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四回 老大人開科取士 白安福建醮復仇
卻說文班中兩位官員,原來是禮兵二部尚書。因前奉命出示,諭悉各省文武舉
人齊集,聽候示期會試,現在試場正期已逾兩月,尚未見聖駕回朝,惟恐再延時日,
滋生事端,反為不美,又山東廣東兩省,相爭馬路,尤且械鬥多端,這就是前車可
鑒矣。二尚書日夜耽心,是以約定今早入朝,將此事奏明兩位大人得知,請命定奪。
陳劉二大人聞奏,點頭稱是,果然十八省舉子屯集京師,龍蛇混雜,若是再延時刻,
惟恐惹事生非,不如趕早開科,先考文,後考武,待老臣權代萬歲主試,以了此大
典方為上策。二人商量妥當,隨命禮兵部尚書,分頭考試,先文後武,俟會試後即
選入朝殿試,復考真才,評定甲乙,庶無枉屈之弊。禮兵二部領命回衙,出示曉諭,
十八省士子一見,紛紛到部註冊考卷。及至文場,廣東會館陳景升、李流芳、張正
元、黃鈺、何文炳等共百余人,一齊入場歸號,靜候出題。及試紙一出,景升、流
芳二人素稱老手,認真題解,順手寫就三篇,一連考滿三場,均是如此,頗稱得意。
出場後,會館擺酒與同鄉洗筆,景升、流芳二人,同席談論多時,酒過三巡,食供
三度,景升因清流芳默念文章,以開茅塞。流芳答道:「拙作不堪污先生之聽,敢
求先生大作,以新眼界。」景升道:「好說了,閣下如此,各位小弟尚敢班門弄斧
乎?」
是時同坐四人,見他們你推我讓,一味謙虛,激怒一人說道:「你二人竟不似
同鄉兄弟,彼此均是讀書人,何必如此鄙吝,即使念出,果屬佳文,我亦替兄歡喜,
所謂奇文共賞者是也。」二人見他說得合理,景升即說道:「待小弟獻醜。」於是
將頭三篇並詩從頭到尾朗念一遍。流芳聽他念至首文起講,即贊道:「探騙得珠,
當行之作。」再聽景升接念下去,隨念隨贊,每誦至終篇之時,擊節贊賞不止。及
誦至第三篇尾時,流芳夏贊道:「到底不懈,的是搶元文字,小弟甘拜下風。」景
升道:「兄太過獎,令弟難以克當,還祈大作指教。」流芳道:「有此珠王在前,
拙作何堪再誦?」四人又大言道:「先前已經說過不秘,況弟等聽陳兄之文,恰可
聽到入神,又被你沖淡,何不一氣念出來,使弟等聽聽,亦可知兩位鴻才也。」流
芳將三文並詩背誦,景升聽了贊道:「握定題神,一絲不溢,不可多得。乃出色之
作,高發無疑,可為預賀也。」流芳謙了一回,復舉杯向景升道:「弟借此一杯,
作為預賀吾兄掄元之敬,請滿三杯。」景升遞回一杯,復敬流芳道:「兄之文擲地
有聲,理宜應在弟上,兄先飲三杯,弟方敢從命。」四人勸道:「兩位先生,文才
相並,齊勝可也,何必區區?」於是二人各飲三杯,並請四人陪飲三杯,四人見他
二人相交稱讚,定然高中,因此十分歡悅,你酬我勸,直飲至更深,方歇散席。
不覺過了數日,又值武科開射之朝,兵部大人每日往校場看箭,四條馬路,分
設辰宿列張四個圍,派定本部左右侍郎,分閱馬箭,限中三矢,方准跑射地球。廣
東派在列字圍,會館內宋成恩、李流芳、白安福、趙虎、司馬瑞龍共百余人,同往
跑馬。宋成恩、李流芳、白安福均中六矢,趙虎中五矢,瑞龍中三矢,其余各三矢
或四五矢不等。僅有十余中中一二矢,不得入圍。余皆准射地球,一連數日始完。
頭場中全箭者,宋成恩、李流芳、白安福三人,其余幾十二矢、十矢、九矢、八矢
者不等。迨至內場技勇,點寫武經,三場完竣,各國會館休息,靜養精神,預備復
試大弓,以圖上進。放下慢表。
再言禮部大人,複閱十八省舉子文章,評定甲乙入朝,言明揭曉日期,隨即牌
諭各舉子。一到揭曉前一日,京城內外擁塞不通,人人企望報子!陸門。是日廣東
會館,預先掛燈結彩,候接喜紅,方將佈置停當,接連三四人走來報喜,齊說恭喜
