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回 賜環詔一朝聯三媛
    話說紅生又盤桓了幾日,遂往太倉州,於舊宅基上,起造堂屋。比前更加齊整。又
於花亭之前,起建一座花神閣,內供花神神位。雕梁畫棟,備極輪奐之美。但見:
    桂殿蘭宮,雕甍繡闥。闌干曲曲,備十二之縈迴。樓榭嵬嵬,環三千之體勢。春來
花木爭妍,夏至菱蓮競放。小橋流水逐挑浪以過津,幽徑埋香轉竹林而入勝。誠為裴度
之綠野,不數石崇之金谷。
    紅生正在建造屋宇,忽報守鎮王將爺進謁。紅生下階迎接。原來就是王守備。已為
敘功,超升游擊。一見紅生,便拜謝道:「前者剿滅巨寇,小走並無寸功可紀。荷蒙舉
薦,得與升賞,感仰厚恩,銘之五內。所有何半虛一事,卑職業已捕獲,今特解來候請
發落。」遂著手下兵役解進。只見何半虛戴著枷■,一堆兒跪在階下。紅生雖是大仇,
看了如此光景,卻有幾分憐憫之意。只得假做不見,自與王守備把些閒話,談了半晌。
恰值何猗蘭亦來拜賀,相見禮畢坐定。何馥把進京事情,一一詢問已畢,便道:「何半
虛冒犯翁兄,罪在不赦。但與小弟實系同宗,所以乃父再三央弟冒懇,弟亦難於啟口。
倘獲以薄面,許其悔過,則感荷巨渥,勝於重生。況何半虛沒有兄弟,若蒙嚴創,則乃
父一線之傳絕矣。」說罷掉下淚來。紅生道:「若論謀我原聘寒荊,並陷我不法,即置
之死地,亦不為枉。若以筆硯交遊,曾經連床共寓,豈無寬宥之念。只是以同袍而機械
叵測,真一禽獸也。今日不過殺一禽獸,還說甚麼何半虛。」王守備亦再三哀懇道:
「據著何半虛,向卑職苦苦哀求轉懇,亦萬分追悔無及。望乞海涵饒恕。」何馥又跪下
哀求。紅生慨然道:「聽了子輿氏一句說話,於禽獸又何難焉。又有二位面上,便宜了
這畜類罷。」王守備與何馥,慌忙致謝,遂即起身作別。何半虛連連叩頭,相隨而去。
    那時,紅生建造修葺已畢,親往長興,迎接紅老夫婦還家。那些親友饋送賀禮,填
門塞戶,登時聲勢赫奕。裡中老老幼幼,無不稱羨。又過數日,卜吉完姻。當親迎那一
夕,方吳二小姐一同進門。真個是笙管沸天,親賓滿座。交拜已畢,正欲迎入洞房,吃
那合巹杯。忽外面一片聲沸嚷報道:「聖旨已到。」紅生急忙焚香迎接,天使進入正廳,
開詔宣讀。卻是聖上賜來封誥,兼聞紅生未娶,特命昝元文之女瓊英賜配紅生。命完姻
以後,作速上京赴任。紅生謝恩已罷,心下想道「那昝元文雖系奸邪,他女兒曾有一飲
之恩,況今業奉聖旨賜婚。怎敢不從。遂稟過紅老夫婦,忙備暖轎接去。當下三位夫人,
同赴花燭,拜見舅姑,合家甚是歡喜。那親戚朋友,愈加稱賀,俱不消細敘。沈西苓與
莊偉人,亦俱差人馳送賀禮。
    當夜,紅生與三位夫人飲酒中間,素雲道:「妾自與君訂約之後,將謂姻好有期,
不料獸兄誘母奪志,遂致流離患難,出萬死而得一生。今幸團圓,實出自神天佑庇。敢
問曩時贈君玉釵、瓊簪安在?」紅生道:「蒙賜二珍,其瓊簪佩帶在身,頃刻不離。見
簪如見卿耳。」素雲道:「那玉釵卻在何處?」紅生遮隱不得,便把贈與媚娘始末,細
說一遍。素雲絕無醋意,笑謂媚娘道:「姐姐亦以此釵作合,可稱媒妁。今既完聚,何
