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良將李牧

秦王政及王后在南書房接見蒙武夫婦。 蒙武在韓地軍中奉召,日夜兼程趕回鹹陽,剛回到府中,還未來得及休息,秦王政的使 者就到了。 在各人行禮完畢就座以後,秦王政帶點歉意地對蒙武夫婦說: 「蒙卿夫婦久別團聚,還未細敘別後種種,就將賢伉儷請來,是有點殺風景,但情況緊 急,寡人能早一刻見到蒙卿,寡人就早一刻安心。」 「陛下如此說,蒙武怎麼擔待得起!"蒙武感激地說:「楊將軍兵敗番吾,臣是知道 了,不知陛下緊急召臣,有何差遣?」 「寡人想派你去一個地方,擔任一項你曾經擔任過而且做得很好的任務。"談到此秦王 含笑止住。 蒙武看看妻子齊虹,只見她面有難色。蒙武暗暗奇怪,前次齊虹自動請求要去趙國,這 次怎麼突然好像不願意起來。 果然秦王政也看出齊虹的神色不對,他轉向她說: 「不錯,寡人想派賢伉儷去趙國游說郭開,表妹有什麼為難之處?」 王后和齊虹在一起,常呼她表妹並不稀奇,聽到秦王首次這樣稱她,她不禁身心俱震, 有如遭到雷殛。她明白君王口中越甜,內心越毒,這樣稱呼她是要她非賣命不可。 她心中有話想說,但是開不了口。 蒙武見秦王稱自己妻子表妹,也是膽戰心驚,不知是福是禍,是該高興還是該擔憂。 秦王久等不到她的回話,臉上已現出怒意,他終於忍了下去,和言悅色地又問: 「表妹前次自動請去,寡人為了你們新婚,不忍破壞你們新婚愉悅,所以不准。如今寡 人有請,表妹怎麼為難起來了?」 這時期虹不得不答話,她語詞誠懇地說: 「臣妾前後矛盾,難怪大王生疑,實際情形是上次只要調開李牧,臣妾自認不需要經過 郭開就可辦到。如今李牧已成為滅趙最大障礙,非置於死地不可,而李牧目下王寵正隆,要 除掉他,只有郭開這條路可走,可是郭開……"她又說不下去了。 這時一旁久未開口的王后,附耳對秦王說了幾句話,秦王擊案仰天大笑,他說: 「這不是正好嗎?」 齊虹面有慍色,但不敢說什麼。 只有蒙武弄得一頭霧水,坐立難安。 王后笑著對齊虹說: 「表妹,你和蒙將軍都不是小兒女了,這次結合也是兩人惺惺相惜,英雄識英雄,有什 麼不能讓他知道的事?你不願說,讓我來幫你說。」 「表妹!"齊虹想制止王后,但秦王政在座,不是撒嬌的時機。 「其實也沒什麼,"王后對著蒙武說:「郭開一直垂涎於表妹,他們雖從小認識,郭家 和她姑丈家也是世代通家之好,但表妹一直討厭他人品猥瑣,從不假以顏色。只是他死纏活 賴始終不死心,直到表妹嫁人……」 齊虹在旁不斷用眼神祈求王后別再說下去,王后也只能說到此為止。 「這對工作不是更為有利嗎?"秦王政目光注視著蒙武說。 就在蒙武要答話時,忽然有近侍來奏: 「燕太子丹求見!現在在偏殿等候。」 「告訴他寡人正在議事,沒有時間見他!"秦王政皺了皺眉頭說。 「奴婢已對他說過,但他堅持要見。"近侍又稟奏說。 「有什麼事,大王就出去接見一下,臣妾可以陪表妹夫婦聊天等著你回來。」 「不見就是不見!"秦王政在蒙武夫婦那裡所積蓄的怒氣,藉機發洩出來,他對王后 說:「你不知道這個人多討厭!他仗著他父王和先王那段交情,憑藉寡人和他幼時在邯鄲相 處過一段時間,整天纏著我要對不侵燕提出保證,口頭不行還要書諸文字,寡人真給他弄得 煩死了!而且每次說見就一定要見,好像寡人是他家奴婢一樣。」 他越說越火,當他看到近侍猶跪伏在地等候答覆時,他大聲叱喝說: 「你沒聽見寡人的說話嗎?不見,要他滾!」 近侍嚇得臉色蒼白地退出,相信他也不會給燕太子丹好臉色看。 「其實你應該接見他,安撫他幾句,"王后委婉地勸諫: 「秦國少一個敵國,攻趙也比較容易些。」 「不知為什麼,寡人一見到他就煩,任何事都談不上來!」 蒙武夫婦看到秦王政發脾氣,有點驚惶不知所措。他這種反常的反應只有王后心裡明 白,可是不能說出來。 秦王政對邯鄲的童年回憶是兩極化的。他懷念和她兩小無猜攜手同游的時光,也忘不了 那段日子裡所遭的侮辱創傷。到如今,他還常在夢中和那些惡少打架,每次都是驚懼地哭叫 流著冷汗嚇醒過來。任何強者在噩夢中都是如此脆弱!他總是像個受驚的幼兒,鑽進她的懷 裡尋求撫慰。 她懷疑,秦王政從不留任何姬妾過夜,是否和這有關?他不願這些女人見到他這副孤獨 無依的軟弱相。 每次他神定以後都會咬牙切齒地說,等到他征服趙國回到邯鄲,他要好好算這筆帳,另 加那些貴婦人對他母親所有的欺凌! 燕太子丹是否知道,他每次來都會勾其他的噩夢,以及那些噩夢似的回憶? 蒙武夫婦見秦王政發怒,不敢再逆批龍鱗,只有主動答應。齊虹無奈地說: 「大王差遣,雖赴湯蹈火臣妾也不敢辭!」 「蒙卿不方便去,"秦王政突然又改變主意:「因為蒙卿自從完成聯齊任務後,縱橫外 交之才已名滿天下,此去目標太大。」 「臣一切聽大王差遣,在鹹陽稍待幾天,臣就回去韓地軍中。"蒙武一千個震驚,一萬 個無奈,可是不能表露出來。 「表妹聰敏過人,加上邯鄲是她生長舊地,關係又多又好,蒙卿不必擔心。"秦王政此 時面色已變得和悅:「你也不必回軍中,留在朝中主持間趙的事,這樣你們夫妻可以一直有 聯絡。」 「臣妾做事,臣倒是放一百廿個心的。"蒙武擠出微笑回答。 秦王政突然像想起什麼似的,笑著對齊虹說: 「寡人恭喜你有個這樣好的丈夫,其他不說,就憑他生平不二色的操守,就不知羨殺多 少王室金枝玉葉。當年他先妻過世,王堂姊長公主托寡人暗示,有意下嫁,他都以居喪心情 不好拒絕了,最後還是由表妹你得到,你真是福氣好!」 「臣妾這次去趙若有不測,長公主仍然可以下嫁,"齊虹故作大方地笑著說:「不然臣 妾願意退居側室。」 蒙武不敢插嘴,幸虧王后在一旁打圓場,她笑著說: 「你們還要談間趙的事,不要節外生枝!」 接下去他們討論了一些行動細節,蒙武夫婦拜辭。 深夜,廷尉李斯來報,燕太子丹已逃出鹹陽,往函谷關方向輕僕簡從而去,現在追緝 中。 「不要管他,"秦王政想了想對李斯說:「讓他去!」
