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馬光、蘇軾府邸
司馬光和蘇軾失意於朝廷﹒天宇間飄撒
著晶瑩的雪花,飛揚著兩顆不懼寒冷的
靈魂。
臘月,一陣罕見的大雪,從夜半時分漫天紛揚而落,覆掩了大地,覆掩了京都,
覆掩了皇宮、街巷、酒樓、妓院迎接元旦佳節的花燈、綵帶、春聯、喜幛和滿街滿
巷張貼的《奔馬圖》,覆掩了南御苑「射弓」的場地和半個月來幾千工匠修建的彩
樓、看臺、跑道,也覆掩了董太師巷司馬光的庭院和外城西岡蘇軾的府邸。
雪,潔白無瑕,公平地對待著強者和弱者,喜者和愁者,得意者和失意者,並
用雪水的寒冷和晶瑩,洗滌著人們臉上、心上的各色塗物。
司馬光庭院裡的一切,似乎都靜靜地沉入了昏眠,唯有假山上那株蒼勁虯枝的
短松,在飛雪中抖擻抗爭,孤傲而充滿淒楚。
蘇軾的府邸,已成為一座冰雪封閉的方城。雪漫曲徑石階,冰裹樹幹校條。梨
樹上的鳥鳴和梨樹下的歡歌早已絕音。
大雪仍在落著。
從這一年的五月起,蘇軾就很少走出這座方城。風雲驟變,雷聲不息,他不願
走出這座方城去牽連朋友,朋友似乎也不願走進這座方城為他添亂,冷落便一日甚
於一日。
七月,因策問出題「論專斷」而被皇帝停止開封府推官職務的詔令一出,他在
剎那之間,就成了一個被皇帝端出來,掛起來,供人們觀賞的異端怪物。親朋目呆,
師友失神,行人撇嘴,四鄰側目。任媽的頭髮全白了,夫人王閏之以淚洗面,子侄
們不再嘻笑,歌伎琵琶、倩楚、胡琴等黯然失神,門房老人木訥無語,連遠在百裡
之外的弟弟子由(熙寧三年,蘇轍改任陳州教授)也一日三驚地來函詢問。
心酸,孤獨,屈辱!因忠貞而遭貶的進諫者。
蘇軾真的為老人、夫人、孩子發愁、憂心了。任媽已年過六十,還能經受得起
千里貶途的風霜雨雪嗎?夫人季璋即將臨產,還能經得起顛簸折磨嗎?孩子,自己
的、子由的,大的、小的,九條幼小的生命,何以飽其饑腸餓腹呢?
朋友們因受自己的牽連一個一個地被逐出京都了。歐陽(上非下木)(歐陽修之
子)、張恕(張方平之子)、李常、黃實現時在哪裡?「我雖不殺伯仁,伯仁由我
而死」,罪愆深重啊!沒有告別,其情可感;沒有送行,其疚莫贖。唉,就是能夠
為朋友折柳送別,又能說些什麼呢?
在這無盡的孤獨、哀怨中,駙馬王詵悄悄地來訪了。把朝廷對「往復賈販」一
案暗地查究的消息,帶進了書房,帶給了還在夢中的蘇軾。蘇軾的思緒全亂了:
他驚駭——根本沒有料到朝政之爭會是如此的殘酷;
他憤怒——根本沒有料到對手會是如此的不擇手段;
他恐懼——根本沒有料到有人會操起朝制刑律之劍;
他悲哀——根本沒有料到這天外橫禍會是如此的荒唐。
他張臂狂笑,捶胸呼號:欺人啊,欺天啊,欺萬古不滅的神靈啊!
他咽淚歎息,默默地吞下了這苦冤之果。他終於明白,自己的被停職、擱置、
吊掛展覽,原來不僅是因為幾句刺目逆耳的「論專斷」,而是在等待著身敗名裂的
誅伐;自己的被暫留京都,不作貶逐,原不是朝廷的仁慈,而是等待著最後判決的
囚禁啊!
