篇五

    司馬光府邸
    司馬光從歷史中走來﹒他冷靜地觀察著
    新出現的事物﹒他不贊同御史中丞呂誨
    「大廈將傾」的驚呼,卻暗暗為老友王安
    石擔憂﹒

    司馬光的住宅,在王安石府邸不遠的右側,也是一座王字形建築,這是他的父
親司馬池在天章閣做侍制時從一個商人的手裡購置的。主宅也是門房七間、前堂七
間、後寢七間。主宅的屋脊飛簷,矮於王安石府邸一尺五寸,加之建築日久,色彩
剝落,牆頭與瓦礫之間,多處已萌生出柳芽雜草,月色下略呈衰敗零落。主宅右側
是偏院,僅有後寢七間,現闢為書局,實則為《資治通鑒》的編撰室。治平四年
(1067年)十一月,皇帝趙頊御賜的穎邸舊書二千四百零二卷,就暫存於此。書局
前辟有一座精巧花園,園內花木相映,草蔓幽徑,假山突起。山頂有一棵短松,枝
干如鐵,簇葉如墨,蒼勁而凝重,於古樸清靜之中,浮現一股靈秀之氣。
    此時,書局裡燈光通亮,氣氛祥和,司馬光和他的局僚劉攽、劉恕以及暫借來
協理撰書的范祖禹正在品茶議論,沉浸在對秦、漢以來歷代盛衰教訓的尋覓探索中。
他的兒子司馬康(字公休,時年十九歲),瞪著一雙圓圓的、聰慧的眼睛,注視著
父親細瘦的身軀、稀疏的白髮、霜染的胡須、清懼的面容和剛毅肅穆的神情,傾聽
著眼前幾位史家們的滔滔議論,心裡興奮而又沉重。他知道,皇帝親自作序並賜名
《資治通鑒》的這部巨製宏篇,就要在此處孕育,父親一生一世的最大成功與最大
失敗,可能也就要從這裡開始。
    司馬光,字君實,陝州夏縣人,仁宗朝天章閣侍制司馬池之子,時年五十二歲,
時任翰林學士兼待讀學士、右諫議大夫、權知審官院之職。此人學識淵博,音樂、
律歷、天文、書數無不通曉,尤精歷史。仁宗寶元元年(1038年)三月舉進士甲第,
時年二十歲。在恩師宰相龐籍的提拔下,任華州判官,步入仕途。於此後的三十年
間,他以「諫言除弊」、「立嗣之功」、「《通志》之績」三項不凡的貢獻,贏得
了三朝皇帝的信任和朝臣的敬重。
    他的「諫言除弊」是憂國之忠。在三十年間,他參奏上疏達三百余篇,內至宰
執言行,外至邊陲軍務;上至帝王舉止,下至災情民憂;大至朝政缺失,小至官妃
糜費……凡有弊端,無不彈劾稟奏。仁宗至和年間(1054—1055年),他針對皇上
和朝臣沉浸於「百年之治」的盲目樂觀,先於新任參知政事王安石提出「抑賜□、
去奇巧、反奢麗、正風俗、用廉良、退貪殘、澄清庶官、選練戰士、不祿不功、不
食不用」等革新時弊的主張。並上呈《論燕飲狀》,揭露皇帝的沉溺後宮,燕飲無
度,賞賜濫溢。要求皇帝「悉罷燕飲,安神養氣,後宮妃嬪,進見有度,左右小臣,
賞□有節……」發出了「上下偷安,不為遠謀,此最國家大患」的強勁吶喊。仁宗
嘉祐六年(1061年)八月,他又上呈《進五規狀》,從保業、惜時、遠謀、重微、
務實五個方面闡述自己的革新思想:
    所謂「保業」,就是如何確保大宋江山的長治久安。他尖銳指出。「秦、隋因
驕而亡,漢、唐因情而亡」、「二者或失之強,或失之弱,其致敗一也」。他規勸
皇上要「夙興夜寐,兢兢業業,思祖宗之勤勞,致王業之不易,援古以鑒今,知太
