岳飛傳
第三回

民怒已如焚 猶溺狂歡 不知死所 敵強何可媚 自招凌侮 更啟戎心
光陰易過,一晃四五年。岳飛已十六七歲,每日勤學用功,耐勞耐苦,藝業大進; 在父母師長教養之下,文學武藝俱都打下極良好的根基。李正華自來看重岳飛,又將愛 女許配與他。婚後光陰,甚是和美。 卻說趙潔因用奸臣蔡京、王黼作宰相,太監童貫、梁思成,一個作上將軍,一個掌 管御筆詔旨。李彥掌括公田,朱面掌動花石綱。這六個奸賊連成一黨,巧立名目,搜刮 老百姓,貪冒軍功,出賣官爵,任意橫行,無惡不作。最可恨是,老百姓種的田稍微好 一點,便被指為荒地,隨意充公,名為「括田」。一面強征許多民夫,往江、浙一帶深 山窮谷之中,搜尋奇峰怪石和各種花草樹木,以供御花園中堆砌假山和點綴風景之用。 這些東西都是又笨又重,花色繁多,特別是那些假山石,往注重達好幾萬斤。當那 交通不便的時代,硬要用人力車船,從遠隔汴京(開封)二三千里的江、浙一帶抬運到 京,這是多麼麻煩困難的事!每次所征發的民夫,動輒在萬人以上,而賄賂賣放和被迫 逃亡的苦難百姓,再加十倍不止,還未計算在內。 押送花石綱的大小官員差役,貪殘兇暴,無惡不作。這些抬運花石的窮苦老百姓, 都是自備乾糧,不管炎天暑熱、雨雪風霜,都得咬牙忍受,掙扎前進,稍有不合,便遭 官差們的毒打。押送的官差只管倚勢招搖,到處都有地方官吏逢迎接待,任性享受。這 大量民夫們只能宿在野地裡,日曬夜露,受那寒暑風霜的侵襲。稍微體質弱一點的人, 便在途中磨折而死,死後連屍首也無人掩埋。至於這些被害人們的家屬,田業荒廢、加 重饑寒、盼夫盼子、望野悲號的慘狀,更是寫它不完。 以千萬人的膏血供給皇帝權要們的一時玩好,自然民怨越結越深,終於使許多善良 的老百姓在萬般無奈忍無可忍之時,不得不造起反來。朝廷所養驕兵悍將,見了外敵雖 然害怕,對於這些反抗朝廷的老百姓,卻認為是貪功冒賞、搜括民間財物的好機會,打 起仗來非常殘暴。這班初起事的百姓,不知戰陣,勢力較單,根基還未穩固,開頭時常 被打敗。各地連帶遭受殘殺的良民,簡直不知多少。後來到處官逼民反,此伏彼起,各 地官府這才慌了手腳。趙潔在蔡京、童貫等六賊蒙蔽之下,依舊窮奢極欲,任性荒淫, 全沒料到不久就有國破家亡之禍。 宣和(趙情紀元年號)以後,由於六賊當權,民不聊生。休說遠方各州府縣,就連 開封城外的鄉民,也多半是炊煙斷絕,家無隔宿之糧。偏又由頭年臘月底起,連下了幾 場大雪。好容易盼得天晴,雪還沒化,宋室君臣又非常隆重地舉行了一年一度的天夜張 燈。這一場豪奢無比的御苑花燈之會,照例由頭年九、十月就準備起,除夕前就開始張 燈。到了正月十五的元宵佳節,稱為極盛。 歷史上,許多封建王朝在將要崩潰的前夕,由於對百姓的壓搾日益加深,所造成的 災害之嚴重,已成為不可掩飾的事實。他越要夢想用與事實絕對相反的繁榮來作為他的 安慰和誇張,因此其行動也必更加愚昧、殘酷而瘋狂。封建統治者本質如此。這是他垂 死以前必然會有的現象。當年趙佶特下詔旨,允許全城官吏軍民人等,不分男女,都可 往御苑觀燈游玩,表示與民同樂之意。這些話說來好聽,其實去的人不是官紳士族,便 是富商大賈,真正的老百姓正在饑寒交迫,兒啼女號,漫說沒有心情前往賞玩花燈,就 有個把人打算看看皇家富貴、御苑風光的,恐怕還沒走到端門,憑他穿的那一身破舊衣 服,先就被守門的禁軍打個半死了。 