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侯端 劉感 常達 羅士信 呂子臧 張道源 族子楚金附 李公逸 張
善相 李玄通 敬君弘 馮立 謝叔方 王義方 成三郎 尹元貞 高睿 子仲舒 崔琳
附 王同皎 周憬附 蘇安恆 俞文俊 王求禮 燕欽融 郎岌附 安金
藏
《語》曰:「無求生以害仁,有殺身以成仁。」孟軻曰:「生亦我所欲,義亦我所
欲,捨生而取義可也。」古之德行君子,動必由禮,守之以仁,造次顛沛,不愆於素。
有若仲由之結纓,鉏麑之觸樹,紀信之蹈火,豫讓之斬衣,此所謂殺身成仁,臨難不苟
者也!然受刑一代,顧瞻七族。不犯難者,有終身之利;隨市道者,獲當世之榮。苟非
氣義不群,貞剛絕俗,安能碎所重之支體,徇他人之義哉!則由、麑、信、讓之徒,君
人者常宜血祀,況自有其臣乎!即如安金藏剖腹以明皇嗣,段秀實挺笏而擊元兇,張巡、
姚摐之守城,杲卿、真卿之罵賊,又愈於金藏。秀實等各見本傳。今采夏侯端、李心妻
已下,附於此篇。
夏侯端,壽州壽春人,梁尚書左僕射詳之孫也。仕隋為大理司直,高祖龍潛時,與
其結交。大業中,高祖帥師於河東討捕,乃請端為副。時煬帝幸江都,盜賊日滋。端頗
知玄象,善相人,說高祖曰:「金玉床搖動,此帝座不安。參墟得歲,必有真人起於實
沉之次。天下方亂,能安之者,其在明公。但主上曉察,情多猜忍,切忌諸李,強者先
誅,全才既死,明公豈非其次?若早為計,則應天福;不然者,則誅矣!」高祖深然其
言。及義師起,端在河東,為吏所捕,送於長安,囚之。高祖入京城,釋之。引入臥內,
與語極歡,授秘書監。
屬李密為王世充所破,以眾來降,關東之地,未有所屬。端固請往招諭之,乃加大
將軍,持節為河南道招慰使。至黎陽,李勣發兵送之,自澶水濟河,傳檄郡縣,東至於
海,南至於淮,二十余州,並遣使送款。行次譙州,會亳州刺史丁叔則及汴州刺史王要
漢並以所部降於世充,路遂隔絕。
端素得眾心,所從二千人,雖糧盡,不忍委去。端知事必不濟,乃坐澤中,盡殺私
馬,以會軍士。因歔欷曰:「今王師已敗,諸處並沒,卿等土壤,悉皆從偽,特以共事
之情,未能見委。然我奉王命,不可從。卿有妻子,無宜效我。可斬吾首,持歸於賊,
必獲富貴。」眾皆流涕。端又曰:「卿不忍見殺,吾當自刎。」眾士抱持之,皆曰:
「公於唐家,非有親屬,但以忠義之故,不辭於死。諸人與公共事,經涉艱危,豈有害
公而取富貴!」復與同進。潛行五日,餒死者十三四;又為賊所擊,奔潰相失者大半。
端唯與三十余人東走,採生瑩豆而食之。猶持節與之俱臥起,謂眾人曰:「平生不知死
地乃在此中。我受國恩,所以然耳,今卿等何乃相伴死乎!可散投賊,猶全性命。吾當
抱此一節,與之俱殞。」眾又不去。
屬李公逸為唐守杞州,聞而勒兵迎館之。於時河南之地,皆入世充,唯公逸感端之
義,獨堅守不下。世充遣使召端,解衣遺之。禮甚厚,仍送除書,以端為淮南郡公、吏
部尚書。端對其使者曰:「夏侯端天子大使,豈受王世充之官!自非斬我頭將往見汝,
何容身苟活而屈於賊乎!」遂焚其書,拔刀斬其所遺衣服。因發路西歸,解節旄懷之,
取竿加刃,從間道得至宜陽。
初,山中險峻,先無蹊徑,但冒履榛梗,晝夜兼行,從者三十二人,或墜崖溺水、
