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 山崩余震

密室中燈光昏暗,胡亥與趙高面對面相對而坐。 胡亥剛祭拜過始皇的遺體,臉上的眼淚猶在。 他真的不敢相信,剛強自信、自號"真人"、追求長生不老的父親,說走就走了!他這下 總算明白,為什麼一個皇帝的死,要稱作"山陵崩"。 至少,他胡亥失去了這座大靠山,立即要面對風險水惡、錯綜複雜的政治鬥爭,眼前就 有處理不完、千頭萬緒的事情,他真的害怕面對。 他像一只尚不會飛的雛鳥,突然失去母鳥,茫茫然不知何去何從,頭腦裡塞滿了東西, 卻又好像一平空白。 趙高坐在燈光陰影處,兩隻小眼睛閃閃發光,就像一尾躲在洞中的毒蛇,正盤算著如何 吞噬這只孤獨無依的雛鳥。 在他們共坐的席案上,攤放著始皇要交付給扶蘇的玉璽和書信。趙高看到胡亥沒有了主 意,只知道哭泣,他不得不先說話: 「公子,你必須要為自己作打算,等書信和玉璽送出去就來不及了。」 「師傅,"胡亥擦乾了眼淚說:「父命難違,父皇既然要傳位大哥,我也沒有什麼話好 說。」 「真是沒出息!"趙高狠狠地罵了一句。別看他在始皇面前卑躬屈膝,一副奴才相,在 胡亥這裡,他可是十足的師傅架勢。 「老師,你曾教過我,兄弟應該禮讓,並以吳國延陵君季子札為例,要我學他的寬大胸 襟,何況父皇屍骨未寒,就違背他的遺命,另有企圖,真是於心不忍。」 聽了胡亥的話,趙高忍不住在心裡罵——這個渾小子,真不知道死活,事到如今,還這 樣傻呆,以我之矛,攻我之盾。他難道真不明白,那次這樣教他,乃是在始皇面前暗讚始皇 和長安君成蟜的友愛,因而使得始皇龍心大悅,對他又有了進一步的信任,放心大膽的將胡 亥交托給他。 但趙高口裡所說的又不一樣,他歎口氣說: 「公子在這樣危急的時候,還記得我教你的友愛,可稱得上是性敏好學了,可是事情有 經有權,有常有變,有時候你也應該學學權變。」 「這件事是父皇親筆遺命,還有什麼權變可言!"胡亥頑固的脾氣倒有點像他的父親。 「唉,公子,"趙高有點不耐煩:「怎麼和你說不通!你想想看,你是皇後嫡出的獨 子,按什麼道理都應該你繼皇帝位。」 「可是父皇有遺命,他有隨意傳位給任何一個兒子的權利。何況大哥是長子,蘇庶母雖 然未立皇後,實際上她掌管後宮、母儀天下這麼多年,在群臣和黔首心目中,她早就已是皇 後,扶蘇大哥也算得上是嫡出。」 「你這個孩子怎麼啦!"趙高扳起師傅面孔訓人:「總是以一些歪理來幫別人說話,真 的是過年的雞鴨不知死活。」 「老師請講,胡亥是怎麼不知死活?"胡亥不服平地頂嘴,這是他對趙高的老習慣。 「古時公子都有封地,不當帝王也就罷了,總還有一個地方可以安身立命。如今大秦已 廢棄了封建制度,始皇帝有子二十余人,得位者擁有天下,不得位者無立錐之地,相差何止 天壤之別?"趙高想以富貴貧賤來打動他。 「沒有關係,父皇生前所賜我莊園田地,黃金珠玉,夠我和妻子幾輩子都吃喝享用不完 了。」 趙高在心裡想——這個渾小子既不貪圖權位,又不愛慕富貴,看樣子只有用生命危險來 威脅他。 他裝著一副欲言又止的樣子對胡亥說: 「有些話我本來不想說,怕你認為我是在挑撥公子兄弟間的感情。」 「老師,你我師徒之間還有什麼不可說的。"胡亥雖渾,倒也知道尊師重道。 「你是否知道蘇妃一直和皇後不睦?"趙高瞇起鼠眼,故作神秘狀。 「我可看不出來啊!"胡亥驚詫地說:「蘇庶母在母后生前,一直很尊敬母后,母后去 世後,她每見到我,都會含淚告訴我一些母后生前的事跡,盛讚她的仁厚。」 「女人嘛!總是會以眼淚鼻涕來做假的,"趙高故意歎了一口氣:「其實她生長子卻不 能立後,早已恨死了後來居上的皇後,我就親耳聽過,她背後向一些妃姬辱罵皇後,說什麼 其一個二嫁女人,但生前僭居皇後位置,連死後也霸住不放。」 母親是二嫁夫人,乃胡亥一直引以為奇恥大辱的事,只要宮中有人提起,他不將這個人 置之死地絕不罷休。趙高這句話終於擊中了他的要害,他氣得滿臉通紅地說: 「蘇庶……不,蘇妃真的敢這樣說母后?」 「唉,公子也不必生氣了,她的兒子馬上就是皇帝,你再生氣也拿她沒辦法了。如今最 要緊是如何防備她得權以後加害於公子。"趙高看到這一招生效,忍不住在心裡偷笑,但表 面上依然裝得誠懇。 「她真會加害我和家人?"胡亥心動地問。 「女人的嫉忌心,使她們什麼事都做得出來!」 「那我該怎麼辦,想安安穩穩做個庶民都不可能?"胡亥開始著急。 「公子聰慧,該知道怎麼辦!"趙高鼓勵地說。 「由我來當皇帝,就不怕他們加害了,"胡亥自然而然得出這個結論:「但要怎麼個做 法?」 「公子果然聰明過人,"這是平日趙高教胡亥功課時的口頭語,現在又順口溜出來: 「只要公子肯為,臣自然會將一切安排妥善。」 這是趙高首次向胡亥稱臣,他儼然已將胡亥看成是二世皇帝。
當晚深夜,胡亥將李斯召進行宮,秘密告訴他始皇的死訊,並帶他到寢內悼拜始皇的遺 體。 李斯先瞻仰了一會始皇遺容,隨即跪伏在地,還怕驚動宮內其他的人,不敢放聲大哭, 只能飲泣吞聲,喃喃有如自語地說: 「李斯本只是上蔡閭巷一布衣,幸得陛下知遇,得以位極人臣,官為丞相,爵至通侯, 子孫皆至尊位重祿,本想盡一己之忠,多為陛下效犬馬之勞,不想天下假年,哀哉!」 李斯是何等聰明人,他到達宮內,看不到一點始皇駕崩的跡象,明白這裡面一定有問 題。他哭的話也是說給趙高聽的,意思是告訴趙高,凡事都得經過他丞相這一關。 胡亥以孝子身份在一旁答禮。 悼拜完畢,趙高單獨將李斯迎入密室,兩人坐定後,李斯先開口發問: 「中車府令是否知道胡亥公子如何替主上發喪,是先將喪訊送鹹陽,還是在此立即公告 天下?」 趙高詭秘地笑著,從袖口中取出始皇賜扶蘇的玉璽和書信說: 「這是主上賜扶蘇公子的東西。」 李斯檢視了璽書以後,寬慰地笑著說: 「主上雖然一時猝崩,未來得及書完全信,也未明言出立扶蘇公子為太子,但他未賜書 給任何公子,而只要他命喪鹹陽,並將玉璽遺賜給他,要他繼位的意思很明顯,尤其他身為 長子,更是名正言順。」 