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貴妃/(南宮搏 著)
第三章

    開元二十八年十月甲子日。
    大唐皇帝赴驪山溫泉宮避寒。
    一些例行的儀式之後,第二天上午,玉真公主把楊玉環迎了去,她向侄兒說明,迎壽王
妃到玉真觀小住數日。
    這是心照不宣的話,壽王殿下只有表現愉快的接受。
    壽王妃只帶了兩名女侍和一名內侍同行。
    但是,壽王妃在玉真公主的驪山別業停留不足半個時辰,就從後面入內禁了——玉真公
主在城內住女道觀,但在驪山,她和未出閣公主一樣,在宮苑禁區有一所殿宇居住,從她的
住宅入內苑,如果先有安排,不會被發現。
    當著玉真公主時,楊玉環盡可能維持平和,實際上,她在非常不滿中,第一,一到驪
山,自己還不曾和丈夫有過同游就被召入,上午,又很早。第二,從玉真公主的口氣,自己
會住在宮內至少一二夜吧,在此以前,她和皇帝之間偷情相會,都是白日,沒有在一起度過
一夜,皇帝曾有許多次表示共度一宵的意念,如今,當然是了。
    於是,當皇帝輕快奮揚地迎她時,楊玉環卻表現了罕有的冷漠。
    皇帝毫不介意,笑嘻嘻地伴隨著她走過一條長廊而入室,傳道自己別後相思。
    她沉著臉,雖自抑怒怨,但她又讓皇帝看得出自己是在不高興中。她和皇帝之間偷情往
來已有一段時日,平時,她依照教育而盡力順應和引皇帝高興,只有在偶然中,她會逾越一
下,而今天,她是有意讓皇帝看出自己的不歡。
    然而,皇帝毫不在意,直到室內,獻上溫熱的清酒時,李隆基依然貪婪地看著她。
    這使得楊玉環自身不能忍耐,她揚揚眉,作怨怒狀而看皇帝,李隆基又報以一笑,她恨
了,脫口說:「皇上,你難道看不出我在不高興,要發脾氣?」
    「是,我想我看得出,你的神態,宜喜亦宜嗔,今天,別有風韻,我想想,應該用一句
甚麼詩句來形容。」皇帝作出欣賞狀,完全不曾關注她的感情。
    「你這人,真豈有此理!」楊玉環在忽然中忘記了尊卑,用了較尖銳的聲音說:「我要
發脾氣,我心裡有老大的不高興,我想和人吵嘴——你還說好看不好看,哼,豈有此理,一
個人要發脾氣,難道還會好看的?」
    他雙目依然凝視著她,也依然保有笑容,點頭說:「是的,很少人在發脾氣時也好看,
而你卻別有風情,即使在要發脾氣的時候,依然是很好看的。」
    楊玉環真的為之氣急了,她不能再顧到事君之禮,揚眉,噘了一下嘴,率然說出:「皇
上,我是要向你發脾氣!」她的聲量相當高,有真實性的不滿。
    可是,皇帝仍然保持欣賞的好風度,一些不以玉環蔑視尊卑為忤,平和地點點頭,接口
說:「我知道了,雖然是你要向我發脾氣,我依然認為你宜喜宜嗔,別有風情,那是客觀見
解,這和你要向誰發脾氣毫不相干的。」皇帝稍頓,從容地:「女子有幾分剛勁氣時,才不
庸俗,柔雖然好,但不能長期……」
    「皇上,你——」她為之啼笑皆非,急驟地截斷了對方的話,搶著說:「你好沒道理,
我說了我是在不高興中,而且向著你,你卻像沒有人那樣,也不問問我為什麼?」
    ——她已經是兩個孩子的母親了,但是,她又不甚通人情世故的。未嫁前,只要避過父
親,便肆無忌憚;出嫁後,丈夫把她作為暖室裡的鮮花那樣地護持供奉,一切的貴家和宮廷
的教育,雖然時時會使她警惕和約束,但意念上一奔放,稚氣就自然而然地流露了。
    於是,皇帝大笑,過去捏住她的手,她一閃而躲開,忿忿地說出:「這有什麼好笑?我
不高興,你卻觀得好笑!」
    皇帝努力忍住笑,縮回手來,搓著,然後問:「那麼,告訴我,為了什麼事?」
    「算了,你是皇帝,你從來不必關心旁人的!」她氣虎虎地說出:「皇帝呀,人人都要
順著你的是不是?」
    「是的,但有時也不是;」李隆基忽然正經地說,「有時,做皇帝的人要忍耐,順別
人,譬如在朝堂上,有一些死讀書,讀死書的忠臣,他們本身對事無知,會在殿上喋喋不
休,聲勢洶洶,那時,我必須忍耐和順應,否則,那些忠臣會寧願一頭撞死,去做歷史上的
忠鬼,而我,就成為不聽忠諫的暴君或者昏君——」
    「皇上!」她雙手一齊拍在幾上:「你這個人真正毫無道理,我說我的私事,你卻說朝
廷大事,這和我有什麼相干呢?」
    「噢——你的話引起我的感慨,我的遭受,無處可訴的!
    玉環,被你一提頭,我也有牢騷要發了!」皇帝行近她,雙手按在她的肩上,微吁:
「好了,我暫時不發牢騷,聽你的!告訴我,你為了什麼?」
    她是一時意氣,聽了皇帝一席話,淆惑了,她不以為皇帝會有不如意的事,居然脫口而
出:「你也有牢騷?」
    皇帝哦了一聲,松開手,徐徐地在她身邊坐下,再說:「我的牢騷多著哩,可是,我不
能向人說的,一個皇帝的不如意事,並不比平常人少,好了,不談我的事,如果我一說開
頭,會象漕渠的水閘放水,流個不停。」他自我一笑,接下去:「所以,我的事還是不說的
好,你呢?」
    她的意志一松弛,此時已集中不起來了,對皇帝的詢問,只揚揚眉毛,沒有說。
    「玉環,有什麼事使你不遂心?對我——」他又搓搓手,「我有什麼事使你不快的呢?
應該沒有啊!」
    「怎麼會沒有?」她的不滿又恢復了一些,「一早就找人來,偷偷摸摸地,哼——」
    「玉環,不是我願意偷偷摸摸,讓玉真公主來接你,面子上好看些,而且,我想留你—
—」
    「掩耳盜鈴!」她說,以雙手掩住自己的耳朵。
    皇帝很佻巧,倏地轉身,把架上一只叫喚侍女的鈴送到她面前,這一個快速和配合的動
作,把楊玉環惹笑了,她接過鈴,猛力地用木槌打了幾下。
    屋外的侍女兩人,分左右而入。
    皇帝很會應付場面,正經地向侍女說:「弄些小食來,午餐,設在含珠殿!」
    侍女走出之後,大唐皇帝向強自抑笑裝作正經的楊玉環伸了一下舌頭——然後,也笑了
出來。
    皇帝的裝腔作勢既自然又灑脫,但看到全部過程的人卻另有一種感應,楊玉環想到戲台
上的演員的做作,也想到剛才由掩耳盜鈴一語而起的種種,每一個人在意念轉換中總有弛放
的時候,如她弛放了,完全地忘情一切,她的雙手握了拳,傾身向前,打落在皇帝的雙肩
上,在忍笑的氣呃中說不出話來,而大唐皇帝,順勢將投懷的人抱住了。
    她不會掙扎的,她和他早已有了兩性間的實際,擁抱,平常得很,她松散地在皇帝懷抱
中喘氣和調勻自己的呼吸,其間,皇帝還吻了她。
    「你這人——噢!」她搖搖頭,恨惱在一瞬間飄散,笑著接下去說:「皇帝富有四海,
呵——我佩服你,我才說掩耳盜鈴,你手腳快,才思敏,立刻取過一只鈴,噢,皇帝——」
    他摩挲她的面頰,輕悄地說:「你雖然掩上耳朵,我的鈴卻是自己的,並非盜來!」
    她仍然散漫地伏在他的懷中,然後,她說:「總而言之,你狡滑,也很夠壞的!」
    「這不能用一個壞字來形容,只是機變而已,從取鈴到打響了鈴,我只能如此,否則,
多麼不如意思?」
    她的怒氣已消散,皇帝取了清酒,讓懷中的人飲了一口,接著自己也飲一口。
    她徐徐地自皇帝懷中脫出,坐好,以手抿按髮鬢。
    皇帝看著,也伸手相助,一面說:「不妨事,由此地到含珠殿,不會有外人看到!」
    她停了手,一絲潛在的惆悵自心靈深處泛起,她想到自己和皇帝之間的偷情,內侍、侍
女看到的有不少,知道這件事的人也有不少,這多麼可羞,她想到市井中人說姦夫淫婦,那
話雖然粗俗,但用在皇帝和自己身上,又有什麼不可以和不恰當呢?