他舉起酒杯苦飲。王詵勸他呈表自辯,並願意通過賢惠公主之手將奏表直呈天
庭。他感激地搖頭謝絕了。他放下酒杯,舉起酒罈痛飲,激憤狂呼:
「蒼蠅點白,我卑視他們1志不可屈,我蘇子瞻等待著刑律之劍……」
大雪仍在落著。
此時的司馬光也很少走出他的庭院。但他不像蘇軾那樣日夜不安地為失敗的痛
苦所煎熬,而是滿懷憤怒地頂著襲來的狂風暴雨,進行著單槍匹馬地頑強抗爭。他
閉門謝客,獨居書房,不顧妻子張氏的勸阻,不顧兒子司馬康的哀求,憑借著尚未
失去的「翰林學士兼侍讀學士」的地位和權力,奮筆疾書,勇敢地捍衛自己的政見,
更加大膽、尖銳地向皇上的詔令和朝廷出台的新法進行諫奏、抨擊,把一份一份的
奏表交給兒子司馬康送進大內。表現出一個正直的諫官大無畏的可貴品質和令人驚
訝的「固執」。
當皇帝趙頊詔令罷「制置三司條例司」,呂惠卿、曾布等人進入中書門下占據
要津時,他書寫奏表,贊頌皇帝廢除這個「侵權生事」機構,卻強烈反對王安石所
用非人。再次申述自己的吏治觀:「治在得人,不在變法」、「苟得其人,則無患
法之不善。不得其人,雖有善法,失先後之施矣。故當急於求人,而緩於立法也。」
奏表寫就,要兒子上呈。司馬康看完,汗浸額頭,惶恐地說:
「父親,這……此時上呈,合適嗎?」
司馬光擲筆於案,不容遲疑地吩咐:
「立即上呈!」
當皇帝趙頊詔令「罷韓琦高陽關、其定府、定州三路安撫使之職」時,他書寫
奏表反對,大膽為韓琦辯白,尖銳地指出「……所謂『晉陽之甲』,乃誣方鎮有除
惡之謀,中外聞者無不駭愕。竊唯執政之意,止欲禁塞言者,使不敢復言……」這
分明是指責皇帝了。
司馬康看完表文,大驚失色,勸阻說:
「父親,我們不能自投羅網啊……」
司馬光閉目靜坐,只說兩個字:
「上呈!」
當皇帝趙頊詔令「停蘇軾開封府推官之職」時,他挺身而出,為朋友抱不平,
立即書寫奏表,反對用不正當的手段誣陷朝臣。「……今遷安石者如蘇軾輩,皆肆
行詆毀、中以危法。」
司馬康看完,沉思良久,提醒父親:
「……據朝臣傳聞,蘇子瞻被停職的主要原因,不在於『論專斷』,而在於
『往復賈販』,朝廷正在暗中查究。父親知道,朝廷有制:官員『賈販謀利』者,
與盜竊、貪污同罪,案情嚴重者,是要殺頭的。此非政見之爭,乃刑律之案。」
司馬光喟然歎息:
「謠啄之詞,連你也相信了。這是朝廷的悲哀,也是人世間的悲哀,蘇子瞻只
能以酒澆愁了。上呈吧!」
當皇帝趙頊詔令劉攽通判泰州時,司馬光立即意識到貶逐自己的詔令即將下達,
自己很快就要離開京都了。他心胸沉悶,但不恐懼。他明白,自己一旦離開「翰林
學士兼侍讀學士」之職位,也就失去了向皇上直接進諫的權力。他必須在貶逐詔令
下達之前,再對皇帝進行最後一次諫奏。即使這最後一次諫奏和一年來所有的諫奏
一樣,不為皇上理睬,以至招致更為嚴厲的懲罰,自己也問心無愧了。於是,他讓
妻子張氏備了幾樣小菜,燙了一壺清酒,在獨自淺飲之後,便關起書房的門,坐在
燭光下,徹夜不歇,寫出了他擔任「翰林學士兼侍讀學士」四年來最後一份諫奏表
章。
在這份奏表裡,他根據朝廷現已推行的「均輸法」、「青苗法」、「農田水利
法」、「募役法」、「保甲法」中的缺失流弊,進行猛烈地抨擊。他認為王安石的
「變法」是「唯錢是求」。「廣散青苗,使民負債日重,而縣官無所得」、「募役
免上戶之役,斂下戶之錢以養浮浪之人」、「團結保甲,教習兇器,以疲擾農民」、
「信任狂狡之人,妄興水利,以勞民費財」。並嘲諷王安石是「力戰天下之人,與
之一決勝負」……
攻其一點,不計其余。政見之爭日益殘酷所產生的激憤感情和性格上的「固執」,
使司馬光在經略上、感情上、態度上產生了根本的變化,他的諫奏,不再是為了匡
正」變法」中的缺失,而是全面否定新法的一切。他從另一個方面和呂誨、呂公著
