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談藝錄》讀本
(五)王士禛論專名助遠神
王漁洋《池北偶談》卷十八取徐禎卿《在武昌作》雲ヾ:「洞庭葉未下,瀟湘秋欲
生。高齋今夜雨,獨臥武昌城。重以桑梓念ゝ,淒其江漢情。不知天外雁,何事樂長征」;
稱為「千古絕調,非太白不能作」。而李純客《越縵堂日記》同治三年十一月十三日雲
ゞ:「禎卿此詩,格固高而乏真詣。既雲洞庭,又雲瀟湘,又雲江漢,地名錯出,尤為
詩病。」然漁洋聞純客語,必以為大殺風景;蓋漁洋所賞,正在地名之歷落有致。故
《古夫於亭雜錄》稱溫飛卿「高風漢陽渡,初日郢門山」々,以為有初唐氣格,高出
「雞聲茅店月,人跡板橋霜」一聯之上。《池北偶談》嘗賞梅宛陵ぁ,而所標者,不過
「扁舟洞庭去,落日松江宿」。《香祖筆記》卷二所舉七律佳聯,「神韻湊泊」,如高
季迪之「白下有山皆繞郭,清明無客不思家」あ,曹能始之「春光白下無多日,夜月黃
河第幾灣」,程松圓之「瓜步江空微有雨,秣陵天遠不宜秋」,自作之「吳楚青蒼分極
浦,江山平遠入新秋」;作吳天章詩集序ぃ,最稱其「泉繞漢祠外,雪明秦樹根」,
「至今堯峰上,猶上堯時日」等句。皆借專名以助遠神者。《池北偶談》卷八又雲:
「世謂王右丞雪裡芭蕉い,其詩亦然。如『九江楓樹幾回青,一片揚州五湖白』,下連
用蘭陵鎮、富春郭、石頭城諸地名;皆遼遠不相屬。大抵古人詩畫,只取興會神到」雲
雲。由是觀之,明七子用地名而不講地理ぅ,實遙承右丞。右丞詩如送《崔五太守》七
古,十六句中用地名十二。漁洋自作詩,亦好搬弄地名。故吳西穀《笏庵詩》卷八《讀
漁洋集戲題》雲う:「秦祠漢塚知多少,動費先生雪涕零」;張南山《聽松廬詩﹒讀漁
洋集》雲□:「一代正宗兼典雅,開編惟覺地名多。」豈知「典雅正宗」,多賴「地名」
乎。(293—294頁) ヾ王漁洋:清王士禛號。撰有《池北偶談》二十六卷、《香祖筆記》十二卷。徐禎
卿:明代作家,字昌谷。
ゝ桑梓:鄉里。
ゞ李純客:清李慈銘號。撰有《越縵堂日記》。
々《古夫於亭雜錄》:王士禛撰,六卷。
ぁ梅宛陵:宋代詩人梅堯臣。
あ高季迪:高啟字。曹能始:曹學佺字。程松圓:程嘉燧號。均是明代文學家。
ぃ吳天章:清詩人吳雯字。有《蓮洋集》。
い雪裡芭蕉:王維畫雪裡芭蕉,見沈括《夢溪筆談》卷十七。
ぅ明七子:這裡是指李夢陽、何景明、邊貢、李攀尤、王世貞、謝榛等於五七言詩中多用地名。
う吳西穀:清代作家吳清鵬字。撰有《笏庵詩》二十卷。
□張南山:清代作家張維屏字。撰有《聽松廬詩》十六卷。
這一則講詩之「典雅正宗」,多賴地名。唐人詩中好用地名。宋江西詩派偏不好用
地名,這也是唐宋詩的一個區別。清宋長白《柳亭詩話》卷二十四引金觀察便說「唐人
詩中用地名者多氣象」,遂認為明人深得此法,於詩中湊以地名或人名,使「句句填實」,
「氣象輝煌」。錢先生認為:明人學盛唐,雖以此為捷徑,但唐人作詩用人名地名,
「尚有用意,非徒點綴」,「明人學唐,純取氣象之大,腔調之闊,以專名取巧。」
(《談藝錄﹒詩中用人地名》)可見明人學唐多注重皮毛。王士禛《池北偶談》舉引徐
禎卿《在武昌作》五言詩八句,前四句「洞庭葉未下,瀟湘秋欲生。高齋今夜雨,獨臥
武昌城」,其中三句用地名:「洞庭」、「瀟湘」、「武昌」,後四句「重以桑梓念,
淒其江漢情。不知天外雁,何事樂長征」,一句用地名「江漢」,所以王士禛稱之為
「千古絕調」。李慈銘頗不以為然,認為「既雲洞庭,又雲瀟湘,又雲江漢,地名錯出」,
指為詩病。王士禛所以稱賞,正是在於地名的錯落有致。他還稱晚唐溫庭筠《送人東遊》
詩中的「高風漢陽渡,初日郢門山」一聯,兩句連用地名,是「初唐氣格」。王士禛贊
賞梅堯臣詩,所舉詩例亦是有「洞庭」、「松江」地名者,他認為以地名入詩,「神韻
湊泊」,如高啟:「白下有山皆繞郭,清明無客不思家」,用「白下」地名,亦能助以
遠神。王維詩善用地名,如《同崔傅答賢弟》:
洛陽才子姑蘇客,桂苑殊非故鄉陌。九江楓樹幾回青,一片揚州五湖白。揚州時有