那往御苑觀燈的都非尋常百姓,不是衣冠整齊穿戴華麗的人,先就進不了門。載籍 上只管寫得天花亂墜,仔細一想,這些卻都是謊話。 沒有功名財產的人,想要進去一開眼界,真個萬難。少數城市居民,羨慕皇家富貴, 弄上一身華麗穿戴,仗著久居京城,懂得一些皇家禮節,混到御苑裡面去賞玩一個通宵 的,並非沒有,但決不是那些受苦受難的老百姓! 到了十五這天,一輪滿月剛剛升起,汴京城內已是燈火萬家,笙歌處處。跟著皇家 內外,寶炬燭空,管弦四起,花燈萬點,燦若繁星,照得端門一帶明如白晝。將近黃昏 的雲層,都被映成了紅色!那當頭明月懸在空中,只遠近陪襯著幾點疏星、幾片流雲, 竟比平日顯得孤單,與下面的繁華景象相比,大有天上清輝遠遜人間火熾之感。 隔不一會,禁門開處,明月華燈光照之下,人影紛紛,萬頭攢動,那能夠觀賞花燈 的士女們,真如潮水一般湧了進去。這些參與元夜張燈的游人,男的是文武百官和他的 親友,女的是命婦閨秀和她的靈巧丫環,一個個衣服華美,珠翠滿頭,笑語如珠,從容 雅步。 御苑以內,到處金鰲噴雪,玉螭垂虹,火樹銀花,城開不夜。真個是富麗矞皇,氣 象萬千,歌舞江山,上下如狂!可是城外那些老百姓,卻都是破屋號風,柴門擁雪,苦 痛呻吟,星火全無。這一城之隔,簡直成了兩個世界! 這許多游人,大大小小都有一點來歷。內中只有周侗忘年之交黃機密,因父母老病 在京,知天下將亂,同妻張若蘭由浙江趕來迎親回籍。聽說御苑張燈,夾在人叢之中混 了進去。一見那種奢侈豪華景象,想起沿途所見許多老百姓流離死亡、白骨在野的慘狀, 不由激動氣憤,便想回去。 若蘭笑說:「你既答應和我同來,就該讓我看完花燈再走。這些雖然都是民脂民膏, 我們看看昏君到底荒淫無道到什麼地步,不也是好麼?」 黃機密道:「我想起沿途所見那些死屍和受苦受難的老百姓,氣就往上撞,實在無 心再看下去了。聽說銀岳花燈最盛,還有人工做成的瀑布和鰲山燈棚,你看完那裡就走, 可好?」 若蘭雖然貪看花燈,知道丈夫疾惡如仇,只得點頭笑諾。夫妻二人正在悄聲談論, 忽聽眾聲諠譁,人們紛紛散避。跟著眼前一片五色花光閃處,由宣德樓兩旁擁出兩隊花 燈。舞花燈的都是俊童美女,有的扮著鸞、鳳、孔雀、鶴、鹿、麒麟、魚、蚌等形象, 有的扮著梅、蘭、荷、菊、牡丹、芍藥等四季名花;還有一些拿著各種樂器。一個個都 是粉妝玉琢,姿容美秀,又穿著一身雲錦一般的裝束,在那燈月交輝之下,載歌載舞, 真和金童玉女一般,使人目迷五色,耳亂八音,顧此失彼,應接不暇。 若蘭幾時見過這樣繁華的花燈?正看得在興頭上,那隊花燈忽然越舞越急,方纔的 細細笙歌,也變成了繁音促節。隨聽砰砰連聲!先是接連幾十百串「炮打流星」,沖霄 直上,灑了滿空花雨!驟出不意,人們業已吃了一驚;緊跟著便是一陣大亂,下面花燈 隊裡,突又竄進數十條虎豹之類的猛獸,張牙舞爪,見人就撲。舞花燈的俊男美女,紛 紛狂呼急叫,四下奔逃。 就這非常混亂中,忽聽金鼓交鳴,震耳欲聾,那百十頭野獸,竟在場中隨同鼓樂之 聲搖頭擺尾,飛舞迫撲起來。若蘭才知那些野獸,也是一種燈形。 因為扮的人都是殿前武士,長於跳躍追撲,用的又都是真獸皮,乍看上去,已和活 的一樣。