藕絲不斷,藥性難投。梨娘病臥兼旬,迄未能愈,鎮日昏昏,如被鬼祟,不語
亦不食,不睡亦不醒。曾幾何時,而花羞月閉之梨娘,已花蔫月暗,瘦不成人。繡床一
尺地,變作愁城萬疊,枕邊被角,繡遍淚花,斑斑點點,梨娘一人見之耳。嗤弱於絲,
肉銷見骨,朽腐王嬙,狐狸鑽穴相窺,其期當不遠矣。誰為為之,而令若此?
嗚呼,吾書至此,吾為梨娘危,吾不能為夢霞恕矣。忍哉夢霞,既以一封書逼
其病,更以一封書加其病,是直立意欲制梨娘之死命,豈復尚有人心者?嗚呼,路旁枯
骨,仁者動心;門內哭聲,行人變色。夢霞與梨娘其感情果屬何等,而忍以無聊之語,
作催命之符耶?世不乏有情人,能不為梨娘叫屈!
雖然,夢霞非不知梨娘之病之何因,且非不知梨娘之病之當用何藥也。誓言既
出,萬難追悔,欲對症發藥,雖足愈一時之病,而盡拋往日之情,夢霞之所不肯出也。
其意若曰:梨娘病,我與之俱病;梨娘死,我亦與之俱死。死生事小,惟此嘔心嚙血之
誓言,當保存於天長地久而不可銷滅。其作書慰問也,明知梨娘閱之,其病有加無減,
以傷心語作了世事,亦心有所不能安,情有所不容已耳。嗚呼,梨娘固在病中,夢霞雖
不病,亦無日不在奈何天中,以眼淚洗面。一日十二時,心戀神傷;一夜五重更,魂飛
夢杳。自聞病耗以來,不知為梨娘絞出多少淚汁,瘦減幾許風神。人遙兩地,實已四目
全枯,使兩人此時一面,當必有相對失聲者。易地以觀,其苦適相等耳。
榴火飛紅,荷錢漾碧,斯何時耶?非已屆各校之暑假期耶?夢霞離家數月,歸
思如雲,固急盼夫假期之至,得以離此愁城,還我樂土,慰老母倚閭之望,且得與久別
之劍青握手言歡,重敘天倫之樂事。今假期已屆,而梨娘之病,尚無起色,歸心雖急,
不得不為之滯留數日。夢霞不能捨梨娘,又烏能捨病中之梨娘而掉頭竟去耶?然梨娘之
病,非急切所能愈者,梨娘一日不愈,即夢霞一日不能歸。日來憶念梨娘之心,與思母
思兄之心,交戰於胸,轆轤萬狀,一重愁化作兩重愁,人非金石,何以堪此?嗚呼夢霞,
恐亦殆將病矣。
相持不決,兩敗俱傷。為梨娘危,又為夢霞危矣。孰知梨娘之病與前此夢霞之
病同其病情,且同其病態。不數日間,梨娘已不病,夢霞且得歸。如此驚波,如此危象,
頃刻間煙消雲散,了無痕跡。天有不測風雲,人有旦夕禍福。古人不我欺也。蓋屆此各
校放假之時,梨娘忽於鵬郎、秋兒外,多一侍疾之人。梨娘得此人,固思得一對付夢霞
之法,心事已了,病亦旋愈。此侍疾者何人?梨娘病中之救星,而實夢霞眼中之勁敵也。
記者暫擱筆,先有一言報告於閱者諸君。諸君已知夢霞與梨娘為《玉梨魂》之
主人翁矣,不知此外固更有一賓中之主,主中之賓在也。此人未出現以前,《玉梨魂》
為一種情書。此人既出現以後,《玉梨魂》為千秋恨史,有離奇之情節,無良好之結果
矣。其人何人?厥名筠倩,崔氏之少女也。
閱者諸君尚憶及《玉梨魂》第一章「葬花」一節乎?夢霞所葬者為已落之梨花,
