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回 心猿歸正 六賊無蹤 詩曰: 佛即心兮心即佛,心佛從來皆要物。若知無物又無心,便是真心法身佛。法身佛, 沒模樣,一顆圓光涵萬象。無體之體即真體,無相之相即實相。非色非空非不空,不來 不向不回向。無異無同無有無,難捨難取難聽望。內外靈光到處同,一佛國在一沙中。 一粒沙含大千界,一個身心萬法同。知之須會無心訣,不染不滯為淨業。善惡於端無所 為,便是南無釋迦葉。 卻說那劉伯欽與唐三藏驚驚慌慌,又聞得叫聲「師父來也」。眾家僮道:「這叫的 必是那山腳下石匣中老猿。」太保道:「是他!是他!」三藏問:「是甚麼老猿?」太 保道:「這山舊名五行山,因我大唐王征西定國,改名兩界山。先年間曾聞得老人家說: 『王莽篡漢之時,天降此山,下壓著一個神猴,不怕寒暑,不吃飲食,自有土神監押, 教他饑餐鐵丸,渴飲銅汁,自昔到今,凍餓不死。』這叫必定是他。長老莫怕。我們下 山去看來。」 三藏只得依從,牽馬下山。行不數裡,只見那石匣之間,果有一猴,露著頭,伸著 手,亂招手道:「師父,你怎麼此時才來?來得好!來得好!救我出來,我保你上西天 去也!」這長老近前細看,你道他是怎生模樣: 尖嘴縮腮,金睛火眼。頭上堆苔蘚,耳中生籐蘿。鬢邊少發多青草,額下無須有綠 莎。眉間土,鼻凹泥,十分狼狽;指頭粗,手掌厚,塵垢餘多。還喜得眼睛轉動,喉舌 聲和。語言雖利便,身體莫能挪。正是五百年前孫大聖,今朝難滿脫天羅。 劉太保誠然膽大,走上前來,與他拔去了鬢邊草,頷下莎,問道:「你有甚麼說 話?」那猴道:「我沒話說,教那個師父上來,我問他一問。」三藏道:「你問我甚 麼?」那猴道:「你可是東土大唐差往西天取經去的麼?」三藏道:「我正是,你問怎 麼?」那猴道;「我是五百年前大鬧天宮的齊天大聖,只因犯了誑上之罪,被佛祖壓於 此處。前者有個觀音菩薩,領佛旨意,上東土尋取經人。我教他救我一救,他勸我再莫 行兇,歸依佛法,盡殷勤,保護取經人往西方拜佛,功成後自有好處,故此晝夜提心, 晨昏吊膽,只等師父來救我脫身。我願保你取經,與你做個徒弟。」 三藏聞言,滿心歡喜道:「你雖有此善心,又蒙菩薩教誨,願入沙門,只是我又沒 斧鑿,如何救得你出?」那猴道:「不用開鑿,你但肯救我。我自出來也。」三藏道: 「我自救你。你怎得出來?」那猴道: 「這山頂有我佛如來的金字壓帖。你只上山去將帖兒揭起,我就出來了。」三藏依 言、回頭央浼劉伯欽道:「太保啊,我與你上山走一遭。」伯欽道;「不知真假何如。」 那猴高叫道:「是真!決不敢虛謬!」伯欽只得呼喚家僮,牽了馬匹。他卻扶著三藏, 復上高山。攀籐附葛,只行到那極巔之處,果然見金光萬道,瑞氣千條,有塊四方大石, 石上貼著一封皮,卻是「唵嘛呢叭[口迷]吽」六個金字。 三藏近前跪下,朝石頭,看著金字,拜了幾拜,望西禱祝道:「弟子陳玄奘持奉旨 意求經,果有徒弟之分,揭得金字,救出神猴,同證靈山;若無徒弟之分,此輩是個兇 頑怪物,哄賺弟子,不成吉慶,便揭不得起。」祝罷,又拜。拜畢,上前將六個金字輕 輕揭下,只聞得一陣香風,劈手把「壓帖兒』恬在空中,叫道:「吾乃監押大聖者。今 日他的難滿,吾等回見如來,繳此封皮去也。」嚇得個三藏與伯欽一行人望空禮拜。徑 下高山,又至石匣邊,對那猴道:「揭了壓帖矣,你出來罷。」