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不祥惡夢
    「快,快,把我的頭揀回來。」
    安德海嚇醒了。原來,他做了一場夢。

    那兩艘大平船用幾十個縴夫整整拉了三天三夜,也沒有拉出泥潭,安德海一行只好
放棄水路,改為旱路。原沒打算走旱路,一時間到哪兒去搞叨多輛車?安德海只好在來
福客棧暫時住了下來。這幾天,安德海與前幾天祝壽時判若兩人,他可不願意在德州耽
擱時間,一來那從京城裡帶出來的古玩字畫、珍寶等物急於出手,老是在路上耽擱,萬
一遇上了土匪可就麻煩了。二來現在正在山東境內,他更不願與丁寶楨打交道。所以,
住在客棧裡,整日悶著不出門,他的脾氣變得越來越壞了。昨日小玉和翠兒去逛德州有
名的一條街,兩人看中了幾塊緞料,便買了回來。
    本來,安德海平日裡不過問妻妾的衣著打扮,反正有的是錢,在京城只要她們看中
哪一塊料子,差人送進安府由管家去賬房取錢即可,可此時的安德海心如火焚,坐立不
安,看見小玉、翠兒笑嘻嘻地走進客棧,一腔無名火按了又按。
    「老爺,你瞧這料子,質地多好,上等的貨色。」
    翠兒把衣料技在了肩上,媚態十足,小玉用她那雙纖細的玉指撥弄著安德海的頭髮,
嗲聲嗲氣地接著說:
    「老爺,等到了蘇州,我可要逛遍全城,把我喜歡的布料統統買下。」
    「去、去、去。」
    安德海不耐煩地向妻妾揮著手,示意她們回房休息,可小玉、翠兒沒看出來丈夫的
不愉快,繼續撒嬌:
    「老爺,德州的扒雞可好吃了,在京城吃的扒雞不正宗,等從南方回來,我們從這
德州帶幾個廚子回去,做正宗的德州扒雞,好不好?」
    「好、好、好。」
    「老爺,今晚我要去逛夜市,聽人說德州的夜市可熱鬧了,特別是路邊的小吃,香
噴噴,真誘人……」
    小玉無休無止地提著要求,不由得引起安德海的煩躁:
    「住嘴!滾下去。」
    安德海大吼一聲,嚇的小玉和翠兒渾身發抖,兩人可從來沒見過丈夫這麼大的火,
兩人面面相覷,不知怎麼是好。安德海的臉色很難看,妻妾再也不敢說話,他好像一肚
的氣還沒有撒完,腳一跺,揚手推翻了桌上的茶杯,茶水流了一地,店小二聽見客房裡
有動靜,連忙跑來。
    「混蛋,滾出去,給我滾出去。」
    店小二和小玉、翠兒你看著我,我看著你,都沒滾出去,因為他安德海並沒說讓誰
滾出去。小玉的淚水含在眼眶裡打轉轉,她一扭身,出去了。
    「回來!」
    小玉站在門口,不知如何是好。
    「去,把黃石魁叫來。」
    安德海的情緒稍稍穩定了一點兒。管家黃石魁剛才在隔壁聽得真真切切,他嚇得連
大氣都不敢出,這會兒聽安德海喚他,扭頭便想躲,可哪裡躲得開呢?他只好硬著頭皮
進來。
    「讓你辦的事怎麼樣了?」
    安德海指的是雇車之事。
    「回老爺,小的尚未辦好。」
    安德海臉上的愁容更深了。這是他出京以來遇到的最大的困難,這直接決定著能否
順順利利、平平安安抵達江南。為解此
    憂,他又讓管家黃石魁叫來了二叔安邦傑、珠寶商鄭小玉以及智通和尚等人,人多
足智嘛。大家你一言,我一語地議論開了。
    安邦傑在內心深處的確為侄子捏了一把汗,這堆成山的玉器、珠寶、古玩、字畫可
不是鬧著玩的,他們此行沒帶多少什麼武林高人,萬一遇上劫匪,吃不了可要兜著走,
再說安德海素來與山東巡撫丁寶楨不和,安邦傑心裡明明白白。於是他此時憂心忡忡:
    「看來,水路不通走旱路有一定的困難,首先是車輛不足,再說,即使雇了車輛,
誰能保證他們很可靠?依我之言,不如女眷回京算了,省得路上添麻煩。」
