篇一

    紫宸殿
    皇帝和他的執政大臣們﹒皇帝發怒了﹒

    逝者如斯,舒心暢意的奢風侈雨,送走了大宋王朝近百年的輝煌。
    宋神宗熙寧二年(1069年)二月下旬,三天不止的霏霏細雨,打濕了大宋的京
都汴梁。護龍河岸邊的數行楊柳,在雨中搖曳、汴河、蔡河、五丈河、金水河上的
幾十座飛橋,在雨中若隱若現;皇宮裡高聳的殿宇樓台,在雨中愈顯神秘;朱雀門
外的驛館、酒樓,妓院高懸的繡旗、珠簾,在雨中蕭然低垂;宣德門前寬闊壯觀的
御街,在雨中亮成一條玉帶;大相國寺傳來的晨鐘暮鼓聲、曲院街騷亂的市井買賣
聲、汴河漕運船隊中騰起的船夫號子聲,都似乎被纏綿不盡的淫雨浸透了,失去了
往日的明亮雄渾,變得沉鬱澀滯。只有老天深處滾來的春雷,攜著騷動,夾著生機,
不時轟隆作響,一記一記衝擊著被灰色水簾所籠罩的來王朝的心髒——大內皇宮。
    紫宸殿,數十支粗壯的宮燭燃著懶洋洋的光焰,勉強驅散了殿宇內的陰暗,映
照著御座上正強壓怒火的皇帝趙頊和殿前漠然跪伏的四位宰執大臣——尚書左僕射
(宰相)曾公亮、樞密使富弼、參知政事(副宰相)唐介、趙抃。
    翰林學士王安石也跪伏在一邊。
    雨不斷……
    雷不斷……

    皇帝趙頊,時年二十二歲,乃宋英宗趙曙的兒子。他面目清秀,眉宇間躍動著
勃勃英氣。但一襲明黃色龍袍在身,略顯年輕帝王的矜持與浮躁。今天,由於中樞
重臣們仍在抵制、反對「變法」,他的神色變得嚴峻而稍含殺氣了。前年(1067年)
正月,英宗駕崩,他初繼皇位,壯懷激烈,勵精圖強,「思除歷世之弊,務振非常
之功」,立志革新,以期改變國家近三十年來積貧積弱的局面。經過兩年來勞心竭
慮的準備,他決定今天對抵制和反對「變法」的中樞重臣進行最後一次說服,不論
他們通與不通,他都將宣佈「變法」開始。並將授予王安石僅次於自己的一切權力。
    在這君臣攤牌的重要時刻,年輕皇帝揣著一顆怦怦狂跳的心,向跪在御座前的
王安石望去。只見王安石神情平常、氣宇軒昂、靜穆沉穩。這給了他極大的支持和
鼓舞,失控的龍心漸漸寧帖。他突然想起前年與王安石的第一次會見。那是有關大
宋未來命運的一次君臣之交啊……
    宋英宗治平四年(1067年)九月的一個夜晚,新皇帝趙頊為遴選符合自己心願
的執政大臣而徹夜愁思焦慮,徘徊於福寧殿御堂金蓮燭的燭光裡。在眾多的大臣中,
在堆滿御案的奏表諫章中,』他苦苦尋找著中興大宋王朝的呂望、伊尹。他想到過
曾推行「慶歷新法」的歐陽修、韓琦、富弼,但覺得諸臣都已「老者耄矣,銳者鈍
矣」;他想到過翰林學士司馬光,但覺其「禮柔平和,銳氣欠勁」;他閱覽了蘇軾
幾年前上呈的《進策》和《進論》,雄圖激進,銳氣逼人,確實不凡,但又覺「文
人之氣太重,清談之風甚濃」,而清談也可誤國呵!
