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不成大器」
    十歲的安德海爬在地上學狗叫,拜仇人為師,向他「學藝」,氣得爹娘直流淚。


    麥收大獲豐收,安家除了午季吃糧,還略有節余,安邦太將少量余糧賣掉,加上原
來安德海表舅給的元寶,便把那塊帶給他們生活希望之光的一畝地買下。過了些日子,
他們又養了兩隻小羊、幾隻雞,秋季賣了山羊,雞開始下蛋,安家的生活一天比一天好
起來。姥姥心情也好了起來,也許是飲食好了一點,營養加強了,姥姥的眼有時居然能
夠看到一絲微弱的光了。這日,姥姥坐在房門坎上打盹,安德海從外面賣雞蛋剛回來,
姥姥突然大叫起來:
    「光,光,我看見光了,是的,我看得非常清楚,海兒的頭上有一道光線,是一道
紅的發紫的光線。」
    安邦太夫妻聽老人這麼一喊,驚住了,老人很久以前雙目失明,什麼也看不見,近
些日子偶而眼前有光的反應,可總是瞬間即逝,這今天怎麼突然能看見光線呢?而且老
人真真切切地說是一道紫紅色的光,並且是在大兒子頭上看到的,難道這孩子真的不尋
常,能成大器?安邦太再也坐不住了,他買了些點心去向私塾先生求教。
    這私塾先生早年與安邦太有些交情,安德海出生前,他也曾安慰過安邦太不要輕信
算命先生的胡言亂語,說什麼安家將要生的孩子是陽剛之氣不足,陰柔之勢有余。安德
海一周歲時,他又去慶賀,並親自斟酌,給孩子起名安德海。其實,他是比較喜歡安德
海的。至於一年多前,在學堂裡發生的那件不愉快的事,他後來經過調查,也認為「湯
包子」做得太過分,安德海是正義還擊,不愉快的事也早已忘了。今天,他看見安邦太
拎著點心來,猜想安家老大一定有事相求:
    「安家大哥,一向可好?」
    「先生好!小弟想請你幫助,你有學問,見得多,識得廣。」
    安邦太便把岳母見安德海頭上有道紫紅色的光一事講給先生聽。
    「如此說來,倒值得注意。不過,老太太多日不見光,猛然見光,她的眼被光線刺
得睜不開,半睜半閉之時所見者其色異也,不是白光,而呈紫紅色,無可究矣。」
    私塾先生本來就不信神,不信命,他用之乎者也之語講解了一通,安邦大雖聽得不
甚懂,但他也抓住了先生談話的中心:是白光,不是什麼紫紅色的光。安邦太來的本意
是想請先生明白自己的兒子是可塑之材,渴望先生能不計前嫌,讓兒子再進學堂。
    其實,先生也明白這一點,他也覺得安德海機靈、心細,學好了是個人材,他也懂
得安邦太望子成龍心切,便主動提出:
    「還是讓孩子來讀書吧,反正湯家少爺今年就進省城讀書去了,這一對冤家不在一
起讀書,井水犯不著河水。」
    於是,安邦太第二次進了學堂。有了上一次吃虧的經驗,九歲的安德海變得聰明多
了,他悟出了一個道理:
    「不欺人就要被人欺,欺人則不被人欺。」他開始攏絡一些年紀稍大一點的孩子,
專門商量如何對付小同學,出他們的洋相,以尋開心之笑料。
    一次,先生讓一個剛入學的小學生背《三字經》,誰知那孩子一開口,惹得全班同
學笑不可仰:
    「人之初,性本善,煙袋鍋,炒雞蛋,學生吃,先生看,饞得先生啃鍋沿……」
    「住口,孺子不可教也。」
    不由分說,那長長的戒尺落到了那孩子的頭上,孩子哇哇大哭,先生氣得渾身發抖:
    「說,是誰教你的?」
    那孩子抖做一團,用眼瞟著安德海,而安德海正裝模做樣低頭讀書。先生心想料這
孩子也編不出這些壞詞兒,現在逼著他說,他肯定不敢說,還是忍一忍,等以後慢慢再
說吧。後來,先生把那個小孩子的爹娘找來了,他爹娘又是打,又是罵,又是哄,總算