再加上人工的精製,有的口裡還在吐火,一個個磨牙吮血,七竅生煙,越發顯 得形態兇猛,令人可怖。那二三百個俊童美女再一狂呼救命,四下奔逃,彷彿真有大群 野獸撲來神氣。 游人們都知道御苑內養有許多奇禽猛獸,稍微沒有看清的人,都誤以為野獸出籠, 當然害怕。等到樂聲再起,獸蹄齊飛,看明真相拭乾急淚,業已嚇出了一身冷汗。驚慌 忙亂中擠掉簪環首飾和受傷跌倒的游人婦女,不知有多少。宣德樓那面,卻遠遠傳來一 陣歡呼嘩笑之聲。若蘭被眾人擠出老遠,方始看出那是皇帝老兒異想天開,故意扮些野 獸前來嚇人,以博他和左右的一場歡笑。移時,再找丈夫,已無蹤影。 若蘭和機密是表兄妹,青梅竹馬,一起長大,感情甚厚。本來又通文史,學過幾天 武藝,婚後常隨丈夫遠遊名山大川,富有膽智,不拘小節,因此並未放在心上。先想回 到原處等候,不料看燈的人越來越多,先前立處人已擠滿,無法過去,只得尋一較高的 地方,連看帶等。不知不覺到了深夜,這才心慌起來。御苑禁地,又不便高聲呼喊。正 在為難,忽聽銀岳那面真的野獸吼嘯之聲,跟著又隱隱傳來了幾聲雞叫。 這時歌舞初停,那上下四面的千萬點燈光,仍與雪月爭輝;可是閉目一聽,那神氣 彷彿以前和丈夫深山夜行聽到虎嘯狼嗥的情景一樣。仰望天空,殘星熒熒,斜月未墜, 只比起前半夜月華如水、白雲麗空的情景,彷彿暗了一些。 若蘭心想:「反正要等天亮才能回去,久聞昏君把千萬百姓的膏血收刮了來,供給 他君臣們享受;今宵這一片富麗繁華的花燈影裡,正不知有多少千萬的屈死冤魂在內! 機密多半看了生氣,再被游人擠散,找不見我。雖知我常和他奔走江湖,決不妨事,因 此各自先回,卻也不想想公婆在堂,孤身少婦夜遊不歸,倘若見怪,何以為情?事已至 此,又聽說端門早閉,只得忍耐著再看下去。」心正想事,忽聽四面八方又喧起一片 「萬歲」之聲。 歌舞一停,御苑中的游人也都散開了些。豪紳大族的輕裘緩帶與官家眷屬的鬢影釵 光,掩映交織於火樹銀花之間,本就熱鬧非常。再蚊雷聚關也似,潮起這大片繁喧,更 顯聲勢浩大,聒耳欲聾。那不可數計的各色花燈,也似起了回光返照,分外鮮明。 這時,宣德樓頭平台口上,忽然出現了兩個中官(太監),似在那裡張口喊叫;四 面八方的人流,宛如過江之鯽,潮水一般,齊向樓前湧去。 若蘭早就看出宣德樓前玉石平台上,羽葆雙雙,宮花對對,提爐香裊,孔雀開屏。 無數宮娥太監各持香花儀仗,錦屏也似,兩邊分列,平台四角,還升著四大盆熊熊獸炭。 當中御座上坐著一人,也看不清他面目,彷彿周身都是錦繡包裝,頭和身上所裝飾的一 些金珠寶玉,在朗月華燈照耀之下,五彩流輝。遠望過去,好似許多手持金瓜鉞斧的衛 士,都是琵琶腿(大腿粗壯)、車軸身(肩寬腰細)、魁梧高大。擺出一副威風殺氣的 壯漢,站立左右。 若蘭因不願受這些皇室爪牙的呼斥,一直沒有走近。後見眾人都往樓前亂湧,一時 好奇,也夾在人叢之中跟了過去。暗中留神查聽,才知中官傳旨,官家(宋朝內監和一 般軍民對皇帝的稱號)因見瑞雪初晴,華月流輝,京城四十萬居民都來御苑賞玩花燈。 那遠方趕來的百姓不知多少,還未算在其內。想見「風調雨順,五谷豐登,聖君有道, 與民同樂」之盛!因此,官家大悅,特降玉音,傳宣黎庶齊集宣德樓前,金盃賜酒,要 使每個人都帶醉回去,以盡元夜之歡。 