    這是恍忽間的意念流轉,但由於這已不是第一次了,意念上的羞澀感極為薄弱。
    在飲了幾杯清酒後,侍女已送入小食,並且報告含珠殿那邊已經準備好了。
    楊玉環不知道含珠殿,她問了。
    「這是在御湯泉的東邊,溫泉自含珠殿一條水道噴入御湯泉,那個噴水口,是玉石雕成
的龍,龍口內含珠,湯泉自兩邊流出——哦,你沒見過,現在先去看看!」
    楊玉環知道驪山行宮有好多處湯泉,而稱為御湯泉的,理論上歸皇帝專用。她自然不會
有機會看到,不過,她相信,皇帝寵愛的妃嬪,也可能得入御湯泉的。
    她不大高興在室內閒談和親暱,皇帝提議,便立刻同意。
    於是,他們緩緩地出了暖室,皇帝可能為了表示自己的身體壯健,他不走內甬道,而取
苑路。
    十月,雖然不是長安最冷的日子,但初冬的寒風也很勁,只是,他們都不在意——室內
的溫暖,也是使他們能抵受風寒的原因。
    有四名內侍在皇帝之前二三十步處,後面,也該有四名內侍相隨的,可是,皇帝略不在
意,他攜著楊玉環的手而行,指點苑路上的陳設,他告知玉環,這條路和含珠殿,都是十年
間修的。
    這是一條精緻的白石甬道,兩邊,有石柱、朱欄,欄外,是一列冬青樹,稍遠處的圃
中,有一對馴鹿……
    於是,他們進入了小巧但華麗非常的含珠殿,他們由正面殿門入的,看不到溫泉。
    皇帝引她越過正殿而到後殿,出廊,她看到聳起的屋宇,是凹字形的,中間缺入處,便
是湯池殿,她估計,兩邊的屋宇才是住人的。而三面的屋宇,和溫泉室之間的距離,各有兩
丈以上,但都有廊相通。
    楊玉環估計,湯池有一丈六七尺長,一丈二三尺闊,成長方形,有梯級下水,水池旁
邊,有扶手,水池中,有小巧的柱台,也圍上欄杆;池的左右,有封閉著的房間,她無法看
到內容,猜想那會是更衣室。
    當她看罷隨皇帝轉身時,皇帝作了一個手勢,溫湯池所在的房屋的長窗,齊整地關閉了。
    窗戶關閉時很有規律,楊玉環為此回望和詢問。
    「此地,每四扇長窗有一個銅桿,操縱窗戶的上下,你沒看到,窗戶都是上下式,又是
向外開的!」
    「哦——」她點點頭,從自己的家而想到了皇帝的奢華,今天所見,是宮宇的另一種工
巧和華麗。
    大唐皇帝和楊玉環在後殿的中央閣子吃午飯,有四名樂伎在閣外的左右奏樂,那是宮中
的內樂伎,造詣不高,平時侍皇帝吃飯是八人演奏的,但今天只用了四人,且全為弦樂,看
來,這不過是點綴而已。
    在吃飯的中間,皇帝技巧地賜楊玉環在御溫湯池中出浴。
    她對這個池極為愛好,但也看出這當然是皇帝專用的,她低問:「我可以嗎?這是皇帝
御池——」
    「是我的御池,在今天之前,除我之外,無人曾浸身在此池中,但是,你總是可以的,
無論什麼,你都可以!」
    她睨了他一眼,不曾再說。
    飯後,皇帝伴了她到右邊的屋宇,囑咐侍女服侍她入浴溫湯,他向玉環說:「這一池是
最好的水,你不妨多在水中浸浸,我飯後休息一下,你上來時,他們自然會叫我的。」
    她有入溫泉的欲望,但是,她又有些膽怯——宮廷中有許多規矩,她和皇帝偷情的來
往,把這些規矩破壞了,但那是和皇帝在一起,現在去入浴,是單獨的,她不知規矩如何,
但又不好意思詢問。
    於是,兩名侍女引她到池邊的房間,這房間,好象分隔了三間或四間,外間,有兩名侍
女跪迎,陪她來的侍女退到戶外,那兩名侍女關上門,為她除了外衣,再引她入左首的屋子
——一間很暖的屋子。
    兩名侍女再為楊玉環除了衣服,她有羞澀感,可是,她不能有反應,連褻衣,內襪都除
盡了,侍女用一幅麻質的大巾披在她的身上,再引她進一道門。門內,是兩名穿了似肚兜一
樣的衣服的女子。有三人,她想,那是服侍沐浴的人吧!
    這三人引入楊玉環,去了披在她身上的大巾,用溫水澆淋在她身上——她愕異,她想,
不是入池沐浴的?
    自然,她不方便詢問,到了這地方,只能由人們擺佈了。
    這三人,緩緩地用瓢取溫水,澆淋在她的身上,一人,用了一幅絹,將她的長髮包緊,
然後,她們扶了她斜躺在一張有墊的石床上,石床本身也是溫熱熱的。
    於是,兩名侍浴的侍女輕輕地為她沐浴,用一種有香味的水塗在她身上,再用鈍口的玉
刀輕刮,另一名侍女,以雙手為她按摩——很舒服,她想:「這是神仙般的享受啊,驪山諸
王宅雖然也引有溫泉,但和此地完全不同。」
    在按摩中,不斷地有溫水澆淋在她身上,水越來越熱,但逐漸的加熱,只使感到舒服而
沒有不能承受之感。這樣的沐浴,耗去了一刻工夫吧?
    她的雙足,被包裹在熱巾中,經常有熱水澆淋,然後,一名侍女為她修剪和磨齊了腳趾
甲。
    她以為溫泉賜浴已畢——但是,當她被扶起時,一道向內的門開了。她們扶著她出去,
經過一道短短的過道,有些些冷空氣進入,使她一爽。可是,接著又有一道門開啟——玲瓏
精緻的長方形浴池便在她的眼下,侍女只扶送她到下階的欄杆邊,告訴她,這是侍浴女所能
到達的界限,她們又告訴她,在池中多浸浸,可以去病延年,同時,她們又指點她可以在池
中游樂,事畢,可以拉動任何一條線繩,就有鈴聲,她們會再來服侍。
    說完,這些人退出,門也隨之關上了。
    楊玉環獨自一人,先有些心怯,漸漸,她自然了,看周圍,光線自四周近屋頂部分的明
角窗透入。剛才所見的長窗都已關上,那些窗,也能透光,但內外自然是不能看見的,她欣
然,一步步地踏入溫湯池。
    這是她有生以來第一次在一個大池中嬉水,一切的心事都放開了。她在齊胸的水中沿邊
走,再探索著向中央。中央,水也不深,不會使人淹死在水中的。如此,她更加放心了,想
到幼年時夏季在行旅中,看到路邊的水塘中孩子們游泳,雙足打起水花——她以雙手緊捏著
中央柱外的玉欄,嘗試著雙足打水,她試了四五次才能使身體半浮而打起水花。
    水的溫度逐漸增高,但這一池溫泉澄清,而且沒有蒸氣,她奇怪著,不過,她不去深
究,她完全地被吸引了。再摸索到龍頭附近,看到水中有一傾斜的玉床,她躺在上面,頭與
頸項在水之外,但水中的身體卻會浮漾,躺不平實,起初,她有些怕,漸漸,她伸出一手,
捏住旁邊的欄杆,本身有了安全感,而且覺得很舒適。她合上眼皮,時時伸屈雙腿而打水。
    時間逐漸使她習慣在一個大池的水中。由於屋內沒有人在,她也自在得多,稍後,她在
玉石的床上站起,看自己的軀體——許多人稱讚她著了衣服時的美麗,而她,在有機會裎裸
時,會欣賞自己不著衣服時的軀體的勻稱美。
    一般生育過孩子的婦人,肌肉骨骼都會松弛,而她絕不,她至今仍是緊密結實的,她的
小腹只稍為比未嫁前隆腴一些,皮膚絕無紋痕。她在直立著自我欣賞,覺得小腹稍為肥腴一
些,與內身更加相稱。
    在壽王邸,有時,入浴後,她會對著銅鏡自照,但壽王的宅邸無論在洛陽、長安、城
內、驪山,都沒有如含珠殿現在所處那樣好的環境,容她伸舒自如。她以目光搜索,希望能
發現鏡子,但是,沒有!
    在自我欣賞中,她又把自己浸入溫泉——人們說在溫泉水中浸著,能使人延年益壽,不
會生瘡,也能使皮膚柔滑,在她的年紀,對延年益壽這一項是沒有興趣的,但是,對滋潤皮
膚,卻看得很重!
    就在她嬉之不已之時,忽然,另外一頭門戶有聲響,她本能地以雙手放向胸前。但又立
刻放下,她想到侍浴女——自己在儀態上不能作出外行相。
    在門響之後,有一個如磐的響音,她問:「誰?」
    「玉環,你在水中要泡多久啊?」是皇帝的聲音。
    她一驚,本能地啊了一聲,脫口說出:「你,你在偷窺——」說時,她的身體蹲入水
中,讓水淹到胸前,然後,注意聲音傳來的地方,那道發出聲音的門,並未開啟,但已隙開
一條極為微小的縫,可以斷定,不能從此偷窺,此外,她又無從發現甚麼空隙。
    皇帝沒理會偷窺一語,只笑嘻嘻地接著說:「可以上來了,你在水中泡著有半個時辰了
吧?」
    她嬉水,自我欣賞,忘記了時間,皇帝一說,她才想到,接口說:「我就出來!」她往
入口處的門走。
    有一名侍女的聲音:「王妃請來這一邊!」那是門稍微隙開的一邊。她循聲走過去,將
上石階時,門開了,只有一名侍浴的女侍在,引她走過一條極短的過道,進入另一室,又有
一名侍女用一幅大浴巾裹她的身體,但只吸乾她身上的水分便取下,指引她進入一個門帷。
    她不經心地進入帷內,一瞥間,她叫出——那是一個房間,皇帝赤足,著一件寬鬆的浴
袍。而她,全身一絲不掛,她窘羞,欲退又不能。皇帝在她發出聲音時,很自然地取過一襲
衣,上前披在她的身上,並且說:「她們不替你著上衣服——」
    她和皇帝之間雖然也有過多次的偷情,她也曾設想到市井俚語:「姦夫淫婦」,自然有
赤條條地相對過,但在她的心理上,那是畸形時間,而此刻則是正常時間。她為在正常時間
裡自己赤裸著被人看到而羞。本來就很熱,羞,使她更熱和出汗,皇帝為她披穿衣服時,她
在羞澀中無地自容,終於,她偎靠到了皇帝身上。
    她的浴衣和皇帝的不同,皇帝的,是一種麻質物,而她,是一種絲織品,絲質色淺,似
透明,而且,又不吸水分——此時的她,正在出汗。
    她要譴責皇帝,但是,羞澀得失措使得她依著皇帝,軟綿綿地,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李隆基強壯的雙臂摟攬了一個嬌慵的身體,徐徐移動到邊上的榻邊,坐下,吻她——她
不曾有反應。此時,她雙頰嫣紅,全身似慵憊得失去了所有的力氣,任由他吻。皇帝極為溫
柔,輕輕地吻,輕輕的撫摸著她那汗濕的身體,他表現了非常憐惜的愛。
    在熱蒸、羞澀、松弛中的楊玉環,透了一口氣,合著的眼皮抬了一下,再合上——她以
為自己不看,可以減低羞澀的。但是,合上眼又太悶,因此,看了一眼,然後,她柔弱地低
問:「你是不是在偷看?」
    「玉環,不是的——」他悄聲說,又吻她流汗的頸項,徐徐接下去說:「當你進來時,
我看到,這不算偷看!」
    「在此以前——」她的手伸出,在蒙昧中,插入他的衣內,摩挲著,又低說:「我在水
池中……」
    每一個人,靈智和肉欲都會有分離的時候。
    每一個人,在被制造成的環境中,又都可能在順應中孕育出一種情分。
    她和皇帝之間,不應該有情分的,被勢所迫而致的肉欲關係,雖然蒙有情的外衣,但那
只不過是一件外衣而已。如今,在恍忽間,在慵羞的松弛中,在環境的移易下,情與欲在結
合中萌芽!
