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人雲:「得一知己,可以無恨。」斯言蓋深慨夫知己之難得也。所謂知己者,
心與心相知,我以彼為知己,彼亦以我為知己。兩相知,故兩相感,既兩相感矣,則窮
達不變其志,生死不易其心。一語相要,終身不改,此知己之所以得之難。而當風塵失
意,窮途結舌之時,欲求一知己,尤難之又難也。詞人負骯髒不平之氣,懷才不遇,飄
蕩頻年,境遇坎軻,情懷抑鬱,好頭顱自憐嫵媚,滿肚皮都是牢騷。冠蓋滿京華,斯人
獨憔悴。流俗無知,遭逢不偶,幾於無眼不白,有口皆黃。茫茫人海,知我其誰!不得
已而求之於粉黛中。則有癡心女子,慧眼佳人,紅粉憐才,青娥解意。一夕話飄零之恨,
淚滿青衫;三生留斷碎之緣,魂招碧血。國士無雙,向茜裙而低首;容華絕代,掩菱鏡
以傷神。名士沉淪,美人墜落,憐卿憐我,同命同心,此侯朝宗所以鐘情於李香君,韋
癡珠所以傾心於劉秋痕也。夢霞之於梨娘亦猶是焉耳。所異者,彼則遨遊勝地,此則流
落窮鄉;彼則曲院嬌娃,此則孀閨怨婦。其情、其境,倍覺泥人。一樣淒涼,雙方憐惜,
則夢霞之於梨娘,其鐘情、其傾心,較之侯、李、韋、劉,有不更增十倍者哉!
傷別傷春,我為杜牧;多愁多病,渠是崔娘。夢霞邂逅梨娘於月下,在夢霞雖
偷眼私窺,在梨娘固會心不遠。夢霞不能忘情於梨娘,梨娘豈遂能忘情於夢霞乎?既不
能忘情,則當有以通情。然兩人此時雖情芽怒茁,情思勃生,猶有所遲徊顧忌而不能遽
發者。夢霞欲通詞於梨娘,則恐流水無心,豈容唐突。梨娘欲致意於夢霞,則恐屬垣有
耳,難釋嫌疑。心旆搖搖,一時難系;情絲縷縷,兩地相牽。簾中人影,窗內書聲,若
即若離,殊有咫尺天涯之感。桂府可登,須借吳剛之斧;蓬瀛在望,誰助王勃之帆。如
蔗倒餐,佳增豈能遽至;如瓜落蒂,熟期須待自然。則兩情之由離而合,由淺而深,漸
至如膠如漆,難解難分,尚須大費工夫也。無賣花媼,無崑崙奴,能為兩人任作合介紹
之責者,捨管城子其誰屬歟?
夕陽慘淡,暮靄蒼茫,野風襲裾,雜花自落。看一角春山大好,可惜黃昏。時
則有閒雲片片,渡澗而歸,流水一灣,斷橋三尺,山影倒俯於波中,屈曲流動,演成奇
景。炊煙幾縷,出自茅舍,盤旋繚繞於長空,作種種迴環交互紋。山之麓,水之濱,牧
童樵叟,行歌互答,往來點綴於其間。橋邊老樹數株,杈椏入畫,歸鴉點點,零亂縱橫,
啞啞之聲,不絕於耳,似告人以天寒日暮,歸歟、歸歟。行客聞之,每為心動。此絕妙
鄉村晚景圖也。過橋而西,槿籬之間,忽露牆角,數椽小築,一曲幽棲,頗得林泉佳趣,
此崔氏之後捨也。白板雙扉,鎮日虛掩,門以內有小圃春韭半畦,青翠可愛。過此有精
捨一,即夢霞寄居之所也。於斯時也,橋下有一人獨行踽踽,因舉步過急,風枝時觸其
帽簷,乃瞻衡宇,載欣載奔,伊何人?伊何人?非夢霞耶?夢霞何來?蓋自校中歸也。
步履何匆遽耶?神情何惶急耶?亂煙啼鳥,暮色絕佳,夢霞竟不暇獨立斜陽,領略此一
霎可憐之景。蓋彼終日為校務勞神,亟待休息。加以心事悠悠,情思疊疊,伊人不見,
延佇徒勞,反不若斗室流連,左圖右史,得藉以排遣閒愁。彼道旁之閒花野草,曾何足
以動其心而移其情哉!