    後來,趙頊皇帝信手翻至一部十二年前上呈仁宗皇帝的《萬言書》,閱覽未盡,
就被奏者王安石雄辯的議論和奇崛的膽略深深吸引了:針砭時弊,鑿鑿實實;憂國
憂民之心,如躍紙上。於是趙頊想起這個王安石近日又上呈的《本朝百年無事劄子》,
急急找出再讀,更見其論識高遠、豪氣如虹;變革之志,熾若烈焰。這不正是朕所
尋找的呂望、伊尹嗎!激奮之情,使年方二十歲的新皇帝一時不能自已,不顧驚動
熟睡的皇後與宮中的宦侍、宮女,高吟起王安石的奏文以自慰:「……君子非不見
貴,然小人亦得廁其間;正論非不見容,然邪說亦有時而用;以詩賦記誦求天下之
士,而無學校養成之法;以科舉資歷敘朝廷之位,而無官司課試之方。監司無檢察
之人,守將非選擇之吏。轉徙之亟,既難於考績,而游談之眾,因得以亂真。交私
養望者多得顯官,獨立營職者或見排沮。故上下偷惰取容而已,雖有能者在職,亦
無以異於庸人……伏惟陛下躬上聖之質,承無窮之緒,知天助之不可常恃,知人事
之不可怠終,則大有為之時,正在今日。」壯哉斯言,道出了朕的心聲啊!
    趙頊立即吩咐宦侍傳出諭旨,任王安石為翰林學士,並諭令立即派出快馬飛騎
奔往江寧,詔王安石火速進京。
    七天之後,王安石踏進了福寧殿御堂。
    王安石,字介甫,時年五十歲,江西臨川人。一套曲皺不展的黑色寬袍博帶,
顯其不修邊幅;一張不剪髭鬚的方正面孔,顯其不究儀表;唯有一雙晶亮靈動的眸
子,透出思辨的精明。他於仁宗慶歷二年(1042年)中進士後,長期在州、縣任職。
仁宗皇祐元年(1049年),他任浙江鄞縣縣令時,曾以青苗貸款之法解除民間疾苦,
政績寄於民心,怨恨卻結於豪門。四年後任舒州通判,是時宰相文彥博遭貶知舒州。
這是王安石這個未來的變法主將知識積累、性格形成的重要時期。也許因為有了郭
縣三年官場生涯的坎坷經歷,除處理公務外,他蟄居斗室,不捨晝夜,刻苦學讀,
廣泛涉獵於歷代文獻經典,精研前朝興衰事跡。他起居無時,伏案為眠;飲食無定,
不餓為飽;臉不知洗,發不知簪,衣髒不知浣,衫破不知補;行止坐臥,不拘禮法;
蓬頭垢面,習以為常。其發奮而不修邊幅、不拘規矩之狀,更甚於十年前在揚州任
一簽判小官時期。上司察其形骸放蕩,猜度為不分晝夜押弄官妓,墮入邪途,數召
而戒之。王安石懶於申辯,聽完就走,翌日相見,依然故我。上司厭惡至極,意欲
罷逐。文彥博得知,暗察其所為,驚喜且刮目以待。召其議論古今,安石言之滔滔,
博古通今,見地新穎,卓成一家。文彥博驚呼「奇才」,遂以「不次進用,以激奔
競之風」推薦於時為龍圖閣直學士的歐陽修。歐陽修又以其「德行文章為眾所推」
為據,舉薦為諫院諫官。王安石卻以脫俗超凡之志,借口祖母年事已高需人侍奉而
堅辭。歐陽修知其在等待時機,以求實權實職,大干實事,便奏知當時宰相曹佾,
以「祿養」判官為名,儲才於群牧司,負責天下馬匹的統計核實事務。嘉祐三年
(1058年),王安石呈《萬言書》給仁宗皇帝,要求對朝政進行全面革新:

        今天下之財力日以團窮,而風俗日以衰壞,患在
    不知法度故也。法先王之政者,當法其意而已。法其
    意,則吾所改易更革,不至乎傾駭天下之耳目,囂天
    下之口,而固已合乎先王之政矣。
        在位之人才既不足矣,而間巷草野之間亦少可用
    之才。非特行先王之政而不得也,社稷之托,封疆之
    守,陛下其能久以天幸為常而無一旦之憂乎?臣願陛
    下鑒漢、唐、五代之所以亂亡,懲晉武苟且因循之禍,
    明詔大臣,思所以陶成天下人才,慮之以謀,計之以
    數,為之以漸,期合於當世之變而無負於先王之意,則
    天下之人才不勝用矣。

    他大聲疾呼。

        臣之所稱,流俗之所不講,而今之議者以謂迂闊
    而熟爛者也,惟陛下留神而察之!