庭中不更有方開之辛夷乎?梨花為梨娘之影,而此弄姿鬥艷、工妍善媚之辛夷,又為何
人寫照?知閱者蓄此疑問也久矣。艷哉辛夷,有美一人,遙遙相對,但此人來而夢霞與
梨娘之情將愈淪於悲苦之境,記者所以遲遲不忍下筆也。
記者於此更有一疑問,欲為諸君解決。夢霞寓居崔氏已近三月,知否崔氏之眷
屬捨梨娘、鵬郎等以外,尚有筠倩其人?諸君試檢閱第二章夢霞之詩,其詠辛夷一首末
有「題紅愧乏江郎筆,不稱風前詠此花」之句。此詩固非借花寄興、漫無所指者也。特
筠倩肄業於鵝湖女學,每月一歸省其親,夢霞僅於初至時,一識春風之面耳。
今請先略述筠倩之歷史。崔父生子女二人,長為鵬郎之父,次即筠倩也。筠倩
十歲喪母,煢獨無依,視梨娘若姊,梨娘亦視之若妹,時梨娘亦年僅十八耳。梨娘出自
大家,素嫻文字,筠倩質美而秀,慧根種自前生,於是又以梨娘為師。閨房之內,衣履
易著,幾案同親,其融融洩洩之象,即求之同姓之姊妹,恐亦無此親暱也。乃未幾而梨
娘遽喪所天,銜哀終古。筠倩僅此一兄,中途分手,悲慟與梨娘相等。淒涼身世,孤苦
零丁,兩人同嗟命薄。從此親愛有加,相依若命,大有一日難離之勢。平日間雖不無外
家姊妹、鄰捨嬌娃,慕兩人之慧美,時來閨中伴寂寞,忸怩作狎暱態,兩人殊淡漠遇之,
不甚與之款洽。而若輩猶相嬲不休,或招赴踏青之游,或約共鬥草之戲,兩人由是益厭
之,竟謝絕焉。嘗笑相謂曰:「此皆俗物也,胸無點墨,貌豐而肥,塗脂抹粉,醜態畢
露,見之令人作十日惡,那有閒心情與若輩周旋哉!」噫,諺有之:癡人多福。若輩俗
則俗矣,而命乃獨隆,一生飽享家庭之幸福。彼不俗者,才清貌秀,矯矯不群,不為惡
物摧殘,定遭天公妒忌,負才畢世,飲泣終年,千古紅顏,竟成慣例。「世間亦有癡於
我,豈獨傷心是小青。」嗚呼,小青之言驗矣,彼梨娘與筠倩,非皆小青之流哉。
筠倩年漸長,益秀麗,柔姿媚態,傾絕人寰。而一種兀傲之氣,時露於眉宇間,
有不可親近之色,所謂艷如桃李而凜若冰霜者非耶。戊申之秋,肄業於鵝湖女學,得與
四方賢女士交,眼界為之大擴,學術因之驟進,一洩從前禁錮深閨中無限不平之氣。每
歸語其家人曰:「黑暗女界,今日始放光明,而環顧吾同胞,猶沉埋地獄不知覺悟。吾
他無所惜,所惜者梨嫂耳。以嫂之天資穎敏,心竅玲瓏,使得研究新學,與兒輩青年女
子角逐於科學世界,必能橫掃千人,獨樹一幟。惜乎生不逢辰,才尤憎命。青春負負,
問誰還乾淨之身?墨獄沉沉,早失盡自由之福。來者縱尚可追,往者已不可諫。梨嫂,
梨嫂,胡兄之死也早,而嫂之生也亦早耶?」
自筠倩就學鵝湖後,梨娘失一良伴,益復無聊。雖遇良辰佳節,恆郁郁不歡,
視他人之勃發,嗟實命之不猶,中心感憤,莫可名言。幸筠倩月必一歸,歸必三四日始
去,積匝月之離思,傾連宵之情話,尚可藉以抵償。筠倩尤善詼諧,能解梨娘頤。兩人
恆徹夜不眠,擁衾待旦,別後則彼此以書代語,浹旬之間必有數函往復,魚箋疊疊,忙