下江兵,蘭陵鎮前吹笛聲。夜火人歸富春郭,秋風鶴唳石頭城。周郎陸弟為儔侶,對舞
前溪歌白苧。曲幾書留小史家,草堂棋賭山陰墅。衣冠若話外台臣,先數夫君席上珍。
更聞台閣求三語,遙想風流第一人。
其中「洛陽」、「姑蘇」、「九江」、「揚州」、「蘭陵鎮」、「富春郭」、「石
頭城」等,皆遐遠不接,錯落有致,「興會神到」。錢先生指出:明代七子用地名不講
地理,實是承襲王維作詩好用專名的特點。再如王維的《送崔五太守》:
長安廄吏來到門,朱文露網動行軒。黃花縣西九折板,玉樹宮南五丈原。褒斜谷中
不容幊,唯有白雲當露冕。子午山裡杜鵑啼,嘉陵水頭行客飯。劍門忽斷蜀川開,萬井
雙流滿眼來。霧中遠樹刀州出,天際澄江巴字回。使君年紀三十余,少年白皙專城居。
欲持畫省郎官筆,回與臨邛父老書。
十六句中用地名有「長安」、「黃花縣」、「九折板」、「五丈原」、「嘉陵」、
「劍門」、「蜀川」、「雙流」、「刀州」(即益州)、「澄江」、「臨邛」十一個。
王士禛極稱唐詩的這一特點,自己作詩也好搬弄地名,故吳清鵬以詩相戲,張維屏也評
王士禛 詩是「一代正宗兼典雅,開編惟覺地名多」,這是因為吳、張兩位不知「典雅正
宗」,正有賴於「地名」的映襯,以造成一種氣象輝煌的氣勢和風格。其實王士禛的話
也不確。王維前一首詩,是寫給朋友的,朋友是洛陽人在姑蘇作客,所以提「洛陽才子
姑蘇客」。當時揚州有戰事,這個戰事牽涉到蘭陵鎮、富春郭、石頭城。又詩中稱揚州
用古地名,這樣,詩中所講的地名,都在揚州以內。又「九江楓樹幾回青」,是用典,
寫對朋友的懷念,像杜甫《夢李白》的「魂來楓林青」。所以這詩中所用的地名,都跟
當時的戰事有關,不是毫無意義的。王維的第二首詩是送友從長安到四川去做官,寫他
從長安家中出去,經過黃花縣九折板、五丈原、褒斜谷、子午山、嘉陵江、劍門、雙流、
刀州、巴江、臨邛。這正說明王維對友人的關切,注意到他經過這些地方的情況,並非
遼遠不相屬。王士禛提出王維詩裡的地名遼遠不相屬是不對的。他所以這樣說,是替自
己文過飾非。趙執信《談龍錄》雲:
山陽閻百詩(若璩),學者也。《唐賢三昧集》(王士禛編)初出,百詩謂余曰:
「是多舛錯,或校者之失,然亦足為選者累。如王右丞(維)詩:『東南御亭(在蘇州
西)上,莫使有風塵。』『御』誤『卸』,江淮無卸亭也。
孟襄陽(浩然)詩:『行侶時相問,涔陽(在湖南)何處邊?』『涔』誤『潯』,
涔陽近湘水,潯陽(在江西九江)
則遼絕矣。祖詠詩:『西還不遑宿,中夜渡京水(在河南)。』『京』誤『涇』,
京水正當圃田之西,涇水則已入關矣(在陝西)。」余深韙其言,寓書阮翁。阮翁後著
《池北偶談》,內一條雲:「詩家惟論興會,道裡遠近,不必盡合。如孟詩:『暝帆何
處泊,遙指落星灣。』落星灣在南康(在江西)」雲雲。蓋潛解前語也。噫,受言實難。
夫遙指雲者,必此夕梁泊也,豈可為潯陽解乎?
在這裡,閻若璩提出三個錯字都是對的。王維《送元中丞轉運江淮》,御亭在蘇州
西,正屬江淮都運官管轄的地區,作卸亭,沒有這個地名了。孟浩然《夜渡湘水》,想
到屈原《九歌﹒湘君》「望涔陽兮極浦」,就問起涔陽來,很自然。倘作潯陽,在九江,
就跟渡湘水無關了。祖詠《夕次圃田店》,在圃田,自然想到京水,倘作涇水,一下到
陝西,顯然不合。王士禛引孟浩然《下灨石》詩:「暝帆何處宿,遙指落星灣。」這只
船在江西航行,夜裡可以到落星灣,落星灣在江西,正合。王士禛不肯承認錯誤,文過
飾非,舉例又不合,是錯的。再看徐禎卿的詩,他獨臥在武昌,時令是秋天快要來了,
就想到《九歌》:「裊裊兮秋風,洞庭波兮木葉下。」秋還未到,所以說「洞庭葉未下,
瀟湘秋欲生」,從洞庭想到瀟湘,極自然。他在武昌,想到家鄉,想到漂泊在江漢區域,
也很自然,李慈銘的批評不夠恰當,還是錢先生講得好,唐人作詩用地名「尚有用意」,
「明人學唐,純取氣象之大」,就跟風格有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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