    這是壽王妃楊玉環在宮廷中度過第二個夜——昨夜,在恍忽中睡著,今晨,皇帝悄悄地
起來,沒有吵醒她,她起身時,已近午了,而且是皇帝進來把她喚醒的。
    在午飯後,她又入了溫泉——皇帝也在浸溫泉,但不是和她同一池,那是她堅拒同池。
大唐皇帝在下午沐浴時,享受按摩,還睡著了約半個時辰。下午的時間很短,他們又各自在
溫泉耗去很久,出去時,差不多已近黃昏。
    皇帝和她玩了一次樂奏,宮廷中大樂師,被稱為琵琶國手的張野狐,奉召入內奏了一
曲。這是皇帝和她在一起,第一次面對正式樂工——皇帝顧到大體,在聽樂時,楊玉環只在
六尺外的偏席坐著。之後,是比平時為遲的晚餐,又之後,楊玉環興致忽然來,仿張野狐的
指法而奏了一曲琵琶,又在失望中拋開。然後不久,他們進入了溫暖的房間——直到如今。
    他們的精神很好。
    現在,他們的確象一對情人,失去了尊卑和年齡的距離,又由於她在未嫁之前是完全地
民間的,一個普通貴家,和宮廷生活有極大的距離,當她不再有顧忌時,談話和行動都伸向
廣闊了,有許多,且為皇帝前所未聞。
    在夜談中,皇帝恬然想到了昨天上午楊玉環進來時,樣子很不高興,偶然念及,他問了。
    她已渾然忘卻,笑著說:「沒事了,你一早就把人找來,我不高興!」
    「我不知道你睡到什麼時候起來——是否都像今天?」
    「不,今天是特別晚,平時要早些的,但也不太早,我又不必上朝,何必早起。」她
說,忽然想到,倏地起來,雙手將皇帝推倒,急說:「我差一點忘了,我昨天向著你,要發
脾氣,被你矇混了過去!」
    「什麼事?」皇帝被她推倒,躺著看她,欣然問。
    「你派內侍、侍女來壽王邸監視我,豈有此理!」
    「啊!冤天下之大枉,我派人來服侍你,也便於傳消息,那都是我身邊最可靠的人,怎
麼,你會想到監視?」
    於是,少有世故的楊玉環說出:「不是我,是他——他!」於是,她笑了起來,把壽王
於晚上爬窗而入的事也說了出來。
    於是,皇帝大笑,她也大笑,他們相互抱住而翻滾著,帷外的值夜侍女也聳動地聽著—
—相對默笑。
    ——這是不應該說的,更不能把它當笑話的,然而,在松弛和感悅中的他們,忘卻了倫
常,也無視於現實問題,將此作為笑話趣事。
    大唐皇帝在驪山溫泉住了十八日,才回長安。
    這十八天,是他一生中最歡暢的時間,他在到達的第二天,把媳婦召入宮中,同過四
夜,放回,但隔了一夜,他不能耐,又把媳婦召入,此後,楊玉環一直到離開時才回到自己
的丈夫那邊去,中間,她只有在一個白日回過壽王邸,而時間又很短促。
    經過這一次驪山行,偷情關係無法再繼續,如何改變楊玉環的身份,成了當前最大的問
題。李隆基雖然不顧一切要得到楊玉環,但他並不昏聵,體制方面仍要照顧的,事實上也必
須有一個轉向的手續。
    在回到長安城的當天,皇帝就找高力士到私室商量如何迎楊玉環入宮。
    這一問題,在驪山溫泉宮時就曾提出,皇帝、高力士,還有玉真公主,都想不出一個自
然、合禮與合理的方法,現在,高力士也同樣沒有辦法,在正常情形下,總不能使壽王出
妻,而且,使壽王公開出妻,楊玉環也不能入宮。
    皇帝和高力士商量了半個時辰,無結果。於是皇帝命高力士召楊玉環入宮,高力士勸止
了——因為在長安城中的內宮過夜,實在不大好,事必傳開,何況此時已近黃昏。
    李隆基在無可奈何中忍住了。
    但在次日午前,朝散後,內侍報告,玉真公主請見,在等待著。皇帝料到,這必與玉環
的事情有關,他推後了與李林甫的談話時間,匆匆入內。
    玉真公主一見皇帝,立刻就說:「昨夜,我想出了一個辦法,讓壽王妃做女道士!」
    「讓她做女道士?」李隆基沉吟著:「她好好兒地,用什麼理由出為女道士呢?還有,
她作了女道士,也不能入宮,依然要偷偷摸摸,我還可以忍得一下,她會不肯的,這回在驪
山,玉環就問過:『皇帝,你怎樣安排我?我沒面目再在壽王府住了!』小妹,這是實情
啊!」
    「我的皇帝大哥,昨夜,我把一切都想好了。第一,玉環做女道士,不像我,也不像另
外一些人,她要有一個特別的目的,作為以身奉獻而入道——」
    「哦,奉獻而入道,為誰奉獻?」皇帝聽出了契機,很急,截斷了玉真公主的話而問出。
    「陛下,正月初二是我們的生母竇太后的忌辰,讓壽王妃以此日為奉獻,為不幸而慘死
的故太后薦福,自請度為女道士,代陛下盡孝,再者,以為太后薦福之故,女道觀可以名正
言順地設在宮中。」
    皇帝思索著,這並不太好,但是,這又是一條出路,終於,大唐皇帝照著小妹的建議而
做了。
    次日,知內侍省左監門大將軍高力士奉皇命,正式和壽王談判,囑咐壽王獻妻,他教導
壽王著王妃親自上表求度為女道士,而且,強調以故太后竇氏之故。
    昭成順聖皇後竇氏,是大唐皇帝李隆基和金仙、玉真兩位公主的生母,也就是壽王的親
祖母。原來,已故的睿宗皇帝李旦的皇後應是寧王的生母劉氏,但寧王沒有做上皇帝,他的
生母死後雖然也追尊為太后,而實際上卻以竇氏為正,可是,官史的記載,劉氏又必然列在
竇氏之前,玉真公主的確有其特出的才智,她想出命玉環為竇太后薦福,有兩大理由:一、
劉太后和竇太后都被女皇帝所殺,到女皇帝被廢死,劉、竇二人才在洛陽招魂擬葬,由於以
上的原因,有一個至親的人入道為之薦福,依道家而言,是至上的功德;二、劉太后也生有
一子二女,卻無人入道,竇氏生前地位低於劉氏,死後雖因兒子為皇帝而尊,但排名仍居
次,現在,她除有一個親生女兒入道外,再有一個親媳婦為她入道,在空靈方面,她的尊榮
比實際要更來得大了。
    高力士技巧地向壽王作了提示。
    壽王自然接受,自己寫好了一道表文,命妻子照抄。楊玉環對女道士少有好感,最初拒
絕,但壽王一再求她,她在無可奈何中只得照抄。壽王則以最快的速度把妻子的表文呈入。
    事到如今,他們對此無可避免之事,已不再有悲愁感。
    楊玉環把自己的故事坦率地告知魏來馨,並且托她照顧自己所生的兩個孩子。一念及孩
子,玉環就不免於傷心。
    生長在宮廷的魏來馨,深明皇家的一家,她思索著說:「王妃,我這樣想,如果你入宮
後,再生了孩子,那末,我猜測,在宮廷的紀錄上,這兩個孩子的生母,只怕會改成我!」
    「為什麼?」她不解。
    「王妃,倘若你和皇帝生了兒子,與壽王殿下是兄弟行,現在的兩位公子總不能同母而
為叔侄啊!因此,只有改一改出身!」
    她怔忡,喃喃自語:「這也可以改變的嗎?」
    「有什麼不能,皇帝要在宮內做這樣的事,輕易得很。王妃,你以為皇帝的起居志,史
官的紀錄,那些稱為永傳後世的東西,是真的麼?不,從太宗皇帝那時起,就常常被修改
了,倒是女皇帝,不大理會史官的紀錄,聽說,那是她瞧不起這些。」魏來馨喟歎著:「他