遇猛獸而死又半,其余至者,皆鬢髮禿落,形貌枯瘠。端馳驛奉見,但謝無功,殊不自
言艱苦。高祖憫之,復以為秘書監。俄出為梓州刺史。所得料錢,皆散施孤寡。貞觀元
年病卒。
劉感,岐州鳳泉人,後魏司徒高昌王豐生之孫也。武德初,以驃騎將軍鎮涇州。薛
仁杲率眾圍之。感嬰城拒守,城中糧盡,遂殺所乘馬以分將士,感一無所啖,唯煮馬骨
取汁,和木屑食之。城垂陷者數矣。長平王叔良援兵至,仁杲解圍而去。感與叔良出戰,
為賊所擒。仁杲復圍涇州,令感語城中雲:「援軍已敗,徒守孤城,何益也!宜早出降,
以全家室。」感許之。及至城下,大呼曰:「逆賊饑餓,亡在朝夕!秦王率數十萬眾,
四面俱集,城中勿憂,各宜自勉,以全忠節!」仁杲大怒,執感於城邊,埋腳至膝,馳
騎射殺之,至死聲色逾厲。
賊平,高祖購得其屍,祭以少牢,贈瀛州刺史,封平原郡公,謚曰忠壯。令其子襲
官爵,並賜田宅。
常達,陝人也。初仕隋為鷹揚郎將,數從高祖征伐,甚蒙親待。及義兵起,達在霍
邑,從宋老生來拒戰。老生敗,達懼,自匿不出。高祖謂達已死,令人閱屍求之。及達
奉見,高祖大悅,以為統軍。武德初,拜隴州刺史。時薛舉屢攻之,不能克,乃遣其將
仵士政以數百人偽降達。達不之測,厚加撫接。士政伺隙以其徒劫達,擁城中二千人而
叛,牽達以見於舉。達詞色抗厲,不為之屈。舉指其妻謂達曰:「識皇後否?」達曰:
「正是癭老嫗,何足可識!」竟釋之。有賊帥張貴謂達曰:「汝識我否?」答曰:「汝
逃死奴。」□真目視之,貴怒,拔刀將斫達。人救之,獲免。
及仁杲平,高祖見達,謂曰:「卿之忠節,便可求之古人。」命起居捨人令狐德棻
曰:「劉感、常達,須載之史策也。」執仵士政,撲殺之。賜達布帛三百段,復拜隴州
刺史,卒。
羅士信,齊州歷城人也。大業中,長白山賊王簿、左才相、孟讓來寇齊郡,通守張
須陀率兵討擊。士信年始十四,固請自效。須陀謂曰:「汝形容未勝衣甲,何可入陣!」
士信怒,重著二甲,左右雙鞬而上馬,須陀壯而從之。擊賊濰水之上。陣才列,士信馳
至賊所,刺倒數人,斬一人首,擲於空中,用槍承之,戴以略陣。賊眾愕然,無敢逼者;
須陀因而奮擊,賊眾大潰。士信逐北,每殺一人,輒劓其鼻而懷之;及還,則驗鼻以表
殺賊之多少也。須陀甚加歎賞,以所乘馬遺之,引置左右。每戰,須陀先登,士信為副。
煬帝遣使慰喻之,又令畫工寫須陀、士信戰陣之圖,上於內史。
及須陀為李密所殺,士信隨裴仁基率眾歸於密,署為總管。使統所部,隨密擊王世
充。敗,士信躍馬突進,身中數矢,乃陷於世充軍。世充知其驍勇,厚禮之,與同寢食。
後世充破李密,得密將邴元真等,盡拜為將軍,不復專重之。士信恥與為伍,率所部千
余人奔於谷州。高祖以為陝州道行軍總管,使圖世充。及大軍至洛陽,士信以兵圍世充
千金堡。中有大罵之者,士信怒,夜遣百余人將嬰兒數十至於堡下,詐言「從東都來投
羅總管」。因令嬰兒啼噪,既而佯驚曰:「此千金堡,吾輩錯矣!」忽然而去。堡中謂
是東都逃人,遽出兵追之。士信伏兵於路,俟其開門,奮擊大破之,殺無遺類。世充平,
擢授絳州總管,封剡國公。
尋從太宗擊劉黑闥於河北,有洺水人以城來降,遣士信入城據守。賊悉眾攻之甚急,
