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懼翁風餐露宿，將近西泠，行至一處，平蕪千里，絕無人煙。時日已黃昏，棲息
無地，正驚懼間，火光透出深林，知是村落，急覓路投之。至嶺上則見茅屋半間而已。
當門唯有一鶴，見懼翁至長鳴數聲，少時一叟出，鶴髮童顏，飄飄然有仙氣，笑謂懼翁
曰：「老人早知君欲投宿，必尋到這裡來。但似此蝸角蚊蝶，豈能相容，君可向別處
去。」懼翁告以別無村後。叟指嶺之西曰：「兀的不是人家？」懼翁於星光之中凝眸審
視，若隱若見，果然不下數十家，遂拱手謝叟曰：「煩指此。」叟笑曰：「此處人家盡
可留宿，切莫再來我這裡，決不相容也。」
    懼翁別去，望嶺西有人家處行，愈行愈遠。行過裡許，尚覺那些人家，依然若隱若
見，自忖曰：「星光之下，怎能望見許遠人家，莫非路走差了？」再向前急行一會，則
見那些人家，相隔不過一箭之遠，心甚喜，及趨至乃是茂林密樹，絕無村莊。聽得鬼聲
嗚嗚，蟲鳴唧唧，驚心動魄，毫髮俱悚，乃曰：「不意此老竟賺人若斯耶？」不得已，
尋舊路而返。至則老叟策杖立於門首，笑迎曰：「說過切莫再來，何又返耶？」懼翁曰：
「嶺西並無人家，老翁何故賺我？」叟曰：「君未尋到盡頭處，若到盡頭處，自有村
落。」懼翁曰：「走三家不如坐一家，我再不學那現鐘不打、再去煉銅的了。」叟曰：
「必欲借宿，當為我即景一吟。」懼翁乃口占二絕云：
    
    溪頭日落已黃昏，茅舍蝸居絕遠村。
    漫道山人無伴侶，夜深還有鶴司門。
    遠樹翻疑捨宇遮，宵征那辨路途差。
    即今莫漫尋棲宿，一夜酣眠處士家。

    叟笑曰：「君清才敏絕，信是可人。」遂延懼翁入。見滿室清虛，一塵不染。有對
聯云：
    
    清留月影鋤三徑
    寒共梅花老一生

    叟問懼翁姓字，且詢以將欲何往。懼翁以實告，因問叟。叟曰：「老人姓林，與君
先人有通家之好。」懼翁曰：「翁年幾何？」叟曰：「不知歷幾甲子矣。」懼翁不知是
仙是佛，心甚異之。叟命懼翁就寢。及天微明，懼翁恍惚聞呼曰：「梅懼翁可起行也。」
猛開倦眼，見身臥草茵，茅舍全無，司門之鶴猶隱隱在雲端飛繞。正縱目仰觀，忽片紙
撲面飛來，落於草際。拾起視之，中有四語云：
    
    問我何人，和靖後身。西泠之北，三度梅春。

    懼翁閱畢，喜曰：「吾隻身作西泠之遊，原欲不食人間煙火。今幸和靖先生預導先
路，從此皈依，何難酬願。」遂復向西泠而行。
    越兩日，復至一處，崇山茂林，蔥蔚深窅。懼翁思和靖先生當必在此。日沉天暮，
遂不向人家借宿。時值初旬，斜月半圭，猶掛樹杪。懼翁趁著月光入山深處，只見叢林
有人走動，私心竊喜，以為必是和靖先生。忽聽風響處，跳出二人，伸拳勒手，乃山賊
也。一名山魈，一名木魅，正欲出山尋華屋打劫，不期懼翁與之相遇。喜曰：「送買路
錢者至矣。」見懼翁並無行李，遂遍身搜尋，卻也絕無金銀氣，二人顧謂曰：「此人何
一寒至此？」謂懼翁曰：「聽爾聲音乃遠方人，空身夜行，必是喪家之狗，爾盍跟我作
一夥伴？」懼翁不可，賊強之；懼翁固不可，山魈怒曰：「我本欲留你一條活命，汝真
不識好〔歹〕，留妝那有用處？」遂舉刀刺之。忽虎嘯一聲，跳出林外。向二賊張牙舞
爪。賊驚走。懼翁昏絕地上，少時甦醒，手足無措，亂竄林中，聽得鶴唳數聲，以為和
靖先生去此不遠，心稍定，坐以待之，亦絕無影響。
    比及天明，方覓路而走。行裡許，前臨大溪，溪上有木橋。懼翁欲行過橋去，橋木
已朽不堪行，乃轉身覓路。忽背後有人呼曰：「梅懼翁不在此處歇腳，更欲何往？」懼
翁急回頭看時，見和靖先生披鶴氅，隔橋端坐，一鶴鎮踞於前。懼翁遂倒身下拜，乞為
接引。和靖曰：「爾且過橋來。」懼翁曰：「橋木已經朽壞，怎好立腳？」和靖曰：
「爾但行且勿憂。」懼翁深信和靖，遂放膽走來。將近彼岸，橋木忽斷，將懼翁跌在水
中，彷徨懼間，覺已立於和靖先生側矣。回視橋下，又有一懼翁浮於水面，不勝驚疑。
和靖笑曰：「爾今日方脫凡根，不須疑慮。」懼翁跪請皈依，和靖乃揮塵尾謂之曰：
「佛傳衣缽必先懺悔。吾今託為坐禪，爾試參之。」懼翁請說妙諦。和靖問曰：「犯口
過否？」懼翁曰：「嫌壓瓊枝頻□雪，憐摧玉蕊暫呵風。」又問：「犯淫過否？」曰：
「嘗招月姊橫疏影，喜傍封姨送暗香。」問：「犯殺過否？」曰：「偶曳長條打孤鶴，
偏教冷艷餓寒典。」問：「犯身過否？」曰：「溪上賺他吹笛客，嶺頭欺遍詠花人。」
問：「作如何究竟？」曰：「枝殘蕊破多生子，花落魂消尚有心。」問：「作如何解
脫？」曰：「縱有月魂都是夢，不逢春信本無香。」和靖喜曰：「爾真能十根斷、六慧
通也，吾今還你個葉落歸根罷。」同往西泠北去，不知所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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