01. 寬永七年四月,上杉軍攻入了越後,前鋒直指春日山城。 春日山是上杉謙信的出身地和以後的首城,大宰少貳虎之齋信弘日思夜夢的故土。 中軍高舉著謙信的白底「毗」字大旗——究竟是為了證明自己才是真正的越後之主 ,還是要緬懷先輩的光榮,才把這件老古董從箱底翻出來,可就只有信弘一個人明白了 。 但如果說是為了證明什麼,信弘可算打錯了念頭。謙信去世已經整整五十年了,還 有幾個人記得這面曾經叱吒北陸的大旗呢?說到底,老百姓和足輕們,才沒有落魄大名 追悼先輩光榮的那份閒心呢。 然而終究,「毗」字旗插到了春日山城下。 守衛春日山城的,是堀氏的老臣小池肇夫,官拜越中介,以及北陸名將岸浩田、深 澤大廣,總兵力一千七百。上杉卻有整整一萬五千大軍。 肇夫一面分派職司,鞏固城防,一面緊急向正奉敕在佐渡圍剿水匪的堀政成求援。 無論肇夫,還是越後領主堀政成本人,誰都沒有料到信弘會向自己發動攻擊。 後水尾天皇退位後,幕府排斥他的諸多皇子,立有二代將軍秀忠血統的七歲女孩興 子繼位,即明正女皇。明正登基不到一年,上皇突然駕崩,而時隔不久,二十一歲的安 仁宮親王突然在廣島出現,聲稱上皇是被幕府暗中鴆殺的,號召全日本諸侯起兵倒幕。 各地諸侯立刻依和幕府的親疏遠近分為兩派。親藩與譜代,諸如松平、神原、本多 ,和部分關原之戰中投誠的外樣,如伊達、淺野,自然而然地憤斥安仁宮親王為叛逆、 妖言,開始聚兵向西國移動。其它外樣大名,尤其是關原戰後被削減了封地的如上杉、 毛利之類,則成為倒幕軍的主力,頗想趁此機會恢復戰國時代的光榮。但更多大名則持 觀望態度,準備依雙方實力消長的狀況來決定行止。 北陸二十八萬石的大領主中少弁堀政成正是如此。 因此政成作夢也想不到上杉軍會趁著天下變亂,向自己發動攻勢,這種莫明其妙的 戰略也只有信弘能夠做得出來。不過仔細想想也並非全無道理,信弘響應安仁和毛利的 主要動機,不正是恢復祖父謙信的光榮嗎?那麼先恢復謙信公光榮的領地不是順理成章 嗎?由此可見,為什麼近百年來無人有興趣理會的皇室繼承權糾紛,竟會鬧出這樣 的軒然大波來,倒幕諸侯都懷著什麼不太光彩的目的,也是顯而易見的吧。 春日山是座堅城,肇夫、浩田、大廣又都是天下知名的勇將,但終究兵力太過懸殊 ,而上杉軍在信弘多年不懈的操練下,其戰鬥力更是東國之冠;在固守了四天以後,堀 軍終於棄城敗退了,小池肇夫背後中槍,死於北門之下。 就在上杉軍入城的當天夜裡,堀政成的先頭增援部隊開到了距春日山不到十裡的平 原上。政成的動作夠快的了,簡直前腳後腳,還是功虧一饋。 那是由堀政勝統率的三千名騎兵,是堀氏騎兵的精銳。當浩田、大廣和幾百名殘兵 敗將,見到漫山遍野的紅色越後靠旗的時候,第一個念頭就是:「春日山有救了!」 但是大廣隨即皺起了眉頭:「怎麼這樣行軍?距離敵人不到十裡了,還不整列緩進 ,難道要一口氣衝到城下去嗎?」 騎兵的沖鋒是威力巨大的,但漢國古諺雲:「強弩之末,勢不能穿魯縞。」眼見這 支長途奔援的騎兵,人馬都已經疲憊不堪了,還是不知死活地沖鋒,浩田和大廣不禁心 裡擂起了鼓。 大廣的臉色雪一樣白:「難道是他?」 「誰?」浩田好象料到了什麼,「你是說,越中守?」越中守即政成的胞弟政勝。 堀氏的騎兵一直衝到距春日山五裡遠近,才稀稀拉拉勒住戰馬,但隨即左側一陣砲 響,當場放倒了十余騎。政勝臨危不亂,親率大軍奮勇撲去,於是本來應該在右側響起 的鐵砲,打到了堀軍的陣後。 大廣點頭,兩人同時在心裡長歎一聲:「完了。」 「毗」字大旗在夜幕中帶著一股地獄般的殺氣出現了。米澤藩的步卒吶喊著殺到, 步卒統領是人稱「白天狗」的柿崎長部。 在硝煙中團團亂轉的騎兵,根本擋不住長槍步卒的遠距離刺擊。不少人從馬背上栽 下去,栽到近在咫尺的戰友身上,神智昏亂中,抱住戰友一齊倒地。「毗」字大旗在夜 風中獵獵地抖動著,無論是爆炸聲、吶喊聲、慘呼聲,都壓不住這「獵獵」的聲響。信 弘立馬旗下,一動不動,好象地獄的閻摩羅。 這場戰鬥,堀軍以兩千餘騎的慘重代價,換來了政勝的失蹤。指揮權落到了副將竹 村甚兵衛和趕來會合的大廣、浩田的手中。合計千餘敗兵急退三十裡,重新整編,等待 後軍前來接應。 上杉信弘留家老直江景介鎮守春日山城,撲滅余火,加固城防,自己則親統大軍北 上,立誓要把「毗」字旗一直插到佐渡島去。 路經昨夜的戰場,數百具馬屍橫了一地。 「繳獲如何?」信弘轉頭去問負責清理戰場的長尾志摩。 「直接可以上戰場的共有一千二百匹戰馬,」志摩指著不遠處剛組建起來的一支白 色靠旗的騎兵隊,「以及一應裝備。三百匹受了輕傷,留在春日山城中調養;另有近四 百匹傷勢太重,只好宰了充口糧。」 信弘點頭。半夜之間把一切相關事項都處理得有條不紊,這並不是志摩的專長,在 行動如風的上杉軍中,幾乎每一員將領都具備這種特殊的才能。 信弘注目在那支威風凜凜的騎兵隊上,看得出他們中有幾近半數是戰降的越後兵。 「越後的騎兵,」他在心裡說,「永遠應該是我上杉家的!」 堀政成的五千步卒,分為前中後三隊,於春日山陷落的第二天,陸續開進了板戶城 。 幾乎同時,政勝的敗報也到了。 政成沒來得及卸去甲冑,正靠在城門邊上大口大口地扒拉著茶泡飯,聽到這消息, 愣了一下,然後一聲不吭地跨上馬,緩步奔進了內丸。他摘盔除甲,漫不經心地往廊下 一扔。 「四郎,四郎,」他叫著貼身侍衛的名字,「傳我的命令,諸部原地休息待命,叫 式部負責四城的守衛。」 所謂「式部」,指的是官拜式部少丞的吉田忠世。政成分派完畢,大模大樣地在上 首坐下:「有魚嗎?給我切一條來。」 命令傳佈下去了,第一個表示異議的,是長子成進。 「父親,我請求,」他一進門就老實不客氣地嚷道,「率領本部人馬出城迎敵!」 「就你那八百人?」政成斜斜瞥了他一眼,「去送死嗎?」 成進滿臉通紅,嚷道:「我不願意被天下人看作是懦夫!我也不願意您被……」 「什麼?」政成聽他沒了下文,就問道:「天下人?是你把我看作,看作什麼懦夫 吧。」 「敵軍侵入了我們的國土,不能把他們趕出去,就是、就是……」成進終於忍不住 把那兩個字說出來了,「就是懦夫行為!您要干什麼?守城嗎?我們應該進攻,而不是 防守!」 「放肆!」政成口氣挺重,實際上惋惜多於憤怒,「進攻?