遇雨雪,大軍不得救,經數日,城陷,為賊所擒。黑闥聞其勇,意欲活之;士信詞色不
屈,遂遇害,年二十。太宗聞而傷惜,購得其屍,葬之,謚曰勇。士信初為裴仁基所禮,
嘗感其知己之恩,及東都平,遂以家財收斂,葬於北邙。又雲:「我死後,當葬此墓
側。」及卒,果就仁基左而托葬焉。
呂子臧,蒲州河東人也。大業末,為南陽郡丞。高祖克京師,遣馬元規撫慰山南,
子臧堅守不下,元規遣使諷諭之,前後數輩,皆為子臧所殺。及煬帝被殺,高祖又遣其
婿薛君倩□手詔諭旨,子臧乃為煬帝發喪成禮。而後歸國,拜鄧州刺史,封南陽郡公。
時硃粲新敗,子臧率所部數千人,與元規並力將擊之。謂元規曰:「硃粲新破之後,
上下危懼,一戰可擒。若更遷延,部眾稍集,力強食盡,必死戰於我,為患不細也。」
元規不納,子臧請以本兵獨戰,又不許。俄而粲眾大至,元規懼,退保南陽。子臧謂元
規曰:「言不見納,以至於此,老夫今坐公死矣!」粲果率兵圍之,遇霖雨,城壁皆壞,
所親者知城必陷,固勸其降。子臧曰:「安有天子方伯降賊者乎!」於是率其麾下,赴
敵而死。俄而城陷,元規亦遇害。
張道源,并州祁人也。年十五,父死,居喪以孝行稱,縣令郭湛改其所居為復禮鄉
至孝裡。道源嘗與友人客游,友人病,中宵而卒,道源恐驚擾主人,遂共屍臥,達曙方
哭,親步營送,至其本鄉里。高祖舉義,召授大將軍府戶曹參軍。及平京城,遣道源撫
慰山東,燕、趙之地爭來款附。高祖下書褒美,累封范陽郡公,後拜大理卿。時何稠、
士澄有罪,家口籍沒,仍以賜之。道源歎曰:「人有否泰,蓋亦是常。安可因己之泰,
利人之否,取其子女以為僕妾,豈近仁者之心乎#」皆捨之,一無所取。尋轉太僕卿,
後歷相州都督。武德七年卒官,贈工部尚書,謚曰節。道源雖歷職九卿,身死日,唯有
粟石兩,高祖深異之,賜其家帛三百段。
族子楚金。
楚金,少有志行,事親以孝聞。初,與兄越石同預鄉貢進士,州司將罷越石而薦楚
金,辭曰:「以順則越石長,以才則楚金不如。」固請俱退。時李勣為都督,歎曰:
「貢士本求才行,相推如此,何嫌雙居也。」乃俱薦擢第。楚金,高宗時累遷刑部侍郎。
儀鳳年,有妖星見,楚金上疏,極言得失。高宗優納,賜帛二百段。則天臨朝,歷位吏
部侍郎、秋官尚書,賜爵南陽侯。為酷吏周興所陷,配流嶺表,竟卒於徙所。著《翰苑》
三十卷、《紳誡》三卷,並傳於時。
李公逸,汴梁雍丘人也。隋末,與族弟善行以義勇為人所附。初歸王世充,知其必
敗,遣間使請降。高祖因以雍丘置杞州,拜為總管,封陽夏郡公。又以善行為杞州刺史。
世充遣其從弟辨率眾攻之,公逸遣使請援。高祖以其懸隔賊境,未即出兵。公逸乃留善
行居守,自入朝請援,行至襄城,為世充伊州刺史張殷所獲,送於洛陽。世充謂曰:
「卿越鄭臣唐,其說安在?」公逸答曰:「我於天下,唯聞有唐。」世充怒,斬之。善
行竟沒於賊。高祖聞而悼惜,封其子為襄邑縣公。
張善相,許州襄城人也。大業末,為裡長,每督縣兵,逐小盜,為眾所附,遂據本
郡,歸於李密。密敗,以城歸國,高祖授伊州總管。王世充數攻之,善相頻遣使請救。
兵既不赴,城中糧盡,自知必敗,謂僚屬曰:「死當斬吾頭以歸世充。」眾皆泣曰:
「寧與公同死,終不獨生!」後城陷被擒,送於世充,辭色不撓,罵世充極口,尋被害。
高祖歎曰:「吾負善相,善相不負吾。」封其子為襄城郡公。
