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末摘花
    且說那夕顏命如朝露,過早消亡。源氏公子悲痛萬分,神思恍惚,難以自制。雖此
事在半年前即已發生,但他竟一直惦念於心。其他女人,像葵姬或六條妃子,都出身顯
赫,生性驕矜而倔強。惟有這夕顫心地善良,溫順可親,與他人迥然相異,實在令人思
戀。公子雖遭喪愛之痛,卻仍不自律,總想重新找尋一個雖出身微寒但品貌端莊、無須
顧忌的人。故而大凡稍有姿色的女子,只要他稍稍得知,便總愛送信去暗示情停。那些
得了信的,幾乎沒有置之不理的。
    那種態度陰冷,過分嚴肅,沒有情趣而絲毫不通事理的女子,終究難覓如意之人,
只得放棄遠志,嫁個一般的丈夫。源氏公子最初同這類女子交往而中途斷絕的,也為數
不少。有時不免想起空蟬的倔強,有時寫信給軒端獲,說至今難忘的仍是那晚燈光的對
奕,以及那裊娜可愛的媚態。總之凡與源氏接觸過的女於,他始終難忘。
    話說源氏公於另有一個叫做左衛門的乳母,他對她的信任,僅次於做尼姑的大貳乳
母。這在衛門乳母膝下有一女子,叫大輔命婦,供職於官中。她父親出身皇族,是兵部
大輔。這大輔命婦年輕風流,在宮中與公子異常親密。後來她父母離異,母親改嫁築前
奪隨他去了征地。這樣,大輔命婦和父親就住在一起,每天到宮中司職。
    一天,大輔命婦和源氏公於於閒談時偶然提及一個人來:常陸親王晚年得女,疼愛
備至。,如今親王去世,此女孤單可憐。源氏公子道:「那夠慘的介於是向她探問詳情。
大輔命婦道:「此女品性、相貌如何,我所知不詳。惟覺此人生性喜靜.難以與人親近。
有時她和我談話,也要隔著帷屏。與她相好只有七弦一。」源氏公子道:「琴是三友之
一ヾ,女子只是與最後一個無緣。我很是想聆聽她的琴音呢。她父親精於此道,料想她
定也手法不俗。」大輸命婦又道:「恐不值得你親自去聆聽吧。」公子道:「且不要自
視甚高,趁這幾天春夜月色朦朧,你陪我悄悄去吧!」大輔命婦甚覺麻煩,但官門無事,
寂寞無聊,就答應了他。她的父親在外另有宅院,為探望這位小姐,也常光顧常陸親王
的舊宅。大輸命婦往昔不喜與後母在一塊,跟這小姐卻也要好,也常來此處宿夜。
    果如所約,十六日,源氏公子按時而至。大輔命婦道:「真不巧啊!月色朦朧,如
此,琴聲恐怕不會清朗吧?」公子答道:「無妨,你只管勸她彈。既來之,聽聽也好,
總不能掃興而歸吧?」大輔命婦讓公子在自己屋裡等候。房間異常簡陋,她心中不忍,
但也顧不得了,便獨自往常陸親王小姐所居的正殿而去。透過格子窗,只見小姐正欣賞
月下庭中美景。正是機會,於是大輔命婦道:「我想起您的琴彈得極好,就乘良宵來此
一飽耳福。平時繁忙於公事,出人匆匆,使得不能靜心拜聽,實甚遺憾!」這小姐答道:
「彈琴需有知音,你來正好。但你乃宮中之人,琴聲恐不會合你意的!」便取過琴來。
大輔命婦不免擔心:不知源氏公子聽了有何感想?心中頗為忐忑木安。
    小姐彈了一回,琴聲悠揚悅耳,卻並無高明之處。幸得這七弦琴與其它樂器相比,
音色甚好,政公子也不覺難聽。他心中若有所感:「這荒蕪之地,當初常陸親王按照古
訓,竭心盡力地調教這小姐,可是現在已影跡全無。此處景象如此淒涼,恐怕是古小說
中才有的吧?」他想上前向這小姐求愛,又覺得太過魯莽,一時躊躇不決。
    正猶豫時,琴聲倏然而絕。原來大輔命婦乃乖巧機靈之人,她覺得這琴聲並不怎樣
美妙,倒不如叫公子少聽。於是說道:「月亮暗起來了。我想起今晚有客,若見我不在,
定會責怪。以後再慢慢聽吧。我關上格子廖,好麼?」說完,便返回自己房裡去了。源
氏公子很覺敗興,道:「我還沒聽清究竟彈的什麼,正想仔細聽來,不料竟不彈了。」
看來他還未盡興,接著又道:「既然聽了,那就再靠近些聽,如何?」大輔命婦興致全
無,便回答道:「算了吧。她的光景如此蕭條冷落,靠近些聽豈不更是敗興?」源氏公
子想:「這話也有道理。倘男女第一次交往,一拍即合實乃不合我的身份。」但他不願
就此放棄,便說道:「那麼,你要找機會讓她知曉我這番心願!」他似乎另有約會,說
罷便急匆匆向外走。大輔命婦便嘲笑他:「萬歲爺常說你這人太呆板,替你擔必。我每
次聽到此言,總覺好笑。倘現在你這種模樣,叫萬歲爺見了,不知道他又該怎麼想呢?」
源氏公子回轉身來,笑道:「你就如同外人那樣挖苦我!我這模樣固然輕批難看,你們