平之世難得而易失。」
    所謂「惜時」,就是要在太平年月扶欹補敝。他認為物極必反是「天地之常經,
自然之至數」。他說:「民者,國之堂基也;禮法者,柱石也;公卿者,棟樑也;
百吏者,茨蓋也;將帥者,垣塘也;甲兵者,關鍵也」。他提醒皇上,要「以此承
平之時,立綱布紀,定萬世之基」、「失今不為,已乃頓足扼腕而恨之」,就來不
及了。
    所謂「遠謀」,就是要在太平之時想到非常之時。他稱:有的君主遇到天災人
禍,常常埋怨前人「將士之不選,士卒之不練,牧守之不良,倉庫之不實」,而忘
了自己在太平年月「晏然自以為長無可憂之事」。他告誡皇上不要相信一些愚人所
謂「勿責目前之近功,期於萬世之治安」那樣的鬼話、空話。
    所謂「重微」,就是治國要防微杜漸。「宴安怠惰,肇荒淫之基;奇巧珍玩,
發奢泰之端;甘言悲辭,啟僥倖之途;附耳屏語,開讒賊之門;不惜名器,導潛逼
之源;假借威福,授陵奪之柄。凡此六者,其初甚微,朝夕押玩,未睹其害,日滋
月益,遂至深固。」
    所謂「務實」,乃治理國家要多辦實事,少玩花招。他認為:「安國家,利百
姓,仁之實也。保基緒,傳子孫,孝之實也。辨貴賤,立綱紀,禮之實也。和上下,
親遠邇,樂之實也。決是非,明好惡,政之實也。潔奸邪,禁暴亂,刑之實也。察
言行,試政事,求賢之實也。量才能,課功狀,審官之實也」。治國安邦應當「先
實而後文」、「實之不存,雖文之盛美,無益也。」
    司馬君實對社會弊端深刻而不留情面的揭露和一系列革新主張,為大宋王朝至
尊敲響了警鐘。無怪宰執富弼曾說:「若君實者,可謂實過其名也。」
    他的「立嗣之功」是憂君之忠。仁宗嘉祐元年,皇上無嗣,儲位空懸,他繼諫
官范鎮之後,多次上疏奏請仁宗皇帝早日立嗣,以應不測,保持朝廷穩定。他大膽
建議:「大宗無子,則小宗為之……願陛下擇宗室賢者使攝儲貳,以待皇嗣之生,
退居藩服,次則全典宿衛尹京邑,亦足系天下之望。」並冒著被砍腦袋的危險,進
宮面奏仁宗皇帝,促其立濮王趙允讓之子趙曙為嗣。在仁宗病危之際,又以龍圖閣
直學士的身份,促請宰執夜召趙曙進宮繼承了皇位,避免了大家王朝因爭奪皇位而
可能出現的內爭。「立嗣之功」還在於:沒有六年前的趙曙繼位,哪能輪到今天的
趙頊當皇帝啊!
    他的「《通志》之績」是憂世之忠。英宗治平三年(1066年),司馬光「患歷
代史籍浩繁,學者難以遍覽,意欲刪繁取要」,遂成《通志》八卷,上起戰國,下
達秦二世,進呈英宗皇帝,「善可以為法,惡可以為戒」,以資治道,確保萬世之
業。英宗欣賞其忠心,命續其書,並設置書局,准其自選助手,准其費用由大內開
銷,給予機構上、人事上、費用上的保證。趙頊繼位後,親自作序,以待書成,並
賜以《資治通鑒》書名,令其早日完成文治上的這一壯舉。
    司馬光憂國、憂君、憂世的忠心,坦直無隱的言論,嚴謹肅穆的作風,成為朝
野清正官吏的典型。三十年間,他從華州判官起步,沿著國子監直講、知太常禮院、
集賢院校書、并州通判群牧司判官、判三司度支勾院、知諫院、御史中丞等台階,