    可仁宗皇帝根本沒有理睬他。
    王安石寒心了,但沒有死心。
    仁宗平庸,英宗短命,趙頊即位,時機終於來了。
    此時,王安石得以面君,跪拜在新皇帝面前。
    滿懷希望和喜悅的趙頊,打量著眼前衣著不整、儀表不修,一臉灰塵,渾身泥
垢,連雙翅高頂朝冠都沒有戴正的王安石,滿腔的熱情一下子涼了:一個散人,一
個浪蕩子,朕七日所思、七日所盼的執政,原是這般人物!趙頊哭笑不得,本想叱
聲逐出,但顧慮親選人才,怎好自己折自己的面子,便漫不經意地開了口:
    「王卿飛馬進京,汗滴漬衣,灰塵撲面,辛苦了。朕欲中興大宋江山,王卿可
有治國良策以告朕?」
    王安石覺察到皇帝語氣裡的輕慢,但並不在意:皇帝年輕,怪不得的。他微微
一笑,抬頭稟奏:
    「臣王安石請示聖上。聖上中興大宋之意,是假是真?」
    趙頊即位以來,哪裡見過這樣的臣子,聽過這樣的奏詞,一時懵了:
    「這,這話怎講?」
    王安石拱手:
    「聖上若要真的中興大宋江山,就不應該以衣冠儀表取人。衣冠楚楚、儀表堂
堂,是改變不了國家貧弱之狀的!」
    趙頊驚詫,微微欠身,含笑而語:
    「卿勿怪,朕並無考究卿之衣冠儀表之意,朕急於恭聽王卿治國方略。」
    高踞九五之尊的天子當殿致歉,倒使王安石心頭髮熱:這不正是確有勵精圖強
之志的明君風範嗎?他振作精神,朗朗而口:
    「聖上明察。依臣看來,要中興大宋江山,道路只有一條:傚法堯舜,行先王
之道。」
    趙頊不解:
    「『先王之道』何謂?」
    「堯舜之道,至簡不煩、至要不遷、至易不難。臣概括為六個字:變法度,易
風俗。」
    趙頊更懵了:
    「變何法?易何俗?」
    王安石斬鐵削釘而語:
    「變朝廷過時無用之法,易朝廷因循苟且之俗。」
    趙頊頓覺這鏗鏘之語正中下懷:
    「善!『變法易俗』,甚合朕意,但不知何治為先?」
    王安石侃侃談起:
    「『變法易俗』,擇術為先。漢昭烈必得諸葛亮然後有所為;唐太宗必得魏徵
而後竟其功。陛下誠能為堯舜,則必有皋、夔、稷、契四賢。但患擇術未明,推誠
未至,雖有皋、夔、稷、契之賢,亦將卷懷而去耳!」
    趙頊雙目圓睜,急急切切:
    「卿言甚善,試為朕一一經劃施設之方。」
    王安石揮揮灑灑,傾其所思:
    「聖上,現時朝廷沉暗若啞,無驚雷不能振聵發聾!現時朝臣因循成習,無驚
雷不能蕩滌苟安!現時黎庶沉浸於百年和平之中,無驚雷不能復甦民心!願聖上以
天縱英明之質,採取霹靂手段,以解沉痾之疾。繼而,因天下之力,以生天下之財,
取天下之財,以供天下之費。發奮圖強,銳意進取,三五年內,必見成效。秦漢之
強盛,大唐之富裕,都將瞠乎於我大宋之後……」接著,王安石將其關於「均輸法」、
「青苗法」、「募役法」、「市易法」、「農田水利法」、「保甲法」等變法措施
的設想一一稟奏。
    皇帝趙頊的心隨著洋洋一席金石之聲沸騰激越起來。他來不及弄清王安石所說
「先王之道」、「擇術為先」的具體含意,就被王安石堅定、自信、強勁、新奇與
藐視一切的精神力量震懾了、征服了。
    年輕皇帝拍案而起,他選擇了王安石。
