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第一回 女魁星北斗垂景像 老王母西池賜芳筵
昔曹大家《女誡》云:“女有四行:一曰婦德,二曰婦言,三曰婦容,四曰婦功。”此
四者,女人之大節而不可無者也。今開卷為何以班昭《女誡》作引?蓋此書所載雖閨閣瑣
事,兒女閒情,然如大家所謂四行者,歷歷有人:不惟金玉其質,亦且冰雪為心。非素日恪
遵《女誡》,敬守良箴,何能至此。豈可因事涉杳渺,人有妍媸,一並使之泯滅?故於燈前
月夕,長夏余冬,濡毫戲墨,匯為一編;其賢者彰之,不肖者鄙之;女有為女,婦有為婦;
常有為常,變有為變。所敘雖近瑣細,而曲終之奏,要歸於正,淫詞穢語,概所不錄。其中
奇奇幻幻,悉由群勞被謫,以發其端,試觀首卷,便知梗概。
且說天下名山,除王母所住崑崙之外,海島中有三座名山:一名蓬萊,二名方丈,三名
瀛洲。都是道路む上穴下鳥め遠,其高異常。當日《史記》曾言這三座山都是神仙聚集之
處。後來《拾遺記》同《博物志》極言其中珍寶之盛,景緻之佳。最可愛的,四時有不謝之
花,八節有長青之草。他如仙果、瑞木、嘉谷,祥禾之類,更難枚舉。
內中單講蓬萊山有個薄命巖,巖上有個紅顏洞,洞內有位仙姑,總司天下名花,乃群芳
之主,名百花仙子,在此修行多年。這日正值三月初三日王母聖誕,正要前去祝壽,有素日
相契的百草仙子來約同赴“蟠桃勝會”。百花仙子即命女童捧了“百花釀”;又約了百果、
百谷二位仙子。四位仙姑,各駕雲頭,向西方崑崙而來。行至中途,四面祥雲繚繞,紫霧繽
紛,原來都是各洞神仙,也去赴會。忽見北斗宮中現出萬丈紅光,耀人眼目,內有一位星
君,跳舞而出。裝束打扮,雖似魁星,而花容月貌,卻是一位美女。左手執筆,右手執斗;
四面紅光圍護,駕著彩雲,也向崑崙去了。
百谷仙子道“這位星君如此模樣,想來必是魁星夫人。——原來魁星竟有渾家,卻也罕
見!”百花仙子道:“魁星既為神道,豈無匹偶。且神道變幻不測,亦難詳其底細。或者此
時下界別有垂兆,故此星以變相出現,亦未可知。”百果仙子笑道:“據小仙看來,今日是
西王母聖誕,所以魁星特命娘子祝壽;將來到了東王公聖誕,才是魁星親自拜壽哩。但這夫
人四面紅光護體,紫霧盤旋,不知是何垂兆?”百花仙子道:“小仙向聞魁星專司下界人
文。近來每見斗宮紅光四射,華彩騰霄。今以變相出現,又復紫氣毫光,徹於天地。如此景
象,下界人文,定卜其盛。奈吾輩道行淺薄,不知其兆應在何時何處。”百草仙子道:“小
仙聞海外小蓬萊有一玉碑,上具人文,近日常發光芒,與魁星遙遙相映,大約兆應玉碑之
內。”百花仙子道:“玉碑所載是何人文?我們可能一見?”百草仙子道“此碑內寓仙機,現
有仙吏把守,須俟數百年後,得遇有緣,方得出現。此時機緣尚早,我們何能驟見。”百花
仙子道:“不知小仙與這玉碑可能有緣?可借我們雖成正果,究系女身,將來即使得睹玉碑
人文之盛,其中所載,設或俱是儒生無一閨秀,我輩豈不減色?”百草仙子道:“現在魁星
既現女像,其為坤兆無疑。況聞玉碑所放文光,每交午後,或逢雙日,尤其煥彩,較平時迥
不相同。以陰陽而論,午後屬陰,雙亦屬陰,文光主才,純陰主女。據這景像,豈但一二閨
秀,只怕盡是巾幗奇才哩!”百花仙子道:“仙姑所見固是,小仙看來,既使所載竟是巾
幗,設或無緣,不能一見,豈非‘鏡花水月’,終虛所望麼?”百草仙子道:“這派景像,
我們今日既得預睹,豈是無緣。大約日後總有一位蛆姐恭逢其盛。此時渺渺茫茫,談也無
用,我們且去赴會,何必只管猜這啞謎。”
只見魁星後面又來了四位仙長,形容相貌,與眾不同:第一位綠面獠牙,綠發蓋頂,頭
戴束髮金箍,身被蔥綠道袍;第二位,紅面獠牙,紅髮蓋頂,頭戴束髮金箍,身披朱紅道
袍;第三位,黑面獠牙,黑髮蓋頂,頭戴束髮金箍,身披元色道袍;第四位,黃面獠牙,黃
發蓋頂,頭戴束髮金箍,身披杏黃道袍。各人都捧奇珍異寶,也向崑崙進發。
百花仙子道:“這四位仙長,向日雖在‘蟠桃會’中見過,不知都住那座名山?是何洞
主?”百果仙子道:“那位嘴上無須,脖兒長長,臉兒黑黑,行動迂緩倒像一個假道學,仔
細看去,宛似龜形,莫非烏龜大仙麼?”百花仙子道:“仙姑休得取笑。這四位仙長,乃
麟、鳳、龜、龍四靈之主:那穿綠袍的,總司天下毛族,乃百獸之主,名百獸大仙;那穿紅
袍的,總司天下禽族,乃百鳥之主,名百鳥大仙,那穿黑袍的,總司天下介族,乃百介之
主,名百介大仙;那穿黃袍的,總司天下鱗族,乃百鱗之主,名百鱗大仙。今日各攜寶物,
大約也因祝壽而來。”說話間,四靈大仙過去。
只見福祿壽財喜五位星君,同著木公、老君、彭祖、張仙、月老、劉海蟾、和合二仙,
也遠遠而來。後面還有紅孩兒、金童兒、青女兒、玉女兒,都腳駕風火輪,並各洞許多仙翁
仙古。前前後後,到了崑崙。四位仙姑也都跟著,齊上瑤池行禮,各獻祝壽之物。侍從一一
收了。留眾仙筵宴。王母坐在中間:旁有元女、織女、麻姑、嫦娥及眾女仙,左右相陪;其
余各仙,俱列瑤台兩旁,遙遙侍坐。王母各賜仙桃一枚,眾仙拜謝,按班歸坐。說不盡天庖
盛饌,王府仙醪。又聞仙樂和鳴,雲停風靜。
不多時,歌舞已罷。嫦娥向眾仙通:“今日金母聖誕,難得天氣清和,各洞仙長,諸位
星君,莫不齊來祝壽。今年之會,可謂極盛!適才眾仙女歌舞,雖然絕妙,但每逢桃筵,都
曾見過。小仙偶然想起,素聞鸞風能歌,百獸能舞,既有如此妙事,何不趁此良辰,請百
鳥、百獸二位大仙,分付手下眾仙童來此歌舞一番?諸位大仙以為何如?”眾仙剛要答言,
那百鳥、百獸二仙都躬身道:“蒙仙姑分付,小仙自當應命。但歌難悅耳,舞難娛目。兼恐
眾童兒魯莽性成,倘或失儀,王母見罪,小仙如何禁當得起!”王母笑道:“偶爾游戲,這
有何妨。”百鳥仙同百獸仙聽了,隨即分付侍從傳命。登時只見許多仙童,圍著丹風、青鸞
兩個童兒,腳踏祥雲,到了瑤池,拜過王母,見了百鳥大仙,領了法旨,將身一轉,變出丹
鳳、青鸞兩個本相:一個是彩毫炫耀,一個是翠翼鮮明。那些隨來的童兒,也都變出各色禽
鳥。隨後麒麟童兒帶著許多仙童,也如飛而至,一個個參拜王母,見了百獸大仙,領了法
旨,都變出本相,無非虎豹犀象,獐□麋鹿之類。那邊是眾鳥圍著鸞鳳,歌喉宛轉;這邊是
麒麟帶著眾獸,舞態盤旋。在瓊階玉砌之間,各獻所長。連那瑤草琪花,也分外披拂有致。
王母此時不覺大悅,隨命侍從把“百花釀”各賜眾仙一杯。
嫦娥舉杯向百花仙子道:“仙姑既將仙釀祝壽,此時鸞鳳和鳴,百獸率舞,仙姑何不趁
此也發個號令,使百花一齊開放,同來稱祝?既可助他歌舞聲容,又可添些酒興,豈不更覺
有趣?”眾仙聽了,齊聲說“妙”,都催百花仙子即刻施行以成千秋未有一場勝會。百花仙
子連忙說道“小仙所司各花,開放各有一定時序,非比歌舞,隨時皆可發令。月姊今出此
言,這是苦我所難了!況上帝於花,號令極嚴,稽查最密。凡下月應開之花,於上月先呈圖
冊,其應否增減須瓣、改換顏色之處,懼候欽裁。上命披香玉女細心詳察,務使巧奪人工,
別開生面。所以同一梅花,有綠萼、硃砂之異;同一蓮花,有重台、並蒂之奇。牡丹、芍
藥,佳號極繁;秋菊、春蘭,芳名更伙。一枝一朵,悉遵定數而開。或後或先,俱待臨期而
放。又命催花使者,往來保護,以期含苞吐萼之時,如式呈妍。果無舛錯,註明金篆雲簽,
來歲即移雕攔之內,繡闥之前,令得淨土栽培,清泉灌溉,邀詩人之題品,供上客之流連。
花日增榮,以為獎勵。設有違誤,糾察靈官奏請分別示罰。其最重的,徙植津亭驛館,不特
任人攀折,兼使沾泥和土,見蹂於馬足車輪。其次重的,蜂爭蝶鬧,旋見凋殘;雨打霜摧,
登時零落。其最輕的,亦謫置深山窮谷,青眼稀逢,紅顏誰顧;聽其萎謝,一任沉埋。有此
種種考察,是以小仙奉令惟謹,不敢參差,亦不敢延緩。今要開百花於片刻,聚四季於一
時,月孳此言,真是戲論了。”嫦娥聽這一片話,甚覺有理,再難勉強;當不起風姨與月府
素日親密,與花氏向來不和,在旁便說出一段活來。
未知如何,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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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話說風姨聞百花仙子之言在旁便說道:“據仙姑說得其難其慎,斷不可逆天而行。但梅
乃一歲之魁,臨春而放,莫不皆然。何獨嶺上有十月先開之異?仙姑所謂號令極嚴、不敢參
差者安在?世間道術之士,以花為戲,布種發苗,開花頃刻。仙姑所謂稽查最密、臨期而放
者又安在?他如園叟花傭,將牡丹、碧桃之類,澆肥炙炭,歲朝時候,亦復芬芳逞艷,名曰
‘唐花’。此又何人發號播令?總之,事權在手,任我施為。今月姊既有所懇,無須推托,
待老身再助幾陣和風成此勝會。況在金母筵前,即玉帝聞知,亦未便加罪。設有過失,老身
情願與你分任,何如?”百花仙子見風姨伶牙俐齒,以話相難,不覺吃驚,含笑道:“姨姨
請聽小仙告白:那嶺上梅開,乃地有南北暖寒之異,小春偶放,得氣稍先,好事者即見於吟
詠,豈為定論。至花開頃刻,乃道人幻術,過眼即空。若‘唐花’不過矯揉造作,更何足
道。此事非可任我施為。即如姨姨職司風紀,四季不同,豈能於陽和之候,肆肅殺之威;解
慍之時,發刁蕭之令?再如月輪晦明圓缺,晷刻難差。月姊能使皓魄常圓,夜夜對此青天碧
海麼?今既承尊命,小仙即命桃花仙子、杏花仙子,各執上等本花,來此歌舞一番,何
如?”