趙高仍然坐在他常坐的燭光照不到的陰暗處,就像藏在洞內的毒蛇,你捉摸不到他臉上 的表情,他卻能看清你的任何動靜。 李斯雖然自認為足智多謀,在別人眼中也是個詭計多端的老狐狸,可是他見到趙高,心 中總是帶著三分恐懼。 趙高未說話,先做他慣有的鷺鷥笑,然後才說: 「丞相所言有理,而且丞相也是一向主張立扶蘇的,可說是宿願得償。」 「……"在未弄清趙高的真正用意前,李斯不敢隨意答話。 「但是,"果然趙高並沒有等他回話,而是自顧自地說下去:「丞相要弄清楚一件事, 扶蘇繼位對丞相並沒有好處。」 「李斯承蒙主上恩遇,以一布衣不次拔擢,得到今天的地位,當然應貫徹主上的遺志, 輔佐扶蘇公子,"李斯堅決地回答:「有否好處就在所不計了!」 趙高先是嘻嘻一陣鷺鷥長笑,然後又冷哼了幾聲,他壓低聲音說道: 「只怕是你個人單方面想得好,扶蘇公子繼位,還輪得到李丞相你輔佐嗎?」 「此話怎講?"李斯驚問。 「我承認,主上二十多個公子中,以扶蘇最為傑出,剛毅而又仁厚,能得民心,尤其這 幾年監蒙恬軍,無論在軍政各方面的表現,都受到朝中大臣稱讚和北邊父老的好評。修築長 城這樣煩難的苦役,幸虧他調配得宜,撫慰有加,總算沒有鬧出像驪山那次服役者叛逃的事 件。但是,丞相,你可想到與我們私人之間的利害關係?」 趙高一邊侃侃而論,一邊注意觀察李斯的臉色。他見到李斯一時神情數變,明白他的話 已打動了李斯的心,因此他暫停說話,等待剛才一番話在李斯心中發酵。 果然,李斯沉默不語良久,最後才掙扎著說出: 「以古今歷史來看,凡是廢長立幼,違逆天命的,最後都會弄得國破家亡,社稷不安, 李斯還是人,不敢做這種逆天又逆主上的大逆不道之事!」 「唉!"趙高歎了一口氣說:「丞相怎麼這樣不通權變?說實在的,胡亥公子這個人也 不壞啊!趙高教了他這麼多年,對他可說完全了解。雖然他不善言辭,但仁慈篤厚,輕財重 士,乃是其他公子所比不上的,何況他是皇後遺留的獨子,也是主上生前最疼愛的兒子,丞 相明白嗎?主上所以遲遲不肯立太子,就是想等他學有所成,有所作為表現!」 「這點我承認,也明白。"李斯點頭說。 「這還有什麼話說?扶蘇立,你我將來連立錐之地都沒有,尤其是扶蘇早就討厭我們兩 個人,說我們一個是毒蛇,一個是狐狸,只會合起來狼狽為奸逢君之惡,只要他能登上皇帝 之位,首先要開刀的就是我們兩個!」 「扶蘇公子這樣說過嗎?"李斯半信半疑地問。 「丞相相信也好,不相信也好,總之扶蘇繼位,丞相和將軍的位置一定是蒙毅和蒙恬弟 兄二人。」 「這我倒是相信的。"李斯說。 「胡亥公子承諾,只要他能繼位,你的通侯位置將世代勿替,永遠傳下去,"趙高裝出 語重心長的意味說:「丞相,現在這一刻,屠刀還操在我們手上,為什麼不制人機先,反而 要授刀柄給別人,聽任別人的宰割?」 李斯仰天長歎,眼淚泉水似地湧出,他歎息說: 「時也,運也,既然命該如此,李斯還有什麼話說,我一切聽胡亥公子的。」 就在這時,密室的門開了,胡亥笑嘻嘻地走進來。 趙高首先參拜,小聲輕呼: 「陛下萬歲!」 李斯不得不跟著行禮。
三人接下去徹夜會議,得到了多項結論,其重要者如左—— 一、目前知悉始皇駕崩的,除了他們三個人以外,只有三名近侍,兩名宦者是趙高的心 腹,那名宮女則已變成啞巴,而且限制在始皇遺體附近照顧,因此不怕走漏消息,不過要留 意防範有更多人知道。 二、因為始皇死在都城以外遙遠的沙丘,為預防在北邊的扶蘇及在鹹陽的諸公子有所異 動,以及防範各地異議分子的騷動,所以不公開始皇的死訊,而命那名宮女待在轀輬車中假 扮始皇,奏事、上食如故。不過為了怕洩密,對群臣宣佈,始皇龍體欠安,不耐接見群臣, 有事一概由丞相綜合轉奏,後宮事由中車府令轉奏。 三、由李斯模仿始皇筆跡擬定親筆詔書,蓋用密璽及國璽,明令立胡亥為太子。 四、由李斯模仿始皇筆跡擬定親筆詔書,責備扶蘇在邊地沒有建功,反而多次上書直言 誹謗皇帝用民太苛,並因不能歸都立太子,日夜有所怨言,賜劍自裁。蒙恬與扶蘇日久,應 知其謀,既不匡正又不上報,為臣不忠,賜死,大軍交由裨將王離率領。 五、即日期程經由九原直道返鹹陽。 六、始皇遺體以薄棺裝置轀輬車中。天氣燠熱。屍臭外洩,為了防群臣起疑,購鮑魚一 石放在車中,以混餚屍臭。 三人會商完畢,天已大亮,胡亥向兩人道謝說: 「胡亥得以繼位,全靠丞相和師傅支持,大恩不言謝,今後治理天下,胡亥年幼,仰仗 兩位的地方甚多。」 李斯和趙高連稱不敢,跪伏行禮參拜。 胡亥意得志滿地走了,看不出一點喪父的悲傷。李斯看到這種情形,暗暗歎息,告辭趙 高回住處,猶在心中高喊,被逼上了賊船! 他想到大秦刑法嚴峻,民眾賦稅勞役又如此重,天下民心皆怨。始皇在時,英明勤政, 尚能勉強鎮壓。他這一死,尤其是除掉頗有改革希望的扶蘇和忠心耿耿的蒙恬,讓胡亥和趙 高這種人來胡搞,天下會大亂,到時候還是要他來收拾。 想到今後要聽頑劣的胡亥的命令,要和小丑其面、心如毒蛇的趙高共事,他的背脊骨上 像潑了一盆冷水。 怨歎歸怨歎,木已成舟,想悔已難,再想到要是扶蘇立位,討厭他的蒙家會當權,他的 日子也不會太好過。何況,趙高雖然狠毒,他總是個閹人,管不到宮外的事,因為自嫪毐事 件發生後,始皇就定下規矩,宦者嚴禁參與政事,並不得封爵,今後朝政還是會由他主導, 只要將趙高敷衍好,兩人可將胡亥玩弄於股掌之上。 想到日後的獨攬大權,他不禁獨自發笑。 稍事休息,起床後他就以始皇的名義發出一道道詔命: 「——命郎中左令準備行宮出發事項,三日後取道井陘、九原直道,直返鹹陽。 立胡亥為太子,並立即公告天下。 ——派太子胡亥捨人為使者,賜書扶蘇及蒙恬於上郡。 ——通令各郡,遇蒙毅於途者,扣留之。 李斯將所有的詔命和書信寫好,送交趙高用璽發出,他自感已經變成始皇,一掃以前凡 事都得請示,都得唯唯從命的郁悶。 獨裁者的味道真好!
