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章 蝮婦道】
看來是不會有奇跡出現了,這一次誰也救不了信長了。正如信長所料,將本能寺團
團圍住的明智方的人數愈來愈多了。
佔領了所司代館之後,光秀即帶著本隊渡過了本能寺的壕溝——三條堀河,逐漸地
往這邊移動。
這也意味著當初光秀對信長所說的話,果然不幸言中。
(現在只是他還能活多久罷了。)
濃姬拿著薙刀從信長背後走了出來,昂首等待著最後一刻的到來。
看來那些侍女們都已經平安了。如今,她唯一未了的心願,便是親眼看著信長舉刀
刺腹。
正如信長剛才所說的:「這一生還真多虧了你的小聰明。」
這句話一直縈繞在她的耳邊。
仔細想來,他們實在是一對令人不可思議的夫婦。原本她是為了取丈夫的首級而嫁
過來,但不知何時卻變成了丈夫的影子。
田樂狹間的濃姬……德姬嫁到德川家時的濃姬……第一次目送信長上洛的濃姬……
如今想來,她卻像是看別人的影子似的,變得非常客觀。
他們由爭吵而變得和睦,進而成為彼此不可或缺的另一半,共同分享喜樂、痛苦。
當她把與自己有血緣關係的光秀介紹給信長時,怎麼也沒想到他會是迫使自己和丈
夫分開的主凶。為此,她心中感到更加淒楚。
「大人,快到裡面去吧!」
信長的耳邊響起了蘭丸的聲音。這時,濃姬回頭看了他一眼,然後握緊了手中的薙
刀。
「不要吵,蘭丸,生死只是一線之隔啊!」
「但是,敵軍越來越多了啊!如今,我也不能……」
「嗯,我清楚目前的情況。但是,阿蘭,你千萬不能輸啊!」
蘭丸以衝向敵軍的行動代替了他的回答。
不,不僅是蘭丸而已。在他之後,滿身血跡的虎松,也奮勇地衝了出去。
這時,落合小八郎的影子已經看不見了。
濃姬依然直直地站著。
(當丈夫倒下時,也就是我消失的時候。)
她暗下決心。如果可能的話,她甚至願意代丈夫死。雖然形勢已經不容許,但是她
仍然很樂意陪著丈夫一起死。
眼見丈夫仍然執拗著與敵人對抗,她的心中百感交集。
一度被敵人追趕的高橋虎松,突然大發神威地殺了敵人而回到這裡。然而,庭前卻
又有幾十個人影出現了。
在紛雜的身影當中,山田彌太郎、薄田與五郎、大塚彌三郎三人都已身負重傷,臉
上髮絲零亂,看來都已經筋疲力盡了。
突然,有個人影從內殿的階梯上走了下來。眾人定睛一看,才發現那個人就是信長
。
濃姬這才知道,丈夫根本不想退到寢所去。
(或許他在等待光秀出現吧?)
果真如此,那麼他是絕對不會退的。也就是說,他決定在眾人面前切腹。
想到這裡,濃姬下意識地走近丈夫。
一旦信長被俘,光秀必然會當眾辱罵他;如此一來,叫這權傾一時的右大將情何以
堪呢?
而且,為了誇耀自己的功績,光秀必定會將信長的頭顱丟進三條河原……她不敢再
想下去了。
(無論如何,絕對不能讓他的頭落入敵人之手。)
這時,又有人勸道:「大人,你先……」
說這話的,正是山田彌太郎。緊接著,站在堂緣上的高橋虎松,也用盡力氣叫了一
聲:「無念!」
然後便消失在敵陣中了。這時,信長的身邊,只剩下蘭丸、彌三郎、與五郎了。
下一瞬間,突然有兩名敵方的武者,從信長身旁的草叢中衝了出來。
「我是明智家的武士三宅孫十郎,我們要來取右大將的首級。」
「我是明智家的武者安田作兵衛。」
當三宅逐漸朝信長接近時,濃姬已經無暇再去分辨信長的聲音了。
她毫不考慮地挺身而出,決心為保護丈夫而戰。這不僅是一種本能,也是身為蝮的
女兒所應有的行為。
當看見手中拿著薙刀的人影時,其中一名腳上穿著黑鞋、綁著白帶子、身材相當魁
梧的武士喝道:「退下去!」
那人叫道:「我安田作兵衛要的是右大將信長公的首級,你不要來搗亂!」
濃姬很不以為然地笑著。她曾經聽過安田作兵衛的名字,不過不知道他竟是個虛有
其名的人。
當然,如果是在白天,作兵衛一眼就可看出擋在自己和信長之間的人,是名女子。