蒙武夫婦回到府中,途中車上,齊虹始終神色淒然,不發一語。 蒙武這次回來,原本是久別勝新婚,加上他平日待下人寬厚,府中上下充滿歡欣氣氛, 這樣一來,兩人的心情就像在暮春三月突然掉到冰窖似的,心寒而無奈。 侍女們不需齊虹的吩咐,就將臥室佈置得像新婚洞房一樣,新紅色錦被,新琉璃吊燈, 一切擺飾全用他們新婚當天用的,而且排的位置都絲毫不差。 更可愛的是,她們還點上一對大紅蠟燭,幾案上擺著兩副象牙箸、銀壺玉杯、銀調羹, 上面都貼著"小別勝新婚"的紅絹剪成字樣。 齊虹見到這種場面,忍不住噗哧笑了,她說: 「都是你平日慣壞了她們,膽敢調侃起我們來了!」 「冰河終於解凍,"蒙武歡欣地說:「她們不能說沒有功勞!」 齊虹要侍女送上小菜退出後,她親手將玉杯注滿了酒,舉杯長歎一口氣說: 「侍女們不知內情,個個歡天喜地,怎知道小別新婚酒竟又成了離別酒,武郎,干!」 兩人碰干了,齊虹正色地說: 「郭開貪財好色,賤妾此去,前途難測,尤其他知道我已嫁給了你!」 「夫人不必太過擔心,既然主上留我在鹹陽主持這件事,我們會聯絡不斷,彼此的安危 和行動都會很清楚。"蒙武安慰她說。 「再喝一杯!"齊虹又舉杯敬蒙武:「相信我,即使是死,我不會做對不起你的事!」 蒙武聽到她這樣說,臉上顯出一片悲傷,換成他沉思起來,室內空氣變得很僵。 「真的,不要以賤妾為念,"她又長長地歎了一口氣:「秦王明知道我和郭開的這種復 雜關係,偏偏要逼我去,要不是王后一再向我解釋,長公主的事已成過去,我真會懷疑,秦 王是否為了他堂姊,有意將我往虎口裡送!」 「你怎麼這樣說?"蒙武不得不開口說話:「別說那個長公主又老又丑,就是美若天仙 的幼公主,蒙武說不動心就不動心!」 「長公主丑?"她不禁笑起來:「騙別人可以,別忘了我經常和她在王后那裡見面,雖 然談不上美若天仙,比我可有女人味得多!」 「美醜本來就是件樂山樂水因人而異的事,喜歡就是美,不喜歡就是醜,就拿長公主來 說,別人說她嚴肅端莊,氣度雍容,在我眼中卻是一派做作,見了就想吐!」 「不要背後將人家說得這樣不值一文錢。"齊虹格格地笑起來,又敬了蒙武一杯酒。 但女人情緒說變就變,她喝下這杯酒後,突然神色變得悲起,帶點哽咽地說: 「武郎,你要相信我,到趙國真要有什麼,我不會對不起你,我寧願選擇……」 她"死"字未說出口,蒙武已將她擁入懷裡,用手蒙住了她的嘴。他另一只手輕撫著她的 秀髮,口中喃喃說: 「不要說死,為主上,為秦國,你不管受多大委屈都得活下去。西施為了越國,可以獻 身吳王夫差,范蠡日後對她一樣敬愛。」 「我沒有西施那麼堅忍,"她倒在他懷裡,淚如泉湧:「再說秦國不是我的祖國,秦王 也不是我的主上,你生在秦國,也許可以將秦國當成祖國,你受秦王知遇,也許應該認為他 是你的主上。但我不是,我被迫為秦作間,出賣祖國這多年,我已經恨死了秦國侵略成性, 秦王當然也包括在內。」 蒙武一時語塞,只能用嘴吻干她的眼淚,卻不知越吻越多。 「我是為了你,武郎,我願意被迫做我不願做的事,完全是為了你!"她哽咽著斷斷續 續地說。 「為了天下人,"他在她耳邊親吻著說:「為了天下萬世太平,百姓永不再受戰爭之 苦!」 「好吧,我會盡量用你的話來蒙騙自己。"她深情地注視著他,深深歎了一口氣:「但 我內心還是知道是為了你!」 「我相信,你肯這樣做完全是為了我。"蒙武也變得情緒衝動起來。 他將她抱扶成為長跪姿勢,舉杯向天說: 「願上帝和列祖列宗明鑒,我蒙武發誓,無論如何情況下,我都不會負齊虹吾妻!」 他們緊緊擁抱,半晌,蒙武突然說: 「你既然不願到趙國去,我們去向主上告病。」 「他不會答應的。"她搖搖頭。 「我們棄職出走!」 「他不會放過我們的,你到現在還不了解他的性格?順他,他會當你是稀珍異寶,愛惜 唯恐不及;逆他,他會視之若寇仇,不徹底毀殺,絕不甘休。」 蒙武亦不禁惘然。 「不要想那樣多了,我只要你答應無論聽到什麼傳言都要相信我!」 「我會的,我剛才不是發過誓了嗎?」 「那你還在想什麼?」 「我在想,天下太平後,我想像范蠡一樣,帶你到一處山明水秀的湖邊——不,也許海 邊更好——隱居起來……」 「那還是很久以後的事,眼前我們只有十天的假期,還不趕快享受!"她格格輕笑。 他接連兩揮,熄滅了兩根紅燭火。
齊虹抵達邯鄲,住進姑媽——亦就是公孫玉舅媽——家。 她發現到,離開邯鄲十多年,邯鄲的變化真大!新的巨宅高樓紛紛建起,有如雨後春 筍;廿多年來未直接遭到戰火的蹂躪,新生一代早已忘了戰爭是怎麼回事,但邊境上不時傳 來的戰爭消息,促使這些年輕人有了"不知明天"的頹廢,他們信奉的是"今朝有酒今朝醉"的 信條。 有能力賺錢或貪污搜刮的巨賈顯要,拚命想法子賺錢搜刮,得到的錢有的在窮鄉僻野另 用姓名購置產業,準備趙國亡國,就躲到鄉間養老。 有的怕國內不可靠,就到國外置產。其中部分人認為齊國和秦國一向友好,秦軍不會打 到那裡去,紛紛到齊國買鹽田,投資礦產。部分人覺得齊國人畏戰,將來趙亡以後,秦軍順 勢就可輕易滅齊,所以齊國並不可靠,而楚國強大,民性強悍,兵強馬壯,可與強秦一拼。 因此他們又將用盡各種惡劣手段搜刮來的錢,轉投資到楚國的土地、木材和礦產上。 他們人在趙國,心早就放在淒楚,一心只打算怎麼亡國,亡國後該怎麼辦,卻從未想趙 國仍然完整,只要在上者不貪污要錢,武將不貪生怕死,大商巨賈不囤積居奇,操縱市場, 不投機炒地及壟斷土地,使得農村破產,貧者連食糟糠都求之不得,趙國仍然是有希望與秦 一決雌雄的。 因此,李牧連破秦軍,並沒有給這些人帶來真的信心和振奮,潛意識他們還討厭李牧, 因為他擾亂了他們的移民計劃,在將資金轉出去的時候,又會多一份考慮。而且趙國要是不 亡,豈不是顯得他們以前的高瞻遠矚都是僕人和嚇唬自己的,豈不是會突顯他們的愚蠢? 所以,趙國民眾將李牧看作是英雄,是上天派來救趙國的神人,而在這些人眼中,李牧 只不過是一時僥倖,突擊冒險,戰敗了永不可敗的秦軍,他實際上只是一只奮臂擋車的螳 螂。 齊虹也發現到,時隔十多年,邯鄲仍有它一些毫未改變的規律。 富者越富,窮者越窮。 貧民窟依然骯髒雜亂,範圍依然愈來愈大。 傷殘士兵仍然流浪街頭乞討,只是其中參加過長期之戰的都已白髮蒼蒼,近三十年來的 日子,不知他們怎麼活過來的。 大戶人家的聲色犬馬、絲竹笙歌,市井的燈紅酒綠、尋歡買醉,夜夜處處,不夜的邯鄲 依舊。 尤其是趙王遷登基以後,他母親原為歌伎,他血管裡流著母親音樂的血液,他不但喜歡 音樂,而且是深通音律,譜曲填詞,所得新作,莫不在邯鄲家家傳歌,隨之傳遍天下。 君子德風,小人德草,風吹草偃,上行下必效,趙王喜歡音律聲色,趙國朝野上下也就 莫不嗜聲色若狂。 大敵當前,除了前方士卒外,全國聽不到抗秦的言論和呼聲,滿耳都是淒涼的趙曲和靡 靡亡國之音的鄭風。 齊虹看到這些情形,心裡非常矛盾。她預測這次任務不會太困難,威脅利誘,向郭開提 出秦王的保證,亡趙後會給他優於現在的待遇和官職,郭開應該會很快就範。但她也為趙國 難過,這裡到底是她生長的地方,她對趙國,尤其是邯鄲,真有一種難言的深厚感情,何況 趙齊唇齒相倚,唇破齒寒,接下去就是齊國——她的祖國! 齊虹在邯鄲拜訪了親友故舊,連絡上原先珠寶店的舊屬,這一趟下來就是兩個多月去掉 了。 只有兩個最主要的人她沒見—— 郭開,她等著他得到消息來找她。 趙悅,這位秦王臨行前交代的趙國地下領袖,非必要她不想驚動他。他太老了,托他辦 事,他一定會交代底下,這樣太過招搖,驚動太多的人。 果然,有一天,郭開托她姑父帶信,說是她來邯鄲兩個多月都不去看看他,是否忘了故 人?
