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 螢
    卻說諸多女子在聲勢煉赫的源氏太政大臣羽蔽下,生活稱心如意,無憂無慮;源氏
太政大臣亦甚是清閒、安樂。推西廳玉望小姐,因遭意外煩惱,心緒紛亂,與這義父甚
為尷尬。但外人對此父女關係確信不疑,此等丑事便不可聲張,況且他又不可與那可惡
的大夫監相提並論。因此玉囊只能憂悶於心。源氏雖有所戀,又恐誹言流傳,故人前只
字不提,心中甚感悲傷。他常去探望玉望,伺機表白。玉望已值曉事之年,心中雖然懊
惱,卻並不斷然拒絕。只佯裝不知,巧妙應付,令源氏甚是難堪。
    兵部卿親王盛聞玉空端莊嫻雅,嬌艷可愛,遂真心誠意向其求婚。不料卻了無回音,
心中甚是焦躁。時至五月,風習不宜嫁娶。親王已不堪忍耐,乃寫信與她道:「萬望得
見小姐芳容,以訴心中相思之苦。」源氏看罷,便對玉警說道:「這又何妨!乃一大美
事。此等人求愛於你,須常回信於他,萬不可漠然置之。」便欲教她如何作答。然玉慧
心中嫌惡,借口心緒不佳,不肯回復。玉髦身邊請待女,本無甚高資及才華出眾之人。
惟一人略具才能,是其母親伯父宰相之女。因家道中落,在此作情女,人稱宰相君。此
女子人品不錯,書法甚好。玉望向來令其代筆回復。此時源氏使喚來宰相君,口授內容,
令其代寫。這般安排,或許意在窺探兵部卿親王與玉髦談情之狀。玉壺對此甚為不悅。
為免卻源氏糾纏,亦多少用些心思看看親王那纏綿悱惻的情書,而並非心有所愛。
    源氏欲窺人私情取樂,閒暇無聊,便自作主張約卿親王前來。卿親王接到回信,甚
為欣喜,即刻悄然赴約。源氏先將香爐暗藏室中,令空中香味瀰漫。邊門房中設客坐蒲
團,前面隔一帷屏,主客相距甚近。卿親王至後,宰相君出來代小姐應對,卻只差澀地
呆著,答不出話來。源氏從帷屏後伸出手來,擰她一把,道:「為何這般畏縮!」其愈
發狼狽。
    兵部卿親王沉靜地坐著,甚為俊逸閒適。時值薄暮降臨,天色依稀。忽由內室飄來
幽香,混著源氏衣香,越發芬芳。兵部卿親王猜想玉髦容貌非想像所能及,愈加愛慕。
遂直言將其傾慕之情訴與宰相君。字如其人,合情人理,並非冒失貪色之輩,神情與常
人頗有不同。源氏一旁饒有趣味地偷聽。玉望籠閉於東廂房,橫臥在床。宰相君膝行而
入,轉達親王之意。原氏令其轉告小姐:「如此待客,甚為沉悶,萬事應見機而行才是。
你已知事,怎能迴避親王等人而令侍女傳話。即使你不欲親口答話,亦不必如此疏遠。」
此番勸誡,令玉望甚為不快。但又恐源氏趁機闖入房來,索性溜出房間,來到正廳與廂
房之間的帷屏旁,俯身不動。
    玉置靜聽卿親王娓娓傾訴,默然不發一言。此刻源氏悄然溜近玉置身旁,忽地撩起
帷屏下端。剎時,周圍亮光點點。玉望一驚,以為點著了蠟燭,卻原來是源氏惡作劇。
他於黃昏網羅螢火蟲,為免漏光,而藏於身邊。此刻見時機成熟,便裝作整理帷屏,突
然放出螢火蟲,昏黑之中螢光忽閃。玉望驚嚇之際,忙舉扇掩面,其側影美麗異常。源
氏玩這把戲,別有用心:兵部卿親王熱切求婚,只因玉囊乃源氏之女,並不知其美貌幾
何。昏黑屋內突放光明,便可使其一窺玉髦芳容,好教她氣惱。倘玉髦確系源氏親生女,
他定不如此,這用心實甚無聊之極。源氏放出螢火蟲之後,遂由另一扇門溜出,回府哪
去了。
    兵部卿親王由王登舉止推測:隔她甚近,遠非料想所遠。心中不免激動。他借著激
光。從綠羅帷屏隙縫間向內窺視,但見相隔不過一個房間之遙。雖只隱約窺見玉髦切娜
之姿,卻也令他心馳神蕩,銘記於心了。親王遂贈詩道:
    「恰似流螢絕聲,包,如焚情火火更熾,
    縱使君心欲紙滅,熒熒幽明未肯逝。望能體察我傾慕之心。」五望忖道:「此種情