知道是安德海教他背的歪詩。先生想到安家夫妻盼子成龍心切,從牙縫中擠出一點錢供
兒子讀書,可安德海雖聰明過人,但心思沒有全用在學習上,暗自感歎安德海是不成大
器。
    那湯家的「湯包子」本來是進城讀書去了,可他頑劣成性,不到一學期便被學校開
除了。「湯包子」進的是教會學校,當時稱為「洋學堂」,先生都是不扎大辮子的「洋
人」,他們用流利的英語講話,有些夾雜著些生硬的中國話。「湯包子」剛一進校,一
切都很陌生,都很新鮮,他還算規矩,雖然聽英語就像聽天書,可他在學堂上還能坐住。
可時間一長,同學之間也混熟了,他的膽子也大了,他便開始蠢蠢欲動,想出個什麼花
樣來顯露一下自己。一天,「洋先生」剛踏進班裡,他向學生說了句「goodmorning」
(早上好)下課時,他又說了一句「gooddbye」,同學們規規矩矩地回禮,齊聲喊
「goodbye」。「湯包子」回到宿舍反覆嚼磨:嗨,有了。
    「goodmorning」,洋先生先問了一聲好。
    「狗逮貓兒你。」
    就在同學們齊聲向先生問好的時候,這一句話顯得特別刺耳,洋先生好像並沒有多
大的反應。一堂課下來,「湯包子」得意洋洋,因為當他回了一句「狗逮貓兒你」時,
同學們紛紛回頭看他,有幾個頑皮的男孩還悄悄地翹起大拇指,表示贊賞。下課鈴一響,
洋先生的「goodbye」還沒落音,「湯包子」的「狗頭擺兒」便應聲而起,這聲音又尖
又硬,引逗的同學們哄堂大笑,有的同學笑得眼淚都出來了。洋先生大叫一聲:
    「放肆,滾出去!」
    後來,「湯包子」向洋先生認了錯,陪了禮才算息事寧人。
    可不久,「湯包子」又來一計,他看見洋先生脖子裡總是掛個十字架,他便趁先生
不在時,用粉筆在地上畫了一頭禿驢,那禿驢的脖子上也掛了個十字架,引得同學大笑,
誰知這時洋先生從背後突然竄上來,對著「湯包子」的腦袋就是一拳,「湯包子」被這
突如其來的一拳打得眼冒金花,差一點沒昏倒。結果他被學校開除了。
    「湯包子」只好回到湯莊子讀私塾,從縣城回來,他多少見了點洋玩意,更不把比
他小、比他弱的人放在眼裡,而安德海此時也不是兩年前的小土包子了,他在不斷地擴
展自己的勢力,發誓要與「湯包子」見高低。私塾學堂已不再是兩個孩子學知識的地方,
而變成了他們明爭暗鬥的「戰場」。他們由原來的撕打與污辱「升級」為鬥心鬥智,結
果鬧得學堂烏煙瘴氣,兩個孩子都被趕出了學堂。
    安德海再次失學,他的最高學歷是三個半月的私塾。
    失學在家的安德海好像整個變了個人,在爹娘眼裡,兒子雖從小靈機、點子多,但
他還算是老實、本分的孩子,哪怕是賣雞
    蛋回來,他連一個銅子也不扣,每次都是如數交給爹娘,而且兒子很能吃苦耐勞,
也很孝順爹娘。可自從和「湯包子」暗中叫勁以來,他的鬼點子變得多了起來,有時候
半晌不說話,眼睛直愣愣地瞅瞅地、看看天,農活也懶得做了,漸漸地,人也瘦了許多。
做娘的心疼兒子,曾三番五次地想從兒子口中得到點什麼,可每次都讓她失望:
    「海呀,咱不是讀書的命,你瞧,咱們人老幾輩子都種地,也沒餓死一個人。」
    「不讀書也好,讀書呀、背書呀、寫字呀,也挺累人的。」
    娘一個人嘮嘮叨叨地安慰著兒子,可兒子好像一句也沒聽進去。兒子自有兒子的打
算,他要出人頭地,他要讓「湯包子」跪在地上叫他「爺」,為了實現那一「宏偉」目
標,自己必須從現在起學得狠一些。從前聽大人們說過「無毒不丈夫」,大丈夫就要學
得心硬一點。他雖然與「湯包子」勢不兩立,但安德海暗中也佩服「湯包子」的手段要
比自己高明一些,怎麼才能學到手呢?對,拜「湯包子」為師。
    拜「湯包子」為師,對於安德海來說似乎荒誕了一點,他們是一對冤家呀,可安德