向哪裡進攻?春日山嗎 ?」 「我們應該奪回它!」 「可一出城就會碰到上杉……」 「那就戰鬥!」 「戰鬥?拿什麼戰鬥?我丟掉了幾乎所有的騎兵。野戰我們打不過上杉的……」 「那就戰死!」 政成差點沒讓魚骨頭噎著,「戰死?!」 「光榮的死好過屈辱的生!」成進的脖子一梗,狠狠地盯著政成隨手撂在一邊的長 刀。 政成大怒:「不要在我面前說這句話!是他,就是他這樣教你的嗎?就是他扔掉了 我的精銳騎兵!光榮的死嗎?!」 「是的,」成進的話音更加高昂,「光榮地戰死!叔父是我的榜樣,即使他敗了。 敵我兵力懸殊,失敗並不可恥,但他可貴的是並不退縮……」 政成一揚手,把筷子向成進臉上扔了過去:「並不退縮嗎?很可貴嗎?!明知道兵 力懸殊為什麼正面陣地戰?何況他還,他還……他中了埋伏!」 「敵人太過卑鄙狡譎……」 「你把兵法詐謀稱為卑鄙?」政成大罵,「滾!你給我滾!滾出去!」 成進強壓下怒火,深深一伏,「登登」地跑了出去。政成雙手撫住臉,長長地歎了 口氣:「政勝這小子,還是死了的好吧。」 上杉軍三戰三捷,連破竹村等人的殘部,五月三日,包圍了板戶城堡。 竹村甚兵衛最後只剩下七十四騎逃入板戶城。政成大大地獎賞了他們,因為他們的 頑強抵抗,為城防工事贏得了寶貴的時間。只有成進一直為三將未能英勇戰死而耿耿於 懷。 柿崎長部南門,本莊原繁東門,小笠原氏重西門,三面圍攻。堀軍在政成的親自指 揮下,憑借堅固的工事,給上杉軍以沉重打擊。信弘不是個有耐心的人,尤其無法忍受 長期攻堅戰。半個月以後,他命柿崎長部總統三門攻打,自己回到了春日城堡。 板戶依水而建,北門有魚野川圍繞流過,上杉軍不習水戰,成為與外界保持聯繫的 唯一通道。敵軍圍城的第四天,就有一騎快馬從北門飛馳入城,向政成報告佐渡水匪再 度猖獗,牽制了後續部隊和牧野的盟軍不能抵達的消息。 政成可算傷透了腦筋,本來他是希望單獨憑借自己的力量去打贏這場戰爭的,現在 看來猶如夢幻泡影,非向他藩求救不可了。可是向誰去派遣使臣呢?新發田的溝口和上 杉一樣,覬覦中越後肥沃的土地已久,求他發兵救援,無異於前門拒狼,後門揖虎。越 中的松平氏清倒是可能助自己一臂之力,不過就他那缺乏訓練的不到兩千足輕是抵不了 什麼事的,何況萬一打開越中門戶,把前田百二十萬石這只大老虎放了出來,那才叫得 不償失哪! 他連夜召見家臣皂三郎家豐。這個家豐,自稱是根來眾出身,精通忍術,並且和各 地寺社都有暗中的聯繫。政成通過他,為自己撒開了一張可怕的間諜之網。 首先,要讓羽中的佐竹高知牽制住溝口久孝,越中的松平氏清和若狹東部的松平多 聞牽制住加賀藩前田嘉也,這樣就切斷了上杉信弘的左右臂膀。接著,政成情辭懇切地 寫了一篇效忠書,派人飛馬送去江戶,立誓保衛將軍,並希望關東各路護幕諸侯,如水 戶德川、結城松平,以及保科、真田、酒井、土井等,能夠從側後打擊米澤。 既然戰爭首先在自己的越後爆發,那就想辦法讓它象滾雪球一樣蔓延到關東的每個 角落吧——政成也許是這樣憤憤不平地想著。 ※※※ 當初開始寫這部偽史的原因,連自己都已經忘記了。反正查了不少書,費了好大的 功夫——文中的人物,當然基本上全是偽造(女皇和將軍是真的),至於當時形勢,也 作了一點修正(比如越後早就不是堀氏的了,可是實在喜歡堀秀政,於是造出個他和北 條氏康的合體堀政成來)。 本來拿給KING看著玩兒的,可當時《PC&TV》初創,稿件很缺乏,這小子竟然絲毫 不加注解地就登了上去!恐怕有不是很了解日本歷史的朋友會當成正史(起碼該標注一 下是「偽史」嘛),氣得我真想宰了他。嗯,會讓他也出場的,而且會是個很招人厭的 傢伙——哈哈,討厭KING的朋友們敬請期待吧。 02. 將軍對效忠信當然大喜。他不能容忍有「北陸氏康」之號的堀政成不旗幟鮮明地站 到幕府一邊,更不能容忍「雪國之虎」再次控制越後。他幾乎完全按照政成的引導,給 保科等人下達了出兵羽前的命令,並且還派老中松平伊豆守親率三千騎兵往援。 五月中旬,命令就到了結城。二十六歲的松平元朗立刻找來首席家老川口基定。 「是你勸我擁戴幕府的。」 「是,」基定知道這個浮躁的年輕人要說些什麼,但他不動聲色。 「可是現在將軍給我下達了出兵羽前的命令。」 「是。」 「是什麼是?!」元朗的眼珠子瞪成了雞蛋大,「我不會成為江戶城裡那個低能兒 的棋子的!」 「誰是棋子,現在還很難說。」基定依舊不慌不忙。 「什麼意思?」 「我知道殿下一直對越前五十萬石的舊領地耿耿於懷……」 「說什麼歸還結城的原封,把我趕到這二十四萬石的窮地方來。哼,我怎麼說也是 松平一門,神君的重孫,他、他有什麼道理這樣做?!當初若沒有秀康公在北陸牽制上 杉,神君也未必能輕而易舉地在關原得手……」 基定知道主人一發起牢騷來就沒完沒了,急忙打斷了他的話頭:「可是這回出兵是 立功的好機會……」 「立了功,他會給我增加石高嗎?」 「那倒未必,不過若是奪得了羽前的土地,將軍不好意思讓您再吐出來吧。」 「唔,有理,」元朗微微點頭,終於消了點氣,「可是阿部在西邊一直覬覦著我的 土地哪。」 「阿部貞保並不足慮,您只要派犬子領千餘人馬守住西界,他絕對不敢東踏一步, 」 基定及時送上一頂高帽子,「其實僅您的赫赫威名已經足以震懾他了。」 元朗不語。 「這是新的戰國的開始啊,」基定繼續打氣,「誰不想把握天時,倚仗強兵快馬去 奪得土地、財富,和霸權呢?」 「好!」元朗終於高興了,「那就事不宜遲,即刻出兵——你趕緊下去準備吧。」 基定回到宅邸的時候,天已經完全黑了。客人還坐在客廳裡,悠閒自得地品著茶。 「啊,讓您久等了,」基定坐下來,「沒有猜錯,確實是為了出兵羽前米澤的事。 」 「元朗公同意出兵了吧。」 「一開始還鬧些小孩子脾氣——小孩子就需要哄啊,我說可以趁機奪得出羽的土地 ,他終於同意了……哈哈。」 「那就好,」客人表現得非常滿意,「您的恩情,中少弁大人會銘刻在心的。」 「您吩咐的事,在下已經辦好了,」基定把身子往前湊了湊,「您答應過的事…… 」 「謝禮三五日內即可呈上,至於虧空嘛,」客人笑了,「此番出兵,軍需總務一定 由您負責,到時候從物資和繳獲裡挪那麼一點點,空洞不就補上了嘛。」 