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談藝錄》讀本
(五)論張籍詩
張文昌《祭退之》詩雲ヾ:「公文為時帥,我亦微有聲;而後之學者,或號為韓張」;
是退之與文昌亦齊名矣。然張之才力,去韓遠甚;東坡《韓廟碑》曰:「汗流籍湜走且
僵」ゝ,千古不易之論。其風格亦與韓殊勿類,集中且共元白唱酬為多ゞ。惟城南五古
似韓公雅整之作,《祭退之》長篇尤一變平日輕清之體,樸硬近韓面目,押韻亦略師韓
公《此日足可惜》。其詩自以樂府為冠,世擬之白樂天、王建,則似未當。文昌含蓄婉
摯,長於感慨,興之意為多;而白王輕快本色,寫實敘事,體則近乎賦也。近體唯七絕
尚可節取,七律甚似香山。按其多與元白此喁彼於々,蓋雖出韓之門牆,實近白之壇坫。
《征婦怨》雲:「夫死戰場子在腹,妾身雖在如晝燭」,謂贅也,立譬極妙。《大般涅
槃經﹒壽命品》第一雲ぁ:「如以一掬水投於大海,燃一小燈助百千日。」《法苑珠林》
卷六十一僧亡名《自誡》雲あ:「一伎一能,日下孤燈。」英十七世紀文家蒲頓《解愁
論》第二部第二節謂愛慾之苦,無須例證;十八世紀詩家楊氏《諷諭詩》第七篇笑註疏
之學為多事;小說家史木萊脫ぃ《旅行趣牘》六月十日梅爾福作函,譏以人智妄測天道;
皆有白日中舉燭之喻。取譬與文昌巧合。《陽明傳習錄》卷下《答黃勉叔》曰い:「既
去惡念,如日光被雲來遮蔽,雲去光已復出。若惡念既去,又要存善念,即是日光之下,
添燃一燈。」比喻亦同。(93—94頁) ヾ張文昌:張籍字,有《張司業集》八卷。
ゝ東坡:蘇軾《韓文公廟碑》。籍湜:張籍、皇甫湜,韓愈學生。
ゞ元白:元稹、白居易。
々此喁彼於:唱和聲,《莊子﹒齊物論》:「前者唱於而後者唱喁。」
ぁ《大般涅槃經》:三十六卷二十五品,南朝宋慧觀、覺嚴、謝靈運等參照法顯譯
《大般泥洹經》刪訂整理而成。
あ《法苑珠林》:唐釋道世撰《法苑珠林》一百二十卷。把佛經故實,分類編排,推明禍福的因由。
ぃ史木萊脫:十八世紀蘇格蘭作家。
い《陽明傳習錄》:明王守仁嘗築室陽明洞,世稱陽明先生,有《傳習錄》一卷。
這一則講張籍詩。這裡講他與元白唱酬詩,如《答白杭州郡樓登望畫圖見寄》:
「畫得江城登望處,寄來今日到長安。乍驚物色從詩出,更想工人下手難。將展書堂偏
覺好,每來朝客盡求看。見君向此閒吟意,肯恨當時作外官。」這樣的詩,比較平易,
與韓愈的風格不同。錢先生指出他的《城南》五古似韓公雅整之作。如《城南》:「漾
漾南澗水,來作曲池流。言尋參差島,曉榜輕盈舟。萬繞不再止,千尋盡孤幽。藻澀訝
人重,萍分指魚游。……」這樣的詩,比較雅整。錢先生又指《祭退之》詩:「鳴呼吏
部公,其道誠巍昂。生為大賢姿,天使光我唐。……籍在江湖間,獨以道自將。學詩為
眾體,久乃溢笈囊。略無相知人,暗如霧中行。北遊偶逢公,盛語相稱明。名因天下聞,
傳者入歌聲。公領試士司,首薦到上京。一來遂登科,不見苦貢場。……去夏公請告,
養痾城南莊。籍時官休罷,兩月同游翔。黃子陂岸曲,地曠氣色清。新池四平漲,中有
蒲荇香。……」這首詩,錢先生指出樸硬近韓面目,押韻亦略師韓公《此日足可惜》。
按這首詩用陽韻,陽韻字多,是寬韻。但韓愈用寬韻卻要通押青、庚韻,這首詩也這樣。
全詩押陽韻,但其中「明」字,「聲」字,「京』字侵入庚韻,「清」字,侵入青韻。
韓愈的《此日足可惜》詩也一樣,這是學韓愈處。
錢先生提到張籍《征婦怨》:「九月匈奴殺邊將,漢軍全沒遼水上。萬裡無人收白
骨,家家城下招魂葬。婦人依倚子與夫,同居貧賤身亦舒。夫死戰場子在腹,妾身雖存
如晝燭。」錢先生指出「晝燭」的比喻是「贅也」,即有多余意,極妙。再引佛經作比,
「以一掬水投於大海,燃一小燈助百千日(太陽)」,是多余的,再像「日下孤燈」,
「白日中舉燭」,都是同樣比喻。錢先生善於博引眾說,包括用佛經道書及西洋典實作
比,來突出這一比喻的巧妙。錢先生又指出張籍的樂府詩含蓄婉摯,長於感慨,興之意
為多,與白居易、王建輕快敘事,近乎賦的不同。白居易《讀張籍古樂府》:『張君何
為者,業文三十春。尤工樂府詩,當代少其倫。……風雅比興外,未嘗著空文。」指出
他的樂府詩的特點是「風雅比興」。「如晝燭」即極著名的比興之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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