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南鄭州,即春秋時之鄭國也。有蘭姓者,為此地望族。昉於燕姞夢蘭而生穆公,
後世因以為姓。在春秋時,得蒙宣聖一顧,援琴而歌其美,戰國時靈均大夫深佩服之。
厥後右軍與之修褉,謝氏置於庭,蓋因一與晉接,直如荀令公香三日不散故也。後裔有
蘭瘦翁,性幽間,慕羅浮仙跡,遂移家居焉。居近梅氏,與梅懼翁義氣相投。
一日,夫人池氏夜夢日月並行,方詫異間,忽見日光閃爍,墜於梅家。少焉,月影
困欒,投於懷內。又見一老人,手持長繩,將懷中月繫住,牽到梅家去了。夫人一驚而
寤,尋思一會,不知是何兆驗。聽得(土桀)中絳幘咿喔齊嗚,院外黃鶯間關對語。整
衣出戶,東方既白。急推瘦翁起,為言幻夢。瘦翁亦不以為意。越數月,夫人自覺有身。
再數月,梅懼翁夫人冷氏產一男。方其生也,有鶴集於庭,懼翁心異之。蘭瘦翁聞懼翁
生子,來賀曰:「聞君得一雛鳳,不勝雀躍。君之瓣香,幸有替人矣。」懼翁曰:「年
近四旬,始生一子,譬如萌芽初出,要受許多雨露,方能滋長。待得為枝為葉,幾乎望
得人眼欲穿。」瘦翁曰:「本之深者枝必茂。吾兄素有栽培,令郎必如蒲蘆之易生;且
為枝為葉,兄尚可望,似我無望者何如?」懼翁曰:「聞嫂夫人分娩已近,兄亦不為無
望。」瘦翁曰:「兄言誠然,但璋也瓦也,尚在未定之天,恐終成虛望耳。」懼翁曰:
「北堂諼草定兆宜男,兄不必過慮。」瘦翁辭歸。懼翁入內視其子,命名如玉,字雪香。
數日後,蘭瘦翁獨坐書室,忽聞異香噴鼻,清若蘭麝。方驚異間,青衣婢出報曰:
「夫人產一小姐矣。」瘦翁意甚不懌。梅懼翁來賀曰:「恭喜吾兄生一翰林矣。」瘦翁
曰:「兄聽錯了,乃是女兒。」懼翁曰:「兄不聞翰林聲價抵千金乎?」二人失笑。瘦
翁曰:「古人謂生女為弄瓦,賤之之辭,何千金之足雲?且我年已四旬,生個賠錢貨,
何足為喜?」懼翁曰:「古人云『生男勿喜生女勿悲』,兄忘之乎?且古來好女兒,無
殊奇男子,如木蘭從軍,緹縈救父,曹大家淹通經史,黃崇嘏聲蜚翰苑。彤管流輝,不
一而足。兄何以女輕之耶?」瘦翁曰:「此乃天地間罕覯之奇,談何容易。即是如此,
到底生女不敵生男之貴。」懼翁問:「取名否?」瘦翁曰:「尚未。」懼翁為取名猗猗,
字香谷。」瘦翁曰:「好個幽雅名字,恐小女兒不能稱也。」二人復談敘一回方散。
光陰荏苒,兩家子女俱過週歲。雖在褪褓中,梅雪香已覺冰肌玉骨,蘭香谷亦復竟
體馥芳。父母交相愛悅,這裡說蘭氏好朵奇葩,那裡說梅家好株玉樹。一日,池氏悟及
前夢,謂瘦翁曰:「前夢老人持繩,將我懷中月牽到梅家,莫非應在女兒因緣。吾觀梅
家小兒,甚是清秀,與訂姻盟何如?」瘦翁稱善。
又過月餘,是暮春天氣,梅懼翁作溪上游,命僕請瘦翁偕往。二人同至溪邊,只見
芳草極目,楊花撲面。沿溪一帶人家,不過數十戶。牧童驅犢,蠶婦采桑,卻有一些逸
趣,都是自然畫圖。二人行盡清溪,同上峻嶺,不數武,見一茅庵,庵名「如願」。破
扉兩扇已就傾欹,登其堂,佛面蒙塵。相與小憩,相中為憑弔者久之。瘦翁笑謂懼翁曰:
「此庵名為如願,但不知弟有一願可能如否?」懼翁問:「有何願?」瘦翁曰:「羅浮
一村,唯弟與老兄差同臭味,其余率多俚俗。因不揣寒微,欲與兄結朱陳之好,不知可