太子捨人顏取,奉命為始皇帝使者至上郡蒙恬軍中。 扶蘇及蒙恬開中門迎入,並擺設香案跪聽詔命。 在顏取宣讀詔命已畢,將詔命交與扶蘇,三人交談了一會兒,扶蘇含著眼淚送走使者, 派人安頓顏取及從人到賓館休息。 顏取臨行神情嚴肅地說: 「希望公子能善以自處,讓下官可以早日覆命。」 扶蘇還沒說話,蒙恬卻在一旁說了: 「末將奉詔將兵權交裨將王離,交接得花一段時日,貴使奉命代護軍一職,也得費點時 間向公子請益,詔命既已送到,扶蘇公子和我自會善自了斷,貴使不必急在一時。」 顏取聽蒙恬如此說,當然知道他是在拖延時間,想跟扶蘇商量。他雖然感到生氣和不 耐,但是赤手空拳進入他們的勢力範圍,也不敢發作。 好在顏取還不知道帶來的詔命是假的,始皇屍體已發臭腐爛,否則打死他也不敢來。因 此他故示大方地說: 「那下官就靜待聽取公子和蒙將軍的回音了。」 扶蘇和蒙恬送走使者後,回到府中密室商談,坐定以後,蒙恬先歎了口氣說: 「張良真的有先見之明,果然出現異狀了!」 「但如今狀況卻和張良預測的不盡相同,父皇雖然生病,但仍然在理事,我剛才詳細盤 問了使者,發現不出什麼破綻,而且顏取神情自然。假若有詐,他赤手空拳只帶十數個從人 來接收三十萬大軍,又能表現得如此從容鎮定,那真是荊軻再世了!"扶蘇搖頭歎氣,臉頰 上的淚痕猶未干。 「這裡面一定有詐,"蒙恬沉思地說:「我直覺的感到其中有詐,以主上的脾氣,不可 能突然這樣做,同時加給公子和我的罪名也太牽強,我們應該要求見主上申訴。」 「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父要子亡,子不能不亡。主上對我是兩者兼之,他要我死, 我還能說什麼?"扶蘇又長長歎口氣。 「張良的計劃用不上了?"蒙恬是問扶蘇,也是在自言自語。 「父皇在,你還敢以卵擋石嗎?"扶蘇感到好笑,忍不住帶著眼淚笑起來,他不好意思 地用袖口擦乾了眼淚說:「蒙兄,你知道我不是怕死,而是傷心父皇為什麼會這樣誤會我, 所加的罪名根本都是我沒有犯過的!」 「這個正如詔書上所說的,我是再清楚沒有的了!主上說你日夜怨懟,我看到的是你時 時自責不能討父皇的歡心;詔書上責你上書誹謗,依我看句句都是肺腑血淚之言,"蒙恬慘 笑著說:「每次公子上書言事,主上覆書都是慰勉有加,怎麼這次突然變了?」 「唉,罷了!"扶蘇仰天長歎,指著書架上的詔書說:「書是父皇的親手筆跡,這是熟 知而且核對無誤,上面蓋的密璽,乃是父皇隨身所攜帶,絕不會假手別人,也許是父皇生 病,性情一時大變。」 「蒙恬總覺得這中間有什麼不對,"蒙恬仍然堅持他的懷疑:「公子其實不需要這樣急 著死,上覆以後再說。」 「君命不可違,父命不忍背,君父賜臣子死,還有什麼可覆請的!"扶蘇掩面而泣,淚 下數行。 蒙恬滿懷憤怒,但不便說什麼。 過了很久一會兒,扶蘇擦乾了淚,命侍僕拿來筆墨白綾,他提筆想寫封信給父皇,但思 緒太亂,無法下筆,最後他執筆長歎說: 「既然已決定死了,還作什麼解釋?」 他又轉向蒙恬說: 「我有一個折衷辦法,不知將軍贊成否?」 「什麼辦法?"蒙恬好奇地問。 「將軍暫時不死,留下向主上申覆,我一死,主上也許會醒悟。」 「蒙恬並不是怕死,而是怕死得糊塗。"蒙恬仍想勸阻扶蘇。 「蒙將軍,我們多年相處,情同兄弟,願不願意陪我走完人生最後一段路程?"扶蘇泰 然地笑著問。 「公子是什麼意思?」 「沒有什麼,擺酒為我送行!"扶蘇從容地笑著說。 「在九泉之下,公子稍候,等我一起同行。假若真是主上詔命,我們都知道他的脾氣, 事情決定就不會更改。"蒙恬也淒然而笑。 從人品刻之間擺好了簡單而精緻的酒菜,兩人相對痛飲。 酒至半酣,扶蘇起身向南拜了三拜,然後盤打開髮髻,以發覆面,左手拔劍置在喉間, 右手則緊握左手,他微笑著向蒙恬說: 「後死責任重,除了代我向父皇謝罪以外,你還得注意,我一死,北邊恐怕會亂,你得 好好安撫,收拾殘局!」 「且慢,公子你不能死!」 扶蘇的話提醒了蒙恬,但等到他上前拉時,扶蘇右手用力帶動在手,劍深深切入喉管, 一道血箭噴得他滿臉都是。 扶蘇屍體緩緩倒了下去。