「真是的,怎麼連這點也想不到,」基定有點尷尬,「真是承蒙指教。」 「此番出兵,不僅是為了中少弁大人,也是為了元朗公,更是為了閣下,」客人笑 笑站起來,「好了,在下告辭了——還得到其它幾家跑一跑,讓他們進軍不要太迅速了 ,這樣元朗公才好獨得大功哪。」 基定送到屋外,客人深深彎腰行禮,然後一縱身,就消失在黑暗中了。基定轉過身 ,歎口氣,搖搖頭。 一邊圍困板戶城,一邊上杉信弘派游騎攻下頸城、岡田、米山寺,直指柿崎。只要 打下柿崎,翻過米山,前面就是南越後和中越後的另一門戶上條城堡。再北就是琵琶島 ,然後就一馬坦途,可以直指牧野藩主城長岡了。 他這一戰,繞過新發田與長岡藩,由上野北境楔入,不先攻板戶,反而翻越飯土山 、天水山,破新井、金石,直薄春日山。一方面是為了切斷越中和信濃的倒幕軍援兵, 一方面也是為了先下春日山城,可以予敵方士氣以沉重打擊;但因此也把戰線拉得過長 。 政成是被困在板戶,不能動彈,但若是真田長昌橫插信濃川,很可能將上杉南北兵 力一截兩斷。因而他一面包圍柿崎,同時東指千手,希望由此抄板戶的後路。上杉軍兵 力分散,但依舊攻無不克。 五月底下柿崎,六月初攻下千手,不幾日又下十日町,直迫八個卡,擊退牧野的援 軍三百人。不出信弘所料,真田長昌恪守中立,只是派重兵扼住小澤岳通路,以防上杉 順手牽羊,進入他的上野。 然而,奉將軍之命,結城松平、保科、酒井的一萬三千大軍,於六月下旬攻入了米 澤藩境內。 作為聯軍先鋒的,是上野前橋藩十三萬石酒井忠平統率的三千步騎兵。這位酒井常 陸守,乃是「德川四天王」之一酒井忠次的嫡孫,正當壯年,頗有勇名。當日他頭戴白 □尾裝飾的南蠻兜,身著金色蒔繪南蠻胴具足,外罩白底紫櫻花的陣羽織,騎一匹大陸 種的白馬,當真是瀟灑俊美,無人能比。 酒井前鋒直指米澤城。六月廿八傍晚,行至西吾妻山中,眼見紅日西墜。忠平正准 備停住隊伍,就地扎營休息,忽然一陣冷風捲來,兩邊高坡上神鬼般湧出無數黑影。 「不好,中埋伏了!」忠平揚起日月軍扇,剛準備下達組織圓形陣御敵的命令,一 騎快馬已到面前。 「在下村上長門介之子太郎虎吉是也。」敵將挺著桿黑漆十文字槍,其勢如風,直 卷而來。 「吾乃酒井常陸……」忠平還沒來得及報完姓名,村上虎吉一個收勢不住,槍尖已 經貫入他的胸甲——濃稠的血漿染透了白色的陣羽織。屍體倒栽下馬,一名足輕奔過來 ,按住脖根,割下了首級。 酒井軍亂成了一團。酒井家的宿將如小野秋信、鷹司家龍、佐佐木家綱等,都先後 中槍、中箭而亡。戰鬥只進行了一刻多鐘就結束了,三千大軍當場被殺死八百余,剩下 的,全部做了俘虜。 兩旁高坡上,上杉的竹雀旗在晚霞中熠熠生輝。五百名羽前的步卒和千餘具草人, 衛護在主將村上長門介義隆身側,彷彿地獄中冒出的餓鬼一般。 松平元朗和保科正孝是次日清晨才得到敗報的。事實上前一天傍晚的伏擊戰打得極 為漂亮,酒井軍沒有一兵一卒漏網。聯軍的主力直至遭遇村上義隆和趕來增援的長尾政 親共七百步卒的據險防守,才明白先鋒已然覆沒了。 會津藩的大將野間仲國一馬當先直衝要隘,當即被流矢貫穿面門,滾到草叢裡去了 。 保科正孝見勢,立刻命令全軍後撤,這樣一來,松平軍的側翼被完全賣給了敵人, 還好川口基定見機得快,扔下百余具屍體,倉皇逃竄。 兩軍象是比賽著撤退,你一裡我二里,你再三裡,我再四裡,直奔出十余裡地去, 才終於收束住人馬,扎下大營。 在基定的鼓動下,松平元朗氣乎乎地來找保科正孝。一進帳,看見正孝正悠哉游哉 地在吃茶泡飯就味甑,差點沒把肺氣炸了。 「吃,還有閒心吃?——你為什麼那麼著急撤退?!」 「地利、士氣都於我軍不利,當然要撤,」正孝理直氣壯地回答,「著什麼急,我 們還會殺回去的。」 元朗大怒:「即使必須撤退,為什麼也不事先通知我一聲?!」 「貴我兩軍應當共同進退,」正孝嚥下最後一口泡飯,抹抹嘴,「在下既已撤兵, 貴公當然也必須撤下來,何必通知?」 元朗恨不得撲上去掐住這老胖子的脖子:「你不知會我一聲,單獨撤退,害得我損 失了一百多人!這也叫『共同進退』?你逼我……」 「一百人算什麼?」正孝好象也有點發火了,「在下的大將野間美濃也陣亡啦…… 」 「野間一勇之夫,死不足惜。」 突然一個沉悶的聲音在門外響起:「什麼人如此無理!」 元朗正好一口惡氣無從發洩,一個轉身,長刀出鞘,直向說話之人劈去。 「叮——」的一聲,刀高高飛起,插在帳頂的木樑上不住顫動;元朗一個觔斗倒栽 了出去。 「伊豆守大人在此,」一人高聲喝道,「不得放肆!」 來者原來正是此次出兵的總大將,擁有千葉十萬石領地的老中松平伊豆守廣亮,以 及其家臣海原三郎之介、高島右兵衛長直。 「老大人到了,」正孝連忙堆下一付笑臉,迎上前去,「在下正盼著您來哪。」 元朗此時已經爬起身來,一見自己揮刀所向的目標竟是將軍最寵信、自己也最害怕 的松平伊豆,不禁冷汗如雨,雙膝發軟。 正孝暗自偷笑,心想:「小兔崽子,這回你可大禍臨頭啦!」 廣亮大步走過來,老實不客氣地在正位坐下。海原三郎連忙在桌上舖開隨身攜帶的 軍用地圖。廣亮看也不看正孝和元朗一眼,只是注目在地圖上。好半天,才冷冷地開口 :「戰況我已經知道了,酒井這只蠢豬!」 頓了一頓,他又道:「你們還剩近一萬人,我帶來了旗本三千。據伊賀眾報告,上 杉在本藩只留了四五千人,兵力對比我們還是占絕對優勢。雖然戰力不足,但可以用戰 術來彌補。」 他抬頭望一眼正孝:「把山內兄弟叫來,我有話要對他們說。」 正孝尷尬地笑了笑:「這個……在下留他們守藩……」 廣亮一愣:「一個也沒帶來?那……伊東義景呢?」 「在下也、也……」 廣亮大怒:「閣下這回帶了誰來?!都是野間這種草包嗎?」 「不、不,」這回輪到元朗偷笑了,只聽正孝囁嚅了半天,「還有高板五郎六郎、 工籐少典、武藏大丞、河原少監……」 廣亮的雙睛越瞪越大,像要爆出來一樣。終於他長歎一口氣,打斷了正孝的話:「 這回是來打仗啊,保科殿下,不是吟詩賞花,帶他們出來干什麼……」 戰爭在第三天早晨再度展開。滿山谷裡都是幕府的三葵紋靠旗,包括千葉赤底葵、 結城菱葵,和會津的金色葵,吶喊聲響徹雲霄。但上杉軍依舊據險死守,使聯軍無法前 進一步。 午前,松平廣亮重新調整了戰術。