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二章 梅技
    新年伊始,源氏太政大臣便用心準備為明石小女公子舉行著裳儀式。各項事務,安
排甚為周詳。同年二月皇子冠禮之後,小女公子便隨即入宮。且喜今日恰逢正月底,公
務私事均甚少,源氏便命配製香劑以備熏衣之用。源氏覺得太宰大或贈奉的香料質量不
甚優良,衣料亦便從二條院的倉庫中取出昔日中國舶來的香料、綾羅、緞匹等。兩相比
較,甚覺今不如昔了。另取出桐壺帝初年朝鮮進貢的緩羅金銅等,皆為今世所無的珍品,
均分別派定了用途。太宰大或所贈線羅便賞賜眾傳女。源氏又派定院內各位夫人配製新
舊兩種香料,對她們道:「兩種香料,請各配一劑。」各種贈品,以及送與諸公卿的禮
物,皆精緻華貴,當世無雙。婦女們悉心選料,搗配香劑,鐵日之聲不絕於耳。源氏獨
團於與正屋相隔的室內,潛心配製「黑方」和「侍從」兩種香劑,此為天皇承和年間秘
傳於後人的。無人可知源氏從何而得這向來不傳男子的秘方。紫夫人則鎖足於正屋與東
廂之間的間別室內,用八條或部卿親王的秘方調配香劑。大家行事隱秘,均欲一爭高下。
源氏道:「勝負高低,我們應以香氣的濃淡來斷定。」他們孩子般賭賽,實不像成家立
室之人。為了保守秘密,他們吩咐侍女不得入內太多。諸種器物,皆完美無缺。那香壺
箱子之模式、香壺之樣式、香爐之設計,無不新穎別緻,獨具匠心,世所未見。源氏於
諸位夫人悉心調製的香劑中,選出品質上乘者,設法納入壺中。
    二月初十,春雨零零。院中滿樹梅瓣,紅艷芬芳。此時,螢兵部卿親王為了明石小
女公子著裝儀式在即,特意前來探望。其人與源氏交情深厚,二人聲息相通,凡事皆傾
心相談。兩人正並肩賞梅之時,一使者送來了模姬一信,其信系於一枝凋零過半的梅枝
上。螢兵部卿親王心中明了模姬與源氏昔日情誼,對此信頗感興趣,便道:「她自動送
來此信,其中應有別情。」源氏微笑著道:「我很直率地請她配製香料,她現已精心配
制出來了。」說罷便將信藏起。隨信而到的尚有一只沉香木箱子,內裝藏青色與白色琉
璃缽,其內皆裝有大粒香丸。藏青色琉璃缽的蓋子以五葉松枝相飾,裝飾白色琉璃缽的
則是一些白梅花枝。系於兩缽上的帶子亦皆優美異常。親王贊道:「漂亮極了。」仔細
觀賞,又尋得小詩一首:
    「殘枝落英紛飛盡,蔥郁香息令成空。移落佳人春衫袖,芬芳忽隨暖風濃。」筆跡
雅緻,濃淡適宜。親王朗聲誦讀一遍。送信使者由夕霧接待,酒餚甚豐,另賞他女裝一
套,內有一襲紅梅色中國綢制常利服。源氏選用紅梅色由上而下漸淡的信紙作復,於庭
中折取一枝紅梅,將信系於枝頭。親王恨恨地說道:「信中定有隱情,不然,為何秘而
不宣呢?」便很想瞧一眼。源氏答道:「並無什麼隱情,你如此疑心,也太不合情理
了!」便將信中的詩在另一張紙上寫出給他看:
    匿信只為防疑怪,欣逢花枝念故人。」詩意大略如此。他又對親王說道:「此次著
裳儀式,我如此精心準備,似乎也太認真了。但我只有這一個女兒,辦得體面些也不過
分。女兒並不十分端正,結腰之職,末便由疏遠之人擔任,因此我想請秋好皇後乞假回
家。秋好皇後與她以姐妹相稱,彼此十分熟悉。不過此人氣質雅潔,儀態不凡,請她來
參加這太過平凡的儀式,真乃委屈了她。」親王說道:「倘要使這位未來皇後如同現今
皇後一般,理當請她來結腰。」他極口贊同。
    源氏想乘此微雨時日將諸夫人所調製的香劑收攏,便派使者向她們傳話:「今晚天
降微雨,空氣濕潤,正是試香的好時候。」於是諸種精妙的香劑皆—一送到。源氏對親
王說道:「就請你來—一評判吧。所謂『除卻使君外,何人能賞心?』也。」便令即刻