說時,樓前早已擺開賜酒場合,聯結達數十丈長的幾案上,陳列著許多金盃玉鑲。 再由一夥官監衛士,領著那上萬的游人,排成幾個行列,由左而右,一個個飲將過去。 飲時,人們都先舉杯謝恩,高呼「萬歲」。 這和方才喊叫諠譁之聲並不一樣,喊得十分零亂。因為人們在雪地裡看了一夜燈, 只管身穿重裘,到底免不了遭受夜寒;何況這班有錢有勢的人,平日養尊處優,何等保 重,雖被皇家富貴所吸引,以能參與元夜張燈為榮,但那脆弱的身子,到底不是勢利之 念所能支持,傷風的人很多。有的人「萬歲」兩個字還未喊完,先就打一個噴嚏,再把 那冷冰冰的金盃端起,喝那冰涼的御酒,取暖作用絲毫還未得到,先來了個冷氣攻心, 抖得上下三十六個牙齒直打架。人們連咳帶嗆和打噴嚏的聲音,與樓上下的細吹細打, 匯和成了一種極難聽的交響樂。 若蘭夾在這群游人當中,方覺這種嘈雜的聲音,說不出那麼刺耳難聽,人已走到酒 案之前。剛端起酒杯,忽然聞到一股花香,忍不住呷了一口;覺著其涼震齒,卻沒有什 麼酒味,彷彿一杯冷水裡滴上了幾點花露,一味冰涼。這才知道十之八九是冷水,想吐 也來不及,業已嚥了下去。當時心口冰涼,機伶伶打了一個冷戰!手微一松,連杯帶酒 潑落地上。正慌不迭低身去拾,忽又聽叮的一聲,又有一只金盃落地! 原來緊靠若蘭身前的是個大家命婦,因為丈夫官大,每逢這類宮廷豪舉,她都參與, 積累了多年經驗,穿得特別多。人又生得肥蠢,再跟著眾人一跑,好些人冷得暗中打抖 戰,她卻頭上直冒熱氣,貼身內衣都被汗濕透。那胖婦口既渴得難受,又是海量,明知 這類御酒,早被經手的人一層接一層兌過了好幾次水,但沒有想到會兌得那麼多,連酒 味都會失掉;喝得又猛了一些,剛一揚脖把這一大金盃酒喝將下去,當時來了一個透心 涼!口渴方余,猛覺著喝的是一杯生冷水,暗罵:「該死的!這也叫酒?」賭氣把杯往 桌上一放,一不小心滾落地上。 若蘭正在此時拾杯,見又有一只金盃落地。猛想起公公平日最講禮教,這次觀燈, 若非丈夫再三力請,公婆恐怕不會答應,再等天明之後,孤身回去,難免被他說上一頓。 何不把這金盃帶回,作一憑證?心念微動,一見人們亂糟糟的,胖婦丟杯之後,頭都未 回,也無人間。忙把自己的原杯拾起,掩向袖內,把另一只金盃剛放向桌上。忽又想起 昏君雖然可惡,不該偷人東西。心中一驚,正想把所取金盃,裝著代人拾起,放向案上, 不料心慌手亂,手剛微抬,那只金盃已從袖口內落了下來。未等再拾,耳聽一聲斷喝, 兩膀已被人抓緊。大驚回顧,乃是兩個執事的宮監,跟著那如狼似虎的衛士便趕了過來。 原來每年元夜張燈,宮中都要失去不少御用之物。宮監衛士們自己在偷,卻防游人 也偷,最好捉到兩個偷的來洗刷自己,因此照看十分仔細,到處都伏得有人。若蘭裝束 平常,又是外鄉人,初次見到這樣大的場面,先在人叢之中東張西望,尋找丈夫,早已 引起這班爪牙們的疑心。 那群宮監衛士們因為趙佶降過旨意,認為元夜張燈乃是慶賀上元佳節,一件喜事。 如有酒醉失儀的人,不許計較。人們越是歡呼痛飲,越有意思。若蘭金盃落地,不去管 它並不相於,這一拾先就犯了忌,何況又多拾了一只,自然有口難分。當時人群中就喧 嘩起來,紛紛喊說:「拿住一個女賊!」 