郭開為了表示權勢和財富,有意在大廳接見齊虹。 齊虹只是帶了一婢一僕,乘著雙駕安車來訪,他卻開正門迎接,護衛兵卒由大門一直排 到大廳階下,整整好幾百人。 容納得下百余席案的大廳,粗梁巨柱,雕刻精緻,四周牆壁上更畫著巨幅的壁畫,全是 出自名家手筆。 席案四周壁邊全擺著奇花異草,遠遠看去一片翠綠,就像置身於花園當中。 廳中盡頭今天只放了兩副席案,顯然他將她當作最親密的貴賓,不想找其他人作陪。可 是在廳中伺候的男僕超過十人,排列在他身後的燕瘦環肥佳麗不下二十余人,個個都錦衣繡 袍,盛妝全飾,擺明是向她示威的。 分賓主坐下之後,十幾年不見,免不了要互相仔細打量。 郭開十幾年來,官做得更大了,如今身居上大夫御史之職,但因陪趙王吃喝玩樂,隨時 都伴隨君王,趙王對他言聽計從,實權超過丞相。 可是他那副尊容卻一點都沒有長進:尖頭鼠目,猴腮豬嘴,下巴戽斗向前突出,身高不 滿六尺,卻裝出一副巨人相,說話都是眼看著天不可一世的模樣,三十五、六歲的人,卻表 現得老氣橫秋。 「賢妹來邯鄲兩個多月了,為什麼都不來看看愚兄?"他首先責難。 「小妹的意思是先處理好一些雜務,然後專程拜訪,想不到兄長先見召了,我這不是已 奉召來了麼?"有事求人,她心中作嘔,表面上卻不能不笑。 「聽說你嫁了一個好丈夫。"郭開語其中嫉妒多於恭賀。 「唉,談不上好壞,"齊虹歎了一口氣,裝出一副受委屈的可憐相:「表面上再好,性 情不合,說什麼也是假的。」 「所以你就到邯鄲散心來了?"郭開眼睛發亮,似乎閃爍著無窮希望。 齊虹看了,心裡感到高興,看樣子他對她猶未忘情,男人就是這麼賤,得不到的永遠是 最好的。 她故意看看他身後排列的二十多個女人,中間的確有幾個稱得上麗質天生,天香國色, 而且年紀又輕,不會超過二十歲,她這個三十多歲已嫁過兩次的半老女人真是無法與之相 比。但他的目光卻一直停留在她臉上,似乎要將她活剝生吞,對後面那些女人卻不屑一顧。 「賢妹不必看了,都是些庸脂俗粉。"他半是客氣地說。誰知他這一說竟引起身後這些 女人的抗議,有人小聲咕噥,也有人嘰嘰喳喳地當著客人面議論起來。 他這句話像是頑童用棍子捅翻了蜂窩,照情形看來,他對這些女人也不是駕御得很好。 她不明白趙王遷看上他那一點,竟如此寵信他。趙王是天下聞名的美男子,琴棋書畫, 跑馬射箭,樣樣精通,可說是每個趙國少女的夢中情人,偏偏喜歡一天到晚和這樣醜陋的男 人混在一起,真是不可思議,也許他是想利用郭開的丑更為突顯他自己的美吧! 這些女人的嘀咕嘈雜,使得齊虹不得不轉移視線,改變話題。她指著廳內周圍的那些奇 花異果說: 「時值嚴冬,兄長還能找到這多長綠花樹,真是難得!」 她這樣說不打緊,只見郭開仰首哈哈大笑,身後那些女人也以袖掩唇竊笑。 「我說錯話了嗎?"齊虹不解地問。 「虧你還是珠寶世家,連這些人造花草都看不出來。"郭開又是一陣大笑。 齊虹起身仔細一看,這些盆栽除了幾顆冬青以外,的確全是些人造物。它們以金做枝 干,外包綠色絲絹,花葉有的竟是翡翠和紅藍寶石點綴而成,其中更雜有五尺高的完美珊瑚 樹。 「手工之巧,連我這個珠寶世家的人也要歎大開眼界!"齊虹衷心贊美:「出自哪位巧 匠之手?」 「中原工匠都做不出來,乃是來自西域的禮品。西方沙漠很難看到綠色,他們喜歡用人 造花草點綴篷幕,不過像這樣貴重的卻不多。"郭開得意地說。 齊虹回座,正在為難,今天這種場面如何談到正題,不如改日再來。只見一名總管模樣 的家人,匆忙地走進來,附耳對郭開輕言了幾句,郭開皺著眉頭聽完,坐著對齊虹說: 「剛才是大王使者來過,傳話愚兄今晚進宮,大王要賜宴前方回來的軍使,要我作陪。 郭開語話中掩蓋不住他的得意。 「那我改日再來吧。"齊虹想乘機告辭。 「那怎麼成!賢妹難得來,多年不見,我們應該有番暢談,大王的宴會酉時才會開 始……」 他還未說完話,那名總管又進來報告,大概又是有什麼人求見。 「今天不見客!"郭開看了看齊虹說:「賢妹,我們另外找地方談!」
在郭開專供機密議事的密室裡,室內只有他們兩個人,郭開並不笨,他明白齊虹肯一召 即來,一定有事要和他談,而且他也知道什麼時候該擺場面給她看,什麼時候該談論正事。 密室同樣是設備精緻,和他的人一樣,華貴卻帶著俗氣。 「今天我來,半是奉召,半是為了有點事要和兄長商談。」齊虹在坐下後開門見山地 說。 「愚兄人雖長得丑,但心生得玲瓏,否則怎麼會得到大王如此寵信?我知道你來一定有 要事。"郭開笑得很得意。 「我奉秦王命和你商談。"齊虹熟知郭開的個性,她不直接點破,他不知又會拖到什麼 時候。 果然,郭開嚇得全身一震,他支吾地說道: 「你剛才不是說和妹婿相處不太好,到邯鄲來是散散心麼?」 「和夫婿處不好來散心是真的,奉秦王命來談事也不假。」齊虹嬌笑地說。 不知為什麼,從小到大,郭開只要看到她這種嬌笑,就會看得發呆、喪魂落起。好久他 才定過神來,奸笑著說: 「趙秦現處於交戰狀態,我身為趙國大臣,你不怕我將你抓起來?」 「你不敢,"她仍然保持微笑:「你也捨不得!」 「嗯,不是不敢,是捨不得。"他的眼神中混合著愛和欲。 「捨不得也是不敢,"她糾正他說:「別忘了你拿了秦王多少好處!」 「好處,嗯,好處。"郭開有點不安:「說吧!這次秦王找我有什麼事?」 「除掉李牧!」 「像上次那樣調開他?」 「上次調開,這次不又來了?想辦法斬草除根地殺掉他!」 「事情太難,恐怕辦不到。"郭開習慣性地抓頭。 他抓頭的動作使她不禁回憶到兒時。郭開小時是癩痢頭,癢起來就拚命抓,總是抓得頭 上膿血淋漓,說有多噁心就有多噁心。但偏偏老是喜歡纏著她,時時跟在她後面。 「以你在趙王面前的寵信,這件事並不是辦不到,而是看你肯不肯盡力。"她是在奉承 他,一半說的也是真話。 得到自己心儀已久的女人稱讚,在男人來說是最值得驕傲的事,郭開心癢難抓,只得又 抓頭。 「頭上還長得有東西?"齊虹裝得關心地問。 「哦,沒有,沒有,"郭開笑得像兒時般尷尬:「早就好了,早就好了!」 「怎麼樣?"她又追問。 「嗯……"他沉吟著:「趙人視他為神明,趙王待他如擎天棟樑,短期間動不了他。而 且前次告他私自徵稅,稅收不繳國庫,這次他出馬是趙王答應他,戰區內的稅由他統籌統 收,全撥作軍費和民政補貼之用。趙王也派人查過,李牧的確廉潔,身無餘錢,家無私產, 連七十多歲的老母都由經商的長兄在奉養,他本身妻子早亡,沒留下兒女,他也未再娶,像 這種毫無牽掛、又臭又硬的傢伙,實在是個蒼蠅都無縫可鑽的鐵蛋!」 「那小妹只有回鹹陽了,兄長都沒有辦法,別人想必更沒有辦法了,小妹現在告辭。" 齊虹作勢行禮要走。 「慢著,慢著,"郭開連忙阻止她:「再難的事總是有辦法可想的,賢妹先回座,從長 計議!」 她坐下來,兩眼注視著他,等他說話。 「秦王給我什麼好處?"他認真地說。 「只要事成,隨君開價!」 「財物我已不感興趣,目前我已夠多。」 「亡趙以後裂土封你,官位必在你如今之上。」 「那是以後的事,再說裂土而封,只是說說罷了,秦國本身將軍建功,如今都不封 了。」 「亡趙後保證你和你家族、門人,以及一切與你有關的人之生命財產安全。」 「這是不花錢的保證,"郭開譏諷地哈哈大笑:「趙國只要有李牧在,秦滅不了趙,再 過幾年,秦只怕會被趙所滅。」 「你這話是什麼意思?李牧手上還另有法寶?"齊虹大吃一驚地問。 「不告訴你,事關國家機密。"郭開半真半假地說。 「那多談無益,小妹只有告辭了。」 「等等,等等,"他急忙阻止:「老實告訴你也沒有關係,李牧正計劃訓練一批職業武 士作為統軍骨幹,三年以後趙國軍隊的戰力,要教天下人刮目相看!」 