能如願否?」懼翁曰:「不敢請爾,固所願也。但欲來一媒妁,惜無知心良朋。」瘦翁
曰:「割襟亦可定聘。至若媒妁,異日緩緩覓之,未始不可。」時日已西沉,遂同沿溪
而歸。即擇良日,梅家以雙股金釵一枝,蘭家以玉如意一柄,交相為證,於是梅蘭之婚
姻定矣。
居無何,鄭州蘭氏大修宗譜,馳書召瘦翁,瘦翁遂摯家回原籍。年餘,有豪某聞瘦
翁賢強,欲置之幕下。瘦翁羞與為伍,不就聘,而豪某聲勢逼人。瘦翁恐其辱己也,遂
遷於楚之雲中。又年餘,豪某得其蹤跡,又使人羅而致之。瘦翁不可;豪某怒,將設計
陷之。瘦翁知之,復逃至湘南,更姓賈,號遁翁。至是人不復知有蘭瘦翁矣。湘南之地
本屬名區,後來涇渭雜去,清濁不分,有茅氏、艾氏、蕭氏互相標榜,朋比為奸,更有
籐氏、蘿氏為之爪牙。數家見瘦翁清潔,欲引以自重。瘦翁杜門謝客,嫉之若仇。無奈
愈相纏繞,鋤之不去,瘦翁乃歎曰:「居必擇鄰,斯言不謬。騷經有云:蘭芷變而不芳
兮,荃蕙化而為茅。何昔日之芳草兮,今真化為蕭艾也。正今日之謂矣。」乃復徙居於
澧水之間。
初,瘦翁之回鄭州也,梅懼翁遇鄭州商人,托致書於蘭氏。及商人回鄭州時,瘦翁
已遷居雲中,商人亦不復至羅浮。懼翁見無回音,心甚悵然。嗣後絕無便鴻,遂未專郵
修候。瘦翁屢經播遷,愈遷愈遠,亦未寄緘於梅。二家雖為姻親,不通音問者十餘年。
比及遷居澧水,猗猗已長至十六歲。生得情致幽閒,德性貞靜。蛾眉和新月同彎,
鴉鬢與濃雲共掃。白凝梨面,還將勝西子三分;紅暈桃腮,卻不向東風一笑,倚碧檻以
芳,含水仙共麗。啟朱唇而氣馥,蕙質同清。抑且才同柳絮,謝道韞之吟句可雙;韻寄
梧桐,蔡文姬之辨琴有二。揮毫學夫人之格,最愛簪花;作賦妙婕妤之思,無庸起草。
真個人間少有,天上難尋。有婢芷馨麗而知書,猗猗雅愛之,情同姊妹,偶見小園桃花
正放,填《蕙蘭芳引》一闋以賞之。其詞云:
霞燦芳園,映佳麗、翠樓朱戶。偶捲起湘簾,人面花光暗度。春風買笑,看一半、
嬌紅欲語。喜芬芳滿目,人在武陵深處。御苑助嬌,唐宮銷恨,憑他一晤。更斑管蠻箋,
誰寫斷腸舊句。主人珍重,深為藏護。問何人,敢到天台仙路。
填畢,署尾寫「猗猗偶題」,草稿夾在韻府書中,也未經意。有荊棘生者,父荊榛
在朝當路,權傾一時,喜刺人,見者輒避之。荊棘依父勢,欺侮鄉里。然見蘭瘦翁,獨
斂手執弟子禮。瘦翁見其不忘恭敬,亦不深為拒絕。一日,荊棘向瘦翁索借韻府一部,
瘦翁與之,不知中有猗猗詞曲也。荊棘偶翻閱韻府,見之,自思曰:「遁翁家無多人,
而猗猗二字又系女郎名,號此必賈,遁翁之女所作無疑。才既佳,貌亦必美,欲作求凰
計,捨此吾誰與歸?」遂央人向瘦翁道及。瘦翁曰:「以荊公子聲價,非不欲附女蘿,
但小女已許字羅浮梅氏矣。」其人默然退,以告荊棘。棘爽然自失,徬徨無計,其人曰:
「以公子氣焰,何求不得!譬如弈棋,宜爭先乎?」荊棘猛省,遂托制府蔓公,復申前
議,將欲以勢迫之。瘦翁從容緩議為辭,歸,歎曰:「荊棘勾衣,兼之滋蔓難圖。如不
早為之所,將不能脫身矣。」遂慕西泠幽閒,徙家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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