嫦娥聽了,不覺冷笑道:“桃杏二花,此時遍地旨是,何勞費心!小仙所以相懇者,並
非希冀娛目,意在趁此嘉辰,博金母盡日之歡,庶不虛此勝會。不意仙姑意存愛惜,恐勞手
下諸位仙子,我又何必勉強。但仙不過舉口之勞,偏執意作難,一味花言巧語,這樣拿腔做
勢,未免太過分了!”百花仙子見話不是頭,不覺發話道:“群花齊放,固雖甚易。但小仙
向來承乏其事,系奉上帝之命。若無帝旨,即使下界人王有令,也不敢應命,何況其餘!且
小仙素本膽小,兼少作為,既不能求不死之靈丹,又不能造廣寒之勝境。種種懦弱,概不如
人。道行如此之淺,豈敢妄為!此事只好得罪,有違尊命了。”嫦娥見他話中明明譏刺“竊
藥”一事,不覺又羞又氣,因冷笑道:“你不肯開花也罷了,為何語中卻帶譏諷?”織女勸
道:“二位向以楸枰朝夕過從,何等情厚,今忽如此,豈不有傷和氣?——況事涉游戲,何
必紛爭?”元女道:“二位角口,王母雖然寬宏,不肯出言責備,但以瑤池清靜之地,視同
兒戲,任意諠譁,未免有失敬上之道。倘值日諸神奏聞上帝,他年‘桃會’,恐不能再屈二
位大駕了。”
嫦娥道:“適才百花仙姑說,惟有上帝敕旨,才能群花齊放;縱讓下界帝王有令,也不
能應命。此去千百年後,倘下界有位高興帝王,使出回天手段,出此一令,那時竟是百花齊
開,卻如何受罰?今趁王母並諸位仙長做個證見,倒要預先說明。”麻姑戲說道:“據小仙
愚見,將來如有此事,即罰百花仙子在廣寒殿打掃落花三年,月姊以為何如?”百花仙子
道:“那人王乃四海九州之主,代天宣化,豈肯顛倒陰陽,強人所難。要便是嫦娥仙子臨
凡,做了女皇帝,出這無道之令;別個再不肯的。那時我果糊塗,競任百花齊放,情願墮落
紅塵,受孽海無邊之苦,永無翻悔!”話言未畢,那邊女魁星早巳執筆過來,把百花仙子頂
上點了一筆,駕著紅光,離了瑤池,竟奔小蓬萊保護玉碑去了。
這裡嫦娥聞百花仙子之言,正要發揮。織女勸道:“剛才魁星夫人因不肯開花,已將百
花仙姑責了一管,憤然而去,月姊也可略消氣惱。二位如再諠譁,不獨耽誤嬌音妙舞,怕金
母要下逐客之令了。”王母暗暗點頭道:“善哉!善哉!這妮子道行淺薄,只顧為著游戲小
事,角口生嫌,豈料後來許多因果,莫不從此而萌。適才彩毫點額,已露元機。無奈這妮子
猶在夢中,毫無知覺。這也是群花定數,莫可如何!”登時歌停舞罷,王母都賞賜果品瓊
漿,叩領而去。眾仙宴畢,也就拜謝四散。
百花仙子與百草、百果、百谷,四位仙姑,共坐雲む車並め,—同回洞。百谷仙於在路
說道:“今日是慶壽良辰,爭奈這嫦娥恃強倚寵,賣弄新鮮題目,平白惹這場閒氣,我至今
還覺不平!幸虧百花姐姐有情有理,說得他滿面羞慚,無言可答。”
百草仙子道:“那歌舞是件有趣的事,怎麼要那不倫不類的百獸亂鬧起來!瑤池乃幽靜
之所,今被獸蹄鳥跡,糟蹋不堪,明日那些執事仙官,著人打掃,還不知怎樣埋怨嫦娥
哩!”百果仙子道:“幸而龜不能歌,蛟不能舞。若能歌舞,嫦娥少不得又請百介、百鱗二
仙發號施令。那時弄得滿瑤池盡是蝦兵蟹將,臭氣熏天那才是個笑話哩!——當時我在座
上,見百草妹妹嬉笑不止,不知為甚。想是看得樂了?”百草仙子道:“我看那些鳥兒,如
鳳管鸞笙,鶯啼燕語,雖不成腔調還不討厭。至於百獸,到底算些甚麼東西,那笨牛、癩
象,搖來擺去,巳覺不雅又弄個毛猴子,夾在裡頭,東奔西跳,偏是他忙;最令人噴飯的,
那小耗子又要舞,又怕貓,躲躲藏藏,賊頭賊腦,任他裝出斯文樣子,終失不了偷油的身
分;還有那小兔子,站在旁邊,正自躲懶,忽然看見鳳凰手下那只癩鷹,惟恐鷹來捉他,登
時使出無窮身段,扭扭躡躡,向著癩鷹笑容可掬,百般跳舞。我因小兔子他也會哄騙,所以
不覺好笑。看了他們這種樣子,無怪百花姐姐寧與我輩草木並腐,不屑與鳥獸同群了。”百
花仙子聽他三位問答,卻也化怒成歡。談笑間,因至蓬萊,各自歸洞。每逢閑暇,無非敲枰
相聚。日復一日,年復一年,也不知人間歲月幾何。
—日,百花仙子因時值殘冬,群勞暫息,既少稽查之役,又無號令之煩,消閑靜攝,頤
養天和。一時忽然靜中思動,因命牡丹、蘭花眾仙子看守洞府。去訪百草仙子,不意適值外
出。又訪百果、百谷二仙,亦皆不遇。忽見陰雲四合,飄下幾點雪花。正要回,偶然想起麻
姑久未會面,於是來到麻姑洞府。彼此見面各道久闊。麻姑道:“今日這般寒冷,滿天雪片
飄揚,仙姑忽來下顧,真是意想不到。如果消閒,趁此六出紛霏之際,我們雖不必學人間暖
閣圍爐那些俗態,何妨清吟聯句,遣此長宵?現在家釀初熟,先請共飲數杯,好助詩興。”
百花仙子道:“佳釀延齡,乃不易得的,一定尊命拜領。至於聯句,乃冷談生涯,有何趣
味!不如以黑白雙丸,賭個勝負,倒還有些意思。——莫要偷棋摸著,施出狡獪伎倆,我就
不敢請教了。”
未知如何,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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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話說麻姑聞百花仙子之言,不覺笑道:“你既要騙我酒吃,又斗我圍旗,偏有這些尖嘴
薄舌的話說!我看你只怕未必延齡,反要促壽哩。若講著棋,我雖喜同你著,卻又嫌
你……”百花仙子道:“這卻為何?”麻姑道:“我喜你者:因你棋不甚高,臭的有趣,同
你對著,可以無須用心,即可取勝,所謂‘殺屎棋以作樂’頗可借此消遣。無如你棋品平
常,每每下到半盤,看勢頭不好,不是一擄,就想推故要走。古人云:‘未角智,先練
品。’誰知你是未角智,先練擄,又練走。所以我又嫌你。我們今日預先講定,或三盤五
盤,必須見個勝負,不准半途而廢。如果有事,請辦過再來,免得臨時鬧詭。”百花仙子笑
道:“小仙今拜南極仙翁為師,若論高手,大約除了敝老師就要輪到小仙,豈可與從前一例
看待。——就下十盤我也不懼!且命貴仙女暖酒安枰,我兩人好一飲一著,分個高下。”麻
姑道:“仙姑休得誇強,到了終局,你才知利害,那才後悔不該同我時局哩!”百花仙子
道:“仙姑今日如果得勝,小仙聞得下界高手甚多,我去凡間訪求明師,就便將弈秋請來,
看你可怕?”麻姑道:“那弈秋老先生,連孟夫子都佩服的,我如何不怕!但仙姑‘下凡訪
師’這句話,未免動了紅塵之念,將來只怕下界有人聘你去做棋中高手哩。”一面說笑,隨
命仙女擺設酒餚,安排棋局,登時各逞心思,對著起來。
百花仙子只顧在此著棋,那知下界帝王忽有御旨命他百花齊放。
原來這位帝王並非鬚眉男子,系由太后而登大寶。乃唐中宗之母,姓武,名む上明下
空め,自號則天。按天星心月狐臨凡。當日太祖、大宗本是隋朝臣子,後來篡了煬帝江山。
雖是天命,但殺戮過重,且涉於淫私,傷殘手足;所以煬帝並各路煙塵趁他這個虧處,都在
陰曹控告唐家父子種種暴戾荼毒之苦。冥官具奏。幸虧眾神條陳:與其令楊氏出世報仇,又
結來生不了之案,莫若令一天魔下界,擾亂唐室,任其自興自滅,以彰報施。適有心月狐思
凡獲譴,即請敕令投胎為唐家天子,錯亂陰陽,消此罪案。心月狐得了此信,歡喜非常,日
盼下凡吉期。
這日來到廣寒,與太陰告辭。嫦娥觸動前事,因悄悄說道:“星君此去下界為帝,享受
玉食萬方皆不足道。倘能於一日之中,使四季名花莫不齊放,普天之下盡是萬紫千紅,那才
稱得錦繡乾坤,花團世界。不獨名傳千古,也顯得星君通天手段。”心月狐笑道:“這有何
難?我既為帝,莫講百花教他齊放,他不敢不尊,就是那從不開花的鐵樹,也要開朵花兒給
我看看哩。此時說來無憑,日後便見明白。”說罷作別。—一後來下凡,脫生為則天皇帝,
即唐中宗之母。
當時中宗在位,一切謹守彝訓,天下雖然太平,無如做人仁慈,不合武太后之意。未及
一載,廢為廬陵王,貶在房州。武后自立為帝,改國號周,年號光宅,自中宗嗣聖元年甲申
即位,賴唐家一點疵蔭,天下倒也無事。
無奈武后一味尊崇武氏弟兄,荼毒唐家子孫。那時惱了一位豪傑,是英國公徐績之孫徐
敬業,在外聚集英雄,同駱賓王做了一道檄文,佈告天下,以討武后。武后即發強兵三十
萬,命李孝逸率領眾將征剿。徐敬業手下雖有兵十萬,究竟寡不敵眾,兼之不聽魏思溫之
言,誤從薛仲璋之計,以致大敗虧輸。後來被周兵追到至急之際,手下只剩千餘人。彼時徐
敬業、駱賓王各有一子,跟在軍前,都不滿十歲。徐敬業見事機萬無挽回,即同駱賓王商
議,選了四名精壯偏將,保護兩位公子,暗暗奔逃。並將所討武氏檄文,割下袍襟,咬破手
指,每人各書—張,交付兩位公子,丁寧囑付,教他日後務保主上復位,以承父志。——所
以徐敬業之子取名徐承志,駱賓王之子取名駱承志。——當時駱賓王又割一幅袍襟,匆匆寫
了一封血書,送給兒子道:“此信日後送到隴右節度使史伯伯處。此人名叫史逸,向日同我
結拜至交。為人忠心赤膽,素諳天文,刻下雖有勤王之意,因兵微將寡,未敢妄動。將來首
先起兵剿滅武氏,必是此人。我兒前去得能替我出得半臂之勞,我亦含笑九泉。切須勉力為
之!”徐敬業也寫兩封血書,遞給兒子道:“此信吾兒一送淮南節度使文伯伯處,一送河東
節度使章伯伯處。文伯伯名隱,章伯伯名更。為人都是血心仗義。本欲起兵剿除內亂,迎主
還朝,因兵馬甚少,尚未舉事。吾兒只要逃得性命,或在淮南,或在河東,投了此信,得能
安身,將來自有出頭之日。……”丁寧未畢,後面追兵甚近,父子四人只得灑淚面別。
後來徐敬業被偏將王那相刺死,即持敬業首級投降,余黨俱被擒捕,其兄徐敬功帶領家
眷,逃在外洋。駱賓王竟無下落,其父駱龍帶領孫女,亦逃海外。余如唐之奇、杜求仁、魏
思溫、薛仲璋諸人,悉皆奔逃。
武后剿滅徐敬業,惟恐城池不固,日與武氏弟兄計議,大興土木,於長城外,另起東西
南北四座高關,把個長安團團圍在居中,真是水洩不通。這四座關就命武氏弟兄把守,武四
思鎮守北關:北方屬水,兼之關下河道西通酉陽之水取名酉水關。武五思鎮守西關:西方屬
金,主肅殺之象,兼因地近巴蜀取名巴刀關。武六思鎮守東關:東方屬木,又因關下河道向
產紫貝,——本名木貝關他因“木”字犯了武氏祖諱,卻把“木”字少寫一筆——名叫才貝
關。武七思鎮守南關:南方屬火,因造此關之後,關內屢遭回祿,恐火太旺,取名無火關。
弟兄四個,都得異人傳授,頗有妖術。關前各設“迷魂陣”一座,極其利害。因此四方