「別扯這樣遠了!說說你的條件。"齊虹聽了他的話,心裡又矛盾起來——李牧是良 將,她這樣陷害他,日後良心如何得安? 「第一,給我時間!」 「多少時間?」 「很難說,至少三年。"郭開比了比手指頭。 「至少三年?為李牧訓練出一批人亡秦國?」 「短期間實在沒有辦法,要想徹底除掉他,只有讓他意圖謀反,這要慢慢搜集證據—— 也許說制造證據比較恰當些——慢慢在趙王跟前進言,才能有效,否則趙王懷疑到我,結果 適得其反。"郭開不慌不忙,一副老謀深算的樣子。 「越快越好,最多三年。"齊虹想到秦王政說在韓魏有事,多耽擱一點時間應該沒有關 系:「還有第二呢?」 「賢妹住進我府中來,遇事也好就近商量。"郭開色迷迷地說:「而且事成以後要答應 我……」 「這不可能的。"齊虹一口回絕。 「那我們就沒有什麼可說的了。"他的態度突然變得強硬。 齊虹懷疑地看著他,這不像他平日死纏活賴的作風,她想翻臉,但一想想除去李牧,也 只有他幫得上忙,她只好委婉地說: 「我住在姑媽家還不是一樣。」 「那才不一樣呢!"他笑著說,小時候賊頭賊腦的樣子又出現了:「住我這裡,我天天 可以看到賢妹,辦起事來會快些,否則我事多,說不定就忘記了。」 她再一想,住在她姑媽那裡太久,是會引人品疑;住到他這裡來,只要自己留意,他也 不敢怎樣,身邊卻聽到他又在說: 「我不敢冒犯賢妹的,我會收拾一個別院安頓你,你可以帶自己的傭人品女來,三年的 時間說長不長,說短也不短,住得舒服一點比較好。但事成以後,你得……」 「好,我答應,同時也感謝你的操心,"她勉強微笑說:但我不希望待這樣久,你要盡 快,還有什麼條件?」 「沒有了。」 「真的沒有了?」 「當然秦王答應我的那些條件,還是要保留的。"他賊嘻嘻地笑著說。 接著他們交換了一些消息,討論了行事細節。 齊虹留下吃了晚飯才回,約定第二天就搬進郭開府中。
在這段時間,秦王政並未閒著。 得到蒙武轉報的趙國情報後,對等待三年的時間,他一開始也是不耐煩。他命楊端和與 王翦兩面發動攻擊,全遭到李牧巧妙的擊退,而且用的都是極弱勢的兵力。 秦軍想找趙軍主力會戰,就是難以找到,一個不留神,李牧的部隊卻突然集中,殲滅了 秦軍的小部隊。他用品兵來真如《孫武兵法》上所言——如常山之蛇,擊首則尾至,擊其尾 則首至,擊身則首尾俱至。 趙軍旗兵更是飄忽,急速無定,防不勝防,連最善用敵後突擊戰術的李信也大感頭痛。 李信如今已是王翦麾下的騎兵都尉,率領三萬輕重騎兵,但遇到李牧神出鬼沒的騎兵運用, 他也是一籌莫展。 這些和趙軍接戰多年的秦軍老將,也全都奇怪起來,原來怯懦、行動緩慢、動不動就整 批投降的趙軍,在李牧的指揮下竟脫胎換骨地完全變了!不但個個驍勇善戰,而且都寧死不 降了。 更可怕的是,李牧將邊境上的農民都組織起來,每隔段距離就設置一座烽火台,事先規 定好的信號不但能報告有敵入侵,而且連敵軍的兵種和兵力,都能以烽火的種類和數目報告 得清楚確實。只要秦軍有任何行動,李牧就能很快發現敵蹤。 秦軍只要一進入趙境,就像進入泥淖一樣,隨時會遭到民兵的攻擊,其中甚至有很多老 人、兒童和婦女,水源遭放毒更是常有的事。以前秦軍喜歡到趙境作戰,因為趙國民間普遍 較富裕,攻佔以後可以飽掠一番,如今進入趙境,隨時有遭到襲擊和中毒的可能,秦軍人人 視趙境為鬼域。 連次遭到挫折的結果,秦王政只有下令停止攻擊,耐心等待齊虹的成果——除掉李牧。 但他並沒完全閒著。 十六年九月,秦發兵接收韓南陽地區,將這個地區改成諸縣,正式成為秦國的一部分, 男子全編成年籍冊,抽丁至秦軍服役。 十六年十月,魏王在秦軍的壓迫下獻出雍地,秦置為酈邑。 十七年,內史韓騰攻韓,俘虜韓王安,整個滅了韓國,將所有領土收為穎川郡。 這一年秦國內部也發生了幾件大事—— 首先是關中地區大地震,百姓傷亡甚重,財產損失無法計算。 接下來是令秦國朝野上下都敬愛的華陽太后去世,當然最傷心的是王太后,她們平日處 得就跟母女一樣,沒有華陽太后的提攜,她和秦王政就沒有今天。 但華陽太后的死,秦王政卻沒有太大的傷悲,他的注意全被國事所吸引。 他按照祖制讓華陽太后的遺體和孝文王合葬,原先築陵的時候,早就為他們預留了那個 位置。葬禮之盛大,各國派代表哀悼,更是不在話下,尤其是韓王安還為她披麻帶孝,行孫 輩禮,被俘君王命運如此,也無話可說了。 接著是更大的災害,秦國全境都遭到蝗蟲的襲擊,很多地區剛要成熟的麥子全被啃食一 空。蝗蟲來時,烏雲似的遮蔽天日,啃食莊稼草木的聲音有如萬千架織布機,但在轉移目標 飛走時,整個大地就沒有留下一點綠色,莊稼草葉全都一掃而空。 今年的饑荒是鬧定了! 不過,他和王后並不是完全沒有喜事,十二月他們生了個兒子,取名為胡亥。 當然最痛苦的還是蒙武。齊虹為了工作,不得不進入狼窩,時時與垂涎她已久的色狼為 伴,而且時時有謠言傳來,齊虹和郭開常常成雙作對的出入,參加各種宴會。由於郭開沒有 正室,要是招待宗室顯貴夫婦同時參加的宴會,齊虹還代行女主人的角色。 不過,唯一使他安慰的是,他們之間書信往來還是不斷,除了情報資料以外,齊虹和他 也以詩來表示對對方的思念。 他在今年春天,就曾寫了這樣一首詩給她—— -   渭上冰解,   陌間花開,   千思百問,   卿何時歸? - 所得到她的答覆是—— -   子規夜啼,   日日思歸,   雪山阻隔,   君且勿催! - 這樣一來,李牧不除,她真的沒有歸期了。 他和秦王政一樣,焦急地等著事情的發生,不過秦王政是為了征服,他卻是為了愛情。 十七年年底,他們等待的事終於發生了。
宮外下著大雪,室內未生火,寒冷的程度比室外好不了多少。 修長儒雅的李牧,全身甲冑危坐在正中席案上,他的一雙臥蠶眉緊皺,單鳳眼微閉,陷 入了沉思。他剛接到趙王的詔命,召他和副將司馬尚回朝任職,將軍和副將職務由趙蔥及顏 聚接替,人已在途中,先命李牧準備交接事宜。 左側席案上坐的是副將司馬尚,他容顏蒼老,頭髮花白,中等身材,乃是位身經百戰的 老將,曾參加過長期之役。他此時也是神色倉惶,拿不定主意的樣子。 在側坐的則是一名年輕裨將,乃趙名將廉頗的兒子廉越,他生得一張國字臉,隆鼻海 口,如今是滿臉充滿憤慨。 「數年經營,廢於一旦。"李牧撫摸著三綹清須,長長地歎了一口氣。 「末將早對將軍建議過,要提防郭開這個小人,必要時也可用點錢財敷衍一下。"司馬 尚哭喪著臉說。 「現在說這些已沒有用了,司馬將軍,郭開富可敵國,我們怎樣送,也滿足不了他," 李牧笑著安慰他說:「再說我們徵收的都是民脂民膏,用在國防抗秦上是應該的,怎麼可以 用來填郭開那人永遠填不滿的貪婪之洞!」 廉越接著聲如洪鐘地說: 「將在外,君命有所不受,郭開誣告我們造反,我們就真的反了吧!相信全軍士卒和戰 區百姓都會擁戴將軍的!」 「那怎麼可以?這豈不是弄假成真,反而給郭開誣中了嗎?"李牧搖搖頭。 「這些年來,將軍一直表現忠誠,為什麼主上還是會聽信郭開那個小人的讒言?"司馬 尚沮喪地說。 「莫提那個昏君了,整日醉生夢死,聲色犬馬,狂歡徹夜,什麼時候來過戰區,看看士 卒和民間的勞累疾苦!"廉越氣憤填膺地吼著說。 「廉越,不要這樣說主上,"李牧苦笑了笑:「所謂簷水日滴,階石為穿,屋簷滴下的 雨水雖然無力,但天長日久,階石仍然會滴成孔洞,何況郭開日夜都陪侍主上,進讒言的機 會太多了,主上怎麼能不信?再加上那位趙悅老先生,不知為什麼幫我的倒忙,發動邯鄲市 井人物、戰區百姓為我請願,說我功勞太大,武安君已不夠,應該封侯裂土,增食邑為二十 萬戶!」 