女人家還不同樣?」這大輔命婦本是個風騷女子,聽了此話,也覺得很難為情,便默不
作聲。
    源氏公子走出門去,靈機一動,想道:「若到正殿那邊,或許有幸窺得小姐。便輕
手輕腳走過去。正殿前的籬笆牆,大都垮塌,只剩下一處。他便走到那裡。哪知早有一
個男人立在那裡向裡窺望。他想:「這是何人?一定又是追求這位小姐的吧?」便停下
來細瞧,源氏公子萬難料到這人竟是頭中將。原來,傍晚公子和頭中將從它中返回,在
途中和頭中將分手,卻不回二條院私邸。頭中將甚覺奇怪,心裡嘀咕:「他將到何處
去?」他自己原本要去幽會,此時來了興趣,暫且不去,便跟在源氏公子後面,窺察他
的行蹤。頭中將身著便服,騎匹不顯眼的駕馬。公子競毫未察覺。他見源氏公子走進了
這所舊宅,更覺詫異。忽地裡面傳出琴聲,他便側耳細聽。他斷定源氏公子不久便會出
來,所以一直守在那裡。
    源氏公子未看清對方,怕自已被他認出,便跟著腳悄悄後退。然而頭中將卻走過來,
說道:「你半途丟下成,叫我好生氣惱!因此我便親自送你到這裡來了。
    待見東山明月起,不知今夜落誰家?」。源氏公子知道這是在諷刺自己,當看出這
人是頭中將時,不便發作,只得無可奈何道:「你倒會戲弄人。
    月明清光四處照,今宵該傍誰家好?」頭中將說:「今後我就跟隨於你,如何?」
接著又譏諷道:「實語道來,這般行事,沒有隨行者可是不行的。就讓我跟隨你吧。你
一人微服私訪,萬一有甚意外,如何是好?」源氏公子過去幹此勾當,常為頭中將識破,
心中常常懊惱。可一想起夕顏所生的那個撫子,頭中將至今尚不知道,心中不免略為寬
慰。
    這晚兩人本來都有幽會,但相互椰輸了一陣後,也都不去了。他們同乘了一輛車子,
一道回左大臣礎去。此時月亮彷彿也很解風情,故意躲入雲中。兩人在車中橫吹著笛子,
一路迄澳前行。來到哪宅,忙收起笛子,吩咐侍從不可弄出聲響。他們輕身進屋,見廊
下無人,便換上常禮服,裝著剛從宮中返回來的樣子,拿出蕭笛悠閒地吹奏起來。此種
機會實在難得,左大臣忙拿了一支高麗笛來和他們合奏。他擅長此道,吹得異常悅耳。
在帝內的葵姬也叫侍女取出琴來彈奏。其中有一個叫中務君的,善彈琵琶。頭中將曾經
向她求愛,她拒絕了,但卻鐘情於見面不多的源氏公子。這自然瞞不過左大臣夫人,被
狠狠地訓斥了一頓。因此中務君懼怕夫人,不敢上前,只遠遠地躲著。她完全看不到源
氏公子,孤寂難耐,心中極為煩悶不安。
    源氏公子和頭中將回味起適才聽到的琴聲,想起那荒涼的邪宅和小姐,便生出種種
念頭。頭中將浮想聯翩:「這美人竟在那裡孤苦度日。若我早日發現,並戀慕於她,定
會遭到非議,而我也難免相思了。」又想:「源氏公子早有用心,先我而去,定會糾纏
不休。」想到此處,心中爐火油然而生。
    自此以後源氏公子和頭中將都寫信給這小姐。兩人苦苦等候,然而都沓無音信。頭
中將更是著急,他想:「此人實在不解風情。如此寂寞閒居,應有情趣才是。見草木生
情,聽風雨感懷,發為詩歌,訴諸文字,讓人察其心境,寄予同情。不管身分何等高貴,
如此過分拘謹,畢竟令人不快。」兩人一向無所不談,頭中將於是問源氏公子:「你是
否已收到了那人的回信?不瞞你說,找也試寫了一封信去,可音信沓無,此人也太矜持
了。」他滿腹怨氣。源氏公子想:「果不其然,他也在向她求愛見」便笑道:「唉,這
個人,她是否回信,我本無所謂。收到與否,也記不得了。」頭中將見源氏如此口氣,
料想公子已收到回信,更恨那女子怠慢於他。而源氏公子對這女子本無特別深情,加之
她如此冷淡,因此早已無甚興趣。可如今得知頭中將在向她求愛,心想:「頭中將能說
會道,每日去信,恐怕這女子經不住誘惑,會愛上他。那時倒將我一腳踢開。我可是首
先求愛之八,果真這般,豈不落人恥笑?」所以使鄭重囑托大輔命婦:「那小姐拒不回
信,讓人苦苦等待,實在令人難堪!也許她認為我是薄倖之人吧?可我並非薄情之人。
始終是女人多了心思,另尋相好,中途將我拋開,反倒怪罪於我。這小姐獨居一處,又
無父母兄弟前來干擾,無須顧慮,實在可愛。」大輔命婦答道:「未見得如此。你將他
想得如此之好,卻不知到底怎樣呢!不過這個人靦腆柔順,謙虛沉靜,其美德倒是世間
少有的。」她把自己所知—一描述出來。公子道:「看來,她並非機敏練達之人,但那
童稚般的天真,倒叫人憐愛。」說時,他腦裡映現出夕額的模樣。這期間源氏公子患了
瘧疾,又為籐壺妃子那不可告人之事,終日憂愁不安,心中煩悶。轉眼,春已盡,夏季