等人走到了一起,站在了「變法」的對立面。
雞叫了,夜將盡了,奏表寫完了,他打開書房的門,想要到屋外清爽一下近於
發暈的頭腦。他突然愣住了。夫人和兒子站在門外,神情緊張而疲憊不堪地陪伴他
度過了一個不眠的夜晚。他打量著臉色蒼白、已力不能支的夫人,歉疚地一笑,把
夫人攙進書房,同時把寫就的奏表交給了兒子。
昏黑的黎明。
沉寂的書房。
突然兒子司馬康跪倒在司馬光面前:
「父親,這份奏表,還是不要上呈為好……」
夫人張氏驚問:
「康兒,奏表上有不該說的話嗎?」
司馬康抬起頭來,痛切陳述:
「父親,一年來上呈的諫表,皆為『匡正新法缺失』而發,憂國憂民,語重心
長,皆不為聖上聽納,反而招致今日之災。天知你心,地知你心,人知你心,當無
憾矣。可這份奏表,全非新法,且言詞鋒利,意多偏頗,不僅嘲諷執政,而且非難
聖躬,徒招殺身之禍啊!」
司馬光冷漠不語。
夫人張氏輕聲勸阻:
「我們也有一家老小,有些話還是不說的好……」
司馬光望著將熄的殘燭,仰首自言:
「為人謀而不忠乎?我居翰林學士兼侍讀學士之職四年,不能致聖上於舜禹,
愧對天下啊!明知說而無用,但心之所使,情之所驅,不能不說!況且,時不我待,
位不久居,若現時默而不語,只怕今後再沒有說話的時候了。我們有家室,奈天下
家室何?我們要生活,奈天下黎庶何……」說著,淚水滂沱而下,不能自已。
夫人張氏伏在司馬光的肩頭泣咽。
司馬康拿起奏表,望著相抱而泣的父母,走出了書房……
奏表上呈了,皇帝趙頊詔「司馬光以端明學士兼翰林侍讀學士、集賢殿修撰出
知永興軍」之令下達了。
意料中的「罷官」是一種輕松的解脫,意料外的「新任」卻是一種痛苦的重壓,
立即把司馬光引向逝去的一段難以忘懷的痛苦歲月。
仁宗嘉祐二年(1057年),恩師龐籍再次遭貶出知并州,自己隨恩師至并州任
通判之職。是時,西夏國王趙諒柞年幼,外戚訛龐執政,並臣服於大遼,侵邊之事
復趨激烈。恩師指派自己去麟州了解邊情,以便作出決策。「劍客蒼鷹隊,將軍白
虎牙,分兵邏固水,縱橫獵鳴沙」,將士們是忠勇可敬的。可麟州城外屈野河西那
荒涼無垠的草原,稀疏的白榆細柳,磷磷的縱橫白骨,襯托著肆虐橫行的西夏鐵騎,
令人氣憤難捺啊!麟州守將武勘、郭恩、黃道元等,提出在屈野河西築碉堡兩座,
駐兵以阻西夏兵馬內侵。自己同意了,報請恩師龐籍獲准。初夏的一個夜晚,武勘
等親自帶領兵將千人涉河西行選點築堡。黎明時分到了一個名叫忽裡堆的地方,被
西夏兵馬包圍伏擊,激戰終日,全軍陣亡,武勘奪路逃出,郭恩、黃道元被俘,釀
成了血漫黃沙的「麟州事件」。朝廷接到奏札,派侍御史張伯玉來麟州查處,欽差
下車伊始,不問情由,即奪了恩師龐籍的權柄,並要恩師交出所有公文,以待懲處
下屬。可敬的、知風知雨的恩師,在清理公文時,焚毀了與自己來往的信件,保護
了自己,擔負了全部責任,結果以「擅築堡於邊以敗師徒」之罪,被貶往青州。武
勘更慘,發配江州。自己由於恩師的保護卻逃脫了懲罰,調回京都任太常博士詞部
員外郎直秘閣判吏部南曹,負責保管和傳送有關選舉官員方面的文書、檔案事務。
「逃罰」的內疚,愧對恩師的內疚,羞見發配者的內疚,有罪於陣亡將士的內
疚,使自己心絞如割,晝則投著輟餐,夜則擊席浩歎啊!於是,剖白「麟州事件」
真相,投案自首,以求得到心靈上的寬慰。可訴罪於同僚,得到的是「嘸然陽應,
腹非背笑」;請罪於上司,得到的是「逆加排折,不容出口」。唉,世俗是成是敗
非的,要真實地主動承擔罪責,也沒有人相信!無奈,向朝廷上呈《論屈野河西修
堡狀》和《論屈野河西修堡第二狀》,請求「獨治臣罪,以正典刑」。可得到的回
答是「借機以沽名釣譽」!唉,處世難,作人更難啊!只有厚著臉皮出入宮門,低
著頭顱走路……
可今日,「出知永興軍」,又是一次去麟州嗎?