李玄通,雍州藍田人。仕隋鷹揚郎將。義兵入關,率所部歸國,累除定州總管。劉
黑闥反叛,攻之,城陷被擒。黑闥重其才,欲以為大將,玄通歎息曰:「吾荷朝恩,作
籓東夏,孤城無援,遂陷虜庭。當守臣節,以忠報國,豈能降志,輒受賊官。」拒而不
受。故吏有以酒食饋之者,玄通曰:「諸君哀吾困辱,故以酒食來相寬慰,吾當為諸君
一醉。」遂與樂飲。謂守者曰:「吾能舞劍,可借吾刀。」守者與之。及曲終,太息而
言:「大丈夫受國厚恩,鎮撫方面,不能保全所守,亦何面目視息世間哉!」因潰腹而
死。高祖聞而為之流涕,拜其子伏護為大將。
敬君弘,絳州太平人,齊右僕射顯雋曾孫也。武德中,為驃騎將軍,封黔昌縣侯,
掌屯營兵於玄武門,加授雲麾將軍。隱太子建成之誅也,其余黨馮立、謝叔方率兵犯玄
武門,君弘挺身出戰。其所親止之曰:「事未可知,當且觀變,待兵集,成列而戰,未
晚也。」君弘不從,乃與中郎將呂世衡大呼而進,並遇害。太宗甚嗟賞之,贈君弘左屯
衛大將軍,世衡右驍衛將軍。
馮立,同州馮翊人也。有武藝,略涉書記,隱太子建成引為翊衛車騎將軍,托以心
膂。建成被誅,其左右多逃散,立歎曰:「豈有生受其恩而死逃其難!」於是率兵犯玄
武門,苦戰久之,殺屯營將軍敬君弘。謂其徒曰:「微以報太子矣!」遂解兵遁於野。
俄而來請罪。太宗數之曰:「汝在東宮,潛為間構,阻我骨肉,汝罪一也。昨日復出兵
來戰,殺傷我將士,汝罪二也。何以逃死!」對曰:「出身事主,期之效命,當職之日,
無所顧憚。」因伏地歔欷,悲不自勝。太宗慰勉之。立歸,謂所親曰:「逢莫大之恩,
幸而獲濟,終當以死奉答。」
未幾,突厥至便橋。立率數百騎與虜戰於鹹陽,殺獲甚眾。太宗聞而嘉歎,拜廣州
都督。前後作牧者,多以黷貨為蠻夷所患,由是數怨叛。立到,不營產業,衣食取給而
已。嘗至貪泉,歎曰:「此吳隱之所酌泉也。飲一杯水,何足道哉!吾當汲而為食,豈
止一杯耶,安能易吾性乎!」遂畢飲而去。在職數年,甚有惠政,卒於官。
謝叔方,雍州萬年人也。初從巢剌王元吉征討,數有戰功,元吉奏授屈咥直府左軍
騎。太宗誅隱太子及元吉於玄武門,叔方率府兵與馮立合軍,拒戰於北闕下,殺敬君弘、
呂世衡。太宗兵不振,秦府護軍尉遲敬德傳元吉首以示之,叔方下馬號哭而遁。明日出
首,太宗曰:「義士也!」命釋之。歷遷西、伊二州刺史,善綏邊鎮,胡戎愛而敬之,
如事嚴父。貞觀末,累加銀青光祿大夫,歷洪、廣二州都督。永徽中卒。
王義方,泗州漣水人也。少孤貧,事母甚謹,博通《五經》,而謇傲獨行。初舉明
經,因詣京師,中路逢徒步者,自雲父為穎上令,聞病篤,倍道將往焉,徒步不前,計
無所出。義方解所乘馬與之,不告姓名而去。俄授晉王府參軍,直弘文館。特進魏徵甚
禮之,將以侄女妻之。義方竟娶征之侄女,告人曰:「昔不附宰相之勢,今感知己之言
故也。」轉太子校書。
無何,坐與刑部尚書張亮交通,貶為儋州吉安丞。行至海南,舟人將以酒脯致祭。
義方曰:「黍稷非馨,義在明德。」乃酌水而祭,為文曰:「思帝鄉而北顧,望海浦而
南浮。必也行愆諸己,義負前修。長鯨擊水,天吳覆舟。因忠獲戾,以孝見尤。四維霧
廓,千里安流。靈應如響,無作神羞。」時當盛夏,風濤蒸毒,既而開霽,南渡吉安。