    安邦傑的一席話,安德海聽來倒是十分順耳,而他的一妻一妾立刻吵著鬧著反對此
建議,並聲稱不帶她們下江南,誰也休想走得掉。安德海望望眾人,希望他們能出個什
麼好主意,眾人都低著頭,彷彿沒什麼好辦法。黃石魁開口了:
    「老爺,依小的看,這太平車三五天是做不出來,臨時抓車伕也不牢靠,還是回京
吧。」
    「廢話,養你干什麼的?吃干飯的?啊!雞頭鼠目似的,這就是你對主子的一片忠
心嗎?」
    安德海潑口大罵管家一通,罵了之後,他的心裡好受多了。
    倒不是有了什麼好辦法,而是自己感到心理滿足極了。平日在宮裡,他是奴才,奴
才就必須逢迎主子,表現出一副奴才的嘴臉,主子讓你掌嘴,你不敢磕頭,主子讓你向
西,你不敢向東。他壓抑的時間太久了,差不多已經忘了發威的滋味。現在不同,離開
京城,離開皇宮,尤其是離開慈禧,他已不是奴才。他是主子,起碼他是黃石魁的主子,
他終於嘗到了做主子的滋味,彷彿他今天才體會到什麼是做人。
    「你看看你那個賤樣,吃我的,用我的,拿我的,沒有我,能有你的今天嗎?想不
出個好辦法,簡直是飯桶。」
    黃石魁聽得真真切切,心裡明明白白,這補充的幾句並不是真心罵自己的,安德海
是借題發揮罷了,他有殺一儆百的意思。
    不由的黃石魁大了膽:
    「老爺,依小人之見,抓些人來,不怕他們有歹心,等他們一旦互相混熟,稍些歹
心,咱們也到了江南。」
    黃石魁主張從街上抓些壯勞力,立即得到了大家的一致認可,都認為隨便抓來的人
可靠性、安全性的確要大一些,至少,他們不是已經形成的團伙,可一轉念又擔心,隨
便抓人是否影響太大,驚動德州官府。
    「不怕,德州知州趙新並不是不知道本欽差至此,他縮起頭硬是不來拜見,足以證
明他不想與我交鋒,我抓人,他也只能裝聾作啞。」
    安德海敢斷言德州知府趙新按兵不動,是有道理的。什麼道理?以後再敘。安德海
剛才的怒氣已經消了一大半,於是,和顏悅色地對黃石魁說:
    「你合計一下,究竟需要多少輛車,多少車伕,此事盡快辦好,不得有誤。」
    「庶。」
    黃石魁學著安德海的樣子應了一聲,安德海苦笑了一下,沉吟片刻又接著說:
    「雖然德州官府不會過問,但抓差時也不要做得太過份,省得惹下是非。」
    半晌沒開口的珠寶商鄭小玉此時發話了:
    「安大老爺,您老不糊塗呀,您這次離京是『奉旨欽差』,您是朝廷的命官,是奉
聖母西太后的諭旨下江南采辦龍袍的,為朝廷辦事的欽差,用幾個草民,還算回事兒嗎?
常言道:『天下之大,莫非王土,率王之賓,莫非王臣,食土之人,莫非王民』,大臣
下來為皇上辦事,食君之土的小民,難道不應該敬『率土之賓」□
    鄭小玉的一席話把沉鬱中的安德海給逗樂了。是啊,自己是誰?是「奉旨欽差」,
怕什麼?安德海的心中不禁暗自佩服鄭小玉的能說會道和機警,同時也對鄭小玉刮目相
看,是啊,這種聰明之人以後應提防著點。
    經鄭小玉一圓場,「抓差」便成了冠冕堂皇的事了,有這個典故作憑據,安德海心
裡有底了。於是,他迫不及待地敲定了這件事,並「口諭」黃石魁速速辦理,不得有誤。
一塊大石頭終於落了地,今晚,安德海該睡個安穩覺了。
    當天夜裡,刮起了一陣疾風,吹得客房的門一個勁地響,安德海白天裡苦惱了一整
天,直至「抓差」事宜之後,他才算松了口氣,此時困極了,他吹滅了燈,昏昏沉沉地
人睡了。
    「彭、彭、彭……」
    「嗒、嗒、嗒……」
    一陣緊似一陣的敲門聲嚇得安德海直把被子往身上拽,他用枕頭壓住了頭,仍覺得
不安全,又用枕巾塞住了耳朵。