取出香爐試香。螢兵部卿親王謙遜道:「我並非『知音』。」但也不怎麼推辭,將諸種
香料—一試驗,指出其所含香料過多或不足,甚為挑剔,即便細小之處亦不放過。終於
輪到評定源氏自己精心配製的兩種香劑了。在承和時代,香劑必埋於官中右近衛府旁御
的溝水邊。源氏亦遵此古法,將自己所制兩種香劑埋於西廊下的流溪之畔。便派惟光之
子兵衛尉掘出,交夕霧送呈螢兵部卿親王。親王頗難受,道:「我這個評判,也將不勝
煙熏了2」
    同一香劑的配料,各處都一樣,但因趣味有別,配量也有差異,故香氣有濃有淡。
此中奧妙實是無窮。故螢兵部卿親王認為請香料各有千秋,無法裁斷評判其優劣。只有
道姬送來的「黑方」,畢竟淡雅清幽,卓然不凡。至於「侍從」,即源氏所制者,最為
上乘,香氣幽雅宜人。紫姬所制的「梅花」在其他配製的三種香劑之中,獨具一格,其
味清爽新鮮,配料稍重,故有一種奇異的香氣。親王贊道:「在此季節,即便那隨風飄
來的梅花香氣,也很難與此種香氣相匹呢。」身居夏殿的花散裡,得知各位夫人競相比
賽制香,自覺沒有必要擠於其間爭長論短,便只制一種夏季用的荷葉,香氣異常清幽,
絲絲沁人心脾。冬殿的明石姬,原想調製一劑為冬季所用的「落葉」,但深恐此香難勝
他人,亦覺無甚意趣。因此想到:前朝字多天皇擁有一優異的熏香配製秘法,公忠朝臣
得其秘傳,再加自己潛心研究精選,配製而成「百步」各香。她靈機一動,便按此方配
制,果然香氣逼人,異乎尋常。親王認為此人最為工於心力。依他的評判,各有所長,
難分高下。故而源氏譏笑他道:「你的評判也太面面俱到了!」
    漸漸雨息月出,源氏與親王把盞對飲,共敘往昔之事。此時雲月飄渺,柔和清麗,
因是微雨初晴,故有習習涼風。梅香與熏香相融,生出一種令人無法辨別的奇妙氣味來,
溢滿殿宇,令人心曠神怡。事務所之人正忙於裝飾各種樂器,以備明日合奏之用。許多
殿上人正在練習吹笛。笛聲悠揚,韻節諧和,源氏將前來參見的內大臣家的兩位公子頭
中將拍水與養少將紅梅留下來。源氏命人取過琵琶交與螢兵部卿親王彈奏,自己則執箏,
又叫棺木以和琴相和,三個同奏,弦樂之聲,優美悅耳,音韻華麗。夕霧的橫笛之音,
頗與時令相合,清越之聲縈繞雲霄。紅梅則合拍而唱催馬樂《梅枝》,歌聲美妙無比。
紅梅幼年之時,曾於掩韻游戲之後即席吟唱催馬樂《高砂》。今唱《梅枝》,更勝從前。
親王與源氏參與進來助唱。此次雖非正式盛會,卻是極具意趣的夜遊。
    親王向源氏敬酒,獻詩道:
    「醉心飽餐麗花香,鴦啼忽拂意更迷。於此處『我欲住千年』呢?廣源氏將酒杯轉
賜棺木,並贈詩道:
    「都香色艷今春他,雨花時斷君來賞。」棺木接過酒杯,交與夕霧,亦贈詩道:
    「通宵長笛任君吹,驚飛高技巢中芬。」夕霧答詩道:
    「花枝合意春風避,豈可恣意吹玉笛?」眾人笑道:「恣意吹笛的確無情啊!」紅
梅亦賦詩一首道:
    「花月掩映春雲憐,巢鴦清啼夜半驚。」親王於詩中寄寓「我欲住千年」之情,果
然直到天明方起身辭歸。源氏命人送到車上的禮物,一為本是為自己制的一件常禮服,
一為從未試過的兩壺熏香。親王以詩答謝:
    「滿袖攜香醉歸去,浮游郎君怕山妻。」源氏笑道:「你真乃膽小呵!」見其車正
起轅套牛時,便以詩作答:
    「風采神逸喜還家,玉部歸去嬌君迎。她見你神豐貌美,怎會罵你!」親王元以回
駁,只得垂頭而去。柏木。紅梅等亦受得一些婦人所用的袍衫之類的贈品,自然不及親
王的豐厚。
    此日成時,源氏前往西殿。著裳儀式的會場已於秋好皇後所居西廳旁一室內佈置妥