夫人張氏以為司馬光在這新的任命面前陷於一種艱難的抉擇,便說:
「無官一身輕,何必再在官場上熬心血呢。『向晚意不適,驅車登古原』,故
鄉南原的晚霞清風,足夠我們暮年享用了。」
妻子隨口吟出的李商隱的詩句,勾起了司馬光心底的遲暮之感。光陰流逝,離
開家鄉已三十三個年頭了。真是思念故鄉的溪流曠野、莽林竹叢,還有年老多病的
哥哥啊!是時候了,該飛鳥歸林了……
兒子司馬康亦神情沉重地說道:
「父親,出知永興軍之詔是斷乎不可接受的。朝廷五月罷魏國公韓琦高陽關、
其定府、定州三路安撫使,六月、七月又大批貶逐朝廷重臣,九月、十月朝廷老臣
歐陽修等也相繼離京,西夏駐京使者不是瞎子聾子,西北邊境形勢驟變與此有直接
關係,決不可以一般邊境紛爭看待。八月,西夏兵馬進犯大順城,永興軍兵敗環慶
路。九月,永興軍鈴轄郭慶、都監高敏兵敗身亡,大順城為西夏兵馬占據。現永興
軍兵無鬥志,人心惶惶,朝廷掩人耳目,不作聲張,已命『應聲蟲』宰相韓絳為永
興軍宣撫使,前往京兆府。在此捉襟見肘之時,突然命父親出知永興軍,我懷疑有
人不懷好意。況且,父親久居翰林,與軍務無涉,又著意於書局,與征戰隔絕。以
不諳軍情之資,而理軍旅之事,豈不荒唐!再說,失去皇上信任的官是難當的。韓
絳為宣撫使,上司其事,父親縱欲有為,豈可得啊!」
司馬光默默地靜聽著:一個年輕娃娃已看事多思多疑。喜乎?悲乎?大家重文
治,朝廷有幾個會用兵之人?老夫豈不知前途的險惡!可烽煙邊疆,司馬光能畏縮
而躲避嗎?他的遲暮之感,陡然化作蒼涼、悲壯和不甘落伍的情結,在心頭滾動起
來。西夏兵馬的鐵蹄,大順城殘破頹廢的牆垣、環慶路流離失所的黎庶,一幕一幕
地在他的眼前閃動,而「事君能致其身」、「君命召,不俟駕行矣」、「事君,敬
其事而後其食」等先賢聖哲的教誨在他的耳邊不停地響著,他的一腔熱血沸騰起來,
喃喃自語:
「樞密副使之高位可辭,此詔之鞍馬勞頓堅不可辭!」
司馬光以豪邁慷慨之聲教誨兒子:
「『可以托六尺之孤,可以寄百裡之命,臨大節而不可奪也』。為人臣者,分
君之憂,死而後已!」
說完,他提筆展紙,工整地寫了謝恩呈表:
臣司馬光叩頭奉詔。荷恩至重,任責尤深……懇
請朝辭進對。
司馬光擲筆於案,大聲吩咐兒子:
「立即上呈大內。」
夫人張氏愴然搖首。
兒子司馬康拿起謝表,一聲歎息,快步走出了書房。
「朝臣典範」司馬光在送上謝恩呈表的第二天,便排除了幾個月來積淤在胸中
的不快、委屈和憤懣,在等待皇帝的「朝辭進對」中,緊張地進行著奔赴永興軍的
準備。他讓妻子張氏帶著女婢返回涑水老家,以解其妻日後身居京都的孤獨和寂寞,
並拂照他年老的哥哥司馬旦。他叫兒子司馬康從戶部借來有關西北邊陲近年來的政
情、民情文書,從兵部借來軍情奏札。重任在肩,他不敢有絲毫的疏忽;不諳軍務,
他不敢有絲毫的僥倖。他把自己關在書房裡,廢寢忘食地參閱研究,像在史料中探
索歷代的興衰成敗那樣,在文書、奏札中思索著強兵安民的策略措施。他把一顆心
全然置於一個新的職責,竟在一個多月內三次昏厥於書房,而不為家人所知。
《強兵安民三策》終於擬定出來。
臘月十五日,兒子司馬康闖進書房,傳稟了皇帝恩准「朝辭進對」。司馬光聞
訊而起,冒著漫天如席大雪,向大內延和殿走去……
大雪落著。
除了駙馬王詵敢來看望蘇軾外,蘇軾的表兄文同也不避風險地常來蘇府。文同
不僅用表兄弟的情誼寬慰著倒霉的蘇軾,而且每次來訪必然攜帶畫卷一束相贈。文
同以畫竹著稱,他也許想用他筆下的山石竹木、水波煙雲為他的表弟解憂消愁,希
望子瞻能在欣賞自然情趣中,忘卻這庭院之外的苟苟營營。也許他別有深意,在他
饋贈的畫卷中,十之八九是「做千秋雪霜,閱古今之氣」的高風亮節之竹。
今日,文同又冒著大雪,踏破蘇府的淒清,來到蘇軾書房。進屋的剎那間,他
驚愕地頓住了腳:
這書房完全變了模樣!潔白的四壁,掛滿了自己筆下的竹子,書房成了千姿百
態的竹林。主人蘇軾也變了模樣,長鬚散發,形容枯槁,活像一個脫卻凡塵的浪跡
散人。
文同,字與可,自號笑笑先生,梓州永泰(四川鹽亭東)人,時年五十二歲。
其人皇祐元年舉進土,工於詩、文,善篆、隸、行、草、飛白,尤擅畫竹,是個多
才多藝的人物,現供職史館。他身高六尺,生性澹泊沉穩,木訥少言,言則有意,
雖自號笑笑先生,但終日難得一笑,似乎已把自己的喜、怒、哀、樂和語言,全融
於作畫的意境。在朝廷「變法」的熾熱爭鬥中,他一直置身事外,懶於參與,既不
議論新法長短,也不議論流俗好壞,終日作畫,逍遙於筆墨。誰知風雨無遺,禍從
天降,因他與蘇軾交往密切,近幾個月來又經常出入蘇軾府邸,前些天竟接到審官
院下達的詔令,命他出知湖州。按慣例看來,這分明是對他的一種懲罰和警告,而
他卻泰然若常,依舊來往於蘇府,依舊和比他年少十八歲、口無遮攔的小表弟品茶
論畫。
蘇軾半個月來,日夜坐臥在文同用筆墨營造的一片竹林之中,觀竹、賞竹、思
竹、念竹、琢磨竹,用以排解朝政紛爭積於在胸中的塊壘,抗拒壓在頭頂的厄運,
驅散深夜驚悸乍起的惡夢,充實逝若流水的光陰。人啊,有血、有肉、有靈性,何
必在牛角尖裡發瘋,何必在一棵樹上吊死,何必念念不忘那些已過去了的是是非非
呢?遠古是過去,近古是過去,去年是過去,昨天不也是過去嗎?感謝文同表兄,
他的這一片筆墨拯救了蘇軾快要發瘋、發癲、發狂、發魔的生命啊!