日,你到宮中,就會知道!」
    「來馨,我想,我以後不再生孩子了,你幫我好好照顧這兩個。唉,我不曾生得一個女
孩——」她喃喃說,表現了惆悵,由於自己和皇帝的關係很密切,在一些看來特殊的人物面
前,她不必避忌個人感情了。
    壽王妃楊氏,受宮廷正式的傳召——由內謁者來迎,有儀仗、宮中執事,典體壯嚴,壽
王和王妃雖然事先獲得通知,但由於特殊的關係,他們並不重視,也不去談它,直到正式儀
仗到了壽王府,李瑁才感到意外,楊玉環本來只著常服,但因是正規的迎召,匆促間換了吉
服,她弄不懂是什麼事,內心在抱怨皇帝多出花樣。
    內謁者依照諸王妃、命婦入朝的禮節,車迎壽王妃至內侍省,經由內常侍,再經由內侍
省少監,唱呼入奏,步行至內殿,晉見皇帝。
    皇帝左右有侍從多人,她依照指示而行大禮,由司言代天子詢問,及說明召見之意——
那是因為她自請作女道士的事,之後,皇帝官式地說了嘉許之言。她謝恩。再由司言依例問
了一些事。楊玉環有些悶氣,忍不住,抬頭正面看皇帝——皇帝正坐,沒有什麼表情,兩邊
女官、內侍,有十人以上,後面,又排立著約十余人,她本來想笑一下,或者捉弄一下皇
帝,但宮廷壯嚴的氣氛,使她不敢造次。
    於是,她沉著地依制行事和行禮,然後,皇帝命賜食於王美人處,司言傳曉,由內謁者
指導謝恩。
    皇帝先退,壽王妃依宮廷制度而跪送,然後,她被引往王美人處——自從楊玉環成為壽
王妃之後,這是第一次單獨依傳統儀式朝皇帝,新婚朝見,有武惠妃在,而且儀式也不如今
日那樣地隆重。
    在另一所宮殿,王美人迎著她,免除一切禮儀而入內室。
    楊玉環以為皇帝會在,但沒有,她略進小食,就問王美人,自己可不可以就此辭退,因
為吉服穿著已久,不大適意。王美人告訴她賜食的節目只是帶一些宮中食物回去,並不是留
她在宮吃飯。這使楊玉環失笑——她和皇帝的關係,王美人是知道的,因而彼此都很自然。
    她出宮了,依然有儀仗隊,諸門戶出入都有專人記錄,她從而認識了宮廷生活的另一面。
    次日,她奉召,秘密入興慶宮和皇帝幽會——她為昨天的故事而向皇帝發了一陣帶喜悅
的牢騷。
    皇帝對她說:「這是先聖前皇定下來的禮,我照禮行事,內外史官,都會記下昨天象做
戲的那一場節目。」
    「今天呢,他們不會記了?」她搖頭:「這多虛偽!」
    「沒有那麼虛偽的東西,皇家就少去了尊威,也用不著養那許多人——你想,昨天你入
朝一次,內內外外,服務人事該有兩百人吧!把看門儀衛和後備的算上,還不止哩!勞動那
多人,就為了記下這麼一件事在簿冊上!而這,又是為了寫歷史,我們在制造歷史!」
    她聽了,忽然稚氣地以誦書的口氣念出:「歷史,歷史,吾知之矣!」
    有最高權力的人用各種方法創造歷史,其余的人便為此而服務。
    大唐王朝有名氣的人才,官中書捨人、知制誥的孫逖親奉皇命,以起草度壽王妃楊氏為
女道士的詔書。
    皇帝以充滿感情的口氣向這位才士說:自己早年喪母,欲盡孝而不能,今幸有壽王妃,
賢媳,知朕心志,自請度為女道士——他囑咐孫逖審慎落筆,那是暗示,不可因此而侵犯自
己的祖母,偉大的女皇帝。母親雖然為祖母所殺害,但在儒家所提倡的孝道理論上,無論如
何不能因母而損及祖母。再者,女皇帝祖母雖然是推翻的,但是,她依然受到廣泛的崇敬。
    開元皇帝以孝治天下,又友於兄弟。這位才士感動得為之俯伏而叫萬歲。孫逖不是進士
出身,但進士們無人敢於輕視,他出身於開元二年一個特別的考試科目,稱:「手筆俊拔、
哲人奇士、隱淪屠釣及文藻宏麗」科,且為第一名。廿餘年來,孫逖和顏真卿、李華、蕭穎
士齊名,被稱為四名士。
    於是,孫逖寫成了「度壽王妃為女道士敕」如下:「敕,至人用心,方悟真宰;淑女勸
道,自昔罕聞。壽王瑁妃楊氏,素以端懿,作嬪藩國;雖居榮貴,每在精修。屬太后忌辰,
永懷追福,以茲求度。雅志難違;用敦宏道之風,特遂由衷之請,宜度為女道士。」
    這一道簡明的敕文引起了小小的震動,諸皇子間有錯愕感,人們因壽王妃的求度為女道
士而生出許多種聯想——有人以為壽王有可能被立為太子,另外的人以為壽王妃指明以太后
忌辰而請入道,可能暗示著將會有新的政治上的鬥爭,女皇帝武氏一直和她的集團,仍有殘
余人物,是否要將之一網打盡呢?因為太后是為皇帝所殺……
    至於在朝廷,中書省方面由孫逖傳出,大家為皇帝的孝思而感動,但同時也有人以壽王
妃人道為不可解——同時,壽王妃的美麗,又因此再被廣泛地傳佈。
    這是開元廿八年的風雪殘年,長安很冷,百官又為過年而忙,壽王妃楊氏入道的敕書,
恰於此時公佈,自然,那是由於年初二即為竇太后的忌辰之故。
    在楊玉環的家中,楊玄□和他兒子楊鑒,都陷在不自然的緘默中。
    大唐皇朝的女道士,行為多受人議論,而楊玄□以儒術名家,對女兒的出為女道士,很
不舒服,再者,女兒於事前完全不曾通知本家,也使他為之遺憾。
    他和兒子都猜不透是什麼事故促成女兒如此。
    他們父子有隱隱的不安,但楊鑒的妻子承榮郡主則認為是喜事,她說明,壽王妃如此入
道,是被特別看重。
    大唐開元二十八年除夕。
    繁縟的宮廷和朝禮之後,每一家人都在自己的家門之內團聚。
    壽王邸的情形很黯淡,在晚飯之前,壽王妃看了兩個兒子,回自己的房間,獨自哭泣。
不久,壽王來了,請妻子同去主持一項本宅的祀神禮。
    她拒絕,但當壽王默默轉身時,她忽然叫住丈夫,在流淚中說:「你等等我,我去!
唉,這是我在你家中的最後一個除夕,從後天上午起,我就不再是壽王妃了!」
    李瑁一陣心酸,強行忍住,他不欲在大節日流淚。
    祀神禮成,是團年飯,有樂伎演奏,場面合於制度的熱鬧,但是,壽王夫妻的心情卻很
沉重。他們在強顏歡笑中吃完了晚飯,再去看年夜燈,又舉行了除歲的祀典。這時,下雪了。
    當壽王赴大廳去接受從屬的辭歲之禮時,楊玉環獨自走向後園,立在廊下,看黑夜中漫
天飛舞的大雪——燈光映雪,構成一幅美麗的圖畫,可是,她的心情卻極為低沉,思念有似
雪花地飄落。
    她在這半年中周旋於父和子的兩個男子之間,渾渾噩噩,但臨到一年將盡的時候,又想
到從年初二的清早開始,自己將離開這一所住宅,以女道士的身份侍奉皇帝,將來如何,她
不知道,壽王、鹹宜公主,都有一套計劃,她有時也迷離於他們的計劃,但仔細想想,又覺
得很空虛。
    再者,她又有私人情感上的問題,她和皇帝在一起很快樂,但認真檢討,自己總是愛壽
王的,那是正式夫妻,然而,要乖分了。
    在寒風中,她又流淚,她完全不知道如何自處。
    時間徐徐地過去,園中地面上,已舖了一層白雪,她仍呆立著——於是,壽王出來了!