「趙悅到底是好意還是惡意?"司馬尚問。 「管他是好意還是惡意,總之害慘了我們!」廉越粗聲粗平地插口。 「商人無祖國,利之所在就是他們的安身立命之所;市井豪俠更是無祖國,只要能生 存,隨處都是依附寄生的地方。趙悅是秦王政的養外祖父,他想將他的地下勢力滲透天下。 有這兩個原因,當然他會幫秦國的忙。」 「我曾建議將軍注意來自秦國的那個女間。"司馬尚歎口氣說:「將軍總認為自己行事 光明磊落,不怕一切妖魔鬼怪,想不到還是栽在她和郭開手上。」 「我不是沒有注意,"李牧帶點歉意地對司馬尚說:「只是無法抵抗。每次我回朝述 職,我都會暗示明告地提醒主上,眾口鑠金,曾母雖賢,連聞三次曾參殺人,也會棄織奪窗 而逃。何況主上對臣之知,不如曾母知子深,而會進讒的絕不止三人,也不會止於三次。」 「結果仍然如此!"司馬尚搖頭。 「將軍準備如何做?"廉越問:「趙蔥和顏聚幾天內就會抵達。」 「傳令下去各軍準備交接沒有?"李牧問廉越。 「今天上午已傳令下去了,"廉越回答:「只是軍心似乎有點不穩。」 「主帥交替,士卒情緒浮動,這也是人之常情,"李牧笑著說:「我以前在邊塞守關, 遭讒調開,最後還不是復起?前次封武安君調右丞相,也是明升暗降,奪我兵權,但到秦軍 入侵時,不是還要用到我嗎?」 「這次可不一樣,"廉越說:「據末將得到的消息,郭開想置將軍於死地,兵權一交出 就會收押,罪名就是謀反!」 「我李牧十六歲以良家子從軍,身經百戰,受輕重傷不下二十次,如今行年五十有一, 老母年前去世,孓然一身,家無恆產,身無長物,我造反是為了誰?"李牧大笑,笑聲充滿 淒涼。 室內三人皆無話可說,陷入沉默。 突然中軍來報: 「全軍旅尉以上領軍二百余人,正在中庭等候接見。」 「也好,省得我一一前往辭行。"李牧皺皺眉頭說。
天下著鵝毛大雪,地為厚厚的冰雪所積封,番吾城整個是白茫茫一片。 兩百多位李牧軍將領,身披重甲,全跪倒在中庭雪地上,每人口鼻所吐出的熱氣,和天 上飄著的雪花相映。他們全都沉默不語,臉上充滿了憤恨和堅決。 李牧剛踏進中庭,這些人突然發聲,就像迅雷一樣驚人。他們異口同聲地說: 「請將軍不要中計,繼續領導我們!」 「各位弟兄請起,軍中換將乃是常事,為何要看得如此嚴重?"李牧勉強擠出微笑: 「只要抗秦保國,誰當主將來領導各位,不都是一樣?」 經李牧這一說,眾人群中嘈雜起來。 「將軍忠心耿耿卻屢次遭讒,這次不能再上當了!"有人大聲吼著。 「說我們謀反,我們就真的造反,殺進邯鄲,砍下郭開那個奸賊的狗頭!"也有人高聲 喊叫。 「將軍不要上當!"更多的人品聲高呼。昏君奸賊不害死你絕不罷休! 你自己不打緊,趙國還要靠何人?」 「將軍繼續領導我們!不要接受亂命!"眾人幾乎是同口一聲。 李牧做手勢要大家靜下來,他用充滿感情的語氣說: 「各位同生死共患難的弟兄,李牧知道各位是愛護我,但我們要是真的抗命,豈不是正 中了奸人的陰謀?我李牧行事一直磊落,丹心更可坦對天日,各位不要為了一時衝動,使全 軍蒙羞,也為李牧帶來平生的污點!」 這時人群中有人站起,李牧一看,正是騎卒都尉趙敢,他是宗室,算起來還是趙王遷同 高祖的旁支哥哥。年齡三十不到,長得龍眉鳳眼,一看就發現得到他的王室血統。 將趙國邊區變成秦軍泥淖,十之八九都是他的功勞,他不但英勇,而且足智多謀,乃是 李牧軍將領中的人望領袖。他此時侃侃而談。 「將軍聽從趙王亂命,不是利國而是誤國,不是愛君而是害君!」 「趙都尉此話怎講?"李牧故作不解地問。 「郭開一直想置將軍於死地,這是眾所周知的事,將軍遇害,誰來領導趙國抗秦?沒有 將軍,秦亡趙有如囊中取物,這些年來的戰役都已證明這件事實。國家一破,趙王降為臣 虜,求生不得,求死不能,這不是將軍害了他麼?」 「依你之見呢?"李牧問。 「依末將之見,不造反,也拒絕交出兵權,趙國三分之二的精銳部隊在此,趙王無力討 伐,戰區軍民一向自給自足,並不需要國庫經費,我們就這樣抗秦下去,趙王總有清醒的一 天。」 「這個主意最好!"二百余名威猛武將齊聲大吼,聲徹雲霄,堂前避寒的鳥雀盡皆驚 起,振翅欲飛,喳喳叫個不停。 等得眾人喊聲停歇後,李牧突然臥蠶眉緊皺,向身後中軍喝道: 「趙敢出言狂妄,擾亂軍心,拿下交軍正議處!」 幾名中軍圍上來抓人,趙敢微笑著伸出雙臂,自動就縛,口中還帶著哽咽地說: 「末將死不足惜,只望將軍以國為念,珍惜自己這根趙國唯一的棟樑!」 「事不只關趙都尉一人,我們都願接受軍法從事。"跪在雪地的諸將同聲齊喊,互相伸 手捆綁起來。 李牧正皺著眉頭思考該如何找台階下時,門軍領班又慌慌張張地跑了進來,跪在地上氣 喘喘地說: 「將軍,大事不好!」 「什麼事這樣慌張?"李牧心底一震。 「好多的百姓都跪在大門前,要求見將軍!」 「唉!"李牧長長歎了口氣,轉頭苦笑對司馬尚說:「真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司馬 將軍,我們出去看看。」 將軍府門前寬廣的大校場上,白皚皚的雪地上跪滿黑壓壓的人群,男婦老幼都有,有的 婦女還背負嬰兒,手上牽著幼兒。他們全都捧著香案,點燃蠟燭,口中喃喃祈禱,一見李牧 出來,全都高聲叫喊: 「李將軍不要丟棄我們不管!」 李牧再往左右一看,目光所及的大街和巷口全都是跪在雪地、手捧香案的民眾,他忍不 住心中一陣酸楚。 趙國邊境百姓幾百年來都苦,先是韓、魏、趙互攻,邊境一直是戰場,近百年來秦孝公 崛起,入侵中原,趙國是主要目標,這些邊區城市也就成為主要戰場,毀滅掉又在廢墟上重 建,沒多久又遭到毀滅,百姓很難過到一天真正太平無事的日子。 這幾年來全靠李牧坐鎮,韓魏不敢窺視不說,連秦軍試了幾次後,如今也不敢越雷池一 步。百姓都知道,目前太平豐裕的生活全是李牧所賜,李牧一走,又會恢復到以前的朝不知 夕、日夜擔心受怕的日子。 「我能這樣丟其他們不管嗎?"李牧此時在心中自問:「只為忠於那個母為比婢女、本 身又只會鬥雞走狗、吹彈拉唱的趙王?管他的,為了這些可憐的百姓,管別人要怎麼說,管 歷史會怎樣寫,千秋萬世名,寂寞身後事,管不了這許多了!趙敢的話也許可行,我不公然 言反,但也不交出兵權,趙王應該有清醒的一天。」 一下決心,他反而變得舒坦自在起來。他要中軍們奔走於百姓叢中傳話,李將軍絕不 走,要與整個戰區鄉親父老共生死。 聽了中軍的傳話,百姓同聲歡呼,心滿意足地逐漸散去。 回到中庭,只見那領軍校尉仍然自綁著跪在雪地上,趙敢兩手反綁跪在眾人前面。 李牧不發一言地解掉趙敢的捆綁,同時期靜地對眾人說: 「李牧願留在這裡與各位共生死!」 眾人聞言,全都從地上跳起高呼萬歲,紛紛互相解綁。 李牧宣佈了三項原則—— 第一、不言反,只是不交出兵權。 第二、不勉強,不願跟隨者自動離去。 第三、不讓部眾有後顧之憂,父子同在軍者,父歸;兄弟同在軍者,兄歸;獨子及新婚 不滿一年者,歸家。 最後一項李牧特別說明,既然下定決心,那些家住戰區外的士卒,恐怕要花費時日等待 趙王清醒,很長一段時間有家歸不得了。