海偏偏就這麼做了,他安德海要做大丈夫,就得先學會忍耐,等本領學到了手,再以其
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這叫能伸能屈,非特殊之人是做不到的。那年,安德海僅十周歲。
    「湯包子」被洋學堂開除,被私塾先生轟出學堂,也覺得很沒面子,他已經15歲了,
個頭長得又高又細,活像一只大螞蝦,湯二掌櫃也深感這個寶口單傳子不爭氣,整日唉
聲歎氣,生怕兒子將來無力繼承家業,敗了他的萬貫家產。「湯包子」也感到爹對自己
的不滿,在家呆著也無聊,便吃飽了沒事出去散步。
    「湯寶哥,你等一等。」
    「湯包子」已有好多年沒聽人喊到自己的名字了,不由得回頭張望。在家湯二掌櫃
和他的幾個老婆稱兒子為「寶兒」;在縣城的洋學堂先生和同學們稱他「湯」;在私塾
先生那裡人們稱他「湯少爺」,他湯寶幾乎都忘了自己的姓名了。他一看,是自己的冤
家對頭安德海,便頭一仰,挑釁性地問:
    「小子,喊你爺做什麼?」
    「湯寶哥,你大人不計小人過,咱們同村又同學,我早把那些事忘到九霄雲外去了,
你海量,還記著那些芝麻大的事嗎?」
    「湯包子」這時就是再橫,也不好再說什麼了,一來自己受爹的冷遇已多時,心裡
確實不是滋味;二來自己的人緣也不佳,根本沒交過什麼朋友,心裡總難免有點涼涼的。
最使他不便反唇相譏的是安德海已明明白白地當面給自己認了輸,並如此之抬舉自己,
還能說什麼呢?!
    「湯包子」立住腳,眼珠子一個勁地往上翻,兩腿抖呀抖的:
    「安德海,算你識相,還有些膽量,說吧,找爺有什麼事。」
    「湯寶哥,你瞧,你從縣城回來後,跟以前就是不一樣,說起話來都特別有學問,
什麼『狗頭擺兒』,什麼『狗逮貓兒你』,我就是學不來。」
    「好小子,早這麼知道孝敬爺,咱們倆也不會落到現在這一地步,還能跟著先生念
「『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呢。」
    「湯包子」也不清楚安德海怎麼突然來了個一百八十度的大轉彎,又被安德海捧了
天上,他昏昏然,飄飄然也。安德海見自己略施小計便把「湯包子」給灌醉了,他便試
探性地繼續進攻:
    「我真佩服你在學堂裡不怕先生,大膽捉弄人的本領,你可教我幾招嗎?」
    一聽說安德海要向他「學藝」,他可樂壞了,自己一肚子的壞水像永遠流不盡似的,
這下收了徒弟,那「光榮傳統」一定會發揚光大的。可他眼珠咕碌一轉,想起了這幾年
與安德海之間的
    種種不愉快,尤其是兩年前,自己填了安德海一書包的屎,安德海一怒之下將屎全
倒在自己頭上的事,心中不禁打寒噤:
    「不行,安德海這鬼小子,不是個省油的燈,他兩年前還小就知道反抗,萬一將來
把他培養起來,翻臉不認人,還不把自己給吃了。」
    想到這裡,「湯包子」頭一仰,手一擺:
    「得了,好小子,你就快別難為爺了,爺已克己修身多時,將來繼承祖父,做個紳
士呢。」
    一聽說「湯包子」修身養性,不再走歪道,安德海可急了。
    只有學了師傅的,才能反過來治師傅,這師傅現在不肯教,總得想辦法。安德海見
「湯包子」只推托不肯教,可並沒有真的走掉,便知道還有希望,便央求道:
    「你教我幾招絕招,今後有誰跟你過不去,儘管說,就不用你親自張口動手了。」
    「也是這個理兒,今後有誰目中無他湯少爺的,這徒兒自然要出面擺平,這叫借刀
殺人,妙,高。」
    想到這裡,「湯包子」面露笑容,比剛才臉色好看多了:
    「安德海,向我學招也可以,不過要先行拜師禮。」