她看了一眼,沒有出聲,壽王同樣默默地挨到了她的身邊,漸漸,他把凍得很冷的妻子摟
住。他也嗚咽著低喚,由於冷,他摟了妻子一陣,勸她入室,她問:「我們到哪裡去?」
    「內書房,我們相對,總可以的——」他泣不成聲。
    ——壽王妃在齋戒期中,不能和丈夫同住一間房內,乖分的夫妻,在最後相處的幾夜,
無可能相親。
    於是,他們入了書房,在暖和中相偎,有時流淚,然而,彼此無言……
    恩愛夫妻,在相對流淚中度過除夕。這是他們結婚之後,在一起過第五個除夕。但是,
他們的婚姻,並未滿五年,恩愛夫妻,在不足五年的時日中,自武惠妃故世之後,他們的歡
樂總被一些陰暗的影子蒙上,最近一年,更是在百憂相煎中,歡樂,已然是自我迷醉式的了。
    這是帝皇家的人生。
    年初二,長安城雪後晴日,曙色微茫的時分。
    有一隊禁軍兵士在入苑坊中列隊,此外,宮闈局令一人,丞一人,隨從四人,內侍八
人,率兩輛車,停在入苑坊門外,典直郎一人,隨從二人,則在壽王邸大門外等待。
    不久,報時官到了——又有一乘車隨之而來。
    壽王府的大門徐徐開啟,儀仗隊也於此時到達,同來的太常寺少卿一人,著了正禮服,
壯嚴地與兩名從官,首先進入壽王邸的大門,入正廳。
    在大門尚未開啟時,楊玉環已打扮好而在等待了!但是,當報時官的聲音傳入時,壽王
妃忍不住了,失聲而哭。她的左右,有宮廷派來的內侍、女官,以及宗正寺,崇玄署的官
員,還有太常寺的一名太祝。在此時哭,多麼不適宜!而所有的人,也因她的哭聲而驚動—
—壽王正欲向外走,為之面色大變,連忙回身——此時,楊玉環不再顧忌宮廷隆重的大典
禮,她起身,叫了一聲丈夫,迅速地向內走。
    壽王惶恐無比,但他又不能不相隨而入。
    進入了帷內,著了大吉服的壽王妃,一把揭開霞帔,將丈夫抱住,嗚咽著叫出:「阿瑁
——我不忍離去!」
    「玉環,時間已到,玉環,剛才我們談過,記得我的話,玉環,但教我一日能為太子,
我們兩人仍然會再成為夫妻的,玉環,忍耐……」壽主在她耳邊低而促地說出:「玉環,忍
耐,為未來!」
    這些話,在天明之前已說過不知多少次了,但是,在臨到最後,楊玉環仍然不能自忍。
    開啟大門的報告傳入了,壽王聽到,惶急地說:「玉環,我必須出迎太常少卿!」他緊
緊地一抱妻子,便鬆開手:「你需要鎮定,剛才,你一哭,不知道會怎樣,這——唉,我必
須趕著出去!」
    皇家的禮儀不能違,在眾目之下違背禮儀,必會構成大罪,因此,楊玉環只有放開手,
定定神再說:「不妨事,古禮有辭親別宅之式,你放心!」
    於是,壽王匆匆而出——壽王側妃魏氏,很機敏,自後面快速地走出,親自為楊玉環拭
淚,再自侍女手中取了粉,為她輕輕地勻面。
    「來馨,善視殿下——還有兩個孩子,孩子以你為母,我放心得下,唉,只是,將
來……」她搖搖頭,不再往下說了。
    「王妃,一切放心,將來,我們總能隨時相見的,消息不會隔膜,現在,你只得出去
了,否則,會使殿下尷尬!」她說時,為玉環再披上霞帔。
    壽王妃在樂奏聲中,登上一輛車。這車,只有她一人在車廂內,車前,立著太常少卿—
—朝廷大臣,正四品的官員;車後,有兩名內侍立著。
    禁車的馬隊開道,壽王騎了馬,隨在妻子的車後,壯肅地行進。
    大唐皇家的太廟,今天因有特別的祭祀禮而開著,皇家一位特殊的人物,在太廟主持這
一宗祭祀禮,那是太尉,寧王殿下,當今皇帝的兄長,依照立長的制度,皇帝應該是他,但
他將皇位讓給了有權勢的弟弟,當然是因形勢所迫而不能為嗣才讓的。但李隆基對兄長總算
非常好,好到為天下人所共同贊美。
    寧王和皇帝不同母,今天之來,他是代表皇帝也可以說是整個皇族。
    此外,皇族中有玉真公主,著了法衣而立。玉真公主雖然比壽王妃高一輩,但為了壽王
妃將入道,又是為她故世的親母而獻身,因此,她迎壽王妃。
    太廟祭祀儀式簡單而肅穆——在理論上,壽王妃是沒有資格入太廟祭拜的,但她那個入
道的理由使她能進入太廟的門限,當然,她只能到昭成順聖竇太后的享堂行禮。
    為了寧王出面主持這一項大典,楊玉環在拜祭了竇太后之後,再往肅明順聖劉太后的享
堂拜祭——劉太后,是寧王的親母。
    這拜祭儀式之後,玉真公主引她到外堂,在寧王殿下主持之下,將一襲道服披在楊玉環
身上。隨著,玉真公主又以自玉真觀請來的符菉、法器,交由寧王殿下轉賜楊玉環,稍後,
寧王代宣皇帝的賜號:「太真」。
    她依儀行了大禮,雙手捧了賜號冊,徐徐退向別室,仍由玉真公主伴著。
    之後,她由旁邊的一道門走出,上車,這回,玉真公主和她同車。楊玉環長長地舒了一
口氣而問:「公主,我往何處去?」
    「到你的太真觀去!」玉真公主輕輕地說。
    「太真觀?」楊玉環念著,思索,如自語:「這名字好熟,在什麼地方?我好象見過
的!」
    「不是你見過的那一所,太真觀在道德坊,本是隋朝秦王楊浩的住宅,皇上怎會要你住
那所舊房子。」玉真公主依然笑著,但不曾立即說出。
    「那麼,我的太真觀呢?」
    「玉環,你這人也是的,如此性急,難道會少了你的住處!
    好,告訴你吧,大明宮城內,有一所太真宮,原是祀太后的,後來,兩位太后的神主,
都入太廟,外面供兩位太后的儀坤廟取消,改為肅明女道觀,這是皇上對肅明太后的追思之
意,而大明宮的太真宮是祀昭成太后的——」
    「公主,我真的作女道士?」她不熟這一行,此時,有些吃驚,脫口而問。她又說:
「我什麼都不懂的。」
    「放心,不懂的事慢慢地就會懂的,至於做女道士,自然是真的,連道號都有了,現
在,你身上披著的就是道服!」玉真公主似逗弄地笑著。
    楊玉環終於聽出來,睨了她一眼,低下頭。
    「玉環,從現在起,我們是平輩,又同是女道士了,希望你能習慣,這幾天,還有一些
儀式要做,我總陪著你好了,一切都放心!」
    大明宮城內的太真宮,是皇帝祀他慘死的母親竇太后的,因楊玉環將入居,這所殿宇,
經過了修飾,正殿上有老子像,四壁有道教的圖畫,殿中陳設了法器和道家的用具,和正式
的道觀一個樣子。
    玉真公主陪伴楊玉環入內,又舉行了一個儀式,然後,她引楊玉環入內,正式換了道服
和改妝,再出來,在宮中的儀禮人員觀視中,又行了一回道家的儀式。隨著,接見太真宮的
人,佈施,到午正時才結束。
    楊玉環在天未明之前就忙著,直到現在,她疲累了,而且也餓了,她再也無心於悲傷,
當儀式一完,她只嚷著餓和要求進食,玉真公主陪著她吃了飯。
    楊玉環到此時才問及皇帝。
    「今天,皇帝不能夠來此,而你還有許多事要做,太真法師,做一個女道士可不是太容
易的。」
    她討厭太真法師的稱呼,要求玉真公主不可再呼法師。此後,她再詢問,得知今天下午
沒有儀式,皇帝也不會來,於是,她放肆地松解了衣服,把鞋也脫下,在榻上斜躺,訴說今
天的辛苦,玉真公主笑著無言,不久,她發現楊玉環不說話,看她已經睡著了,玉真公主看
看忽然熟睡的楊玉環而喟歎——她同情這位沒有心機的美人,她相信,玉環他日得寵,必不
會弄權的。
    在大明宮城內的太真宮,初做女道士的楊玉環忙了三天。
    第三天,皇帝曾由一批人陪同著來太真宮向玄元皇帝像行禮,然後,又由一群人擁著離
去,很莊肅,既不曾和楊玉環說私話,甚至連眉目傳情都沒有。
    她厭極了不斷的儀式,同時,她對現狀也擔心起來,因為,在進入太真宮的第四天,一
些事也沒有了,但皇帝卻不曾來,她不解,她想:難道真的要我在此地作女道士嗎?那自然
是不可能的,但是,她又有莫名其妙的心慌——玉真公主陪她到第三天就出去了。在入宮的
第四第五天,她有著舉目無親之恐。
    她對皇帝有著抱怨,可是,她又不敢也不願著人去找皇帝和向人詢問皇帝。
    但在第五天夜間,有人來通知她,明日早起赴驪山。
    在入宮作女道士的第六天上午,天明時,她就上了車出宮,但是,在一處地方,車停
了,她被人自車中引出,登上了另外一輛巨大的車輛,那是皇帝的御車,她入了車廂,正要
行禮說話,皇帝以一只手指壓著嘴唇,阻止她出聲,等到車帷放下,皇帝張開了雙臂,將她
抱住。
    皇帝熱情奔放,如釋重負,在她耳邊低聲說:「玉環,你終於成為我的人了。」
    這是情話,一般的情話,可是,李隆基的話充滿了力量,聲音雖低,力量卻極大,配合
著摟抱,她由力而感受到熱,她欲言,但皇帝又已吻著了她——車行了,輕輕一震,使他離
開了吻,可是,他又迅速地回來,又吻她。
    車轔轔,她聽到,同時感到震動,但在車的輕搖中,她的身體被緊緊地抱著,皇帝越來
越有力,使她在被擁抱中感到了呼吸困難,她用手撐開,同時側轉頭來透了一口氣。
