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五章 落城之笛】
信玄在奪得野田城後才發現,原來這塊地根本沒有可利用的地方,因此他當下決定
由作手奧平和菅沼一族的人留在此地守備,自己則率軍繼續前進。
(這個陣營也只住到今晚為止。)
用過小侍衛送來的晚膳之後,信玄身披戰甲來到帳外。月色明亮,四周的湖水也變
得格外清澈。在月色中,只見位於森林彼端的野田城的屋簷下不時閃著微弱的燈光。當
然,在隔著一段距離的情況下,信玄根本無法分辨出那到底是從窗戶裡或屋簷下發出的
燈光。在這落城的前夜,一切都歸於沉寂,只有兩三個守衛不斷地來回走動;此情此景
,這位勝利者的胸中突然湧起一股悲哀。就在這時,拿著信玄的大刀跟在他身後的小侍
衛說道:「今晚大概也可以聽到笛聲吧?」
他邊說著邊豎起了耳朵。
「怎麼樣?對城內的人而言,這種一輪明月的美好景致,一定會讓他們感到更難受
的。」
「是啊!今晚的笛聲就是他們最後……」
說到這裡,小侍衛突然豎起雙耳,臉上有著興奮的表情:「啊!你聽,現在還可以
聽到笛聲!」
「什麼?他還在吹啊?」
「是的。今晚的笛聲和以往的一樣,我想一定是同一個人吹的!」
「你有沒有調查過那個人的名字呢?他的確是個吹笛高手啊!」
「正是!據說他是伊勢山田的御師出身,名叫村松……村松芳休。對!這就是他的
姓名。」
「哦!這麼說來,或許他的笛聲是為了獻給神明的啊!」
「但是今晚他的笛聲當中,卻有著陷落之城的悲傷啊!」
「的確,這笛聲聽起來還真叫人感到悲傷呢!」
「正是這樣!好吧,今晚我們就好好聽他吹奏一曲吧!不論對戰勝者或戰敗者而言
,這麼悲傷的笛聲只有在戰場上才聽得到啊!好了,你趕快搬把椅子來吧!」
「是!」
小侍衛立即轉身對貼身侍衛說道:「趕快將主公的椅子搬過來。」
信玄的營帳前面,有一片廣闊的丘陵,四周則是一片樹林,此刻在月光的照映下,
樹影斑斑。以往,微寒的春風會從野田城朝著山丘吹來,使人感到一絲涼意。由於風吹
的緣故,因此武田軍不時可以清楚地聽到城內的人聲。然而,今晚的城內卻陷入一片死
寂。因此,在這明亮的月光之下所傳來的裊裊笛音,更加使人覺得悲傷。到今天為止,
這陣從城內傳來的笛聲已經延續了二十多天。在雙方長久對峙的這一段時間內,每當晚
飯過後,笛聲就會響起。
同是夜明而戰、日落則止的戰士,因此不論是吹笛或聽笛的人,都能深切地體會到
身處戰國的悲哀。
通常信玄會在用過晚膳的黃昏裡,拿把椅子放在他最喜歡的地方,靜靜地凝聽笛聲
。
「想不到在那群粗暴的三河武士當中,竟然也有懂得藝術之道的吹笛名手啊!」
然而,在這決定降城的前夕,這位吹笛高手的笛聲不僅不能使人愉快,反而更增添
了一層哀傷。此時此刻聽來,想必吹笛者已是淚流滿面了!不,不僅是吹笛者而已,凡
是聽到笛聲的城內的軍民,必然也會情不自禁地淚流滿面。相反,武田方則因為敵軍特
別安靜,因此也都靜靜地聆聽笛聲。
「椅子已經拿來了,請大將就座吧!」
「哦!也讓大家安靜地聽吧!過了今晚,可能再也聽不到這麼好的笛聲了。」
當信玄說完正要坐下時,突然想起什麼似的,很快站起來,招手示意正要離開的貼
身侍衛回來。
「把我的椅子再向左邊移一點!」
「是!在這裡嗎?」
「不!再向左邊一點。好,就是這裡!」
當貼身侍衛將座椅向左移了大約四五個椅子的距離時,信玄轉頭對拿著大刀跟在他
身後的小侍衛說道:「你知道為什麼我要移動椅子嗎?」
「這……為什麼呢?你每天都是坐在那個地方聽笛聲的啊!」
「沒錯!但是,我每天坐在固定的位置聆聽笛聲的情形,城內的人一定也會察覺到
,不是嗎?」
「哦,原來你是因為這個理由啊!」
「正是!你要記住,無論處於何種戰場,粗心都是最大的敵人。一旦我坐在固定的
位置而遭到敵人的洋槍攻擊,我的生命豈不是就此結束了嗎?」
「我一定會將你的教訓謹記在心!」
「好了,我們好好地聽吧!看來似乎就要進入高潮了!」
「是!」
於是坐在椅上的信玄閉起雙眼,持著軍扇的手交疊著放在膝上。月色愈加明亮,照
著山陵,也照著樹木;照著深谷,也照著野田城;然而,過了今晚之後,就再也聽不到
如此美妙的音樂了……突然,信玄的腦海中開始浮現自己從十三歲初次上陣打仗到五十
三歲的今天所經歷的一幕幕往事,這些就構成了他的人生。
有勝利也有失敗。
川中島、北陸戰旅。
信長、勝賴的臉。
勝賴迎娶了信長的侄女,並且為他生下長孫武田太郎。
然而,此刻的信玄竟然要來討伐嫡孫的大伯父——信長,並且在天明之際就要從此
地出發了。
人生真是不可思議啊!當他傾聽著裊裊的笛音時,突然感覺以往的一切有如夢幻一
般。
或許是悲傷的笛聲使得雲也駐足聆聽吧?原本高掛天上的明月早已為雲層所覆蓋。
就在信玄抬頭的剎那,突然一陣「嗒!嗒!嗒!」的槍聲穿過山川大地。
「啊!」
信玄大叫一聲,從椅子上跌落下來。就在他雙膝著地的一剎那,四周也起了一陣騷
動。
信玄對於自己只是聽到一聲槍響,就嚇得跪倒在地的情形,感到非常氣憤。
(難道我還有什麼好怕的嗎?)