趙佶在平台御座上,聽見下面諠譁,命內侍問知前事,便命將女賊押上平台御審。 那狼虎一般的衛士拿了繩索正要綁人,一聽傳旨,忙喝:「女賊快走!」 若蘭雖然膽小害怕,業已悔恨無及,只得硬著頭皮,由衛士押上平台跪倒。心想: 「反正兇多吉少,且先看看這皇帝老兒是個什麼樣的人物。」勉強鎮靜心神,偷眼往上 一看。 那號稱皇帝的中年漢子,竟長得容不出眾,貌不驚人。瘦削削一張臉,口邊掛著疏 落落一些胡須,面色灰白,目光昏暗,彷彿酒色淘虛的神氣。身材那麼瘦弱,偏坐在那 比人大好幾倍的九龍御榻之上。榻上面的錦茵繡褥又厚又多,還有各種珍貴獸皮做成的 靠墊之類,幾乎把人埋去了半截,越顯得這位君臨天下的皇帝老兒渺小而狼瑣,看去一 點也不起眼。 若蘭正伏地偷看中,忽聽上面和蒼蠅鑽窗戶一樣嗡嗡了兩聲,也沒聽出說些什麼, 跟著便聽旁立太監傳旨喝問:「那婦人誰家眷屬?因何大膽盜取金盃?從實奏來!」 若蘭想了一想,答說:「民女無知,恐語言失檢,有犯宮儀,致觸法網。請賜紙筆, 寫奏供狀。」 趙佶見盜杯的是個少婦,姿容又極美秀,怒意早消。再見她語音清朗,舉止從容, 見了自己的威風勢派,並沒有失魂落魄、周身亂抖的討厭神情,越發動了憐惜之念,不 等內侍轉奏,便把頭微微一偏,朝旁立的內侍看了一眼,鼠鬚動處,鼻孔裡好似又哼了 兩聲。旁立內侍連忙恭答:「領旨!」因為趙佶頗喜翰墨,常要題詠,文房四寶俱都現 成,內侍只一轉身便取了來,交與若蘭,並在她身前放下一張小條幾。 若蘭知道當夜吉兇全在這枝筆上,仗著文思敏捷,業已打好了腹稿,提筆就寫。寫 完,自有內侍代為呈上。趙佶見她所寫供狀乃是一首《鷓鴣天》,書法十分秀潤,交呈 又快,先就高起興來。這一首詞的詞句是:   月滿蓬壺燦爛燈,與郎攜手至端門。貪看鶴陣笙歌 舉,不覺鴛鴦失卻群。天漸曉,感皇恩。傳宣賜酒飲杯 巡。歸家恐被翁姑責,竊取金盃作照憑。 趙佶看完,哈哈大笑。問知若蘭公公是大學生,本身是江南士人之妻。因聞元夜張 燈之盛,隨夫人宮賞玩,越認為是一樁太平盛事,風流佳話。當時傳旨,將金盃賞與若 蘭,另賜金銀彩絹,命宮車護送回去。 若蘭謝恩下台,剛剛走到樓前,便聽官家回宮之聲。回顧宣德樓上,鼓樂聲中,那 位望之不似人君的趙官家,正被左右宮娥宮監扶進暖輿,和病人一樣搭走。跟著開放端 門,大群游人又和潮水一般,爭先恐後湧了出去。 這時天已漸亮,法駕(皇帝坐的車轎和儀仗)剛剛回宮,鼓樂之聲漸漸遠去。那千 萬盞華燈業已多半熄滅,只零零落落有一些未點完的殘燭,在晨風中一閃一閃地搖曳著 那就要消亡的殘焰。昨宵那些火樹銀花也都光輝全失,現出本相,被游人扯碎踐踏的殘 紙破絹,狼藉滿地。到處蠟淚成堆,灰燼零亂。 宮苑中的積雪,大部分雖早在前數日打掃乾淨,那稍高一點的所在和一些花石林木, 仍是玉琢銀裝。御苑中樓台殿閣奇峰怪石又多,雪後風光本來壯麗非常,無奈地方雖大, 游人更多,經過昨夜大群游人的攀登踐踏,到處都佈滿了人們的大小腳印。有的地方因 為燈強火旺,雪多溶化,地上都是泥漿。再有好些游人由此經過,把一條條泥污之痕, 直帶到宮門以外。先後個把時辰之隔,丑惡和富麗之景竟連成了一片。 游人還未散淨,端門一帶正在擁擠不堪,忽聽呼喝之聲又起,跟著便見千百個短衣 人,被一夥官差和內監押著來拆燈棚,打掃園林。