    「玉環——」皇帝也吐了一口氣,綿綿地叫喚,然後,他側轉身,雙手捧了她的面頰:
「讓我看看!」
    她正面對著皇帝——御車兩邊,是明角的硬窗,有光透入,但是,光線柔和而朦朧,她
看到皇帝的面頰脹得通紅。在迷離中,她似抱怨地問出:「這多天,你也不來看我,我一個
人,好怕——」
    「噢,我想著晚上偷偷來,像你那次說,阿瑁爬窗……」
    她伸出手,打在皇帝肩上,似乎因羞而合上眼皮。
    皇帝吃吃笑,又似爬那樣挨前,俯攬、輕壓在她的身上:「你入道,照規矩,前後都有
七天齋戒,我不能——」
    「哼——那麼,今天……」她又推開他。
    「你不會計數,兩個七天加起來,是十三天,今天滿齋了。」
    他輕快地說出。
    「兩個七天加起來是十三天?」她茫然重複。
    「是的,數學的計算有時因為起點不同而異——」皇帝正經地說,最後,笑了。
    ×××
    正月的長安,比十月初為冷,但驪山卻比十月時更美好,溫泉水引繞的溫室,培植的水
果正在收成,好象,正月的溫泉,比十月還要暖和。
    溫室,也培有各種名花。
    楊玉環居住在有「驪陽凝碧」這一個牌坊的驪陽宮的一所樓中。從前,武惠妃在世時,
她闖入驪陽宮禁區而見皇帝,他們之間,可能因於此一見而種下了因緣。如今她就住在武惠
妃當年住過的地方。
    不過,她和武惠妃有著不同,由於幼年的生活環境兩樣,武惠妃是在宮中受教育而長大
的,又由於年齡的距離,武惠妃有時雖會恣縱,但總多有保留,而且處處照顧到宮廷的禮節
和事君之道,此外,她又有權力慾,這些,限制了武惠妃,而楊玉環則沒有,恩愛夫妻雖然
被拆散,但由於這是不可抗的,再加上皇帝年紀雖大,仍有旺盛的精力,環境轉移了,她把
不如意事拋開。在新環境中舒暢,由於皇帝心理上仍保留偷情之樂的意緒,處處順她,共同
生活是情人偷合式而不是夫妻式的,在壽王府,她還有種種限制,如今,她有了放任的自
由,她晚上拖住皇帝,不肯睡,早晨,她賴著不起床,下午,她不願老悶在屋子裡。
    她纏著皇帝陪伴她出去玩,她和皇帝騎馬游歷了驪山區好幾處名勝,精力充沛的她,在
晚上,也會慫恿皇帝入溫泉,但她仍然不肯和皇帝赤條條地共一個浴池。
    大唐皇帝曾多次求她,激她,嘲笑她——在第一次賜浴時,皇帝在初時自行休息入浴,
後來卻去偷看,如今,他把偷看說了出來,她呼叫,揉他,打他,而最後依然拒絕和皇帝嬉
水。
    這回,他們在驪山溫泉度假的時間很短,他們於正月癸巳日上山,庚子日就下山回城,
連頭尾計算在內,只有八天,那是因為皇帝要回長安主持正月十五日的元宵儀式——李隆基
本不想回去的,但高力士進言,禮不可廢,再者,天下太平,四海豐登,這樣的盛世,做皇
帝的人在元宵佳節實在應該主持歡樂典禮。
    如此,皇帝接受了。他於正月十四日趕回都城。
    長安城是全年有宵禁的,唯一的例外是在元宵節開放三天,自十四到十六日,通宵可以
往來各個街道,各坊裡之間的門戶都不關閉。
    皇帝回長安時,到處都已扎了燈彩,楊玉環的太真宮,前面有七重燈牌坊,皇帝先送她
到太真宮,而且,還在太真宮留了半個時辰——他答應陪玉環夜間看燈,她才放他出門,在
此前,她攔住了門不讓皇帝出去。
    大唐開元二十九年的元宵節日。
    作女道士還不到半個月的楊玉環,在她的太真宮內,獨自吃晚飯,獨自看著屋前的彩燈
牌坊——這個燈牌坊,可能用上五百盞各式的燈,有十五名內侍照顧著,她猜測這是皇帝特
別吩咐為自己而設的,這一座如山的燈牌坊,比壽王府每年的燈坊大得太多。
    可是,對著華燈的太真法師,心情很不好,從獨自吃晚飯時起,她就有寂寞感,婚後,
每年元宵佳節,都和丈夫在一起,今年,一個人住在龐大的房屋內,侍從很多,但是,她沒
有一個親人在側。
    她下午和皇帝相見,知道皇帝有一連串節日慶典的節目要主持,晚上,皇帝還要登上丹
鳳門的城樓和長安百姓相見,這是一年一度最盛大的典禮,那時,六百尺寬的丹鳳門街,會
擠滿了人,她也知道,丹鳳門城樓牆上,會有無數的燈,城外也會有無數的燈,那一個區域
會照耀得如同白晝。
    然而,她獨處在太真宮。
    在寂寞中,她有著許多的不滿和思念,她盡量避免去想丈夫,但是,李瑁的影子又在她
的思維中浮出,而且時時會浮出,偶然,她也會想及孩子……
    她無聊,獨自在寬大的太真宮內走來走去。可是,她的走動,總有人跟著,而且,到處
燈火,看守的人也特別多,她自然可以不理那些人的,但她不願如此,而要以笑臉和侍從們
招呼,她又感到吃力和無聊了。
    於是,她進入自己的女道士靜室——她看著壁上的老子畫像出神。忽然,由老子而想到
了孔子,又由孔子而想到熱心儒教的父親。
    她心中泛起一股寒意——有半年了,她和父兄沒有相見,只有嫂承榮郡主,曾經見過,
自己作女道士,入宮,因情緒上的混亂,完全不曾稟告父兄,雖然女子出嫁從夫,再者皇家
故事,也無告知本家的必要,但在情理上,自己又怎能不通知一聲呢?
    她想象,父親一定是在大發脾氣了,同時,她又忖度,父親以儒家正統自命,對於女兒
求為女道士,也一定不會高興的。她為此而煩亂——因為她由作女道士而再想到現實的發
展,自己處在子與父兩個男人間,多麼可恥!她啞叫:「這不是我自願的,父親、哥哥,你
們應該諒解我,我很苦啊!」
    她的聲音只在喉間打轉,而外面,此時鼓樂聲、哄嘩的人聲,隱隱地傳入深宮……
    她默想著:此時,皇帝該在城樓上了——對於大唐皇帝,最初,她並無兩性間情感,皇
帝的尊嚴,也使她不敢想此。後來,忽然遇到了,她一時無法在自己心中建立兩性感情,可
是,在漸漸中,異樣的兩性感情終於有了——在她接觸過的兩個男人中,各有各的好處……
    有時,她覺得和皇帝生活在一起,比之和李瑁在一起還來得有趣——她以為這是犯罪的
想法,但她也不願自欺,因為這是真實的。
    看著老子的畫像,她的思念浮移,她設想,倘若父親是道家,對自己的事可能會不作太
嚴重的看法,但是,父親又是一個看輕道家的人,學派上門戶之見非常深。
    她為此而喟歎,不敢再想家事。
    她坐在靜室軟墊上,在恍忽間睡著了——大唐開元皇帝到來時,才把她喚醒,她迷離於
自己的睡著,看看老子像,又看看皇帝,終於笑了——她有無數的煩惱事,但是,她本性放
散,朦朧中醒來,好象舒適,因此,笑得很恬和。她欠伸著說:「我做夢,夢見老子,醒來
卻看見你——」
    李隆基拉著她的手,欲使起身,一面看壁上的老子畫像,笑說:「我也夢見過老子,那
是在驪山的時候……」
    「跟著我說,不值錢!」她截斷他的話,也不肯起來,反而拉了皇帝坐下,再欠伸著
說:「我睡著一下,好舒服——啊,對了,今天好悶,一個人吃飯,又等你,你在外面很
久?」
    「差不多,可能比過去多一些時,今夜,丹鳳門的人多極了,燈也多,一片光華,在城
上望,長安燈火輝煌,照得半邊天也紅彤彤地——象你的面孔!」皇帝說著,伸手輕輕撫摸
她的面頰。
    「我好悶,你卻在外面玩——」
    「我不是玩,我是做事啊,一個皇帝必須做的事——其實,我心裡老掛牽著你,晚飯也
沒心思吃。現在,我有些餓了!」
    「陛下!」她忽然跳起來,「我也餓,我們吃喝一些,你帶我上城去看看!昨夜,忘了
去看燈——」
    「這個——」皇帝不能立刻接應。
    「我知道事體的,等我們吃喝完了,夜已深,我披一個大斗篷,別人不會知道我是誰,
反正你宮女妃嬪甚多,我隨便冒充一位就是!」
    他稍思,終於接受了。
    大明宮的城上,深夜,寒冷,皇帝和楊玉環出現了。皇帝自然極不適宜和楊玉環在夜間
並行於城上的,但是皇帝又不忍拂逆她的意見。
    他們並立在丹鳳門城樓上看丹鳳街,雖然夜深,無數元宵燈仍極明亮。街上,提著燈的
百姓,熙來攘往,遠望東市,像一片燈海——今夜,東西兩市都通宵營業。
    楊玉環披著大斗篷,如不是正面看到,人們不會認出她,而城上的人,也無人敢正面看
皇帝及其身邊的女人,他們只有兩名親信的內侍近身,但也在十尺外,其他侍從,則在二十
五尺外,他們談話,也不易為侍從聽清。
    她依傍著皇帝而看燈,五十七歲的皇帝,今天一天中很辛勞,但他的精神依然很好,他
挺立,承受楊玉環的依偎,身體象石碑一樣地結實。
    不久,她又要求在城上騎了馬,向北行到興安門,再折向南入宮城的城牆,一路到皇城
的南端,她說,那樣可以看清楚皇宮的燈,眺望興慶宮及東市的燈彩會更清楚。皇帝唯唯,
不忍拒,但又不能不拒,深夜城上馳馬,會驚動許多人,而且又必須有事前的佈置。
    幸而,高力士在此時悄悄地趕到了,他向皇帝和楊玉環說,夜深,已降霜,聖駕應休息