蠻俗荒梗,義方召諸首領,集生徒,親為講經,行釋奠之禮;清歌吹籥,登降有序,蠻
酋大喜。
貞觀二十三年,改授洹水丞。時張亮兄子皎,配流在崖州,來依義方而卒。臨終托
以妻子及致屍還鄉。義方與皎妻自誓於海神,使奴負柩,令皎妻抱其赤子,乘義方之馬,
身獨步從而還。先之原武葬皎,告祭張亮,送皎妻子歸其家而往洹水。轉雲陽丞,擢為
著作佐郎。
顯慶元年,遷侍御史。時中書侍郎李義府執權用事,婦人淳於氏有美色,坐事系大
理,義府悅之,托大理丞畢正義枉法出之。高宗又敕給事中劉仁軌、侍御史張倫重按其
事。正義自縊。高宗特原義府之罪。義方以義府奸蠹害政,將加彈奏,以問其母。母曰:
「昔王陵母伏劍成子之義,汝能盡忠立名,吾之願也,雖死不恨!」義方乃先奏曰:
臣聞春鶯鳴於獻歲,蟋蟀吟於始秋,物有微而應時,人有賤而言忠。臣去歲冬初,
雲陽下縣丞耳。今春及夏,陛下擢臣著作佐郎,極文學之清選。未幾,又拜臣侍御史,
濫朝廷之雄職。顧視生涯,隕首非報,唯欲有犯無隱,以廣天聽。
伏以李義府枉殺寺丞,陛下已赦之,臣不應更有鞫問。然天子置三公、九卿、二十
七大夫、八十一元士,本欲水火相濟,鹽梅相成,然後庶績鹹熙,風雨交泰。亦不可獨
是獨非,皆由聖旨。昔唐堯失之於四兇,漢祖失之於陳豨,光武失之於逢萌,魏武失之
於張邈。此四帝者,英傑之主,然失之於前,得之於後。今陛下繼聖,撫育萬邦,蠻陬
夷落,猶懼疏網。況輦轂咫尺,奸臣肆虐,足使忠臣抗憤,義士扼腕。縱令正義自縊,
彌不可容,便是畏義府之權勢,能殺身以滅口。此則生殺之威,上非王出;賞罰之柄,
下移佞寵。臣恐履霜堅冰,積小成大,請重鞫正義死由,雪冤氣於幽泉,誅奸臣於白日。
及廷劾義府,曰:
臣聞附下罔上,聖主之所宜誅;心狠貌恭,明時之所必罰。是以隱賊掩義,不容唐
帝之朝;竊幸乘權,終齒漢皇之劍。中書侍郎李義府,因緣際會,遂階通顯。不能盡忠
竭節,對揚王休,策蹇勵駑,祗奉皇眷,而反憑附城社,蔽虧日月,請托公行,交遊群
小。貪冶容之美,原有罪之淳於;恐漏洩其謀,殞無辜之正義。雖挾山超海之力,望此
猶輕;回天轉日之威,方斯更劣。此而可恕,孰不可容!金風屆節,玉露啟塗,霜簡與
秋典共清,忠臣將鷹鸇並擊。請除君側,少答鴻私,碎首玉階,庶明臣節。
高宗以義方毀辱大臣,言詞不遜,左遷萊州司戶參軍。秩滿,家於昌樂,聚徒教授。
母卒,遂不復仕進。總章二年卒,年五十五。撰《筆海》十卷、文集十卷。門人何彥光、
員半千為義方制師服,三年喪畢而去。
半千者,齊州全節人也。事義方經十余年,博涉經史,知名河朔。則天時官至天官
侍郎。撰《三國春秋》二十卷,行於代。自有傳。
成三郎,幽州漁陽人也。光宅年,為左豹韜衛長上果毅。李孝逸之討徐敬業,以為
前鋒,與賊戰於高郵。軍國敗績,被擒,送於江都。賊黨唐之奇紿其眾曰:「此李孝逸
也!」將斬之。三郎大呼曰:「我,是果毅成三郎,不是將軍李孝逸。官軍已圍爾數重,
破爾在於朝夕。我死,妻子受榮;爾死,家口配沒,終不及我!」之奇怒,斬之。敬業
平,贈左監門將軍,謚曰勇。時曲阿令尹元貞,亦死敬業之難。
尹元貞者,瀛州河間人也。在曲阿,聞敬業攻陷潤州,率兵赴援。及戰敗,被擒。
敬業臨以白刃,脅令附己,將加任用。元貞詞色慷慨,竟不之屈,尋遇害。敬業平,贈