那猴歡喜,叫道:「師 父,你請走開些,我好出來,莫驚了你。」 伯欽聽說,領著三藏一行人向東即走。走了五七里遠近,又聽得那猴高叫道:「再 走!再走!」三藏又行了許遠,下了山,只聞得一聲響亮,真個是地裂山崩。眾人盡皆 驚棋。只見那猴早到了三藏的馬前,赤淋淋跪下,道聲:「師父,我出來也!』對三藏 拜了四拜,急起身,與伯欽唱個大喏道:「有勞大哥送我師父,又承大哥替我臉上薅 草。」謝華,就去收拾行李,扣背馬匹。那馬見了他,腰軟蹄矬,戰兢兢的立站不住。 蓋因那猴原是弼馬溫,在天上看養龍馬的,有些法則,故此凡馬見他害怕。 三藏見他意思,實有好心,真個像沙門中的人物,便叫:「徒弟啊,你姓甚麼?」 猴王道:「我姓孫。」三藏道:「我與體起個法名,卻好呼喚。」猴王道:「不勞師父 盛意,我原有個法名,叫做孫悟空。」三藏歡喜造:「也正合我們的宗派。你這個模樣, 就像那小頭陀一般,我與你再起個混名,稱為行者,好麼?」悟空道:「好!好!好!」 自此時又稱為孫行者。 那伯欽見孫行者一心收拾要行,卻轉身對三藏唱個喏,道:「長老,你幸此間收得 個好徒,甚喜,甚喜。此人果然去得。我卻告回。」三藏躬身作禮相謝道:「多有拖步, 感激不勝。回府多多致意令堂老夫人、令荊夫人:貧僧在府多擾,容回時踵謝。』伯欽 回禮,遂此兩下分別。 卻說那孫行者請三藏上馬,他在前邊,背著行李,赤條條,拐步而行。不多時,過 了兩界山,忽然見一只猛虎,咆哮剪尾而來。三藏在馬上驚心。行者在路旁歡喜道: 「師父莫怕他。他是送衣服與我的。」放下行李,耳朵裡拔出一個針兒,迎著風,幌一 幌,原來是個碗來粗細一條鐵棒。他拿在手中,笑道:「這寶貝,五百餘年不曾用著他, 今日拿出來掙件衣服兒穿穿。」 你看他拽開步,迎著猛虎,道聲:「業畜那裡去!」那只虎蹲著身,伏在塵埃,動 也不敢動動,卻被他照頭一棒,就打的腦漿迸,萬點桃紅,牙齒噴幾點玉塊。唬得那陳 玄奘滾鞍落馬,咬指道聲「天那!天那!劉太保前日打的斑斕虎,還與他斗了半日,今 日孫悟空不用爭持,把這虎一棒打得稀爛:正是『強中更有強中手!」 行者拖將虎來道:「師父略坐一坐,等我脫下他的衣服來,穿了走路。」三藏道: 「他那裡有甚衣服?」行者道:「師父莫管我,我自有處置。」好猴王,把毫毛拔下一 根,吹口仙氣,叫「變!」變作一把牛耳尖刀,從那虎腹上挑開皮,往下一剝,剝下個 囫圇皮來;剁去了爪甲,割下頭來,割個四四方方一塊虎皮,提起來,量了一量道: 「闊了些兒。一幅可作兩幅。」拿過刀來,又裁為兩幅。收起一幅,把一幅圍在腰間, 路旁揪了一條葛籐,緊緊束定,造了下體,道:「師父,且去!且去!到了人家,借些 針線,再縫不遲。」他把條鐵棒,捻一捻,依舊像個針兒,收在耳裡,背著行李,請師 父上馬。 兩個前進,長者在馬上問道:「悟空,你才打虎的鐵律,如何不見?」行者笑道: 「師父,你不曉得。我這棍,本是東洋大海龍宮裡得來的,喚做『天河鎮底神珍鐵』, 又喚做『如意金箍棒』。當年大反天宮,甚是虧他。隨身變化:要大就大,要小就小。 剛才變做一個繡花針兒模樣,收在耳內矣。但用時,方可取出。」三藏聞言暗喜,又問 道:「方纔那虎見了你怎麼就不動動?讓你自在打他,何說?」悟空道:「不瞞師父說: 莫道是只虎,就是一條龍,見了我也不敢無禮。我老孫,頗有降龍伏虎的手段,翻江攪 海的神通,見貌辨色,聆音察理;大之則量於宇宙,小之則攝於毫毛;變化無端,隱顯 莫測。