蒙恬觸景傷情,不免有兔死狐悲的傷感,再想起多年來深厚的私誼,忍不住悲從中來, 忘記了自己是獨當一面的大軍統帥,抱著扶蘇的屍首痛哭起來。 顏取得到消息趕來,自恃是胡亥親信,又是皇帝使者,大剌剌的見了扶蘇遺體不拜,反 而要斬下扶蘇首級覆命。 氣急之下,蒙恬站起身來怒聲一吼,武將到底是武將,別看他平日爾雅俊秀,一派儒生 風度,他這一吼,卻是聲徹屋樑,顏取嚇得兩腿發軟。 蒙恬圓睜鳳眼,滿懷憤怒地說: 「你敢!再怎樣說,扶蘇公子乃是主上的長子,賜死乃是他們的家務事,公子並沒有犯 下什麼刑法,你是什麼東西,竟敢將公子當作死囚犯處理?」 顏取挨罵,雖然恨在心裡,卻是敢怒不敢言,他只有自己安慰自己說——看你還能橫行 到幾時!遲早你還是和扶蘇一樣伏劍自刎,大人不計小人過,我這個前途光明的人,不與你 這個活死人一般見識。 豈不得已,顏取以屬下之禮向扶蘇遺體拜了一拜,起來後,未等蒙恬相請,自己坐上了 賓席。 蒙恬看都不看他一眼,只是親自為扶蘇擦拭臉上的血跡。從人們整理好遺體,正想抬出 去,蒙恬制止他們說: 「且慢,暫時放在那裡,等下連我的一起整理!」 嚇得渾身不舒服的顏取,聽到蒙恬如此,心安了不少。他討好地說: 「下官急於覆命,有得罪之處,還望恕罪!」 蒙恬沒有理他,只顧自己喝酒。 過了一會兒,顏取又忍不住催促: 「扶蘇公子已奉命自裁,將軍將如何自處?」 「你等得及,就在這裡慢慢的等,等不及就回賓館休息。蒙恬不是不懂事的人,知道貴 使者急於覆命。」 原本神氣活現的顏取,經蒙恬一吼,早已失去了驕氣,反而看起蒙恬臉色來。 蒙恬不再言語,只是時而飲酒,時而沉思,有時站起來踱到扶蘇遺體前面徘徊檢視一 番,似乎眼中根本沒有這位御使的存在。 不知過了多久,從人慌慌張張來報,王離將軍求見。蒙恬笑著說: 「他來得正好,我剛想派人找他,快請進來!」 王離,三十多歲,四十不到,王翦孫兒,原先跟著蒙武,後來轉到蒙恬部下,積功升至 蒙恬的裨將,現在又奉詔取代蒙恬為獨當一面的統帥,雖然一半是由於他驍勇善戰,但大半 是蒙武和蒙恬對他的提攜。 所以,雖然他奉詔代理統帥,臉上卻充滿了悲憤之情,但為顧及日後相處,他不得不先 向顏取見禮,因為顏取目前是御使,緊接著就是監軍。 王離身高九尺有余(約為台尺六尺三寸),濃眉大眼,虎頭燕頷,生得十分威猛。 接著他向蒙恬見禮後就席位,臉上一副著急相,連橫躺在室內陰暗處的扶蘇遺體都沒注 意到。 「王將軍,你來得正好,想必御使另外有詔書給你,平日軍備錢糧都是由你在處理,想 必交接應該沒有什麼問題。"蒙恬以不經意的口吻說。 「將軍,現在還談什麼交接?"王離虎眼已迸出了眼淚。 他一面說話一面眼睛瞄著顏取,蒙恬明白他有緊急私話要對自己說。他站起身來,指著 室內另一端的陰暗處說: 「扶蘇公子的遺體在那邊,你跟我去參拜一下。」 「什麼?扶蘇公子已經自裁?"王離急得哭了出來:「看來,末將還是來晚了一步!」 王離跪下撫屍痛哭,如此高大威猛的老將,哭得滿臉淚涕縱橫,就像個孩子一樣。 看得顏取也暗暗心驚,扶蘇如此得軍心,看來他這個繼位者日子不會好過,何況扶蘇貴 為始皇長子,他只不過是太子胡亥的一個門客而已。他心生懼意,隨之也起了退意,還是借 回去覆命之際,力辭北邊代理護軍這項官職。 這邊蒙恬悄悄問王離,到底發生了什麼事,以致他的神情如此緊張。王離也輕聲回答: 「不知哪裡傳來的消息,說是李斯丞相假傳詔命,要謀害扶蘇公子。」 「扶蘇公子已自裁而死,"蒙恬哽咽著說:「他親自檢視過主上的詔書,蓋有密璽,同 時還是主上的親手筆跡。」 「空穴來風,末將查不出謠傳的來源,可是軍心已不穩,要是知道公子已自裁,末將恐 怕……」 顏取那邊也在豎著耳朵傾聽,雖然聽不完全,也聽了個大概,他面色變得蒼白,背脊發 涼,原先認為是輕易得來的富貴,如今才明白是個火坑,弄不好這次會將老命賠在這裡。 蒙恬和王離神情沉重地回到席位,正想將目前情況告訴顏取,只見一名中軍匆匆進室來 報: 「啟稟將軍,大事不好!」 「什麼事這樣驚惶?"蒙恬叱問。 「眾多軍民將將軍府團團圍住,說是要見扶蘇公子!」 蒙恬轉臉看了看顏取問: 「御使大人要不要同去看看?」 「不要……不要……"顏取連連搖著雙手,聲音發抖。