也一晃而過。
    夏去秋來,源氏公子思慮舊事,無限感傷。憶起去年此時在夕顏家的情形,那嘈雜
的砧聲,也覺得十分親切。想起常陸親王家那位很像夕額的小姐,便常去信求愛。但一
直得不到回信。這女子愈是置之不理,源氏公子愈是不肯罷休。便催促大輔命婦,抱怨
道:「怎會如此?我有生以來從未如此尷尬!」大輔命婦也覺得極難為情,說道:「你
和她並非是因緣未到。只是這小姐異常的怯懦羞澀,對任何事都不敢妄為罷了。」源氏
公子道:「這實乃不近清理之事。若是無知幼兒,或者受人管束,不能自主,那倒情有
可原。可這位小姐無所顧忌,萬事都可自主。現在我實是苦悶難當,倘她能體諒我的苦
心,給我個回信,我便無所求了。況且我並非世間好色之徒,只求在她那荒蕪邸宅的廊
上站一刻。如今如此絕情,令人好生納悶。即使她本人不許,你也總得想個法子,玉成
好事。我決本妄為,使你難堪的。」
    其實源氏公子每逢聽人談起世間姿色稍好的女子,便側耳細聽,牢記於心,久久不
忘。但大輔命婦不知他這稟性,放那晚偶然間信口說起『有這樣的一個人」。不料源氏
公子如此認真起來,百般糾纏,要她幫忙,實在出乎她的意料。她顧慮到:「這小姐相
貌並非特別出眾,與源氏公子也並不般配。若硬將二人拉在一起,將來小姐倘若發生不
測,豈非對她不起?」但她又轉念一想:「源氏公子如此情真,倘我置之腦後,豈不情
面難下廣
    這小姐的父親常陸親王在世之時,大概是時運不濟,故宮砌一向門庭冷落,車馬稀
少。親王身故之後,這荒蕪之地更無人來。如今竟有身分高貴的美男子源氏公子常來問
訊,過慣了苦日子的眾侍女何嘗不喜形於色呢?且勸小姐道:「總得寫封回信去才是。」
然而小姐總是惶恐羞怯,連源氏公子的信也不看。大輔命婦暗自思忖:「既如此,便找
個機會,叫兩人隔簾交談吧。若公子不稱心,就至此為止;倘若真有緣分,就讓他們暫
時往來,這樣便無可指責了。」這個風騷潑辣的女人,如此自作主張,也未與父親商量。
    八月二十過後,一日黃昏,夜色漸深,但明月不見,惟見繁星閃爍。松梢風動,催
人哀思。常陸親王家的小姐憶起故世的父親,不免流下淚來。大輔命婦早欲叫源氏公子
偷偷來此,她覺得此時正好。月亮漸漸爬上山頂,月光清幽,映照著殘垣斷壁。觸景生
情,小姐倍覺傷心。大輔命婦勸她彈琴。琴聲隱隱,情趣盎然。可這命婦感到還不夠味,
她想:「要是再彈得輕怫些才好呢。」
    源氏公子見四下無人,便大膽走進來,呼喚大輔命婦。大輔命婦佯裝吃驚地對小姐
說道:「這可如何是好?那是源氏公子來了!他常叫我替他討回信,我一直拒絕。他總
道:『既如此,我當親自去拜晤小姐!』現在是打發他走呢,還是…,﹒他不是那種輕
薄少年,不理睬他也實在不好。你就暫且隔簾和他晤談吧。」小姐羞愧交加,低儒道:
「我不會應酬呀!」邊說邊往裡退,像個怕生的小孩子。大輔命婦忍俊不住,笑起來,
又勸道:「你也過於孩子氣了!不管身分怎樣,有父母教養之時,誰都難免有些孩子氣。
如今您孤苦無依,仍不懂人情世故,畏畏縮縮,這就無理可言了。」小姐生性不願拒絕
別人的勸告,便答道:「我不說話,只聽他說吧,將格子窗關上,隔著窗子相會。」大
輔命婦道:「叫他立於廊上,不免失利。此人並不會行為不端的,您只管放心。」她花
言巧語地說服了小姐,又親自動手,把內室和客室之間的紙隔扇關上,並在客室舖設了
坐墊。
    小姐窘困萬分。要她接待一個男客,她從未想過。可大輔命婦這般苦口相勸,她以
為理應如此,便住她擺佈。乳母年老,天一黑就人屋睡了。這時伺候小姐的只兩三個年
輕侍女。她們久聞公子美貌,蓋世無雙,不免異常激動,以致手忙腳亂。她們匆忙給小
姐換衣,替她梳妝打扮。可小姐似乎並不在乎。大輔命婦見此,心想:「這個男子的相
貌非常漂亮,現在為避人耳目,另行穿戴,姿態也更顯優美。只有懂得情趣的人才能賞
識。可現在此人不識風情,實在是對不起源氏公子的。」一面又想:「只要她端端正正
地默坐著,我就心安了。因為這樣,她的缺點便不會因冒失而外露了。」接著又想:
「公子屢次要我相幫,如今我自作主張,作此安排,想來總不會使這可憐的人受苦吧?」
她心中很是忐忑不安。
    此刻源氏公子正在推想小姐的人品,他想:她莫不是那種過分俏皮而愛出風頭的人
吧?此時小姐被侍女擁著,戰戰兢兢,膝行而前。隔著紙隔扇,公子覺得她沉靜如水,
溫雅柔順,陣陣衣香襲人,芬芳可親,好一派悠閒之氣!他想:「果不出我所料。」心
