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安石書房
「天心無私,天下大事不能如此兒戲啊!」
王安石的偏頭疼痛發作了﹒他在絕望中
尋找生路。
當皇帝趙頊在福寧殿御堂面對皇後黯然神傷的時候,王安石也在他的書房裡面
對夫人吳氏、兒子王雱、弟弟王安國、王安禮,默默無言地煎熬著。
王安石與皇帝趙頊的對抗,已經十多天了。朝政癱瘓,百官無依。王安石的執
拗和皇帝趙頊的憤怒,已使師生般的君臣關係,出現了極其危險的裂痕。王安石面
臨著進退的最後選擇,王府面臨著禍福的最後取捨。皇帝畢竟是皇帝,年輕皇帝的
忍耐畢竟是有限度的,而這個「限度」,已被今晚入夜時分曾公亮派他兒子送來的
一個重要消息證實了。屬於王安石的時間,也許只有一兩天的光景。
今晚入夜時分,退休宰相曾公亮的兒子悄悄進入王安石府邸,神秘而緊張地轉
達了父親的八字訊息:「政局有變,速銷病假」。
這八字訊息,立即導致了王家主要成員的連夜商議。
歷史上所有的革新朝政者,幾乎都要依從這種命運的安排,在世俗的懷疑中開
始,在世俗的反對中前進,最終在世俗反對引起的騷亂中被皇帝拋出,結束其轟轟
烈烈的一生,甚至被車裂、殺頭。秦之商鞅、漢之桑弘羊不都是這樣嗎?王安石清
楚,如今刀已架在他的脖子上了。皇上在司馬光、蘇軾、韓琦的壓力下,為了朝廷
機器的正常運轉,為了贏得一些臣子,特別是一些老臣的歡心,也會拿自己開刀的。
對此,他心裡坦然。「變法」終歸是需要有人作為祭物的。悲哀不畏死,便有一種
苦澀的豪情:為皇上承擔罪責以成全皇帝的「天縱英明」,也是臣子的一種職責啊!
因而,他此刻最關心的,是「政局有變」將變到什麼程度?執政大權將落到誰的手
裡?
他首先想到了司馬光。司馬君實,道德文章,當世罕有;誠信忠義,人臣之表;
怯弱挽強之志,當破金石。但他的治世之策,卻如同他的為人一樣,縝密周到、圖
取謹慎、穩健有余,衝闖不足。綜觀他幾十年來的進策、奏表,乃「中和」、「柔
治」經緯而成。「中和無偏」乃獲票之物,可療饑養人,卻不能治病;「仁政柔治」
乃溫翁之術,可攝皮止癢,卻不除沉痾。君實若仕於太宗、真宗年間,或可阻止貧
弱之速成,而於當今之勢,是絕不能中興大宋的。若君實起而執政,「變法」大業
定將付諸東流……
他想到蘇軾。子瞻激越狂狷,思維敏捷,才華橫溢,心志高遠,少年得志,睨
視一切。其治世之策《進論》、《進策》,雖激烈驚世,但清談居多,方略奇少,
且類戰國縱橫之學。若起而執政,究竟會是什麼樣子?茫然不可知啊!
他突然想到了呂惠卿。呂惠卿「變法」以來操勞奔波,廢寢忘食,鼓吹宣揚,
埋頭書案,排解疑難,沖鋒陷陣的種種身影造現在他的心上。他似乎看到了希望之
所在。若能讓這位思辨奇崛、見識高遠、文學辨慧、膽略過人的「福建子」接替自
己執政,實現自己的「變法」理想,自己就是車裂殺剮,也心甘情願!