煞寄書郵。梨娘孤棲半世,於世已等畸零,彼視筠倩而外,更無第二親愛之人。孰知孽
緣未了,冤債正多。筠倩去而夢霞來,恨海翻騰,情場變幻。梨娘心腦中,遽多增一親
愛者之影。然梨娘雖移其愛於夢霞,而於筠倩一方面,別時惆悵,去後思量,郵函往還,
仍未嘗稍形冷落也。
方夢霞之初至也,筠倩適告假歸。夢霞於窗欞間望見之,雖驚其艷,而覺其嫵
媚中含有一種英爽氣,令人不敢平視。既見之後,如浮雲之過太空,腦海中不復留其影
象。至筠倩之於夢霞,則更形淡漠。在家時少,在校日多,平日間但知家中有夢霞其人,
而於夢霞之年貌、品性,固屬茫然。即夢霞之裡居姓氏,亦未能一一詳悉。彼性本落落,
素不作小兒女之喋喋。此時方專肆志於學問,校課以外,不問他事,非遇事忽略,實未
暇旁騖也。即歸家後,除與梨娘談話時間外,輒終日兀兀,伏案如老儒,或溫習舊課,
或翻閱新籍,家中事概置不理。故梨娘與夢霞交涉史,彼竟纖毫未悉。而梨娘亦深自隱
密,心中事不敢輕遺小姑知也。
入門帶笑,見面含愁。鵲報簷前,了無喜意。鸚迎窗下,亦少歡聲。筠倩久別
梨娘,懷思頗切。兩星期來,又為預備試驗,未暇作書問訊。考試事竣,即鼓棹還鄉。
自念得與久別之梨娘,攜手碧窗,談衷深夜,紅燈雙影,笑語喁喁。此後遲遲夏日,家
庭之樂事正多,可以追昔時聯榻之歡,而償數月分襟之苦。帆影如飛,家門在望。風花
片片,煙草離離。昔日見之,以為牽愁惹恨之媒者,此時樂意在心,接觸於目者,無不
足以增加其愉快。彼梨娘之相念,當與余同,今日見我歸來,更不知當若何歡慰也。
炊煙四起,柔櫓數聲,一船傍岸歇。一女郎登岸,淡裝革履,手攜書籍數冊,
翩翩若迎風之燕。一舟子負裝隨其後,望而知為由校還家之女學生也。此女學生即筠倩。
筠倩登岸後,望家門而疾趨,履聲橐橐,容色匆匆,頓失其平日嫻靜之態度。蓋其別緒
如雲,歸心似火,倉皇急遽,有流露於不自覺者也。無何而入門矣,入其門不聞人聲。
無何而入庭矣,入其庭不見人影。咄,離家僅三月耳,而門庭之冷落,至於如此,我其
夢耶?門以外之所見,無物不助歡情;門以內之所見,到處皆呈慘狀。十分歡喜,化成
一種淒涼,感觸之來,轉移其捷,斯時筠倩如癡如醉,木立不動,逡巡廊下,不遽入室。
須臾,門內有一人出,見筠倩即呼曰:「女公子歸矣,我報老主人去也。」筠倩識為秋
兒,乃入室,則鵬郎已迎面至,牽筠倩之衣而呼曰:「阿姑歸來矣,市得何物以餉余
也?」筠倩笑應之曰:「有,有。」語時,抱鵬郎於膝,摩撫其頂,復問之曰:「汝母
安在?」鵬郎忽慘然曰:「阿母臥病已多日矣。姑歸大好,阿母得姑為伴,其病當即有
起色也。」筠倩聞言大驚,遽捨鵬郎,入內往朝其父訖,急趨步入梨娘病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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