工作這一活動(同他人隔離是這一活動的必要前提)盡管不能建構一個自治的公共
領域——在這一領域中,人作為人展現自我——但在許多方面都同展現空間有關;至少
它同由它產生的有形的俗物世界有關。因此,技藝可能是一種非政治的生活方式,但它
當然不是反政治的。然而,這恰恰是勞動的一種狀況,它是這樣一種活動,在這種活動
中,人既不與世界在一起,也不與他人在一起,而只與自身相處,面對生存的必需。當
然,他也與人相處交往,但這種相處並無真正的多樣性的明確記號。這種相處如同技藝
(更不用說那些獨特的人的相互關係了),不寓於不同技術與職業的有目的的結合中,
而是存在於從根本上相似的個體的增殖中——因為僅僅作為有機物而言,他們都是相似
的。
把一群人組織在一起勞動(在這當中,眾多的個體「就像一個人似的共同勞動』勺,
這正是勞動的本質所在;正是在此意義上,相處與勞動的聯繫比與其他任何活動的聯繫
更密切。夠但是,這種「勞動的集體性本質」除了建構一個(對勞動者群體的每一個人
來說)可認識、能鑒別的實體外,反過來也使他fi〕喪失了對個性和身份的自覺意識;
也正因為如此,勞動中產生的所有「價值」超越了它在生命過程明顯的功能,它完全是
「社會性的」,在本質上與吃喝所帶來的附加快樂沒什麼不同。社會性來自人同自然的
新陳代謝活動,它不是建立在平等上,而是建立在相似上;在這一觀點看來,以下一點
再正確不過了——「從本質上說,哲學家在天資秉賦與性情方面同街頭小販並無多大區
別,就像馴犬與獵犬沒多大區別一樣」。亞當•斯密的這種觀點確實更適合於一個消費
者社會,而非交易市場中聚集的人群。這個交易市場使生產者的技能和品質得以展現,
因而總是給差別提供了某些基礎。
在一個以勞動、消費和共同表達為基礎的社會裡盛行的相似性與共同勞動的肉體經
歷密切相關——在共同勞動中,勞動的生物性節奏促使勞動者融合成這樣一個團體,以
至於每個人都不再覺得自己是一個個體,而是都同其他人相連的一分子。當然,這也緩
和了勞動帶來的辛勞困苦,就像排隊行軍可以使每個士兵走得輕鬆一樣。因此,對於動
物化勞動者而言,這一點是非常正確的:「勞動的意識與價值完全依賴於社會狀況。」
即依賴於勞動和消費過程輕鬆自如地發揮功用的程度,而不受「恰當表達的專家態度」
的制約。問題僅在於,最佳的「社會狀況」正是那種有可能使人的身份得以喪失的狀況。
眾人合一在根本上是反政治的;政治或商業社會盛行的是眾人合一的反面——一以亞里
土多德為例——這一反面不包括兩個物理學家的結合,而是一個物理學家和一個農民的
結合,「總之,是不同的獨特的人」的結合。
公共領域中的平等必然是一種不平等的平等,在某些方面以及出於某些特殊目的需
要被「平等對待」。如此,平等化的因素不是來自人的「本性」,而是來自外部,就像
金錢(再舉亞里士多德為例)作為一種使物理學家和農夫的不平等活動平等化的外部因
素為人所需一樣。因此,政治平等與我們在死亡面前的平等(死亡作為所有人的共同命
運來自人的條件),與上帝面前的平等(至少,在基督教的解釋中我們平等地面對人生
與生俱來的原罪)恰恰相反。在這些例子中,無平等者可言,因為相似性隨處可見;不
過,基於同樣的理由,這種相似性的實際經歷(即生與死的經歷)不僅在疏離狀況中發
生,而且在完全孤獨的狀況中發生。在這種狀況中沒有真正的交流,更不用說結盟與組
織社團了。從塵世和公共領域的角度說,生死以及表明相似性的一切東西都是非塵世的
反政治的、真正的超驗體驗。
動物化勞動者無力作區分、無力言語和行動,這好像被古代和摩登時代缺乏令人矚
目的、重大的奴隸反抗所證實。然而,同樣令人矚目的是勞工運動在現代政治中所起的
突然而至、而又常常具有非凡成果的作用。歐洲的工人階級(就其組織起來、因而成為
人民的領導者而言)在現代史上寫下了最輝煌、也許是最有希望的篇章。,不過,盡管
政治和經濟的界線,政治組織和工會的界線已經模糊,但這兩者不能被混淆。保護工人
階級利益並為之戰鬥的工會有責任使自身完全融入現代社會,尤其有責任在經濟安全、
社會威望及政治權力方面得到顯著提高。工人階級的政黨在大多數時間裡一直是利益集
團,這與代表其他社會階級的利益集團沒什麼不同。差別只在於,在那些罕見的、決定
性的時刻(即在革命的進程中),會突然出其不意地出現這種狀況:這些人——如果沒
有正式的黨綱和意識形態的指導——對在現代條件下建立民主政府具有自己的看法。換
言之,二者的區別不是一個極端的社會與經濟要求的問題,而只是對上種新的政府形式
所持的立場。
歷史事實——工人階級的政治生產力——與從勞動活動的分析中得到的表面資料之
間顯而易見的差異,很可能在深入考察勞工運動的發展結果及本質後不復存在。奴隸勞
動與現代自由勞動之間的主要區別不在於勞動者是否擁有個人自由——行動、經濟行為
及個人不可侵犯的自由,而在於他是否有權參加公共領域的活動,並作為一個公民獲得
完全的解放。勞動史上的轉折點是取消選舉權的財產資格。一直到這之前,自由勞動的
地位一直與古代不斷獲得解放的奴隸人口的地位非常相似;這些人是自由的(與外籍居
民的地位相同),但不是公民。與古代奴隸的解放相比——作為一條規則,當奴隸不再
是奴隸時,他也就不再是一個勞動者;因此,奴隸制保留了勞動的社會條件,不管有多
少奴隸獲得解放,勞動的現代解放旨在提升勞動活動本身,而這在作為人的勞動者享有
個人及公民權利之前就已是事實了。
然而,勞動者事實上的解放還有一個重要的附帶影響,這就是這一人口的全新部分
或多或少突然被允許可進入公共領域,也就是公開出現;幽與此同時,不被納入社會,
不在社會一切重要的經濟活動充當任何領導角色。可以說,這些人又被排斥在公共領域
之外。在人類事務領域中展現自我、惹人注目,它的一個重要作用也許再也沒有比這個
事實所作的解釋更准確的了:勞動者,當他們登上歷史舞台時,就感到有必要穿上自己
的服裝,在法國大革命中他們甚至從服裝中產生了自己的名字。借助這套服裝,他們將
自己與其他所有人作了區別。
勞工運動之所以在其早期遭受挫折——這一情況在資本主義還沒有得到充分發展的
國家,如東歐,還有意大利或西班牙,甚至法國仍然如此——在於它反對作為一個整體
的社會。這些運動之所以能在一個相對較短暫,且常常處於極端不利的環境下爭取到巨
大的潛在力量,乃是由於這一事實:不管所有的高談闊論與理論觀點怎樣,他們是政治
舞台中唯—一支不僅捍衛自己的經濟利益,而且在進行一場成熟的政治斗爭的階級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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