況,倘考慮再三遲遲不答,有失體統。應速答為佳。即答道:
    「流螢不吟詠,惟身蒙火燒,憐此癡言人,苦情更難熬。」她草草和罷詩,令宰相
君傳言,便自回內室了。卿親王見如此冷淡,悵惘不已。然覺若過久逗留,似乎真乃好
色之人,便告辭離去。其時深夜漏鼓,簷前苦雨淋漓,親王襟袖儒濕。這情形恍若子規
啼血,甚是淒涼。
    次日,侍女們皆贊源氏照顧周到,似父親一般,哪知他如此乃是別有用心呢?眾侍
女尤為稱讚兵部卿親王儀容優美,言其酷肖源氏太政大臣。玉置見源氏為她操勞婚事,
木免感激,暗忖:「此乃自己命苦,倘若尋得生父,以常人身份接受源氏愛情,亦未嘗
不可。如今這境況,實無可奈何矣。」然源氏為使其免受委屈,實不肯胡作非為,只是
有此習癲而已。即便於那秋好皇後,亦不見得是純粹父愛。一有機會,便起不良之心。
但因是後身份尊貴、高不可攀,只得隱於心中,獨自煩惱。而玉髦性情柔婉,容貌俊麗,
令他常難以抑制戀慕之情,而生非份之想。幸得即刻省悟,方才保住了純潔關係。
    源氏時而勸玉髦親近卿親王,時而又勸其疏遠。時逢端午,源氏前往六條院東北的
馬場殿,乘便探視玉囊,對她說道:「你覺親王如何?聽說他深夜才歸。他脾氣惡劣,
須若即若離,匆過分親近。但凡世間男子,多妄情而動,獨惹對方傷心哩。」那神態活
潑搬灑。他身著華麗錦袍,一件薄質常禮服隨意罩上,異常高貴清麗。衣服上的花紋,
與平日並無二致,然今日尤為新穎,連在香亦格外芬芳。玉望想道:『躺無那煩惱之事。
此人實乃俊美可愛啊!恰值此時,兵部卿親王派人送來一做白色的薄信紙上筆跡清晰優
美。看似有意,卻木耐咀嚼。
    「甚蒲逢端陽,遺沒深水濱。
    孤寂無人采,根末放泣音。」此信系於一極長的甚蒲報上,令人難忘。源氏對玉鬢
道:「今天這信領你答覆。」說罷離去。眾侍女亦勸其回復。玉望似亦有意,遂答詩道:
    「吉蒲鬚根溪下泣,深淺未得群分明。一朝脫泥根端出,始見原本不甚深。」此詩
用淡墨寫就。兵部卿親王看罷,想道:「倘若更具風情,那才妙呢。」略覺遺憾。玉髦
此日收到諸多式樣別緻美麗的香荷包。心中甚為歡悅。往日沉淪的苦痛,皆已煙消雲散。
然不禁又想:「惟願太政大臣勿萌異念,我便可安然度日。」
    是日,近衛府官員欲赴馬場練習騎射。源氏便去探訪東院的花散裡。對她說道:
「近衛府官員在馬場練習騎射,夕霧中將欲帶幾個男子乘便來此,白晝裡便來,須早作
準備。奇怪的是,此地之事從未張揚,這些親王卻能知曉,而紛紛前來探訪,自然鬧大
了,須留意才是。」從廊上可望見馬場殿。源氏便對待女們道:「大家打開門戶,觀賞
騎射競賽吧。今日左近衛府的漂亮官員將來此競賽,相貌不遜於尋常殿上人呢。」侍女
們便興致盎然的等候著。玉望那邊亦有女童過來觀賞。廊房門口掛起油綠簾子,添設了
諸多上談下濃的彩色帷屏。女童和女僕們往來出入,絡繹不絕。那邊四個女童,身穿藍
面深紅裡於衫,外罩紫紅薄綢汗衫,煞是伶俐可愛,想必是王慧身邊的!女僕們著端午
節盛裝,身穿上談下濃的紫色夏衣或暗紅面藍裡的中國服。著深紅色夾衫,上罩紅面藍
裡汗衣衫的則是花散裡這邊的待女,甚是端莊穩重。各人競相爭艷,無不美麗動人。惹
得年青殿上人注目不已。
    此番騎射競賽,方式不同於朝廷行事。近衛府中將、少將等人都來參加。花樣繁多
新穎。源氏太政大臣宋時抵達馬場殿,眾人早已到齊。大家愉快地玩了一天。眾侍女於
騎射之事不甚知曉,但對近傳那光鮮服飾及競爭勝負之態頗感興趣。馬場寬廣,直通紫
姬南院。那邊的侍女亦都爭先觀賞。樂隊奏《打球樂》及《納蘇利》為競賽助興。決勝
負時,鐘鼓齊鳴以助威。競賽至天黑盡,方告完畢。近侍們各按等級受獎。直至深夜,
方始散去。
    是夜,源氏留宿於花散裡處,與她閒話。他說道:「兵部卿親王雖貌不驚人,但品