中暗喜。他極盡言辭之力,滔滔不絕地向她傾述相思之苦。然而好半天,卻聽不到她一
句答話。公子想:這如何是好?便歎一口氣吟道:
    「真心呼喚仍緘默,幸不禁聲更續陳。與其這樣不置可否,倒不如一口回絕。使人
好生苦悶!」乳母的女兒在這兒當侍女,才思敏捷,口齒伶俐,善於應對,見小姐這等
模樣,很是焦急,為了不至於過於失禮,便走近小姐身旁,代她答覆道:
    「緣何禁聲君且說,緘默不語更難知。」她有意變換嗓音,顯得嬌媚婉轉,如同小
姐口中所出。源氏公子聽了,覺得有些異樣,與其性格相比,聲音似乎過於親見了。但
因初次聽到,也未必生疑。就又道:「這樣,我反倒有些無話可說了。
    「原知無語勝於語,如啞如聾悶煞人。」他又開始找話說,時而輕松,時而嚴肅,
可對方仍是不發一言。源氏公子想:「這樣的人真是難以捉摸,她。心中到底在想什麼
呢?」然而又不肯就此罷休,他便悄悄拉開紙隔扇,鑽進內室來。大輔命婦大吃一驚,
她想:「這公子不擇手段,叫人防不勝防……」她覺得愧對小姐,便悄悄退回自己房裡,
佯裝不知。
    源氏公子突然出現。這兒的年輕待女見了他,覺得果真貌絕大了,也不特別驚異,
只覺得於小姐不便,定會令她難堪之極。至於小姐本人呢,如在夢中,惟恍恍館館,連
忙羞羞答答地後退。源氏公子想:「這等模樣真是有趣,這小姐倒也可愛。可見生性如
此,而又未與外人見過世面。」便原諒了她的過失。卻又覺得她並無特別惹人之處,不
免有些悵們。失望之余,便轉身出去了。大輔命婦一直擔心,哪裡睡得著?只好眼睜睜
地躺著。聽見源氏公子出去,她想還是裝作不知的好,並不起來送客。源氏公子便獨自
出了宅門。
    源氏公子回到二條院,心中郁郁寡歡,獨自尋思道:「要在人世間尋個完全合自己
心意的人真是不易啊!」想到對方畢竟身分高貴,就此不再理她,恐有些過意不去。他
胡思亂想,煩悶不堪,輾轉直到天明。
    此時頭中將來了,見源氏公子還未起床,戲弄道:「太貪睡了吧?昨晚又去哪裡做
了不妥之事!」源氏公子只得起身,答道:「何出此言9今日無事,便醒得遲了些。你
剛從宮中出來麼?」頭中將道:「正是。萬歲爺即將行幸朱雀院,聽說今日要挑選樂人
和舞人呢。我想去通知父親一聲,所以早早退出,乘便也給你捎個信。我立即就要進宮
去的。」說著急匆匆要走。源氏公子便道:「那麼,我跟你同去吧。」便命侍女拿來早
粥和糯米飯,請頭中將同吃。門前本有二輛車子,但他們兩人都願共乘一輛。一路上頭
中將總是詭秘地試探他道:「瞧你臉上,一副睡眼怪論的模樣。」接著又怨恨道:「你
瞞著我幹的勾當不知有多少呢!」
    為皇上行車朱雀院之事,宮中今天要商榷種種事情。因此源氏公子整天未曾離宮。
薄暮時分,他想起常陸親王家那位小姐,自己理應寫封信去問候。大約此時她也等得心
焦了吧?便派人送去。此時正逢下雨,路行不便,源氏公子便索性不去小姐那裡宿夜了。
小姐那裡則從早盼到晚,始終不見音信。大輔命婦心中憤憤不平,抱怨源氏公子薄情無
義。小姐憶起昨夜之事,只覺羞辱難當。正當她們不知如何是好,信終於來了。但見信
上道:
    「不散夕霧猶迷離,濃稠夜雨倍添愁。一老無不晴,令我等得好生心焦啊廣眾人失
望不已,源氏公子恐今夜不會來了。失望之余,眾侍女還是慫恿小姐回信。小姐心亂如
麻,平時連封日常客套信也動不了筆,更何況寫此種信呢?眼見夜色漸濃,不便再拖。
那個稱作情從的侍女便又照例代小姐作詩:
    「風雨荒園癡待月,非道同心方解傳。」侍女們拿來紙筆。小姐拗不過,只好硬著
頭皮書寫。紫色的信箋因存放過久,色彩已褪損不少。用筆還算有力,但欠缺品格,只
算中等,格式為上下旬齊頭書寫。源氏公子收到回信,看了幾句,只覺索然無味,便無
心再讀,隨手丟於一旁。他想:若此舉讓小姐得知,不知作何感想。心中便覺歉然。這
情景是否正是古人所謂的「追悔莫及」呢?可事已至此,後海也無甚用處,便心下決定:
自此以後,小姐生活定要竭力照顧。但小姐又哪裡知道公子心思呢?她只管整日愁苦悲
歎不已。源氏公子很晚才出宮,受不住左大臣勸誘,便跟他回了葵姬那裡。
    近來為朱雀院行幸之事,貴公子們日日聚集宮中,預習舞蹈和奏樂。四處一片樂器
鳴響之聲,紛繁嘈雜。他們都在暗地較勁,互相競爭。大革案和尺八蕭聲聲入耳。原本
放在下邊的鼓如今也搬進欄杆裡來,由貴公子們親自演奏。宮中一片忙碌,熱鬧非凡!