聞風而懼。當時雖有幾家忠良欲為勤王之計,因有此關阻隔,未敢冒昧興師,暫且臣服於
周,相時而動
武后恃有高關,又仗武氏弟兄驍勇,自謂穩如泰山,十分得意。一日,正值殘冬,同太
平公主在暖閣飲酒,推窗賞雪,並與宮娥上宮婉爾唱和吟詩。武后因雪越下越大,不覺喜
道:“古人云:‘雪兆豐年。’朕才登極,就得如此佳兆,明歲自然五谷豐登,天下太平
了。”公主同上官婉兒率領眾宮娥都山呼叩賀。
未知如何,下回分解。
熾天使書城
【第四章】
話說武后賞雪心歡,趁著酒興,又同上官婉兒賭酒吟詩。上官婉兒每做“雪兆豐年”詩
一首,武后即飲一杯。起初是一首詩一杯酒,後來從兩首詩一杯酒慢慢加到十首詩一杯酒。
上官婉兒剛把詩機做的略略活了,詩興還未一分,武后酒巳十分。正飲得高興,只覺陣陣清
香撲鼻,武后朝外一望,原來庭前有幾株臘梅開了。不覺贊道:“這樣寒天,臘梅忽然大
放,豈非知朕飲酒,特來助興?如此殷勤,自應懋賞!”分付掛紅、賞金牌。宮娥答應,登
時俱掛紅綾、金牌。武后醉跟朦朧,又分付宮女道:“此地蠟梅既來伺候,想來園中各花素
知朕有愛花之癖,自然也都大放。即刻備輦,朕同公主往群芳圃、上林苑賞花去。”眾宮娥
只得答應,傳旨備輦。公主道:“臘梅本系冬花,此時得了雪氣滋潤,所以大放。至別的花
卉,開放各有其時,此刻離春令雖近,天氣甚寒,焉能郁開呢?”武后道:“各花都是一樣
草木,臘梅既不畏寒,與朕陶情,別的花卉,自然也都討朕歡喜。古人云:‘聖天子百靈相
助。’我以婦人而登大寶‘自古能有幾人?將來真可上得《無雙譜》的。此時朕又豈止百靈
相助,這些花卉小事,安有不遂朕心所欲?即便朕要挽回造化,命他百花齊放,他又焉能違
拗!你們且隨朕去,只怕園內各花早已伺侯開了。”公主再三諫阻,武后哪裡肯聽,隨即乘
輦,命公主、上官婉兒同去賞花。
到了群芳圃,下得輦來,四處一望,各樣花木,除臘梅、水仙、天竺、迎春之外,盡是
一派枯枝,莫講賞花,要求賞個青葉也是難的。看了一遍,不覺面紅過耳,真是眾日之下,
羞愧難當,幾乎把酒都羞醒了。正要到上林苑去,只見有個小太監走來奏道:“奴婢才到上
苑看過,那邊也同這邊一樣。據奴婢看來,大約眾位花仙還不曉得萬歲要來賞花,所以未來
伺候。剛才奴婢已向各花宣過聖意,倘萬歲親自再下一道御旨,明日自然都來開花了。”武
後聽罷,心中忽然動了一動,倒像觸起從前一件事來。再四尋思,卻又無從捉摸。不覺把頭
點了兩點道:“也罷!今日已晚,權且施恩,限他明日開罷。”分付預備金箋筆硯。提起筆
來,想了一想,在那箋紙上,醉筆草草寫了四句:
明朝游上苑,火速報春知:花須連夜發,莫待曉風催。寫罷,分付太監拿去用了御寶,
即發上林苑張掛。並命御膳房,明早預備賞花酒宴。公主同上官婉兒聽了,都不覺暗笑。武
後酒醉難支,即帶眾人乘輦回宮。太監理旨,把金箋用了御寶,張掛上林苑內。
那上林苑臘梅仙子同水仙仙子見了這道御旨,忙到洞中送信。誰知這日百花仙子正同麻
姑著棋,因天晚落雪,尚未回洞。當時牡丹仙子得了此信,不知洞主下落,即同蘭花仙子冒
雪分頭到百草、百果各位仙姑洞中尋訪,毫無蹤跡。天已夜晚,雪仍不止,只得回洞。
牧丹仙子道:“此旨限期又迫,偏偏洞主又無下落,這卻怎好?”桃花仙子道:“據小
仙愚見,為今之計,惟有各司本花,前去承旨。況我們這座蓬萊,周圍七萬里,上面仙姑洞
府,不計其數,焉能個個遍訪。設或逾限,違了聖旨,豈同兒戲!此時即找著洞主,稟知此
事,除承旨之外,安能另有別見。且洞主向來謹慎從不越分妄為,豈有違旨之理!”楊花仙
子在旁聽了,不覺暗暗點頭。牡丹仙子道:“話雖如此,洞主究系眾人領袖,——豈可不候
號令,擅自前去。不知蘭、桂二位仙姑,可另有高見?”蘭花仙子道:“小仙同桂花仙姑所
司之花,原有‘四季’之名,四時莫不可放。此刻就去承旨,也無不合。但細細忖度,自應
找尋洞主,稟知為是。況‘罰不責眾’,如果立意都不承旨,諒那世主亦難遽將群芳盡廢。
且眾姊妹雖以花卉為名,並非獨供玩賞,其中隸於藥品濟世的亦復不少,若都廢了,何以療
疾?以此看來,更可放心。況時值隆冬,概令群花齊放,未免時序顛倒。雖皇上聖諭,究竟
於理不順,即使違誤,諒難加罪。所謂‘言不順則事不成’。——若‘名正言順’,事在必
行,我們一經聞命,自應即去承目,又何須稟知洞主。現在行止在於兩可,所以不能不候洞
主之命。小仙拙見如此。”桂花、梅花菊花、蓮花四位仙子聽了,莫不點頭,都道:“仙姑
所見極是。”只見揚花、蘆花、籐花、蓼花、萱花、葵花、蘋花、菱花八值仙子,彼此交頭
接耳,商議多時,一齊說道:”諸位仙姑去不去,小仙也不敢勉強。但我等雖忝列群芳,質
極賤徽,道行本淺,位分又卑,即乏香艷之姿,兼無濟世之用,何能當此違旨重譴?一經被
謫,區區微末,豈能保全?再四斟酌,不能不籌‘且顧眼前’之計。此時業經交丑,——那旨
內說“莫待曉風催。——轉瞬就要發曉,我們惟有各司本花,先去承旨。日後即使洞主責
備,亦當垂鑒下情。且吾輩倘竟違旨,俱獲重罪,洞主身為領袖,又安能置身事外?今即循
分承旨,彼此均無過失,洞主犒賞不暇,豈有責備之理!”因向桃花仙子道:“適才仙姑曾
言,惟恐逾限獲罪,何不趁此結伴同行?”不由分說,即拉了桃花仙子,竟自一同而去。九
位仙子剛去,只見上林苑土地並值日功曹也來相催。登時眾仙子莫不紛紛前往。
那時天已漸曉,雪已住了,牡丹仙子向蘭花仙子歎道:“眾心不齊,又將奈何!小仙惟
有再去尋訪。至於行止,只好悉聽諸位。”說著去了。蘭花仙子等之許久,總無音信。功
曹、土地、絡繹來催。轉眼間,紅日已升,眾花仙十去八九。洞中只剩桂花、梅花、菊花、
蓮花、海棠、芍藥、水仙、臘梅、玉蘭、杜鵑、蘭花,共十一位仙子。大家商議多時,並無
良策,只得勉強一同去了。牡丹仙子又在四處訪問,直到辰時,仍無影響。回到洞中,只剩
兩個女童看守洞門。呆了半晌,無計可施,惟恐違旨,只得也向上林苑而來。
武后自從上林苑回宮,睡到黎明,宿酒已消。猛然想起昨日寫詔之事,連忙起來,心內
著實懊悔酒後舉動,過於孟浪,倘群花竟不開放,將來傳揚出去,這場羞愧,如何遮掩?正
在尋思,早有上林苑、群勞圃司花太監來報,各處群花大放。武后這一喜非同小可!登時把
公主宣來,用過早膳,齊到上林苑。只見滿園青翠縈目,紅紫迎人,真是錦繡乾坤,花花世
界。天時甚覺和暖,池沼都巳解凍,陡然變成初春光景。正是:
池魚戲葉仍合凍,谷鳥啼花乍報春。
武后細細看去,只見眾花惟牡丹尚未開放。即查群芳圃,亦是如此。不覺大怒道:“朕
自進宮以來,所有上林苑、群勞圃各花,每於早晚,俱令宮人加意澆灌,百般培養,自號
‘督花天王’。因素喜牡丹,尤加愛護:冬日則圍布幔以避嚴霜,夏日則遮涼篷以避烈日。
三十餘年,習以為常。朕待此花,可謂深仁厚澤。不意今日群芳大放,彼獨無花。負恩昧
良,莫此為甚!”分付太監:“即將各處牡丹,逐根掘起,多架柴炭,立時燒燬。”公主勸
道:“此時眾花即放,牡丹為花中之王,豈敢不遵御旨。但恐其花過大,開放不易。尚望主
上再寬半日限期。倘仍無花,再治其罪,彼草木有知,諒亦無怨。”武后道:“你既替他懇
求,姑且施恩,再限兩個時辰。如再無花,就怨不得朕了。”因問太監道:“此處牡丹若干
株?”太監奏道“上林苑共約二千餘株,與群芳圃數目相仿。”武后道:“此時已交辰初,
就以辰時為限。爾等即燒炭火千盆,先把干株枝梗炙枯,不可傷根。—一炙後如放葉開花,
即將炭火撤去。俟到巳時無花,再將所余千餘株,也用炭火炙枯。一交午時,如再不開,立
將各處牡丹,一總掘起,用刀斧捶為齏粉。那時朕再降旨,令天下盡絕其種。所有群芳圃牡
丹,亦照此處一例辦理。”太監答應,登時炭火齊備。
未知如何,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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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話說太監把炭火預備,上林苑牡丹二千株,轉眼間已用炭火炙了一半。群芳圃也是如
此。上宮婉兒向公主輕輕笑道:“此時只覺四處焦香撲鼻,倒也別有風味。向來公主最喜賞
花,可曾聞過這樣異香麼?”公主也輕輕笑道:“據我看來今日不獨賞花,還炮製藥料
哩。”上百婉幾道:“請教公主,是何藥料?”公主笑道:“好好牡丹,不去澆灌,卻用火
炙,豈非六味丸用的炙丹皮麼!”上官婉兒笑道:“少刻再把所余二千株也都炙枯,將來倒
可開個丹皮藥材店哩。向來俗傳有‘擊鼓催花’之說。今主上催花,與眾不同,純用火攻,
可謂‘霸王風月’”。公主道:“聞得向來你將各花有‘十二師’、‘十二友’、‘十二
婢’之稱,不知何意。此時主上正在指撥宮人炮製牡丹,趁此無事,何不將師、友、婢的寓
意談談呢?”上官婉兒道:“這是奴婢偶爾游戲,倘說的不是,公主莫要發笑,所謂師者,
即如牡丹、蘭花、梅花、菊花、桂花、蓮花、芍藥、海棠、水仙、臘梅、杜鵑、玉蘭之類,
或古香自異,或國色無雙,此十二種,品列上等。當其開時,雖亦玩賞,然對此態濃意遠,
骨重香嚴,每覺肅然起敬,不啻事之如師,因而叫作‘十二師’。他如珠蘭、茉莉、瑞香、
紫薇、山茶、碧桃、玫瑰、丁香、桃花、杏花、石榴、月季之類,或風流自賞,或清芬宜
人,此十二種,品列中等。當其開時,憑欄拈韻,相顧把杯,不獨藹然可親,真可把袂共
話,亞似投契良朋,因此呼之為‘友。至如鳳仙、薔薇、梨花、李花、木香、芙蓉、藍菊、
梔子、繡球、罌粟、秋海棠、夜來香之類,或嫣紅膩翠,或送媚含情,此十二種,品列下
等。當其開時,不但心存愛憎,並且意涉褻狎,消閒娛目,宛如解事小環一般,故呼之為
‘婢’。惟此三十六種,可師,可友,可婢。其餘品類雖多,或產一隅之區,見者甚少;或
乏香艷之致,別無可觀。故奴婢悉皆不取。”公主道:“你把三十六花,借師、友、婢之
意,分為上、中、下三等,固因各花品類,與之區別。據我看來,其中似有愛憎之偏。即如
芙蓉應列於友,反列於婢;月季應列於婢,反列於友,豈不教芙蓉抱屈麼?”上官婉兒道:
“芙蓉生成媚態嬌姿,外雖好看,奈朝開暮落,其性無常。如此之類,豈可與友?至月季之
色雖稍遜芙蓉,但四時常開,其性最長,如何不是好友?”
