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段 曲江有約賞煙花 如玉無情對桃李
    雪香及松、竹同到柳家,柳曲江導入書室,室名「洩春軒」,其額曰:「嫩金」。
旁有對聯,乃李義山詩也,曰:
    
    已帶黃金縷,仍飛白玉花。

    雪香曰:「曲江真雅人深致。」少時茶罷,曲江入內去了。松曰:「柳曲江風流可
愛,宛似張緒當年。」竹曰:「我竹嶰谷所交的朋友,哪有錯的。」松曰:「你與我相
交,你就錯起。」竹曰:「更是不錯。」少時柳出,謂竹曰:「不知兄等今日作郊外游,
未曾辦得一毫餚饌,率爾邀到捨下,殊覺不恭。我引兄等到一處所,可以釃酒,並可以
賞春。」松曰:「有此妙境,何不早去?」竹問柳曰:「是何地方?」柳曰:「離此不
上半里,有個青樓甚佳。」松曰:「如此,我不去。」柳曰:「翠濤襟懷浩蕩,何竟是
個道學先生。」松曰:「我與嶰谷年稍長,入此煙花隊裡,可信把持得定。雪香年幼,
且未嘗過此中滋味,倘引開了情竇,惑於其中,甚非你我為朋友的道理。且異日懼翁老
伯回時,你我將何顏以對?」柳曰:「這卻無妨。昔日騷人才子,如杜子美、李太白、
元微之、白樂天、蘇東坡、陸放翁等,動輒挾妓以游。今為此行,似亦無傷雅道。」竹
曰:「曲江聽言亦是。且我觀雪香為人,恬淡寡笑言,諒不致溺於其中。此番舉動,正
如今早所示札云「偶爾奇跡紅塵,何礙英雄本色」。翠濤你不必過拘。」松顧雪香曰:
「雪香,你可有信否?」雪香曰:「請嘗試之。」於是四人攜手同行。
    不過半里之遙,已到門首,恰遇院中一個小廝出來。柳生是來過認得的,便叫:
「柳相公,怎輕易不到這裡來?」柳問:「你家桃姑娘、李姑娘在家否?」小廝曰:
「在家,相公請到裡面待茶。」四人遂一齊走進。原來院有二妓,一名桃根,一名李萼,
雖非傾國傾城,卻也算得教坊魁首,簫管歌曲件件皆精,但不解吟詠耳。小廝引四人入
內,呼曰:「桃姑娘,李姑娘,西門柳相公同三位客來了!」只聽角門一聲,二女齊出,
笑迎曰:「柳相公是哪陣風吹得來的?」忽見雪香在旁,凝眸半晌,私相語曰:「好個
體面哥兒。」柳因指三人示二妓曰:「這位松相公,這位竹相公,這位梅相公。」桃含
笑曰:「梅相公合眾位相公請坐。」柳復指二妓曰:「這是桃姑娘,這是李姑娘,」松
顧柳笑曰:「桃李盡在公門。」竹曰:「雖在曲江門下,卻已下自成蹊」。李曰:「都
是些讀書相公,會講文哩。」桃曰:「相公們平日在家講的文,今日都背來了。」合座
大笑。雪香獨向隅而坐,低頭不語。桃曰:「相公們只管說,可憐冷落我梅相公。」竹
曰:「雪香只管放老氣些,莫作新嫁娘模樣。」松曰:「我先所言固是正理,但既到這
裡來,也要風流點子,莫把你的酸氣帶來了。」柳曰:「雪香初來,這也難怪。」李曰:
「又道是無酒不敘情,相公們吃酒不吃?」柳曰:「特來吃酒的。」桃遂命小廝辦酒。
不一時,排上筵席,依次而坐。雪香讓柳坐,柳曰:「今日是我的薄東,我在上橫頭坐,
翠濤左邊一席坐,嶰谷右邊獨坐,你隨翠濤坐,桃姑娘、李姑娘下邊陪客。」竹曰:
「我喜同翠濤坐,雪香你在右邊獨坐。」雪香不可。松曰:「這又不是請客,雪香你就
坐下。」坐畢,酒飲數杯,柳曰:「啞酒難吃,我等賭拳索戰罷。」松曰:「快事,快
事!我就與你來。」柳輸松一籌。竹曰:「細柳管真不濟事,待我整齊隊伍戰退大樹將
軍。」遂與松戰,松輸一籌,呼雪香曰:「淇園竹箭射退吾軍,可速截住。」雪香與竹
戰,竹輸一籌。雪香曰:「望風而降,真勢如破竹矣。」竹曰:「吾將教吳宮美人戰。」
謂桃曰:「你與我擒此驍將。」雪香也輸一籌。竹曰:「梅將軍今日於娘子軍中棄甲曳
兵走矣。」松、柳大笑。柳曰:「桃姊唐突梅郎,該敬酒一杯。」桃立起身來敬酒。雪
香曰:「酒厚了,不敢領。」桃見雪香吃了些酒,面色微紅,真似桃花瓣兒一般,好生
愛憐,遂移坐雪香身旁勸酒。竹笑曰:「我叫雪香獨坐右邊,留虛席以待桃姊久矣。」
桃復勸以酒,雪香固辭。李曰:「待我敬梅相公一杯。」桃曰:「看你臉面何如。」松
曰:「雪香醉了也只一杯酒,莫卻了他二人的意思。」雪香遂一飲而盡。李復敬雪香一
杯,雪香只不肯吃。柳謂李曰:「梅相公既不吃,不必相強,我替他吃一杯罷。」松曰:
「觸動了我的詩情。」柳曰:「翠濤豪爽,定有警句,我當洗耳。」松曰:「《牡丹亭》
有句云『不是梅邊是柳邊』,與方才李姊敬酒情景宛合。」合座大笑。桃曰:「《牡丹
亭》詞曲甚好。」柳曰:「你們吹唱俱佳,何不歌一曲侑酒。」桃曰:「恐污相公們耳
哩。」松曰:「我最喜聽清音。」竹曰:「我也略知一二,試歌一曲聽聽。」桃乃吹長
笛,李彈箏而歌:
    