蒙恬和王離帶著侍衛來到府前的望樓上,只見黑壓壓的人群四方八面包圍著將軍府,將 整個前門廣場擠得水洩不通。 大多靈敏的民眾都手提燈籠,將廣場照得明亮有如白晝,還有很多執著桐油火把,更加 添了群眾的氣勢。 最使蒙恬和王離憂心的是,在四周的陰暗裡,幢幢人影,隱約看得出是眾多兵卒,有騎 卒也有步卒,他們和嘈雜的民眾相反,靜靜的佇立,人無聲,馬也無聲,即使有點人的咳嗽 和馬的踏蹄聲,也為整個聲音的浪潮掩蓋住了。 蒙恬和王離都是身經百戰的猛將,明白這股沉寂力量的可怕,正如暴風雨要來臨前的寧 靜。 「這些士卒是哪個部隊的?"蒙恬大聲問王離,但聲音再大,王離仍然聽不清。 「末將也不知道。"王離大概明白了他的意思,湊近蒙恬的耳朵說。 「這些兵卒最可怕,他們是民眾的支援,也是群眾的先鋒,弄不好,帶頭沖殺進將軍府 的會是他們,"蒙恬笑著問:「相信嗎?」 「將軍的話,末將什麼時候不相信過?"王離也笑著回答。 兩人登上望樓,蒙恬對左右說: 「將火把點旺,照清楚我的臉!」 「將軍,這樣太危險,請將軍三思。"侍立在旁的中軍說。 「別多話,照我所說的做!」 幾十根火把點燃起來,將望樓照得通明,蒙恬英俊的臉龐,廣場上的群眾看得一清二 楚,"蒙將軍到!"再加上中軍的嗓門大,一聲喊叫,全場突然寂靜下來,這時候才能清晰的 聽到陰暗處的馬嘶和蹄聲。 接著群眾看清是蒙恬後,全場一陣響雷似的歡呼。 「蒙將軍,我們要見扶蘇公子!"有人帶頭這樣喊。 「我們要見扶蘇公子!"更多的聲音附和。 「蒙將軍,有人說,李斯和趙高聯手要陷害公子和你,你們要小心!"也有人這樣大 叫。 「蒙將軍,扶蘇公子現在人在哪裡?為什麼不讓他出來見我們?"有些人直擊要害地吼 叫。 提到扶蘇,蒙恬一陣心酸,眼淚奪眶而出,但他不能讓這些群眾知道,他們熱烈愛戴的 扶蘇早已自裁身亡。 他鎮定一下自己,然後舉雙手要大家安靜,全場也就平靜下來等候聽他解釋。 蒙恬放大了喉嚨喊著說: 「各位父老兄弟,不要聽信謠言,扶蘇公子正在和御使議事,現在請各位散去!」 群眾議論紛紛,嘈雜的聲音就像一群離巢飛舞的蜜蜂,遠處已有民眾漸漸散去。 突然,在陰暗的兵卒堆裡有人高叫: 「蒙將軍的話是安慰你們的,扶蘇公子現在說不定已自裁身亡!」 蒙恬和王離聽到這人的話,全都驚得渾身一震。 蒙恬想起兩人接詔的禮儀是在大廳,想不到消息外洩得如此之快。他大喝一聲說: 「躲在陰暗處說話的是什麼人?為什麼不敢站出來說話?」 「將軍怎麼連末將的聲音都聽不出來了?"那人哈哈狂笑,隨即又帶著哭聲說:「將軍 和公子千萬不要上當!」 隨著說話聲,一名身穿都尉甲冑的人,躍馬沖出陰暗,到達望樓下面群眾的最前面。在 火把的照耀下,蒙恬認出他的臉,不免暗暗心驚。 這名都尉不是別人,而是自小跟著他的蒙升,原本是他的小書童,他到軍中後,跟著他 做中軍傳令,南征北討,足智多謀,積功升到了騎卒都尉。 「蒙升,怎麼是你!"蒙恬叱喝:「是你在鼓動?」 「不錯,是末將為護主所做的不得已之舉,末將不但策動了在這裡的民眾,而且已飛騎 傳書,通知了各軍。」 「你知道你這樣做,有多嚴重的後果?"蒙恬又急又氣,但也有幾分感動。 「還有什麼後果比扶蘇公子和你的死更嚴重?」 「不得胡說,扶蘇公子正在和御使談事!"蒙恬已說了謊,只有硬著頭皮說下去。 蒙升仰天哈哈大笑,但笑聲帶著太多的無奈和淒厲,他含著哭聲說道: 「將軍和公子都不應盡愚忠愚孝,有可靠的傳言已傳到各地,始皇帝早已死了,放在轀 輬車上的屍體都已發臭,不得不用鮑魚的臭味來遮蓋!」 「你是怎麼知道的?"篆恬口中如此問,心中卻在盤算,假若始皇已死,他就不必這樣 聽話自裁了,這擺明是李斯趙高的陰謀。假若真是這樣的話,扶蘇真的死得太冤枉! 「可靠方面的消息,"蒙升回答:「將軍,你想一想,皇帝的座車上怎麼會放惡臭的鮑 魚,這不是欲蓋彌彰嗎?李斯和趙高笨得可憐,將軍千萬不要為了愚忠上當!」 「不管怎麼說,你這樣聚眾鬧事,該當何罪?"蒙恬暗中贊成他,卻不能不說點門面 話。 這時群眾已等待得不耐煩,前面一些人開始叫囂: 「我們要見扶蘇公子,見不到我們不會回去!」 後面的群眾不知前面發生了什麼事,聽到前面的人這樣喊,也就跟著喊: 「不錯,見不到扶蘇公子,我們就都不回去!」 群眾的吶喊聲就像大海中的波濤,一波波地由前至後,再由後至前。 「蒙升,你這樣做,惹出大事來,你應該受軍法審判!"蒙恬痛心地說:「趕快帶你的 人走,設法要黔首散去!"蒙恬又對蒙升大喊。 群眾聽到蒙恬的吼叫,想知道他在說什麼,突然又安靜下來,在這種時候,寂靜比嘈雜 更可怕。 「公子,"蒙升突然改口以昔日稱呼喊蒙恬:「蒙升知道聚眾威脅,罪該處死,但為了 公子你和扶蘇公子,蒙升也顧不了這樣多了,蒙升不需要軍法審判,只望公子不要上當,善 自珍重!至於群眾,易發難收,蒙升已管不了!」 說完話,蒙升拔出佩劍自刎而死。 蒙恬一聲驚呼,眼睜睜地看著蒙升屍體從馬背掉下去,他搖搖頭,淚水模糊了視線,有 點惘然。 樓下廣場裡的群眾開始騷動,有人叫罵,也有人用石頭擲砸將軍府大門。 這時候,兩旁陰暗處的騎卒紛紛衝到前面,擋住了人潮,抬起蒙升的屍體。一名軍官模 樣的人大聲向蒙恬懇求: 「將軍你就找扶蘇公子出來安撫一下群眾吧!」 「不,我不能受這種威脅,扶蘇公子也不會受這種威脅,你要維持秩序,驅散這些 人!」 蒙恬明白他的話完全是強詞奪理,但他更不敢公佈扶蘇的死訊,不然後果更不可預料。 他沒等那名軍官答話,帶著王離等人下望樓而去,將群眾的吶喊聲、叫罵聲丟在身後。