他把全部一萬三千兵馬分為七個梯隊,每個梯隊 約兩千人,分別由海原三郎、高島長直、松平元朗、川口基定、保科正孝,結城藩驍將 鬼島平太和他自己指揮,輪番進行沖鋒。但每一梯隊只是搖旗吶喊一陣,沖上幾十步便 即退回,以免被坡上的弓箭和滾木擂石所傷。 廣亮端坐在本陣中,悠閒自得地搖著軍扇。松平元朗站在他身邊,雙唇囁嚅了半天 ,想要說什麼,卻又不敢開口。 「想說什麼就說吧。」廣亮依舊面無表情地望著遠方。 「是,這個……」元朗壯了壯膽氣,「敵軍據險而守,我們還把兵力分散,這個… …如此下去恐難以成功。」 「那閣下以為,若是集中兵力呢?能否拿下此山?」廣亮斜眼望望他。 保科正孝恰好從戰場上回來,才跨下戰馬,聽到了他們的對話,對結城這兔崽子再 次吃癟真是樂不可支:「山道過於狹窄,頂多只能舖開兩千人,多了,只會給敵軍當活 靶子。」 「可是,可是……」元朗還是不明白,「只這樣叫喊數聲就往下撤,能起什麼作用 ? 要是明知不能取勝,不如暫且罷兵,另尋他途。孫子曰:『兵貴勝,不貴久』。」 「你還知道『孫子曰』!」廣亮在心裡狠狠罵了一句。他實在懶得再向這個傻小子 多解釋,站起身來,戴上鹿角柿形盔:「現在是鬼島吧,我也該上了。」 ※※※ 幼讀兵書,雖然沒有機會上陣打仗(哇呀,新時代的戰爭也越來越沒有意思了), 紙上談兵,構思幾場戰爭出來,還是挺有趣的。不過逐漸發現名將易寫,弱智難描(比 如這個結城元朗)。 有知兵的朋友嗎?對在下的策劃如有異議的,非常歡迎來信討論。 03. 沒有人發現,就在不遠處的山峰上,一具南蠻千里鏡正居高臨下,窺伺著這一切。 持鏡的是一個年輕人,在他身邊還站著一位四十上下的中年男子,二人均是游方僧 人打扮,戴著寬大的斗笠,遮住了眉眼,看不清相貌。 「村上很會選擇地形嘛,」年輕人贊歎一句,「以七百人獨拒萬余大軍——難道上 杉真的不可戰勝嗎?」 「未必,」中年男子搖晃著手中的木杖:「當初上杉謙信在,不也沒能在川中島戰 勝信玄公嗎?何況現在是上杉信弘……」 「可惜今天沒有武田德榮軒了,」年輕人放下千里鏡,轉過頭來,「不過這場仗最 晚申時就可以結束了。松平廣亮終究老奸巨滑。孫子曰:『善戰者,致人而不致於人』 ,廣亮可謂善戰矣。」 中年男子接過千里鏡也望了一會兒,點點頭:「對,上杉軍已經相當疲乏了。我要 是村上,找個機會趕緊溜之大吉吧。」 「有人說上杉只懂前進,不會後退,」年輕人拔起自己插在地上的木杖,像是準備 離去了,「也說不定會拚到最後一兵一卒呢。」 「不,我見過村上義隆,他不是個一勇之夫,」中年男子把千里鏡遞還給同伴,「 我敢打賭,不到未半他就會撤退的。」 「我不和你打賭,」年輕人笑笑,「上杉倒也滿有眼光,留下他和須田親綱鎮守羽 前。」 中年男子歎一口氣:「當年村上、小笠原、須田、井上、高梨、島津、栗田,七家 爭雄北信濃。信玄公北上後,他們被迫投了謙信。而謙信為了幫助他們收復故土,在川 中島與信玄公交兵六次,殺得兩敗俱傷,唯一的收穫,就是從此得到了七家的人心。連 柿崎、齋籐這樣的舊臣都曾經背反過謙信,只有他們始終不渝。」 「這正是,」年輕人似乎無限想往,「上杉謙信的可敬之處。」 二人離開戰場,策杖西行,天快黑的時候,進了一個小小的村莊。 村子裡不過五十多戶人家,但村尾卻有一座古剎,頗為雄偉,佔地也廣。二人入寺 參拜了,見過住持僧,才知道這座「林嚴寺」是南北朝末年留下來的,也算出羽有名的 道場了。 住持讓到方丈,叫侍童奉上茶來,打聽二人來歷姓名。二人自稱從信濃來,欲往熊 野三山參拜,然後胡亂捏造了兩個姓氏,住持倒並未起疑。正在交談,忽然一個沙彌慌 慌張張奔了進來。 「師父,師父,不好啦,有大、大大大隊人馬殺過來啦!」 「你說什麼?別慌,講清楚點。」 沙彌喘著氣:「今天弟子、弟子去山上砍柴,走、走遠了點,往回趕的時候,突然 看見漫山遍野、舖天蓋地無數旗幟,好、好大一支軍隊向咱們這兒開過來了。」 「阿彌陀佛,」住持唱一聲佛號,「可看清楚了是哪一家的旗號?」 沙彌瞪大了眼睛:「那麼多長槍大刀,弟子嚇、嚇都嚇死了,趕緊跑回來報告您老 人家,哪裡還來得及看他的旗號?」 住持罵一句「真正蠢材」,然後轉向兩名行者:「二位來得不巧,敝國這兩日正在 打仗。我們常住的不會出事,二位要是被武士們遇上了,卻說不定被誣蔑成奸細——還 是躲一躲的好吧。」 「本以為亂世已終,誰料……唉——」中年男子裝模作樣地歎口氣,「只是天已經 黑了,我們又人生地不熟的,躲到哪裡去才好呢?」 「不、不,老衲並非要趕二位離開,二位就躲在寺內,」住持舉著燈台站起身來, 「請隨我來。」 行者們跟在他後面出了方丈,來到後院一座高塔前。塔一共七層,但上到頂層後, 住持在一塊磚上扳一下,頭頂卻又出現了一座小門,並且垂下具籐條編成的軟梯來。 「這是戰國時代,先輩為了躲避戰亂而設的藏身之所。唉,原以為沒有用處了,想 不到……」住持一邊感歎,一邊催二人上去。 行者們爬上塔頂的隱秘閣樓。空間不過兩三間大小,並且很矮,根本直不起腰。他 們向住持合什為禮,收好了軟梯,住持又把暗門關上了。 「猜猜看來的是誰?」年輕人低聲問同伴,同時塔外人喊馬嘶,傳來很嘈雜的聲音 。 「哪裡用猜,」中年男子在牆壁上發現一個透氣的小洞,正好斜對著方丈的西窗, 「千里鏡拿來。」 千里鏡下,方丈的情景盡收眼底。 只見一員大將闊步走入,和匆匆趕回的住持相對施禮。住持讓座,大將也不卸甲, 只把頭盔摘下來遞給侍從,然後在禪床邊斜斜坐下。 「喂,」中年男子輕聲道,「這套甲冑我好象認識。」 「天下名甲千千萬,你見過幾套?」年輕人在一旁嘲笑他。 「沒見過也聽說過,不信你來看。」中年男子把千里鏡遞了過去。年輕人接過鏡來 ,湊到小洞上。 那是一套伊予札紫絲綴胴具足,外罩白底灑花的陣羽織。大將正側對著二人,太遠 了看不清相貌。 「天下紫絲綴胴千千萬……」年輕人輕聲哼出調來。 沒等他哼完,中年男子在後一捅他的腰:「注意那頭盔!」 頭盔在侍從的手裡,是一具黑色的筋兜,但前立很有趣,那是金色的三日月,並且 在三日月中心,還多了一個鏤有梵字的金色日輪——吹返上隱約也鏤有梵字。 「這是,」年輕人回過頭來,目光中流露一絲驚愕,「上杉謙信的梵文三日月筋兜 。」 