一步一步地走到天子的身邊。趙頊即位後,對他「敬若著龜」,不到兩年時間,升
任翰林學士兼侍讀學士、權知審官院,不僅成了年輕皇帝的老師和顧問,而且成了
朝廷重臣任免的審定參與人。知遇之恩使得老司馬更加忠於王事,時刻為年輕的皇
上操心,以圖塑新皇帝為舜禹之君。
    可近一年來,司馬光連續兩次與王安石爭論的失敗,在他的心頭,留下了厚厚
的一層疑慮和不安……
    一次是「訟案」之爭。
    熙寧元年(1068年)三月二十一日,大理寺把一件刑部與登州爭論難決的「謀
殺已傷案」上呈皇帝裁定。趙頊詔令翰林學士司馬光、王安石等人共議。共議初時,
照例是判大理寺介紹案情:
    山東登州十六歲少女阿雲,在母喪期間與一男韋阿大定婚。阿雲極美,阿大極
醜,阿雲心中苦楚,遂於夜間收割黍谷時,乘阿大困睡之機,揮起鐮刀謀殺。連砍
阿大十刀,男傷未死。深夜弱女殺男,已是奇聞,況且是美女謀殺醜男,更增添了
奇聞的色彩。於是,由震動村落而哄傳於州府。三裡加鹽,五裡加醋,十裡之外,
已成五色艷聞,花色斑斕,大傷風化。州府得知,急捕女犯歸案,嚴刑審訊,阿雲
供認不諱。登州知州許遵,以「傷人自首」為由,判「罪減二等,不當絞」上報朝
廷。刑部、大理寺覆審此案,認為應判女犯以絞刑。
    判大理寺話語剛落,翰林院議事堂議論哄起。翰林學士兼侍讀、知通進銀台司
范鎮(字景仁)大談風化敗壞之憂,翰林學士承旨王珪(字禹玉)叫嚷此案傳聞之
奇,司馬光和王安石借此案議論刑律過寬過嚴之弊。突然,王珪又向大理寺提出詢
問:
    「『其女極美,其男極醜』兩句,作何解釋?」
    雜聲停落,判大理寺一愣,喃喃回答:
    「據審案官吏稱:其女之美,艷若桃李;其男之醜,奇醜無比。」
    王珪追問:
    「此案有無姦情?」
    判大理寺急忙搖頭。
    王安石此時大笑而語:
    「禹玉議案尋奸,可見心中已傷風化。」
    王珪發窘,欲與王安石爭辨,司馬光安撫王珪亦助王安石嬉曰:
    「介甫老友言之差矣,禹玉此時,只是心中有妓而已。」
    哄笑聲乍起,連終日肅穆的范鎮也笑出了聲。不期皇上趙頊於笑聲中步入議事
堂。司馬光等急忙跪地迎駕。趙頊高興地說:
    「朕回宮經過此處,忽聞笑聲朗朗,特來分享諸卿之樂。卿等繼續議商,朕默
坐聽聞。」
    皇上給「共議」帶來了拘謹,也給「共議」帶來了嚴肅和認真。片刻沉默之後,
范鎮說話了:
    「去年山東曾發生兒子謀殺父母之案,今年又出現這妻子殺夫成傷之事,風化
敗壞如此,令人擔憂。重刑治亂世,此女犯決不可減刑輕恕。」
    王珪急忙附合:」
    「俗話說:妻美不是福,夫醜不是禍,這雙男女都是糊塗蟲,連這個道理都不
知,能不鬧出人命嗎?女犯艷若桃李,豈能冷若冰霜,必有淫亂之心,決不可恕,
當處以絞刑!」
    王安石這時卻發出一聲感歎:
    「唉!其女艷若桃李,即使不能冷若冰霜,又將如何呢?」
    司馬光聞王安石的感歎而暗忖:介甫在同情女犯啊!是啊,婚不如意,痛苦終
生,情恨難伸,動之刀斧。可惜,可憐,亦可同情。但「法」卻是無情的!