    「當然,湯寶哥,你揀塊石頭坐著,我給你磕三個響頭。」
    「No,No,No。」(不、不、不)
    安德海雖聽不懂他的什麼「NO」,但從「湯包子」一個勁地搖頭、擺手動作中看出
了「不」字。「湯包子」天生一肚子壞水,大事小事都能顯示這一點,連這拜師禮也特
別。
    「安德海,我不要你磕什麼頭,那沒勁兒,我只要你在地上爬一圈,汪、汪、汪。」
    「湯包子」比劃著狗爬,摹仿著狗叫。安德海猶豫了,這學狗爬,學狗叫,是對人
的最大污辱,自己為了跟「湯包子」學「本領」,當狗值得嗎?「湯包子」見安德海有
些猶豫了,抬腿便走。
    「爬就爬,叫就叫,反正過去小時候,學狗爬,學狗叫最拿手,已經爬過、叫過很
多次了,也不在乎再多爬一次,多叫一次。」
    安德海邊想邊往後退,退到一塊空地上,咕咚一聲伏在地上,邊爬邊叫「汪、汪、
汪」,「湯包子」開心極了,他好像此時已戴上了勝利的桂冠,連忙扶起安德海。由於
他興奮至極,根本沒有留意到扶起安德海的那一瞬間,安德海的眼著充滿著的是仇恨、
兇狠,像刺刀一樣寒的目光。
    「湯包子」果然也親授幾招「絕活」給安德海。安德海的悟性很好,他是青出於藍
而勝於藍,有朝一日,他安德海會「吃」了師傅的。安邦太夫妻近日裡見兒子變得少言
寡語,獨來獨往,開始還認為是因為和「湯包子」明爭暗鬥失了學,心裡不快活,可一
個偶然的機會,他們夫妻倆驚呆了,也氣炸了肺。
    那日,安邦大夫妻累了一天,從地裡回來,他們剛走到家門口,便聽見兩人你一言,
我一語,其中一個分明是兒子的聲音:
    「湯寶哥,你說如果你很想得到一件東西,而它卻不是你的,怎麼辦?」
    「告訴你,安德海,只要是你想要的,就一定要弄到手,不管是買,還是搶,去奪,
還是偷,反正一定要得到它。」
    「那它明明不是你的,別人又不給你怎麼辦?」
    「那好辦哇,你先把這個人打倒,治得他死去活來,直到服了你,他就會乖乖地送
給你。」
    「我想得到的東西到手以後,我會愛惜它的。」
    聽到安德海這番幼稚的話語,「湯包子」的頭一個勁地搖著,用又土又洋,文白夾
雜的話表明他的觀點:
    「NO,NO,NO,否矣,此言差矣。我想得的東西,就一定要得到它,但我並不去用
它,更不珍惜它,我要毀了它。」
    「毀了它,為什麼?」
    「因為它從別人那裡弄來的,不值得我珍惜它。」
    安德海心裡對「湯包子」的這種觀點並不十分贊同,但他又不敢反抗「師傅」。他
安德海自有主張,先學經驗,後再加工過篩。為了多學幾招,他只好敷衍著「湯包子」:
    「湯寶哥,你真行,我以後要好好地向你學習。」其實,「湯包子」只不過是個
「口頭理論家」罷了,他的徒弟安德海在以後的實踐中,早已把從師傅那裡學來的加以
「充分補充」,是一個徹頭徹尾的集權、色、財、食之欲為一體的卑鄙小人。
    安邦太夫妻一直躲在門外聽著「湯包子」給兒子親授「秘訣」。他們氣得渾身發抖,
面色鐵青,兒子讀書不成,怨他不是讀書的命,一輩子老老實實地種田也沒什麼不好,
可現在反拜仇人為恩師,專學壞點子,將來肯定是個不成器的東西,讓他去害人,不如
先害了他。想到這裡,安邦太抄起門旁的一把鋤頭,沖進院裡,直向兒子撲去。
    「海呀,快跑。」
    安德海只見娘大叫一聲,還沒反應過來,爹便衝到他跟前,他一看大事不妙,掉頭
就跑,正巧和站在對面的「湯包子」撞了個滿懷,「湯包子」被撞倒,安德海卻跑掉了。
「湯包子」倒在地上掙扎著爬起來,誰料到一個鐵鋤頭砸了下來,不偏不倚,正砸在他
的小腿上,「哎喲」,他痛叫一聲,癱在地上。