中年男子點點頭。 「那麼,這個人是……」 「上杉信弘——他回來得好快!」 幕府聯軍遭到了毀滅性的打擊。 連松平廣亮也沒料到上杉信弘的動作有這麼快。保科正孝和松平元朗更是一望見謙 信的梵文三日月筋兜就嚇得魂飛天外了。 然而事實上,這並不是上杉信弘本人,信弘是在十天以後,才統率兩千步騎兵回到 米澤的。 打著信弘旗號大敗廣亮等人的,是「白天狗」柿崎長部統帶的北條、小笠原、島津 、井上、籐田諸部共一千四百騎兵——由戰降的越後兵馬組建起來的新的上杉騎兵隊。 「毗」字大旗在屍山血海中縱橫,聯軍先鋒高島長直當場奮勇戰死,會津和結城兩 軍不約而同地轉身狂奔,牽動了廣亮的三千旗本軍也無法正常作戰。多虧海原三郎之介 率本部拚命抵敵,才使廣亮逃得了一條性命,但三郎之介卻從此下落不明了。 聯軍直退十五裡,才一立寨,上杉軍又到,再退十五裡,三退十五裡,才終於得到 喘息的機會。 清點人馬,所剩竟不足千,其中廣亮的三千旗本幾乎全軍覆沒,只余一十四騎。 老將軍松平廣亮仰天大哭,當即決定剖腹謝罪,虧得正孝和元朗及時拚命攔阻,才 使他終於打消了自裁的念頭:「是啊,我罪無可赦,請將軍下令制裁吧——我沒有剖腹 的資格呀。」 半天又一眨眼過去了,會津和結城的散兵陸陸續續歸了隊,計點一下,兵馬又壯大 到了近九千。也就是說,這兩支軍隊統共才損失了數百人。這種逃命的速度和效率,讓 來自江戶的遍身是傷的旗本們瞠目結舌;廣亮也終於不再自責了,卻差點吐血。 五天後,一騎快馬奔入江戶城。 廣亮手書報告戰況,並希望割去正孝和元朗的世襲領地。是割去不是削減,一向寬 厚的廣亮這回竟用了「一石也別給他們留下」,這種激烈的語句。 將軍大吃一驚。 消息傳到北陸,已經是七月中旬了。政成長舒一口氣,越後總算暫時保住了,雖然 只剩半壁江山,但只要自己還活著一天,總有機會反敗為勝的。 他實在同情老友松平廣亮,和廣亮比起來,自己還算是幸運的吧。和保科正孝、松 平元朗比起來,似乎政勝這小子也還有其長處。終究兄弟連心,他現在開始想念政勝了 ,失蹤了整整三個月,為什麼一點消息也沒有呢? 「殿下,」侍童跪下稟報,「會津藩山內大人求見。」 「快請。」政成連忙正襟端坐。 山內判官平太晴豐進來了。他還不到四十歲,臉膛黝黑,滿臉絡腮胡子,像個大老 粗,一點也看不出是山內上杉這樣名門的後裔。 「請坐。」政成揮一揮折扇。 晴豐施禮坐下:「上午從會津有信來……」 「是將軍的處置命令到了嗎?」政成頗感興趣地問道。 「是,」晴豐低著頭,「把敝上和結城公都狠狠申斥了一番,要他們再添兵馬,戴 罪立功——另外,伊豆守大人退向東北,準備向仙台求援,結果在安久津被圍了……」 「噢,」政成有點失望,「沒有削減封地啊,本來以為……啊呀,實在對不起,失 禮了,失禮了。」 「不,您說得對,應該如伊豆守大人所言,削去兩家的封地!」晴豐突然提高了嗓 門,倒嚇得政成一愣:「你是說……」 「一定是將軍恐怕因此把兩家逼到倒幕派那邊去,才從輕發落的吧——其實如果是 真正的武士的話,自己就應該了斷了!」晴豐的頭越來越低,聲音卻越來越響。 聽他這樣毫不客氣批評家主,政成不由愕然。他不動聲色地問道:「那麼,山內大 人是來辭行的吧。您這樣的大將不上戰場,實在太可惜嘍。」 晴豐聞言,忽然全身俯下,狠狠地把頭撞到了榻榻米上:「在下今天來,是來求… …求殿下您收留在下。」 「什麼?!」政成不由得身體向前一傾,「您說什麼?」 晴豐抬起頭來,卻並不望向政成:「在下方才寫信回會津若松,請求辭職。晴豐現 在是浪人之身,請殿下收留。」 「為什麼?」 「因為……」晴豐忽然又一頭俯了下去,「因為這是莫大的恥辱!在下沒有臉面再 見它國之人,在下……在下如果還是會津藩家臣的話,實在沒有臉面再自稱是武士…… 這、這也叫打仗嗎?!」 「明白了,」政成重新端坐,面沉似水,「那你又何必先去信辭職,倘若我不同意 留下你,你不是要真正成為一個浪人了嗎?」 「寧可成為浪人,在下在會津已經一天也呆不下去了!」晴豐好象平靜了一點,「 山內並非保科的世襲家臣,在下忠勤十數年,恩情已報。漢國有諺:『良禽擇木而棲』 ,日本雖大,在下只願侍奉殿下一人。如果殿下不肯收留在下,在下寧可成為浪人。」 政成的心在「彭彭」地狂跳著,南陸奧,不,東國第一勇將山內晴豐竟然棄主來投 ,莫非自己做夢不成? 「明白了,」他長吸一口氣,讓自己鎮定下來,「謝謝,盡快把家眷接來吧。已經 秋天了,北陸的冬天很冷,希望你能習慣……」 他真想給自己一巴掌,這語無倫次的說的都是什麼呀:「不過現在我只有八海山附 近兩百石的俸祿可以給你,等奪回失地再增加吧。」 「是!」 ※※※ 耶,忍耐了很久,本赤軍長勝大人終於出場了(猜猜看是哪一個?)!終於可以自 我標榜……啊不,可以自虐……也不對,總之可以把自己奉獻給大家了(也不大好聽, 怎麼有點詞彙貧乏)。 有沒有朋友願意加入啊?不過前七回的框架已經定了,如果有意加入的話,請 E-MAIL給在下,然後慢慢期待。 04. 八月上旬,會津的三千援兵進入了羽前。主將是保科正孝的獨子小一郎正信,副將 是山內晴豐之弟,號稱東國忠勇第一、武藝第四的隼人佑晴賢。 出兵前,晴賢就收到了晴豐的來信,信中說堀氏也熱切希望他能夠出仕越後。晴賢 猶豫許久,才去找小一郎。 小一郎沉吟片刻,握住晴賢的手:「再幫我一次,好嗎?」 「是。」晴賢點頭應允。 會津軍進入出羽境內,按晴賢的建議分兵兩路,由晴賢統率所有騎兵和精銳五百步 卒,攻擊上杉不得不回救的成島城,而由小一郎率賸餘的兩千步卒,直趨安久津,試解 松平廣亮之圍。 十七歲的小一郎初次出陣,躊躇滿志。行軍雖然緊張,他卻總能抽出片刻的時間來 賞玩山水,賦成和歌,準備將來編成一本《羽戰吟集》,送給在江戶的老師雪望齋。 當日行進了不到三十裡,忽然哨探來報,發現敵軍。 「多少人馬?大將是誰?」小一郎抑制不住心中的興奮。 「漫山遍野都是敵軍,足有四五千人,旗上寫的是『柿崎丹後』。」 一聽是「白天狗」柿崎長部統帶的大軍,諸將無不變色。中老保科正盛連忙建議: 「派快馬把山內召回來吧。」 「為什麼要去叫山內?」小一郎問,「我們一定打不過柿崎嗎?」 