    范鎮不悅,他就是看不上王安石這奇特怪異之氣,便冷聲地頂了一句:
    「其男奇醜無比,就該送掉性命嗎?此等女犯,若不處以死刑,要法何用?」
    趙頊似乎察覺了范鎮與王安石之間有些意氣,微微一笑,詢問司馬光:
    「司馬先生有何高見?」
    司馬光急忙站起,拱手稟奏:
    「臣附景仁、禹玉之說。凡因犯他罪,本無殺人之心而傷人者,情可寬宥。女
犯阿雲不滿意於婚配,乃人之常情,可哀可歎,但嫌夫醜陋,故而謀殺,初不陳首,
經官司執審,將行拷打,方肯招認,情理如此,刑律難憫。若予以寬宥,竊恐今後
賊殺橫行,良民遭殃。當處女犯以絞刑,登州知州許遵之請,可不予聽納。」
    皇帝趙頊點頭,詢問王安石:
    「介甫先生有何見識?」
    王安石神情嚴肅,拱手而語:
    「臣另有陳述。此案發生之本源,乃男女婚姻不配所致,弱女苦楚難忍而傷人,
是對天命婚姻之抗爭,不失為烈性剛強之女,令人欽服!而且招供也是自首,理當
減刑,活女子一命。」
    好一番奇談怪論!
    王珪瞠目。
    范鎮木呆。
    司馬光望著王安石搖頭苦笑。
    皇帝趙頊突然發出一串爽朗笑聲。標新立異,膽大奇崛,不同凡響,「變法」
不正需要這樣不拘一格的人嗎?
    「介甫先生高論,甚合朕意。」
    皇帝一捶定音。
    再一次是「理財」之爭。
    熙寧元年八月十四日,朝廷重臣議事於延和殿。福寧殿宦侍傳來皇帝諭旨,詔
令商議河北災情救濟之策,以解國用不足之慮。王珪提出:今年郊祭賞賜東西二府
大臣都不領取,節省的銀兩可用於救災。司馬光附王珪之議,並大膽倡議:兩府大
臣節省的賞銀只有二萬兩,不足以救災。節省賞賜應當從皇帝身邊的官吏作起,文
臣兩府、武臣、宗室刺吏以上官吏,都應當減半賞賜。其節省賞銀,全部用於救災。
    王安石聽後又是搖頭:
    「賞賜,每人三千,區區小數。若不賞賜,有傷國體。再說,國用不足,並非
朝廷當務之急。」
    司馬光不解,詰問:
    「國家自真宗皇帝末年,國用已顯不足,近幾年更甚,何言非當務之急?」
    王安石回答:
    「國用不足,那是因為朝廷沒有一個會理財的大臣。當務之急,是要有一個會
理財的財神爺。」
    這回輪著司馬光搖頭了:
    「善理財者,不過是會玩簸箕斂盡民財罷了。民窮為盜,非國家之福。」
    王安石揮臂否定:
    「不然,我所說的『善理財者』與你講的『善理財者』根本不同。我說的善理
財者,能夠做到不加賦稅而國用足。」
    司馬光站了起來,雙手一攤:
    「介甫,介甫,天下有這樣的理嗎?天地所生財貨百物,止有此數,不在民間,
則在官府。『不加賦稅而國用足』,不過是設法陰奪民利,其害甚於加賦。此乃桑
弘羊欺騙漢武帝之言,太史公司馬遷以此譏笑漢武帝之不明。此論豈可以為實啊!」
    王安石也站了起來,誠懇而語:
    「君實啊君實,你的膽子大一點,你的心思活一點,你的迂腐之論就會少了……」
    第二次爭論的結果,皇上趙頊又同意了王安石的設想。
    司馬光不知自己錯在何處而老友王安石對在何處。

    宋代翰林學士的職能,隨著中央集權制的強化而提高,至仁宗年間,已成為集
權制理論上的詮釋者和實踐上分割宰相權力的牽制者。他們為皇帝出謀劃策,以備
皇帝選擇;承擔咨詢,為皇帝提供歷史證據;起草內制,削弱宰相執掌詔命之權;
他們參與機密事務、議論時政、評品宰執,從而在事實上、心理上獨立於宰執之外,
