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曰:
一曲陽春競唱酬,高才難息謗悠悠。
早知世道多奸險,捫舌何如得自由。
當下紅玉仙、沈西苓將鵲詩依韻和就,隨後方蘭、方蕙亦各完篇,共錄在一方桐葉
箋上,以待方公評閱。等了一會,只見方公欣然踱進房來,紅、沈二生便將詩稿雙手遞
過。方公接來看道:
畫史深誇揮灑微,翠屏喜鳥似依依。
雙睛更遇仙人點,奮翅天涯自遠飛。
第二:
三匝空憐月色微,南林今幸一枝依。
故園欲去愁無主,故傍山梅不忍飛。
第三:
筆尖巧奪化工微,雙鵲渾然永自依。
何事兒童癡蠢甚,幾番驅逐不曾飛。
第四:
靈畫年深墨跡微,一雙靈鵲向花依。
舊巢今被誰人占,獨自遲回不肯飛。
方公看罷,連連贊賞道:「細觀箋首二章,必系二位老侄所詠。工力悉敵,寓意各
深,真是錦心繡口,使我不勝欣快。只愧兒侄輩,東塗西抹,較之繡虎才情,萬不及一,
真豚犬耳。二生再三謙謝道:「下裡巴吟,謬承見賞,殊非侄輩所以請政之意。」方公
又將方蘭、方蕙的詩,細細的評駁了一番,遂將詩箋袖著,回進內房,把與素雲看道:
「我以兒詩,並我所作,以示紅、沈二生,並汝兄汝弟,著各次韻成章。汝且試為評閱,
四人高下若何?」素雲一連哦了幾數遍,便說道:「首章,規模宏大,有高飛遠舉之志。
次作清新秀雅,不愧大方,然一似有思歸之憂者。至第三首,雖非前比,猶有可觀。若
末篇,潦草不工,卑卑乎不足觀也。據著孩兒管見如此,未知爹爹嚴命以為確否?」方
公道:「我兒評品,語語切當。依我看來,第一作想是沈西苓,第二篇口氣想是玉仙侄,
第三想是蕙郎,若第四定是蘭郎這蠢才了。」遂命素雲,用上批語。及至一一相詢,果
如所言。二生看了,亦各歎服。獨有方蘭批壞,深憾姊氏較評之刻。又見眾人暗地笑他,
悶悶不悅。話休繁絮。
當日正在看詩,忽見書童報進:「紅相公來到。」玉仙隨著方公,急忙迎進。見畢,
坐定,備問家中消耗。紅芳歎息道:「不要說起,自你出來,不上半月,即遭那伙賊寇,
到村焚劫,把屋宇家私,都化作灰燼了。你難道還不相聞麼。更有一件奇怪,周圍俱各
燒盡,獨有牡丹亭還留在那邊。聞說時常鬼現,賊兵倒也不敢擅進。」說罷,父子俱各
感傷不已。方公與曹士彬從旁勸慰乃止。當晚少不得置酒款待,不消細敘。到了次日午
後,紅芳作別,自往長興外家了。
且說玉仙,自聞此信,終日眉頭不展,面帶憂容。卻得方公幾番勸慰道:「吾侄家
業雖廢,猶幸骨肉無恙,何必過為無益之憂。目下聞得宗師將到,且自安心讀書,以圖
克捷。」玉仙聽說,只得強自排遣。一夕,與沈西苓趁著月色澄清,坐於竹蔭石畔,閒
話移時。玉仙微微歎息道:「小弟時運不濟,命途多舛,年將弱冠,功名既未到手,怎
奈家下又遭焚劫。遑遑如喪家之狗,為之奈何。」西苓道:「仁兄學業已成,又在具慶
之下。今雖偃寒,後當顯達。若在小弟,幼年失怙,書劍飄零,雖獲幸拾青衿,而負郭
無田,齊眉無婦。竊恐將來,不知更作何狀也。」玉仙道:「我兩人雖則異性,實勝同
