岳飛傳
第一九回

親自壞長城 昏主內奸 孰為禍首
疾風知勁草 皇天後土 實鑒此心
岳飛回到鄂州,覺著費了許多軍資民力,今天剛收復了失地,明天又把它棄去,養 寇殘民,實在痛心。連上奏疏,請解兵權,辭職告退。趙構見岳飛威望日隆,越加疑忌。 非但不許告退,並以溫語慰勉,定要岳飛入朝,商計國事。岳飛人見之後,想起前事, 正在憤激,那決不死心的敵人果又大舉來攻。岳飛接連出兵,又連打了幾次勝仗。 當年十一月,金人北退,秦檜用奸黨范同之計,將當時兵權最重的韓世忠、張俊和 兵力最強的岳飛等三個大帥,全任為樞密使(韓、張拜相)和樞密副使(岳)。先使其 離開軍隊,以便為所欲為。張俊知道秦檜用意,首先請將所部人馬調歸御前,一面極力 贊成和議。雙方本有勾結,這一來更成了死黨。 岳飛見金人還是一面談和,一面來犯。趙構仍然寵信秦檜,一味求和,越想越氣憤, 常說朝廷不想收復中原,秦檜欺君誤國,語多激烈。趙構聽了當然不免刺心。 秦檜本就恨毒岳飛,第二年八月,又接兀術來信,催他下手。秦檜乃公然對趙構明 說,兀術的意思,不殺岳飛,決談不到和議。隨命糧餉何鑄、羅汝揖、萬俟高等群起參 奏,污蔑岳飛因去年班師懷恨,不肯再為國家出力,心存怨望。 那喪心病狂的趙構,只圖奴顏婢膝去向敵人搖尾乞憐,保存他那偏安殘局,竟會一 切均聽秦檜所為,共同謀殺岳飛,上來先將岳飛的官免去。秦檜因張俊想奪韓世忠的 「背鬼軍」,於是想連韓世忠一起害死。岳飛得信,忙命岳雲連夜馳告世忠。 世忠大懼,往見趙構,揭破陰謀。趙構因世忠比岳飛聽話,覺著秦檜不應做得太過, 一面否認,一面囑咐秦檜,下余將帥不許妄殺。 經此一來,秦、張二賊更恨岳飛入骨,暗中密計多日,先尋訪岳飛的部下,威脅利 誘,使其誣告岳飛謀反,以便陷害。結果費了許多心力,誰也不肯答應。後來打聽出王 貴因守穎昌怯戰和暗掠民間財物,被岳雲數說了一陣,後被岳飛知道,幾乎斬首。王貴 的親兵又偷取老百姓的東西,被岳飛知道,當時斬首,並打了王貴一百鞭。以為王貴必 恨岳飛父子,暗中命人引誘,許以重利。王貴先拒絕道:「相公(指岳)身為大將,自 然有賞有罰。如果因此懷恨,誰也難於當大將了。」秦、張二賊又查訪出王貴曾經貪贓, 將由敵人手中奪取的珍貴珠寶私自留下,不肯獻公,論律當斬,便以此要挾。王貴方始 害怕答應。 另外一個名叫王俊的,外號王雕兒,原是張憲部下,因犯軍規,曾受刑責。加以久 戰無功,不得升官,心中懷恨,被秦、張二賊也找了去,先把陰謀想好,命王貴把張憲 騙到張俊的鎮江的行樞密府,再以王俊作證,準備屈打成招。 堂吏王應求向張俊力說:「樞密府從來不曾審問過犯人,恐亂朝廷法度,請相公慎 重。」張俊執意不聽,等張憲一拿到,便親自坐堂審問,毒刑拷打,要他承認和岳飛一 同謀反。張憲遍體鱗傷,身無完膚,已成了一個血人,始終不肯屈服。張俊無奈,只得 自己寫上一篇口供,畫了假押,親往臨安密告秦檜。 十月十三日把張憲鎖送臨安,下在大理寺的死囚牢裡。 秦檜知道趙構顧慮太多,先與商量,反使為難。當天代趙構發下詔旨,將岳飛父子 擒送大理寺,命御史中丞何鑄、大理卿周三畏嚴刑審問。 岳飛一上公堂,何鑄便問:「朝廷待你不薄,因何謀反?」岳飛哈哈一笑,雙手抓 住衣服,往兩旁一分,道:「你來看!」刺的一聲,內外衣服全裂。