直接聽命於皇帝,成了「內助天子」的智囊團。他們沒有任何行政權力,只能牢牢
地依附於皇帝,成了皇帝的心腹,也就具有較為自由的發言權,在一定程度上能夠
針砭時弊,有益於政治清明。因為他們唯皇帝是用,在一定程度上,又助長著皇帝
的專制。司馬光正處於這樣一種特殊地位。

    近半年來,司馬光除了每日進邇英殿進行兩個時辰的「侍讀」外,不再議論朝
政,以免干擾皇上在王安石扶助下的思考和決策。皇帝似乎理解他的心情,也不再
更多地提出朝政方面的事情詢問。這樣,司馬光便把所有的時間和精力,都耗在書
局這個不大的空間。讀書、思考,與眼前這幾位年歲不等的朋友談史論道,進行編
纂《資治通鑒》理論上、體例上、資料上、技術上的準備。
    他尊重太常禮院博士劉攽(字貢父)。這個身軀不高、舉止隨和、不修邊幅、
耿直坦蕩、年已四十七歲的江西人,自幼刻苦自勵,博覽群書,精於漢史,而且往
往於詼諧成趣中,化解史料上迷離撲朔的難題。「貢父,天生史學之才也。」
    他欣賞劉恕(字道原)的才智修養。這位身材高大、道貌岸然、語出驚人、年
僅三十七歲的翁源縣令,簡直是史學上的奇才。「奇」有三:一,在當代文人學士
中,真正稱得上「博覽群書」者,唯此一人;二,博而不呆,深而不滯,是解決史
事紛錯難治的能手;三,贊語無所藏,抗言無所避。「得史聖司馬遷之真諦者,道
原也。」
    他更喜歡二十八歲的范祖禹(字淳甫)。這個天資聰穎、英俊多才的年輕龍水
縣令,雖是原翰林學士兼侍讀學士范鎮的從孫,卻毫無紈胯之氣。精研學業而富有
主見,銳意進取而沉穩從容;無譁眾取寵之心,有究根問底之志;節衣儉食,甘於
寂寞;勤於探索,自強不息。「他日史家有繼,必此子也。」
    也許因為「變法」風雨即來,也許因為王安石就任參知政事的消息已從大內傳
出,也許因為半年前延和殿裡那場「理財」之爭仍在司馬光的心頭迴盪,也許只是
因為修史需要,他們今夜議論的話題,是漢武帝時治粟都尉桑弘羊推行鹽鐵酒類官
府專賣的一段史實。
    此刻,精於漢史的劉攽正在從容地談論:
    「……漢武帝元狩年間,國庫日虛,匈奴壓邊,治粟都尉、領大司農桑弘羊,
組織幾十萬人屯墾戍邊,以御匈奴進犯,『確是一件有遠見的決策。為解決財政上
的困難,他敢於從豪強、富商、大賈手中奪取鹽鐵酒類私營之權,一變而為官府專
賣,也是一件極有膽略的舉動。這個舉動的直接功效是:削弱了各郡國的勢力,打
擊了豪強的高利盤剝,增加了官府的錢財收入,於國於民還是有益的。所以,對桑
弘羊這個人,我們應當予以注意……」
    司馬光很自然地從桑弘羊就想到了王安石。又從王安石想到劉攽,王、劉私交
甚厚,不知史論是否受私情所擾。
    范祖禹向劉攽提出質詢:
    「桑弘羊屯墾戍邊的決策,從漢以來,似無疑議。但他官營鹽鐵酒類之舉,太
史公司馬遷似乎不以為然。太史公以為桑弘羊官營鹽鐵之論,是蒙蔽了漢武帝,故
而太史公譏笑漢武帝『昏暗不明,所用非人』。貢父公以為太史公這個評論公允嗎?」
    司馬光微微點頭。他喜歡范祖禹這種敢於向漢史權威提出挑戰的精神。
    劉攽朗聲一笑,諧趣地說:
    「太史公當然是聖明的,但不是每句話都高明。他老人家對鹽鐵酒類和黎庶細
民吃穿費用的了解,大約和我們一樣外行,決不會比商人出身的桑弘羊高明,所以,
也會有拿不准的地方。依我看,太史公對桑弘羊的評論,大半是依據桑弘羊後來德
行有缺,為人不忠,與上官桀等勾結、謀廢漢昭帝而立燕王旦、終被殺頭的既成事