當。為女公子梳發的眾內侍亦到齊。紫夫人借機與秋好皇後相見。兩家侍女甚為美貌,
濟濟一堂。著裳儀式於深夜子時開始,燈光雖略顯朦朧,但秋好皇後仍能看清女公子俊
秀的容貌。源氏向皇後致謝:『庫蒙不棄,敢以陋質進見,請為結腰。但恐後世者,以
此為例,意甚惶恐,敬申謝忱。」皇後答道:「我乃愚鈍無知之人,實乃勉為此禮,卻
蒙如此盛譽,反覺於心不安。」她這般謙遜,儀態甚是嬌媚動人。源氏見家中雲聚這許
多美人才女,欣慰不已,但想到明石夫人未能參加盛會,又甚感遺憾,源氏本擬派人前
往邀她出席,又恐招人非議,只得作罷。六條院中所舉辦的儀式,即便平常小事,亦極
隆盛奢華,何況著裳儀式。倘首尾能述,也難以—一窮盡,又加之無味,故不贅述。
    皇太子於是月下旬某日行完冠市。這表明他已長大成人了,此時他年僅十三。許多
權勢顯赫之家急欲送女入宮奉侍,但聞源氏太政大臣也有此意,且儀式隆重之極,左大
臣及左大將等便覺得自己的女兒不便爭寵,只好靜候明石女公子先行,然後才送女兒入
宮。源氏聞知此事後,說道:「如此反倒不妙了。後宮之中,如少了許多美人的爭寵斗
妍,便意趣頓減,何況大家若將女兒重門深鎖,豈不可惜?」便讓女兒延期入宮。左大
臣聞此消息,便遣送稱為麗景殿的三女公子入宮。
    明石女公子擬定居於源氏從前的宿處淑景捨,如今已改建裝飾一新。但延期使皇太
子甚感焦灼。是以定於四月入宮。又添置了許多雕飾精緻、式樣高雅的器具,其圖案和
雛形均由源氏大政大臣親自挑選,再召各行名匠精心製作。書箱內所藏圖冊,都選作女
公子進宮後習字的字帖,其內亦有歷代名家書法精品。源氏對紫夫人說:「世風每況愈
下,萬事皆不如先世。只有假名的書法,如今日臻其妙。古人的假名書法,雖遵循一定
的法則,但太過於硬澀呆板,似乎同出一轍。直至近代,假名書法的妙手才相繼問世。
我曾熱衷此道,廣集眾多優良範本。其中六條妃子所作的,看似漫不經心,隨心所欲,
草草一行,但卻是筆法純熟,自成妙趣。我求得之後,視作傳世之作,與她結下了不解
的情誼,留下了惹人非議的名份。當時她痛悔不迭,但我非薄情寡義之人,亦曾悉心照
管她女兒。她賢明大義,雖赴九泉,亦定能諒解我的。」說時聲音漸漸弱微了。
    接著又說道:「那已故的母后籐壺道人,書法造詣甚深,風格秀麗。然筆力柔弱,
尚乏余韻。尚待隴月夜堪稱當代名家,但其書法美中不足之處,在於太過於灑脫。儘管
如此,模姬、隴月夜與你,皆堪稱書法名手。」紫姬答道:「推我為名手,我實不敢
當。」源氏又道:「無須太過謙遜,你的筆法柔婉娟麗,自成風格,尤其是漢字,高明
無比,只是假名略微遜色些。」他拿出幾本備寫字用的空白冊子,都有甚為精美的封面
與帶子。他說:「我擬請螢兵部卿親王與左衛門督也留點手跡。我再寫兩冊。他們的字
總不會在我之上吧!」這是自詡了。他又選好筆墨,一一寫信與諾夫人,懇請她們也寫
一寫。諸位夫人甚感為難,其中有推卻者,源氏則再三相請。他又召來幾個俊美風流的
少年,讓他們於一種顏色上深下談的精美紙冊上比試書法。並吩咐宰相中將夕霧、式部
卿親王的兒子在兵衛督與內大臣家頭中將拍水道:「歌繪、葦手皆可,只是各選用自己
所喜好的字體罷了。」於是諸少年無不盡心書寫,相互比試。
    源氏又自閉於別室中,專事筆墨。其時春花已近尾聲,天氣晴和,令人心境恬適。
各種古歌,紛至沓來,源氏便隨意地用假名書寫,或草體,或普通體,皆秀美不凡。身
邊侍女只留二三人,專門侍候筆墨。此二三人皆有學識,古歌集中哪些詩歌可入選,皆
可聽取她們的意見。源氏坐於卷簾窗下,憑見書寫冊子。或落拓不羈,或正襟危坐,姿
態皆甚為優美。凡明了其中情趣之人,無不神往。