列位老爺,陳景升老爺高中第六名貢士,眾人聞報大喜。景升心中喜悅,隨即打發
報子出門,眾人又與景升道喜,此時會館中熱鬧非常,車馬盈門,往來不絕。到了
黃昏,又有報子走來,報說李流芳老爺高中三十八名貢士,接連又報何、黃二位大
老爺高中了。於是會館中人歡聲振地,四名新貴俱在會館居住,因此館中擺酒會客,
一連數日,諸事已畢。陳李黃何四位,約定同往順天府學官拜會同年,聽候復過試,
然後朝考。
光陰迅速,不覺過了數天,忽一日,見禮部掛出牌示,定期四月十八日複試新
科貢士,入保和殿殿試分甲,二七日朝考,欽定等第授職。眾新貴見了日期,齊到
禮部學習儀注朝拜,至期考試已畢,各回寓所等候,緣聖天子下游江南尚未回朝,
陳劉二軍機系代攝國政大臣,是以權為主試,就命各王公部院,將各進士殿試宗卷,
公同復覽,分列三甲。次早,各新貴俱官服頂戴,禮部帶領入朝行禮,叩謝皇恩華,
然後依班站立靜聽輪唱。不一刻忽聞金殿傳呼,一甲第一名狀元嚴我斯系江南人,
二名榜眼浙江人,三名探花山西人。二甲進士陳景升、三甲進士李流芳系廣東人,
欽點翰林院庶吉士,各授職已畢,當殿簪花,賜宴瓊林,隨即散班退朝,各回公寓,
這且不提。
再說廣東會館眾人,見陳李點翰林,何黃知縣,立即帶齊鼓樂,熱熱鬧鬧齊到
皇城內迎接。陳、李、黃、何四位新貴騎了駿馬,威風凜凜簇擁會館而去。及到門
前,鼓樂喧天,炮聲震地,所有鄉鄰戚友齊來恭賀,開筵款客,自不必說,足忙了
十余天,諸事方才停妥。又值武場放榜之期,又復沸沸揚揚,京城中十分熱鬧,那
些武館中伙頭,各想爭頭報花紅,預先走到兵部裡用些小費,買通門路,聽候名字
走報。閒話少提,回表廣東會館眾武舉,各各歡喜齊集專候捷音。忽聞人聲喧鬧,
報到李流芳高中榜眼,又報宋成恩、白安福同中進土,及後又報趙虎又到了,是時
會館中人十分大喜,見日下已報四名,大約還有一二名亦未可知,因此各人加倍喜
悅,誰想廣東科額只限數名,不能過額多中,直至揭曉之時,方且明白。
是時廣東各武舉在會館迎賓送客,忙忙碌碌鬧了些時。李流芳等四名新進士,
殿試後授職,再寫家書報喜。光陰似箭,不覺過了十余天,兵部牌示殿試日期,各
新進士聞知,至期齊集武英殿考試,眾大臣挑選技勇超群者,進呈陳劉二大人覆核
定甲,然後命各進士朝考授職。廣東李流芳與宋成恩,點花翎侍衛,趙虎撥歸營用
守府,白安福點藍翎侍衛。武科狀元系山東省人。各新進士授職已畢,退朝回寓。
再說廣東會館內新貴白安福乃錦綸行內人。因前者胡惠乾在少林寺學習武藝專打機
房,行內諸人被胡惠乾打傷性命,不知其數,安福見屢受其欺,所以轉行習武,今
日幸喜點了侍衛,諒必可以報仇,一來與行內眾亡友洩憤,二則與錦綸堂爭氣,事
非一舉兩得乎?惟是計將安出,當時再三思想,偶然想起妙計,連忙請了眾鄉親及
新科翰林陳景升、李流芳等出堂會議。各人詢問安福有何大事商量。
安福道:「無事不敢驚動,緣弟本是錦綸堂行內人。前者因被胡惠乾欺壓,經
訟多年,其中冤抑事情,弟雖不言,眾位亦定知詳細了,即如弟之轉行習武,亦欲
一旦有幸,好與敝行出氣,今藉老天開顏,成就功名,尚恐獨力難支。故請諸公商
酌,實為一人計短、二人計長,籌度萬全之策耳。列公尊見如何?」陳景升道:
「此事兄即不說,弟等素知胡惠乾兇惡,但未悉吾兄怎麼設法?」安福道:「弟現
思得一計,欲奏明某等告假回鄉,祭祖省親,並在錦綸堂建醮酬神。欲借重陳李二
位先生名字文武聯銜入奏。陳劉二軍機系本科主試,與某等有師生之情,若見本章,
必然詢及錦綸堂建醮之事,弟即陳奏胡惠乾惡跡,恃勢橫行,官民畏懼,惟恐臨時
被其攔阻,釀成巨禍,故特明請諭旨,如蒙朱批允准,方敢舉行。倘遇胡惠乾十惡
不赦,再來闖禍,我等即稟明督撫,懇求撥兵衛護,胡惠乾雖強橫,焉能親我何哉?