潤州刺史,謚曰壯。
高睿,雍州萬年人,隋尚書左僕射崿孫也。父表仁,谷州刺史。睿少以明經累除桂
州都督,尋加銀青光祿大夫,轉趙州刺史,封平昌縣子。聖歷初,突厥默啜來寇,睿又
嬰城固守。長史唐波若見城圍甚急,遂潛謀應賊。睿覺之,將自殺,不死,俄而城陷被
擒,更令招喻諸縣未降者。睿竟不從,遂為所殺。
初,賊將至州境。或謂睿曰:「突厥所向無前,百姓喪膽;明公力不能御,不若降
之。」睿曰:「吾為天子刺史,不戰而降,其罪大矣。」則天聞而深歎息之,贈冬官尚
書,謚曰節。及賊退,唐波若伏誅,家口籍沒。因下制曰:「故趙州刺史高睿,狂賊既
至,死節不降;長史唐波若,不能固城,相率歸賊。高睿已加褒柱,波若等身死破家。
賞罰既行,須敦懲勸,宜頒示天下,鹹使知聞。」
子仲舒,博通經史,尤明《三禮》及詁訓之書。神龍中,為相王府文學,王甚敬重
之。開元中,累授中書捨人,侍中宋璟、中書侍郎蘇頲每詢訪故事焉。
時又有中書捨人崔琳,深達政理,璟等亦禮焉。嘗謂人曰:「古事問高仲舒,今事
問崔琳,則又何所疑矣!」仲舒累遷太子右庶子卒。
王同皎,相州安陽人,陳侍中、駙馬都尉寬之曾孫。其先自琅邪仕江左,陳亡,徙
家河北。同皎,長安中尚皇太子女定安郡主。授朝散大夫,行太子典膳郎。敬暉等討張
易之兄弟也。遣同皎與右羽林將軍李多祚迎太子於東宮,請太子至玄武門指麾將士。太
子初拒而不許,同皎諷諭切至,太子乃就駕。以功授右千牛將軍,封琅邪郡公,賜實封
五百戶。及郡主進封為公主,拜同皎為駙馬都尉。尋加銀青光祿大夫,遷光祿卿。
神龍二年,同皎以武三思專權任勢,謀為逆亂,乃招集壯士,期以則天靈駕發引,
劫殺三思。同謀人撫州司倉冉祖雍,具以其計密告三思。三思乃遣校書郎李悛上言:
「同皎潛謀殺三思後,將擁兵詣闕,廢黜皇後。」帝然之,遂斬同皎於都亭驛前,籍沒
其家。臨刑神色不變,天下莫不冤之。睿宗即位,令復其官爵。執冉祖雍、李悛,並誅
之。
初與同皎葉謀,有武當丞周憬者,壽州壽春人也。事既洩,遁於比干廟中,自刎而
死。臨終,謂左右曰:「比干,古之忠臣也。倘神道聰明,應知周憬忠而死也。韋後亂
朝,寵樹邪佞,武三思干上犯順,虐害忠良,吾知其滅亡不久也!可懸吾頭於國門,觀
其身首異門而出。」其後皆如其言。
蘇安恆,冀州武邑人也。博學,尤明《周禮》及《春秋左氏傳》。大足元年,投匭
上疏曰:
陛下欽聖皇之顧托,受嗣子之推讓,應天順人,二十年矣。豈不思虞舜褰裳,周公
復辟,良以大禹至聖,成王既長,推位讓國,其道備焉!故舜之於禹,是其族親;旦舉
成王,不離叔父。且族親何如子之愛?叔父何如母之恩?今太子孝敬是崇,春秋既壯,
若使統臨宸極,何異陛下之隧!陛下年德既尊,寶位將倦,機務殷重,浩蕩心神,何不
禪位東宮,自怡聖體!
臣聞自昔明王之孝理天下者,不見二姓而俱王也。當今梁、定、河內、建昌諸王等,
承陛下之廕覆,並得封王,臣恐千秋萬歲之後,於事非便,臣請黜為公侯,任以閒簡。
臣又聞陛下有二十余孫,今無尺土之封,此非長久之計也。臣請四面都督府及要沖
州郡,分土而王之。縱今年尚幼小,未嫻養人之術,請擇立師傅,成其孝敬之道,將以
夾輔周室,籓屏皇家,使累葉重光,饗祀不輟,斯為美矣,豈不大哉!