    正值書寫之時,忽聞傳女報道:螢兵部卿親王駕臨。源氏頗感突然,一邊換上常禮
服,一面命人添設蒲團,恭請親王入室。但見親王風度翩然,拾階而上,從容灑脫。眾
侍女隱於帝內窺望。兩人相見,互相揖讓,舉止優雅。源氏向他歡賀道:「近日無所事
事,甚感孤寂無聊。幸蒙駕臨,倍感欣悅廣親王便呈上源氏所托書寫的冊子。源氏當即
觀覽,但見其書雖非特別超然卓越,然頁頁字跡清晰工整,筆力挺健端秀,堪稱上乘之
作。選歌亦極具匠心,皆選取富有特色的古歌。每首三行以內,字雖不多。卻飄灑自如。
源氏始料未及,驚歎道:「如此上乘之品,非我等所能及也!」親王戲笑道:「我既泰
居眾賢之列,拙作自當沾我之光了。」
    源氏無法隱藏自己所作冊子,便取出讓親王欣賞。其中中國紙平整光滑,上面的草
體字甚為優美。又有質地細膩、紋理精細的高麗紙,上書流利的假名,端莊雅麗,行筆
嚴謹。其美委實不可比擬。觀者睹其書畫,似覺欲隨書家筆意流動而動情流淚。又在本
國所制的色澤鮮艷的彩色紙屋紙上信筆揮寫草體詩歌,騰挪迭宕,龍飛鳳舞,其美無比。
親王見此灑脫豪放,美妙嫵媚的手跡,愛不釋手,再無心思看別人的作品了。
    左衛門督所書的,一味堂皇艷麗,鋒芒盡現,筆法未免有失端正,給人一種做作之
感。所書詩歌盡選用奇異之作。源氏不肯多將那些婦女之作拿出來,尤其不肯將控姬之
作輕易示人。諸少年所書冊子,皆風流灑脫,各盡其妙。夕霧的作品,字如流水,間雜
似葦之字,交錯相襯,顯得暢快淋漓,跳躍迭宕,恰似難波浦上風吹葦動的妙景,水光
葦影,令人歎為觀止。又有數頁,匠心獨運,氣勢突兀,一反華麗淫糜之風,字呈怪石
峻峨之狀。螢兵部卿親王見的拍案叫絕:「真乃異品!作此種文字,不知要費多少工
夫!」此親王儒雅風流,故很賞識這駭俗之作。
    這天又是整日縱談書法。源氏將所藏諸種繼紙冊取出,相與品鑒。親王乘此良機,
遣兒子待從將家中所藏書冊取些來。共有《枯萬葉集》四卷,乃峻峨帝所選,另有延喜
帝所書一卷《古今和歌集》,此卷由淺藍色中國紙合訂而成,封面為深藍色中國花續,
淺藍玉軸,五彩巾帶,更顯高雅端莊。每卷所用書體迥異,筆墨甚是精美。源氏移近燈
籠,仔細觀賞,贊道:「真乃精品!如今之人,恐怕只窺得古人一點端倪呢!」親王乘
機將此作品贈送與源氏,道:「即或我有女兒,若其不懂欣賞,我亦不願傳與她。何況
我沒有女兒,此物更無須保留了。」
    源氏亦贈與侍從禮物,是裝在一只沉香木製箱裡的中國古書,版本自是上乘,另有
一支精緻美麗的高麗笛。
    近期來,源氏醉心於品評假名書法。凡著名書家,不論身份高貴低賤,他均—一尋
訪,令其選擇所擅長的品類書寫。但出身低微之人所作,不被納入女公子之書箱。他認
真衡定其人才學品貌,叫他們分寫冊子與卷軸。之外,他又為女公子備置了許多別國所
罕有的諸種珍稀之物。其中,又以各種書帖最為青年人所珍視。他末將須磨日記選入畫
幅。因他想侍女公子年事稍大,頗具知識之時方交付於她,以期傳之後世。
    且說內大臣目睹別人為了女兒入宮,準備周全,排場宏大,回思自家女兒,便覺萬
般懊惱。他那小姐雲居雁,美若天仙,如花似玉。雖芳齡二十仍獨守閨閣,寂寥冷清,
著實令他擔憂,那個追求過雲居雁的夕霧呢,態度一直冷淡,漠然無情。若自己遣人向
他主動求婚,又恐引為笑柄。故此,內大臣暗自悲歎,更悔當初不該拒絕夕霧的熱心求
愛。他認真琢磨,這也難怪夕霧再無表示。夕霧亦聞知內大臣有後悔之意。但他對昔日
內大臣的冷酷無情仍懷恨在心,因此故作鎮靜,不去求婚。但他決非另有新歡。他傾心
戀慕雲居雁,常生「暫別心如焚,方知戲不得」之歎。雲居服之乳母因他的淡綠袍而譏