不取來,會合一處。」媚娘便向奩內,取出玉釵。紅生亦向懷中,取出瓊簪。並素雲這
一股,俱置桌上,命瓊英收藏,以作傳家之寶。媚娘道:「妾自那一夜,與君會後,料
君必無棄妾之意,妾亦自幸終身有托。詎料魚沉雁杳,竟爾音信茫然,使妾終日閉門愁
泣,染成一病,幾乎不起。幸有表兄尋訪,得會君家。今日斷釵重接,完妾素志,可謂
天從人願,苦盡甘來。但有懇於郎君者,家表兄幼年喪父,母又多病,功名未遂,鳳鸞
不偶,此妾所以放心不下耳。」紅生欣然笑道:「不待卿言,我亦籌之熟矣。他為你牽
絲,我亦為他作伐便了。」媚娘見說,不覺笑逐顏開,向生作謝。只有瓊英,雙眉綠鎖,
向著紅生泫然泣下道:「二位夫人雖罹坎坷,今獲坦夷。獨妾雖則上邀天子之洪恩,今
宵得成伉儷,其如家破人離,難以自問。曾於曩日,在園內遇一書生,彼時力勸家君,
毋致毀辱,而家君固執不聽,誰知此生乃是項員外之好友,及春闈奏捷之後,與老項兩
個,苦苦與家君作對,以致籍沒家貲,遣戍邊遠地方,只今舉目無親,示知金雞下赦,
尚有日否?」紅生鼓掌大笑道:「小生與卿,已經兩次相會,難道還不認得麼?要知昔
年在園內相遇之人,即是區區也。感卿一飲,並蒙聖恩深重,所以曲就良姻。若論令尊
相待之情,言之令人髮指。今既蒙夫人見諭,則令尊之事,且再緩緩計議,夫人請自保
重。」瓊英聽說,把紅生仔細一認,不覺吃驚道:「原來闖園的就是郎君。後在虎丘相
遇的,亦是郎君。今又畢竟與君成了姻媾,不信天下有如此異事。」說罷,大家驚異者
久之。
    當夜,就在素雲房中安宿。次及媚娘,再次瓊英。自不必細說。過了幾日,紅生去
拜望沈西苓,並到方,何二家見禮。先至沈家,西苓慌忙接入,置酒相款。紅生道:
「今日小弟此來,非為別事。一為拜謁尊堂,二為令妹作伐。捨親何猗蘭,年方弱冠,
尚未聯姻,竟欲相求令妹庚帖送去,未審兄意允否?」沈西苓道:「賢弟既以為可,則
竟自執柯可矣,又何必問弟之可不可乎。」遂即進內,請了母命,寫了一庚帖,付與紅
生。紅生接過,因請太夫人拜見。西苓遂著侍婢請出沈母,向著紅生,再三致謝救子之
恩。
    當下紅生辭別西苓,即至方家。方老安人與方蘭,十分恭敬,備陳前日負盟之愆。
紅生笑而不答。遂到方公墓上祭拜,以謝當日知遇厚情。
    旋到何家,拜見已畢,即取沈家庚帖,遞與何馥道:「此是敝友沈西苓之妹,年方
二八,才貌雙全。只今西苓現為工部員外,與弟乃是莫逆至交,為此特來與老舅作伐。」
何馥道:「感蒙老姊丈盛情,自當拜領。」便即擇日納采,即於是秋完姻。當花燭之夕,
紅生與媚娘同去賀喜。只見二位新人,長短適均,容色相敵,翩翩然一對佳夫婦也。乃
作詞以賀之曰:

    天上玉梅清瘦,院外笙歌迭奏。青鳥度藍橋,卻喜仙郎成就。知否?知否?就裡春
光暗透。」

                        ——右調《如夢令》

    次日紅生歸去,聞知曹士彬在項工部家設帳,便同沈西苓,何猗蘭前去拜望。曹士
彬見二生俱躋貴顯,大笑道:「二三子俱已作雲中人,只愧我這領破青衫,不知幾時脫
下。」其年蘇州提學考取童生,紅生即為何馥寫書作薦,何馥便獲入泮。既而又聞,報