性高雅、風流惆說,勝於別的親王。眾人甚是贊美。你可見過?有何不足之處?」花散
裡答道:「他是你弟,卻似乎較你年長。自昔日於官中窺見一面後,許久未見。聽說近
來常來此,甚是親密。其相貌亦俊美於往常。其弟帥親王倒亦美麗,品格卻不及他,頗
具國王模樣。」源氏聽得此話,甚覺花散裡好眼力。但只是微笑,不再審評其他人美醜。
因他認為揭人之短為無知妄談,有失身份。敵對於那摸黑大將,雖人品高雅,世人稱讚,
猶覺不夠資格做女婿,因而從不言及。如今,源氏與這花散裡,已不甚親密,更無床第
之歡。因花散裡稟性謙弱,萬事委曲求全,實不般配源氏。多年來她籠閉居室,春秋游
實之事,僅從別人口中傳聞,而不參與。源氏雖時常痛苦不堪,但亦從不勉強。此次難
得這般盛會於她院中舉行,花散裡甚感無上榮耀。吟道:
    「甚蒲味亦苦,稚駒莫要嘗。喜逢端陽日,出谷沐陽光。」詩雖不甚優越,音調卻
還委婉,源氏心中很是憐愛。便和唱道:
    「君如綠苔蒲,我是水族羌蒼老共溪濱,永久伴翠萍。」此兩首詩皆發自肺腑。源
氏吟罷笑道:「你我雖不常見,亦無床第之歡,然如此閒談,甚為舒暢。」是夜,花散
裡將寢台讓與源氏,自己臥睡帷屏外。
    連日來梅雨罪案。六條院內請女子頗感無聊,便每日賞玩詩畫。明石姬擅長繪畫,
遂畫了此許送與紫姬那邊小女公子玩賞。生長鄉間的玉望,未免孤陋寡聞。這些畫自是
令她驚歎不已,遂整日裡忙著閱讀描摹。玉置讀了許多書,甚覺書中女子命運奇特,然
竟無一人與自己一般命苦。她想像書中那住吉姬生前定美貌絕倫,而那妄圖霸佔住吉姬
的主計頭便是可惡的大夫監築紫,而自己就是住吉姬。源氏閒適下來,便四處閒逛。見
此類書散佈各處,有些驚訝。某日對玉望道:「此等故事,多為杜撰,明知不真,亦這
般執迷,你們女子真是樂於受騙。梅雨零零,卻頭髮蓬亂,只顧埋頭作畫。」說罷,大
笑木止。轉念一想,便又說道:「寂寞無聊之時,看此類書亦未嘗不可,且故事中淒婉
曲折處,頗富情味,動人心弦。以此消遣,倒也怪你不得。另有一類故事,甚是誇張離
奇,荒誕不經,教人心驚膽顫。但靜下來一想,便覺絕無此理。近日我那邊侍女亦常為
那小姑娘講此等故事。我一旁聽後,亦驚歎世間竟有如此善編故事之人。純為無稽之談,
但或許亦真有其事。」玉髦答道:「對呀,似你這般善於杜撰之人,才作此番答釋;而
我這愚笨之人,卻深信不疑呢。」說罷推開硯台。源氏道:「只當我胡亂評議罷了。其
實,亦有記述真情的。像神代以來的《日本記》等書,便詳細記錄著世間大事呢。」止
不住又笑起來,道:「小說所載,雖非史實,卻是世間真人真事。作者自己知曉體會後
猶覺不足,欲告之別人,遂執筆記錄,流傳開來,便成小說了。欲述善,則極盡善事;
欲記惡,則極盡惡事。皆真實可據,並非信筆胡造。同為小說,中國與日本有別;即便
同為日本小說,古代與現代亦大相徑庭。內容深淺各有所重,不可憑空妄事解論。佛經
教義之中,亦有所謂方便之道。愚昧之人於此迷惑不解。其實《方等經》中,此例甚多。
究其原旨,可謂大同小異,覺悟與煩惱,便猶如小說中善與惡。故世上諸事,由善來看,
並非皆為子虛烏有,毫無教益。」源氏興趣大增,極贊小說之功。繼而話題一轉,對似
懂非懂的玉置道:「不過,小說中有天似我這等癡狂不悟之人呢?怕也沒有你這佯裝不
懂、孤僻無情之女吧?也好,就讓我來寫部如此古無前例的小說流傳萬世把?說畢,挨
過身來。玉量默然頷首,過後才道:「此事已盛傳,何須借以小說。」源氏道:「你也
覺得少有麼?你這態度亦絕無僅有呢。」說罷,倚在壁上,神態甚為瀟灑。遂即興吟道:
    「愁苦憂心覓舊事,古來未有背親女。有悻父母,也是佛法大戒。」玉望准低頭無