源氏公子也在其中,忙裡偷閒之時,便去幾個關係親密的戀人家。但常陸親王家這位小
姐,他一直未去探訪。轉眼已是深秋。小姐只是獨守空房,心中無限悲苦。
    行幸日期迫近,舞樂試演也更緊張。一日,大輔命婦來了。源氏公子見了她,覺得
對小姐不住,便問:「她好嗎?」大輔命婦將小姐近況一一陳述出來,最後說道:「你
一點都不將她放在心上,叫我們旁人看了也不忍啊!」說著幾乎掉下淚來。源氏公子想:
「這命婦原叫我適可而止,放才感到小姐與眾不同,文雅可愛。而我覺不在其意!如今
到這般地步,命婦恐怕會怪我寡情薄義吧!」難免覺得有愧於她。又想象小姐此時恐正
默然悲哀,心中不忍,便歎氣道:「不得空閒,有何辦法呢?」又微笑著說道:「這人
也太不懂人情了,讓我稍稍懲戒她一下吧!」看到他意氣風發,大輔命婦也不由得露出
了微笑。她想:「他這般青春年少,思慮不全,任情而為,做出錯事,也難免遭女子怨
恨,倒也不足為怪。」
    行幸的準備工作完成了之後,源氏公子偶爾也去常陸親王家小姐那裡詢訪。可自從
與籐壺妃子相似的紫兒進了二條院,公子便又因這小姑娘的姿色而心猿意馬,連六條妃
子那兒也很少去了,更何況常陸親王那荒僻之地?但他始終難忘她的可憐,然而總是懶
得親自去,甚是無奈。
    常陸親王家的小姐生性怕羞,一向遮掩,不叫人看她的面貌。源氏公子也一向無心
細緻看她。但他想:「細看一下,說不定會有驚人之美呢。往常暗中摸索,只是隱隱約
約,總覺得她的樣子有些莫名其妙。我總得再細看一次。」倘用燈火去照,恐木雅觀。
於是一日晚上,趁小姐吃飯,無心顧及時,便悄悄走進去。透過格子門的縫隙往裡窺視。
然而小姐本人不在。帷屏雖破舊不堪,仍舊整整齊齊地擺著,因此有礙視線,看不大清
楚。但見四五個待女正在吃飯。桌上飯菜粗劣,盛在幾個中國產的青磁碗中,顯然生活
困窘,叫人見了不免心酸。她們可能是剛剛伺候過小姐,回到這裡來吃飯的。
    角上另一個房間裡,也有幾個侍女,穿著白衣服,圍著罩裙,皆污舊不堪,模樣十
分難看。掛下的額發上插有梳子,表示她們是陪騰的侍女那樣子肖似內教訪裡練習音樂
的老婦人和內待所裡的老巫女,模樣不倫不類,甚為可笑。這個當今貴族人家居然有此
種古風的侍女。源氏公子簡直意想不到,更是驚訝之極。聽得其中一個侍女道:「唉,
今年好冷!我這般年紀,還落得如此境地!」邊說邊流淚。另一人道:「想當初,千歲
爺在世時,我們曾經歎苦,可如今,日子這般淒苦,我們也得過呢!」這人冷得渾身顫
抖不已,好像要跳起來。她們東扯西拉互道愁窮,不停地唉聲歎氣。源氏公子聽了心裡
十分難受,不忍再聽下去,便離開這地方,裝作剛剛來到,去敲那扇格子門。只聽裡間
腳步匆匆,有侍女驚慌地說:「來了,來了!」便挑亮燈火,開了門,迎進源氏公子。
    名叫侍從的那個年輕侍女,今天在齋院那裡供職,因此不在家。留在這裡的幾個侍
女,模樣粗陋,很是難看。此時天上大雪紛飛,眾侍女心中不免犯愁。這雪一直下個不
停,越下越大。北風呼嘯,陰森恐怖。廳上燈火被風吹滅,四周一片墨黑。源氏公子想
起去年中秋,他和夕額在那荒宅遇鬼的情形。現在同樣是淒涼的院子,誰這兒地方稍小,
又略多幾個人,尚可得到慰藉。然而四周一片荒涼,叫人怎能入睡?不過,這倒也有一
種特殊的風味與樂趣,可以誘引人心。然而那人冷艷如此,無絲毫情致,不免甚覺遺憾。
    好不容易挨到天亮。源氏公子起身,打開格子門,抬眼看去。只見大地白茫茫的,
花木蹤跡全無,景緻甚是悲涼。可又不便就此離去,他便恨恨道:「出來瞧瞧外面的景
致吧!老是冷冰冰地悶聲不語,實在叫人不能忍受啊!」天色還未大亮,在雪光的映照
下,源氏公子愈發俊秀逸人。幾個老年侍女看了都禁不住怦然心動。勸小姐道「快快出
去吧。不去是不禮貌的,柔順可是女兒家的美德呢!」小姐無法拒絕,便修飾一番,然
後膝行而出。
    源氏公子佯裝未見到她,照舊往外眺望。其實他在偷偷打量她。他想:「究竟如何
呢?但願細看之下,能發現她的可愛之處!」然而這似乎很難。因為她坐著身體尚且如
此之高,可見此人上身過長。源氏公子想:「果然應驗了我的擔心。」他心下一緊。而