到沈西苓升了戶部侍郎。紅生即持刺往賀。坐席未定,又見京報人報著,紅生亦升了兵
部左堂。遂即並轡至京。次年何馥科舉入場,正值項工部主考,出京之時,曾受紅、沈
所托,遂領了南直鄉薦。曹士彬與項工部有賓主之情,亦得與榜。
    紅生在京,忽一日報到,揚州都督莊偉人,將本職印章,及謝表一緘,掛在無雙亭
上,竟向終南山修道去了。紅生對沈西苓道:「莊偉人進退希奇,其視富貴功名,渾如
空花野草,真是大丈夫作為,使我一聞此信,頓覺宦情灰冷。竊念小弟與兄,既已功成
名遂,亦當知止,步其後塵可也。」沈西苓道:「仁兄所言,與弟意吻合。若不急流勇
退,竊恐宦海無邊,終遭復溺耳。」兩人即日上疏,致仕而歸,一同到家。
    紅生孝事父母,親奉甘旨。三位夫人,琴瑟調和。那凌霄因有數幸之情,令充下陳。
自此,吟風弄月,行樂追歡,俱不消細說。
    光陰如箭,倏忽間過了三載。忽一日,有一道士闖進大門,管門的攔阻不住,竟被
他走入中堂。管門的連忙傳稟進去,紅生帶了僕從,出來一看,只見那道士:赤面碧眼,
草履籜冠,背上橫著一把劍兒,破衲中露出兩臂毛長寸許,舉動古怪,竟不像個咬菜根
的。紅生問道:「老師父從何到此?」那道士道:「我當初原是個殺人的祖宗,今做了
怕死的菩薩。老擅越就不認得了麼?」紅生聽說,到也驚疑起來。便留坐問道:「敢問
師父,可是化齋麼?」那道士大聲道:「我不為化齋而來。」便於背上解下寶劍,說道:
「這件莽東西,久已用不著了。謹此奉璧。」紅生接過手中,仔細一看,才曉得就是莊
偉人。慌忙與他相見。施禮,看坐道:「莊兄,只聞你棄官入道,誰想尊容改變,令小
弟一些也認不出了。」即命廚下置酒款待。莊偉人道:「貧道只為還劍而來,山中白雲,
限期相候,不及奉擾了。」紅生因叩請長生之術,莊偉人道:「內丹外丹,都是不容易
的功夫。你要益壽延年,只把廣成大仙十二字的題目做起。」紅生道:「怎的叫做十二
字題目?」莊偉人道:「必淨必清,無勞爾形,無搖爾精。這便是十二字的長生妙訣。」
紅生又挽住問他居住何山,莊偉人揮手道:「三年前還有止息之地,近來無有安頓處
了。」言訖,飛步而去。
    紅生自此清心寡慾,同著三位夫人,共修積氣累精之術。後數年,沈西苓過訪,見
紅生容顏轉少,因問道:「仁兄別後,反覺少年了。」紅生便道及莊偉人送還寶劍,並
傳十二字的仙訣。沈西苓請出三位夫人,看了一看,不禁大笑道:「足下愛花,今更能
養花,而因以自養。直是寶惜造化的手段。」因繪其齋額曰:「寶玄齋。」後紅生徒居
村僻,匿隱姓名,只自稱寶玄居士。
    看官們,只這一套故事,業已講畢。在下的還有幾句後文。人都道紅生只一把寶劍,
做出許大規模。分明是英雄虧著寶劍。若論寶劍,落在莊偉人手裡,做出許大局面,許
大功名,卻還是寶劍靠著英雄。這怎麼說,總之是紅生送得不差,所以有了這本故事。
說來到底是古人兩句道得好:

    紅粉贈與佳人,寶劍傳與烈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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