王安石在閃爍不定的燭光下,懷一顆即將壯別之心,打量著身邊神情依舊坦然
的妻子;焦躁不安的兒子和兩位憂鬱、哀傷的弟弟。漸漸的,他的目光黯淡了:安
石死不足懼,可不該連累這些無辜啊……
夫人吳氏當然也察覺到事態發展的嚴重,擔心著家破人亡的慘劇會在瞬間發生,
但她強壓憂愁,故作豁達,不願用自己的愁容淚水使丈夫更亂方寸。此時她見丈夫
環顧親人,似有徵詢之意,便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努力以寬鬆心境,微笑言說;
「朝廷的事情,我不懂,也不問,不外乎是上台下台、進京離京。上台未必是
福,下台未必是禍。京城裡有什麼好?亂糟糟、鬧哄哄,沒有清靜的時分,哪裡趕
得上江寧府的山青水秀、鳥語花香。至於家裡的事情,不外乎是錢多錢少,吃好吃
壞。看和誰比唄。」若和耕田、划船的黎民百姓比,咱們此時不是在九重天堂,也
是八重天堂,就是跌落十層八層,也不會苦到地獄的。再說,生死由命,富貴在天,
用不著提心吊膽過日子,到時候聽天由命罷了。當然,也有『人定勝天』這句話,
那就靠平甫、和甫執著籌劃了……」
王安石向夫人投去感激的目光,然後轉眸向王安國、王安禮一瞥。
王安國自年前和兄長頂撞爭吵之後,心裡一直悶悶不樂,很少與哥哥交談。除
年節拜祖祭神來到主宅外,一直把自己關在偏院的書房、寢室裡,不再過問朝廷的
事情。王安石為了避免這個弟弟再與呂惠卿、曾布等人發生不愉快,兩個月來,也
不再讓他參預有關朝政的商議。兄弟間的關係,更為冷漠了。今晚,「政局有變」
的消息傳來,事關王府的榮辱盛衰,王安國聞訊後移步來到兄長的書房。二十多天
沒有見面,大哥憔悴得有些脫形,他的淚水幾乎滾湧而出,心裡不再是憤怨,而是
憐惜和同情了。壯心招來怨恨,忠貞招來猜疑,辛苦招來災難,上蒼對兄長不公啊!
他目不轉睛地望著王安石。兄長衰老了,臉變得更加黑瘦,臉頰上的那片黑記變得
更大更明顯,白髮增添了許多……他淚水盈眶,視線模糊,眼前閃現一串幻象:囚
禁於天牢的兄長,遭貶流放的兄長,被捆綁刑柱的兄長……他心頭的淒楚突然變成
一種刻骨銘心的憎恨;這都是呂惠卿、曾布之流所累所誤啊!他正要發洩心中的憤
怒,弟弟王安禮吶響開口了:
「嫂子所言極是。生死由命,富貴在天。這也許是命運的安排吧。二十年前,
『慶歷新政』在仁宗皇帝一道『興致太平』的諭旨下興起,叫喊了兩三年,實際折
騰也只有一年多的時間,就在仁宗皇帝又一道『誤朕誤國』的諭旨下收了場,新政
的推行者范仲淹、富弼、韓琦、歐陽修等人被視為朋黨而遭貶離京。今天,我們面
臨的形勢,正是當年范仲淹等遭受的悲哀。歷史令人難以參悟之處恰恰是,現時逼
迫我們處於困難的,除了司馬光和蘇子瞻,正是當年革新朝政的歐陽修、富弼和韓
琦,真是離奇啊!當年范仲淹等人之所以能夠倖免於重罰,是由於他們自請『誤上
誤國』之罪而成全了仁宗皇帝的聖名,從而免去了全家的災難。大哥,這條道路並
無難辯之處,眼前似乎是可以借鑒的……」
這是要王安石「引咎求安」!王安石沒有說話,但眉宇間緊皺隆起的三角形狀,
已顯出這是一副萬難吞下的苦藥!王雱深知自己父親絕不屑此舉,神情激動地開了
口:
「『慶歷新政』只是一場雷聲大、雨點小的鬧劇,根本不能與這次『變法』相
比。范仲淹和富弼當年聯名上呈仁宗皇帝的《答手詔條陳十事》,只限於整頓吏治,
充其量只能是對當時朝政缺失的一種糾正。而且凡是涉及『厚農桑』、『修武備』、
『均公田』、『減搖役』等主張,根本就沒有實施。所謂新政』,空名而已,失敗
是理所當然的。更為重要的是,范仲淹、歐陽修都長於議論而短於實踐,富弼、韓
琦都專於邊事而疏於內政,根本不可與現時的執政並論。且仁宗皇帝在位日久,銳
氣已減,因循成習,已不喜風雲搏擊,更不敢風雲擊搏,『慶歷新政』之敗,勢在
必然。而當今皇上,春秋鼎盛,心志干雲,『變法』乃即位後的第一個創業壯舉,
斷不會因稍有風浪而停掉。阿爸,依孩兒之見,只要再與皇上相持數日,皇上必然
會讓步的!」
大膽的分析、議論、臧否人物、判斷決策,年輕的「小聖人」,真有其父之風!
王雱以他的尖銳、新穎、單純和不知畏懼,震動了父、母、叔父。
王安禮:孺子不知高低!
王安國: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呂惠卿之猖狂,曾布之愚蠢,污染有形了!
吳氏:唉,真是初生牛犢不怕虎啊!