推扉而入,闃其無人,連呼館僮,迄無應者。平日夢霞所居,每出必扃,由館
僮司鑰。今日乃雙扉洞辟,何哉?逡巡入室,則室中所見,有突觸於夢霞之眼。而足令
生其驚訝者,蓋案上圖書已稍稍變易其位置。怪而檢點之,則他無所失,惟前所著《石
頭記影事詩》之稿本,已不翼而飛,遍覓而不可得矣。偶一俯首,拾得茶■一朵,猶有
余香。把玩之余,見花蒂已洞一穴,定是簪痕。夢霞乃恍然曰:「入此室者,殆梨娘矣。
梨娘解詩,故今日攜我詩稿去也。其遺此花也,有意耶抑無意耶?」夢霞此時,一半驚
喜,一半猜疑,於是心血生潮,又厚一層情障矣。
窗衣漸黑,燈豆初紅。夢霞方手拈殘花,凝神冥想,而館僮適至。夢霞問之曰:
「汝不在此,往何處去耶?捨門未掩,前後無人,設有行竊者來試□去篋術,室中物將
無一存在矣。且我扃門而出,以鑰交汝,誰啟此鎖者,汝知之乎?」館僮答曰:「今日
午後,主人遣我入城購物,以鑰交於秋兒。行時經過此門,鐵將軍固猙然當關也,後此
非我所知矣。」夢霞又問曰:「秋兒何人?」僮曰:「梨夫人之侍兒也。」夢霞不語,
揮僮使去,旋又呼之使返,囑之曰:「去便去,勿向秋兒饒舌。」僮佯諾之,既出,於
廊下遇秋兒,即詰以鑰所在,啟鎖者何人。秋兒曰:「鑰為夫人取去,誰入此室,我亦
不知,或即夫人乎?」僮乃以夢霞囑語告秋兒,並囑其勿語夫人。秋兒頗慧黠,聞僮言
亦佯諾之,旋即盡訴之於梨娘。
時梨娘方獨坐紗窗燈下,出夢霞詩稿曼聲嬌哦,驟聆此語,不覺失驚。蓋梨娘
知夢霞失稿,必將窮詰館僮,故遺花於地,俾知取者為我,必默而息矣。初不料其仍與
僮嘵嘵也,但未知其曾以失稿事語之否,若僮知此事,以告秋兒,尚無妨也,脫洩之於
阿翁者,將奈之何?我誤矣,我誤矣!我固以彼為解人也,今若此!梨娘因愛生惱,因
惱生悔,因悔生懼,一剎那間,腦海思潮,起落不定,寸腸輾轉,如懸線然。掩卷沉吟,
背檠暗忖。良久,忽轉一念曰:「此我之過慮也,夢霞而果多情者,則必拾花而會意,
決不與僮多言也。」乃徐問秋兒曰:「僮尚有他語否?」曰:「無。」梨娘驚魂乍定,
惱意全消,亦如夢霞之囑僮者囑秋兒曰:「汝此後勿再與僮喋喋,如違吾言,將重責汝,
不汝宥也。」秋兒唯唯。
苦茗一甌,殘香半爐,夜館生涯,如此而已。時則新月上窗,微風拂戶,夢霞
挑燈以待鵬郎捧書而來。課畢後,夢霞出一函授鵬郎,謂之曰:「持此付若母,更寄語
若母,石頭遺恨,須要償也。」鵬郎不知其意,謹記先生語,持函往告諸梨娘。梨娘手
接一封書,歡生意外,耳聽兩面語,神會個中。於是拔簪啟緘,移檠展幅,誦其書曰:
夢霞不幸,十年蹇命,三月離家。曉風殘月,遽停茂苑之樽;春水綠波,獨泛
蓉湖之棹。乃荷長者垂憐,不以庸材見棄。石麟有種,托以六尺之孤;幕燕無依,得此
一枝之借。主賓酬酢,已越兩旬;夙夜圖維,未得一報。而連日待客之誠,有加無已,
遂令我窮途之感,到死難忘。繼聞侍婢傳言,殊佩夫人賢德。風吹柳絮,已知道韞才高;
雨濺梨花,更惜文君命薄。只緣愛子情深,殷殷致意;為念羈人狀苦,處處關心。白屋
多才,偏容下士;青衫有淚,又濕今宵。淒涼閨裡月,早占破鏡之兇;惆悵鏡中人,空
作贈珠之想。蓬窗吊影,同深寥落之悲;滄海揚塵,不了飄零之債。明月有心,照來清
夢;落花無語,捫遍空枝。蓬山咫尺,尚慳一面之緣;魔劫千詎,重覓三生之果。嗟嗟!
