瘦翁既至羅浮親訪梅氏,猗猗一心專向梅郎,無復留意秦生。而芷馨則思念秦生,
前情刻不能忘,謂猗猗曰:「從前那秦相公才貌雙絕,老爺既有相攸之意,到有見識,
於今辭了現在的,又去訪梅相公,真是自惹煩惱。」猗猗曰:「此是正理,芷馨你如何
這樣說?」芷馨曰:「正理固是正理,我怕這梅相公的事有些荒唐。」猗猗曰:「怎麼
有些荒唐?」芷馨曰:「從前說梅相公已到西泠來了,如何在西泠四路尋訪卻無蹤跡,
可見這個到西泠的信息已屬荒唐;這個信息不真,則梅相公未娶的信息亦未必真,即從
前梅家來書亦未必是假。老爺今到羅浮,設若梅相公已娶奈何?若其已娶,小姐既不能
歸梅相公,又無處再覓秦相公,豈不兩下落空了?」猗猗聽罷,長歎無語。時辛夷花開,
猗猗因口占一絕云:
閒愁無語對東風,萬緒百端寫莫窮。
不解花神頻擲筆,有何春怨慣書空。
芷馨聞猗猗吟畢,亦愁眉無語。
卻說桂蕊每求山嵐為訪雪香蹤跡,杳不可得。桂蕊曰:「梅郎此時諒必已回羅浮去
了,但他從前來時應該有人知覺,何都說沒有姓梅的到西泠來,莫非梅郎本未到西泠來?
那松、竹在銷魂院所說是誑我的?」心中疑惑不定。一日,謂山嵐曰:「想梅郎此時已
回羅浮去了,欲煩父親到羅浮走一遭,親見梅郎,言兒下落。」山嵐曰:「從前賈遁翁
也欲尋訪梅郎,不知他可同去否?我到西子廟對月鑒說,叫他問一聲;倘賈遁翁也去,
我便好同他去。」桂蕊曰:「這也好。」山崗遂到西子廟來,時月鑒游終南已歸,山嵐
將約遁翁同到羅浮的意思告知月鑒。月鑒曰:「遁翁已到羅浮去了,想此時將要轉身,
山翁不必再去。」山嵐聽說,意乃中止,歸謂桂蕊曰:「賈遁翁已到羅浮去了,不日梅
郎當與偕來,我可不必去得。」桂蕊聽說乃罷。
一日,桂蕊對山嵐夫人石氏曰:「聞西子廟甚是幽靜,孩兒閒坐無聊,欲去看看,
以消愁悶。」石氏應允,遂同桂蕊出門。時值二月天氣,桃花初放,桂蕊見花生感,行
路之間,口填《千秋歲引》一闋:
綠滿支頭,紅稠屋角,一帶夭桃開灼灼。武陵何處春無主,崔郎不至花空落。幾日
風,幾日雨,總愁著。無奈不逢傳書鶴,無奈不逢填橋鵲。回首風流委溝壑。當初漫留
巫岫語,而今誤我秦樓約。睡昏昏,情脈脈,幾拋卻。
填畢,再行不數武,即至西子廟。
桂蕊與石氏同入,則先有麗人在焉,蓋即蘭猗猗也。時猗猗亦因春悉難遣,與芷馨
同游廟中。桂蕊一見,暗暗稱美;而猗猗卻瞻仰西子神像,不覺有桂蕊至。芷馨見桂蕊
亦凝眸注視,寂然無語。猗猗忽念桂蕊贈雪香詩末二句云:「『不遇范公全晚節,西施
誰與泛湖游』?」桂蕊聽得,暗思曰:「這是我贈梅郎的詩,這個美人怎麼知道?」因
念第三韻,曰:「空含蕩婦三千淚,少嫁商人一段愁。」猗猗聽見,亦暗思曰:「這是
桂蕊贈秦生的詩,我這西泠怎麼也有人曉得?」回頭看見桂蕊,著了一驚,因念這西泠
竟有如此美人,遂進前與桂蕊為禮,問桂蕊曰:「敢問尊姓?」桂蕊曰:「姓山。」猗
猗指石氏問曰:「這位是誰?」桂蕊曰:「是家母。」桂接問曰:「姊姊尊姓?」猗猗
曰:「姓賈。」指芷馨問曰:「此位是誰?」猗猗曰:「小婢芷馨。」桂蕊暗思曰:
「我聞賈遯翁有女,才貌雙絕,必是此人。賈遯翁尋訪梅郎,必是欲把此女許他,但我
贈梅郎的詩,不知他從哪裡知道?」欲待問個明白,這廟中不便說話,因對猗猗曰:
「久慕姊姊才名,今日一見,奚啻三生。姊姊如不嫌棄,此去寒舍不遠,請到家中一
敘。」猗猗曰:「尊府何處?」桂曰:「西去十餘家。」猗猗曰:「離寒舍亦不遠。」
桂曰:「尊府何處?」猗猗曰:「東去二十餘家。」桂蕊曰:「也算得是鄰舍了。」猗
猗曰:「我觀山姊人物秀美,吐屬風雅,真是有才有貌,相隔不遠,何以寂無聲稱?」
桂曰:「如姊姊才美貌美,方能藉藉人口,似我曾何足道;且我是從羅浮新搬來的,就
居未久,妍媸俱無人知。」猗猗聽說是從羅浮搬來的,遂悟及從前父親說梅郎未婚,是
個新搬來姓山的說的,莫非就是此女之父?我欲問梅家實信,諒這女亦必曉得,乃謂桂