疏奏,則天召見,賜食慰諭而遣之。長安二年,又上疏曰:
忠臣不順時而取寵,烈士不惜死而偷生。故君道不明者,忠臣之過歟!臣道不軌者,
烈士之過歟!昔者先皇晏駕,留其顧托,將以萬機殷廣,令陛下兼知其事。雖唐堯、虞
舜居其位,而共工、驩兜在其間,陛下骨肉之恩阻,陛下子母之愛忘。臣謂聖情以運祚
將喪,極斯大節;天下謂陛下微弱李氏,貪天之功。何以年在耄倦,而不能復子明辟,
使忠言莫進,奸佞成朋,夷狄紛擾,屠害黎庶!陛下雖納隍軫念,亦罔能救此生靈。
臣聞天下者,神堯、文武之天下也。昔有隋失馭,小人道長,群雄駭鹿,四海瞻烏。
皇唐親事戎旃,鳳翔參野,削平宇縣,龍踐宸極。歃血為盟,指河為誓,非李氏不王,
非功臣不封。陛下雖居正統,實唐氏舊基。故《詩》曰:「惟鵲有巢,唯鳩居之。」此
言雖小,可以喻大。陛下自坤生德,乘乾作主,豈不以上符天意,下順人心!東宮昔在
諒陰,相王又非長子,陛下恐宗祀中絕,所以應其謳歌。當今太子追回,年德俱盛,陛
下貪其寶位而忘母子深恩。臣聞京邑翼翼,四方取則。陛下蔽太子之元良,枉太子之神
器,何以教天下母慈子孝!焉能使天下移風易俗焉?惟陛下思之,將何聖顏以見唐家宗
廟?將何誥命以謁大帝墳陵?陛下何故日夜積憂,不知鐘鳴漏盡?臣愚以天意人事,還
歸李家。陛下雖安天位,殊不知物極則反,器滿則傾。故語曰:「當斷不斷,反受其
亂。」此之謂也。陛下不如高揖機務,自恬聖躬,命史臣以書之,令樂府以歌之,斯亦
太平之盛事也!
臣聞見過不諫,非忠臣也;畏死不言,非勇士也。臣何惜一朝之命,而不安萬乘之
國哉!故曰:苟利國家,雖死可矣!願陛下稍輟萬機,詳臣愚見。陛下若以臣為忠,則
從諫如流,擇是而用;若以臣為不忠,則斬取臣頭,以令天下。
疏奏不納。明年,御史大夫魏元忠為張易之兄弟所構,安恆又抗疏申理之曰:
臣聞明王有含天下之量,有濟天下之心,能進天下之善,除天下之惡。若為君王而
不行此四者,則當神冤鬼怒,陰錯陽亂,欲使國家榮泰,其可得乎!陛下革命之初,勤
於庶政,親總萬機,博采謀猷,傍求俊乂,故海內以陛下為納諫之主矣!暮年已來,怠
於政教,讒邪結黨,水火成災,百姓不親,五品不遜,故四海之內,以陛下為受佞之主
矣!當今邪正莫辯,訴訟含冤,豈陛下昔是而今非,蓋居安忘危之失也!
臣竊見御史大夫、檢校太子右庶子、同鳳閣鸞台平章事魏元忠,廉直有聞,位居宰
輔。履忠正之基者,用元忠為龜鏡;踐邪佞之路者,嫉元忠若仇讎。麟台監張易之兄弟,
在身無德,於國無功,不逾數年,遂極隆貴。自當飲冰懷懼,酌水思清,夙夜兢兢,以
答恩造。不謂溪壑其志,豺狼其心,欲指鹿而獻馬,先害忠而損善;將斯亂代之法,污
我明君之朝。自元忠下獄,臣見長安城內,街談巷議,皆以陛下委任奸宄,斥逐賢良,
以元忠必無不順之言,以易之必有交亂之意,相逢偶語,人心不安。雖有忠臣烈士,空
撫髀於私室。而鉗口不敢言者,皆懼易之等威權,恐無辜而受戮,亦徒虛死耳!
今賊虜強盛,征斂煩重,以臣言之,萬姓不勝其弊。況又聞陛下縱逸讒慝,禁錮良
善,賞刑失中,則遐邇生變。臣恐四夷因之,則窺覘得失,以為邊郡之患;百姓因之,
即結聚義兵,以除君側之惡。復恐逐鹿之黨,叩關而至;亂階之徒,從中相應;爭鋒於
硃雀門內,問鼎於大明殿前,陛下將何事以謝之?復何方以御之?臣今為陛下計,安百
姓之心者,莫若收雷電之威,解元忠之網,復其爵位,君臣如初,則天下幸甚!陛下好
生惡殺,縱不能斬佞臣頭以塞人望,臣請奪其榮寵,翦其羽翼,無使權柄在手,驕橫日
滋。專國倍於穰侯,回天過於左悺,則社稷危矣,惟陛下圖之!
臣本微賤,不識元忠、易之,豈此可親而彼可疏?但恐讒邪長而忠臣絕!伏願陛下
暫垂天鑒,察臣此心,即微臣朝志得行,夕死無恨!