且,她的鼻子難看之極。一見到它,就疑心是白象的鼻子。這鼻子高而長,鼻端略微下
垂,並呈紅色,實在敗人興致。臉色蒼白髮青。額骨奇寬,叫人害怕。再加之下半部是
個長臉。這樣一搭配,這面孔真是稀奇古怪了。形體也叫人悲哀,身軀單薄,筋骨外露。
肩部的骨骼尤為突出,將衣服突起,叫人看了甚覺可憐。
    源氏公子想道:「如此細看下去有何必要呢?」然而受好奇心的驅使,便又打量起
來。只有頭形和頭髮還算美麗。那頭髮很長,從上面一直掛到席面,竟還有一尺多橫舖
著。而這位小姐身上穿著一件淡紅色的夾社,顏色已褪得差不多了。上面那一件紫色短
褂,也十分破舊,近乎黑色。外面卻披著一件黑貂皮祆,發出陣陣衣香,倒也叫人覺得
可目。這種服裝在古風中屬上品,然而如今的一個妙齡女子穿上卻過於欠缺時髦,使人
覺得有些不倫不類。但如不破此襖,又難以御寒。源氏公子見她凍得發抖,不禁可憐起
她來。
    小姐照舊一言不發,源氏公子也不知說什麼為好。然而他似不甘心,總想看看是否
能夠打破她一撥的沉默,便想方設法引她開口說話。可小姐一味害羞,始終閉口不言,
只用衣袖來掩住嘴。就這姿勢也顯得十分笨拙,叫人覺得彆扭。兩肘高高抬起,那架勢
如同司儀官在列隊行走。動作很是僵硬,可臉上又帶著微笑,極不協調。源氏公子見此
更覺厭惡,很想就此離去,便對她說道:「我看你孤苦伶什,所以一見你便百般憐愛。
你不可將我視作外人,應對我親近些,我這才高興照顧你呢。可你只知一味疏遠於我,
叫我好生不快!」便即景吟詩道:
    「朝陽臨軒冰指融,緣何地凍終難消?」小姐只顧不停地嗤嗤竊笑,卻不答話。源
氏公子愈發興味索然,便走出去了。
    來到中門,但見中門很是破敗,幾乎要倒塌了。車子便停於門內。見此蕭條景象,
源氏公子心中想道:「以往都是夜裡來夜裡去,雖覺寒酸,但終究隱蔽處尚多。而這青
天白日之下,愈發荒涼不堪,叫人不由傷心落淚!青松上的白雪,沉沉欲墜,倒有些生
氣,叫人聯想到山鄉風情,獲得些清新之感。那日,在馬頭雨夜品評時所說「蔓草荒煙
的蓬門茅舍」,大約便是說此類地方吧!倘若這地方住著個確可憐愛的人兒,定會使人
依戀不捨!我那種停倫之情ぁ恐也可在此得到解脫。現在這個人的樣子,卻相去甚遠,
真叫人哭笑木得。倘不是我,換了別人,可不會這般耐著性子去照顧這位小姐的。我之
所以對她如此顧念,大約是其父常陸親王惦記女兒,陰魂不散,在暗中指使我吧?」
    院子裡的橘子樹上堆了厚厚一層雪,源氏公子喚來隨從將雪除去。那松樹彷彿羨慕
這橘子樹,翹起一根枝條,於是白雪紛紛飛落,正如「天天白浪飛」的情形。源氏公子
見了,又想:「唉,也不能過分,只要有能解風情的普通人作戀人,也就行了。」
    此時通車的門尚未打開,隨從便呼喚管鑰匙的人來開門。一個弱不禁風的老人□珊
前來,身後跟著一個妙齡女子,不知是他女兒還是孫女。雪光中,只見她衣衫骯髒破舊。
看來這女子十分怕冷。因她衣袖間包著一個奇形怪狀的器物,裡面盛著些炭火。老人打
不開門,那女子就趕過去幫忙,但動作也很是笨拙。公子的隨從見狀,只好前去相助,
方才將門打開。公子睹此情狀,隨口吟道:
    「翁衣積雪頭更白,公子晨游淚沾機」他又吟誦白居易的「幼者形不蔽」之詩。此
時,那個臉色發育,鼻尖紅紅的小姐顯現在他腦組,公子覺得十分可笑。他想:「頭中
將如果看清了這小姐的面容,不知會如何作想。他常來這裡窺察,也許已經知道我的所
作所為了吧?」想到這裡,更覺後悔莫迭。
    這小姐容顏若無缺憾,只要和世間一般女子相同,也會另有男子向她求愛。公子也
不會感到如此難堪。可源氏公子一想起她那丑容,便非常可憐她,反倒不忍心拋下她不
管了。於是他盡心接濟她,時時派人去問候,並贈送各種物品。所饋贈的雖不是黑貂皮
襖,卻也是綢續織錦等物。於是,上至小姐,下至眾侍女、看門老人都皆大歡喜。莫不
感恩戴德。對於這些贈賜,小姐此時也並不以為羞愧,公子方才心安。此後公子固定供
給,有時也不拘形式,隨意多給,彼此也不覺得不好。
    這期間源氏公子不時回想起空蟬:「那晚在燈下對奕時的側影,其實也不是毫無瑕
疵。可她身段窈窕,將她的欠缺掩蓋了,因此使人並不感到難看。至於身份,這位小姐