剝這個虎皮,何為稀罕?若到那疑難處,看展本事麼!」三藏聞得此言,愈加放 杯無慮,策馬前行。師徒兩個走著路,說著話,不覺得太陽西墜。但見: 焰焰斜暉返照,天涯海角歸雲。千山鳥雀噪聲頻,覓宿投林成陣。 野獸雙雙對對,回窩族族群群。一鉤新月破黃昏,萬點明星光暈。 行者道:「師父走動些,天色晚了。那壁廂樹木森森,想必是人家莊院,我們趕早 投宿去來。」三藏果策馬而行,逕奔人家,到了莊院前下馬。行者撇了行李,走上前, 叫聲:「開門!開門!」那裡面有一老者,扶邛(竹頭)而出,忽喇的開了門,看見行 者這般惡相,腰繫著一塊虎皮,好似雷公模樣,唬得腳軟身麻,口出譫語道:「鬼來了! 鬼來了!」三藏近前攙住,叫道:「老施主,休怕。他是我貧僧的徒弟,不是鬼怪。」 老者抬頭現了三藏的面貌清奇,方才立定,問道:「你是那寺裡來的和尚,帶這惡 人上我門來?」三藏道:「我貧僧是唐朝來的,往西天拜佛求經。適路過此間,天晚, 特造檀府借宿一宵,明早不犯天光就行。萬望方便一二。」老者道:「你雖是個唐人, 那個惡的,卻非唐人。」悟空厲聲高呼道:「你這個老兒全沒眼色!唐人是我師父,我 是他徒弟!我也不是甚『糖入,蜜人』,我是齊天大聖,你們這裡人家,也有認得我的。 我也曾見你來。」那老者道:「你在那裡見我?」悟空道:「你小時不曾在我面前扒柴? 不曾在我臉上挑菜?」老者道:「這廝胡說!你在那裡住,我在那裡住?我來你面前扒 柴挑萊!』悟空道;「我兒子便胡說!你是認不得我了,我本是這兩界山石匣中的大聖。 你再認認看。」老者方才省悟道:「你倒有些像他,但你是怎麼得出來的?」 悟空將菩薩勸善,令我等待唐僧揭帖脫身之事,對那老者細說了一遍。老者卻才下 拜,將唐僧請到裡面,即喚老妻與兒女都來相見,具言前事,個個欣喜。又命看茶。茶 罷,問悟空道:「大聖啊,你也有年紀了?」悟空道:「你今年幾歲了?」老者道: 「我癡長一百三十歲了。」行者道:「還是我重子重孫哩!我那生身的年紀,我不記得 是幾時,但只在這山腳下已五百餘年了。」老者道:「是有,是有。我曾記得祖公公說, 此山乃從天降下,就壓了一個神猴,只到如今,你才脫體。我那小時見你時,你頭上有 草,臉上有泥,還不怕你,如今臉上無了泥,頭上無了草,卻像瘦了些,腰間又箍了一 塊大虎皮,與鬼怪能差多少?」 一家兒聽得這般話說,都呵呵大笑。這老兒頗賢,即令安排齋飯。飯後,悟空道: 「你家姓甚?」老者道:「捨下姓陳。」三藏聞言,即下來起手道:「老施主,與貧僧 是華宗。」行者道:「師父,你是唐姓,怎的和他是華宗?」三藏道:「我俗家也姓陳, 乃是唐朝海州弘農郡聚賢莊人氏。我的法名叫做陳玄奘。只因我大唐太宗皇帝賜我做御 弟三藏,指唐為姓,故名唐僧也。」那老者見說同姓,又十分歡喜。行者道:「老陳, 左右打攪你家。我有五百多年不洗澡了,你可去燒些湯來,與我師徒們洗浴洗浴,一發 臨行謝你。」那老兒即令燒湯拿盆,掌上燈火。 師徒浴罷,坐在燈前。行者道:「老陳,還有一事累你,有針線借我用用。」那老 兒道:「有,有,有。」即教媽媽取針線來,遞與行者。行者又有眼色,見師父洗浴, 脫下一件白布短小直裰未穿,他即扯過來,被在身上,卻將那虎皮脫下,聯接一處,打 一個馬面樣的折子,圍在腰間,勒了籐條,走到師父面前道:「老孫今日這等打扮,比 昨日如何?」三藏道:「好!好!好!這等樣,才像個行者。」