枝。他日乘車戴笠,永以為好,無相忘此日之情。」正說話時,忽聞後樓,鳴鳴的笛聲
吹響。玉仙慨然道:「弟欲即事為題,共聯一律,以舒郁勃,不知兄意若何?」沈生道:
「我亦正有此興。兄如首倡,敢不效顰。」玉仙遂郎吟道:
幸同知已滯孤蹤,(玉仙)
曲經無人雲自封。(西苓)
梅影橫鈄侵石砌,(玉仙)
笛聲斷續到簾櫳。(西苓)
柳眠不定因風擾,(玉仙)
花睡含顰帶月濃。(西苓)
坐久卻憐清露下,(西苓)
夢魂空憶楚雲峰。(玉仙)
玉仙吟罷,興猶未已。復作《蝶戀花》詞以寄感。詞曰:
夜靜誰憐簫館獨?笛弄瓊樓,空憶人如玉。孤鶴夢寒聲轉促,梅花落盡青山綠。
破入清商成斷續,裊裊余音,贈我愁千斛。曲罷不知銀漏速,多情想倚闌干曲。
吟畢,撫掌大笑,即時進房,將詞錄出。寫罷,重複吟哦了數遍,然後解衣就寢,
一夜無話。到了次日,又值文會之期,曹士彬吃過早膳,同著紅、沈二方,自去課文不
題。
且說素雲,自從凌霄傳著玉仙的說話,又見生詩才雋逸,不覺春心頓動,往往托著
凌霄,覘生動靜。其日倚著雕欄,正在凝眸獨立,忽見凌霄手持一張箋紙,笑吟吟的走
至。素雲問其所以,凌霄道:「今日紅家郎君與曹先生俱以會文出外,書房不鎖,被我
闖進去閒耍一回。只見硯匣底下壓著這張花紙,甚是可愛。又見有幾行墨跡在上,小姐
平素是極好寫字的,故拿來比一比,看誰的好。」素雲接來一看,卻是一首《蝶戀花》
詞,然既清新,字又端楷,賞玩數四,方知紅生是為夜來聞他吹笛而作。便將來折為方
勝,藏在鏡箱之內。當晚玉仙、西苓與方蘭、方蕙回來,各將文字清出,呈與曹士彬批
閱。曹士彬先將沈西苓二藝看了一遍,密密圈點道:「荊玉無瑕,秋蘭挺秀。至其蹊徑
獨辟,有白雲在山,芙蓉■露之故。」次將紅玉仙的卷子看道:「析理入玄,譬如悟僧
說偈,語語真機,並無一點障礙。矧又高華秀茂,不作秦漢以下文字,試必冠軍,允堪
獨步。」隨後把方蕙的二藝,略略批點道:「開講宏闊,居然大家筆力。中二比,曲折
匠心,題旨畢出。獨後半篇,稍嫌卑弱耳。」再將方蘭的卷子看了一遍,用筆一勾道:
「說理則牽引支離,對股則疊床架屋。終為頑石,何以琢磨。」不料那一日,方蘭偶然
不在館內,沈西苓看見批壞,接過來與紅玉仙從頭看罷,忍笑不住。既而方蘭進來,問
道:「吾等文鄭,先生曾已閱過否?」西苓戲道:「弟輩拙稿,俱被勘駁。惟吾兄的,
先生最為獎賞。」方蘭道:「那有此話,仁兄莫非取笑。」玉仙便取出來,展開一看。
只見,自破承題以至結尾,塗抹之處,不計其數。方蘭看見如此批壞,登時臉色漲紅,
奪去藏匿。沈生又謔道:「兄的文字,擲地當作金聲,惜乎先生一時錯誤,沉沒佳章,
殊可扼腕。」玉仙亦笑道:「吾弟佳作,清奇典碩,在他人再沒有做得出的,可惜先生
不識奇物耳。」方蘭自覺無顏,正在憤懣之際,又被沈、紅二生當面譏笑,不覺發怒道:
「小弟雖則一字不通,你兩個卻也忒煞輕薄。昨日偶因身子不快,所以做得平淡,難道
我兩篇頭也完不來的麼。」沈生道:「完得來完不來,總與別人無干。弟輩偶爾取笑,