也並不亞於空蟬。由此可知,女子孰優孰劣,是無關其出身的。空蟬倔強固執,令人無
可奈何,我只得讓步於她。」
    將近年終之時,一日,源氏公子於宮礎值宿,大輔命婦請見。這命婦並非公子情人,
但公子常使喚她,便相熟起來,言行皆無所顧忌。兩人在一起時,往往恣意調笑。因此
即便源氏公子不召喚,她有了事也自來進見。此時命婦邊替公子梳頭,邊開言道:「有
一樁令我為難的事情呢。不對您說,恐你知道了說我居心不良;對您說呢……我真不知
該如何是好。」她放作姿態,擔保語。源氏公子道:「何事?你對我還有可隱瞞的麼?」
命婦吞吞吐吐地說道:「豈敢隱瞞?若是我自己的,無論何事,早直言相告了。可此事
不好出日。」源氏公子不耐煩了,罵道:「你又撒嬌了!」命婦只得說道:「常陸親王
家的小姐給你寫了一封信。」便取出信來。源氏公子說:「原來如此!這有何可遮遮掩
掩的?」便接了信,拆開來。命婦心裡忐忑不安,不知公子看了作何感想。但見信紙是
很厚的陸奧紙,發出濃濃的香氣,文字寫得倒也工整,其中有兩句詩句是:
    「情薄是否冶遊人,錦繡春衣袖招香。」公子看到「錦繡春衣」句,迷惑不解,便
低頭思索。此時大輔命婦提來一個很大的包裹打開,只見裡面是一只古色古香的衣箱。
命婦說道:『看!這是不是太可笑呢!她說這是替你元旦那日準備的,叫我務必送米。
當即退她吧,恐傷她心意,但又不便擅自將它擱置,也只得給您送來呢廣源氏公子道:
「擅自將它擱置起來,也確實有負她的一片心意。我是個哭濕了衣袖的人,能蒙她送衣
來,我自是感謝!」便不再說話。低頭尋思道:「唉,那兩行詩也真是太俗了!或許這
是她好不容易才寫出來的呢。侍從若見了,定會為她潤色。除了此人,恐再無人可教她
了。」想到此,覺得很是洩氣。但一想到這是小姐費盡。動思才寫出來的,他便推想世
間那些好的詩歌,大概便是如此產生的吧!於是微微一笑。大輔命婦見此情景,反倒不
好意思起來。
    衣箱裡是一件貴族穿的常禮服。顏色是當時極為時髦的紅色,但樣式陳舊,已全無
光澤。裡子的顏色也一樣。從縫攏的針腳看,手工很是粗糙。源氏公子見了,甚覺無趣,
便信手在那張信紙的空白處寫道:
    「艷艷粗細無人愛,何人又栽末摘花?我看見的是深紅色的花,可是……」大輔命
婦感到奇怪,想到:為何偏偏不喜歡紅花?忽記起月光下,自己偶爾得見小姐紅色的鼻
尖ヾ,便略知其意,感到這詩也真是刁鑽!她略加恩索,便自言自語地吟道:
    「春紗雖薄情更薄,莫樹惡名須美名!人世真是痛苦啊!」源氏公子聽了,心中尋
思道:「命婦這詩也不屬上品,但若那小姐有如此才氣,該有多好!我越想越是替她感
到惋惜。但她終究是有身份的人,我若給她樹立惡名,以至傳揚開去,這也太殘忍了。」
此時侍女們快要進來伺候,公子便對命婦道:「將信收起來吧!這種事情,叫人見了,
只會遺為別人的笑料。」他心中不悅,歎了一口氣。大輔命婦懊悔不迭:「我怎麼要讓
他看呢?他可能將我也視為愚蠢之人了。」她很覺尷尬,便匆匆告退了。
    第二日,大輔命婦上殿值事。源氏公子來到清涼殿西廂宮女值事房,將一封信丟給
她,道:「此乃昨日之回信。寫這種回信,可要費心思呢!」眾宮女不知究竟,甚覺奇
怪。公子說罷,轉身便朝外走,吟道:「顏色更比紅梅強,愛著紅衣裳耶紫衣裳?……
拋開了三笠山的俏姑娘。」命婦心知其意,忍不住掩嘴竊笑。別的宮女皆莫名其妙,質
問她:「你為何獨自發笑?」命婦答道:「也沒有什麼。大約這清晨寒霜,一個穿紅衣
衫女子的鼻子凍紅了,偏叫公子看見,便把那風俗歌中的句子湊合起來唱,豈不好笑?」
有一個宮女不知原委,信口說道:「公子的嘴也太刻薄了!不過此處似乎並沒有長著紅
鼻子的人呢。左近命婦和肥後采女倒是個紅鼻子,可她們沒在此處呀!」
    大輔命婦將此回信送交小姐。侍女們都興致勃勃地圍過來。但見兩句詩:
    「常恨衣衫隔相逢,豈料又添一襲衣。」這詩寫在一張白紙上,筆力揮灑自如,隨
意不拘,頗顯風趣。
    到了除夕,傍晚時分,源氏公子將一件淡紫色花經衫,一些像棠色衣,裝入前日小
姐送來的衣箱裡,教大輔命婦給她送去。從所送這些衣衫看來,命婦猜出公子不喜愛小