    王安石離開福寧殿御堂之後,便徑直奔往司馬光府邸。他要從這位新任翰林學
士兼侍讀學士的摯友那裡,進一步了解朝廷隱秘莫測的現狀,以便制定更為確切的
「變法」方略。此外,是年三月,司馬光知貢舉,賞識王安石之子王雱之才,擢登
進士第,並奏知皇帝授予旌德尉之職。王安石急於會見老友,亦含有致謝之意。
    闊別三年的朋友相會了。司馬光接待王安石於自己的臥室,治酒設宴,為其接
風,煮茶置果,為其消勞,當年於群牧司同室而臥、同桌而食的情景復現於眼前。
他倆話離情、訴思念、談趣聞、論朝政。王安石談今日皇帝之召見和答對,司馬光
談歐陽修罷離參知政事前對自己擔任翰林學士不遺余力的疏薦;王安石談今日皇帝
召見中的所企所求和自己的所思所想,司馬光談半年來自己彈劾宰相韓琦堵塞言路
和彈劾副宰相張方平奸邪貪猥的風風雨雨。兩情交融,話語不絕,不覺朝霞已映紅
窗扉。
    王安石在竟夜交談中,摸清了朝廷的現狀,增強了「變法」的信心,拱手向司
馬光告別:
    「朝中病恙,已入膏育,安石當以急藥醫治之。君實可有所囑?」
    司馬光已為王安石的抱負和氣概所激動,拊掌向王安石祝賀:
    「介甫所見,勝光多矣!但願處理國之大事,審慎為之,千萬莫用當年在群牧
司你我投壺、弈棋決勝之法,光則合掌托福了……」
    王安石縱聲大笑。

    一陣雷聲「轟隆」滾過,皇帝趙頊忍無可忍,怒目注視仍然在沉默不語的宰執
重臣,神情激動地說話了:
    「朝政改弦更張,勢在必行。不如此,不能蕩滌百官因循苟且之習!不如此,
不能根除冗官、冗費、冗兵之患!不如此,不能恢復北、西邊境日遭蠶食之疆!朕
意已定,決不動搖,卿等能作壁上觀嗎?朕願聽聞諸卿肺腑之言,請暢其所思。」
    四位宰執重臣仍然沒有反應,仍然不作聲響。殿宇裡又死一般的寂靜。
    雨不斷……
    雷不斷……
    宰相曾公亮,字明仲,時年七十歲,福建晉江人。一襲紫色蟒袍;一把雪白齊
整的胡須,養身得當;一對下垂著的眼皮,透著他用心的深沉。他歷經仁宗、英宗
兩朝,任宰相一十五年,是官場上的老手,素以「老成持重」聞名。他深諳所謂
「改弦更張」的含義,皇上兩年來與王安石日夜密謀的核心無非這四個字。但「改
弦更張」談何容易!就從時弊三害「冗官、冗費、冗兵」中的「冗費」一害來說,
能「更改」得了嗎?「用度太奢」,是司馬光天天叫喊的,每年所費的百萬銀兩,
「用」在何處?「奢」在何處?用在宮裡無節無制的飲宴上,奢在妃嬪宮女們的頭
上、身上和床上。誰能管得了啊!「賞賜不節」,也是司馬光天天叫喊的,每年所
費的百萬銀兩,「賞」給何人?「賜」給何人?賞給了祭陵敬祖的宗室王公,賜給
了郊祭拜天的朝廷群臣。誰願意辭而不領啊!「恩遇宗室濫溢」,還是司馬光天天
叫喊的,每年所需千萬銀兩,「恩遇」了誰人?「濫溢」在哪裡?恩遇的是繁多的
龍子龍孫,而且繁衍興旺,歲歲增加;濫溢在「恩」有祖制,「遇」無定數。誰惹
得起啊!仁宗慶歷三年,范仲淹、富弼、韓琦、歐陽修不也變過法嗎?鬧了一年,
「太平」沒有「興致」,「新政」。徹底垮台,范仲淹、富弼、韓琦、歐陽修都被
趕出京師,到州府吃閒飯去了。覆車可鑒,前事可師啊!