蘇軾在終日賞竹中,已寫出了《淨因院畫記》《文同墨竹跋》論畫的文字初稿。
他沒有示人,也不曾就教於行家裡手,今天文同踏雪而至,天賜良機。文同剛剛落
座,蘇軾便興致勃勃地談論起來;
「幽居方丈之內,無所事事,觀賞表兄之作,聊有所思。小弟以為人禽宮室器
用皆有常形,至於山石竹木、水波煙雲,雖無常形而有常理。常形之失,人皆知之。
常理之不當,雖曉畫者有不知。故凡可以欺世而取名者,必托於無常形者也。表兄
以為然否?」
文同把玩著手中的茶杯,瞇著一雙眼睛。他之作畫,隨心而揮筆,隨意而潑墨,
情之所至,從不考慮「常形」、「常理」之義。子瞻今日論畫之語,乍聽而覺無奇,
細思之,始覺其語甚妙。是啊,山石竹木、水波煙雲、自然風物,可由畫者隨心曲
而創造,觀者難以某一固定形態責之,故無常形,領略其情態也。「無常形」三字,
道出了藝術之奧秘,乃超越自然之論。而「常理」之說,自然是「依乎天理」之
「理」,也就是自然本身的情態了。他眸子一亮,「嗯嗯」兩聲,表示贊同。
蘇軾得到鼓舞,他立身指點四壁,手舞足蹈,高談闊論:
「雖然,常形之失,止於所失,而不能病其全,若常理之不當,則舉廢之矣。
以其形之無常,是以其理不可不謹也。世之工人,或能曲盡其形;而至於其理,非
高人逸士不能辨識啊……」
文同不動聲色地靜聽著,思索著,不時地微微點頭。是啊,當今畫苑之弊,有
人借畫以售欺,有人於畫而遺意。子瞻之語,中時弊矣!其實,今日朝廷,何嘗不
是此弊啊!他突然覺得,子瞻的論畫而不限於畫,而是在追覓著人世間一切事物含
有的一種奧秘。
文同正入深思,神情慌張的任媽推門而入,向文同打了個招呼,情急地對蘇軾
說:
「大郎,閏之就要生了!」
蘇軾一驚,頓時頹然,依舊呆望著壁上的山石竹木,喁喁訴說:
「任媽,請看,表見所畫之竹,真可謂得其理啊。如是而生,如是而死,如是
而攣拳瘠蹙,如是而條達暢茂,根莖節葉,牙角脈縷,千變萬化,未始相襲,而各
當其處,合乎天造,厭於人意,蓋達士之所寓也歟……」
文同茫然。他慢慢站起,打量著神情深沉的蘇軾,突然覺得面前這個才華橫溢
的小表弟,在這場朝政風波的煎熬中,確實變得成熟了。
任媽當然不理解蘇軾的畫論,更無法理解這畫論之外的哲理。但她明白,自己
用奶汁喂大的大郎,在這半年的煎熬中,心血快要熬干了,即將出生的孩子,會在
大郎心力已顯不支的肩頭,又增添了一份難以負擔的重壓。她心疼之極,咽淚而語:
「大郎,朝廷的事,啥也別想了。閏之在床上叫著你的名字呢。」
蘇軾攙扶著任媽,強顏為歡:
「生生不息!如是而生,各當其處,合乎天造啊!表兄不是外人,蘇府要添人
丁了,我們舉杯以賀。任媽,我陪你迎接一個新生命的降生吧!」
文同一時不知所措。他今天是來向蘇軾告別的,告別的話還沒有說啊,只好
「嗯嗯」兩聲,又坐回竹凳上。
蘇軾攙扶任媽向門口走去,駙馬王詵恰於此興高采烈地闖進書房。他把手中的
一壇杜康酒舉過頭頂,高聲叫喊:
「子瞻,好消息!水落石出了……」
大雪落著。
皇帝趙頊一個多月來,在南御苑臨時因圍的「射弓場」裡,冒著寒風躍馬張弓,
在禁軍騎射教頭的指點下,為即將到來的「御苑射弓」而刻苦習練。這異乎尋常的
鞍馬生活,不僅使他在騎射上有所長進,而且鍛煉了他的體魄和意志。他自然明白,
自己是永遠不會成為高明的射手的,只願自己的身體力行,能使「保甲法」切實實
施,不再出現弄虛作假之弊,從而促發無數的神射手出現。所以,他的心境是愉快
的。
延和殿內,皇帝趙頊剛聽完王安石關於「御苑射弓」具體安排的稟奏,深為呂
惠卿的組織才能所鼓舞,更為南御苑即將出現的一場盛世壯舉而醉心。
不是嗎?「御苑射弓」在隱沒二十年之後,在自己的手裡恢復了,朝廷將出現
勵武之風。這正是朕「勵精圖治」之所企啊!