「兵力懸殊,而且對手是柿崎長部啊!」 「柿崎長部又怎樣?我是堂堂保科小一郎正信!」小一郎一挺胸脯,「先就存了必 敗之心,沒等山內回來,我們已經覆沒了。」 他環顧眾將:「山內去取成島,這是解圍的唯一辦法,兵貴神速,絕不能叫他回來 。 怎麼樣,諸位,願意把性命交給我正信嗎?」 眾將還好說什麼呢? 柿崎長部的四千八百大軍正是來迎擊會津和結城等藩援兵的。 才到栗子山口,突然一陣密集的鐵砲打來,上杉軍前進之勢一挫。長部立即命令暫 停並整列,準備組織有效的攻勢。 誰想山坡上的敵軍在放過一輪砲後,竟然沖下來了。 「螳臂當車!」長部冷笑一聲,一馬當先向陣前衝去,準備一舉殲滅敵人。 會津金色葵紋和九曜紋的靠旗,零亂地向山谷裡撤退下去。長部身先士卒,三尺三 寸的大刀舞動如風,連斬數敵。行至谷口,他卻突然勒住了戰馬。 「停!」大刀高舉,「此谷口窄腹寬,防備敵軍有伏。」 「敵軍兵力不足我軍的一半,戰鬥力弱,大將又是個孩子,」幾員副將在一邊笑道 ,「會有什麼埋伏?」 「山內晴賢,名將也,」長部搖頭,「豈可輕視——半六,你帶五百人往內哨探, 追殺五裡不見埋伏,飛馬回報。」 「是!」一支隊伍殺入谷中。 「平八,」長部繼續分派,「你帶千人跟進,不必廝殺,只要保護半六,明白嗎? 」 「是!」第二路兵馬飛馳而去。 長部還刀入鞘,低頭想了想。 「甚兵衛,」他又抬起頭來,「帶幾十騎四面勘察一下……」 話音未落,突然陣後一陣大亂,砲聲響起。 長部駁過馬頭:「狡猾的東西,果不出我所料——甚兵衛,帶一千人,交給你了。 」 「是!」第三支部隊領命而去。 「山內晴賢,」長部面露微笑,「果然厲害,只是未必瞞得過我……」 突然,遠遠的一陣叫喊聲傳來:「在下,是會津的保科小一郎正信,哪位是柿崎大 人啊,單獨較量一下,好嗎——」 長部微微點頭:「好啊,保科殿下,武士的對決,是不會被拒絕的——」一邊高喊 著,一邊拔出長刀,催馬向前陣沖去。 無論敵我方兵卒,都紛紛讓路。 「保科殿下,在下已到,」長部高喊,「你在哪裡?」 「在這裡。」突然硝煙中一騎沖出,那是一員著本小札之丸胴,披天藍色陣羽織的 年輕將領——然而,他的手中並無刀槍,代之是一梃烏黑的南蠻鐵砲。 「保科正信在此……」年輕人唇邊露出得意的一笑,然後瞇起左眼,扣動扳機—— 「彭——」鼎鼎大名的東北勇將,柿崎丹後守長部,像高山般傾倒了下來。 上杉軍撤圍而退了。不是因為山內晴賢的圍魏救趙戰術,而是因為大將柿崎長部的 死訊,和狼狽奔回的三千多敗兵。 山內晴賢聞訊,急忙從成島城下折回,在與上杉軍打了幾場小小的接觸戰以後,來 到了聯軍本陣。 他一見到小一郎就「噗通」跪下:「請忘了在下行前所說的話吧——在下,山內隼 人佑晴賢,願意一輩子仕奉殿下,永不變心!」 「勝出僥倖,不足傚法,」小一郎深深一躬,「多謝了,你就留在這裡好好幫助伊 豆守大人吧。」 「殿下您……」 「伊豆守大人命令在下即刻返回會津去。」小一郎若無其事地笑笑。 晴賢大驚:「為什麼?!」小一郎搖搖頭,一聲不吭地走開了。 晴賢跪在那裡,半晌動彈不得。 「伊豆守大人,」他長歎一口氣,「也是老腦筋哪。」 次日,小一郎在數十名親信的保護下,穿過羽前起伏的群山,向南陸奧方向走去。 一路上,他依舊不疾不徐地看山、吟詩,似乎絲毫沒把松平廣亮給他的冷臉放在心 上。 走出十數裡,忽然路邊奔出一騎,馬上之人科頭軟甲,卻正是山內隼人佑晴賢。 「隼人,你來送我嗎?」 「不,在下是來跟隨殿下,回會津去的。」晴賢緩緩把馬帶到小一郎身邊。 「噢,伊豆守大人准許你回藩了?」 「不,在下並未得到准許,在下是自己跑出來的。」 「臨陣逃脫是什麼罪名,你知道嗎?」小一郎的面孔板起來了,「違背武士之道, 會被天下人唾棄的!你馬上給我回去!」 「不,在下只知道,緊隨主公,隨時準備為主公犧牲一切,才是武士之道,」晴賢 笑起來了,「殿下既已違背士道,在下豈敢獨善其身。」 「你在嘲笑我?」 「不敢,」晴賢斬釘截鐵地回答,「在下一直以為,伊豆守大人是當世豪傑,現在 看來——他不過是一百年前的老腦筋……」 「怎麼講?」 「自從南蠻鐵砲傳入種子島,戰爭的法則就改變了——武士之道也應該隨之改變。 何況兵法本來就是詭道。戰國梟雄齋籐道三、宇喜多直家之所為,豈非有悖於舊的 士道? 織田信長火燒比叡山,火燒長島,豈非有悖於舊的士道?如果連這點也不明白,還 執著於刀對刀、槍對槍的老戰法的話,其腦筋豈非比信長等人還要古老?」 小一郎望望遠方,笑起來了:「你知道嗎,隼人,打仗會越來越沒意思啦。什麼力 大無比的勇士,什麼戰神毗沙門天王啦,我只要一鐵砲就能幹掉他們。」 「所以我還是喜歡文學,喜歡吟詩,」他拍拍晴賢的肩膀,「好,咱們回藩去吧。 」 長尾政親的一百名騎兵,在第二天朝時,追上了小一郎一行人。 與其說是軍隊,不如說是刺客,他們一個個抱著必死的決心,誓要把侮辱武道尊嚴 的小一郎斬為肉漿! 「卑鄙,無恥!」政親一路咬牙切齒,摯友柿崎長部在號稱「單獨較量」中,沒能 死在大刀或長槍下,卻被小一郎近距離鐵砲轟中面門死去,這使他和每一名米澤藩的武 士,人人心懷沖天憤怒。 小一郎倒似乎早料到了有這麼一場風波,他沖山內晴賢眨眨眼:「知道我為什麼要 改換裝扮了吧。」 「哪個是會津的保科正信,」對面喊話,「快快出來受死!」 「哪個是?」小一郎撇著嘴,搖搖頭,「連這麼大名鼎鼎的人物也不認識,看來長 尾也很普通嘛。」 「六郎,」他轉向親信侍衛,「照我說的去做。」 會津方開出的條件是,為了避免不必要的傷亡,他,保科小一郎正信,願意在陣前 剖腹,並將人頭送給長尾政親;只求政親放過山內晴賢和其他侍衛。 「嗯,」政親點頭,「這還有點武士氣節——不過我要兩顆人頭,保科的,山內的 。」 在一番爭執後,會津方終於答應了條件。遠遠的,身著甲州型陣羽織的兩名武士步 出陣前,端端正正地坐下,解開衣服……刀光閃過後,會津兩名擔任介錯的侍衛斬下了 將領的首級,用雪白的手帕墊著,一步步走了過來。 「很好,」政親下馬,點頭問道,「哪位是山內大人?」他雖然痛恨小一郎,但人 既然已經死了,頭也不見得值錢,倒是名將山內晴賢的人頭,他一定要親手獻給家主上 杉信弘。 