語。源氏便伺機撫其秀髮,極訴無限怨情。玉髦終於答道:
    「我亦追尋古來事,從來無見此親心。」源氏聽罷,甚覺羞愧難當,一時尷尬不已。
    源氏於戀愛,可謂經驗豐富,世間少有。然對其小女兒,卻管教甚嚴,關懷備至。
他告誡紫姬道:「於小女公子面前,萬不可閱讀色情故事。她雖年幼,不會對那故事中
風情女子生趣,但倘認為無關緊要,那便會鑄成大錯。」此番情真意切之談,滲透父女
親情,若被玉裡聽到,定然目很命薄。但紫姬以小女公子喜讀為借口,常看得愛不釋手。
對那《拍野物語》中畫卷,亦贊不絕口。見畫中小姑娘若有所思地躺著,遂憶起自己幼
時情形。源氏對她道:「小小年紀,已這般懷清。那我這耐心,實可作世人模範了。
    紫姬道:「故事中輕薄女子,扭捏作態,一味效仿別人,甚為粗俗可笑。惟《空穗
揚語》中籐原君之女,率直穩重、謹小慎微。然又過於偏頗,與男子無二,實不足取。」
源氏答道:「此種女子,書上有,現世也有。自謂品性端正,異於常人。果真不懂生之
樂趣麼?如今,父母教養女兒,只願其受世人贊譽,卻壓抑了爛漫無邪之天性,甚為遺
憾!須知有的女子幼時旁人稱讚,長大成人後,言行舉止卻不乏可取之處。因此萬不可
讓那淺陋之人贊譽你的女兒。」書中描寫後母虐待兒女之事甚多,教人心生厭惡,小女
公子不直看。源氏便嚴格選擇故事,令人譽寫清楚,配以插圖,送與小女公子。此番周
全考慮,誰願小女公子將來平安無恙。
    源氏常想:「在世之日,小女公子由我照護,自是無憂無慮。若現在讓兄妹二人熟
識,生些感情,他日我死之後,倒亦有個照應。因此他允許夕霧去小女公子所居的南廂
房,而禁止其進紫姬及侍女們居處。源氏子女不多,故也甚為關懷夕霧。加之其心地敦
厚,質樸誠懇,源氏對他非常放心。小女公子時年八歲,猶喜調弄玩偶。那模樣令夕霧
憶起當年與雲居雁玩耍的情景,遂熱心幫其招玩偶的房間,心中難免沮喪。然記憶終歸
記憶。倘他遇到年貌相仿的女子,夕霧也偶爾與之調情,但皆逢場作戲,斷不會當真!
惟鐘情於雲居雁。如今誰願早日升官進爵,脫掉這低賤綠袍,向雲居雁求婚。原本倘他
懇求不止、強欲成親,內大臣亦可讓步。然其定要內大臣自悟,向其道歉。因此只將熾
熱之情隱忍於心,決然不露一絲跡象。連雲居雁諸兄柏木等亦覺夕霧態度冷淡。柏木右
中將傾心於玉髦,但除卻小侍女見子之外,無人相幫於他,遂求助於夕霧。然兩人關係,
與父輩當年一樣,甚為僵化。因此夕霧冷漠道:「別人之事,與我無關。」
    內大臣膝下男兒不少,皆為後房眾多姬妾所生。也都已按其生母身份及本人品質,
賜予地位和官爵,各自稱心決意。但女兒卻甚少,長女弘徽殿女御入主後宮未成,次女
雲居雁入官也未遂,皆令內大臣惋惜不已。而對夕顏的女兒,亦念念木忘。他想:「我
可愛的女兒,隨那輕薄母親古無蹤跡。不知現在如何?但願其母略解事理,勿與人言乃
我之女兒。無論怎樣,萬望她能帶女兒歸來。」遂對諸公子道:「如有人自說是我之女,
務必帶來。當年我任情而動,犯有諸多懊悔之事。其中一出眾女子,與我相好之日,生
下一女。後因一念之差,離我而去,母子現不知身居何方。我家女兒本已稀罕,又失去
此女,甚為憾事。」如此時常言及,當然亦有忘懷之時。但每每見別人為女兒操勞之時,
內大臣便覺頗多煩惱。不勝悲傷。一日他做了一夢,便宣召一高明解夢人辨析,那人道:
「大人恐有一失散多年的公子或小姐,現寄人籬下,不久將有消息。」內大臣道:「女
子寄人籬下,不知吉兇如何。」此刻他又想起玉置,更覺思念不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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