正在談論,已交巳初。只見宮人紛紛來報,此處同群芳圃牡丹,俱已放葉含苞,頃刻就
要開花了。武后道:“原來他也曉得朕的炮製利害!既如此,權且施恩,把火撤去。”宮人
遵旨,撤去火盆。霎時各處牡丹大放。連那炭火炙枯的,也都照常開花。——如今世上所傳
的枯枝牡丹,淮南卞倉最多。無論何時,將其枝梗摘下,放人火內,如乾柴一般,登時就可
燒著。這個異種,大約就是武則天留的“甘棠遺愛”。——當時武后見牡丹已放,怒氣雖
消,心中究意不快,因下一道御旨道:“昨朕賞雪,偶爾高興,欲赴上苑賞花,曾降敕旨,
令百花於來晨黎明齊放,以供玩賞。牡丹乃花中之王,理應遵旨先放。今開在群花之後,明
系玩誤。本應盡絕其種。姑念素列藥品,尚屬有用之材,著貶去洛陽。所有大內牡丹四千
株,俟朕宴過群臣,即命兵部派人解赴洛陽,著該處節度使章更,每歲委員采貢丹皮若干
石,以備藥料之用。”——此旨下過,後來紛紛解往,日漸滋生,所以天下牡丹,至今惟有
洛陽最盛。
武后又命司花太監,將上林苑、群芳圃所開各花,細細查點,共計若干種開單呈覽。其中
如有外域及各處所貢者,亦皆一一載明。太監領旨,登時查明共九十九種,把名目開列清單
呈上。武后見各花開的如許之多,頗有喜色,把單子遞給公主觀看。因向上官婉兒笑道:
“你向有才女之名,最是博古通今,可曾見過靈芝、鐵樹均在殘冬開花?那洛如、青囊、瑞
聖、曼陀羅各花來歷,可都曉得麼?”上官婉兒奏道:“臣婢向聞靈芝產自名山,乃神仙所
服。因其每歲三花,又名‘三秀’。雖前古聖明之世,亦屬罕有。今不獨芬芳大放,並有五
色之異。至鐵樹開花,尤屬罕見。相傳每逢丁卯年,或可一放,今系甲申,更非其時。不意
竟於寒冬,與靈芝一齊吐艷,實為國家嘉祥。洛如花,據古人傳說,其種即不易得,其花尤
為少見,惟國有文人,始能放花。青囊花,按史鑒本出契丹。其詳雖不可考,然以‘青囊’
二字言之,據《晉書》,當日郭公曾得青囊之秘,象屬文明。今同洛如一並開放,必主人文
輔佐聖明之兆。他如瑞聖花,一經開放,必經九月之久,象主國祚永長。曼陀羅花,當日世
尊說法,上天雨之,象主西方寧謐。以上各花,皆為希世之寶,今俱遵旨立時齊放,真是主
上洪福齊天所致,可謂亙古未有盛事,亦是千秋一段佳話。”
公主道:“今觀洛如、青囊所放之花,不獨鮮艷冠於群芳,而且枝多連理,花皆並蒂。
以陰陽、奇偶而論,連理、並蒂為雙,屬陰;陰為女象。適才上官婉兒所奏洛如、青囊主
文,以臣女所見,連理、並蒂主女。據這景像,將來必主聖上廣得閨才之兆。蓋聖上既奉天
運承了大統,天下閨中,自應廣育英才,以為輔弼,亦如古之八元、八愷,風雲際會。所以
草木有知,也都預為呈兆。臣等叨蒙聖上洪福,恭逢其盛,不勝歡欣頌禱!”於是率領眾宮
人山呼叩賀。武后聽罷,不覺大悅道:“此雖上天垂象,但朕何德何能,豈敢妄冀巾幗中有
八元,八愷之盛。倘得—二良才,共理朝綱,得備顧問,心願也就足了。”於是分付宮人,
即與眾花掛紅。並降敕旨,封洛如花為“文運女史’,青囊花為“文化女史’。又命太監製
金牌二面,一鐫“文運女史”,一鐫“文化女史”,登時制就,掛於洛如、青囊之上。誰知
各花一經掛紅,開的更覺鮮艷。那洛如、青囊掛了金牌,尤其茂盛,不獨並蒂,並從花心又
出一花。武后越看越愛,不覺喜笑顏開道:“此時洛如、青囊二花經朕封為女史,莫不蒂中
結蒂,花中套花,真是雙雙吐艷,兩兩爭妍。若以奇偶而論其為坤象無疑。公主所言閨才之
兆,實非無因。但向來兩花並放,謂之並蒂。至花心又出一花,卻最罕見,歷來亦無其名。
若據形狀,宛然子伏母懷,似宜呼為‘懷中抱子’。現在各花將及百種,至並蒂以及懷中抱
子,只得洛如、青囊二種。今特降旨:“眾花中如再開有並蒂或懷中抱子者,即賜金牌一
面,並賞御酒三杯。”說罷,將旨寫了,隨即張掛。卻也作怪,不多時,各花中競有十餘種
開出並蒂;至懷中抱子,雖有數種,內中惟石榴最盛。武后即命宮人各賞金牌,並奠御酒。
公主道:“臣女向在上苑游玩,石榴甚少。今歲忽有數百株之多,不獨五色備具,並有
花心另挺枝葉,復又生出懷中抱子。奇奇幻幻,奪盡造物之巧。如此異種,不知從何而
來?”武后道:“此處石榴,乃朕特命隴右節度使史逸從西域采辦來的。據說此花顏色種類
既多不同,並有夏秋常開者。此時不但開出異色,且多懷中抱子。世俗本有‘榴開見子’之
說,今又開出懷中抱子,多子之象,無過於此。宜封為‘多子麗人’。朕見此花,偶然想起
侄兒武八思,年已四旬,尚無子息昨朕派往東海郡鎮防海口,何不將此送去,以為侄兒得子
之兆?”於是分何太監,俟宴過群臣,即將石榴二百株,傳諭兵部,解交武八王爺查收。—
—此花後來送至東海郡,附近流傳,莫不保護。所以沐田地方,至今仍有異種,並有一株而
開五色者。每花一盆,非數十金不可得,真可甲於天下。
武后正在分付,只見宮人奏道:“現在查點各處牡丹,除解洛陽四千株,仍余四百株。
應栽何處,請旨定奪。”武后道:“所有大內牡丹,俟宴賞後,毋許留存一株。——這樣喪
心負恩,豈可仍留於此!所余四百株,朕聞淮南節度使文隱昨在劍南剿滅倭寇,頗為出力,
現在積勞成疾。聞彼處牡丹甚少,可將此花賜給文隱,令其玩花養病,以示朕軫念勞臣之
意。”宮人領旨。武后又到群芳圃看了一通,分付擺宴與公主賞花飲酒。
未知如何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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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話說武后分付擺宴,與公主賞花飲酒。次日下詔,命群臣齊趕上苑賞花,大排筵宴。並
將九十九種花名,寫牙籤九十九根,放於筒內。每掣一簽,俱照上面花名做詩一首。——武
後因前日賞雪,上官婉兒做了許多詩,毫不費力,知他學問非凡。意欲賣弄他的才情,所以
也令上官婉兒與群臣一同做詩,先交卷者賜大緞二匹;交卷過遲者,罰酒三巨觥。所有題
目,或五言、七言,或用何韻,皆臨時掣簽,以免眾人之疑。誰知一連做了幾首,總是上官
婉兒第一交卷。這日共做了五十首詩,上宮婉幾就得了五十分賞賜。次日又同群臣做了四十
九首詩,上官婉兒只得了四十八分半的賞賜。因交卷之時,內有二位臣子,不前不後,恰恰
同他一齊交卷,因此分了一半賞賜。總而言之,一連兩日,並無一人在上官婉兒之先交卷。
不但才情敏捷,而且語句清新,真是“胸羅錦繡,口吐珠璣”。諸臣看了,莫不吐舌,都道
“天生奇才,自古無二!”
武后連日賞花,雖然歡喜,就只恨上苑地勢太闊,眾花開的過多,每每一眼望去,那派
美景,竟不能全在目前,心裡只覺美中不足。於是下一道旨意,飭令工部於上苑適中之地,
立時起一高台,以便四面眺望。就取各花開放將及百種之意,名“百花台”。自從宴過群
臣,日與公主在百花台賞花。
那百花仙子那日同麻姑著棋,因落雪無事,足足著到天明。及至五盤著完,已有辰時光
景。只見女童來報:“外面眾花齊放,甚覺可愛,請二位仙姑出去賞花。”二人出洞朝外一
望,果然群花齊放,四處青紅滿目,艷麗非常,迥然別有天地。
百花仙子看了,甚覺駭異,連忙推算,只嚇的驚疑不止道:“昨日我們著棋時,仙姑無
意中曾有‘終局後悔’之話,彼時小仙聽了就覺生疑,不意今日果然生出一事。剛才我見眾
花開的甚奇,細細推算,誰知下界帝王昨日偶爾高興,命我群花齊放。小仙只顧在此著棋,
不知其詳,未去奏明上帝,以致數百年前同嫦娥所定那個罰約,竟自輸了。這卻怎好?”麻
姑不覺歎道:“這總怪我們道行淺薄,只能曉得已往,不能深知未來。當日所定罰約,那知
數百年後,卻有此事。昔日嫦娥因仙姑當眾仙之面,語帶譏刺,每每同我談起,還有嗔怪之
意。今既如此,他豈肯干休。仙姑要求無事,為今之計,惟有先將‘失於覺察,未及請旨’
的話,具表自行檢舉,一面即向嫦娥請罪,或可挽回。若不如此,不但嫦娥不肯干休,兼恐
稽查各神參奏。必須早做準備,以免後患。”百花仙子道:“具表自請處分,乃應分當行之
事。若向嫦娥請罪,小仙實無此厚顏。——況嫦娥自從與我角口,至今見面不交一言,我又
何必懇他。”麻姑道:“仙姑既不賠罪,將來可肯替他打掃落花?”百花仙子道:“小仙修
行多年,並非他的侍從,安能去作灑掃之事!當年我原有言在先,如爽前約,教我墮落紅
塵。今既犯了此誓,神明鑒察豈能逃過此厄。這是小仙命該如此,所以不因不由就有群花齊
放一事,更有何言!只好靜聽天命。至於自行檢舉,也可不必了。”
說罷,不覺滿面愁容,道聲“失陪”,即至本洞。兩個女童把連日奉詔之事稟過。只見
嫦娥那邊命女童來請仙姑去掃落花。百花仙子只羞的滿面緋紅,因說道:“你回去告知你家
仙姑,我當日有言在先,如爽前約,情願墮落紅塵。今我既已失信,將來自然要受一番輪迴
之苦。只要你家仙姑留神,看我在那紅塵中有無根基,可能不失本性?日後緣滿,還是另須
苦修,方能返本;還是剛棄紅塵就能還原。到了那時,才知我的道行並非淺薄之輩哩。”女
童答應去了。
到了下晚,只見百草、百果、百谷三位仙子,滿面愁容,來至洞中。匆匆行禮,按次歸
坐。百草仙子道:“適聞有位尊神上了彈章,把仙姑參了一本。小仙同他二位偵聽真實,特
來探望。不知仙姑可曾得信?”百花仙子歎道:“小仙自知身獲重罪,追悔莫及,惟有閉門
思過,敬聽天命。今承下顧,足感盛情。被參之事,小仙並無所聞,尚求明示。”百果仙子
道:“仙姑被參,就因群花齊放一事。所上彈章,大略言下界帝王雖有御詔,但非為國計民
生起見,且系灑後游戲,該仙子何以迫不及待,並不奏聞請旨,任聽部下逞艷於非時之候,
獻媚於世主之前致令時序顛倒,駭人聽聞。況身為一洞之主,任情閒曠,不能約束所屬,既
已失察獲愆,有乖職守,仍不自請處分;而屬下目無洞主,亦不恪遵約束;均有不合請旨一
並謫入紅塵,受其磨折,以為不能約束,不遵約束者戒。聞仙姑謫在嶺南,年未及笄,遍歷
海外,走蠻煙瘴雨之鄉,受駭浪驚濤之險,以應前誓,以贖前愆,即日就要下凡。我等敬治
薄酒—杯奉餞,特來面請。”百花仙子道:“請教三位仙姑,如水仙、臘梅……幾位仙子,
可在被謫之列?”百谷仙子道:“聞得他們所司之花,雖系當令,原無不合;但不能力阻眾
人,亦屬非是。因此,也都謫入紅塵。連仙姑共計百人。限期雖遲早不等,大約不出三年,
都要陸續下凡。”百花仙子道:“小仙身獲重譴,今被參謫,固罪所應得;但拖累多人,於
心何安!此後一別,不惟天南地北。後會無期;而風流雲散,綠暗紅稀,回前仙山,能毋慘
目!”說罷,歎息不止。
百草仙子道“仙姑不消煩惱。小仙探得將來被謫之人,或在十道,或在外域,雖散居四
處,日後自能團聚一方,俟仙姑歷過各國,坐緣期滿,那時王母自然命我等前來相迎,仍至
瑤池,以了這段公案。此是仙機,我等竊聽而來,萬萬不可洩漏。”百花仙子道:“請教仙
姑,是哪十道?是何外域?”百草仙子道:“如今唐朝地理,因山川形勢,分天下為十道。
凡縣分隸於郡,郡歸於道——道即後世之省,——如關內、河南、河東、河北、山南、隴
右、淮南、江南、劍南、嶺南之類。至於外域,海外甚多,不能歷舉。若以眾仙姑降生而
論,如君子、黑齒、淑士、歧舌、智佳、女兒各國,大約亦有幾人,謫在其內。”
說話間,元女、織女、麻姑,也來探望。談起此事,歎息之間,大家都埋怨百花仙子並
不自請處分,又不與嫦娥陪罪,以致降落紅塵。將來棋會少了一人,好不掃興。麻姑道:
“當日仙姑同嫦娥角口時,小仙曾見王母不住點頭,似有嗟歎之意,彼時甚覺不解。及至今
日,才曉得王母當日嗟歎,巳料定有此一事。若論過去未來,我們雖亦略知一二,至數百年
後之事,我們道行淺薄,何能深知。”元女道:“此事固有定數。當日倘能謹言,不必紛
爭;今日再能容忍,略盡人事,想來也不至此。此時無可如何,只好歸之於命了。”百花仙
子道:“據仙姑所言,此事固由不能慎言而起,難道小仙此厄竟非天命造定麼?”元女道:
“仙姑豈不聞‘小不忍則亂大謀’?又諺云:‘盡人事以聽天命。’今仙姑既不能忍,又人