王安石驀地挺身坐直,驚異地打量兒子,眉宇間閃動著喜悅的神色:兒子對仁
宗皇帝和當今皇上的比較分析是極有見地的。自己的命運現時已和皇上的創業之舉
連系在一起,若「變法」中途停歇,皇上即位以來借「菊花會」、「萬燈會」大肆
宣揚的唯一政績,也就變為「暴政」,皇上的「英明」也就變為「昏庸」了。這是
皇上決計不願接受的,也是自己可以擺脫眼前困境的唯一缺口。如何借用這個「缺
口」向皇帝施加影響,以改變眼前的「政局有變」,以圖「變法」繼續推行呢?兒
子所謂的「再相持數日」,似乎可取。但畢竟如同守株待兔……
王安石定神思索,謀圖尋找一個主動而有效的辦法,但心亂如麻,一時難理,
他後悔今晚議事沒有請呂惠卿參加。若吉甫在此,以其機敏多智之才,定能出奇謀
以解疑難的。他在焦慮之中,把目光投向王安國,急切詢問:
「平甫,談談你的看法。」
王安國此時雖然同情哥哥的遭遇,但他的政見並沒有因大難臨頭而有一絲改變,
相反,王雱剛才一通呂惠卿式的狂妄議論,倒使他舊怨新怨到了一塊兒。不用王安
石催促,他也是要批駁不知天高地厚的侄兒的。
「范仲淹、歐陽修乃一代人傑,雖長於議論而短於實踐,但在『慶歷』革新中,
還有幾個忠貞不二、患難與共的夥伴。而現在呢?兄長身邊盡是一些奸巧投機的小
人。若此等小人不去,兄長縱然是度過這次災難,日後也會因此等人物的奸狡妄為
而粉身碎骨。
「仁宗皇帝雖因循成習,但對臣下卻仁慈有恩。『慶歷新政』雖中途停歇,而
范仲淹、富弼、韓琦、歐陽修等人並未因此而消失於朝野,而且名聲日隆,之後二
十年間,仍幾度出入大內,主持政務,執掌文壇。
「當今皇上,福威難測,喜則賞賜無度,無功者可據要津;惡則懲罰無法,忠
耿者亦被貶逐。我此刻所憂者,不唯一人之安危,一家之禍福,而是憂慮全非『變
法』,重臣換班,風雲轉向,毀譽易位,被貶者殺回京都,洩一年來失職、落權之
恨;奸巧小人改變面孔,攪渾水汪故媚新!如此,則混亂將瀰漫朝廷,『變法』之
功過是非難以明析,『變法』引起之禍,將使國家永無寧日。哥,我還是那個主張:
遠奸佞之人,納有道之諫,主動匡正缺失,以保全『變法』之初衷;停止與皇上對
抗,勿為善意者所誤,勿為惡意者所乘……」
王安石剛剛借兒子王雱的年輕氣盛,在腦中燃一束積極圖進之火,剎那之間,
被王安國形似周全,實則舊話重提的冷風打得晃了幾晃。現在與平甫不是從頭爭辯
的時候,但皇上「福威難測」正是他王安石所憂所慮的。憂慮之核還是在於自己因
「威」下台,何人因「福」上台,及其人將以怎樣面孔面對「變法」大業?此時,
「變法」前途難卜引起的強烈痛苦使他覺得兩邊的太陽穴膨脹起來,急忙舉起雙手
按住額角……
就在這時,三十歲的呂嘉問在王安禮的大舅兄、侍御史知雜事謝景溫的帶領下,
闖進書房。呂嘉問顧不得理睬眾人,神色慌張地徑直向王安石快步走去。
呂嘉問,字望之,安徽鳳台人,其祖父是御史中丞呂公著,其曾祖父是仁宗朝
著名宰相呂夷簡,故以蔭入官。其人生性機敏而大膽。去年六七月間,朝廷第一次
政爭爆發,知諫院、權御史中丞呂誨首先發難彈劾王安石,呂公著起而響應,他的
彈劾奏表尚未呈上,底稿即被堅定支持「變法」的孫子呂嘉問從書房盜出,並連夜
送交王安石。第二天早朝,呂公著在皇帝臨朝聽政時,第一個舉表彈劾。他神情莊
穆,照本參奏,聲音宏亮,字句鏗鏘,為了引起皇帝的重視和群僚的贊同,他特意
放慢節奏,大有夫子授課之狀。王安石聽得不耐煩,打斷呂公著的朗讀,戲曰:
「呂公所語,某已猜知,容安石代為呈奏如何?」說完,即發揮其過目不忘之
本領,仿呂公著之腔調,背誦底稿,竟無一字差錯。背誦完畢,向呂公著拱手:
「請呂公指教,可有疏漏差錯之處?」
呂公著瞠目結舌,全然懵了。
群臣不知底細,驚駭於王安石先知之才,有人竟然喊出:
「執政知人知事如此,真奇人啊!」
皇帝趙頊也糊里糊塗地誇讚:
「此乃以自知之明而知人,朕驚服矣!呂卿,你還有什麼事情要稟奏嗎?」
呂公著仍在懵懂中發呆,根本沒有聽清皇帝的詢問,慌慌叩首回答:
「臣、臣遵從聖旨。」說完,伸出抖動的雙手,把彈劾奏表呈上。
皇帝趙頊被呂公著逗笑了。他沒有計較呂公著的失態,從宦值手裡接過轉呈的
彈劾奏表,笑著說出了兩個字:
「退朝!」
呂嘉問出賣了老祖父,呂公著隨即被罷了御史中丞之職,貶到鄧州去了。人們
呼呂嘉問為「家賊」,終世為士大夫所鄙視。
呂嘉問為「變法」立了一功,之後被王安石晉升為提舉市易務。
此人奸佞乎?小人乎?古人看,無疑奸佞中的奸佞,小人中的小人!