    「轟」的一聲,門被踢開了,幾個彪形大漢闖了進來。
    「媽的,那個沒雞的太監呢?」
    一個大漢嚷嚷起來了,另一個大漢闖到床前,用手輕輕一抓,安德海的頭便離了床。
安德海一看:
    「媽呀,這是人還是鬼?」
    這大漢齜牙咧嘴,頭髮一律齊刷刷地往上翹,滿臉的紅胡子,一對綠眼睛,他胡亂
地披著一件玄色的上衣,腰間捆著一根又髒又舊的褲腰帶。再看他的手,整個手背上長
滿了黑毛,手臂上還刺著一頭怪獸。安德海的汗毛頓時就都張開了,心裡一個勁地彭彭
直跳。
    「你就是大太監安德海吧,今天總算讓老子給撞上了。哈。
    哈、哈……」
    「敢問好漢尊敬大名,來尋小的有何貴幹?」
    「老於乃白眉大俠也,黃河一帶無人不知,長江沿岸無人不曉,人稱『鬼白眉』。」
    「大俠,小的真的不知您老駕臨,有什麼需要小的孝敬的,儘管開口。」
    「老子一不貪財,二不好色,三不愛權,老子天生的最愛管閒事。」
    安德海一聽他說不貪財,心裡有了譜了,起碼這人不是為他的金銀珠寶而來的。還
是先穩住來者再作打算。
    「好漢有什麼要求,開口便是。」
    「娘的,先弄點吃的來,不能餓著肚子說話吧。」
    安德海隨手從桌上摸來從京城帶來的薩其瑪,小心翼翼地雙手遞了過去。這薩其瑪
又香又脆,是雞蛋和的面,在油裡炸上一會,外面撒點糖做成的。那人把點心一古腦兒
全塞在嘴裡,又用雙手按了按安德海的頭,示意安德海坐下來。安德海戰戰抖抖地坐在
床沿,那人一條腿搭在安德海的腿上,一只手不住地捻著自己的胡子。
    「你知道老子為何而來嗎?」
    「小的不知。」
    「老子是受玉皇大帝之托,前來取你人頭的。」
    「轟」的一聲,安德海眼前一黑,昏了過去。那人抄起一盆冷水潑在安德海頭上,
被這冷水一擊,安德海反跳起來,醒來了。俗話說:人為財拼,鳥為食奔。安德海心想:
只要我出大錢,不怕你不動心。只要能保住小命,何患無錢。於是,他試探性地問:
    「我又沒做什麼壞事,為何要我人頭?再說,我的人頭也不值幾個錢。依小的之言,
好漢且放我一碼,今日大恩,終身相報,我這裡有翡翠、瑪瑙、元寶、古畫、鑽石,好
漢喜歡什麼,
    小人願拱手相送。」
    「呸,幾個臭錢休想收買我,你在陽間作惡太多,正好陰間少個看廁所的,你還是
趕快上路吧,晚了連看茅坑的差也撈不上了。」
    安德海見軟的求已行不通,便陡然一換面孔,厲聲大叫:
    「大膽賊子,也不看看你爺爺我是誰?我乃當今皇上之母聖母皇太后親派的欽差大
臣,敢冒犯本官,可是犯了殺人之罪,還不快快跪下陪罪。」
    「天大的笑話,狗屁『欽差大臣』,是活膩了吧。混蛋,你認為我不知道你小安子,
欽差?你也不嫌寒磣!你這臭架子休在老子面前擺譜,莫說是你,就是你的主子慈禧來
了,老子連腳丫巴也不夾她。呸,一群的男盜女娼,狗男女,今兒個老子給你說個明白,
再多的金子不稀罕,想要的就是你小子的人頭!」
    那人做了個砍頭的動作,左右兩手又互相搓了搓,合了掌。
    安德海看了看他的臉,比進來時還要青,不由得又是一陣寒顫。
    安德海明白今晚是天要絕他,無人可救了。
    「好吧,死也要死個明白,總不能讓我做個糊塗鬼吧,我究竟犯了哪條天戒,玉皇
大帝非要收我?」
    「你想聽嗎?好吧,老子慢慢講給你聽。去,拿張紙來,磨好墨,老子一條一條地
寫出來,若是事實,你就畫個押,認了罪,到了陰曹地府或許可以減輕罪孽;若不是事
實,你可以拿起筆來一劃了之。」
    安德海只好硬著頭皮取來筆墨紙硯。這安德海平日裡根本不需要文房四寶,他認不