事未盡,以致如此,何能言得天命。早間若聽麻姑之言,具表自行檢舉,並與嫦娥賠罪,此
時或仍被謫,所謂人事已盡,方能委之於命。即如下界俗語言:“天下無場外舉子。’蓋未
進場,如何言中;就如人事未盡,如何言得天命。世上無論何事,若人力未盡,從無坐在家
中,就能平空落下隨心所欲事來。強求固屬不可,至應分當行之事,坐失其機,及至事後委
之於命,常人之情,往往如此。不意仙姑也有此等習氣,無怪要到凡間走一遭了。”織女
道:“‘成事不說,既往不咎。’我們原是各治水酒餞行的,還說我們餞行正文罷。”於是
眾仙姑都當面定了日期,接二連三,各備灑宴,替百花仙子餞行。
那牡丹仙子同眾仙子,在上林苑伺候武后宴畢。陸續回洞,都在洞主面前請罪。百花仙
子不但並不責備,一概歸罪於已。眾仙子見洞主如此寬洪,心中更覺不安。——那楊花、蘆
花、籐花、蓼花,萱花、葵花、蘋花、菱花八位仙子,更是追悔無及。過了幾日,這九十九
位仙子,也有素日許多相好仙姑,接接連連,分著餞行。
一日,紅孩兒、金童兒同青女兒、玉女兒,在入夢巖游幻洞備了酒果,替百花仙姑並諸
位仙子餞行。請百草、百果、百谷、元女、織女、麻姑並四靈大仙,相陪飲酒。百花仙子因
百草仙子說他將來下凡要遍歷海外各國,恐有風波及妖魔盜賊之害,甚為憂懼。紅孩兒道:
“仙姑只管放心!今日大家既來祖餞,都最休戚相關之人,將來設有危急,豈有袖手之理。
此後倘在下界有難,如須某人即可解脫,不妨直呼其名,令其速降。我們一時心血來潮,自
然即去相救。”金童兒道:“何謂‘心血來潮’?小仙自來從未‘潮’過,也不知‘心血’
是什麼味。畢竟怎樣‘潮’法?求大仙把這情節說明,日後好等他來潮。”紅孩兒道:“我
見下界說部將上往往有此—說,其實我也不知怎樣潮法。大仙要回來歷,你只問那做書的就
明白了。”玉女兒道:“下界說部原有幾種好的,但如‘心血來潮’舊套滿篇的也就不少。
你若追他來歷,連他也是套來的,何能知道怎樣潮法。剛才紅孩兒大仙說,百花仙姑如在下
界有難,教他呼我眾人之名前去相救,這話只怕錯了:百花仙始既巳托生,豈能記得前生之
事?若能呼我眾人之名,與仙家何異?既是仙家,豈不自知趨避,何須呼人解脫?此話令人
不解。”紅孩兒道:“呸!呸!這話我說錯丁!將來百花諸位仙姑如在下界有難,今日我等
在坐諸人,如系某位大仙或某位仙姑應分當去拯救的,本人即去相救;如須某人相幫,立即
知會同往。彼此務須時時在意。事關百位仙姑,非同小可。倘有遺誤,怠惰不前,教他也墮
紅塵!——只因紅孩兒這句話又生出許多事來。
當時青女兒、玉女兒都與百花仙子把盞。酒過數巡,百獸、百鳥、百介、百鱗四仙向百
花仙子道:“仙姑此去,小仙等無以奉餞,特贈靈莫一枝。此芝產於天皇盛世,至今二百余
萬年,因得先天正氣,受日月精華,故仙凡服食,莫不壽與天齊。些須微意,望仙姑哂
存。”百花仙子剛要道謝,只見百草、百果、百谷、元女、織女、麻姑六位仙子也接著說
道:“我等偶於海島深山覓得回生仙草一枝,特來面呈,以為臨別之贈。此草生於開闢之
初,歷年既深,故功有九轉之妙,洵為希世奇珍。無論仙凡,一經服食,不惟起死回生,並
能同天共老。區區微敬,略表離衷,亦望仙姑笑納。”百花仙子忙向眾仙道謝拜領,即托百
草仙子代為收存,以備他年返本還原之用。青女兒道:“這兩種仙品,都是不死金丹,百草
仙妨雖代收存,切莫偷吃才好。誠恐日後百花仙姑在下界須用,一時呼名,命你送去,那
時,你雖‘心血來潮’,若兩手空空,無物可送,不獨仙姑心血枉自來潮,並恐百花仙姑在
下界守候著急,他的心血也要來潮哩。”說罷,合座不覺大笑。眾仙祖餞未罷,早有幾位仙
姑限期已到,一個個各按年月,都朝下界投胎去了。那百花仙子降生嶺南唐秀才之家,乃河
源縣地方。
未知如何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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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話說這位唐秀才,名敖,表字以亭。祖籍嶺南循州海豐郡河源縣。妻子久已去世,繼娶
林氏。兄弟名唐敏,也是本郡秀才士。弟婦史氏,至親四口,上無父母,喜得祖上留下良田
數頃,盡可度日。唐敏自進學後,無志功名,專以課讀為業。唐敖素日雖功名心勝,無如秉
囊性好游,每每一年倒有半年出游在外,因此學業分心,以致屢次赴試,仍是—領青衫。
恰喜這年林氏生了一女。將產時,異香滿室,既非冰麝,又非旃檀,似花香而非花香,
三日之中,時刻變換,竟有百種香氣,鄰捨莫不傳以為奇,因此都將此地喚作“百香衢”。
未生之先,林氏夢登五彩峭壁,醒來即生此女,所以取名小山。隔了兩年,又生一子,就從
姐姐小山之意,取名小峰。小山生成美貌端莊,天資聰俊。到了四五歲,就喜讀書,凡有書
籍,一經過目,即能不忘。且喜家中書籍最富,又得父親、叔叔指點,不上幾年,文義早巳
精通。兼之膽量極大,識見過人,不但喜文,並且好武,時常舞搶耍棒,父母也禁他不住。
這年唐敖又去赴試。一日,正值皓月當空,小山同唐敏坐在簷下,玩月談文。小山問
道:“爹爹屢赴科場;叔叔也是秀才,為何不去應試?”唐敏道:“我素日功名心淡;且學
業末精,去也無用。與其奔馳辛苦,莫若在家課讀,倒覺自在。況命中不能發達,也強求不
來的。”小山道:“請問叔叔,當今既開科考文,自然男有男科,女有女科了。不知我們女
科幾年一考?求叔敘說明,侄女也好用功,早作準備。”唐敏不覺笑道:“侄女今日怎麼忽
然講起女科?我只曉得醫書有個‘女科’;若講考試有甚女科,我卻不知。如今雖是太后為
帝,朝中並無女臣莫非侄女也想發科發甲去做官?真是你爹爹一樣心腸,可謂‘父子天性’
了。”小山道:“侄女並非要去做官。因想當今既是女皇帝,自然該有女秀才、女丞相,以
做女君輔弼,庶男女不致混雜。所以請問一聲,那知竟是未有之事。若這樣說來,女皇帝倒
用男丞相,這也奇了。既如此,我又何必讀書,跟著母親,嬸嬸學習針黹,豈不是好?”過
了兩日,把書果真收過,去學針黹。學了幾時,只覺毫無意味,不如吟詩作賦有趣,於是仍
舊讀書。小山本來穎悟,再加時刻用功,腹中甚覺淵博,每與叔叔唱和,唐敏競敵他不住。
因此外面頗有才女之名。
誰知唐敖前去赴試,雖然連捷中了探花,不意有位言官,上了一本,言“唐敖於宏道年
間,曾在長安同徐敬業、駱賓王、魏思溫、薛仲璋等,結拜異姓弟兄。後來徐、駱諸人謀為
不軌,唐敖雖不在內,但昔日既與叛逆結盟,究非安分之輩。今名登黃榜,將來出仕,恐不
免結黨營私。請旨謫為庶人,以為結交匪類者戒。”本章上去,武后密訪,唐敖並無劣跡,
因此施恩,仍舊降為秀才。唐敖這番氣惱,非同小可,終日思思想想,遂有棄絕紅塵之意。
唐敏得了連捷喜音,恐哥哥需用,早已差人送了許多銀兩。唐敖有了路費更覺放心,即
把僕從遣回,自已帶著行囊,且到各處游玩,暫解愁煩。一路上逢山起早,遇水登舟,游來
游去,業已半載,轉瞬臘盡春初。這日,不知不覺到了嶺南,前面已是妻舅林之洋門首,相
隔自己家內不過二三十里。路途雖近,但意懶心灰,羞見兄弟妻子之面,意欲另尋勝境暢
游,又不如走那一路才好。一時無聊,因命船戶把船攏岸。上得岸來,走未數步,遠遠有一
古廟,進前觀看,上寫“夢神觀”三個大字。不覺歎道:“我唐敖年已半百,歷來所做之
事,如今想起,真如夢境一般。從前好夢歹夢,俱已做過,今看破紅塵,意欲求仙訪道,未
卜此後何如,何不叩求神明指示?”於是走進神殿,暗暗禱告,拜了神像,就在神座旁席地
而坐。恍惚間,有個垂髫童子走來道:“我家主人奉請處士,有話面談。”唐激跟著來至後
殿,有一老者迎出。隨即上前行禮,分賓主坐下道:“請問老丈尊姓?不知見召有何台
命?”老者道:“老夫姓孟,向在如是觀居住。適切處士有求仙訪道之意,所以奉屈一談。
請問處士,向來有何根基?如今所恃何術?畢竟如何修為,去求仙道?”唐敖道:“我雖無
甚根基,至求仙一事,無非遠離紅塵,斷絕七情六慾,一意靜修,自然可入仙道了。”老者
笑道:“此事談何容易!處士所說清心寡慾,不過略延壽算,身無疾病而已。若講仙道,那
葛仙翁說的最好,他道:“要求仙者,當以忠、孝、和、順、仁、信為本。若德行不修,務
求元道,終歸無益。要成地仙,當立三百善,要成天仙,當立一千三百善’。今處士既未立
功,又未立言,而又無善可立;一無根基,忽要求仙,豈非‘緣木求魚’,枉自費力麼?唐
敖道:“賤性腐愚,今承指數,嗣後自當眾善奉行,以求正果。但小子初意,原想努力上
進,恢復唐業,以解生靈塗炭,立功於朝。無如甫得登第,忽有意外之災。境遇如此,莫可
若何。老丈何以教我?”那老者道:“處士有志未遂,其為可惜。然‘塞翁失馬,安知非
福’。此後如棄浮幻,另結良緣,四海之大,豈無際遇?現聞百花獲愆,俱降紅塵,將來雖
可團聚一方,內有名花十二,不幸飄零外洋。倘處士憫其凋零、不辭勞瘁,遍歷海外,或在
名山,或在異域,將各花力加培植,俾歸福地,與群芳同得返本還原,不至淪落海外,冥冥
之中,豈無功德?再能眾善奉行,始終不懈,一經步入小蓬萊,自能名登寶む上竹下錄め,
位列仙班。此中造化,處士本有宿緣,即此前進,自有不期然而然者。今承下問,故述梗
概,亟須勉力行之!”唐敖聽罷,正要朝下追問,那個老者忽然不見。連忙把眼揉了一揉,
四處觀看,誰知自己仍坐神座之旁。仔細一想,原來卻是一夢。將身立起,再看神像,就是
夢中所見老者。因又叩拜一番。
回到船上,隨即開船。細想夢中光景,暗暗忖道:“此番若到海外,其中必有奇緣。惟
百花不知因何獲愆?畢竟都降何處?為何卻又飄流外洋?此事虛虛實實,令人費解。好在我
生性好游,今功名無望,業已看破紅塵,正想海外暢遊,從求善果,恰喜又得此夢,可謂天
從人願。適才夢神所說名花十二,不知都喚何名,可惜未曾問得詳細。將來到了海外,惟有
處處留神,但遇好花,即加培植,倘逢仙緣,亦未可知。此時且去尋訪妻舅。他常出外飄
洋,倘能結伴同行,那更好。
於是把船攏到妻舅林之洋門首。只見裡面挑發貨物,匆匆忙忙,倒像遠出樣子。原來林
之洋乃河北德州平原郡人氏,寄居嶺南,素日作些海船生意。父母久巳去世。妻子呂氏。跟
前一女名喚婉如,年方十三,生得品貌秀麗,聰慧異常。向日常坐海船跟著父母飄洋。如今
林之洋又去販貨,把家務托丈母江氏照應。正要起身,忽見唐敖到他家來。彼此道了久闊,
讓至內室,同呂氏見禮。婉如也來拜見,唐敖還禮道:“侄女向未讀書,今兩年未見,為何
滿面書卷秀氣?大約近來也學小山不做針黹、一味讀書了?”林之洋道:“他心心念念原想
讀書。俺也知道讀書是件好事,平時俺也替他買了許多書。奈俺近年多病窮忙,那有工夫教
他!”唐敖道:“舅兄可知近來女子讀書,如果精通,比男子登科發甲還妙哩!”林之洋
道:“為甚有這好處?”唐敖道:“這個好處,你道從何而起?卻是宮娥上官婉兒起的根
苗。此話已有十餘年了。舅兄既不知道,待小弟慢慢講來。”
未知如何,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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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話說唐敖向林之洋道:“舅兄,你道為何女子讀書甚妙?只因太后有個宮娥,名喚上官
婉兒,那年百花齊放,曾與群臣作詩,滿朝臣子都作他不過,因此文名大振。太后十分寵
愛,將他封為昭儀;因要鼓勵人才,並將昭儀父母也封官職。後來又命各處大臣細心查訪,
如有能文才女,准其密奏,以備召見,量才加恩。外面因有這個風聲,所以數年來無論大家
小戶,凡有幼女,莫不讀書。目今召見曠典雖未舉行,若認真用功,有了文名,何愁不有奇
遇。侄女如此清品,聽其耽擱,豈不可惜!”呂氏道:“將來全仗姑夫指教。如識得幾字,
那敢好了。但他雖末讀書,卻喜寫字,每日拿著字帖臨寫,時刻不離。教他送給小山姐姐批