了。
    當著旁人,楊玉環是不便任性的,她默默無言。
    皇帝知道她的心意,向高力士說:「城上有步輦嗎?兩個人坐的,我們隨便看一段再下
去,降霜不怕,我頂得住哩!」
    高力士似乎對各種事都早有準備,皇帝一提步輦,很快,一輛小車推過來,楊玉環為此
而樂了,她回望高力士一眼,似乎是問:「你怎樣?」
    高力士很風趣地指指此地,回答:在此等候。
    他們坐在小車上改變原計劃,從丹鳳門向東行,到望仙門,看興慶宮和東市,比在丹鳳
門近一些,也較清楚一些,她以有高力士在等待,不願再多事耽擱,皇帝本擬到延政門再折
回的,但她有了表示,也就欣然而止,楊玉環命車回頭,皇帝阻止了,忙著人通知高力士,
就在望仙門走向城下——通知這一改變,用燈號。當皇帝和楊玉環下城時,高力士已及時騎
馬趕到,他送皇帝和楊玉環上車赴太真宮。
    皇帝似乎被楊玉環激起了興致,他命宮車在太液池繞一轉再赴太真宮。
    太液池上的亭閣,也有燈,映著水,特別動人,楊玉環悄悄向皇帝要求,幾時搬到太液
池邊住。
    皇帝回答她:「春天——」
    回到太真宮之後,他們又飲些清酒,講今日夜景,興致勃勃的皇帝,在伸手間觸到一個
卷子,他忽然莊嚴地起身,走到中央間壁的幾前,就著燈展卷,同時命楊玉環注意,他讀
出:「據戶部奏告,至開元二十八年冬日,我大唐天下有一千五百七十三縣,八百四十一萬
二千八百七十一戶,四千八百一十四萬三千六百九十人!長安,洛陽,米一斗不滿二百錢,
絹匹價亦甚廉宜,天下富足安康!」皇帝稍頓,朗朗地念出:「天下富安,行路萬裡,不持
寸兵——馬牛被野,人行在道,不需□糧,民物蕃息,開國以來,無有盛於今日者——」
    楊玉環看著神采飛揚的皇帝,忽然想到禮,她拜下去,把聲音提得很高,叫出:「萬
歲!」
    皇帝大笑著,雙手扶起她,問:「你要些什麼?」
    她在此時很有智巧,拉了皇帝近身,佻俏地說出:「只此已足,不再有他求!」
    ×××
    壽王妃為女道士的三個月之後,皇帝得到了一尊老子雕像,有人從盩厔掘出來而獻上
的,皇帝命人迎置興慶宮,又召畫師廣畫玄元皇帝像分置諸州開元道觀,畫像照盩厔掘出來
的那一尊玉石雕像為范而畫的,只是,畫的時候,稍為加以修飾。
    皇帝偕同楊玉環到興慶宮看老子的雕像,他陪了玉環在興慶宮苑中游覽了一些地方——
興慶宮苑,有好幾處張設障圍,那是有建築工程在進行。
    皇帝告訴她,計劃一項遷移,將來,以興慶宮為起居的中心,皇帝幼年時在現在興慶宮
這地方住過,他為皇之後,逐年修建興慶宮,使之成為一個夠規模的獨立的宮城。興慶宮近
市,範圍也沒有大明宮大,可是,這兒有新建築,又有幾所高聳的建築能眺望到外面。
    投老的皇帝似乎想接近市區,聽聽市聲。
    楊玉環蒙昧地應著,興慶宮比大明宮可愛,她本身也歡喜,但她沒有表示什麼,因為,
她曉得搬移宮城是大事,在她出嫁前受教育時,宮廷的女官就曾教導她,對朝廷大政,不可
輕率發言。
    她為人雖沒有機心,但在記得到的時候,總是自行遵守的,再者,她對政治無興趣,面
對移換一所宮城,又以為不必講什麼。
    但皇帝卻講給她聽,為了紀念興隆的皇業和天下的安泰,將會做一些事。
    此時,楊玉環的親哥哥楊鑒,訪問了一次壽王,但壽王避免談他已做了女道士的王妃,
楊鑒發現壽王神容落落,內心有隱隱的不安。終於,他再去拜訪駙馬都尉楊洄,楊洄同樣避
免談壽王妃入道的事,但是,楊鑒關心妹妹,他在自己打聽不到訊息之後,轉而由妻子承榮
郡主去訪問鹹宜公主,請求入見太真法師。
    這已是楊玉環做女道士半年後了——炎熱的七月,她著了那紵麻的道服在大明宮城的太
真宮接見大嫂。這是通過皇帝而安排的一次會面。
    半年間,由於皇帝的狂情,楊玉環的不知顧忌,他們之間的事,早就滿宮皆知,自然,
這也必然會傳到外面去的,但宮廷的私事,朝臣中雖有所聞,由於皇帝正在推崇道教,玄元
皇帝老子的圖像頒發四方,他們也不敢輕議,不過,皇帝自高力士處獲得一些情報,這雖然
沒有什麼了不起,但李隆基不欲被議論,因此,他在安排承榮郡主入見之前,先召了長安內
外三名有名氣的女道士入覲內太真宮。(皇帝忖測,楊玄□可能已有所聞,他耽心這位儒臣
胡亂上表或做其他的蠢事。)
    太真宮本有專職女道士,但在楊玉環入居的半個月後,她就把這些女道士趕走,只剩二
人司禮和管理圖冊。現在,皇帝又經由玉真公主之助,找了八名女道士入內充場面。
    因此,承榮郡主看到的是正式的道家排場,楊玉環也裝腔作勢了一番,後來,她們才自
然地談到家事,楊玉環托嫂嫂代自己承問父兄,同時也問及一些親族中人的情況,於是,承
榮郡主告知她楊氏家族中人,玉環的二伯父已調職到了都城,還有,從兄楊銛也入都服官了。
    楊玉環因楊銛而想起那個小從妹花花,她問及。
    承榮郡主告訴她,前幾天傳到花花的丈夫病重的消息,詳情則尚未得知。她不著急,她
以為一個青年男子生病,總是容易醫得好的。
    在送別大嫂時,楊玉環才問到父兄對自己作女道士的觀感,她要求嫂子坦白相告。
    「那個,他們兩位自然是不大滿意的,他們不解,你何以會自請作女道士,不過,大家
都關心!」
    楊玉環無法解釋,只是笑笑,承榮郡主自然通曉宮廷故事的,她不曾再問。
    嫂子一走,她很快把道服除下,到廊上有些樹蔭處乘涼,而大唐皇帝,於不久就來了。
    於是,楊玉環抱怨著,要求皇帝答應,以後不再以女道士的身份裝模作樣地接見人——
但她只說了一句,立刻頓住,欣揚地把自己家族的人事告知皇帝。
    李隆基關心著楊玉環家人入宮請見的用心,他很快地來,就為了聽取報告,經楊玉環如
此一說,他的心事放下了,而且,他也很快地轉移,為了討好所愛的人,皇帝命她寫下二伯
父和從兄的名字。
    楊玉環寫了二伯父楊玄珪,再寫出從兄楊銛的名字,又說明,楊銛是大伯父的兒子,楊
氏本族的長房。
    皇帝問她:「你大伯故世多久了?」
    楊玉環眨眨眼,搖頭說:「有好些年了,我要算一算——」她屈指數著。
    皇帝笑了起來,捏住她的手,輕快地說:「記不清,就不必數了,你長從兄現在作什麼
官?還有你二伯父的兒子呢?對了,你自己哥哥現在作什麼官?」
    楊玉環啊了一聲,搖頭,終於自我失笑,但隨著又自然而然地現出嗔容說:「你不知
道,問我,我怎麼會知道呢?我只曉得父親官國子監司業,哥哥尚承榮郡主——」
    「尚郡主,只是婚姻關係,不是官職!」皇帝故意逗她。
    「我說了我不知道啊!」她虎虎地接口:「還有,我剛才漏寫了,我二伯父的兒子叫楊
錡,年紀比我小!」她思索:「可能小一二歲,也可能三歲……」
    「我記下他們的名字,明天著吏部升他們的官!」皇帝隨口說,「我想,他們的職位一
定不高。」
    「升他們的官?為什麼要升?」楊玉環茫然。「他們是怎樣的人,你都沒見過,我相
信,你一定不清楚!」
    「為了你,將來,等你的名分公開,你的家人,必須有相當的爵位和官職!」
    「噢——」楊玉環平時渾渾然,對許多事都不願去關心,此刻,她由承榮郡主之來而想
起了家事,發出了一個聲音,便緘默著,皇帝問她怎樣?她握住皇帝的手:「不要吵,讓我
想想——」
    皇帝很聽話,靜靜地欣賞著在沉思中的楊玉環,她很少有靜肅的時候,如今,李隆基發
現了她靜態的美。
    「皇上,三郎——」她用了兩種稱呼,在親暱中發出低喟:「我忽然想到承榮郡主來看
我,可能是由於我的父親支使的,父親,一是反對我做女道士,還有你我的關係——真糟,
我父親是儒家,真要命的儒家,你知道嗎?」
    「我知道,儒家的頭腦比石頭還硬,他們為了儒家一些禮教,寧可不要性命,這種人很
難對付,不過,朝廷中也需要有這樣的人,他們努力維持體制,忠君,又耿直!」
    「三郎,我想暫時不要升我家人的官——」
    皇帝點點頭,再問:「你的長房從兄和二伯父父子為人,是不是和你父親一樣?」
    「不,他們全不是的,我家只有我父親,還有我的哥哥,哥哥是受父親的影響,實在並
不是孔老夫子式的人!」她作了一個狀,放粗喉嚨念出:「子曰:君子博學以文,約之以
禮,亦可以弗畔矣夫——」
    於是,皇帝大笑著搖撼她,連說:「你很調皮,小時候,你父親一定管你不住!」
    「父親迫著我讀書,還迫我寫字——他一轉身,我就不讀論語了,他不許我出去,那
年,你駕幸來都,我偷偷出來看熱鬧,非但看不到皇帝你,別的人也一樣看不到,車騎一大
堆,我又隔了一條河!」楊玉環笑著快速地說出。
    「現在,你可以看一個夠了!」
    她噘了一下嘴,忽然,似雲霞地展佈笑容!