今夜,呂嘉問又匆忙闖進書房,把一個驚人消息,吹進王安石耳鼓:
「大內傳出消息,皇上要詔令司馬光為執政了!」
真是一聲霹靂,王安石在這強烈的震驚中,霍地挺身躍起,突然又倒在軟榻上。
他的老毛病偏頭疼驟然發作,「啊」的一聲,雙手緊緊抱住頭顱。
書房一片混亂。
夫人吳氏撲上前去,扶住滿頭冷汗、咬牙呻吟的丈夫,吩咐兒子王雱速去臥室
取藥。
辛辛苦苦而闖了禍的呂嘉問,不知王安石何至於此,惶恐地瞪大一雙圓目。
王雱很快從臥室裡取回藥來,是一小瓶淺紅色藥汁。吳氏接過藥瓶,熟練地把
藥汁滴入丈夫的左鼻孔。人們都緊張地注視著王安石的反應。
這瓶藥汁,是皇帝趙頊一年前特意賜給王安石的禁中之藥。據說是用新鮮蘿蔔
取自然汁與少許生龍腦調治而成,對治療偏頭疼病有奇效。用法是:偏左疼滴入右
鼻孔;偏右疼,滴入左鼻孔。
皇上賜的藥果然有效,王安石長長地舒了一口氣,疲憊地吁了一聲,頭疼緩解
了。他向人們揮了揮手,示意大家離去。謝景溫、呂嘉問、王安國、王安禮相繼退
出書房。王雱請求留下來照顧父親,王安石搖頭,王雱也離開了。王安石閉著眼睛
輕輕握住夫人吳氏的手。
此時此刻,王安石的頭腦異常清醒,思路異常清晰,而且敏捷、自信。
司馬光登上執政權位之日,就是「變法」夭折之時。因為司馬君實的「固執」
和自己的「執拗」並無二致,只是表現形式不同罷了。年輕皇帝對司馬君實的信任,
也會像一年來信賴自己一樣,甚至會有過之的。這樣一來,朝政又要走回頭路了,
這是斷乎不可的!
在現時這樣的情勢下,既不可「相持」,也不可「退卻」。若繼續與皇上「相
持」,勢必把皇上推向司馬光一邊。若引咎「匡正缺失」,勢必助長君實、子瞻之
謬。現時,唯一的出路在於「進攻」,用「進攻」擺脫被動。
王安石在深入地思索著「進攻」的合理處。此時的「進攻」,用常理來看是危
險的,但在年輕皇帝猶豫未決的特殊情況下,「進攻」卻是比較安全的。因為此刻
皇上的思緒已陷入紊亂,依從的不再是縝密的思維,而是一時意氣。
王安石決定「進攻」了。並決定直接向皇上「進攻」!只要征服了這個年輕的、
手握生殺權柄的皇上,一切憂慮都將從根本上消除。當然,這個「進攻」如果失敗,
自己一腔的抱負都將毀滅殆盡,甚至失去性命,罪及家庭。毀滅吧,什麼也不留地
毀滅吧!自己的一生和「變法」的一切,只能留給後來者去評說了。
王安石的神情突然變得異樣的莊嚴,不停轉動的眸子突然變得異樣的明亮和犀
利,連面頰上早已松弛的肌肉似乎也驟然繃緊了。他像一個膽大包天的獵手,心神
專注地圍繞著皇帝趙頊這條「龍」,在思謀捉法……
吳氏當然不知此刻王安石心底在想什麼。但她看得出,丈夫已經擺脫了病痛,
又恢復了原有的活力。她不願干擾丈夫的思索,只是默默地凝視著。
「人們都視丈夫是個怪人。哪裡怪啊?他和常人一樣,有著一雙眼睛,只是大
了一些,亮了一些,睜著的時候多,閉著的時候少,對天下悲哀之狀,不願視而不
見罷了。他和常人一樣。有著一張嘴巴,只是大了一點,薄了一點,諤諤的時候多,
諾諾的時候少,對朝廷因循之狀,不願故作啞巴罷了。他和常人一樣,有著一顆頭
顱,只是額頭寬了一些,臉色黑了一些,思索的時候多,寧靜的時候少,對天下興
亡之事,不願安於現狀罷了。這有什麼怪?不怪而怪?可見人生在世,還是少看、
少說、少想為好!也許人的眼睛該蒙上黑巾,人的嘴巴該堵上棉團,人的頭腦該灌