「山內晴賢在此!」突然一名敵侍衛奮力把人頭向政親面門擲來。變起意外,政親 倉促間橫臂格擋,敵人已趁機拔出了藏在衣內的短刀,一刀,從眉心到小腹,幾乎把政 親劈為兩半。 一騎快馬沖入了驚惶失措的上杉軍中:「保科小一郎正信來也!」轟然的鐵砲聲隨 即響起。 「太卑鄙啦,」回到會津若松城後,小一郎對晴賢說,「我怕會臭名天下揚哪,哈 哈哈哈……」 ※※※ 三大主人公之一的松平正信終於出場了(另兩個一是在下赤軍長勝,一是宇和島藩 主伊達慎剛),勞駕給點掌聲鼓勵。其實明眼人可以立刻看出,小一郎正信的原形就是 織田信長,這完全是一個虛構的人物,如果有朋友喜歡他的話,歡迎來信扮演這一角色 (不過妄想小一郎統一天下的人就請免吧,這是信長不是家康哎)。 05. 就在小一郎回到會津以後不久,皂三郎家豐渡過千曲川,進入了信州四阿屋山區。 山區深處,在幕府勢力所難以達到的地方,居住著一群野武士。誰也不知道他們究 竟有多少人,反正附近的松代、上田、松本等諸藩,沒有人敢招惹他們。三郎家豐手眼 通天,又是此處的常客,延途哨卡未加盤查,就放他進去了。 午前進入的山區,裡面道路盤曲複雜,直至申末,才終於見到了野武士們的城砦— —誰也想不到,在如此偏僻的地方,竟有一處象模象樣的城砦,憑借山勢而建,絕對能 夠抵抗住五萬大軍。築此城之人,其胸中的韜略,實在非同凡響啊。 不需嘍兵領路,三郎徑直來到了本丸。「新左在嗎?」他問一個守門的嘍兵。 嘍兵搖頭:「他和土屋老爺一起去出羽了,說是去參拜熊野三山,為起事求取神示 。」 「呀呸,」三郎笑道,「騙鬼去吧!他去參拜?他連自己祖宗都不相信!他一定看 打仗去了——那麼你帶我去見老爺子。」 嘍兵向同伴交代了幾句,然後把三郎帶至本丸後面的一處山洞中。三郎筆直走進去 ,裡面是約摸十四五間大小的一大塊空間,一位白髮老人一動不動地面壁而坐。 「我正等你呢。」老人回過頭來。他的相貌非常蒼老,但精神似乎還很矍鑠。 「是,」三郎行了個大禮,恭恭敬敬地坐下來,「老爺子身體還好嗎?」 老人冷冷地道:「心願未了,仇恨未盡,我是死不了的——根來的兄弟們都好吧, 羽前的戰事怎麼樣了?」 「多謝老爺子關心,兄弟們都好。結城和會津的聯軍突圍至置賜鄉附近,因為仙台 藩答應的援軍並沒有到,被迫又向南移動;八月廿四左右,松平廣亮又在高鈿被須田親 綱包圍了。」 老人低下頭去,「哼」的一聲:「妙極了——你今天來……」 「噢,」三郎又施一禮,「很多年沒去關西了,那邊的事情不好辦哪。」 老人抬頭,笑了:「我明白。」他從坐墊底下抽出一封信來:「去姬路找池部權作 吧,他會幫你的。」 三郎雙手接過信,妥貼地藏入衣內。老人問道:「怎麼樣,你的主子能守住越後嗎 ?」 「應該沒問題,信弘就象一陣風,來也突然,去也突然,只要擋住他頭一輪進攻, 以後就沒事了。」 「就象當年上杉謙信關東攻略嗎?」老人揮手,一名侍童奉上茶來,「可惜春日山 不是小田原,何況已經落到敵人手裡了。」 「老爺子以為上杉信弘可以和謙信公相比嗎?」三郎喝一口茶,笑問。 老人搖頭,隨即又問:「關東已經一鍋粥了,怎麼,堀中少還不滿意,真要天下大 亂方休嗎?」 「天下大亂,不正是老爺子您希望的嘛。」 「不,」老人歎口氣,「我只要德川家滅亡。真正希望天下大亂,好從中漁利的, 是新左那幫野心勃勃的年輕人。」 說到這裡,他突然握緊了拳頭,眼中流露出一種刻骨的仇恨:「上田城、九度山, 還有大板城……我一定要德川家康的子孫,為他償還這一切!」 東山戰火未熄,南海又鬧騰了起來。是年秋八月,伊予松山一萬石的小大名—柳氏 矩向同族西條的一柳氏吾發動了突然襲擊。七天以後,二十九歲的氏吾全軍覆沒,切腹 而死。 氏矩的行動是有其幕後主使的,一是中國的倒幕軍領袖毛利光輝,二是土佐的山內 允德。當然一柳氏吾也不會沒有後台,東四國的霸主蜂須賀熊一本是氏吾的岳丈。不過 這只老狐狸此次一招失策,終於丟了女婿的性命。 熊一並不想親自出馬為女婿報仇,以致與山內爆發全面沖突,於是慫恿另外一個女 婿,四國西部的十萬石伊達慎剛,兵討小松。 西伊予的宇和島藩藩主伊達五位大夫慎剛,其水軍戰鬥力之強盛,天下知名。 九月初八,二十艘高大堅固的鐵甲戰船,裝滿全副武裝的士卒,駛入瀨戶內海,准 備在燧灘強行登陸。 小松的三百步卒嚴陣以待。巳初,宇和島的戰船在連續兩輪砲擊,都未能取得預期 戰果以後,終於放下小艇,開始強行登陸了。 五位大夫高舉千里鏡,傲立船頭。他今年三十歲整,高大英俊,蓄著兩撇上翹的胡 須。那天,他頭戴飾著金龍和水牛角肋立的錐形兜,身穿一套縹絲威的切付小札二枚胴 具足,外罩皂底黃花滿天星的陣羽織,腰插著名的「大恆丸」太刀和「燕翎」肋差,當 真是威風凜凜,煞氣騰騰。 遠遠望去,小艇離岸越來越近,十步、九步、八步……突然間,敵陣中舉起了白旗 。 伊達慎剛幾乎不相信自己的眼睛,刀槍未交,怎麼竟然會發生這種事情。眼睜睜地 看著己方的小艇靠了岸,大約七百名步卒登上了灘頭,扎住人馬,就此止步不前。敵人 也不動,只有白旗飄揚。 過了不久,一艘小艇靠上旗艦,登上船來的是先鋒侍大將永田修三。 「怎麼回事?」慎剛急不可耐地問道。 「敵人投降了,」永田修三的神情十分尷尬,「蜂須賀大人和山內大人達成了協議 ,小松退回西條一半的土地給蜂須賀大人——戰爭結束了。」 「不會是,」慎剛滿臉烏雲,「敵人的詭計?」 「不,」修三回答,「來通報此消息的是蜂須賀大人麾下藏人頭兒玉岡船。還有, 這是蜂須賀大人給殿下的親筆信。」 慎剛接過信,沒有打開,卻咬著指甲沉默了半天,然後,忽然「嗚嗚」地哭了起來 。 伊達慎剛垂頭喪氣地回到居城宇和島,卸下甲冑就坐下來發愣。夫人梅姬已經知道 了事情的經過,小心翼翼地靠近他,輕聲問:「熱水已經準備好了,先洗澡嗎?」 慎剛不言,不動。 梅姬等了一會兒,又道:「父親大人送來了很多禮品,作為此次出兵的酬謝……」 「酬、謝!」聽慎剛的語調,好象又要哭,「我讓他當猴子一樣耍。要我出兵去為 你姐夫報仇,可沒等交兵又撤回來。唉——我只是你父親棋盤上一枚小小的棋子!」 「那又怎麼了?」梅姬反倒笑了,「也沒讓你白跑呀。等於去瀨戶內操演一番,就 掙到不少財物……」 「呸!」