    樞密使富弼、字彥國,時年六十六歲,河南洛陽人。今天他著紅色蟒袍。高大
的身軀,楞角分明的臉膛和一雙炯炯閃亮的眼睛,無不顯示出他性格的倔強。他是
一個有主見、有魄力的大臣。「慶歷新政」失敗後,被趕出朝廷,出任河北安撫使;
英宗趙曙即位後,被召回朝廷,任樞密使;旋即又被趕出朝廷,任河陽通判;皇帝
趙頊即位後,又被召回朝廷,再任樞密使。如此三次上下沉浮,使他變得老到周至。
此時,他對皇上所謂的「改弦更張」不甚摸底,對王安石的鋒芒太露不甚滿意,對
「恢復北、西境界日遭蠶蝕之疆」的方略不甚贊同,便沉默地觀望著。他認為:大
遼、西夏日益加劇的侵擾,尚未構成朝廷大患,朝廷要恢復舊疆,在相當長的時期
內,尚無力完成。在這相持的歲月裡,朝廷當務之急,在於治內而非攘外。
    副宰相唐介,字子方,時年五十九歲,湖北江陵人。寬大的灰色蟒袍,空蕩蕩
地裹著一副消瘦的身軀。此公似乎已是一個失卻知覺的人,唯有一雙深陷的眼睛,
尚存活氣。此時,他重病在身,應召進宮已是掙扎而來,跪拜之後都無力伸腰。加
之他對勞什子「改弦更張」根本就不贊成,對王安石的一套言論早就生厭,故懶於
回答皇上的詢問。在他那燭火將熄的心裡,他只自問自答:朝廷現行的一切制度法
令,都是太祖趙匡民、太宗趙(日火)吸取了唐朝末年中央失權、五代十國割據紛爭
的教訓而制定的,是大宋賴以生存的根本,是不可變更的。什麼「冗兵」?不養活
這麼多的軍隊,你這個皇帝能坐穩江山嗎?什麼「冗官」?職不分權,不就形成尾
大難掉了嗎?眼下士大夫「爭言便宜,以變更舊制」,小皇帝硬是被這些狂人吹昏
了頭。
    副宰相趙抃,字問道,時年五十二歲,浙江衢州人。他著藍色蟒袍,神情凝重,
半睜的雙目和緊閉的嘴巴,說明他此刻心情並不平靜。閱道大人為人正直,不尚清
談,曾任殿中侍御史,彈劾不避權幸,有「鐵面御史」之稱。二十多年來,他的仕
途生涯多在州、府任職,趙頊即位後,方調入西府。他不願孟浪參奏,以免自尋過
失。
    王安石已不知是第幾次環視,觀察著眼前的形勢:
    四位宰執大臣用沉默對付「變法」,已使皇上騎虎難下。其結果,「變法」極
可能將在皇上的暴怒之下發端。今天,他根本就不準備說話,他的話兩年來已沖皇
帝講完了,剛才皇上的那幾句擲地有聲的諭示,就是從他講過的千言萬語中揀來的。
此刻,他只須頑強等待身邊四位執政大臣的參奏,以便從他們的言論中試探自己前
進途中的阻力大小。
    執政大臣們裝聾作啞式的沉默,使年輕的皇帝不耐煩了。他面色慍怒,壓著心
頭的怒火,竭力用平和的語氣,直奔宰相曾公亮發問:
    「明仲先生,你是當朝宰相,為什麼默不作聲?!」
    曾公亮聽出了皇上的不滿,但他並不緊張,慢慢叩頭站起,拱手稟奏:
    「臣年老力衰,見事遲鈍,不敢孟浪作語,干擾聖聽。現蒙聖上詢問,臣大膽
稟奏:我朝太祖、太宗皇帝,啟天縱英明之思,借唐末五代之鑒,創建朝制朝綱:
事權分離,不抑兼併,內外相維,守內虛外。從而保持了百年太平,創造了大宋王
朝的百年輝煌……」
    曾公亮搬出了趙匡凰、趙(日火)的神靈來嚇唬年輕皇帝,趙頊忍耐不住了,他
霍地站起,面色鐵青,發出幾聲冷笑,大聲激憤地說道:
    「『百年太平』!『百年輝煌』!我們的太平、我們的輝煌在哪兒?現時國力
枯竭,危機四伏,百年積蓄,唯存空簿。你沒有打開簿冊看看,去年的全國收入只
有一億一千五百一十二萬銀兩,而支出竟達一億三千一百八十六萬銀兩,短缺一千
五百七十二萬銀兩之多。不變更法度行嗎?現時養兵已達一百一十八萬,軍費耗資
每年以數千萬計,可將驕兵情,全無報國之心;習練松弛,形同烏合之眾;遇大仗
而喪師,遇小仗而後退,不僅收復燕雲諸州緲無時日,而且北、西邊境日遭遼、夏
侵蝕,朝廷不得不忍氣吞聲以財物換取安寧。去年,貢賜遼邦的白銀十一萬兩、絹
二十萬正、錢三萬貫,茶葉兩萬斤;貢賜西夏白銀七萬兩,絹十五萬正、茶葉三萬