兩臂抖處,轉身現 出脊背上岳母刺的「精忠報國」囚個大字,紅如朱砂,深入肌裡。 何鑄雖是秦檜的糧餉,見到這樣激昂壯烈的神氣,也由不得情虛起來。周三畏又暗 告何鑄:「此乃千古奇冤,休看秦相勢盛,將來必為公論所不容。萬一冤獄平反,你我 俱都不保,還要罵名千載。千萬動刑不得!」何鑄越想越怕,但不能不問,問得也極詳 細。 岳飛只是從容談笑,慷慨回答,並說:「皇天後土,實鑒此心!我岳飛百死不辭, 決不誣服!」岳雲更是神情壯烈,目眥欲裂。不是岳飛喝止,又被鎖銬綁緊,幾乎暴跳 起來。說到憤激之處,將足一頓,腳下大磚立成粉碎。 何鑄越想越寒,忙命退堂。和周三畏商計,想了又想,最後告秦檜,再三勸說: 「此事既失全國軍民之心,便相公將來也有可慮。」 秦檜先是大怒,後被何鑄問得無話可答。遣走之後,覺著何鑄是自己的黨羽,以前 還奏參過岳飛,都會這樣說法,何況全國軍民!憂疑了兩天,終覺擒虎容易放虎難,只 有把岳飛害死,才能保全富貴。便命糧餉萬俟(上占下內)、羅汝揖代何鑄、周三畏審 問岳飛。 岳飛本是當時民望所歸,連岳雲、張憲也是英名遠播,婦孺皆知。岳飛父子在大理 寺過完頭一堂,雖被下到獄內;從獄官倪完起到牢頭禁卒,都是爭先恐後,以禮相待, 全為他父子和張憲抱屈。有幾個會做針線的,便搶著把岳飛撕裂的衣袍縫補好。岳飛只 是微笑稱謝,並未多言。 過了兩天,倪完奉了周三畏之命,乘夜間暗送酒食進去。岳飛看出其意甚誠,才問: 「張憲何在?」倪完先是滿面愁容,語多支吾。後經岳飛父子再三追問,才低聲悄答: 「張將軍屢受毒刑拷打,不肯屈服,已被打入死囚牢了。」岳雲聞言,越發悲憤,欲往 探看。 岳飛低喝道:「此事明是奸臣陰謀暗害。你若往看,休說禁網周密,勢所不能;即 使能去,也是有損無益。萬一被人看破,更使奸賊有了話說,還要連累好人。如何去得! 莫看前日問宮被我問住,不曾動刑,秦檜等奸賊既甘心為敵人爪牙,非把我們害死決不 甘休。人生終有盡日,到了緊要關頭,我兒必須學你張大哥的榜樣,不可絲毫氣餒呢!」 岳雲剛答:「爹爹放心。」忽然有一獄卒慌慌張張地飛跑進來,剛一進門,便低聲 悄喝:「快收!快收!」跟著便慌不迭收拾桌上的杯盤酒食。倪完知有變故,連忙喚至 一邊,便問何故。 獄卒喘吁吁答道:「周、何二位原審官都被秦相罷免,現派萬俟(上占下內)為御 史中丞、羅汝揖為大理寺正卿,接了朝命,當時上任。一到,便命連夜趕造刑具,恐怕 今夜三更後便要提審呢!來這兩個官都是秦相心腹,比不得頭一堂有理可講。快請岳元 帥和少將軍分開來住,睡上些時,準備過堂才好。」 倪完聽了大吃一驚!還未開口,岳飛已從容笑道:「我早料奸賊與我勢不兩立,此 事原在意中。請獄官不要為難,無論什麼刑法,我父子領受,絕無話說。」 倪完還在躊躇,跟著又有兩起獄卒來報,說:「新官甚是嚴厲,恐怕今晚還要親自 查監,請老爺早作打算。」倪完無法,只得把岳飛父子分開,帶到兩間小監房內住下。 仗著白天堂上沒有吩咐,也沒給二人上刑具。 剛剛安排停當,天已過了三鼓,忽然傳令升堂,跟著便聽外面厲聲吆喝和腳步聲走 動。砰的一聲,獄門啟處,一夥如狼似虎的校尉衙役,手持鎖鍊鞭棍,氣勢洶洶,沖將 進來,剛喝得一個「帶」字…… 倪完早已得信,中心憂急,一直陪侍在側。