慎剛跳起來,破口大罵,「我伊達慎剛不是一個小卒,我是擁有伊予十萬 石豐沃土地的諸侯!可你那個混帳父親……」 梅姬打斷了他的話,也叫起來了:「你、你怎麼敢惡語咒罵父親大人?你也不想想 能有今天是靠了誰的幫助?若非有我父親在背後,身為次子的你……」 慎剛大怒,一把揪住梅姬的衣領:「你說什麼?!」 「我說,」梅姬毫無懼色,「莫忘了慎立大人還在德島。父親能讓你越過他繼承伊 達家督之位,也能廢了你,依舊擁立身為長子的他!」 「胡說,他不過是侍妾之子。」 「可他終究是伊達家長子。別忘了公公在世時最喜歡的是誰?家臣百姓最信服的是 誰?若沒有父親大人的力量,即使三郎即位也輪不到你。你自稱武勇天下無雙,那又如 何?我父親擅長謀略,又兵多將廣,要你出兵,你就得出兵,叫你退兵,你又焉敢不從 ……」 「夠啦!閉嘴!」 「哈哈,你倒會回來對妻子發脾氣,連在家臣面前都只會唉聲歎氣,只會哭——現 在眼圈還是紅的。你這種沒志氣的傢伙,做他人棋子一點也不冤枉……」 慎剛再也聽不下去了,他一翻腕子,把梅姬揪離地面,扔了出去。梅姬撞翻了矮幾 ,又結結實實地撞到拉門上,想要站穩,卻「哇」的吐出一口鮮血,倒了下去。 慎剛吃了一驚,心腸登時軟了,想要上前去攙扶,卻被梅姬鄙視的目光攔住了:「 果然,果然武勇!」 慎剛好象一只鬥敗的公雞,垂著頭,愣了半晌,忽然偷瞥梅姬一眼,還是走過去扶 起了她。 梅姬望著丈夫的眼睛,目光非常複雜,但慎剛的目光卻反而在游移閃避:「我、我 去洗澡了……」 他打開拉門,走到走廊上,回頭望一眼,梅姬依舊愣愣地望著自己,於是急忙轉頭 ,緊走幾步。親信侍衛占川美次跟上來。慎剛輕聲吩咐道:「我要慎立的頭,要秘密, 要快!」 九月初八,薩摩鹿兒島城中,六十二歲的島津勝龍大擺壽宴。 島津是擁有全部薩摩、大隅,和部分日向國的九州第一大名,勝龍承繼父業,十數 年來公然在幕府的眼皮底下強兵實武,並掌握了南蠻貿易的大部分。要兵有兵,要錢有 錢,因此華誕將至,西海的諸侯們紛紛趕來恭賀。 當日在鹿兒島本丸的天極閣設宴,主人勝龍高踞上首,左手第一席是細川廣則,第 二席是鍋島定茂,右手第一席是黑田氏虎,第二席是有馬晴明——這四家多則五十四萬 石,少則二十一萬石,是九州乃至全日本都鼎鼎有名的豪強,吼一聲列島都震顫的人物 ; 再往下才是立花、稻葉、中川、木下等小大名。 幕府分封在九州的譜代共有七家:富岡的戶田,杵築、府內的松平,唐津的大久保 ,島原的高力,以及小倉和中津的小笠原。然而不知道為什麼,今天只有豐後府內藩兩 萬兩千石的松平藏人頭親信按時赴宴,其他六家均不見蹤影。 主人勝龍多少有點生氣:「原來親藩果然不把我們這些外樣放在眼裡呀。」 「不、不,」親信急忙分辯,「前幾日他們都有信來,說要給老大人您上壽來的, 大概是……」 「不愧一家人,來上壽還要先商量定了,」素有「怒目金剛」之號的黑田氏虎打斷 了親信的話,「現今天下紛亂,諸公大概正忙著整理軍備吧。」 「提起天下大勢,」勝龍捋捋銀白的胡須,「咱們雖然僻處西海,也不能無動於衷 。 諸君以為該當護幕呢?還是倒幕呢?」 「老大人怎麼說這種話?」親信大吃一驚,「當然是凜遵幕府和天皇陛下的號令嘍 。」 「然而,」坐在親信下首的大村純忠大聲說道,「安仁親王已在廣島舉兵——幕府 鴆殺先帝,而立其幼女,太也不把皇統放在眼裡了!」 「什麼安仁親王,那是毛利等亂黨玩弄的鬼把戲,」親信急了,「大人切莫聽信謠 言!」 大村純忠「呼」地站了起來:「不是謠言!上個月下官親自去了一趟廣島,已經證 實,確為先皇之血胤安仁親王殿下。」 「什麼?!」親信一半由於吃驚,一半出於禮貌,也站了起來,「你竟敢勾結亂黨 ……」 「好了,好了,」勝龍擺擺手,「都坐下吧,這件事咱們從長計議。」 親信被打斷了話頭,悻悻然坐下,忽然覺得股下有什麼東西硌得難受,他伸手一摸 ,象是枚金屬小掛件,於是便掏了出來。 他還沒看清那是什麼東西,純忠突然跳將起來,長刀出鞘:「褻瀆聖子!」一刀將 松平親信從頭到腳劈作兩片! 鮮血飛濺,眾人驚呼中,純忠長刀還鞘,安然坐倒。他伸雙手把屍體掌中那件東西 托到唇邊,深深一吻,然後掛在了頸下。 眾人方才看清,那原來是一枚鍍金的十字架。 「大人,對不起,」純忠轉向勝龍,深深一俯,「他不該把十字架坐在身下,他這 是故意污辱聖教……在下這就切腹,以向諸位大人謝罪。」 「且慢,」勝龍欠起身體,「你護教之心,我深為敬佩。假如在我的領地護教者反 要犧牲,路易士,」他叫著純忠的教名,「我死後必將無法升入天國。」 「可是大人,在下斬殺了幕府的譜代大名……」 「殺人事小,」另一位切支丹大名松浦隆重沉聲道,「然而幕府一直嚴禁聖教,多 虧島津大人的庇護,才勉強在西海留下幾片淨土。今日之事,必將授予幕府新的借口, 重申禁令,則日本勢將無我教徒的立足之地了——所以如今只有一條路可走……」 「什麼?」 「大家聯合起來,」隆重一字一頓地說道,「響應廣島的號召,倒幕!」 「什麼?」諸侯們聞言大都驚慌失措。勝龍不失時機地環顧身邊的四位實力者:「 幾位大人以為如何?」 鍋島點頭:「下官久有此心。」 細川劃了個十字:「阿門。」他是四人中唯一的切支丹,無疑是站在大村、松浦等 人一邊的。 「怒目金剛」不言,只狠狠地一頓首。 築後久留米藩第三代有馬晴明緩緩地站了起來,陰冷的目光掃過全場。屋中立刻安 靜了下來。 「既然如此,那誰都不許懷有二心,共推島津大納言大人為盟主。我西海之官兵, 誓為安仁親王殿下灑盡每一滴血——有違此約,人天共棄!」「喀」的一聲,他把手中 折扇一折為二。 諸侯們面面相覷,誰也不敢表示異議。 ※※※ 宇和島藩主伊達慎剛閃亮登場(雖然出場不是很輝煌啦)!有人願意扮演這個喜歡 痛苦流泣的傢伙嗎?敬請放心,我不會把他寫成劉備啦。至於九州那些傢伙,都是慎剛 的陪襯,沒有花樣可玩兒的——可是如果有人對他們感興趣的話,我會考慮讓某人輝煌 一把,然後死得不那麼難看的,哈哈。 ----------------- 由臥虎居校正排版 熾天使書城收集整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