齊虹清醒過來,發覺自己睡在一間佈置華麗室內的床上。她搖了搖仍然有點發暈的頭, 很久想不起自己剛才做了些什麼?怎麼會睡到這裡來的? 她中了郭開的道?她檢視一下自己,衣衫仍然是整齊的,身上也沒有什麼異樣,她暫時 放了心。 她第一個衝動是想喊人來問到底是怎麼回事,再一想,還是先冷靜一下,想清楚事情的 來龍去脈再作打算。 她在茶壺裡倒了一杯茶,喝下去後神智清醒多了。她才想起剛才是和郭開一起用餐,三 年了,他們在一起用餐的時間很多,郭開也一直尊重她,所以她逐漸對他失去了戒心。 她想起郭開哭喪著臉對她說: 「三年來的努力,再加上趙悅在外面的配合,總算主上相信李牧會反,派趙蔥去取代, 想不到李牧真的反了,拒不交出兵權。」 「這樣一來,不正好證實你的話不假,趙王以後會對你更信任,李牧既然公然反抗,你 們就沒有法子治他了麼?"她笑著說。 她這一笑不打緊,郭開又看呆了。她拍拍席案,他才驚醒過來說: 「全國三分之二最精良的軍隊都在他手上,而且又是全軍逼他反的,誰拿他有辦法?何 況他不言反,只是不交兵權。」 「好了,你的事算是辦成功,其余讓我自己來想辦法!」 「那你答應我的事怎麼啦?"郭開色眉色眼地笑著問。 「秦王那方面的承諾當然算數。」 「我是說賢妹自己的承諾。」 「我承諾了什麼?"她真的想不起對他有什麼承諾。 「賢妹答應事成以後……"他說不出口。 「事成以後我當然回鹹陽,"她正色說:「何況你們事情只做了一半,下面還是得我自 己來!」 「哦,喝茶,喝茶。"他要侍女送上兩杯茶來。 難道說,毛病就出在她喝的那杯茶上? 她想起來了,一定是!因為她再想不起喝茶以後的事。看樣子,郭開是要幽禁她,不讓 她走了。 她不禁有點煩躁起來,她被幽禁不要緊,蒙武得不到她的消息不是會急死? 再說,趙王拿李牧沒辦法,只有靠她自己孤注一擲,採取最後不得已的手段——行刺, 早知道這樣,何必要繞這大的圈子白等三年?當然那不可靠,還不如藉趙王之手殺他。 她在室內轉了一會,漸漸冷靜下來。她告訴自己,首先她要將郭開應付好,她才能出得 這裡,否則一切免談了,不過,對郭開她應該是有把握的。 想定以後,她輕輕敲了敲房門,沒聽到人應門,卻聽到有人跑開的聲音。過沒一會,果 然郭開笑瞇瞇地開門進來,親切體貼地問: 「賢妹睡醒了?剛才你忽然不勝酒力,就伏在席案上睡著了,我要侍女扶你進來的。" 郭開真是說慣了謊,說起謊來臉上不紅,氣也不喘。 「多謝兄長了,"她媚笑著說:「這裡不知是哪裡?」 郭開又發呆了,他結結巴巴地說: 「不是哪裡,還是在我府中啊!」 她放下心來,心一橫地想——三年來相處,雖然看你仍然不順眼,但多少改變了對你的 觀感,不然不會單獨和你用餐還飲酒。如今你既然不仁,也就莫怪我無義,你狼子野心畢 露,我對你也是無可再利用,本來想好來好散,我辦完事回鹹陽,秦王的承諾照樣實現,既 然你這樣…… 她心裡動了殺機,臉上神情卻顯得更媚,她嬌聲說: 「大哥,我想起來了!」 「想起什麼?」郭開高興地問。 「我和蒙武性情不合,到邯鄲本來就不想回去,如今任務未達成,更是不敢回去了。」 「長住邯鄲不是很好嗎?李牧雖不交兵權,還是在為我們守大門,秦軍踏不進趙境一 步,邯鄲安全得很。」 「長住府中,身份不明,我算什麼?"她裝得哀怨地說。 「我的夫人,這多年來我都空著這個位子在等你!"郭開真的語帶深情說:「難道說你 一點都不明白我的苦心?」 「好了,"她安撫他說:「不知道你的苦心就不住進你府中來了。」 「你是答應嫁給我了?"他興奮得跳起來靠近她。 「嗯。"她點點頭,裝著害羞低下臉。 他將她一把抱進懷中要吻,她感到噁心想吐,卻也雙手圍緊他的頸子,右手拉住他的後 領,只一轉動,郭開全身軟綿綿地躺進她的懷裡。 她用的是間諜最巧妙的手法:抓緊衣領,大拇指關節一壓喉節,對方哼都不會哼一聲就 氣絕身亡。 她將他放到床上用絲被蓋好,臉向裡面,就像睡著了一樣。 她整理了一下衣服和頭髮,敲敲房門,一名侍女應聲進來,看著睡在床上的郭開,臉上 現出曖昧的神色。 「郭大夫累了,不要任何人驚動他,你先出去。"她和言悅色地交代侍女。 侍女聽到"累了"這兩個字,會意地笑了。 侍女退出後,她熄了燈,帶上房門,順著回廊走出院子,原來這裡就在她住的別院隔 壁,只要通過一道月門。 她不慌不忙地整理好一包隨身衣服,帶了一些碎金子,在馬廄找到自己的愛騎——五花 馬,跨上馬絕塵而去。 在馳出邯鄲城時,她忍不住在心中默念: 「李牧,我來取你的人頭了,先為你殺了郭開,也算是向你表示我部分的歉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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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使用夜行術,很輕易地進入番吾李牧將軍府,制伏一名警衛,問出李牧的居處,毫不 困難就找到李牧的書房。 她穿著一套黑色夜行衣,臉蒙黑巾,只露出兩隻大眼睛,她來去如風,行動快若閃電, 行走屋頂,輕柔有如狸貓。她先巡走一圈,將院內幾個守衛放倒,忍不住歎息著,為什麼武 將的警衛都是如此疏忽?尤其是像李牧這種自認得軍心,受民眾愛戴的武將,總認為警衛森 嚴乃是件丟臉的事。但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卻不可無,他不知道趙王和郭開隨時都想 算計他嗎? 這點她將來要向蒙武提出警告。 她用倒掛金鉤姿勢,伸頭看到書房裡。只見李牧身著便服,埋著軍書和公文中,他手執 硃筆不斷批閱,偶爾還抬頭歎口氣。 她正想由窗口跳進去,卻看到李牧擲筆長歎,站起來走向窗前。她當是李牧已發現到, 連忙縮回頭,只聽到李牧歎口氣說: 「知我者知我心憂,不知者謂我何求,半生戎馬,孑然一身,但朝中那些故友似乎並不 諒解我。仇人愚者的謾罵容易忍受,知交的誤會令人傷感。」 接著又聽他似乎是在仰首問天: 「天哪!天哪!我這樣做到底是對還是錯?」 說完他轉身向幾案走去,齊虹一個靈狸穿窗落進室內,等李牧警覺拔劍轉身時,齊虹的 劍已橫在他的頸上。李牧毫無恐懼之色,只注視著她,微笑地問: 「趙王派來的?」 齊虹搖搖頭。 「郭開派來的?」 她還是搖頭。 「那就奇怪了,除了他們以外,還有誰想殺我?"李牧充滿自信地說。 齊虹想不到英明睿智,用兵如神的李牧也會說出這種蠢話,她忍不住嚇哧笑了出來。 「你是女的?"聽到她的笑聲,他皺緊眉頭:「告訴我,誰派你來的?」 「你只顧注意趙王和郭開,卻忘了你的頭號敵人秦王!"她笑著說。 「你怎麼進來的?"他不解地問。 「行高樓有如平地,"她仍然微笑:「現在是三軍中取上將首級!」 「真想不到李牧縱橫疆場一世,卻死於女子之手。"李牧是歎息也是輕視。 「將軍不需如此拖延時間,周遭警衛全被小女子解決了,就是有人來也救不了你,"看 到李牧臉帶輕視和委屈,她忍不住豪氣大發:「這樣好了,我讓你拔劍,你勝了我,我死你 不必死!」 齊虹見李牧如此忠義,實在殺不下手,想給他最後一次賭的機會,也是要讓他在女子手 下死得甘心。 李牧不解地看著她,搖搖頭說: 「你不像刺客,倒像小兒女在玩游戲,好,我就試試運氣!」 他後退拔劍,姿勢非常美妙,但只是軍中普通招式,他一進擊,齊虹短劍一絞動,劍就 脫手掉在地上。 「再來,讓你刺三劍!"她笑著說。 「不必了,一劍脫手,三劍仍然是脫手,我們的劍技相差太遠!"李牧又再仰天長歎一 聲。 「將軍仍然死得不甘心嗎?"齊虹的短劍仍然架在他前頸上,稍一划動就可割斷喉管。 「大將不應死在敵手,這對為將者是莫大恥辱!"李牧臨死大將風度仍在,他從容地 說。 「好吧,小女子讓你自裁。"她拾平地上的佩劍交給他。 李牧接劍回到書案前,解開頭上髮鬢,以發覆面。 「將軍這是做什麼?"齊虹不解驚問。 「無顏見祖宗於地下!」 「將軍還有遺言否?」 