滿泥沙,眼不見、口不語、腦不思,天下就不會有怪人怪事出現了。
「人們都嘲笑丈夫『衣臣虜之衣,食犬彘之食』。何其刻薄而有趣啊!是的,
丈夫食不厭粗,餐不品味,飽腹為安;衣不求錦,破不知補,污不知換,這不,今
天剛換上的長袍,又沾上了幾滴油漬,真叫人操心!可有誰知道,正是丈夫這顆食
不厭粗、衣不求錦的心,保持了他幾十年來對學業的專注,成就了他為天子、為天
下的政績。現時的風習,人都圖有個華麗的外表,尤其在這繁華的京都,衣著是標
志,是幌旗,是身份,是財產、權力的象征,是嚇人、壓人、奪人的虎皮。丈夫是
該有幾件像樣的『行頭』了。唉,做妻子的疏漏和懶惰,使丈夫遭受這樣的嘲弄,
心裡有愧啊!看來,自己老了,無用了,該有個新人兒為丈夫的生活操勞了……
「人們都責怪丈夫生性『執拗』。言之不誣啊!這種『執拗』,在家人親朋之
間,曾惹出過多少抱怨和不快。這種『執拗』,在達官豪門之中,曾種下了多少仇
恨和不滿。這種『執拗』,現時竟然和至高無上的皇上較起勁來。苦命的人啊,你
為什麼屢屢碰壁而不知悔改呢?這是為什麼啊?難道與你頭上長的三個發旋有關嗎?
老者說:頭頂三個旋,生性要改難。你這種可怕的『執拗』,可真是無可救藥了……」
突然,王安石推開夫人吳氏的手一躍而起,神情肅穆,自言自語:「權位可以
不爭,『變法』卻不能不爭啊!」
王安石感慨而激動地對妻子說道:
「現時,流俗猖獄,天心游曳於陰陽之間,『變法』命運危在旦夕。我要再次
夜間福寧殿,拚死抗爭,以挽回天心。夫人,請為我更衣送行!」
吳氏知夫君這一陣思謀已定,定則必行。她起身點頭,正要離開,一陣蕭蕭的
馬嘯聲在府鄖門前騰起,於沉寂的深夜顯得格外淒厲疹人。吳氏不自主地停住了腳
步。接著,一陣急促的腳步聲沿著走廊傳來,兒子王雱驚慌地推門而入:
「阿爸,大內宦侍帶領一隊禁軍進入客廳,傳諭皇上旨意,召阿爸立即進宮!」
吳氏驚遵,「啊」的一聲跌坐在軟榻上,面色蒼白,心兒一下狂跳不止。
王安石此刻異常鎮定了,低聲詢問兒子:
「宦侍還說了些什麼?」
王雱忙答:
「除『上召立即進宮』一句話外,別無它語。」
「宦侍態度如何?」
王雱上前一步,悄聲又答:
「冷漠陰沉,大異於往日。」
吳氏忍耐不住,聲音悲愴而絕望,低呼:
「遲了,晚了,天心難回了……」』
王安石驟然發作,大聲吶喊:
「不!天日高照,天心無私,天下大事,不能如此兒戲啊!」說完,不及更衣,
大步向書房門口走去。
夫人吳氏高喊一聲「相公」,掙扎站起,撲向丈夫,步急心切,險些跌倒,被
兒子王要扶住。
王安石停步於門口,轉過身來,剎那間神情樵摔了許多。他深情地望著強忍悲
痛的妻子,聲音顫抖地叮囑兒子:
「男兒,好好看護你的母親。夫人,天心無私,你放心地等著我!」他不等夫
人回答,急忙轉身,大步跨出了書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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亦凡公益圖書館掃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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