見來這一夥校尉,倒有一半是生臉,知 是糧餉帶來的爪牙,料定岳飛父子決無幸理,心正叫不迭的苦。岳飛已從容起立,只說 得一句「岳飛在此」。聲音不大,不知怎的,自然有威,來人竟被鎮住,當時清靜下來。 為首兩校尉首先把腳步停住,做聲不得。就這相對略一觀望之際,岳飛已慨然笑問 道:「要過堂麼?我去好了。」 忽聽隔壁砰匐嘩啦和眾人驚呼急叫倒地之聲,亂成一片。立有數名校尉,拉了倪完, 趕將出去。岳飛知是另一起校尉往隔室鎖拿岳雲,岳雲不服,打倒了幾個。忙喝:「雲 兒不得無禮!」語聲才住,倪完已拉了岳雲連同先去的校尉走進。 岳雲怒吼道:「我死活都要和爹爹在一起!這班豬狗想凌辱我,不行!」岳飛方喝: 「雲兒不可如此。」為首二校尉已賠笑道:「沒有元帥和少將軍不聖明的。我們決不敢 狐假虎威,欺心大膽,不過堂上有話,非帶刑具不可。請二位應個景兒,我們也好交代, 以免到了堂上彼此不便。」 岳飛笑道:「我父子死且不懼,何懼上刑?你們只管動手,不必害怕。」隨將手往 後一背。岳雲只得照樣,也把手向後一搭。 為首二校尉互看了一眼,再向兩旁使一眼色,立有四名校尉搶向岳飛父子身後,把 暗藏的特制鎖銬取出,冷不防蹌的一聲,把二人銬上,跟著又給戴上一副重腳鐐。 內一校尉剛說得一聲:「岳元帥、少將軍請走。」先在隔室打罵岳雲、遭到反擊的 兩名糧餉爪牙,正由人叢中擠進。見岳飛父子上了特制的重鐐銬,以為可欺,意圖報復, 各把手中皮鞭一揚,大罵:「死囚!」照准岳雲迎頭便打。 岳雲早就憤極,見對頭行兇欺人,一聲怒吼,避開來勢,騰身而起;左肩上雖被掃 著了一鞭,那打人的卻被他一腳踹中。「哎呀」一聲慘叫,倒地不起。身後的同黨也被 撞倒了兩三個,當時又是一陣大亂。 岳飛忙喝住岳雲,對眾發話道:「我父子不論有罪無罪,既到這裡,必守法度。你 們如其擅用私刑凌辱,我兒子年紀輕,恐怕他忍耐不下呢。」說罷,雙臂微微一振,身 後鐵銬軋軋亂響,彷彿要斷神氣。嚇得這班惡奴面面相覷,哪裡還敢多言! 為首二校尉賠著一臉苦笑,連聲應「是」,先把動手的同黨故意喝罵了幾句,再朝 岳飛父子說了幾句好話,然後起身。倪完已不知何往,岳飛父子便隨著這班惡奴走了出 去。 外面正下著雪,地上積雪已將二寸。忽然一陣寒風帶著一蓬雪花,迎面撲來。岳飛 覺著冷氣侵肌,由不得打了一個冷戰。由當地到後堂,要經過好幾排監牢和大小六七座 院落,前半所過之處到處都是鎖鍊拖地和犯人呻吟悲號之聲。風雪深宵,聽去分外顯得 悲慘。 等過完這幾排監房,走向正堂馳道之上;前面先現出兩行白紙燈籠,昏焰憧憧,似 明還滅。人快走近,才看出燈下站著兩列禁軍,都是特選的彪形大漢。因天太冷,一個 個縮頭縮手,立在寒風中冷得直抖。非但顯不出絲毫威風殺氣,那特意用來示威、打磨 得明光珵亮被這些人抱在懷中的大刀闊斧,也為雪花所掩,不到面前,簡直看不出來。 這父子兩位英雄都是身經百戰的人物,看了正覺好笑,為首二校尉已當先往前跑去。 跟著便聽呼喝堂威,一遞一聲,遠近相應,淒厲刺耳。剛走進大堂台階,便聽有人大喝: 「叛賊岳飛、岳雲帶到!」跟著問官便點岳飛。 大理寺後刑堂,是專審要犯的所在。萬俟(上占下內)、羅汝楫二奸賊又都是秦檜 的死黨,一心一意想置岳飛於死地。事前便照秦檜所說,想了好些又陰又毒的主意,打 算恐嚇岳飛,屈打成招,逼他誣服。