改,他又不肯。究竟不知寫的何如。”唐敖道:“侄女所臨何帖?何不取來一看?”林婉如
道:“侄女立意原想讀書,無奈父親最怕教書煩心,只買一本字帖,教俺學字。侄女既不認
得,又不知從何下筆,只好依樣畫葫蘆,細細臨寫。平時遇見小山姐姐怕他恥笑從未談及。
今寫了三年,字體雖與帖上相仿,不知寫的可是。求姑夫看看批改。”說罷取來。唐敖接過
一看,原來是本漢隸。再將婉如所臨,細細觀看,只見筆筆藏鋒,字字秀挺,不但與帖無
異,內有幾字,競高出原帖之上。看罷,不覺歎道:“如此天資,若非宿慧,安能如此。此
等人若令讀書,何患不是奇才!”林之洋道:”俺因他要讀書,原想送給甥女作伴,求妹夫
教他。偏這幾年妹夫在家日子少,只好等你作了官,再把他送去。誰知去年妹夫剛中探花,
忽又鬧出結盟事來。俺聞前朝並無探花這個名號,是太后新近取的。據俺看來,太后特將妹
夫中個探花,必因當年百花齊放一事,派你去探甚花消息哩。”唐敖道:“小弟記得那年百
花齊放,太后曾將牡丹貶去洛陽,其餘各花至今仍在上苑。所有名目,現有上宮昭儀之詩可
憑,何須查探。舅兄此言,來免過於附會。但我們相別許久,今日見面,正要談談,不意府
上如此匆忙,看這光景,莫非舅兄就要遠出麼?”林之洋道:“俺因連年多病,不曾出門。
近來喜得身子強壯,販些零星貨物到外洋碰碰財運,強如在家坐吃山空。這是俺的舊營生,
少不得又要吃些辛苦。”唐敖聽罷,正中下懷,因趁勢說道:“小弟因內地山水連年游玩殆
遍,近來毫無消遣。而且自從都中回來,郁悶多病,正想到大洋看看海島山水之勝,解解愁
煩。舅兄恰有此行,真是天緣湊巧。萬望攜帶攜帶!小弟帶有路費數百金,途中斷不有累。
至於飯食舟資,悉聽分付,無不遵命。”林之洋道:“妹夫同俺骨肉至親,怎說船錢飯食來
了!”因向妻子道:“大娘,你聽妹夫這是甚話!”呂氏道:“俺們海船甚大,豈在姑爺一
人。就是飯食,又值幾何。但海外非內河可比,俺們常走,不以為意,若膽小的,初上海
船,受了風浪,就有許多驚恐。你們讀書人,茶水是不離口的,盥漱沐浴也日日不可缺的,
上了海船,不獨沐浴一切先要從簡,就是每日茶水也只能略潤喉嚨,若想盡量,卻是難的。
姑爺平素自在慣了,何能受這辛苦!”林之洋道:“到了海面,總以風為主,往返三年兩
載,更難預定。妹夫還要忖度。若一時高興,誤了功名正事,豈非俺們耽擱你麼?”唐敖
道:“小弟素日常聽令妹說:‘海水極鹹,不能入口,所用甜水,俱是預裝船內,因此都要
撙節。’恰好小弟平素最不喜茶,沐浴一切更是可有可無。至洋面風浪甚險,小弟向在長江
大湖也常行走,這又何足為奇。若講往返難以預期,恐誤正事,小弟只有趕考是正事,今已
功名絕望,但願遲遲回來,才趁心願,怎麼倒說你們耽擱呢!”林之洋道:“你既恁般立
意,俺也不敢相攔。妹夫出門時,可將這話告知俺家妹子?”唐敖道:“此話我巳說過。舅
兄如不放心,小弟再寄一封家信,將我們起身日子也教令妹知道,豈不更好。”
林之洋見妹夫執意要去情不可卻,只得應允。庸敖一面修書央人寄去,一面開發船錢,
把行李發來。取了一封銀子以作丹資飯食之費,林之洋執意不收只好給了婉如為紙筆之用。
林之洋道:“姑夫給他這多銀子,若買紙筆,寫一世還寫不清哩!俺想妹夫既到海外,為甚
不買些貨物碰碰機會?唐敖道:“小弟才拿了銀子,正要去置貨,恰被舅兄道著,可謂意見
相同。”於是帶了水手,走到市上,買了許多花盆並幾擔生鐵回來。林之洋道:“妹丈帶這
花盆,已是冷貨,難以出脫,這生鐵,俺見海外到處都有,帶這許多,有甚用處?”唐敖
道:“花盆雖系冷貨,安知海外無惜花之人。倘乏主顧,那海島中奇花異草,諒也不少,就
以此盆栽植數種,沿途玩賞,亦可陶情。至於生鐵,如遇買主固好,設難出脫,舟中得此,
亦壓許多風浪,縱放數年,亦無朽壞。小弟熟思許久,惟此最妙,因而買來。好在所費無
多,舅兄不必在意。”林之洋所了,明知此物難以退回,只得點頭道:“妹夫這話也是。”
不多時,收拾完畢,大家另坐小船,到了海口。眾水手把貨發完,都上三板渡上海船,趁著
順風,揚帆而去。
此時正是正月中旬,天氣甚好,行了幾日,到了大洋。唐敖四圍眺望,眼界為之一寬,
真是“觀於海者難為水”,心中甚喜。走了多日,繞出門戶山,不知不覺順風飄來,也不知
走出若干路程。唐敖一心記掛夢神所說名花,每逢崇山峻嶺,必要泊船,上去望望。林之洋
因唐敖是讀書君子,素本敬重,又知他秉性好游,但可停泊,必令妹夫上去。就是茶飯一
切,呂氏也甚照應。唐敖得他夫妻如此相待,十分暢意。途中雖因游玩不無耽擱,喜得常遇
順風;兼之飄洋之人,以船為家,多走幾時也不在意。倒是林之洋惟恐過於耽擱,有誤妹夫
考試;誰知唐敖立誓不談功名,因此只好由他盡興游了。游玩之暇,因婉如生的聰慧,教他
念念詩賦。恰喜他與詩賦有緣,一讀便會,毫不費事。沿途借著課讀,倒解許多煩悶。
這日正行之際,迎面又有一座大嶺。唐敖道:“請教舅兄,此山較別處甚覺雄壯,不如
何名?林之洋道:“這嶺名叫東口山,是東荒第—大嶺。聞得上面景緻甚好。俺路過幾次,
從未上去。今日妹夫如高興,少刻停船,俺也奉陪走走。”唐敖聽見“東口”二字,甚覺耳
熟,偶然想起道:“此山既名東口,那君子國、大人國,自然都在鄰近了?”林之洋道:
“這山東連君子,北連大人,果然鄰近。妹夫怎麼得知?”唐敖道:“小弟聞得海外東口山
有君子國,其人衣冠帶劍,好讓不爭。又聞大人國在其北,只能乘雲而不能走。不知此話可
確?”林之洋道:“當日俺到大人國,曾見他們國人都有雲霧把腳托住,走路並不費力,那
君子國無論甚人都是一派文氣。這兩國過去,就是黑齒國,渾身上下,無處不黑。其餘如勞
民、聶耳、無腸、犬封、無股、毛民、毗騫、無む上戶+文,下月め、深目等國,莫不奇形
怪狀.都在前面。將來到彼,妹夫去看看就曉得了。”
說話間,船已泊在山腳下。郎舅兩個下船上了山坡。林之洋提著鳥槍火繩,唐敖身佩寶
劍。曲曲彎彎,路過前面山頭,四處一看,果是無窮美景,一望無際。唐敖忖道:“如此祟
山,豈無名花在內?不知機緣如何。”只見遠遠山峰上走出一個怪獸,其形如豬,身長六
尺,高四尺,渾身青色,兩隻大耳,口中伸出四個長牙,如象牙一般,拖在外面。唐敖道:
“這獸如此長牙,卻也罕見。舅兄可知其名麼?”林之洋道:“這個俺不知道。俺們船上有
位柁工,剛才未邀他同來。他久慣飄洋,海外山水,全能透徹,那些異草奇花,野鳥怪獸,
無有不知。將來如再游玩,俺把他邀來。”唐敖道:“船上既有如此能人,將來游玩,倒是
不可缺的。此人姓甚?也還識字麼?”林之洋道:“這人姓多,排行第九,因他年老,俺們
都稱多九公,他就以此為名。那些水手,因他無一不知,都同他取笑,替他起個反面綽號,
叫作‘多不識’。幼年也曾入學,因不得中,棄了書本,作些海船生意。後來消折本錢,替
人管船拿柁為生,儒巾久巳不戴,為人老成,滿腹才學。今年八旬向外,精神最好,走路如
飛。平素與俺性情相投,又是內親,特地邀來相幫照應。”恰好多九公從山下走來,林之洋
連忙點手相招。唐敖迎上拱手道:“前與九公會面。尚未深談。剛才舅兄說起,才知都是至
親,又是學中先輩。小弟向日疏忽失敬,尚求恕罪。”多九公連道:“豈敢!......”林之
洋道:“九公想因船上拘束也米舒暢舒暢?俺們正在盼望,來的恰好。”因指道:“請問九
公,那個怪獸,滿嘴長牙,喚作甚名?多九公道:“此獸名叫‘當康’。其鳴自叫。每逢盛
世,始露其形。今忽出現,必主天下太平。”話未說完,此獸果然口呼“當康”,鳴了幾
聲,跳舞而去。
唐敖正在眺望,只覺從空落一小石塊,把頭打了一下,不由吃驚道:“此石從何而
來?”林之洋道:“妹夫你看,那邊—群黑鳥,都在山坡啄取石塊。剛才落石打你的,就是
這鳥。”庸敖進前細看,只見其形似鴉,身黑如墨,嘴白如玉,兩隻紅足,頭上斑斑點點,
有許多花文,都在那裡啄石,來往飛騰。林之洋道:“九公可知這鳥搬取石塊有甚用處?”
多九公道:“當日炎帝有個少女,偶游東海,落水而死,其魂不散,變成此鳥。因懷生前落
水之恨,每日銜石吐入海中,意欲把海填平,以消此恨。那知此鳥年深日久,競有匹偶,日
漸滋生,如今竟成一類了。”唐敖聽了,不覺歎息不止。
未知如何,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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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話說唐敖聞多九公之言,不覺歎道:“小弟向來以為銜石填海,失之過癡,必是後人附
會。今日目睹,才知當日妄議,可謂‘少所見多所怪’了。據小弟看來,此鳥秉性雖癡,但
如此難為之事,並不畏難,其志可嘉。每見世人明明放著易為之事,他卻畏難偷安,一味磋
跎,及至老大,一無所能,追悔無及。如果都象精衛這樣立志,何思無成!——請問九公,
小弟聞得此鳥生在發鳩山,為何此處也有呢?”多九公笑道:“此鳥雖有銜石填海之異,無
非是個禽鳥,近海之地,何處不可生,何必定在發鳩一山。況老夫只聞鴝鵒不逾濟,至精衛
不逾發鳩,這卻未曾聽過。”
林之洋道:“九公,你看前面一帶樹林,那些樹木又高又大,不知甚樹?俺們前去看
看。如有鮮果,摘取幾個,豈不是好?”登時都至崇林。迎面有株大樹,長有五丈,大有五
圍;上面並無枝節,惟有無數稻須,如禾穗一般,每穗一個,約長丈餘。唐敖道:“古有
‘木禾’之說,今看此樹形狀,莫非木禾麼?”多九公點頭道:“可惜此時稻還未熟。若帶
幾粒大米回去,因是罕見之物。”唐敖道:“往年所結之稻,大約都被野獸吃去,竟無一顆
在地。”林之洋道:“這些野獸就算嘴饞好吃,也不能吃得顆粒無存。俺們且在草內搜尋,
務要找出,長長見識。”說罷,各處尋覓。不多時,拿著一顆大米道:“俺找著了。”二人
進前觀看,只見那米有三寸寬,五寸長。唐敖道:“這米若煮成飯,豈不有一尺長麼?”多
九公道:“此米何足為奇!老夫向在海外,曾吃一個大米,足足飽了一年。”林之洋道:
“這等說,那米定有兩丈長了?當日怎樣煮他?這話俺不信。”多九公道:“那米寬五寸,
長一尺。煮出飯來,雖無兩丈,吃過後滿口清香,精神陡長,一年總不思食。此話不但林兄
不信,就是當時老夫自己也覺疑惑。後來因聞當年宣帝時背陰國來獻方物,內有‘清腸
稻’,每食一粒,終年不饑,才知當日所食大約就是清腸稻了。”林之洋道:“怪不得今人
射鵠,每每所發的箭離那鵠子還有一二尺遠,他卻大為可惜,只說‘差得一米’,俺聽了著
實疑惑,以為世上哪有那樣大米。今聽九公這話,才知他說‘差得一米’,卻是煮熟的清腸
稻!”唐敖笑道:“‘煮熟’二字,未免過刻。舅兄此話被好射歪箭的聽見,只怕把嘴還要
打歪哩!”
忽見遠遠有一小人,騎著一匹小馬,約長七八寸,在那裡走跳。多九公一眼瞥見,早巳
如飛奔去。林之洋只顧找米,未曾理會。唐敖一見,那敢怠慢,慌忙追趕,那個小人也朝前
奔走。多九公腿腳雖便,究竟筋力不及,兼之山路崎嶇,剛離小人不遠,不防路上有一石
塊,一腳絆倒,及至起來,腿上轉筋,寸步難移。唐敖得空,飛忙越過,趕有半里之遙,這
才趕上,隨即捉住,吃入腹內。多九公手扶林之洋,氣喘噓噓走來,望著唐敖歎道:“一飲
一酌,莫非前定。’何況此等大事!這是唐兄仙緣湊巧,所以毫不費事,競被得著了。”林
之洋道:“俺聞九公說有個小人小馬被妹夫趕來,俺們遠遠見你放在嘴邊,難道連人帶馬都
吃了?俺甚不明,倒要請問,有甚仙緣?”唐敖道:“這個小人小馬,名叫‘肉芝’。當日
小弟原不曉得。今年從都中回來。無志功名,時常看看古人養氣服食等法,內有一條言:
“行山中如見小人乘著車馬,長五七寸的,名叫“肉芝”,有人吃了,延年益壽、並可得道
成仙。’此話雖不知真假,諒不致有害,因此把他捉住,有偏二兄吃了。”林之洋笑道:
“果真這樣,妹夫竟是活神仙了。你今吃了肉芝,自然不饑,只顧游玩,俺倒餓了。剛才那
個小人小馬,妹夫吃時,可還剩條腿兒,給俺解解饞麼?”