群眾包圍將軍府,數天數夜不去。扶蘇自裁的消息外洩,上郡及別的邊地城市民眾半信 半疑,越來越多的群眾聚集在府外。唯一的要求是,他們見到扶蘇就散走,偏偏這就是蒙恬 唯一不能滿足他們的要求。 蒙恬不願調派兵馬對付這些民眾,顏取想對付,卻又調不動兵馬。蒙升帶來的那些人反 而變成維持秩序的部隊。 最後群眾實在見不到扶蘇,他們要求皇帝使者出來向他們說明,蒙恬再怎樣邀請他,他 就是牙齒打顫,兩腿發軟,搖著雙手不肯。 扶蘇已經用上等棺槨裝殮好,就在將軍府白虎堂設置了靈堂,祭以三牲鮮花、時果和香 燭。 蒙恬席設棺木右側守靈,數日來未下席,實在倦了,就在席位上打個盹。幾天來,他只 飲酒,東西吃得很少。 王離隨時會出現在他的身旁,報告一些軍情。 而最害怕的是御使顏取,他來的時候看到情形不對,早已派人回去再作請示,現在還沒 得到回音。 雖然蒙恬為他在府中專設客室款待,並有專人服侍他的飲食起居,但他也是食不知味, 睡不安枕,在靈堂陪伴蒙恬的時候居多。 他在等候消息,也是尋求蒙恬和王離的保護,府中上下,無論文武老幼,士卒家童,全 都是對他和他的從人瞪目而視,彷彿當時會殺掉他們一樣。 連執著戈矛守靈堂的護靈兵卒,看到他們也是兩眼冒著仇恨的火焰,他們經過這些全副 甲冑的士卒身邊,還真是提心吊膽,深怕他們的戈矛會橫下來將他們刺個對穿。 最使顏取膽寒的是每日都有軍使來報,全是些軍心不穩和北邊實邊民眾逃亡的消息。 這些軍使說,首先是士卒聽到扶蘇和蒙恬被皇帝賜死的消息,人人都感憤怒,但敢怒不 敢言。 接著,另一股傳言像野火一樣燃遍整個軍中——始皇帝早已死了,遺體都已發臭發爛, 賜扶蘇公子和蒙將軍死的詔書,乃是胡亥他們所偽造的。 這個傳說迅速在軍中和築城勞工中傳開,就像沸水流進了冰窟,原先完整密不秀風的冰 窟,立即紛紛出現裂痕,最後支離破碎地解體。 每天都有好幾迫使者來報。 來自塞外陰山前哨陣地的軍使告急說—— 匈奴大概也得到這個消息,向我陽山陣地發動攻擊,我軍士氣渙散,不肯迎敵。部分退 至河南,部分為了軍法嚴峻,不敢回來,乾脆率部投降當匈奴去了。匈奴單于對這些投降的 人特別優待,甚至有一名旅尉,他完整地率五百部下投降,單于將女兒許配了他。 凡是投降的人,單于都賜姓編為匈奴部落,賜牛羊和家畜,並由投降者自選千夫長、百 夫長,儼然一新興匈奴秦種部落。 因此,軍中投往匈奴者大為增加。 蒙恬聽了大為感歎,想不到匈奴進步也快,學會了任囂的安撫政策! 築城總監工部使者來報—— 自從這個消息在勞工傳開後,築城囚犯紛紛暴動逃亡,監衛士卒也都不管,甚至有隨著 暴動者逃亡的情形。 主要原因是,扶蘇對眾仁厚,盡量幫勞改犯解決各種問題,比起同樣是在驪山和阿房宮 服役的勞改犯,生活和待遇都有天壤之別。至少他們可以吃得飽,監工也不許隨便打人。 他們怕新派來的護軍一改作風,而王離將軍又是個只知道服從上級,沒有什麼擔當的 人。 蒙恬每逢聽這類報告,都會搖頭微笑,看看顏取和王離,他們兩人都羞慚得面紅耳赤。 九原郡守使者報告—— 在河水沿岸新設的幾十個縣城傳出這個消息後,再加上匈奴收復陰山的戰報,實邊移民 紛紛向後撤離,這些人大都是單身,一逃就沒有了蹤影,而拖家帶眷的,全都湧入九原,如 今前線還沒有作戰,難民就壅塞了附近幾個縣城和九原市區。 另據執法系統報告—— 結伙搶劫殺人案件近日大幅度增加,顯而易見都是這些逃兵和脫逃的勞改犯所幹下的罪 行。 顏取每次聽完這些報告,都會惶恐地問蒙恬說: 「蒙將軍,這該怎麼辦?」 蒙恬都會微笑回答說: 「我如今乃待死囚犯,還得看護軍怎麼辦!」 最後,顏取等待的派往始皇處的使者——他一直堅信始皇未死,否則他也早就逃亡了— —終於回來了。 使者帶回始皇"親筆"用有密璽的詔書,嚴詞指責扶蘇和蒙恬抗命,並重申立即自裁,否 則滅族!