上來便命各牢頭禁卒把所有監犯加以私刑虐待,使 其慘痛悲號,故意在半夜裡造成一種悲慘景象,準備敲山鎮虎。 刑堂地勢廣大,上面供著聖旨。公案前面和兩側,由上到下,吊的、架的、舖在地 上和手拿的,是大理寺原有的刑具,全都佈滿,另外還有許多新制的非刑。二百名手持 刀斧槍戟的禁軍,做小半環保衛在中、左、右三列公座之後;一百多名手持皮鞭棍棒的 差役,兩翼分列於前。 那先前一聲接一聲,後來再同聲吆喝的堂威,宛如惡鬼厲嘯變作一群野獸在那裡張 牙咆哮,似欲得人而噬。迎門兩側各站著八個彪形大漢,一個個貌相猙獰,兇神惡煞一 樣。休說常人到此,便是久慣犯案滾過多次熱堂的江洋大盜,見到這種威勢,官法如爐, 也由不得膽寒心悸,驚魂皆震。 二奸賊由提審起直到刑堂,無一處不苦用心機。斷定岳飛便是一個鐵漢,也禁不住 這樣威嚇凌逼。坐在公案之上,把名一點,正打算先來一個下馬威,給岳飛受上一頓磨 折,岳飛已在眾聲吆喝中緩步走進。 那兩旁十六個惡漢,無一善良,原定岳飛一到,迎頭先將衣冠剝去,連踢帶打,盡 量凌辱一陣。然後踹到公案之前,再由二奸賊拷問。一個個早就橫眉豎目,摩拳擦掌, 端足了架子,準備為首二人一抓岳飛袍帶,立時一湧齊上。 無奈岳飛英名神勇和他的為人,眾惡漢全知道,平日都伸過大拇指。岳飛先在獄裡, 並未絲毫受屈,仍穿著一身公侯冠帶,腳下鎖鍊又被勒緊在棉褲腿上,不曾拖地。這時 由外而背手走進,依然是英威凜凜,大將威儀。 為首二惡漢見了,首先發怵。余眾惡漢也和他一樣,非但不敢按照預計搶撲上前, 竟連平日沾滿血污的雙手,都不自覺地垂了下來,彼此不約而同,往後閃退了兩步。就 這互相觀望縮退之際,岳飛已從容緩步走到公案前面。 萬俟(上占下內)前因運糧誤期,又有剋扣,曾被岳飛鞭打,幾乎斬首。後來傳旨 班師,又鬧了個無趣而回。心既懷恨,又想討秦檜的好,真恨不能把岳飛凌遲碎剮才對 心思。但是多麼極惡窮兇之徒,也具有和常人一樣的心理。只管大權在握,可以任性迫 害無辜,終不能不為對方的正氣英名所懾。臨事時的膽怯和事後的外慚清議、內疚神明, 特別是害怕自食其果,受到應有的制裁,成了他們精神上的重壓,其心理上與常人略同 而本質有異者在此。因為面對這一位英名蓋世,並曾親眼見到過他那軍容軍威之盛的非 常人物,心理上早就種下了一個畏懼的根子。再見岳飛昂然走進,那一種嚴肅堅強的神 態和颯爽的英姿,仍和自己當年犯法受審伏地哀求時所見的三軍主帥一樣,心先一震。 這時堂威早過,除岳飛腳步走動之聲外,滿堂三百多軍校差役都和泥塑木雕一樣, 目瞪口呆,誰也沒敢出口大氣,兩旁公案後,還坐著大理卿薛仁輔、寺丞李若樸、何彥 猷等陪審官,也都一言不發。堂吏低喊了聲:「岳飛提到!」萬俟(上占下內)竟似不 曾聽出,呆在座上,急切間開不出口來。 羅汝揖比他還要膿包,生得又極矮胖,做一堆坐在那又高又大的公座上面,心裡老 想著岳飛當時單騎陷陣,出入萬軍之中,所向無敵。那麼厲害的金人竟被殺得聞名喪膽, 望影而逃,何況刑堂上這三百多個兵差爪牙?萬一情急反抗,一個制他不住,命都難保。 岳飛人還不曾提到,羅汝揖先就膽怯憂疑,打好讓萬俟離先做惡人,然後相機行事 的主意。沒料到萬俟(上占下內)先前口發狂言,認定岳飛是他俎上之肉,可以隨意宰 割。誰知見了岳飛,竟會呆在座上,一言不發。