多九公道:“林兄如餓,恰好此地有個充饑之物,”隨向碧草叢中摘了幾枝青草道:
“林兄把他吃了,不但不饑,並且頭目還覺清爽。”林之洋接過,只見這草宛如韭菜,內有
嫩莖,開著幾朵青花。即放口內,不覺點頭道:“這草一股清香,倒也好吃。請問九公,他
叫甚麼名號?以後俺若游山餓時,好把他來充饑。”唐敖道:“小弟聞得海外鵲山有草,青
花如韭,名‘祝余’,可以療饑,大約就是此物了?”多九公連連點頭,於是又朝前走。林
之洋道:“好奇怪!果真飽了!這草有這好處,俺要多找兩擔,放在船上,如遇缺糧,把他
充饑,比當年妹夫所傳辟谷方子,豈不省事?”多九公道:“此草海外甚少,何能找得許
多。況一經離土其葉即枯,若要充饑,必須嫩莖,枯即無用了。”
只見唐敖忽在路旁折了一枝青草,其葉如松,青翠異常。葉上生著—子,大如芥子。把
子取下,手執青草道:“舅兄才吃祝余,小弟只好以此奉陪了。”說罷吃人腹內。又把那個
芥子,放在掌中,吹氣一口,登時從那子中生出一枝青草也如松葉.約長一尺;再吹一口,
又長一尺;一連吹氣三口,共有三尺之長。放在口邊。隨又吃了。林之洋笑道:“妹夫要這
樣嘴嚼,只怕這裡青草都被你吃盡哩。這芥子忽變青草這是甚故?”多九公道:“此是‘躡
空草’,又名掌中芥。取子放在掌中,一吹長一尺,再吹又長一尺,至三尺止。人若吃了,
能立空中,所以叫作‘躡空草’。林之洋道:“有這好處,俺也吃他幾枝,久後回家,倘房
上有賊,俺攛空捉他,豈不省事?”於是各處尋了多時,並無蹤影。多九公道:“林兄不必
找了。此草不吹不生,這空山內有誰吹氣栽他?剛才唐兄所吃的,大約此子因鳥雀啄食,受
了呼吸之氣,因此落地而生,並非常見之物,你卻從何尋找?老夫在海外多年,今日也是初
次才見,若非唐兄吹他,老夫還不知就是躡空草哩。”林之洋道:“吃了這草,就能站在空
中,俺想這話到底古怪。要求妹夫試試,果能平空站住,俺才信哩。”唐敖道;“此草才吃
未久,如何就有效驗。——也罷,小弟權且試試。”隨即將身一縱,就如飛舞一般,攛將上
去,離地約有五六丈。果然兩腳登空,猶如腳踏實地,將身立住,動也不動。林之洋拍手笑
道:“妹夫如今竟是‘平步青雲’了。果真吃了這草就能攛空,倒也好頑。妹夫何不再走幾
步?若走的靈便,將來行路,你就空中行走,兩腳並不沾土,豈不省些鞋襪?”唐敖聽了,
果真就要空中行走,誰知方纔舉足,隨即墜下。林之洋道:“恰好那邊有顆棗樹,上面有幾
個大棗,妹夫既會攛高,為甚不去摘他幾個?解解口渴,也是好的。”都至樹下仔細一看,
並非棗樹。多九公道:“此果名叫‘刀味核’,其味全無定准,隨刀而變,所以叫作‘刀味
核’。有人吃了,可成地仙。我們今日如得此核,即不能成仙,也可延年益壽。無如此核生
在樹梢,其高十數丈,唐兄縱會攛高,相去甚遠,何能到手?”林之洋道:“妹夫只管攛
去,設或夠著,也不可定。”唐敖道:“小弟攛空離地不過五六丈,此樹高不可攀,何能摘
他?這是‘癩蛤蟆想吃天鵝肉’了。”林之洋聽了,那肯甘心,因低頭忖了一忖,不覺喜
道:“俺才想個主意,妹夫攛在空中,略停片時,隨又朝上一攛,就如登梯一般,慢慢攛
去,不怕這核不到手。”唐敖聽了,仍是不肯。無奈林之洋再三催逼,唐敖只得將身一縱,
攛在空中。停了片刻,靜氣寧神,將身立定,復又用力朝上一攛,只覺身如蟬翼,悠悠揚
揚,飄飄蕩蕩,登時間不知不覺,倒像斷線風箏一般,落了下來。林之洋頓足道:“妹夫怎
麼不朝上攛倒朝下墜?這是甚意?”唐敖道:“小弟剛才明明朝上攛去,誰知並不由我作
主,何嘗是我有意落下。”多九公笑道:“你在空中要朝上攛,兩腳勢必用力,又非腳踏實
地,焉有不墜?若依林兄所說,慢慢一層一層攛去,倘攛千百遍,豈不攛上天麼?安有此
理!”
唐敖道:“此時忽覺一陣清香,莫非此核還有香味麼?”多九公道:“這股香氣,細細
聞去,倒像別處隨風刮來。我們何不順著香味,各處看看?”大家於是分路找尋。唐敖穿過
樹林,走過峭壁,各處探望。只見路旁石縫內生出一枝紅草約長二尺,赤若塗朱,甚覺可
愛。端詳多時,猛然想起:“服食方內言:‘朱草’狀如小桑,莖似珊瑚,汁流如血;以金
玉投之,立刻如泥。——投金名叫‘金漿’,投玉名叫‘玉漿’。——人若服了,皆能入聖
超凡。且喜多、林二人俱未同來,今我得遇仙草,可謂有緣。奈身邊並無金器,這劫怎
好?……”因想了一想:“頭巾上有個小小玉牌,何不試試?”想罷,取下玉牌,把朱草從
根折斷,齊放掌中,連揉帶搓,果然玉已成泥,其色甚紅。隨即放人口內,只覺芳馨透腦。
方纔吃完,陡然精神百倍。不覺喜道:“朱草才吃未久,就覺神清氣爽,可見仙家之物,果
非小可。此後如能斷谷,其餘別的工夫更好做了。今日吃了許多仙品,不知膂力可能加
增?”只見路旁有一殘碑,倒在地下,約有五七百斤。隨即走進,彎下腰去,毫不費力,輕
輕用手捧起,借著躡空草之術,乘勢將身一縱,攛在空中,略停片刻,慢慢落下。走了兩
步,將碑放下道:“此時服了朱草,只覺耳聰目明,誰知回想幼年所讀經書,不但絲毫不
忘,就是平時所作詩文,也都如在目前。不意朱草竟有如許妙處!”只見多九公攜著林之洋
走來道:“唐兄忽然滿口通紅,是何緣故?”唐敖道:“不瞞九公說,小弟才得一枝朱草,
卻又有偏二位吃了。”林之洋道:“妹夫吃他有甚好處?”多九公道:“此草乃天地精華凝
結而生,人若服了,有根基的,即可了道成仙。老夫向在海外,雖然留心,無如從未一見。
今日又被唐兄遇著,真是天緣湊巧。將來優遊世外,名列仙班,已可概見。那知這陣香氣,
卻成就了唐兄一段仙緣!”林之洋道:“妹夫不久就要成仙,為甚忽然愁眉苦臉?難道捨不
得家鄉,怕做神仙麼?”唐敖道:“小弟吃了朱草,此時只覺腹痛,不知何故。”
話言未了,只聽腹中響了一陣,登時濁氣下降,微微有聲。林之洋用手掩鼻道:“好
了!這草把妹夫濁氣趕出,身上想必暢快?不知腹中可覺空疏?舊日所作詩文可還依舊在腹
麼?”唐敖低頭想了一想,口中只說“奇怪”。因向多九公道:“小弟起初吃了朱草,細想
幼年所作詩文,明明全都記得。不意此刻腹痛之後,再想舊作,十分中不過記得一分,其餘
九分再也想不出。不解何意?”多九公道:“卻也奇怪。”林之洋道:“這事有甚奇怪!據
俺看來,妹夫想不出的那九分,就是剛才那股濁氣,朱草嫌他有些氣味,把他趕出。他已露
出本相,鑽入俺的鼻內,你卻那裡尋他?其餘一分,並無氣味,朱草容他在內,如今好好在
你腹中,自然一想就有了。——俺只記掛妹夫中探花那本卷子,不如朱草可肯留點情兒?—
—妹夫平日所作窗稿,將來如要發刻,據俺主意,不須托人去選,就把今日想不出的那九分
全都刪去,只刻想得出的那一分,包你必是好的。若不論好歹,一概發刻,在你自己刻的是
詩,那知朱草卻大為不然。可惜這草甚少,若帶些回去給人吃了,豈不省些刻工?朱草有這
好處,九公為甚不吃兩枝?難道你無窗稿要刻麼?”多九公笑道:“老夫雖有窗稿要刻,但
恐趕出濁氣,只怕連一分還想不出哩。林兄為何不吃兩枝,趕趕濁氣?”林之洋道:“俺又
不刻‘酒經’,又不刻‘食譜’,吃他作甚?”唐敖道:“此話怎講?林之洋道:“俺這肚
腹不過是酒囊飯袋,若要刻書,無非酒經食譜,何能比得二位。怪不得妹夫最好游山玩水,
今日俺見這些奇禽怪獸,異草仙花,果然解悶。”多九公道:“林兄剛說果然,巧巧竟有
‘果然’來了。”只見山坡上有個異獸,——形象如猿,渾身白毛,上有許多黑文,其體不
過四尺,後面一條長尾,由身子盤至頂上,還長二尺有余。毛長而細,頰下許多黑髯。——
守著一個死獸在那裡慟哭。林之洋道:“看這模樣,竟象一個絡腮胡子。不知為甚這樣啼
哭?難道他就叫作‘果然’麼?”多九公道:“此獸就是‘果然’,又名‘然獸’。其性最
義,最愛其類。獵戶取皮作褥,貨賣獲利。往往捉住一個打死放在山坡,如有路過之然,一
經看見,即守住啼哭,任人捉獲,並不逃竄。此時在那裡守著死然慟哭,想來又是獵戶下的
む某鳥め子。少刻獵戶看見,毫不費力,就捉住了。”
忽見山上起一陣大風,刮的樹木刷刷亂響。三人見風來的古怪,慌忙躲入樹林。風頭過
去,有只斑毛大蟲,從空攛了下來。
未知如何 下回分解。
熾天使書城
【第十章】
話說三人躲入樹林。風頭過去,有只斑毛大蟲,從高峰攛至果然面前。果然一見,嚇的
雖然發抖,還是守著死然不肯遠離。那大蟲攛下,如山崩地裂一般,吼了一聲,張開血盆大
口,把死然咬住。只見山坡旁隱隱約約,倒像攛出一箭,直向大蟲面上射去。大蟲著箭,口
中落下死然,大吼一聲,將身縱起,離地數丈,隨即落下,四腳朝天。眼中插著一箭,竟自
不動。多九公喝彩道:“真好神箭!果然‘見血封喉’!”唐敖道:“此話怎講?”多九公
道:“此箭乃獵戶放的藥箭,系用毒草所制。凡猛獸著了此箭,任他兇勇,登時血脈凝結,
氣嗓緊閉,所以叫‘見血封喉’。但虎皮甚厚,箭最難入,這人把箭從虎目射入,因此藥性
行的更快。若非本領高強,何能有此神箭!不意此處竟有如此能人!少刻出來,倒要會他一
會。
忽見山旁又走出一只小虎,行至山坡,把虎皮揭去,卻是一個美貌少女。身穿白布箭
衣,頭上束著白布漁婆巾,臂上跨著一張雕弓。走至大蟲跟前,腰中取出利刃,把大蟲胸膛
剖開,取出血淋淋斗大一顆心,提在手中。收了利刃,卷了虎皮,走下山來。林之洋道:
“原來是個女獵戶。這樣小年紀,竟有恁般膽量,俺且嚇他一嚇。”說罷,舉起火繩,迎著
女子放了一聲空槍。那女子叫道:“我非歹人,諸位暫停貴手,婢子有話告稟。”登時下來
萬福道:“請教三位長者上姓?從何至此?”唐敖道:“他二人一位姓多,—位姓林者;老
夫姓唐。都從中原來。”女子道:“嶺南有位姓唐的,號叫以亭,可是長者一家?”唐敖
道:“以亭就是賤字。不如何以得知?”女子聽了,慌忙下拜道:“原來唐伯伯在此。侄女
不知,望求恕罪。”唐敖還禮道:“請問小姐尊姓?為何如此稱呼?府上還有何人?適才取
了虎心有何用處?”女子道:“侄女天朝人氏,姓駱名紅蕖。父親曾任長安主簿,後降臨海
丞,因同敬業伯伯獲罪,不知去向。官差緝捕家屬,母親無處存身,同祖父帶了侄女,逃至
海外,在此古廟中敷衍度日。此山向無人煙,盡可藏身。不意去年大蟲趕逐野獸,將住房壓
倒,母親肢體折傷,疼痛而死。侄女立誓殺盡此山之虎,替母報仇。適用藥箭射傷大蟲,取
了虎心,正要回去祭母,不想得遇伯伯。侄女常聞祖父說伯伯與父親向來結拜,所以才敢如
此相稱。”
唐敖歎道:“原來你是賓王兄弟之女。幸逃海外,未遭毒手。不知老伯現在何處?身體