如此乃能爭氣也。」眾人聞言,齊稱:「妙計!果然高見不差。」安福拜謝。景升、
流芳二位連夜商議,寫定奏本,待明早入朝具奏,眾人晚膳已過,各人回房安寢。
那陳、李二人商議妥當,連夜修起本章,一聞朝樓立鼓,連忙喚了家人,催請
各位快些梳洗,趕急上朝具奏。是時文武五位新進士,一同前往朝房聽候,忽聞鐘
鳴鼓響,即見內侍擁了二位攝政大臣臨朝理事。百官朝禮已畢,只見黃門官說:
「有事出班啟奏,無事卷簾退班。」話尚未完,只見左班中閃出新進翰林陳景升,
手捧本章,急步上前,又有右班中新進侍衛數人出班跪下,口稱:「臣陳景升、李
流芳、白安福、宋成恩、趙虎等有事啟奏,懇請鴻恩,伏乞諭允,不勝欣幸,待命
之至。」那陳劉二軍機聞奏,即命內侍將奏章取來閱看,已悉各情,均宜允准,惟
據稱請假省親,尚與例相符,至建醮酬神這些細事,何須上瀆宸聰?那時白安福聞
此諭言,急忙回奏道:「臣安福原系錦綸堂人,因被胡惠乾兇惡,連年擾累,以致
損傷人命,聞言畏懼,逼得通行歇業,以避其兇,臣是以轉行學習弓馬,今幸邀天
眷,侍衛內廷。臣等回籍,必定建醮酬神,又恐受胡惠乾恃強阻住,有玷朝廷官威,
故特奏明請旨。」
陳劉二軍機聽罷安福所奏,說道:「有這樣兇惡之人,地方必定受害。」隨即
批准本章,著禮部頒發文憑一道,准廣東新科翰林、侍衛五人旋鄉祭祖,建醮酬恩。
如有土豪惡紳恃強攔阻,滋生事端。准該翰林等指名具稟督撫衙門,恭請王命,將
該豪懲辦,以做傚尤,而挽刁風也,欽此,欽遵。白安福等領了護身文憑,即刻叩
謝天恩,辭朝別駕,同回會館,將來批允准各情,對各鄉親說知,然後著人雇定船
只,隨手收拾行李下船,趁著風色開行,夜即灣泊。光陰迅速,日月如梭,船已行
了一月有余,所有險惡灘頭,盡皆渡過,惟是尚須半月,才能到埠。幸他們每日在
船內,論古談今,說說笑笑,不覺寂寞。
忽一日,見船家報說已入西南地界,各人聞報大喜,即著家人預先收拾行李,
免致臨時匆忙,有遺失脫落之患。各從人領命,加意檢點。不一日,船至羊城碼頭,
將船灣泊停當,搭起扶手板,各人即著挑夫擔齊行李,起岸回去,按下慢提。
再講白安福回到家中,即命人通知眾行友,聞知安福回來,十分歡喜,以為此
次一定可以報卻前仇,雖有十個胡惠乾亦無須掛慮。眾人正在你言我語,忽見安福
親來會館,各人急忙迎接,說道:「弟等受胡惠乾所欺,忍氣已久,今日喜白兄欽
點侍衛回來,想必能報胡惠乾仇恨矣。」安福道:「弟在京時,業已立定主意,兼
得新科翰林的幫助,因此大眾商量妥當,欲借名在會館建設大醮,酬答神恩,那時
胡賊聞知,定然生氣,料他必不准我們會館高興。所以弟等奏聞朝廷,幸蒙批准,
這就是奉旨建醮了,即如本省文武各官,不知此事便罷,若知此事,上至督撫,下
至州縣,亦必撥兵到來,護衛彈壓,蓋恐鬧出禍端,他們亦有關係也。」眾人聽了
這些言語,十分安心,速忙著人分頭辦事。立刻在錦綸堂會館前搭蓋棚廠,限期九
月中旬,開壇建設大醮酬恩,不得延遲誤期。
是時胡惠乾仍在西禪寺開設武館,終日闖禍招災,恃強凌弱,晚間出入,手提
「專打機房」燈籠。附近居民,人人畏懼,個個心慌,兼之聚集狐群狗黨,任意橫
行,殊無忌畏。今日聞錦綸堂會館搭蓋大棚建醮,十分熱鬧,美麗繁華,隨即對各
友人說道:「他們設此醮會,不知因甚事情?系何人擔帶,竟然不怕我們生事,他
既如此大膽,待我胡惠乾放些厲害,與他們掃掃高興,你等意下如何?」眾人應聲
說道:「甚妙,若果如此,讓他眾行白費多金又不能成事,反被我等丟架,那時便