一著急,便多看了岳飛一眼。 雙方目光正對,羅汝揖瞥見岳飛一雙精光炯炯的眼睛注定自己,英威逼人之概,心 裡又是一震!身不由己,往下一縮,矮下了半個頭。這一來,只剩下半張豬臉和一雙倒 掛著的狗眼露出在公案之後,哪點像人! 刑堂被佈置得和閻羅殿一樣,地又深廣,雖然掛有八個極大的燈籠,都是紅色油紙 所制,光景十分晦暗。公案上的兩對大蠟燭給寒風一吹,蠟淚做一邊倒掛下來,有的已 熔去了半截,殘燭搖焰,直冒黑氣。二奸賊怕冷,又在公案兩側升起兩大盆炭火,火升 得很旺。火焰熊熊,紅中帶綠,把滿堂官差兵校的臉都映成了慘綠色,彷彿一片愁雲慘 霧,籠罩著一堂泥塑的惡鬼。 萬俟窩生得又瘦又長,一張弔客臉,下面支著一節細長的頭頸,坐在又高又大的公 座上面,送喪的紙人也似。再配上一個臃腫猥瑣的羅汝揖,更顯得形態丑惡,不似人樣。 岳飛看了又好氣,又好笑,也由不得朝二奸賊多看了一眼。羅汝揖竟被嚇了一大跳! 他這裡往下一縮,座椅一響,萬俟(上占下內)立時驚覺過來;忙把心神一鎮,張口便 問:「你……你為什麼要謀反?還不從實招來!」 岳飛亢聲答道:「我岳飛自從當兵到現在,每日只想收復中原,迎還二聖,掃平虎 穴,復仇雪恥。上安宗廟社稷之靈,下慰舉國軍民之望。如說我反抗金人,與仇敵不共 戴天,致招內好讒賊之忌,則是有之。似此陰謀誣害,我岳飛寧死不服!」說時,長眉 高舉,目射精光,聲容既極壯烈,又當深夜廣堂,繁囂盡息,最寂靜的時候,越顯得聲 如霹靂,滿堂皆震! 萬俟(上占下內)正在心頭震動,非常緊張之際,問得又慌了些,語聲有點吞吐, 本來就不自然,聞言好似當頭挨了一棒,只覺兩耳嗡嗡亂響。一眼瞥見大堂外雪花飛舞, 起伏如潮,彷彿天空中的風雪也在和岳飛助威,怒吼起來。不知怎的看了心慌,忙命左 右把刑堂大門關上,跟著向岳飛「你你你」連說了三個你字,底下又開不出口來。 羅汝揖見他又僵在那裡,心正急得發抖。屏風後忽然轉出一名校尉,報說:「證人 已到!」又聽岳飛腳底噹啷一響,好似鎖鍊墜地之聲。偷眼一看,岳飛雙手倒背,始終 挺立未動,腿上正滑下來一條鎖鍊。再一側頭,瞥見兩旁二十來個身強力大手持撓鉤、 套鎖的差役,各把眉頭皺緊,一動不動地正朝著岳飛呆看。猛想起岳飛戴有特制的鐐銬, 刑堂上戒備森嚴,羅網稠密,便是三頭六臂,肋生雙翅,也不怕他反上天去,這樣怕他 作甚?念頭一轉,惡膽立壯,抓起驚堂木往桌上一拍,厲聲嘶喝:「如今人證俱全,你 還說不謀反?快些從實招來,免得皮肉受苦。」 岳飛哈哈大笑道:「好!你把人證拿來我看。」這一來,連萬俟(上占下內)也被 提醒,立命快傳證人上堂對質。 岳飛一見當晚的局勢,問官萬俟(上占下內)、羅汝揖又是秦檜的死黨,早就料定 兇多吉少,決無幸理。後想平日治軍、臨民、對國家,全都無愧於心。只管糧餉深文周 納,陰謀陷害,多少也得有點因由,似此捕風捉影,適見其作偽心勞,並無用處。念頭 一轉,也就放過。及聽說是人證俱全,並要傳來當面對質,忽想起帶兵多年,最重的是 紀律。雖然從來謹細,不曾屈過一人,既然明申賞罰,哪有不結怨於人之理?何況秦賊 這樣重的威權,買也買出人來。倒要看看來者是誰?如真是偏聽錯罰所造成的對頭,今 日平白受此奇冤,也就是平日斷事不明種的惡因了。 心正尋思,目光到處,屏風後己有一名校尉領著一員將官走來。