三藏道:「徒弟,你不 嫌殘舊,那件直裰兒,你就穿了罷。」悟空唱個喏道:「承賜! 承賜!」他又去尋些草料餵了馬。此時各各事畢,師徒與那老兒,亦各歸寢。 次早,悟空起來,請師父走路。三藏著衣,教行者收拾舖蓋行李。正欲告辭,只見 那老兒,早具臉湯,又具齋飯。齋罷,方才起身。三藏上馬,行者引路。不覺饑餐渴飲, 晚宿曉行,又值初冬時候。但見那: 需凋紅葉千林瘦,嶺上幾株松柏秀。未開梅蕊散香幽,暖短晝,小春候。菊殘荷盡 山茶茂,寒橋古樹爭枝鬥。曲澗涓涓泉水溜,淡雲欲雪滿天浮。朔風驟,牽衣袖,向晚 寒威人怎受? 師徒們正走多時,忽見路旁忽哨一聲,闖出六個人來,各執長槍短劍,利刃強弓, 大吒一聲道:「那和尚!那裡走!趕早留下馬匹,放下行李,饒你性命過去!」唬得那 三藏魂飛魄散,跌下馬來,不能言語。行者用手扶起道:「師父放心,沒些兒事。這都 是送衣服送盤纏與我們的。」三藏道:「悟空,你想有些耳閉?他說教我們留馬匹、行 李,你倒問他要甚麼衣服盤纏!」行者道:「你管守著衣服、行李、馬匹,待老孫與他 爭持一場,看是何如。」三藏道:「好手不敵雙拳,雙拳不如四手。他那裡六條大漢, 你這般小小的一個人兒,怎麼敢與他爭持?」 行者的膽原大,那容分說,走上前來,叉手當胸,對那六個人施禮道:「列位有甚 麼緣故阻我貧僧的去路?」那人道:「我等是翦徑的大王,行好心的山主。大名久播, 你量不知。早早的留下東西,放你過去;若道半個『不』字,教你碎屍粉骨!」行者道: 「我也是祖傳的大王,積年的山主,卻不曾聞得列位有甚大名。」那人道:「你是不知, 我說與你聽:一個喚做眼看喜,一個喚做耳聽怒;一個喚做鼻嗅愛,一個喚作百嘗思; 一個喚作意見欲,一個喚作身本憂。」悟空笑道:「原來是六個毛賊!你卻不認得我這 出家人是你的主人公,你倒來擋路。把那打劫的珍寶拿出來,我與你作七分兒均分,饒 了你罷!」 那賊聞言,喜的喜,怒的怒;愛的愛;思的思;欲的欲;憂的憂; 一齊上前亂嚷道:「這和尚無禮!你的東西全然沒有,轉來和我等要分東西!」他 輪槍舞劍,一擁前來,照行者劈頭亂砍,乒乒乓乓,砍有七八十下。悟空停立中間,只 當不知。那賊道:「好和尚!真個的頭硬!」行者笑道;「將就看得過罷了!你們也打 得手困了,卻該老孫取出個針兒來耍耍。」那賊道;「這和尚是一個行針灸的郎中變的。 我們又無病症,說甚麼動針的話?」 行者伸手去耳朵裡拔出一根繡花外兒,迎風一幌,卻是一條鐵棒,足有碗來粗細, 拿在手中道:「不要走!也讓老孫打一棍兒試試手!」唬得這六個賊四散逃走,被他拽 開步,團團趕上,一個個盡皆打死,剝了他的衣服,奪了他的盤纏,笑吟吟走將來道; 「師父請行,那賊已被老孫剿了。」三藏道:「你十分撞禍!他雖是翦徑的強徒,就是 拿到官司,也不該死罪;你縱有手段,只可退他去便了,怎麼就都打死?這卻是無一點 惻隱之心了,如何做得和尚!」悟空道:「師父,我若不打死他,他卻要打死你哩。」 三藏道:「我這出家人,寧死也決不敢行兇。」行者道;「不瞞師父說:我老孫五百年 前,稱王為怪的時節,也不知打死多少人,假似你說這般活,我就做不到齊夭大聖了。」 三藏道:「只因你欺天誑上,才受這五百年前之難。今既入沙門,若是還像當時行兇, 去不得西天,做不得和尚!忒惡!忒惡!」 原來這猴子一生受不得人氣,他見三藏只管絮絮叨叨,按不住心頭火發道:「你既 是這等說,我做不得和尚,上不得西天,不必恁般絮聒我,我回去便了!」