姐送他的衣服顏色。而那些老年侍女卻議論道:「小姐送他的衣服為紅色,很是穩重,
這些衣服不見得就好呢。大家又七嘴八舌道:「要論詩,小姐的底氣十足。他的答詩不
過是玩弄技巧罷了。」小姐自己也感到此詩費盡苦心,便將它寫於一處,留作紀念。
    今年元旦的儀式結束後,便開始表演男踏歌的游戲。資公子們自然不肯放過,紛紛
成群結隊,四處奔走,好一派熱鬧景象!源氏公子也在其中,跟著忙亂了一陣。但對那
荒涼宅裡的未摘花,他始終不能忘懷,覺得她實甚可憐。初七日的白馬節會一結束,他
便在夜間退出宮來,佯裝回桐壺院過夜,途中改道,來到常陸親王宮即。此時已是深夜
了。
    宮哪裡的氣象今非昔比,比起往常也有了些許生氣,不再是荒涼沉寂的。那位小姐
似乎也比昔日活潑了些。源氏公子久久沉思道:「著此人在新年後舊貌換新顏,是否會
變得更加美麗呢?」
    次日日出後,公子方才起身。他身穿常禮服,走過去推開東門,只見正對著的走廊
已垮塌,連頂棚也不見了。陽光直接射入屋中。加上地上雪光反射,屋裡便愈發明亮了。
小姐望著公子,向前膝行幾步,取半坐半臥的姿態。頭形極為端正。那濃密的長髮如瀑
布般掛下,堆積於席地,甚為好看。源氏公子想她的相貌也會變得同頭髮一樣美麗吧,
便想掀開格子廖。但又想起上次於積雪的光亮中看出了她的缺陷,以致掃興而歸,故而
只將格子窗掀開些許,將矮幾拉過來架住窗扇。他梳攏自己的鬢髮,眾侍女便端來一架
古舊的鏡台,一只中國化妝品箱。以及一只梳具箱,源氏公子一看,女子用品中夾著幾
件男子用的梳具,顯得十分別緻。此日小姐的裝束也算入時,原來她穿著公子送的那箱
衣服。源氏公子起初未察覺,直到看見那件紋樣新穎別緻的衫子,才想起是他原來送的,
於是公子對她道:「新春到來,我多希望能聽那期盼已久的嬌音。」好半天,小姐才含
羞答道:「百鳥爭鳴萬物春……」聲音顫抖不止。源氏公子笑道:「好了,好了,看來
這一年來你也有進步呢!」說罷便告辭出門,口中吟唱著古歌「恍惚依稀還是夢……」
小姐仍然半坐半臥,目送他離去。公子走了幾步,猛然回頭,只見在她那掩口的衣袖上
面,那鼻尖上的紅暈依舊醒目,不由長歎:「真難看啊!」
    源氏公子回到二條院私宅,看見紫兒青春年少,愈發出落得如花似
    她臉上泛起的紅暈,卻不同於未摘花的紅,甚是嬌艷美觀。她身穿一件童式女衫,
紫白相間,顯得清新高潔,天真無邪,甚為可愛。以前,她的外祖母墨守陳規,不給她
的牙齒染黑。最近給她染黑了,還加以修飾。另外眉毛整飾塗黑,容貌也愈發清麗悅人
了。源氏公子暗自思忖:「我真是自作自受!何苦要找那些女人來自尋煩惱?何不呆在
家裡,與這個可人兒長相廝守呢?」於是他又照舊和她一起玩木偶。紫兒又練畫、著色,
信手畫出各種有趣的形象。源氏公子和她同時畫。他畫個女子,長髮舖地,最後在她的
鼻尖上點上紅色,甚是難看。
    源氏公子在鏡台前照照自己的相貌,忽然靈機一動,抓起紅筆來往自己的鼻尖上一
點。這般漂亮的容貌,加上了這一點紅,也變得很是難看。紫姬見了,大笑不已。公子
問她:「假如我有了這個缺陷,你以為如何?」紫姬說:「我害怕。」她怕那粘在公子
鼻尖上的紅顏料就此擦拭不脫了。源氏公子佯裝揩拭了一番,故作認真地說:「哎呀,
怎麼也弄不掉呢,糟了!讓父皇見了,這可如何是好。』紫姬嚇得變了臉色,趕忙把紙
片浸濕,幫他指拭。源氏公子笑道:「你不會像平仲那樣誤蘸了墨水吧?紅鼻子還可見
人,黑鼻子可就糟糕逐項了!」兩人玩得十分有趣,恰似新婚燕爾!
    不覺中已值早春,雖是風和日麗,卻仍是春寒料峭。叫人坐等花開,心中好生焦急!
只有梅花知春最早,枝頭已是春意鬧,引得眾目觀賞。那一樹紅梅,爭先怒放於門廊前,
顏色鮮艷動人。源氏公子不禁喟然長歎,吟道:
    「春上梅枝人人望,莫名紅花不可憐?此乃無可奈何之事!」
    此女子結局如何,不得而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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