    「三郎,我第一次見你,心裡好怕,是既喜且怕,心跳得很快,呵,皇帝——多麼大的
官!」她展開雙手,用以比大,而皇帝卻很快地投入了她的雙臂之間。
    「皇帝,不是官!」李隆基在她耳邊暱聲說,然後,他將她擁抱,他們又把可能有的問
題拋開了。
    ×××
    高力士奉了皇帝之命調查了楊玉環家人的官職,他暗中著人周旋,將楊玄珪擢升了兩
級,楊銛也調移驟升為侍御史,楊錡則補了一個官,稍後,又移調楊玉環的親哥哥,也使他
擢升了一級。
    高力士並不是由自己出面的,他囑咐有關人員,由主管擬議,又分開幾次而擢調。因
此,在朝中全不著痕跡,無人想到這些人事安排因為楊玉環。
    不過,楊玄□對自己的兒子又擢高了職位,感到意外,他忖度,這與女兒有關的,從
而,他對女兒入宮為女道士的事,起了疑心。但他不敢去調查。
    可是,楊玄珪不如弟弟那樣迂,他由地方上的正七品下階官而入都,以年資而為正七品
上階的戶部所附的租庸使衙門員外郎,那是他經過活動而得到的,戶部員外郎官階為從六品
下,附屬機構同樣的官職則低了一級。但在他來說,這是辛苦中獲得的。然而,在自己完全
不曾想到之時,忽然移調了——進入門下省,為從六品上階的通事捨人。升了兩級並不太重
要,但一般官員能入門下省卻大不容易,同樣官階而在門下省做事的,在觀念上為清貴,如
果再調部,至少會高一階甚至可以高到三階以上。
    他注意到自己的晉升,也注意長侄子和兒子的獲正式官職,他想到了侄女的關係——因
為他們只有這一條路可想。
    楊玄珪知道弟弟的個性,沒有去找他,但把新任從六品下階的侍御史楊銛找了來詢問。
    楊銛現出神秘的笑容,問楊玄珪說:「二叔大人,我在猜測,一定是極有權勢的人在暗
中提拔我們一家人,我入都,只是正八品官,轉了一下,再轉一下,連我自己也不清楚,在
短短三月中,我居然成了權署侍御史,還有,二叔大人從租庸使衙門忽然轉到門下省,那比
在戶部做郎中還要榮顯啊!再者,錡弟也無端端地得到正八品的官,鑒弟更了不得,他已爬
到二叔之上了,這事,二叔想想——」他沒有說下去。
    「玉環——當然是因為玉環之故,你的玄□叔從士曹參軍事而得以調入國子監,又升得
那樣快,我就猜到玉環這女孩不簡單,可是我們這許多人……」
    「二叔,玉環自請為女道士是為當今的皇太后,而且她住皇宮之內的道觀,我打聽出
來,宮中的太真觀,稱太真宮的——」
    於是,叔侄二人相對無言了,隔了很久,楊玄珪說:「如此,我得和你三叔談談了!」
    楊銛提出反對的意見,他以為三叔為人迂腐,不切實際,同時,他又以為形勢如此,三
叔不可能看不出來。
    他們叔侄間議論了很久,最後是楊銛負起了打聽的責任,他自信有辦法能打聽到一些真
相的。
    在宮廷,楊玉環為各種娛樂享受而忙著——皇帝竭盡所能地不讓她閒得發悶,凡是自己
沒有空閒時,他總找了人來陪伴玉環遊樂,有時,梨園中所有的最好的樂工都集中於太真
宮,有時,打球和舞蹈,船戲。
    李隆基知道楊玉環好動,又耽心她閒和悶時會想及從前的丈夫,因此,他總設法使她少
有閒暇。同時,他安排的方面又很多,凡是能吸引楊玉環的事,他都暗中為之策劃。
    皇帝特別囑托自己的「老奴」高力士,著意照顧。
    楊玉環在宮中作女道士,實際,她如一個被寵容的嫡女那樣地生活,要什麼有什麼,在
未嫁之前的戶內,父親雖然管她,但也寵她的。因此,她的少女時代可以任性,只是,如今
的情形更加不同了,現在,根本無人管束她,皇帝的順從,有些時,使她幻生出父女的感覺。
    在這樣的情形下,宮廷中再也無可能把秘密局限在一個圈子裡了,宮內,幾乎人人講著
過去的壽王妃,現在的太真女道士楊玉環,實際上,已成了皇帝的嬪妃,而且為皇帝非常寵
愛的一個女人。
    宮內的傳言,終於緩緩地傳到宮外。在國子監擔任司業的楊玄□,於這年的十月間,皇
帝赴驪山溫泉宮時有所聞,而且為此痛苦以及警惕了。
    先是,宰相李林甫在一個集會中邀了楊玄□——這是一項會議性的午宴,參加的為侍郎
級及以上的官員,楊玄□並非政務官,級位也稍次,以級位言,其他特出的四品級官員也
有,但教育人員只有他一人,那就不尋常了。(國子監祭酒未被邀請)
    接著,是皇帝在驪山時,太子右贊善大夫楊慎矜來訪問楊玄□,從洛陽時代開始,他們
聯宗,往來不斷,只是楊玄□為人方正和近於迂,入國子監以後,以學者自居,對長安貴冑
的交遊,盡可能避免,因此,他和楊慎矜兄弟有往來而不密;楊慎矜兄弟現在也是當時得令
的人物。他來訪,隱約地透露了皇帝對楊玉環的情分,然後,他又提出,政府方面擬借重,
以楊玄□為太常少卿。
    從國子監轉太常寺,是能相通和合於情理的。再者,以國子司業而擢升太常少卿,官品
雖升三級,但仍在四品範圍內,太常少卿官階為正四品上,輔太常卿,掌禮樂、郊廟、社稷
等事,是儒臣樂於服事的官職。
    但是,楊玄□卻婉卻新任命,他已得知這是女兒的關係,內心大不以為然,再者,他本
身也有理由,因為他在國子學中編一套書,至今未曾完成,他向楊慎矜說,希望能待書成後
才離開國子監。
    他至誠地述志,盡力避開談及女兒,這使慎矜無法再進言。
    原來,皇帝欲以楊玄□為國子祭酒的,他告知了高力士,命他看情形而設法,高力士調
查了一下,發現楊玄□的名聲不夠,年紀又不夠大,資望亦嫌淺,他作司業雖然稱職,但
是,作司業的年數既短,而在國子學,資深之士又多,任命楊玄□為祭酒,可能會使他不能
安於位。高力士明白皇帝的心情,欲予楊玄□一個卿地位,他曾設想授予光祿、大理、司農
三個衙門的正卿之位予楊玄□。但是,在經過商量之後,又覺得不適合,最後以太常少卿為
名,諸卿中,太常卿為班首,官階正三品,其他各卿、監都是從三品,在太常寺為少卿,只
較其他的卿、監官位低一階,又因為不是主管,調動起來較易,也不會為人所特別注意。
    然而,楊玄□卻辭謝,顯然,他是為了女兒身分的變遷,楊慎矜馳馬赴驪山,把經過轉
告了高力士。
    高力士很沉穩,他囑咐楊慎矜不必再提,也不可在外張揚,此外,他再托楊慎矜去和楊
玄□及楊鑒聯絡,設法較具體地暗示出皇帝與玉環的關係和未來發展。高力士並未將此事奏
告皇帝。
    在驪山溫泉宮享樂的皇帝,今年和往年有許多不同,在他本身的生理上,青春的歲月的
情懷好象失去了再來,而且,他又有好的體力來支持如青春季那樣的活動。
    李隆基以為,這是楊玉環所給予自己的。在和武惠妃相處的最後幾年,他有老去的感
覺,那可能由於武惠妃溫馴地侍候他很周到之故,如今,和楊玉環在一起,反了過來,他去
順應年輕的她,也許由這一轉變而使他的心情起了變化,從而影響及體力,生命的余力,忽
然間集中了。
    他登上皇帝的寶座,到開元二十九年,恰好是三十年,他第一年為皇,年號是用先天,
次年改為開元。古人以三十年為一世,他為皇一世,天下太平富足,為大唐開國以來所未曾
有,還有,他的三十年統治,皇權完整,雖然也有過不如意的事,但比之他的父祖時代,那
是好得太多了。
    為了三十年一世這個段落性的時間,李隆基決定明年改年號,為自己的皇業進入第二世
而開張新猷。
    他自己早有了準備,現在,時間差不多了,他向主要的大臣公開了自己的構想,同時,
他細緻地把自己的計劃告知楊玉環。
    楊玉環對政治上的種種少有興趣,但李隆基依然以最好的興致詳細地講給她聽。
    有時,她會聽得不耐煩,而且也會表示出來,不過,她的不耐煩不會使皇帝掃興,她時
時以手來掩住皇帝的嘴,她會向他說:「好了,我總不會做你的宰相,別講那麼多,我記不
牢,再說,記住了也沒有用。講些別的——不,我們還是去玩,今天,玩些什麼?」
    這樣,皇帝的興致被轉移,他雖然有些小的遺憾,但他又滿意一個全無政治性的、享樂
的女人。
    雖然如此,對於一世代的結束和新開,也有一些事吸引楊玉環的,皇帝將以興慶宮作為
主要的起居和治事所,她就很有興趣,因為那是一個新宮城,她覺得新房子一定比舊房子來
得好,同時,她已去看過,興慶宮的新玩意比大明宮來得多。再者,她又相信,在興慶宮不
會寂寞,宮中有兩所高樓,在樓上,都能見到市區的景光。
    在溫泉宮,皇帝為此而做了許多事,他原來打算,在新年中冊立楊玉環為貴妃,但高力
士以楊氏家族中的問題,又逢著新紀元的開始,婉轉地勸請皇帝從緩,因為現在的情形,楊
玉環實際上和貴妃、皇後,全無分別。
    開元二十九年的冬天,皇家和主要的大臣都忙著籌備一個新紀元的開始之事。而皇帝的
長兄寧王李憲,於這年十一月死了,李隆基至誠地追謚哥哥為讓皇帝——李憲之死,也恰好
作了一個世代的結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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