昔日的「御苑射弓」,只是年節期間君臣相聚的一種娛樂。今天,朕將借此對
諸國使者進行別開生面的召見。朕要用行動告訴他們:大宋皇帝決非軟弱之君,朕
將以文治武功顯示於四鄰。
這次「御苑射弓」,將是「菊花會」、「萬燈會」後又一次對「變法」的張揚。
「保甲法」中的義勇習武將以此為號角而推向庶民百姓;「募役法」實施後的卒伍
將以此為法而嚴格訓練。朕要以此而曉諭群臣,「變法」之舉,朕不會再有分毫的
遲疑了。
皇帝趙頊欣然恩准了王安石關於「御苑射弓」程序上的全部安排,如置身於祥
雲瑞靄之中,周身輕松,心情舒暢。
就在這樂之悠悠,忘乎所以的時候,司馬光走進延和殿,跪倒在御案前:
「罪臣司馬光奉旨朝辭進對。」
一聲稟奏,打破了皇帝趙頊的陶醉,把他一顆飄逸入雲的心,拉了回來,又裝
入那副經事不多的胸腔裡。
皇帝趙頊的臉色一下陰郁了。
「朝辭進對」這一朝制,在宋王朝初期具有極其重要的意義和內容。將軍外出
作戰,大臣外任就職,使者出京談判,幾乎都是在這最後的「朝辭進對」中,領受
皇帝的秘密諭旨和處事的特殊權力。一百年過去了,這一制度和許多其他制度一樣,
逐漸失其原有的嚴肅性,而淪為一種形式,成了大臣告別、皇帝點頭的禮節性會見。
後幾年,連這種形式也淪為可有可無了:臣子們請求「朝辭進對」是不可少的,但
皇帝是否准其「朝辭進對」,就要看皇帝的興致如何了。對於遭貶外任、流放的臣
子,皇帝十之八九是無暇、無趣「朝辭進對」的。
皇帝趙頊凝目打量著跪伏在御案前、即將奔赴永興軍的司馬光,心情有些沉重:
半年不見這位老臣了。這更顯霜白的亂髮,更顯稀疏的胡須,更顯惟淬的面孔,更
顯彎曲的腰身,都是為朕的原故嗎?司馬光啊,你九辭只享俸祿而無實事的樞密副
使之高位,朕難以理喻,卻願以老邁之身為朕奔波於疆場,朕更是難以理喻啊!
皇帝趙頊在「朝辭進對」之始不由自主的長久沉默和這沉默中不由自主滲出的
惋惜之情,表明年輕的皇帝「權變」之心還沒有磨勵到失去任何情感的火候。四年
來君臣相處一旦分手,難以無動於衷。
司馬光在這動人的沉默中,禁不住心頭一陣酸楚,淚眼朦朧了。這淚眼,引得
皇帝趙頊心頭也是一陣不好受,他急忙打破沉默,寬慰即將離京外任的司馬光,說:
「卿幾個月來所呈奏表,朕已閱覽,雖言詞激烈,意多偏頗,朕知卿忠耿之心,
不作責罰。現西北邊陲釁起,西夏兵馬猖撅,環慶路一帶,我軍屢有敗績。卿至永
興軍後,應強兵安民,重創敵寇,保境保土,建立功勳,莫負朕深切之意。有關朝
政之論,卿雖離開翰林,仍可大膽奏聞。願卿一路順風,早奏佳音。」
該司馬光叩頭告別了。可他卻昂起頭來,目光炯炯,一掃酸楚之情,拱手高聲
稟奏:
「謝聖上恕臣『言詞激烈、意多偏頗』之罪。臣現時已不在翰林,已無直接諫
奏之責,今後不會再干擾聖意了。」
皇帝趙頊輕輕舒了一口氣。
說著,司馬光從懷中取出一份奏表。趙頊嚇了一跳。說不再諫,又有何事可奏?