得幾個大字,但為了撐門面,長面子,偶然他也「風騷」一回,提起筆來畫一通,所以
文房四寶他也準備著。那人大吼一聲:
    「我寫你說,說的詳細一點,不得遺漏、隱瞞。」
    「我說什麼?我根本就是一個循規蹈矩之人。」
    「屁,好一個老實人,沒了那個『寶』,你還娶什麼媳婦,你不說,我來邊說邊
寫。」
    這句話可不中聽,俗話說:「打人不打臉,罵人不揭短。」那大漢一語直破安德海
的痛心處,說得安德海無言以對。
    「咱也不想管你那小家子事,管你閹不閹,老婆可有漢子,我才懶得管呢!你老婆
再寂寞,也費不著老子操心。老子是看你橫行霸道,專橫跋扈,太出格了,出來打個抱
不平罷了。你平日裡欺壓弱者,逢迎什麼狗屁西太后,做她的狗,還是一條忠實的癩皮
狗,舔她的臭腳丫子,嗅她的臭屁,實在太過分了。」
    安德海雖覺得大漢的話大刺耳,但句句是實,無可辯駁,一時無話可說,只有耷拉
個腦袋,聽對方陳述他的罪狀,自己心裡也暗自吃驚:是呀,自己不正是一條狗嗎?對
主子忠心耿耿,不敢有半點違逆,而對主子以外的人則狂呼亂叫。唉,安德海呀,安德
海,你白活了32年,原來還沒做過人,只不過是西太后面前的一只狗罷了。西太后給你
點剩骨頭,你就搖尾乞憐,眼巴眼望地祈求主子再施與一點骨頭,吃飽了,好去咬別人。
想到這裡,安德海突然有一種人生的悲涼感。這股悲涼的感覺很強烈、很強烈,一直滲
透到骨子裡,安德海覺得自己的眼好像濕潤了起來。他記得自己從閹入宮,他就沒掉過
幾次眼淚,過去,他認為眼淚不是為他設計的,他安德海是個無淚之人,而今天怎麼這
麼軟,這麼弱,真像個娘們,沒出息,何以成大事。唉,還成什麼大事,馬上大漢一出
手,人頭就不是擺在自己的肩膀上了,到陰曹地府再去成大事吧。安德海越想鼻子越酸,
最後終於控制不止,乾脆失聲痛哭起來。
    那大漢被安德海哭愣了。這一陣,安德海哭得傷心極了,彷彿這許多年的壓抑、壓
抑、壓抑都吐了出來。哭著哭著,他不哭了,不知是哭累了,還是該發洩的都發洩了出
來,他擦乾了眼淚,默默地垂著頭。那大漢用手抹了抹手中的刀柄,那刀刃在寒
    光中發出冷嗖嗖的風。
    「你做惡太多,天理不容,不殺你,難平民憤。如果現在悔悟了,到了陰間好好修
煉,來生托生個好人家,再好好做人吧。」
    大漢一步步逼近安德海,安德海看的分明,那大漢雙手舉起大刀,一陣寒氣直襲,
似狂飆不可阻擋。「擋」、「喀嚓」一聲,安德海的人頭落地了。那頭顱「咕隆、咕隆」
地滾到了門旁,那鮮紅的血流得滿地都是。
    「救命啊!」
    安德海大聲地疾呼著。
    「老爺、老爺,醒醒,快醒醒。」
    馬小玉連推帶叫地喊醒了安德海:
    「快,快,把我的頭揀回來,趕快安上。」
    他的老婆被安德海說愣了,莫名其妙:
    「你的頭好好的,什麼安上頭?」
    安德海摸了摸頭,好好的,又摸了摸脖子,也沒有刀疤痕。
    「老爺,你在做惡夢吧。」
    夢?剛才在做夢嗎?明明看見那大漢舉起刀。噢,原來是一場惡夢。安德海覺得身
子底下濕濕的,他用一摸,媽呀,剛才嚇得連尿都尿了出來,再摸摸身上,冷汗把小褂
都濕透了。這一夜,安德海再也沒睡著,他在盤算著,今晚怎麼會做這麼一場夢呢?可
別是真的有什麼兇事吧,難道這是不祥之兆?越想越怕,越怕越想,直到天漸漸放亮,
他才昏昏沉沉地躺了一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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