雙膝跪倒在地的醜態……他必須趁著其他人來到這裡之前起來,以免讓他們看到。
正當他奮力想要起身時,更令人驚訝的事情發生了。
他發現支撐身體的右手毫無知覺,致使他那巨大的身軀無法承受而向前傾倒。此時
的他只覺胸口非常悶,而右半邊的身體和臉頰也完全沒有知覺了。
「這真是奇怪!來人啊!」
當他正欲開口喚人時,卻訝異地發現根本無法發出聲音來;掙扎著站起來時,更意
外地發現右半部的身體已經失去了力量。同時,從他的頭部到腳尖,都有一股錐心刺骨
般的疼痛,使得他根本無法移動身體。
槍彈並未打中他的身體,因此信玄實在無法瞭解何以右半身會突然失去知覺,使自
己變得有如失去機能的枯木。
「哎呀,主公……」
小侍衛丟下大刀,高聲叫著朝信玄的方向跑來。
「來人哪!主公中了槍,他被洋槍打中了!」
聽到這陣叫喊的信玄,不斷地搖動著身體。
「笨蛋!你到底在胡說些什麼?洋槍並未打中我啊!昨晚我就發現這附近有許多可
疑的人,你們快去找啊!」
雖然他想這麼說,但是所發出來的聲音卻含混不清,根本不成話語。原來他不僅失
去右手、右腳的功能,連說話也無法自由控制了。
無論他想要說什麼,在他人聽來都只是一片含混不清的聲音,以及上、下牙齒不斷
打戰所發出的令人不快的碰撞聲罷了。
「你們這些笨蛋到底想做什麼?我不是被洋槍打中的啊!」
然而,小侍衛們卻只是忙著在他的胸、腹之間尋找傷口。就在信玄又氣又急之際,
突然有某種東西從他的口中吐了出來。
那是一團黑色的穢物,大概就是今晚他所吃的雞肉吧!當他吐出這團像是血塊般的
穢物之後,才發現原來左邊的臉頰還有感覺。
(看來這好像是中風,沒想到我也……)
此時他的頭腦依然非常清楚,耳中也能聽到不斷傳來的笛聲。對家康、信長而言,
這皓月、這夜景……想到這裡,信玄內心的絕望之感油然而生,因為他根本沒想到自己
竟會在這麼重要的時候發病。
長久以來,他一直費盡心思地為上洛之戰做著萬全的準備。
對他而言,今川義元的失敗是一面鏡子,因此他小心翼翼、慎重地為自己的雄圖大
略做好計劃,只等時機一到,就可付諸行動。然而,就在這一瞬間,他的全部計劃都成
為泡影了。
信玄凝視著天空。
空明的月亮依然高在掛天上,但是信玄卻悲哀地想到,可能消失的是自己啊!
(無論如何我都要活下去!我絕對不能死!)
月光之下,四周不斷出現騷動的人影。
「不要吵啊!如果你們再繼續騷動,一定會讓敵人察覺到的。」
然而他所發出的聲音依然不成話語。如今信玄唯一能做的事,即是讓慌亂的侍衛們
抱住他的手腳,把他像死魚般送回了本陣的營帳裡。
「快召御醫來!」
「或許主公是中了敵人的計謀也說不定哪!」
「原來那笛聲就是誘出主公的計謀啊!」
「無論如何這件事一定不能洩露出去,所以必須秘密地盡快將醫生召來。」
對於這些議論,信玄氣憤地想要一一加以否定。就是因為他知道敵人的意圖,所以
才特地改變席位啊!
當然他也知道,一旦被洋槍擊中,是必死無疑的了。
「趕快!」
就在這一陣嘈雜聲中,突然有人叫道:「趕快將少君請來!不,不僅是少君四郎而
已,連重臣們也一起請來,快呀!」
此時的信玄只感到胸口一陣疼痛,根本無暇分辨這究竟是誰的聲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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