顯我們名聲,諒他不敢與我們抗也。」胡惠乾道:「正是這個主意,今日我等齊到
他們會館,責成各值事,要他保護鄰里平安,方准進行,如不肯擔帶,就立即拆棚,
不准滋事。倘有哪個不允,即將他打破頭顱,看他如何答我。」眾人聽了齊道:
「趁著此時,即刻起行可也。」
此時乃九月初五日,會館各人正在手忙腳亂分理事務,突遇胡惠乾率領一班無
賴頑徒趕到會館,言三語四,要各值理出來相見,又令搭棚工匠立刻停工,不准蓋
搭,如有不遵命令,我等即刻放火燒棚。是時數十匠人,正在趕緊加工搭蓋,以期
早日完工,不致誤期。不料被他一喝,又不敢不遵,恐激怒他們,真個放起火來,
連累街坊鄰捨反為不美。不若我們暫且停工,待他兩邊講妥,我等再來興工,方免
干系。眾人商議定了,即時一哄散去,把會館各人驚得呆了。
眾值理等見了心中大怒,白安福急忙上前喝問道:「你等是何方來的?我們會
館建醮酬神,是件大事,與你無涉,何得擅自恃強阻止?甚屬無理之至。」胡惠乾
笑道:「你這廝敢不認得我了,我便是新會之胡惠乾,就是專打機房之太歲,你們
行中,無有不認識我的。既然想設醮酬神,若能保得街坊無事,又無火燭之處,任
你所為,倘有半些不妥之處,我就要把你會館拆為平地,你擔帶得起,儘管做來,
再有多言,叫他出來會我,待我取他狗命。你們識性,快快拆棚了事,如再滋事,
莫謂我言不在先也。」即令眾人踏步回西禪寺去了。把白安福等氣得目瞪口呆,出
聲不得,眼光光看他們回去。眾行友擁著安福等,回會館坐定,壓下了氣,再作商
量,道:「現在光天化日之下,尚被胡惠乾如此欺負,情難啞忍。」安福道:「不
妨,胡惠乾等不過自恃兇惡,料我們不敢與他對敵而已,此次必須請齊陳李二翰林,
聯名在督撫衙門控告准了,再與他們理論,尚未為遲,目下斷斷不可與他爭論是非,
恐怕失了眼前威風,被人恥笑。」話完,即著家丁持帖往請陳、李兩位太史。駕到
會館,白安福等急忙迎接入堂,分賓主坐下奉茶。茶罷,安福開言說道:「無事不
敢驚動兩位老師,因小弟擬敝館建醮酬神之事,前者在京師已蒙尊駕聯名奏准,今
日突被奸惡胡惠乾,率領無賴等輩到來,逞刁恃強,不准舉行,並將搭棚工友趕散,
口出不遜之言。各友怒氣勃勃,即欲與他相鬥,見個高低,弟恐眾人非他敵手,防
有性命之虞,故此勸止各人暫時忍耐,不與較量,況系奉准上諭之事,何用自己出
頭招災惹禍?因此敬請台駕到來商量此事,弟欲在督撫處遞一陳詞,說明胡惠乾等
謀為不軌,將他們眾兇拿辦,以除民間大害。非獨敝行諸友戴德,即萬民亦受恩矣。
未知太史公尊意然否?」
陳景升道:「若以胡惠乾多行不義,殊不為過,況這班兇徒,平日視殺人如拾
草芥,不知悔過,實屬死有余辜。」李流芳道:「據弟看來,此事實有大意存焉,
蓋胡惠乾屢次恃強,傷斃人命,指難屈數,必然惡貫滿盈,鬼神差使他出來攔阻,
故惹禍燒身,實屬天欲收這班兇徒,是以假手某等耳,某等此次再不將他拿辦,則
後來之禍,更無底止矣。」安福道:「所慮不差,甚是在理,就請兩位商妥稟詞,
明晨勞駕親會督撫,當面交稟,更為機密,庶不致洩漏風聲,被眾兇犯走脫。」景
升、流芳齊道:「極是,兄可出去,知會各友不可鬧事,若胡惠乾再來吵罵,切莫
理他,待稟准之後,再與他理論就是。」安福聞言,當即隨後出來安慰眾人一番,
著令靜候,切勿性急生事。眾人領命不提。未知果是鬧事否?且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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