實作出的。」
    司馬光笑了:貢父之智,在於高屋建領,故而辟徑新奇,引人深思。他抬頭詢
問劉恕:
    「道原,你的高見呢?」
    劉恕並不謙讓,坦率直言:
    「桑弘羊的悲劇,在於他的一雙眼睛一直注視著遠方,而不屑於低頭一窺足下。
他的一生,成名於理想,毀名於理想。鹽鐵官營了,而經營鹽鐵的官吏卻腐化了,
權錢相交。開始『錢』為『權』子,以『權』謀『錢』;繼而『錢』為『權』父,
以『錢』役『權』。結果,官倉無增,私囊盈滿,鐵器質劣價高,鹽被居奇。名目
上富民富國,實際上肥了鐵官鹽吏。桑弘羊不幸而成了鐵官鹽吏的代表!後來又在
朝廷內爭中掉了腦袋。悲夫,桑弘羊!」
    司馬光喜悅之色跳動在眉梢:道原的議論,深入而淺出,深湛而簡要,肯定與
否定並存,贊揚與譴責交織,動因與效果相應,活活勾畫出了一個完整的桑弘羊。
他覺得很受啟迪,便撫著稀疏的胡須,含笑稱讚:
    「道原,高論啟人,能不能詳加論述,以開茅塞。」
    劉恕拱手:
    「司馬公若有興趣,劉恕願盡其所思,恭請指教……」
    這時,司馬府邸五十多歲的老家僕呂直,慌慌張張闖進書局,仍按三十年前對
司馬光的稱謂稟報;
    「秀才,一位大人不聽勸阻,不容稟報,闖進書局來了。」
    老家僕還沒有講完,門外傳來一聲悲愴而急切的呼叫:
    「君實,大廈將傾,你還忍心清談論道啊……」
    司馬光、劉攽、劉恕、范祖禹等驚異地站起,司馬康正要出門迎接,五十五歲
的知諫院、權御史中丞呂誨闖進書局。他面色沉鬱,神情激憤,圓圓的臉拉長了,
目光呆滯,在燭光照映下顯得淒厲而陰森。他冷眼打量一圈在座的人物,又悲悲切
切地對司馬光說:
    「君實,參知政事唐介子方公在一個時辰前懷恨逝世了……」
    司馬光等驚駭沉默。
    呂誨不由哭出聲來。
    呂誨,字獻可,開封人,是宋太宗時著名宰相呂端的孫子。其人性耿直,具有
乃祖之忠,朝臣敬重。呂誨在仁宗時任侍御史、起居捨人之職,後貶知新州、晉州。
趙頊即位後,司馬光以呂誨「一不愛富貴,二重借名節,三曉知治禮,四不畏強暴」
之優長,舉薦為知諫院。趙頊信而用之,並遷為右諫議大夫、權御史中丞。呂誨遭
貶後再起,全賴司馬光之力,故二人交誼日深,朝事遇有困難,常議而琢之,以匡
偏誤。
    副宰相唐介,前日在紫震殿受責昏倒之後,回到家裡即臥床不起,時昏時醒。
呂誨與唐介同住一巷,兩家府邸相距不遠,且二人平時交情頗深,今日黃昏,突聞
唐介病情告急,即前往探望。進了唐府,只見唐府家人圍床啼哭,醫生呆坐無策;
唐介挺身床上,兩目呆癡,面色如紙,神志昏迷,氣息短促,嘴裡似在喃喃低語。
呂誨委身床邊,俯身聽辨,竟是「王安石」三字的不斷重複,直至氣絕魂離。
    唐介是咬著王安石的名字死去的。
    呂誨帶著「王安石氣死唐介」的成見跑來呼冤。
    劉攽、劉恕、范祖禹在這突兀而來的變故中悄然離開了。
    一場關於西漢桑弘羊的議論,突然轉移到當今的王安石身上,真是天意巧合!
    司馬光在呂誨的激憤和唐介的喪哀中沉思著。
    司馬康向神情激憤的呂誨敬了清茶,悄悄吹滅室內四角的燭光,坐在門旁的一
只凳子上。
    呂誨先敘述了前日皇帝在紫宸殿召見四位執政大臣和王安石的經過,以及皇帝
宣佈「變法」並任命王安石為參知政事的情況。
    司馬光傾聽著。風雨終於來臨了!但願是一場滋潤萬物的風雨,是一場蕩滌朝
廷因循腐糜之氣的風雨啊!