笑他,故他下定決心:「必待榮升納言,換上紅飽之後方去求婚。
    夕霧年已十八,仍未定親,源氏甚覺奇怪,頗為他擔憂。一次,對他說道:「若你
對那人情義已絕,不妨另選一個吧。右大臣與中務親王均想招份為婿呢!」但夕霧畢恭
畢敬地聆聽,卻緘口不語。源氏又道:「就此事而言,我亦曾不肯聽從桐壺父皇之訓誡,
故亦不願與你多說。然事過之後,方思其教誨,實乃金玉良言。你這般年輕,尚未定親,
世人均在猜量你心存高遠,不肯草率從事。若你為宿緣所束,結果卻娶了個平庸女子,
將受人嘲弄。世事多變且有其限度,即或心懷高遠之志,結果亦未必如意,故不可過分
挑剔苛刻了。我自幼長於官中,不能自由行事,許多行為都受到約束。稍犯過失,便遭
譏諷,故時刻小心在意。但仍得了個好色之惡名,長期遭人譏諷。你官職低微,約束較
少,但萬不可心無顧慮,任意行事。此刻倘無所愛之人來束擱其心,即或聖賢,亦難免
因女人而聲名狼藉,此種事例,從古至今,層出不窮。倘強行求愛,便會使對方蒙受惡
名,自己亦被人怨恨而抱憾終身。若因陰差陽錯而成親,不合我之心意,以致難於忍耐
亦應盡量寬容。替她考慮:或因其父母情面而諒解她;或因雙親去世,娘家衰敗,而其
人亦不乏優點,從而回心轉意,與之白頭偕老。故而,無論為自己抑或別人,均應深思
熟慮,以求善始善終。」凡閒暇之時,源氏總以此類話來訓導夕霧。夕霧亦聽從了父親
的訓導。他有時傾慕別的女子,即便是逢場作戲,過後也認為作孽深重,有愧於雲居雁。
    雲居雁見父親近來長吁短歎,便覺甚可悲,心中很是消沉。但臉上卻毫不外露,仍
佯裝無甚心事,郁郁度日。夕霧每逢相思煎熬,難以忍受之時,便作些憂愁纏綿的情書,
奇與雲居雁,雲居雁若是圓滑世故之人,便會有「仍有誰可信任」之歎。疑心夕霧對她
是否誠心。但她並非如此,每次讀他的信,總是悲切難忍。外間又聞傳言:「源氏太政
大臣已答應中分親王懇求,將讓夕霧娶其女兒。」此言傳入內大臣耳中,心情更為慢郁。
他悄聲對女兒說道:「聞知夕霧要娶中務親王之女,此人真薄義無情啊!昔日太政大臣
曾向我徵求,要我將你嫁與夕霧,那時我甚是固執,未曾應允。想是因此,他便另揮他
人了。如今我若退步,應其昔日之求,豈不被人譏笑!」說罷淚盈滿眶。雲居雁感到異
常羞恥,不禁淚如泉湧,簌簌落下。又覺難為情,倒轉身去,姿態嬌艷俏麗。內大臣睹
此情狀,思道:「此事怎生是好?看來只得忍恥求人了。」他滿懷疑慮地踱出室外。雲
居雁仍獨倚窗前,凝目遠眺,她想:「我這般傷心,以致淌下淚來,不知父親會作何
想?」正當她胸中思緒紛湧之時,夕霧遣人送信來了。雲居雁強壓悲傷,動手拆讀來信。
只見信中語言甚詳,其中有詩道:
    「君心無情意,浮游同世人。我心誓不棄,懷君長相思。」雲居雁見信中閉口不提
另行擇配之事,更覺此人太過薄情寡義,思之不勝悲很,便答詩道:
    「口言未忘情,心早離我去。喜新厭舊人,良心太隨意。」夕霧讀罷覆信,甚覺蹊
蹺。他握信不放,百思不得其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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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圖書在線製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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