「李牧身負叛國罪名,卻死於敵國女子之手,這是莫大的諷刺,內外皆不見容,夫復何 言!"李牧微笑。 他這種從容就死、毫不留戀牽掛的瀟灑,使得齊虹一陣激動,她俯伏行禮說: 「齊虹恭送將軍,有一事可以告慰將軍的,就是齊虹來此以前已經先殺了郭開。」 「李牧一死,郭開在不在對趙國都沒有什麼影響了,"李牧歎口氣說:「我死後你一定 會取首級報秦王……」 他底下話沒說完,齊虹已明白他的意思,她緊接著說: 「假若將軍想全屍……」 「人死如燈滅,全屍和挫骨揚灰有什麼兩樣?"李牧舉劍橫置喉頭:「你拿去好交 差!」 「齊虹恭送將軍!"齊虹再度俯伏行禮:「我會禮敬將軍頭顱,不准任何人褻瀆。」 李牧一用力,劍割斷喉管,鮮血噴濕了書案,屍體緩緩倒了下去。 齊虹驚奇的發現到,在割取李牧首級時,她竟然兩手顫抖,淚流滿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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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牧死後三月,秦大興兵,王翦率軍十五萬,攻上地,下井陘,直取東陽;楊端和率河 內軍廿萬陷番吾,進圍邯鄲;羌瘣率輕裝步騎五萬追擊潰敗趙軍,並組織占領區地方政權。 李牧一死,趙軍已失去鬥志,又恢復以前一戰即走,未見勝負就大批投降的老樣子。 秦王政十九年,王翦、羌瘣起定東陽地區,楊端和攻破邯鄲,先擒趙王,遷居房陵。 趙公子嘉率宗族數百人逃亡代地,自稱代王,收容殘兵敗將,也得到十萬之眾,東與燕 國合軍,列陣易水之西,和屯兵中山的秦軍相對峙。 趙代地大饑荒。 秦王政征服中原,君臨邯鄲的宿願終於得償。 但他忘不了兒時所受的那些侮辱,他要藉到邯鄲勞軍的的機會報這些仇。 行前他曾去看過中隱老人,報告亡趙的喜訊,但老人卻面帶憂色地告訴他: 「成功太快,繃得過緊,應該注意在趙地籠絡人心,盡量起用當地人,這樣才能使趙地 安定下來,減少將來伐燕定齊的後顧之憂。」 秦王政當然恭謹奉命,在公的方面如此,私仇卻必須要報,他自命是一個恩怨分明的 人。 這次滅趙,齊虹的功勞最大,秦王政問她要什麼獎賞,齊虹說功勞最大的應該是蒙武, 假若沒有他的信任和支持,她根本不會有這大的耐心和勇氣。 秦王政笑著問蒙武要什麼,蒙武什麼都不要,只要能與齊虹長相伴,彌補她這三年所受 的離別之苦和周旋敵人之間的委屈。 秦王當然沒有理由不答應。 齊虹自殺了李牧後,良心始終不安,她半開玩笑地告訴蒙武,要不是想到他還在等著 她,李牧自刎的那剎那間,她真想跟著自刎,以謝李牧和趙國! 蒙武緊擁著她,用一些老話安慰她,他說: 「我們這樣做不是為了秦國,而是為了消弭天下的戰禍,讓普天下百姓享受永久和 平。」 他答應她,一旦天下統一,他們就會歸隱,在渭水畔找一塊土地耕種,男耕女織,垂釣 渭上,絕不再過問政事。 「我不會織布怎麼辦?"她依偎在他懷裡撒嬌。 「那就多幫我生幾個孩子,免得你無事可做,又拿刀弄劍的,簡直不像個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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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王政進入邯鄲城,舉行了一項極盛大的獻俘和入城式。 邯鄲凡是秦王政要經過的街道全用水沖洗過,然後再舖上細黃沙,以免車馬經過時塵土 飛揚。 秦王政和王后選定他們常攜手同游的市集為必經點,行宮則是設在他曾住過的趙悅別 院,趙王宮雖然華麗壯偉,但他不想住進亡國之君的宮中。 他只下令,將趙宮最精緻最能代表趙國建築風格的麗宮,整個搬移到鹹陽重建,另外趙 宮的鐘鼎古樸、雕刻和壁畫,也原封不動地搬到鹹陽的趙宮裡。 他目前在鹹陽宮中有趙、魏、韓、楚、齊和燕等室,未來他要將這些室擴充為趙、魏、 韓、楚、齊和燕宮,整體遷麗宮只是個試驗性質的開始。 王后認為這種做法要浪費很多的人力和財力,而且不見得能恢復原狀。秦王政坐著告訴 她,戰爭消耗的人力和財力更多,趙國有的是貴族地主和軍官俘虜,藉此勞動他們筋骨一 下!讓他們也嘗嘗平民兵卒的長途跋涉、日夜勞苦的滋味。至於恢復原狀,這些俘虜中多的 是技師和巧匠,只要告訴他們,恢復原狀成功就恢復他們自由,不成功就要他們的頭,他們 自己就會想出方法來。 王后滿腹的不高興,但不好說什麼,這是男人的事。 在進城的當天,地方政府發動邯鄲城所有男女老幼都到街上歡迎,真是萬人空巷,熱鬧 非凡。歡迎的民眾中多的是愁眉苦臉、滿腹亡國之恨的人,但也有不少人是真心歡迎,誰當 王都是完糧納稅,今後不必打仗,兵役、徭役、田賦和各種苛捐雜稅一定會少了很多。 秦王政和王后共乘一部六七黑馬拉的敞篷華蓋車,王后手中還抱著兩歲的小胡亥,他似 乎非常懂事,端坐在王后懷裡不動,只用兩只靈活的大眼睛骨碌碌轉動,左右看熱鬧。 前面開道的是三千虎賁軍,一色的黑盔黑甲,連旗幟都是黑色,上面繡著斗大的"秦"字 和白龍彩鳳的王室圖騰。在他們後面是數百名執斧鉞的郎中,他們騎著一色的白馬,身著黃 色飾袍。 秦王及王后車後是丞相將軍所乘的副車,再後面又是侍中、郎中和虎賁軍。 趙王遷及丞相、宗室大臣及將軍百余人,全都穿著白色囚衣,頸上帶著象征鐵鏈的黑色 組索,跪伏在城門口迎接,他們已經跪在那裡近兩個時辰。 按一般慣例,這時勝國君主應下車扶起慰問,以示安撫和自己的寬宏大量。但秦王政卻 一眼看到這個浪子君王俊秀臉上所露出的可憐相,火氣就往頭頂上冒,儘管王后捏他的手示 意,前面的儀隊也將馬放慢,等著秦王按例而行。 但秦王政只看了御車的趙高一眼,口中說了兩個字:速行!」 前導儀隊和整個車隊速度加快,跪在城門口的這些高貴俘虜都不知道下面一步該如何做 法。 秦王政皺著眉頭在想: 「桀紂雖然無道,兵敗被圍時還知道舉火自焚,哪有這種貪生怕死、不顧羞恥的國 君!」 晚間住下以後,秦王政夫婦為這件事起了爭吵,這是多年相處來的第一次,也是最後一 次。 就寢前,王后埋怨他不照國際禮節慣例行事。 「這樣對他還是容忍的,依我的脾氣,全部斬首算了,也讓秦國文武大臣看看,我最不 喜歡的就是這種沒有骨氣的人!」 「老爹臨行交代,戰勝國對戰敗國應該寬大,才能安撫人心。"王后勸戒他說。 「那是安撫一般民眾的心,而不是安撫亡國昏君和這般腐化無能的文武大臣的心,"秦 王政笑著說:「你沒看見歡迎我們的趙國民眾,一個個都是那樣興高采烈,他們是在感謝我 幫他們除去這群騎在他們頭上的統治敗類。」 「但願如此,不過趙國人民松散自由慣了,一旦驟然將嚴厲的秦法加在他們頭上,恐怕 他們會承受不了。"王后又說。 「要嚴開始就嚴,歸秦後一切照秦法待遇,這也表示將趙人視為秦人,並無偏頗歧視。 秦王搖頭說。 「你真是雄辯,我總覺得你說的話不對,卻找不到駁你的理由。"王后也跟著他搖頭。 「這就是我超過其他歷代君王之處!"秦王政得意地說。 「這只是勝利的開始,不要太得意忘形,"王后不想再談下去,她想轉變話題:「明天 我想不要像今天這樣招搖,而是輕車簡從,重游一下我們過去曾同游過的舊地,好嗎?」 「有你在身邊,舊地是否重游已經不重要了,明天我還有很多事要辦。」 「什麼事白天辦不完,還要在晚上辦?」 「明天氣我就要準備殺人!"秦王政的口氣和臉上都充滿殺氣。 「殺人?