但是由於天色未明,因此他並未發現濃姬的身份。
濃姬也不想說破自己的身份。
「哎呀?你是個女的?」
拿著槍的作兵衛先是嚇了一跳,待回過神後,便大聲地吼道:「我作兵衛一向不殺
女人和小孩,快收起你的刀劍,站到一邊去吧!」
這時,又有一名敵軍來到了作兵衛身邊。當他發現雙方對峙的情形時,便毫不猶豫
朝濃姬的右邊衝了過來,以便讓作兵衛早點攻擊信長。
「啊!」濃姬低喊了一聲,隨即提起手中的薙刀,朝來者砍了過去。
「啊……」
來者悶哼一聲,肚腹已經中了一刀,頓時鮮血如注。
在下一瞬間,濃姬又恢復了平靜的表情,筆直地站在作兵衛的面前。
「嗯,雖是女流之輩,但是你的刀法卻相當高明。不過,我還是不想和女子動手,
你退下去吧!」
此時此刻,濃姬一心只希望信長能趕快回到寢所去。她不斷地在心中祈禱著。在那
同時,她的心中充滿了對丈夫的愛。
(我願意為自己的丈夫而死。)
她很驚訝自己竟然有著這麼一份柔情。
「你再不退,休怪我手下無情,來吧!」
作兵衛站了起來,取出放在肩上的大槍。在知道濃夫人絕對不會後退的同時,他的
眼中燃起了殺意。
「啪!」
當做兵衛舉槍刺來時,濃姬手中的薙刀利落地劃了一個大圓圈,然後插入了對手的
皮革中,而她自己也因站立不穩而倒了下來。
這時眾人才發現她已經中槍了。
濃姬只覺得下腹到脾腹間有股灼熱感,膝蓋也如硬石般無法移動,然後就這樣倒了
下來。
直到她倒下之前,她還希望自己能夠站著、能揮舞手中的薙刀;然而,她已經力不
從心了。她的眼前一片模糊,所有的人影都已遠去。
(安田作兵衛在我倒下之後,會朝大人的方向攻去。)
想到這裡,濃姬奮力抬起身體,朝樓梯口的方向望去。
雖然她不能走了,但是她的眼睛和耳朵都還完好如初。
(希望大人能平安地離開。)
然而,她卻看到丈夫仍然以先前的姿勢,直直地站在階梯上。
他穿著白綾綢衣,筆直地站在逐漸明亮的中庭梯口,渾然不覺已近破曉時分。
(殿下,你為什麼要這麼做呢?)
她痛心地想。然而,他潔白的身影卻是那麼莊嚴、凜然不可侵犯,絲毫不曾被這亂
世所玷污。
「安田作兵衛,我鄭重地向你挑戰,讓我們來分個高下吧!」
信長的話剛說完,作兵衛就已經拿著槍奔上堂緣了。很快,他的槍尖就要接近信長
的右手了。
然而,信長卻依然紋風不動。他只是專注地看著庭院之前的一點——那就是濃姬倒
下的位置。
濃姬知道信長正看著自己。
(啊,危險!)
如果她的腹部不曾中槍而大量流血的話,那麼她一定會大聲警告他小心。然而此時
她卻只能眼睜睜看著丈夫陷入險境。在千鈞一髮之際,突然有個人影衝了過去。
「我是森蘭丸!逆賊,儘管來吧!」
「噢,是蘭丸啊!很好。」
作兵衛噤口不語,全力對付蘭丸。一時之間,只見雙方的刀槍你來我往,打得好不
激烈。
全身都已負傷的蘭丸,竟然不顧自己的生死。想到這裡,她的心中更加哀痛。突然
,她看到筋疲力盡的蘭丸一個不小心,便從階梯上跌落下來。
在那一瞬間,濃姬和信長的視線交合了。
信長移開視線之後,就再也沒有轉過頭來,只是頭也不回地朝內殿走去。
走到寢所之後,他關上了所有的門,只有侍女們所留下的燈籠透出一絲白光,在風
中搖擺。
「右大將!不要走!」
作兵衛朝信長追去,然而信長卻毫不在意地逕自往前走去。
隨即,所有的門都關上了。
安田作兵衛站在門前,不斷地舉槍刺向門上。
「嗒!」
蘭丸跳了起來,很快跑到作兵衛的身後,撿起一塊石頭朝他的脛骨丟去。
「大人!」
蘭丸絕望地叫道:「你安心地去吧,我絕對不讓敵人靠近你半步。」
聽到蘭丸的話,倒在草地上的血泊之中、正跟自己的意識搏鬥的濃姬,不禁露出了
欣慰的笑容,因為蘭丸說的,正是她唯一的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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