那三藏卻不 曾答應,他就使性子,將身一縱,說一聲:「老孫去也!」三藏急抬頭,早已不見。只 聞得呼的一聲,回東而去。撇得那長老孤孤零零,點頭自歎道;「這廝這等不受教誨! 我略說他幾句,他怎麼無形無影的徑回去了?罷!罷!罷!也是我命裡不該招徒弟!去 來!去來!」正是捨身拚命歸西去,莫倚旁人自主張。 那長者收拾行李,捎在馬上,也不騎馬,一只手拄著錫杖,一只手揪著韁繩,淒淒 涼涼,往西前進。行不多時,只見山前有一個老母,棒一件錦衣,錦衣上有一頂花帽。 三藏見他來得至近,慌忙牽馬立於右側讓行。那老母問道:「你是那裡來的長老,獨行 於此?」三藏道;「弟子乃東土大唐王差往西天拜佛求經者。」老母道:「西方佛在大 雷音寺天竺國界,此去有十萬八千里路!你這等單人獨馬,又無個徒弟,如何去得?」 三藏道:「弟子日前收得一個徒弟,他性潑兇頑,是我說了他幾句,他不受教,遂渺然 而去也。」 老母道:「我有這一領錦布直裰,一頂嵌金花帽。原是我兒子用的。他只做了三日 和尚,不幸命短身亡。我才去他寺裡,哭了一場,將這兩件衣帽,拿來做個億念。長老 啊,你既有徒弟,我把這衣帽送了你罷。」三藏道:「承老母盛賜,但只是我徒弟已走 了,不敢領受。」老母道:「他那廂去了?」三藏道:「我聽得呼的一聲,他回東去 了。」老母道:「東邊不遠,就是我家,想必往我家去了。我這裡還有一篇咒兒,喚做 『定心真言』,又名做『緊箍兒咒』,你可暗暗的念熟,牢記心頭,再莫洩漏一人知道。 我去趕上他,叫他還來跟你,你卻將此衣帽與他穿戴。他若不服你使喚,我就默念此咒, 他再不敢行兇,也再不敢去了。」 三藏聞言,低頭拜謝。那老母化一道金光,回東而去。三藏情知是觀音菩薩授此真 言,急忙撮土焚香,望東禮拜。拜罷,收了衣帽,藏在包袱中,卻坐在路旁,誦習那 《定心真言》。來回念了幾遍,念的爛熟,牢記心胸不題。 卻說那悟空別了師父,一觔斗雲,逕轉東洋大海、龍王宮裡。龍王見了道:「近聞 得大聖難滿,想必是重整仙山,復歸洞府矣?」悟空道:「我也有此心,只是又做了和 尚了。」龍王道:「做甚和尚?」行者道:「我虧了南海菩薩勸善,教我隨東土唐僧上 西方拜佛,皈依沙門,又喚為行者了。」龍王道:「這才叫做改邪歸正。可賀!可賀! 既如此,怎麼不西去?復東回,何也?」行者笑道:「因是唐僧不識人性。有幾個毛賊 翦徑,是我將他打死,唐僧就說了我若干的不是。你想老孫可是受得悶氣的?是我撇了 他,欲回本山,故此先來望你一望,借鐘茶吃。」 龍王即命捧香茶來獻。行者回頭一看,見後壁上掛著一幅《圯橋進履》的畫兒,行 者問是甚麼景緻。龍王道:「大聖在先,此事在後,故你不認得。這叫做「圯橋三進 履」。此仙乃是黃石公。此子乃是漢世張良。石公坐在圯橋上,忽然失履於橋下,遂喚 張良取來。此子即忙取來,跪獻於前。如此三度,張良略無一毫倨傲怠慢之心,石公遂 授他天書,著他扶漢。後來做了漢朝第一功臣。太平後,棄職歸山,從赤松子游,悟成 仙道。大聖,你若不保唐僧,不受教誨,到底是個妖仙,休想得成正果。」 悟空聞言,沉吟半晌。龍王道:「大聖自當裁處,不可圖自在,誤了前程。」悟空 道:「莫多話,老孫還去保他便了。」別了龍王,急縱身,出離海藏。駕著雲正走,卻 遇著南海菩薩。菩薩道:「孫悟空,你怎麼不受教誨,不保唐僧,來此處何干?」慌得 個行者忙忙施禮道: 「向蒙菩薩善言,果有唐僧揭了壓帖,救脫了我,跟他做了徒弟。