這些人多半都是鳩形鵲面,神情疲敝。 有的還赤著兩條泥腿,愁眉苦臉地在官差揚鞭威喝之下,爬高縱低,連掃帶拆。只見余 燼隨殘雪齊飛,綾羅與灰煙同掃,無限繁華,一時都盡,僅剩下一片烏煙瘴氣和殘破的 情景,使人回憶昨宵盛況,宛如隔世。 若蘭方在暗中慨歎,一輛宮車配著一匹紫韁玉勒的小白馬已飛駛而來。隨車宮監到 了若蘭身前,便請上車。前面四衛士已當先開路,轟開游人,讓出了一條人弄。 若蘭端坐車中,覺著皇帝喜怒無常,老百姓的吉兇禍福也就莫測、自己總算僥倖逃 出了一場無妄之災。對皇帝賞杯事印象極深,但非慶幸,只是感到僥倖而已。心中尋思, 車輕馬快,不覺駛出端門,行到御街之上。忽然瞥見道旁一人在前面往來走動,左右張 望。定睛一看,正是丈夫黃機密。忙把繡簾微微拉開,探出半面,把手一揮,忙又縮回。 黃機密原是昨夜人多擁擠時,被人在肩膀上拍了一下,回看正是那年拿了周侗書信 去往太行山結識的義士梁興。心中一動,忙即引往無人之處。一問來意,不禁大罵,忙 說:「我一進來,便看這裡到處戒備森嚴,羅網密佈;並且游園觀燈的都是朝中親貴, 富家眷屬,就找不出你們這樣人來。單你這樣舉動神氣,就容易被人看破。再要仗著一 時血氣之憤,空手行刺,事情決辦不到,白送性命,還要連累好人。這是何苦?」 梁興因見昏君奸賊荒淫太甚,想起百姓平日所受的苦難,萬分憤怒。先不肯聽,後 經機密再三勸說,方始點頭。機密還不放心,趁著端門未閉,強拉梁興走出;到了僻靜 所在,各自談論了一陣,互訂後會之期,方始分手,回接若蘭。不料端門業已關緊,只 得重又尋到梁興的住處,談到天色將明,然後趕往御街等候。沒想到愛妻竟會坐了宮車 出來。 兩下目光一對,當時會意,便跟了下去。到家見了父母,各談前事,知道國事業已 危急。在汴京待不幾天,便將全家移往江南。機密安頓好了父母妻子之後,便孤身來往 江湖,極少回去了。 以後(一○三八———二六七年),我國混同江(黑龍江)長白山區,有一種族, 名叫女真,最初原名勿吉,全族共分七個部落。內中有一黑水部,所居之地,東邊臨近 渤海,南邊臨近高麗。五代時又分成兩個部分,南半部附屬於契丹,稱為熟女真,只有 這北半部住在長白山一帶,不歸契丹所管,稱為生女真。 女真族俱都穴居野處,遷徙無常,喜吃生肉。飲糜酒。酒醉之後,動輒殺人。沒有 文字,也沒有國號,散居在深山窮谷之間。大的部落約數千戶,小的部落才幹數百戶, 各自推選豪強武勇之人當酋長。由於環境關係,造成了所有女真人都長於騎馬射箭。有 一個姓完顏的部落,在同種族的部落中比較強大。這年有一個名叫函普的高麗人投到它 的部下,因為才智過人,得到了眾人的信任,又在當地娶妻生子,正式成為完顏部人。 不久便被眾人推為首領,當了酋長,並把眾人推舉酋長的制度改為世襲。傳到第四代的 酋長叫綏可,才開始耕種土地,興建房屋,有了定居生活。綏可的兒子石魯,又開始設 立一些條文法令。石魯的兒子名叫烏古乃,為了本部不產鐵,並想在各部落中建立威信, 徑向契丹(遼)稱臣。契丹封他為生女真部落節度使,由此開始買鐵,制造甲冑兵器, 設官屬,勢力逐漸強盛。烏古乃有三個兒子,相繼當了節度使,最後傳位至烏古乃的長 孫阿骨打,是函普的第八代。他在趙佶建中靖國元年被立為酋長。 