蒙恬跪接了詔書後,態度從容地對顏取說: 「我現在雖然已是階下囚,但我仍然有能力反叛,傚法前趙國李牧故事,御史大人相信 嗎?」 「相信,當然相信!"顏取急忙答應。 「要談到滅族,御史大人得相信,蒙恬已無族可滅!」 「蒙家乃是個大家族。"顏取語帶威脅地說。 「家族雖大,但人丁單薄,而且早料到有這一步,你不相信,可以去找找看,滅族也只 能滅一些與蒙家毫不相干的人。"蒙恬臉帶譏刺笑容。 「將軍真有抗命之心?"顏取惶恐地問。 「扶蘇公子已死,我也不會獨活,"蒙恬淒然地笑著說: 「再說,蒙家三代受主上之恩,怎麼會有抗命的行動?」 「將軍明智。"顏取現出寬慰笑容。 「不過……」 「將軍,君子一言,騎馬難追!"顏取又神情緊張。 「御史請寬心,蒙恬平生尚沒有說過會反悔的話!不過……」 「不過什麼,將軍?」 「你沒有看見眼前情勢一片混亂,我這隨便一死,你接得下這個爛攤子嗎?」 顏取心頭一震,對蒙恬光明磊落和負責的性格打從心底佩服。他情不自禁地避席頓首, 連拜了三拜: 「將軍為國的赤忱忠心,顏某既感激又崇敬!」 蒙恬連忙起身,親手扶其他來,口中連說: 「這是武將報國的本份。」 蒙恬回到室內換上統帥服,全副黑色甲冑,頭戴雉尾頭盔,鎧甲外面套一件錦繡紅色虎 頭戰袍。 蒙恬就在白虎堂扶蘇棺木旁邊升帳議事,王離和顏取分坐兩側。 他首先發出令符,命中軍傳各部都尉到白虎堂。 不到一個時辰工夫,各部領軍都尉和本部重要幕僚全都到齊。 蒙恬首先介紹顏取給各將領認識,然後沉痛地宣佈: 「扶蘇公子已奉主上詔命自裁身亡,本帥也為待罪之身,將追隨扶蘇公子於地下,如今 召集各位來,乃是要盡為將的最後責任。」 接著他痛責各將領不負責任,任由軍心渙散,他沉重地說: 「假若一、兩個人的死,就能影響到整個軍心,這支部隊稱不上是攻無不克、戰無不勝 的節制之師!」 等他訓話完畢,眾將皆感動得伏地流淚。 蒙恬跟著調兵遣將,對所有發生的問題都作了妥善處理—— 一、派出軍隊立即收復陰山以南地區及前哨陣地。 二、九原郡守立即疏導難民回鄉。 三、由民間組成警戒線,以軍隊支援,河上邊城許進不許出,抗命者立即處決。 四、向軍中宣佈,扶蘇已死,統帥一職由裨將王離接替,主上並派顏取為護軍,今後全 軍交由王離統率。 五、全軍及轄區居民為扶蘇公子服喪一月。 六、追查傳言來源,發現造謠生事查有實證者,斬。 蒙恬調派完畢,又率諸將在扶蘇靈前祭拜上香,諸將無不痛哭流涕。 王離這時說: 「將軍請上坐,受諸將一拜!」 他的話帶有活祭的意味,諸將聽了更加傷感。 蒙恬微笑著並不推辭,就坐席前。王離真的命侍從點燃香燭,帶領諸將叩拜。 很多將領一拜倒地上就放聲大哭,再也不肯起來,一時哭聲震動整個白虎堂。 「多謝各位,蒙恬生受了!"蒙恬起身將諸將一一親手扶起。 有些人哭著緊抱住他不放。 顏取在一旁看了,不僅流淚,而且內心有股逼人太甚的罪惡感,連他也起懷疑,難道傳 言是真,始皇真的已死,他來送詔書賜死扶蘇和蒙恬,豈不是為虎作倀? 再看蒙恬軍上下友愛團結,卻視他有如眼中釘,而他自己雖然讀過不少兵書,但沒有一 點實戰經驗,所懂得的軍事,不僅是一點皮毛,而且根本是紙上談兵,受到這些身經百戰的 將領排斥,今後的日子不會好過。 他決定乘覆命之便,要求胡亥另外派人。 等到諸將全都奉命離去,這時蒙恬才對王離說: 「府外群眾的情況怎樣?」 「十幾天來,群眾猶在外不散,聲言見不到扶蘇公子絕不走。"王離回答。 「唉,"蒙恬長長歎了口氣說:「也真虧了他們對扶蘇公子的厚愛,天譬如此炎熱,大 太陽底下,他們也真受得了!現在讓他們派代表進來見見扶蘇公子。」
群眾派了二十多名代表進來,全都是德高望重的地方父老。 他們見到扶蘇的棺槨和靈堂,開始時震驚,神定以後,紛紛上香祭拜,放聲痛哭。 祭拜完以後,蒙恬照樣為他們介紹了顏取,並拿來詔書給他們看。看到父老們群情激憤 的樣子,顏取面有愧疚,蒙恬則不能不加以解釋。他說: 「各位父老千萬不能聽信謠言,扶蘇公子和主上親為父子,而且多年來時有書信往來, 他不會不認識父皇的筆跡,更不會笨到為一封假詔書而自裁。」 「但傳言如今已傳遍天下,不會全是空穴來風,"一位鬢髮皆白的父老說:「而且老朽 小犬日前由井陘回來,正好碰著皇帝的車隊經過,據他說,夾道歡迎的民眾和他,都聞到了 始皇轀輬車中傳出的惡臭!」 「那是鮑魚味。"顏取插口說。 「這不是笑話嗎?堂堂天子的車駕中放什麼鮑魚?"另一位門牙脫落,牙齒不關風的父 老憤憤地說:「就是皇帝喜愛吃鮑魚,也不會放在自己的車中,難道他愛鮑魚愛到這種程 度,豈不是變成了逐臭之夫了!」 顏取很不高興這位父老這樣奚落始皇,但又找不出理由駁斥,當然在這種情形下,更不 敢像平日那樣發作,責以批迄今上的罪。再說,聽了這些話,他心中的疑團也越來越大。 此時,這些父老紛紛出聲,一致附和: 「不錯,不錯!」 「素聞始皇帝有潔癖,連對宮女每月不潔的味道都甚敏感,因此不准逢到月事的宮人近 身服侍,他怎麼會受得了鮑魚味?"另一位父老搖頭晃腦地推敲。 二十多個老人分成幾組,七嘴八舌地議論起來,顏取聽聽都是一些始皇嗜好,宮中秘 聞,很多都是他聞所未聞的。真是謠傳沒有翅膀,飛得卻比捷燕還快,尤其是北邊偏僻,天 高皇帝遠,扶蘇治理仁厚,黔首沒有秦國本部及其他各地的壓制言論壓力,有關始皇的傳言 更是百無禁忌。 不過由於始皇經營北邊有功,再說他寵愛的幼公主也是北邊人,所以這裡的人對他有一 份難言的感情,有時候談起他來,只稱"嬴親家"或"那個鹹陽的親家"。 當然有關始皇的傳說,絕大多數都是關懷性的和親切性的,卻也少不了笑謔。 父老們一喝茶聊天,似乎忘了他們來的主要目的,原來哀傷的氣氛也逐漸變了質。 