    曉掛芙蓉帳。有十分思憶,十分惆悵。不曾相別,相別如何樣。恨雞鳴日上,不等
鴛鴦情暢。今早分離,又是何日何時再了前賬。
    眼底情人難依傍,問今宵那個成儷伉。新舊間愁,一夜一回償。有誰銘腑臟,度爾
煙花飄蕩。偶作新詞待,卿卿按節,時啟朱唇唱。
                         右調《夢芙蓉》

    歌畢,松曰:「真是響遏行雲,暢快,暢快!」竹曰:「我細聆此曲,其詞絕佳,
不知是何人作的?」桃曰:「我們歌新詞,不歌舊詞。這就是柳相公從前作的。」松曰:
「曲江風流,令人雅慕。」李曰:「我看相公們都是才子,何不也各作一首,使我們唱
唱。」松曰:「使得。」遂填《南鄉子》云:
    
    日暮髻重梳,賣笑春風待阿奴。幾度喚郎,郎面本生疏。陌路都成並蒂蕖。竟夜任
歡娛,此際誰憐瘦弱軀。縱使相憐,情義總模糊。應共鮫人泣淚珠。

    柳曰:「翠濤淒音促節、哀感頑艷,洵是才人之筆。嶰谷你也作一首看。」竹乃填
《百字令》一闕云:
    
    當筵桃李為誰春,小小芳齡,二九賣笑門。前迎好客,笛唱笙歌盡有,裙底風流,
眉尖嬌媚,二美傳人口。金樽捧處,競看雙袖纖手。只恐南打夭桃,風摧綺李,瘦比章
台柳。昔日繁華爭美處,到此不堪回首。酒地淒涼,花場冷落,兀自拋紅豆。琵琶慣抱,
積愁誰與分剖。

    松曰:「嶰谷真欲淚落青衫矣。」竹曰:「雪香作一首,想必更佳。」雪香曰:
「不作也罷。」松曰:「都作了,你如何不作?」雪香遂提起筆填《滿江紅》一闕云:
    
    偶遇青樓,見兩樹、嬌花嫩蕊。裝就的、倚門含笑,拈花自喜。金爵釵簪雲霧鬢,
秦珠幾糕垂雙耳。聽當筵、個個說風流,新桃李。乍相識,便呼姊。歡笑處,竟如此,
我偏嫌脂粉,為花羞死。座有東鄰情不適,世無西子難誇美。笑生平、俊眼太孤高,誰
堪視。

    松笑曰:「雪香欲遇西子,悔不早生千餘年,泛西湖去。」桃曰:「相公所作詞曲
都佳,我無所酬,但持杯酒為敬。」雪香曰:「我實不飲。」松曰:「天色將晚,略飲
數杯回去。」飲畢,桃、李二人送四人出。桃私謂柳曰:「梅相公好個才貌,可惜不知
風流情趣。」柳曰:「年紀還幼。」四人遂別二妓而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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