可安?望侄女帶去一見。”駱紅蕖道:“祖父現在前面廟內。伯伯既要前去,侄女在前引
路。”說罷,四人走不多時,來至廟前,上寫“蓮花庵”三字。四面牆壁俱已朽壞,並無僧
道,惟剩神殿一座,廂房兩間,光景雖然頹敗,喜得怪石縱橫,碧樹叢雜,把這古廟圍在居
中,倒也清雅。進了廟門,駱紅蕖先去通知,三人隨後進了大殿。只見有個鬚髮皆白的老翁
迎出,唐敖認得是駱龍,連忙搶進行禮;多、林二人也見了札,一同讓坐獻茶。
駱龍問了多、林二人名姓,略談兩句,固向庸敖歎道:“吾兒賓王不聽賢侄之言,輕舉
妄動,以致合家離散,孫兒跟在軍前,存亡末卜。老夫自從得了兇信,即帶家口奔逃。偏偏
媳婦身懷六甲,好容易逃至海外,生下紅蕖孫女,就在此處敷衍度日。屈指算來,已一十四
載。不意去歲大蟲壓倒房屋,媳婦受傷而亡。孫女慟恨,因此棄了書本,終日搬弓弄箭,操
練武藝,要替母親報仇。自製白布箭衣一件,誓要殺盡此山猛虎,方肯除去孝衣。果然有志
竟成,上月被他打死一個,今日又去打虎,誰知恰好遇見賢侄。邂逅相逢,真是‘萬里他鄉
遇故知’可謂三生有幸!惟是老夫年已八旬,時常多病。現在此處,除孫女外,還有乳母、
老蒼頭二人。老夫為癡兒賓王所累,萬不能復回故土,自投羅網;況已老邁,時光有限。紅
蕖孫女,正在少年,困守在此,終非長策。老夫意欲拜懇賢侄,俯念當日結義之情,將紅蕖
作為己女,帶回故鄉,俟他年長,代為擇配,完其終身。老夫了此心願,雖死九泉,亦必銜
感!”說著,落下淚來。唐敖道:“老伯說那裡話來!小侄與賓王兄弟情同骨肉,侄女紅蕖
就如自己女兒一般。今蒙慈命帶回家鄉,自應好好代他咋配,何須相托。若論子侄之分,原
當奉請老伯同回故鄉,侍奉余年,稍盡孝心,庶不負當日結拜之情。奈近日武后純以殺戮為
事,唐家子孫,誅戮殆盡,何況其餘。且老伯昔日出仕多年,非比他們婦女可以隱藏,倘走
露風聲,不獨小侄受累,兼恐老伯受驚,因此不敢冒昧勸駕。小侄初意原想努力上進,約會
幾家忠良,共為勤王之計,以復唐業。無如功名未遂,鬢已如霜。既不能顯親揚名,又不能
興邦定業,碌碌人世,殊愧老大無成,所以浪游海外。今雖看破紅塵,歸期未卜,家中尚有
兄弟妻子,此女帶回故鄉,斷不有負慈命。老伯只管放心!”駱龍道:“蒙賢侄慷慨不棄,
真令人感激涕零!但你們貿易不能耽擱,有誤程途。老夫寓此枯廟,也不能屈留。”因向紅
蕖道:“孫女就此拜認義父,帶著乳母,跟隨前去,以了我的心願。”駱紅蕖所了,不由大
放悲聲。一面哭著,走到唐敖面前,四雙八拜,認了義父。又與多、林二人行禮。因向唐敖
泣道:“侄女蒙義父天高地厚之情,自應隨歸故土。奈女兒有兩樁心事:一者祖父年高,無
入侍奉,何忍遠離;二者此山尚有兩虎,大仇末報,豈能捨之而去。義父如念苦情,即將嶺
南住址留下,他年倘遇皇恩大赦,那時再同祖父投奔嶺南,庶免兩下牽掛。此時若教拋撇祖
父,一人獨去,即使女兒心如鐵石,亦不能忍心害理至此。”駱龍聽了,復又再三解勸。無
奈紅蕖意在言外,總要侍奉祖父百年後方肯遠離。任憑苦勸,執意不從。多九公道:“小姐
既如此立志,看來一時也難挽回。據老夫愚見,與其此時同到海外,莫若日後回來,唐兄再
將小姐帶回家鄉,豈不更便?”唐敖道:“小弟日後設或不歸,卻將如何?”林之洋道:
“妹夫這是甚話!今日俺們一同去,將來自然一同來,怎麼叫作‘設或不歸’?俺倒不
懂!”唐敖道:“這是小弟偶爾失言,舅兄為何如此認真。”因向駱龍道:“寄女具此孝
心,將來自有好處,老伯倒不可強他所難。況他立志甚堅,勸也無益。”說罷,取過紙筆,
開了地名。
駱紅蕖道:“義父此去,可由巫鹹國路過?當日薛仲璋伯伯被難,家眷也逃海外。數年
前在此路過,女兒曾與薛蘅香姐姐拜為異姓姊妹,並在神前立誓,無論何人,倘有機緣得歸
故士,總要攜帶同行。”去歲有絲貨客人帶來一信,才知現在寄居巫鹹。女兒有書一封,如
系便路,求義父寄去。”多九公道:“巫鹹乃必由之路,將來林兄亦要在彼賣貨,帶去甚
便。”當時駱紅蕖去寫書信。唐敖即托林之洋上船取了兩封銀子,給駱龍以為貼補薪水之
用。不多時,駱紅蕖書信寫完。唐敖把信接過,不覺歎道:“原來仲璋哥哥家眷也在海外!
當日敬業兄弟若聽思溫哥哥之言,不從仲璋哥哥之計,唐業久已恢復,此時天下何至屬周!
彼此又何至離散!這是氣數如此,莫可如何!”說罷叩辭。大家互相囑付一番,灑淚而別。
駱紅蕖送至廟外,自去祭母、侍奉祖父。
唐敖三人因天色已晚,回歸舊路。多九公道:“如此幼女。既能不避艱險,替母報仇,
又肯盡孝,侍奉祖父余年,惟知大義,其餘全置度外。可見世間忠孝節義之事,原不在年之
大小。此女如此立志,大約本山大蟲從此要除根了。”林之洋道:“剛才俺見大蟲吃那果
然,因想起聞得人說,虎豹吃人,總是那人前生造定,該傷虎口;若不造定,就是當面遇
見,他也不吃。請問九公,這話可是?”多九公搖頭道:“虎豹豈敢吃人!至前生造定,更
不足憑。當日老夫曾見有位老翁,說的最好。他說:“虎豹從來不敢吃人,並且極其怕人,
素日總以禽獸為糧,往往吃人者,必是此人近於禽獸,當其遇見之時,虎豹並不知他是人,
只當也是禽獸,所以吃他。’人與禽獸之別,全在頂上靈光。禽獸頂上無光,如果然之類,
縱有微光,亦甚稀罕。人之天良不滅,頂上必有靈光,虎豹看見,即遠遠迴避。倘天良喪
盡,罪大惡極,消盡靈光,虎豹看見與禽獸無異,他才吃了。至於靈光或多或少總在為人善
惡分別。有善無惡,自然靈光數丈,不獨虎豹看見逃竄,一切鬼怪莫不遠避。即如那個果
然,一心要救死然回生,只管守住啼哭。看他那般行為,雖是獸面,心裡卻懷義氣,所謂
‘獸面人心’,頂上豈無靈光?縱讓大蟲覿面,也不傷他。大蟲見了‘獸面人心’的既不敢
傷,若見了‘人面獸心’的如何不啖!世人只知恨那虎豹傷人,那知有這緣故。”唐敖點頭
道:“九公此言,真可令人回心向善,警戒不小。”林之洋道:“俺有一個親戚,做人甚
好,時常吃齋念佛。一日,同朋友上山進香,竟被老虎吃了。難道這樣行善,頭上反無靈光
麼?”多九公道:“此等人豈無靈光。但恐此人素日外面雖然吃齋念佛,或者一時把持不
定,一念之差,害人性命,或忤逆父毋,忘了根本;或淫人妻女,壞人名節,其惡過重,就
是平日有些小小靈光,陡然大惡包身,就如‘杯水車薪’一般,那裡抵得住!所以登時把靈
光消盡,虎才吃了。不知此人除了吃齋念佛,別的行為若何?”林之洋道:”這人諸般都
好,就只忤逆父母,聞得還有甚麼‘桑間月下’之事。除了這兩樣,總是吃齋行善,並無惡
處。”多九公道:“‘萬惡淫為首,百善孝為先。’此人既忤逆父母,又有‘桑間月下’損
人名節之事,乃罪之魁,惡之首。就讓吃齋念佛,又有何益。”林之洋道:“據九公這話,
世人如作了孽,就是極力修為,也不中用了?”多九公道:“林兄這是甚話!善惡也有大
小:以善抵惡,就如將功贖罪,其中輕重.大有區別,豈能一概而論。即如這人忤逆父母,
淫人妻女,乃罪大惡極,不能寬宥的。你卻將他吃齋念佛那些小善,就要抵他兩樁大惡,豈
非拿了杯水要救車薪之火麼?況吃齋念佛不過外面向善,究竟不知其心如何。若外面造作行
善虛名,心裡卻杯著兇惡,如此險詐,其罪尤重。總之,為人心地最是要緊。若謂吃齋念佛
都是善人,恐未盡然。”
話說間,離船不遠,忽見路旁林內飛出一只大鳥,其形如人,滿口豬牙,渾身長毛,四
肢五官,與人無異,惟肋下舒著兩個肉翅,頂上兩個人頭,一頭象男,一頭象女。額上有
文,細細看去,卻是“不孝”二字。多九公道:“我們剛說不孝,就有‘不孝鳥’出來。”
林之洋聽見‘不孝’二字,忙舉火繩,放了一槍。此鳥著傷墜地,仍要展翅飛騰。林之洋趕
去,一連幾拳,早巳打倒。三人進前細看,不但額有“不孝”二字,並且口有“不慈”二
字,臂有“不道”二字,右脅有“愛夫”二字,左脅有“憐婦’二字。唐敖歎道:“當日小
弟雖聞古人有此傳說,以為未必實有其事。今親目所睹,果真不錯。可見天地之大,何所不
有。據小弟看來這是世間那些不孝之人,行為近於禽獸,死後不能復投人身,戾氣凝結,因
而變為此鳥。”多九公點頭道:“唐兄高見,真是格物至論。當日老夫瞥見此鳥,雖是兩個
人頭,卻都是男像,並無‘愛夫’二字。—一因天下並無不孝婦女,所以都是男像。——它
這人頭時常變幻,還有兩個女頭之時。聞得此鳥最通靈性,善能修真悟道,起初身上雖有文
字,每每修到後來竟會一字全無;及至文字脫落,再加靜修,不上幾年,脫了皮毛,登時成
仙去了。”唐敖道:“中此非‘放下屠刀,立刻成佛’麼!可見上天原許眾生回心向善
的。”只見船上眾水手因在山泉取水,也來觀看。問知洋細,都鼓噪道:“他既不孝,我們
就要得罪了!這樣一身好翎毛,就是帶些回去做個掃帚,也是好的。”說罷上前這個一把,
那個一把,只見拔的翎毛滿地飛舞。唐敖道:“他額上雖有‘不孝’二字,都是戾氣所錘,
與他何干?”眾人道:“我們此時只算替他除戾氣,把戾氣除淨,將來少不得要做好人。況
他身上翎毛著實富厚,可見他生前吝嗇,是‘一毛不拔’的。如今我們將這‘一’字換個
‘無’字:他是‘一毛不拔’,我們是‘無毛不拔’,把他拔的一乾二淨,看他如何!”
翎毛拔完,正要回船,忽見林內噴出許多膠水,腥臭異常。眾人連忙跑開。林內飛出一
只怪鳥,其形如鼠,身長五尺,一只紅腳,兩個大翅,飛到不孝鳥跟前,隨即抱住,騰空而
起。林之洋忙拿槍裝藥,對準此鳥。正要放時,誰知火繩沾水已熄,轉眼間,那鳥去遠。眾
水手道:“我們常在海外,這樣怪鳥,倒也少見。向來九公最是知古知今,大約今日也要難
住了。”多九公道:“此鳥海外犬封國最多,名叫‘飛涎鳥’,口中有涎如膠,如遇饑時,
以涎灑在樹上、別的鳥兒飛過,沾了此涎,就被粘進。今日大約還未得食,所以口內垂涎。
此時得了不孝鳥,必是將他飽餐。可見這股戾氣是犯萬物所忌的:不但人要拔他的毛,禽獸
還要吃他的肉哩!”說罷,一齊回船。唐敖把信收了。林之洋取出大米給婉如、呂氏看了無
不稱奇。登時揚帆。
不多幾日,到了君子國,將船泊岸。林之洋上去賣貨。唐敖因素聞君子國好讓不爭,想
來必是禮樂之邦,所以約了多九公上岸,要去瞻仰。走了數里,離城不遠,只見城門上寫著
“惟善為寶”四個大字。
未知如何,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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