定睛一看,那被奸 賊傳來的證人,正是同門好友、又曾同抗金兵、共過多年患難的王貴。事出意料,不禁 又驚又怒,暗忖王貴尚且如此,余人可知。王貴已到了公案旁邊。 萬俟(上占下內)故意喝問道:「你告岳飛令幕僚於鵬、孫革密寫私書,命你和張 憲虛張聲勢,假說金兵大舉來攻,借此發兵謀反;又命張憲先據襄陽造反,意圖篡位。 現在已將岳飛拿到,快去當面對質,看這反賊有何話說。」 岳飛這才聽出案由,暗罵奸賊真個無恥,既拿這樣大的題目誣陷人,怎麼上得堂來, 連句整活都說不出?先想聽王貴說些什麼,偏生語聲甚低,吞吞吐吐地一句也聽不出, 迥不似平日那麼粗豪。 岳飛心正不耐,忽又聽萬俟離獰笑道:「你自告岳飛謀反,反賊張憲又是你設計誘 擒歸案。此事關係你一生禍福,切莫要自誤呢!」王貴低頭不語。 隔了一會,忽然轉身走來。岳飛方想,難怪徐慶、岳雲都說他膏粱子弟,貪逸畏險, 心志不定,難共危難,果然一點不差。 忽聽羅汝揖在上發話道:「王將軍不顧私交,除此大害,功勞不小。」說時,王貴 已然走近。岳飛只朝他看了一眼,並未開口。王貴受了二奸賊的威脅利誘,本來板著一 張臉,看去意思很堅決。剛和岳飛一對面,不知怎的,面容突轉灰敗,嘴唇不住亂抖, 兩眼裡淚花亂轉。望著岳飛,彷彿有一肚之話說不出來的神氣。 二奸賊看出王貴情虛膽怯,同聲大喝:「王貴,你要放明白些!這時候你有天大本 事也顧他不得了。」旁座陪審官薛仁輔、李若樸、何彥猷等早就看不下去。見此情景, 李若樸首先起立,把手朝二奸賊一拱,還未開口,王貴忽向岳飛撲地跪倒,顫聲哭喊道: 「岳大哥!岳元帥!我不該昧著良心冤枉了你!這不是我的本心。秦丞相和你作對,就 沒有我,你也活不了,我實在沒臉見人,我情願陪你一起死!受逼誣告你的不止我一 個。」說時,神態激昂,連珠炮也似,使人沒法插口,說到末句便放聲大哭起來。 岳飛笑說:「是非公道自在人心。我不怪你,你快起來。」王貴仍哭個不住,只說: 「我實在是比豬狗都不如,大對不起你了。」 二奸賊做夢也沒想到業已收買得好好的幫兇王貴,當此眾目之下,竟會翻腔,被陷 害的又是功在國家、官居少保樞密副使武昌公的元戎重臣,不是尋常的百姓。這一急真 非同小可,嚇得心都亂抖。慌不迭同聲喝罵,只把驚堂木亂拍,不知如何是好。 滿堂三百多人都被這一個緊張動人的場面所吸引著。休說原有大理寺官差軍校,便 是二奸賊帶來的爪牙惡奴也都看出了神。一個個全神貫注在岳飛、王貴的身上,又為王 貴號哭之聲所掩,二奸賊只管嘶聲啞叫,竟如未聞。 後有兩名爪牙驚覺過來,搶著下來要拉王貴,薛仁輔已實在忍耐不住,拍案大喝道: 「把原被告先帶下去,等弄清楚了真假再審!」旁立眾差役見二奸賊坐在位上,氣得直 喘,並無表示,忙即應諾。 二奸賊雖然依附秦檜,兇險狡詐,無惡不作,到底初任刑堂,好些法度還不明白。 薛仁輔等三人都是在職多年,頗有風骨聲望,官也僅在二奸賊之次。王貴臨場變卦,又 成了致命一傷,當時只乾著急,無計可施。 ------------------   一鳴掃描,雪兒校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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