蕊曰:「寒舍有個自芳館,是我一人所居,頗屬幽雅,姊姊若不嫌棄,可到捨下一遊。」
桂蕊曰:「我方邀姊姊到捨下,姊姊又欲邀我去,到底依哪個的是?」芷馨曰:「我家
自芳館真好春色,還是到我家去好。」桂蕊問石氏曰:「母親去否?」石氏曰:「偶爾
相逢,怎好輕造?」猗猗曰:「這個無妨,家父已到羅浮去了,家下只有老母,正好與
姊姊談敘談敘,老奶奶何必不去走走?」石氏曰:「家下無人,孩兒你同賈小姐去,我
先回家。」桂蕊應諾,石氏獨去。猗猗與芷馨偕桂蕊到家,見了池氏,池氏亦甚愛桂蕊,
敘了半時寒溫,猗猗遂引到自芳館來。
桂蕊果見滿園春色,玩賞一會,遂到廊中,敘禮而坐。猗猗曰:「尊府既是羅浮搬
來的,可知羅浮梅氏名如玉、字雪香者否?」桂蕊曰:「與有瓜葛,如何不知?但姊姊
家住西泠,去羅浮甚遠,怎麼也知這姓梅的?」猗猗曰:「亦有爪葛。」說罷,以目顧
芷馨;芷馨會意,乃問曰:「從前有人傳信,說是梅相公已娶,後又聞令尊老爺說是未
婚,不知誰真誰假?」桂蕊曰:「實在未婚。」因問猗猗曰:「姊姊許字哪家?」猗猗
低頭不語。芷馨曰:「尚未。」桂蕊笑曰:「令尊欲訪梅郎是為姊姊婚姻否?若姊姊得
配梅郎,倒是天生就一雙美人。」猗猗含赦。芷馨曰:「我家老爺原是此意哩。」桂蕊
謂猗猗曰:「姊姊在西子廟所吟之句,是從何處得來的?」猗猗曰:「去萑有個姓秦的
客人,在我這館隔牆作寓,去後遺下詩稿一卷,被芷馨拾得,稿中有這首詩。」桂蕊曰:
「是羅浮詩妓桂蕊所贈否?」猗猗曰:「正是桂蕊所贈,姊姊何以知之?莫非認得桂
蕊?」桂蕊曰:「我不認得桂蕊,但此詩已傳遍羅浮,故我知這首詩。」猗猗曰:「那
桂蕊與姓秦的甚是有情。」桂蕊曰:「依姊姊說,這姓秦的其中不無疑竇?」猗猗曰:
「有何疑處?」桂蕊曰:「我在羅浮聞桂蕊此詩即是贈姓梅的,不聞有個姓秦的。」猗
猗曰:「果是贈姓梅的否?恐姊姊所聞有誤。」桂蕊曰:「我之所聞非誤,只恐姊姊誤
了。」猗猗曰:「這人明明姓秦、名諧晉,現有詩稿一卷在這裡,我何得誤?依姊姊說
實在是贈姓梅的,或者秦生愛桂蕊這詩雜入稿中,也未可知。」桂蕊自思:「我這贈梅
郎詩並無一人知得,豈復有他人雜入稿中之理?他說的秦生莫非就是梅郎,但梅郎無故
改姓更名,這又令人不解。且索全稿一觀便知是與不是。」乃謂猗猗曰:「姊姊說秦生
有詩稿遺失在此,請借一觀。」猗猗遂命芷馨將所謄雪香詩稿拿出,遞與桂蕊。桂蕊接
來一看,便曰:「這些詩都是那姓梅的所作,姊姊說是姓秦,誤矣。」猗猗曰:「姊姊
何以知都是姓梅的詩?」桂蕊曰:「梅生詩稿我曾看過。」猗猗曰:「既是梅生,何以
改名秦諧晉?」桂蕊曰:「這卻不知是何緣故。」猗猗曰:「稿中所載松翠濤、竹嶰谷
卻是何人?」桂蕊曰:「是梅生契友。」又曰:「桂蕊所贈鴛鴦圖姊姊見否?」猗猗曰:
「亦遺失在此。」遂命芷馨出圖相視。桂私語曰:「昔日寫此以贈梅郎,今日梅郎復贈
美人,這幅鴛鴦圖倒是個連環套。」猗猗隱約聞之,謂桂蕊曰:「姊姊說些什麼?」桂
蕊曰:「不曾說什麼。我想這詩稿及鴛鴦圖,不是遺失的,是有意贈姊姊的。」猗猗低
頭不語。芷馨曰:「真的是遺失的。」猗猗曰:「姊姊與梅生未必無情。」桂曰:「何
情之有?」猗猗曰:「不是有情,梅生的事怎這樣清悉?」芷馨曰:「不管有情無情,
有意無意,各人寸心自知。」三人相視而笑。
復坐談一會,桂蕊辭去。猗猗曰:「與姊姊坐談,可以終日忘倦,何遽言別?」桂
蕊曰:「相見不遂,姊姊若不嫌棄,自有得侍朝夕的日子。」猗猗曰:「於今既屬相知,
姊姊可時來捨一接清談。」桂蕊漫應之,遂命畹奴送之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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