他卻怪我兇頑, 我才子閃他一閃,如今就去保他也。」菩薩道:「趕早去,莫錯了念頭。」言畢,各回。 這行者,須臾間,看見唐僧在路旁悶坐。他上前道;「師父怎麼不走路?還在此做 甚?」三藏抬頭道:「你往那裡去來?教我不敢行動,只管在此等你。」行者道:「我 往東海老龍王家借杯茶吃。」三藏道:「徒弟啊,出家人不要說謊。你離得我多一個時 辰,就說到龍王家吃茶?」行者笑道:「不瞞師父說,我會駕觔斗雲,一個觔斗,有十 萬八千里路,故此即去即來。」三藏道:「我略略的言語重了些兒,你就使性子丟了我 去!像你這有本事的,討得茶吃;像我這去不得的,只管在此忍餓,你也過意不去呀!」 行者道;「師父,你若餓了,我便會與你化些齋吃。」三藏道:「不用化齋。我那包袱 裡還有些乾糧,你去拿缽益尋些水來,等我吃些兒走路罷。」 行者去解開包袱,見有幾個粗面燒餅,拿出來遞與師父。又見那光艷艷的一領錦布 直裰,一頂嵌金花帽,行者道:「這衣帽是東土帶來的?」三藏就順口地答應道:「是 我小時穿戴的。這帽子苦戴了,不用教經,就會唸經;這衣服若穿了,不用演禮,就會 行禮。」行者道:「好師父,把與我穿戴了罷。」三藏道:「你若穿得,就穿了罷。」 行者遂將錦市直裰穿上,把帽兒戴上。三藏見他戴上帽子,就不吃乾糧,卻默默的念那 緊箍咒一遍。行者叫道:「頭痛!頭痛!」 那師父不住的又念了幾遍,把個行者痛得打滾,抓破了嵌金的花帽。三藏恐怕扯斷 金箍,住了口不念。不念時,他就不痛了。伸手去頭上摸摸。似一條金線兒模樣,緊緊 的勒在上面,取不下,揪不斷,已是生根了。他就耳裡取出針兒來,撞入箍裡,往外亂 捎。三藏恐怕他捎斷了,口中又念起來,他依舊生痛,痛得豎精蜓,翻觔斗,耳紅面赤, 眼脹身麻。 那師父見他這等,又不忍不住口,他的頭又不痛了。行者道:「我這頭痛,原來是 師父咒我的。」三藏道:「我念的是緊箍經,何曾咒你?」行者道:「你再念念看。」 三藏真個又念。行者真個又痛,只教: 「莫念!莫念!念動我就痛了!這是怎麼說?」三藏道:「你今番可聽我教誨了?」 行者道:「聽教了?」「你再可無禮了?」行者道:「不敢了!」 他口裡雖然答應,心上還懷不善,把那針兒幌一幌,碗來粗細,望唐僧就欲下手, 慌得長老口中又念了兩三遍,這猴子跌倒在地,丟了鐵棒,不能舉手,只教:「師父! 我曉得了!再莫念!再莫念!」三藏道:「你怎麼欺心,就想打我?」行者道:「不敢! 不敢!我問師父,你這法兒,是誰教你的?」三藏道:「是適間一個老母傳授我的。」 行者大怒道:「不消講了!這個老母,坐定是那個觀世音!他怎麼那等害我!等我上南 海打他去!」三藏道:「此法既是他授與我,他必然先曉得了。你若尋他,他念起來, 你卻不是死了!」 行者見說得有理,真個不敢動身,只得回身跪下,哀告道:「師父!這是他奈何我 的法兒,教我隨你西去。我也不去惹他,你也莫當常言的只管念誦。我願保你,再無追 悔之意了。」三藏道:「既如此,伏侍我上馬去也。」那行者才死心塌地,抖擻精神, 束一束綿布直裰,扣背馬匹,收拾行李,奔西而進。 畢竟這一去,後面又有甚話說,且聽下回分解。 ------------------ 輸入:中華古籍oldbook.126.com 轉載請保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