哭花心事,兩人一樣癡情;恨石因緣,再世重圓好夢。僕本恨人,又逢恨事;卿真怨女,
應動怨思。前宵寂寞空庭,曾見梨容帶淚;今日淒涼孤館,何來蓮步生春。卷中殘夢留
痕,卿竟摶愁而去;地上遺花剩馥,我真睹物相思。個中消息,一線牽連;就裡機關,
十分參透。此後臨風雪涕,閒愁同戴一天;當前對月懷人,照恨不分兩地。心香一寸,
甘心低拜嬋娟;墨淚三升,還淚好償冤孽。莫道老嫗聰明,解人易索;須念美人遲暮,
知己難逢。僕也不才,竊動憐才之念;卿乎無命,定多悲命之詩。流水蕩蕩,淘不盡詞
人舊恨;彩雲朵朵,願常頒幼婦新辭。倘荷泥封有信,傳來玉女之言;謹當什襲而藏,
緘住金人之口。自愧文成馬上,固難方李白之萬言;若教酒到愁邊,尚足應丁娘之十索。
此日先傳心事,桃箋飛上妝台;他時或許面談,絮語撰開繡閣。
梨娘讀畢,且驚且喜,情語融心,略含微惱,紅潮暈頰,半帶嬌羞。始則執書
而癡想,繼則擲書而長歎,終則對書而下淚。九轉柔腸,四飛熱血,心灰寸寸,死盡復
燃,情幕重重,揭開旋障。既而重剔蘭燈,獨開菱鏡,對影而泣曰:「鏡中人乎?鏡中
非梨娘之影乎?此中人影怎不雙雙?既未嘗昏黑無光,胡不放團■成彩,而惟剩有一個
愁顏,獨對於畫眉窗下乎!嗚呼,梨娘!爾有貌,天不假爾以命;爾有才,天則償爾以
恨。貌麗於花,命輕若絮;才清比水,恨重如山。此後寂寂窗紗,已少展眉之日;悠悠
歲月,長為飲泣之年矣。爾自誤不足,而欲誤人乎?爾自累不足,而欲累人乎?已矣,
已矣,爾亦知情絲縷縷,一縛而不可解乎?爾亦知情海茫茫,一沉而不能起乎?弱絮余
生,業已墮落,何必再惹游絲,憑藉其力,強起作沖霄之想。不幸罡風勢惡,孽雨陣狂,
極力掀騰,盡情顛播,恐不及半天,便已不能自主。一陣望空亂■悠悠蕩蕩,靡所底止。
此時飄墮情形,更何堪設想乎?」
言念及斯,心灰意冷:固不如早息此一星情火,速斷此一點情根。力求解脫,
劈開愁恨關頭;獨受淒涼,料理飄零生活。懸崖知勒馬,原為絕大聰明;隔水問牽牛,
毋乃自尋苦惱。今生休矣,造化小兒,弄人已甚,自弄又奚為哉?豈不知緣愈好而天愈
忌,情愈深而劫愈重耶?梨娘輾轉思量,芳心撩亂,至此,乃眉黛鎖愁,眼波干淚,掩
鏡而長歎一聲,背燈而低頭半晌。心如止水,風靜浪平,已無復有「夢霞」二字存於腦
之內府。梨娘之心如此,則兩人將從此撒手乎?而作此《玉梨魂》者,亦將從此擱筆乎?
然而未也,梨娘此時雖萬念皆消,一塵不染。未幾,而微波倏起於心田,驚浪旋翻於腦
海,漸漸掀騰顛播,不能自持,惱亂情懷,有更甚於初得書時者。是何也?此心不墮沉
迷,萬情皆可拋撇,惟此憐才之一念,時時觸動於中,終不能銷滅淨盡也。於是一吟怨
句,百年恨事兜心;再展蠻箋,半紙淚痕透背。旋死旋生,忽收忽放,瞬息之間,變幻
萬千,在梨娘亦不自知也。嗚呼,孽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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