邯鄲圍城之戰你殺的人還不夠多嗎?"王后沉痛地說:「你和我都是生在邯 鄲,在這裡度過童年,總會有一點感情,一些美好的回憶!」 「有,當然有!"秦王政有點激動地站起來在室內走動:那就是和老爹與你在一起的那 些日子。但如今你已在我身邊,老爹也住在鹹陽後宮,邯鄲剩下的只有我痛苦的記憶,我恨 這裡的虛偽做作,更恨這些侮辱過我和我母親的人!明天開始,我要報復,而且是集體報 復!」 王后本來想說,雖然這些人侮辱他和他母親,但都是些不解事的孩子和愛道人長短的婦 人,這樣也罪不至於死,何況她們背後議論的大部分是事實。 但她看到他眼神燃燒著的仇恨之火,她驚嚇住了,一個男人的眼神為什麼如此多變?女 人的眼神簡單明了,喜、怒、哀、樂,表情都非常明顯,但她整個人還是原來的樣子,美麗 的女人不管帶著任何眼神,她還是美麗的,丑的也是如此。但一個男人卻會因眼睛的表情改 變整個人的外觀。 秦王政在她眼中如今就是個似不相識的陌生人,充滿仇恨、惡毒,手上沾滿血腥的丑陋 陌生人!她還想用自己對他的影響力作最後的努力制止他。她正色地說: 「我跟你來邯鄲是為了尋求舊地重游的歡娛,我已等待了這麼久。」 「我殺人何嘗不是一種尋求舊地重游歡娛的方式,我期待這一天比你期待得更久!"秦 王政獰笑著說。 「我明天就帶胡亥回鹹陽,我無法眼睜睜看到你亂殺人!"她使出最後的撒手間,希望 他會軟化。 以往她的這手撒手間可說是百試不爽,只要她說要離開他,那怕是留他一個人在南書 房,他都會陪小心軟化下來。但出乎她的意料,今天他卻是冷冷地說: 「也好,你先回鹹陽,我還要到中山視察王翦部隊,代地寒冷,又是前方,不適合你和 孩子去。」 「你真的瘋了!"她忍不住說出目前心中對他的看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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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色已近黃昏,落在地平線上的夕陽紅得像塗上了一層血。 時值初冬,傍晚的西北風吹在臉上,已經有那麼點刺痛,人們心底的感覺是冬天又來 了。冬天表示冰封大地、河流,將人關在家裡,將野獸囚在洞穴裡,將象征生命的綠色從眼 中消失。 冬表示沉睡,意味著死亡。 一百多個穿白色囚衣的囚犯,在秦軍的鞭子驅策下,已經挖好一百多個土坑,一人多 長,大半人深,站在裡面,正好露出一個頭。 這些人都是前趙國宗室子弟,有的在亡國時正擔任親貴大臣,如今卻是黃土滿臉滿身, 雖然上身打著赤膊,背上胸前還滴著大顆的汗珠。 他們挖掘面前這排自己的墳墓,已挖了整整一個下午。他們平日只會彈瑟弄琴、撫摸女 人的手,現在都已磨破了皮,一拿著鋤頭和土箕就會有徹心的痛,但身後拿著皮鞭的秦軍並 不憐惜他們,只要他們稍停下來,鞭子就抽在背上,一鞭一條血痕,比手磨破更痛。 現在總算挖好了,各人站在各人的坑前面,等候監工的一名秦軍校尉驗收。 挖出的新土堆在坑的四周,顏色特別鮮艷,還帶著濃濃的泥土芳香。 他們真的已精疲力盡,好想倒在坑裡睡上一覺,這比躺在任何美麗女人飽實的胸膛更舒 適。 他們不知道嬴政為什麼要玩這種惡作劇。他傳令全國,尋找兒時玩伴,他們自認命好, 新來的征服者竟是他們的童年舊識,今後飛黃騰達且不必說,至少他們安全已得到了保障。 他們中間也有人懷疑過,他們小時候曾欺侮過嬴政,他是不是會找他們報復?其他同伴 就告訴他,小孩子在一起,誰沒有惡言相向過?誰沒有打過架?他要是記仇,就不會這樣積 極找他們了。 於是他們紛紛出來應召,甚至有很多已藏在安全處所的人也出來了,就像躲在洞中的蛇 受不了洞外青蛙的香味。 嬴政集合了他們,特別賜宴招待,給他們安排最好的住處,沒事還找他們話舊。 這樣一來,最膽小謹慎的兔子也會鑽出洞來,等到他看看想找的人差不多都找齊了,他 一翻臉,全部下邯鄲大牢,再想見他的面都見不到。他們真不明白他的意思。 直到現在,有些自命樂觀的人還在安慰同伴: 「不會有什麼的!嬴政只是嚇嚇我們,開開玩笑,小時候我們欺侮過他,他要我們坐了 幾天牢,又做了半天苦工,挨了這多鞭子,也該補償過來了。」 有的人並不這樣樂觀,他們哭喪著臉,兩腿發抖,並不是因為冷,雙眼含淚,是因為恨 自己笨! 也有些膽大的人,開始咕噥含糊不清地罵。 驗工校尉檢查了每個人所挖的洞,不夠長的挖長,欠深的加深,最後他總算滿意了,他 命這些人穿好上衣,排成一列,各自站在自己所挖的坑前面。他難得地展開笑容說: 「主上等下會來看你們。」 這些人面面相覷,還是不能完全會過意來,嬴政總不會為了小時候吵罵幾句,就真的將 他們活埋,說什麼他們也是趙國具有相當影響力的人物,他要是這樣做,還想不想治理趙 國?想不想籠絡趙國高級階層的人心? 這時,城門方向塵土飛揚,有數十七和十多部車向這邊疾馳而來。 「一定是嬴政來了,我倒要問問他,這到底是怎麼回事?"一個三十多歲面目英俊的人 說,他父親是前趙國丞相。 「別找麻煩了,說說好話,求他饒饒我們。"說話的人是郭開的大侄子,猥瑣的程度可 和他叔叔媲美。 果然一馬當先的正是嬴政,他只帶了數十名郎中護衛,他騎在馬上的樣子瀟灑英挺,比 他實際年齡還年輕。 他微笑地騎馬繞了土坑一圈,微笑著對這些兒時玩伴說:各位辛苦了,你們已嘗到平時 為農、戰時當兵挖土鋤地的苦楚了!」 眾人見到他和言悅色,膽子也就大了起來。 「該饒了我們了吧?有什麼得罪處,這些處罰也該夠了!」有人喊著說。 「大王,你自小愛惡作劇,這次未免太過份了吧?"有人這樣大聲叫。 「唉,牢也坐了,工也做了,還要我們做什麼,就說吧,不要再跟我們猜啞謎了!"也 有人歎息。 「……」 「……」 七嘴八舌,大家搶著說話。 「再有,我是想你們死!"秦王政臉上仍帶著微笑,眼神中卻出現了那天晚上嚇得王后 獨自回鹹陽的狠毒。 「什麼,你……"這些人幾乎是異口同聲地驚詫。 每人身後不知道什麼時候來了兩名秦軍,一人抓住一條臂膀,扭著向後捆綁起來。 「嬴政,你這個雜種……」 「嬴政,你陰險毒辣……」 「你這個殺父逐母的私生子……」 「……」 很多人絕望得破口大罵,但也有些人早在意料之中,沉默不語。嬴政從小就一臉陰鷙, 自己要上當,怪得上誰?還有些人哭鬧著罵自己笨。 拿著鞭子的秦軍紛紛抽打叫罵的人。 「不要打他們,"秦王政依舊不動聲色地說:「臨死前有盡量大罵的權利,但他們要多 付點代價。」 他獰笑著下令: 「罵寡人的全部去舌!」 秦軍拔出匕首割舌,緊閉著嘴反抗的,滿嘴牙具全都敲光,然後全推進了坑裡。 「你們都喜歡女人,沒有她們陪,九泉路上你們會感到寂寞,現在寡人賞給你們每人一 個,甚或是兩個,你們應該走得安心。」 秦王一招手,十幾部車中下來一百多個女人,有的年老,有的年輕,但不是走著下來, 而是由秦軍兩個抬一個抬下來的。她們頸上還勒著白絹,舌頭微微伸出,這些都是當面侮 辱、背後造謠、曾給過他母親莫大精神痛苦的女人。 這些死女人每個坑丟下一個,正好覆蓋在這些活男人的身上,丟不完,一個坑中丟兩 個。 「填土!"趙高代表秦王政下令。 很快坑變成了新墳,一堆堆排得如此整齊。 遠處暮靄四合,成群的寒鴉噪叫著由天空飛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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