吾兄何太認真。」玉仙道:「也不要怪著吾弟,高才見屈,自應憤怒不平。」當下二人,
你一句,我一句,半真半謔,氣得方蘭不能開口。再要爭競幾句,又值曹士彬走到,只
得氣憤憤的踱了出來,坐在椅上,暗暗的想了一會,愈覺惱恨道:「前日的鵲詩,既被
那素雲滿口亂嚼,今日又遭小紅當面譏訕,他夫婦如此情毒,我須尋一計較擺佈他,才
消此恨。」又想道:「那斯六禮未行,有何把柄,做得我家姊丈。須要尋計,拆散他這
頭姻事方好。」正在自言自語,適值方蕙走來看見,便問道:「吾弟為何不去讀書,卻
怒悻悻的坐在這個所在?」方蘭道:「我的文章不好,被著先生批壞,寫那沈紅兩個有
何干涉,只管剌剌的惡言取笑,不怕人的面痛。就是西苓,不過暫時相處,也還氣得他
過。若那小紅,與我乃是郎舅至戚,反幫著外人,把我譏誚,豈不可恨。」方蕙勸道:
「只要自家爭氣,做得沒有破綻就罷了,何消著惱。」方蘭又怕叔嬸得知,必要見怪,
只得忍氣吞聲。自後與沈、紅二生,面和心不和,暗暗懷恨,不消細說。
那一年,正值科考,宗師發下牌來,先著縣尊考錄童生。等得試後出案,玉仙高取
第三,方蕙亦以第十名複試,惟方蘭取在一千零七名。既而府試已過,宗師坐在江陰吊
考。先錄過了各縣秀才,然後掛牌考試童生。玉仙府案,仍列第三,只與方蕙兩個進道。
四書兩篇,經與論各一篇,真做得錦繡相似,欣欣然俱覺得意出場。及至宗所發案,玉
仙取在第七名,撥入府學。到了送進學那一日,鼓樂喧填,一路迎接回來。拜見方公夫
婦,方公大喜道:「得婿如此,我無憾矣。更願及早著鞭,毋負我望。」方老安人默然
不語。方蘭在旁,微微冷笑。只有方蕙,為著功名蹭蹬,又見紅生進學之後十分得意,
自此日夕憂苦,染成弱症,沈西苓亦以考在三等,沒有科舉,怏怏不樂。當下紅生滿懷
歡喜,寫了一封書信,著紫筠持到長興,報知紅老夫婦。過了數日,只見紅芳即著紫筠
□書回報,紅生拆開一看,其略雲:
四郊多壘,三匝無枝。每切破家之憂,卻獲入泮之喜。所以繼祖業而高大門閭者,
非汝而誰。更宜努力,再圖秋闈奏捷。至囑至囑。
紅生又得了平安家信,愈覺歡喜。遂賦五言一首以自遣道:
家破何須恨,業成志豈違。
願將寸草意,聊以報春暉。
自後,方公相待之情,愈加豐厚。生亦埋頭苦讀,以圖遠舉。只是孤館淒涼,每當
風晨月夕,未免因春惹恨,睹花增鹹。每每想著素雲,十分美貌,雖訂姻盟,怎奈媒妁
未通,六禮未備,尚未知久後姻親果是如何。又想起父子各天,雖則外家至戚亦無久居
之理。以此寢食俱忌,時時浩漢。
忽一日,檢理詩稿,不見了曩夜聞笛的那一首《蝶戀花》詞,忙向紫筠詰問道:
「我這裡並沒有外人進來,為何不見了花箋一幅?」紫筠只是推著不知。既而紅生又細
細的翻撿了一會,再三盤詰,紫筠忽然醒起。
要知果是何人拾去?下回便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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