疏奏,易之等大怒,欲遣刺客殺之。賴正諫大夫硃敬則、鳳閣捨人桓彥范、著作郎
魏知古等保護以免。
安恆,神龍初為集藝館內教。節愍太子之殺武三思也,或言安恆預其謀,遂下獄死。
睿宗即位,知其冤,下制曰:「故蘇安恆,文學基身,鯁直成操,往年抗疏,忠讜可嘉。
屬回邪擅構,奄從非命,興言軫悼,用惻於懷。宜贈寵章,式旌徽烈,可贈諫議大夫。」
時又有俞文俊、王求禮,亦以直言見稱。
俞文俊者,荊州江陵人。則天載初年,新豐因風雷山移,乃改縣名為慶山,四方畢
賀。文俊詣闕上書曰:「臣聞天氣不和而寒暑並,人氣不知而疣贅生,地氣不和而追阜
出。今陛下以女主處陽位,反易剛柔,故地氣隔塞而山變為災。陛下謂之慶山,臣以為
非慶也。臣愚以為宜側身修德,以答天譴。不然,恐殃禍至矣!」則天大怒,流於嶺外。
後為六道使所殺。
王求禮者,許州長社人。則天時,為左拾遺。時武懿宗統兵討契丹,畏心耎不敢進。
及賊平,懿宗奏滄、瀛等數百家從賊,請誅之。求禮廷折之曰:「此等素無武備,城池
不完,遇賊畏懼,苟從之以求生,豈素有背叛之心也!懿宗擁強兵數十萬,聞賊輒退,
使其滋蔓。又欲移罪於草澤詿誤之人,豈為臣之道!臣請先斬懿宗,以謝河北。」懿宗
不能答。則天遂寬脅從者之罪。後都城三月雨雪,鳳閣侍郎蘇味道以為瑞雪,率群官表
賀。求禮曰:「公為宰相,不能燮理陰陽,非時降雪,又將災而為瑞,誣罔視聽。若以
三月雪為瑞雪,即臘月雷亦為瑞雷耶?」味道不從。求禮累遷左台殿中侍御史。神龍初,
為衛王掾,病卒。
燕欽融,洛州偃師人也。景龍末,為許州司戶參軍。時韋庶人干預國政,盛封拜群
從子弟。又與悖逆庶人及駙馬都尉武延秀、中書令宗楚客等將圖危宗社。欽融連上奏其
事,庶人大怒,勸中宗召欽融廷見,撲殺之。宗楚客又私令執法者加刃,欽融因而致死。
睿宗即位,下制曰:「故許州司戶參軍燕欽融,先陳忠讜,頗列章奏,雖干非其位,而
進不顧身。永言奄亡,誠所傷悼,方開諫路,宜慰窀穸。可贈諫議大夫,仍令備禮改葬,
特授一子官。」
先是,定州人郎岌,亦備陳韋庶人及宗楚客將為逆亂之狀,中宗不納,而韋庶人勸
杖殺之。睿宗即位,追贈諫議大夫。
安金藏,京兆長安人,初為太常工人。載初年,則天稱制,睿宗號為皇嗣。少府監
裴匪躬、內侍范雲仙並以私謁皇嗣腰斬。自此公卿已下,並不得見之,唯金藏等工人得
在左右。或有誣告皇嗣潛有異謀者,則天令來俊臣窮鞫其狀。左右不勝楚毒,皆欲自誣,
唯金藏確然無辭,大呼謂俊臣曰:「公不信金藏之言,請剖心以明皇嗣不反。」即引佩
刀自剖其胸,五藏並出,流血被地,因氣絕而僕。則天聞之,令輿入宮中,遣醫人卻內
五藏,以桑白皮為線縫合,傅之藥。經宿,金藏始甦。則天親臨視之,歎曰:「吾子不
能自明,不如爾之忠也!」即令俊臣停推,睿宗由是免難。
金藏,神龍初喪母,寓葬於都南闕口之北,廬於墓側,躬造石墳石塔,晝夜不息。
原上舊無水,忽有湧泉自出。又有李樹盛冬開花,犬鹿相狎。本道使盧懷慎上聞,敕旌
表其門。景雲中,累遷右武衛中郎將。玄宗即位,追思金藏忠節,下制褒美,擢拜右驍
衛將軍,乃令史官編次其事。開元二十年,又特封代國公,仍於東嶽等諸碑鐫勒其名。
竟以壽終,贈兵部尚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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