    其實,安邦太並不想砸「湯包於」,他也不敢砸,可自己打兒子時用力過猛,當發
現兒子跑了的時候,那落下的鋤頭已經收不住了,結果打到了湯少爺的腿上。只見「湯
包子」的小腿流著血,這下可慌了安邦太夫妻,又是呼人,又是跺腳。鄰居們聞聲趕來,
七手八腳地將「湯包子」抬回湯家,安邦太連忙請來大夫,止血、敷藥,忙活了一個晚
上。湯二掌櫃一聽說寶貝兒子被安邦太打了,氣得咬牙切齒,發誓非整死安邦太不可。
    安邦太知道自己闖了大禍,回家以後坐立不安,整整一個通宵夫妻倆都沒有合眼,
商量怎麼才能避過這一難。天剛亮,安邦太便去請村裡最有威望的人——私塾先生,請
他幫忙出點子,平息事態。私塾先生念在安邦太是個忠厚老實人的份上,來到了安家。
    「你們夫妻這般忠厚,卻生出了個逆子。」
    先生並不迴避,直言相告:
    「敝人早已發現德海人小鬼大,他初次人學堂,勤奮好學,聰明機智,甚得敝人歡
心,自從那次學堂之上受湯少爺之辱,他就變了個模樣,故再次入學堂,不思習書,空
耗時光,荒廢學業,令人惋惜。」
    先生越講,安邦太越氣,看著安邦太未老先衰的瞧悴面容,先生動了惻隱之心:
    「安家老大,既然事已至此,也不要過於感歎,每人腳下一塊土,每人頭上一片天,
或許,他是個奇人。」
    先生安慰著安邦太。安邦太此次請來先生的真正目的先生也清楚。這位先生倒也耿
直,爽快,還沒等安邦太開口,他便主動獻策:
    「安家老大,湯少爺被你打了,他爹是不可能善罷甘休的,依敝人之見,要先向他
家討個話,再作打算。」
    安邦太這時又氣又惱又急,已經沒了主意,便拱手相求:
    「小弟全仗先生幫忙幫忙,到湯家討個話,說說情,來日一定報答先生的搭救之
恩。」
    「瞧,見外了吧,咱們何談報答一事,只是敝人能辦到的,我一定盡力做好。」
    先生當天便去了湯家。湯二掌櫃一看見先生來此,便心裡有了譜了。這私塾先生與
湯二掌櫃平日裡互相敬畏。先生畏他有財、有權、有勢,而他又敬先生有才、有德、有
心。兩人拱手問好:
    「先生好,是什麼風把你給吹來了。」
    「二掌櫃好,我來看看湯寶少爺,好了點麼?」
    「唉,天災人禍啊。」
    湯二掌櫃邊說邊撩起衣角抹眼淚,其實,先生心裡也明白,他並沒有真哭,不過是
做給自己看看罷了。
    「事情即已如此,何哉?敝人一來看看少爺,二來是為安老大求情的。」
    湯二掌櫃見先生並不拐彎抹角,便矜持起來:
    「打了人,還求什麼情,這幾日孩子疼得死去活來,我顧不上告官,等孩子稍好一
點,我便到城裡去告了他,讓縣官老爺秉公法辦吧。」
    一聽說把安老大告到縣衙門,先生可慌了:
    「二掌櫃大人又大量,大人不計小人過,且放過他這一回,等日後我讓他夫妻跪在
你的面前陪罪。再說,鄉鄰鄉親的,這一告便傷了和氣,安家雖窮了點,但人多勢眾,
冤家宜解不宜結嘛,依敝人之見,二掌櫃你高抬貴手,放他這一碼,也讓鄉鄰們見識見
識胸襟博大之人。」
    湯二掌櫃其實並不是真的想把安邦太告到官府裡,他只不過是嚇唬一下人罷了,他
真正想的是從安邦大手裡買來的又賣給安邦太的那畝地,他是借兒子被打之事,敲搾安
家一下。可安家窮得連間像樣的屋子都沒有,他除了還有塊地,別的沒什麼值錢的了。
於是,湯二掌櫃咕嚕咕嚕地滾動著眼珠子,開口了:
    「看在先生你的面子上,我且放他這一回,人可以不告了,但藥錢可不能不要。」
    「自然,藥費他會出的。」
    先生應聲答著,但他沒想到湯二掌櫃借兒子挨打之機,企圖奪了安家一家人的活路。
湯二掌櫃拿來算盤撥了一通算盤珠子,這可嚇了先生一大跳:藥費一共五兩金子!