起初生女真每年都要向契丹進貢北珠、貂皮、名馬、良犬及海東青(小鷹,能擒天 鵝)。契丹酷愛海東青,貪之不已,耶律延禧(遼主)勒索得更厲害。女真族部落不勝 其苦,群情憤激,都想反抗。阿骨打趁機聯合諸部落,起兵同抗契丹。開頭雖然只有二 千五百人,因為勇猛善戰,積怨又深,竟將契丹兵殺得大敗。由此兵力越強,屢次和契 丹打仗,俱都大勝。 宣和元年,金主阿骨打遣李善慶(渤海人)及索都(完顏部人)拿了國書和北珠、 生金等禮物,同了趙佶頭年二月所派的使臣馬政,借著通好為名,試探宋朝強弱虛實。 趙佶並沒想到自己君臣荒嬉,民不聊生,天下騷然,變亂四起,已由內憂引起了外患, 依然絲毫不知利害輕重,妄以上國自居。 先命奸相蔡京和使臣說,想約金人一同攻遼。李善慶。索都見宋室君臣上下荒淫, 國力調敝,自顧不暇,還要夜郎自大,心中暗笑,只敷衍了幾句,沒有十分答理。 趙佶君臣還不知趣,又命馬政帶了詔書禮物,同了來使,往金報聘。走到登州,聽 說金主已立為皇帝。趙佶又下詔書止住馬政,遣平海軍校呼慶送使臣等回金。阿骨打對 呼慶說:「你家皇帝如真要與我金邦和好,便派使臣拿國書來。若把我當成小國,用那 詔書以上臨下,決辦不到!」宋室君臣聽呼慶回來一說,好生不快,但是沒法。童貫貪 功心盛,自不量力,一心一意還想去收復燕雲(營、平、灤三州和冀、景、檀、順、啄。 易等燕京六州二十四縣,均五代時被契丹占去的失地),妄念還是未息。宣和二年,先 後又遣趙良嗣、馬政往見阿骨打,要求滅遼以後,把五代時陷入契丹的漢地送還宋國。 阿骨打說:「土地尚在遼人手中,不是一句話就能得到的。如果雙方同時出兵,誰先攻 下,就歸誰得,才合情理。這都是要拿人命錢財去換來的東西,既無法取巧,也不能白 送,如打算要,快派兵來。」趙佶君臣才知威信已失,空言無用,又遣趙良嗣和金人商 議,夾攻契丹,約定金取中京(熱河平泉縣東北),宋取燕京西京(山西大同縣)。 趙佶君臣又送給金人歲市五十萬金。把國家有用的金錢、人民的血汗,拿去討好金 人,打算將來得到一些方便。阿骨打理也未理,跟著連敗遼兵,奪了許多州縣、趙佶君 臣還想撿便宜,又命童貫為河北、河東路宣撫使,蔡攸為副使,率領諸將,分路進攻。 剛一交陣,宋兵便紛紛潰退。趙佶君臣方始害怕,慌忙下令,退兵保境。由此金人更把 宋軍當作腐朽,把宋室江山也看成了囊中之物。 自來國與國之間,全仗自己本身的力量,來決定它的強弱,絲毫投機取巧含糊不得。 最重要是全國的人心和士氣。像趙佶君臣那樣荒淫殘暴,民心早失。而統兵大將又是童 貫等奸賊和他們的糧餉爪牙,平日只知貪功冒賞,搜刮民財,兵無紀律,倚勢橫行。上 起陣來卻都貪生怕死,不聽號令,又多半是些強征強拉、專為用時湊滿空名額、未經訓 練過的新兵,連老帶小,全有在內,這樣兵力士氣,如何能與剛剛強大起來的金人為敵? 其造成中原淪陷、二帝蒙塵、河山破碎、萬姓流離之禍,並不是偶然的。 ------------------   一鳴掃描,雪兒校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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