    呂誨又言說近日來王安石與其支持者的活動,並預言朝廷將出現前所來有的變
動。
    司馬光笑笑:雷動而鳴,畢竟是王安石所為啊!但願這種變動,能使蟄者復甦,
能使大地新生。
    呂誨最後拿出一份參表,放在司馬光面前,神情赤誠而悲壯地說:
    「現時朝廷已呈生、老、病、苦、死之狀:明仲(曾公亮)雖居首輔,但年逾
七十,已無力與介甫抗衡;彥國(富弼)在紫宸殿受責,已萌稱病求退之意;閱道
(趙抃)入閣日淺,上不足取恩於皇上,下尚未取信於同僚,苦無對策,苦無所從;
子方(唐介)忠肝忠膽、鐵心鐵面,逆鱗遭責,懷恨而亡。現時朝廷只有一個介甫,
口角生花,舉止生風,左右皇上,欲亂朝綱。呂誨得君實薦舉,蒙皇上垂愛,身居
諫院,任右諫議大夫、權御史中丞之職,豈能容介甫恣意妄為!願擲身家性命一彈,
乞君實以天下為重,協我助我!」
    燭台上的五支燭火似乎凝固了。司馬光聽完呂誨沉重而激昂的傾訴,端坐不語。
皇上有重托,宰執卻不和,難道介甫要一個人打天下嗎?介甫性狂,令人擔憂啊!
但願這只是一種傳聞,但願這只是明仲、彥國、閱道一時心情不暢的流露啊。
    門前的司馬康,心情緊張了。宦海風波已起,父親也要卷入這場爭鬥嗎?呂伯
啊,你難道沒有察覺這半年來父親已經處身於朝政之外了嗎?
    司馬光沉思良久之後,起身為呂誨斟茶,誠摯地說:
    「獻可公敬諒,光生平所為,決不欺友。自去年八月在延和殿與介甫關於『理
財』方略爭執之後,半年來心之所思,多在反省,所得者不過數語,現坦誠以告:
治天下譬如居室,弊則修之,非大壞不可更造也。大壞而更造,非得良匠美材不成,
如二者皆無,恐風雨之不庇也。」
    司馬康心情豁朗了,這也許是父親全部政見的概括吧!半年來,被一些人視為
守舊的父親,只能說是不夠激進罷了。人生在世,被人了解也難啊!
    呂誨急忙詢問:
    「君實以為今日的『居室』已經大壞了嗎?」
    司馬光點頭說:
    「『居室』已造百年,表面看來,仍巍然聳立,氣派輝煌,然蟲蛀梁木,鼠穴
棟柱,風蝕雨浸,金瓦彩漆之下,已是千瘡百孔。光十多年來,沉浸於歷代史料之
中,為國家盛衰、民生休戚而花人憂天,實為此也。」
    呂誨又問:
    「君實認為介甫是造室的『良匠』嗎?」
    司馬光首肯:
    「光與介甫昔日同為群牧司判官,近年又同職於翰林學士院,深知其人誠實聰
敏、博學多才,抱負宏大、見識高遠。其心際之高,精氣之銳,非光之所能及。
    呂誨默然良久,拱手說:
    「君實誠不欺友,呂誨敬謝。然介甫所信任之呂惠卿、曾布、章惇、謝景溫等,
也是『造室』之『美材』嗎?」
    司馬光沒有正面回答,苦苦一笑說:
    「光與公素為心交,苟有所懷,不敢不盡。」說著,把呂誨所寫的彈劾王安石
奏表推向呂誨,勸解地說:
    「介市現有言行,未見有不善之處,光勸公姑留是事,更加籌慮,可乎?」
    呂誨歎息:
    「皇上新嗣大位,富於春秋,朝夕所與謀議者,介甫一人而已,苟非其人,將
敗國事,此乃心腹之疾,治之唯恐不及,顧可緩耶。」
    司馬光撫呂誨手背而慰之:
    「獻可公,此刻,光只能以八字相告:『處暗觀明,處靜觀動』。明天誰知道
又會有什麼變動呢?」
    呂誨頜首。
    司馬光吩咐兒子:
    「康兒,弄點酒菜來,讓我為你呂伯敬酒解愁吧!」
    司馬康應諾,快步走出書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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