斤。國威喪盡,奇恥大辱!不變更法度行嗎?國家機構龐大,官吏人浮於事,四十
年前,全國文武官員只有九千七百人,而現時呢?正式官員已達二萬四千多人,而
等待差遣空缺者,多達十萬之眾。一位未缺,十人競逐,纖朱滿路,襲紫成林,上
下苟且,因循成習。不變更法度行嗎……」
    趙頊越說越氣,揮手朝指樞密使富弼:
    「彥國先生,你是當年『慶歷新政』的倡導者、參與者,你的豪情銳氣哪裡去
了?今天就沒有一句參奏嗎?」
    富弼的樞密院是主管軍務的,對政務他不願插言,但涉及軍務之事卻不能不說。
於是,他急忙叩頭站起:
    「稟奏聖上,國家積貧積弱之狀,時日已久,積重難返。臣所能參奏者,還是
那句老話:願聖上專治內政,二十年內,口不言兵。」
    皇帝趙頊再也壓不住胸中的怒火了,抓起手邊的一卷緊急奏扎向富弼扔去:
    「『二十年內,口不言兵』?只怕等不到十年,遼、夏的兵馬就要殺進汴京城
了!你睜開眼睛看看,西夏兵馬正在掠我牛羊,燒我村落,向大順城頻頻進攻了,
你還要朕閉口等待嗎?」
    宰執大臣驚駭。
    富弼慌忙匍倒請罪。
    趙頊又問唐介:
    「子方先生,你身為參知政事,也是這樣看法嗎?」
    唐介掙扎站起,瞪著一雙渾濁老眼,顫巍巍拱起雙手,根本沒有正面回答,而
是瞥了身邊王安石一眼,似在用最後的氣力狠嘟嘟地說:
    「稟奏聖上,臣以為王安石好學泥古,議論迂闊。若聖上聽其煽惑,天下必亂!」
    唐介向王安石發起突然襲擊,使趙頊一下子愣住了。他向王安石望去,王安石
根本沒有在意,只是臉上浮起了一層輕蔑微笑。趙頊立即感到唐介的確可惡,不自
主地發出一串大笑,收住笑聲,以拳擊案,聲色俱厲:
    「『好學泥古』之臣尚知變法強國,為朕分憂,而你,官居中樞,卻苟且固位、
因循誤國!朕已決定:詔令王安石為參知政事,從即日起,籌劃『變法』!」
    唐介身子一晃,癱軟在地。
    曾公亮、富弼、趙抃深伏不敢仰視,但依然默不作聲。
    王安石緩緩叩頭,高聲領旨。
    「退朝!」
    皇帝趙頊跌坐在御椅上,厲聲諭示。
    一陣隆隆的雷聲闖進殿宇。

    趙頊心神不安地望著老邁的曾公亮、富弼、趙抃和護扶著唐介緩慢退出紫宸殿。
他對這些老臣完全失望了,心底一片傷感、空虛。頹然地搖了搖頭,他閉上眼睛,
倚在御椅上。
    王安石看得清楚,四位執政大臣的竭力抵制,很可能動搖年輕皇帝「變法」的
決心,使「變法」剛剛開始就淪於流產。現時,急需新的力量使皇帝不覺勢單力孤,
重新挺起腰桿來。
    王安石突然想起前天剛從四川回到京都的蘇軾,喜上眉梢。蘇子瞻,雄心進取,
與自己同;性情豪放,與自己同;立志革新朝政,與自己同;連其狂狷、懶散,也
有幾分與自己相同。而且才華橫溢,坦直敢言,在京都文壇,名聲鵲起,大有接替
歐陽修文壇領袖之勢。昔日之交,甚為投契;論及政事,大歸相近;詩文唱和,心
犀相通,也應當算作密友了。若與子瞻聯手並肩,共行「變法」,足以與四位宰執
大臣抗衡。
    新任參知政事的王安石輕步走到御座前:
    「聖上……」
    皇帝趙頊睜開眼睛,望著彌門漫窗的細雨,疲憊地長歎一聲,似在自言自語:
    「步履艱難,步履艱難!這場愁人的雨何時才能停止啊。」
    王安石笑笑,朗聲稟奏:
    「聖上,當代奇才蘇軾和他的弟弟蘇轍,回鄉居父喪已經期滿,前天午後,已
從四川返回京都了……」
    不知是因為王安石那直通通的聲音,還是因為蘇軾兄弟的赫赫大名,皇帝趙頊
神情一振,霍地從御椅上坐正了身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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