然而,他們閒聊所達成的一個共同結論是:——始皇帝已死的傳說可能是真的! 蒙恬最後不得不制止他們閒談爭論,而將談話拉回本題來。他大聲宣佈說: 「蒙恬請各位來的主要目的有兩個,第一個是要各位親眼看到扶蘇公子,並代為安撫民 眾的疑懼;第二個,乃是要各位父老當場見證蒙恬並不是貪生怕死之輩,一直拖延不肯死, 乃是怕詔書有誤,如今再接詔書,驗明無誤,也該是蒙恬追隨扶蘇公子於地下的時候了!」 他的話像大拍了一下驚堂木,堂內的空氣頓時凝住,由閒聊傳奇的活潑愉快,一轉為哀 傷沉重。 「怎麼?說了這老半天,你還沒打消死的念頭?"那位牙齒不關風的父老以他特殊風 格,含糊不清的語調,表示反對。 「對啊!對啊!年紀輕輕,幫國家也做了不少事,怎麼說死就要死!"旁邊幾位父老齊 聲幫腔。 「不能死!不能!"剛才堅持他兒子聞到始皇屍臭的父老說:「我們明明都知道始皇已 死的傳聞是真,那詔書就是假的,為什麼將軍還要執迷不悟?」 「是啊!是啊!這樣太不值得了!"所有父老一致贊同。 坐在旁邊的顏取,臉上一陣白一陣紅的生悶氣,這些鄉巴佬一點也沒將他這個御史大人 放在眼裡,膽敢信口雌黃詛咒主上已死,當著他這個信使的面,說詔書是假的。 但形勢比人強,他本想叱喝,在鹹陽說這種話乃是滅門之罪,但想到府外聚集的幾萬民 眾,他洩了氣。 一直含笑不語的蒙恬此時說: 「各位父老再要阻止我,就是陷蒙恬於不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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蒙恬起身跪倒在扶蘇靈前,脫下頭盔,將髮髻打散覆在臉上,他點燃三支香,插進香 爐,拜了三拜後,喃喃祝禱說: 「扶蘇公子英靈不遠,蒙恬追隨公子來了。雖然傳聞甚多,詔書真假仍有疑問,但蒙恬 此時不死,即是不忠不義,亦將使公子蒙上不智之名!」 祭禱完畢,蒙恬向南又拜了三拜,以謝始皇對蒙家三代之恩。 最後他交代王離說: 「盡快安定士平民心,我死後不必歸葬鹹陽。」 正說話間,只見門衛來報: 「不好了,故騎兵都尉蒙升所屬騎兵已攻破府門,沖殺進來!」 這時候蒙恬也顧不得自殺了,披頭散發來到中門。 王離和顏取緊跟身後,只見眾多騎卒帶頭沖鋒,民眾像潮水似的跟著湧進來。守衛門卒 一來是抵擋不住,二來是有意放水,毫不抵抗,一哄而散,連門都不關。 蒙恬帶著侍從,當著庭院中門而立,眾多騎卒紛紛下馬跪伏在地,後面跟來的民眾也全 俯伏,口中大聲喊著: 「扶蘇公子已上當而死,蒙將軍不能再上當,始皇帝明明已死,詔書乃李斯等人所偽 造,將軍千萬不能上當!」 眾口一聲,有如雷鳴。 有些兵卒和民眾還指著躲在蒙恬身後的顏取罵: 「什麼御史,分明是假的!」 「不錯,不錯,詔書是假的,當然送詔書的使者也肯定是假的。"擁擠在顏取身後的眾 父老,反而和前面的群眾一唱一和,真使顏取哭笑不得。 蒙恬仰天長歎一聲,向兵卒和民眾說: 「各位同胞兄弟以及鄉親父老兄弟姊妹,你們真的要陷蒙恬於不義嗎?」 「看樣子,我們總算是趕早了一步,把將軍從鬼門關拉了回來。"一名跪伏在地上的中 年人說。 「是啊,是啊,你還沒看到將軍從容就義的樣子,真的使人感動!"蒙恬身後的一位父 老說。 「對啊,對啊,可以為你們這些年輕人當典範!"眾多老人齊聲附和。 「都是這個狗御史逼死了扶蘇公子,現在又來逼蒙將軍,兄弟們幹掉他!"有兵卒在人 群中喊叫。 「不錯,幹掉他!"諸多兵卒和民眾高聲吶喊相和。 「幹掉他,這個狗信使!"又是一陣吆喝,後面擁擠進來的人不知怎麼回事,盲目地跟 著喊。 蒙恬大喝一聲,全場才靜了下來。 他一手執劍,厲聲地喊道: 「蒙恬一日不死,就要維持軍紀,民眾可留下,我軍士卒立刻退出,違令者斬!」 他又回頭呼喚: 「王將軍!」 「末將在!"王離肅立聽命。 「校刀手何在?"蒙恬大聲問:「軍正聽令!」 「末將在!"頭帶奇獸獬冠、象征執法公正的軍正,躬身答應。 「速帶兩百名校刀手,遇著在場士卒,驅逐出場,違抗者立斬!"蒙恬雖然是散發覆 面,待死之身,但發號施令仍然有一股大將的威凜。 在人群中的騎卒,此時連馬都不要了,紛紛擠出人群,府外兵卒聽到蒙恬下了這道嚴格 命令,全都跨上馬,一溜煙地跑了。 軍正帶著百校刀手巡視各處,回報兵卒都已離開全場。蒙恬淒然一笑地說: 「蒙恬本想奉詔自裁於扶蘇公子靈前,讓各位父老代表見證蒙恬並非貪生怕死之 輩……」 「將軍要是算貪生怕死,那我們都算是苟且偷生了!"人群中有人大喊:「將軍不能 死!」 眾人相和,聲震府內外。 「那就讓各位為蒙恬作見證吧!"蒙恬回手即要自刎。 這次反而是顏取雙手拉住阻止,一面示意要王離奪下蒙恬的寶劍。 「御史大人,你這又是做什麼?"蒙恬問。 顏取兩眼含淚地說: 「黔首愛戴將軍之情令在下感動,再說,將軍應顧全大局,將軍一死,北邊情勢危 矣!」 「那御史準備如何處置犯官?"蒙恬微笑著問。 「暫且易地安置,在下這次回鹹陽覆命,一定會代將軍向主上說情,而且請求另行派人 監軍。」 蒙恬垂頭歎氣不再言語。 民眾全都向顏取叩頭致謝。 過了數日,顏取將蒙恬移至陽周囚禁,他自己急忙回鹹陽等候始皇回駕。 但等到胡亥回到鹹陽,他接到的消息卻是始皇駕崩,明令發喪,胡亥太子立為二世皇 帝。 他到此才完全明白,傳言果然非空穴來風。 同時,囚禁在陽周的蒙恬,除了也聽到這個消息外,還得知蒙毅在祭禱山川回程途中, 在代州遭到逮捕。 他知道蒙家這下是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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