    五兩金子,不正是安邦太買下那塊地的價錢嗎?先生與湯二掌櫃討價還價:
    「藥費不付也罷,明個兒我便去縣衙門,等官老爺裁決吧。」
    先生回到安家給安邦太一說,夫妻便頓時便抱頭痛哭,可又無可奈何,第二天自己
將田契交給湯家。安家再次失去土地,生活又陷入了貧困之中。
    再說安德海躲閃爹的鋤頭跑了,他根本也不知道這裡發生了什麼事。他跑出湯莊子,
在後山上藏了一宿。這一宿,他怕極了,他怕爹追到山上來要他的小命,安德海決心出
人頭地,向「湯包子」學「絕招」,他自己也知道不是件好事,可他決心硬下心來做個
「毒丈夫」,哪怕惹爹娘傷心,他也不會回頭的;他更怕山高無人,夜裡會來狼,聽人
說這後山上出現過一只老狼,萬一它嗅到了什麼,撲上來,這小命可就丟了。他越想越
怕,不禁哭了起來,淚水像斷了線的珠子直往下落。哭著,哭著,他睡著了,一覺醒來,
天已大亮,他摸摸自己的頭,還好,頭還在脖子上,也許是昨夜老狼睡著了,也許是他
安德海的命現在還不該絕。他站起來,抬腿想下山,可一轉念:
    「下山去哪兒呢?回家?不,不,無論如何現在可不能回去。」
    安德海決定往京城去,去京城尋表舅王毅順。兩三年前,王毅順去看望姑姑,也就
是安德海的姥姥時,曾見到外甥安德海,王毅順見外甥機靈又聰明,一激動掏了三個大
金元寶,資助安德海上學。從安德海的自我感覺中,覺得表舅還挺喜歡他。對,去京城
表舅家。於是安德海一路向北走,他只知道京城在南皮縣的北面,有多遠,多少天能走
到,他可一點譜也沒有。一個孩子家,初次離家出門,又沒帶分文,其困難是可想而知
的。安德海白天裡走哇走,累了就倒在路旁睡一會兒,餓了就向人討飯,渴
    了跑到井邊或河邊喝上幾口冷水。晚上,找所破廟或找個有人家的地方,靠著牆睡
下,幾天下來,安德海變成了一個小叫花子,衣服「髒又破,面色灰黑。當他向人家打
聽京城在什麼地方的時候,大人們都用異樣的目光看著他:神經病!瘋子!
    又走了幾天,沒走到京城,離家越遠,他越害怕,他生怕爹突然從身後沖上來,把
他抓回去毒打一頓,同時,他更但心到京城後找不到表舅家。他只記得兩年前表舅說過
他家住在阜成門外一個叫「四眼井」的小胡同裡,究竟北京有多大,有十來個湯莊子那
麼大,還是幾十個湯莊子那麼大,他可連一點兒也不知道,到京城後能找到表舅嗎?今
天一大早,安德海從破廟裡出來,就感覺到喉嚨眼好像被什塞住似的,走起路來,兩腿
軟軟的,他摸了一下自己的額頭,原來自己在發燒,這可怎麼辦呀!
    安德海為了早一點趕到京城,硬是咬著牙往前走。突然,眼前一黑,他昏倒了。
    等安德海醒來時,他發現自己正躺在溫暖、柔軟的床上。
    「孩子,你叫什麼名字,家在哪裡?」
    安德海望著一張十分陌生的面孔,可這面孔並不給人以恐懼的感覺。坐在安德海面
前的是一位中年男子,這人一臉的富貴相,慈眉善目,給人以和藹可親之感。
    「我在什麼地方?你是誰?」
    「你在客棧裡,不過你剛才倒在河邊。我叫什麼無關緊要,你只要告訴我,你是
誰。」
    安德海畢竟是個孩子。一個人在外漂泊了幾天,無依無靠,無人關心,今天一旦有
個人伸出溫暖之手,他便感到無限的溫暖,他向陌生人訴說了原委。
    「那麼說,你是偷跑出來的,爹娘並不知道,孩子,這就是你的不對了,爹打你是
為你好,你這一跑,他們一定會急死的。
    再說,你表舅是梨園老闆,這戲班子四處唱戲,哪有個固定的家,到了京城,難保
你找得到他們。」
    被陌生人這麼一說,安德海也動心了,他很感激這位大叔,便問陌生人:
    「我如果回湯莊子,爹能饒過我嗎?」
    陌生人笑了:
    「傻孩子,可憐天下父母心,做爹娘的只有希望孩子好,哪有把孩子往死裡推的。
你爹打你是他盼你有出息,你若成大器,他還能打你嗎?」
    在陌生人的勸說下,安德海四天後回到了湯莊子。爹娘看兒子平安回來,又瘦又黑,
又是心疼,又是生氣。安邦太夫妻只有怨天憂人:兒子不成器,由他去吧!
 
    ------------------
  書 路 掃描校對
上一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