司馬光呈上:
「稟奏聖上,臣現知永興軍,從奉詔伊始,臣不敢有片刻怠慢,一個月來,日
以繼夜,閱覽了近年來永興軍呈送的文書、奏札。據其軍務民情之所需,僅擬定
《強兵安民三策》報奏聖上,乞聖上思准。」
皇帝趙頊聽清了,乍然呈現驚異之色,旋即眉頭一展,默默點頭:「朝廷典範」,
果然是名副其實啊!他接過奏表,不及閱覽,熱情稱讚:
「好!朕知卿必不負朕。卿所思三策,朕極願聽聞。」
司馬光叩頭稟奏:
「臣所思策略之一是:乞請聖上免除永興軍所駐地區青苗、募役之苦……」
皇帝趙頊臉上的笑容僵了。他以為耳聽有誤,打了一個寒顫。茫然地望著司馬
光。
司馬光急忙闡述其意:
「聖上,現西北邊境戰雲密佈,戰事頻仍。青苗、募役兩法,取官府銀兩以貸
利,致使軍費拮据,械器不修,糧草不繼,士氣低沉。且當地黎庶細民,生命無依,
居住無障,安耕者日少,逃亡者日多。青苗、募役兩法的實施,於『安民』無益,
於『強兵』有損,若不立即免除,則大局難以穩定。臣所論之據,已詳書於奏表之
中,請聖上思准。」
皇帝趙頊毫無精神準備,被司馬光一下子說懵了。他看著司馬光堅定肅穆的神
態,聽著司馬光字句鏗鏘的聲音,由茫然而驚訝:好一個老糊塗了的司馬光啊,何
其對新法厭惡如此?真是固執至極,死不知悔啊!
「固執」的司馬光根本沒有理會皇帝神色的變化,繼續「固執」地談論他的策
略:
「臣所思策略之二是:懇乞聖上暫停調陝西義勇戍邊之令……」
趙頊的臉色由驚訝而慍怒:著令陝西義勇戍邊之事,是上個月宰相韓絳奔赴京
兆府任永興軍宣撫使時朕親口諭示的,你何以得知?難道連朕調動兵馬,你也要反
對嗎?
「固執」的司馬光對皇帝的慍怒仍然是視而不見。
「……聖上知道,八月,西夏兵馬寇邊,大順城失陷;九月,環慶路敗北,鈴
轄郭慶、都監高敏身亡。此皆將領怯於戰鬥。自亂指揮所致,非士卒攻戰不力。現
時,陝西義勇經年不知習練,如何戍邊御敵?若令刺充正兵,不僅是自欺欺人,而
且是徒令送死。臣以為陝西義勇當務之急,是嚴格習練而增強其征戰之力……」
趙頊臉色發青:司馬光的指責全是對著朕來的啊!他咬牙忍耐著,兩腮發出格
格的響聲。
司馬光真是「固執」到家了。他反而提高聲音稟奏:
「臣所思策略之三是:乞聖上留諸州屯兵勿動。聖上,天下事不可忽,必須思
患預防,若只注意外患而忘內憂,萬一犬羊奔突,間諜內應,或盜賊乘虛,奸人竊
發,州府官吏手無寸鐵,就要壞大事了……」
皇帝趙頊終於忍耐不住了,他霍地跳起,揮拳連連擊案,厲聲叱斥:
「住口!朕之所為,皆為非耶!」
司馬光住口了。但他仍「固執」地昂著頭顱。
大雪落著。
北風乍起,嗚嗚作響,掩蓋了臥室內王閏之腹痛的呻吟聲,掩蓋了祭堂裡任媽
虔誠的祈禱聲,也掩蓋了產床前接生婆絮絮叨叨的議論聲。孩子是頭朝上坐在母親
腹裡的,是個難產!小小生命還沒有來到人間,就要經受一場生死的搏鬥,就要去
衝闖連母親的生命也可能遭到毀滅的難關。真是生不得其時,生不得其法啊!
在上屋的書房裡,蘇軾、文同靜聽著王詵冒著風雪送來的消息。因為家人都在
為王閏之和即將出生的嬰兒忙碌著,這裡沒有火爐,沒有果點。蘇軾從書架一角抓
了幾把紅棗待客。王詵打開帶來的杜康酒,斟滿各自的茶杯。
王詵興奮而詳盡地述說著朝廷對蘇軾「往復賈販」一案的查究經過:
「……朝廷派遣刑部官員二十多人,分六路赴洋河浩司、淮河清司、襄陽、唐
州、江陵、蒙州等地詳加查究,經時三個月,前日已返回京都。據說,他們查詢了
曾與子瞻接觸過的儀官,審問了來往為子瞻開船的船夫,多達七十余人。所幸,京
外微吏,不似廟堂大臣詭詐;浪裡船夫,不似朝廷群小勢利。他們尚存天地間正直
凜然之氣,未混人世間公正樸實之心,幾十條漢子均簽字畫押,俱保子瞻送父靈柩
之船,既無陶器、鹽巴,更無錦緞、珠玉,』往復賈販』之說,純屬子虛烏有,謠
啄誣陷。刑部辦案官員尚存求實之心,且對子瞻亦有好感,以『此案不實』結論。
昨天夜裡,介甫已親自把這個奏文呈送給皇帝了……」
文同性急,緊忙詢問:
「那,那皇上可有諭示?」
王詵笑著回答:
「今天清晨,福寧殿透出消息說,皇上在奏表上批了三句話:『事出有因,查
無實據,自生自滅。」』
文同搖頭,「嗯嗯」一聲。
蘇軾無語。
王詵提高嗓音:
「子瞻,此等批示,雖然妙不可言,但畢竟是水落石出,冤情自白。奸人的誣
陷失敗,毒惡的陰謀落空,我們都應當高興啊!與可,我們為子瞻乾杯!」
王詵舉杯,文同響應。
蘇軾舉杯站起,淚花瑩瑩。他感謝朋友送來的喜訊,更感激朋友患難不移的情
誼,但心底從未有過的悲哀酸楚,驟然間翻騰而起,直湧喉頭,使他說不出一句話
來。「往復賈販」一案是不存在了,堵在心口的石頭消失了,但幾個月來賴以挺立
的精神支柱,似乎隨著那石頭的落地也一下子倒下了,心底因此而聚的傲氣、豪氣
和硬氣,也一下子散了。他真想放聲痛哭啊!人活著為什麼?就是為著這些數不盡
的「往復賈販」和這難得難有的「水落石出」嗎?就是為了一生一世表白自己、洗
刷自己嗎?水落石出了,冤情自白了,自己也該心無所求,安份守己、不聲不響地
老實做人了。做一個不招惹是非的人吧,做一個只知吃飯、拉屎、睡覺的人吧,今
後,什麼事也不必想了。他對著朋友苦苦一笑,猛地吞下了杯中苦酒。
一杯杜康落肚,他驟然感到空虛,一種濃烈的、不可名狀的苦澀情感,緊緊地
揪著他顫抖的心。他的鼻子一酸,頹然坐在竹凳上,任淚水在他那消瘦的面頰上緩
緩流淌。
窗外大雪紛揚,狂風怒吼。
王詵手撫蘇軾脊背,深情而語:
「子瞻,風說話了,雪說話了,別把話憋在心裡,吐訴出你心底的委屈和不快
吧!」
蘇軾淚如雨注,和著風雪的吼聲,愴然悱惻:
「『水落石出,冤情自白』。潮水真的退落?冤情真的自白了嗎?一面之識的
儀官,不知姓名的船夫,你們的不阿和樸實洗去了蘇軾幾個月來的屈辱,給了蘇軾
天高地厚的恩情,水世難忘啊!可你們無力洗去蘇軾心底的憂愁,無力阻止這潮水
的升騰,無力判定這九天之上的是是非非啊!唉,歷史長河中的一次真正的『水落
石出』,總是需要更多的冤情,更深的憂鬱,更為漫長的歲月和這漫長歲月中的屈
子沉江、賈生遺恨啊!
「『事出有因,查無實據,自生自滅』。無懈可擊之言詞!『因』是明晃晃地
存在著,十四年來的奏議,表狀、策論、答對和詩、詞、歌、賦,都是蘇軾心聲的
寫照,都是蘇軾政見的記錄,都是可以招致風波的『因』,也都是可以供人提取的
『據』。就是蘇軾這副恃才傲物、放蕩不羈、口無遮攔、淺飲即醉而又毫無心計的
血肉之軀,也是起『因』出『據』之源啊!此軀不滅,『事出有因,查無實據』的
悲哀,只會是『生生不息』而決不會『自滅』的!
「歸去來兮!帶著這不願改變的『因』,留下這改變不了的『據』,離開京都
吧!該是離開的時候了。『道不行,乘桴浮於海』,可蘇軾的『海』又在哪裡啊?」
蘇軾大放悲聲,抱頭而慟。
窗外風吼雪飄,擁門蔽窗……
文同看得明白,「往復賈販」一案雖然以「不了」了之了,但遺在蘇軾心靈上
的傷口,卻不會以「不了」了之的。而且這種「不了了之」,加劇了他傷口的疼痛。
這面頰上流淌著的淚水,是他心底沁出的血啊!文同突然參悟了剛才蘇軾論畫的
「奧秘」,領略了人生崎嶇路上行人做人的哲理。他訥訥而語:
「山石竹木,水波煙雲,雖無常形而有常理,世情亦為如此。子瞻得以常理,
當無憾了……」
蘇軾抬起頭來,恍然地望著文同。
王詵借著文同的話題,說道:
「得常理者無憾,此屈子之所以千古也。現時,風吼雪飄,寒凝大地,萬木蕭
索,子瞻今後將何以自處?」
蘇軾拭淚沉思,良久,肅然出聲:
「晉卿,你是畫苑裡手,你以為與可所畫之竹如何?」
王詵贊賞說:
「與可畫竹,身與竹化,故成竹在胸,落紙則披折偃仰,揮灑奮進;高節堅利,
不驕不辱,不倚不懼。真君子也!」
蘇軾漸漸振作:
「誠如晉卿所言,人當如竹。風雪凌厲,以觀其操;崖石葷確,以致其節;得
志遂茂而不驕;不得志,瘁瘦而不辱;群居不倚,獨立不懼……」
突然,嬰兒的啼哭聲刺破窗外的風聲沖入書房,截斷了蘇軾的話。
王詵傾耳靜聽:好清靈悅耳的聲音啊!
文同靜聽:好無邪喜人的聲音啊!
蘇軾眉宇開朗了:好響亮而有力的聲音啊!
任媽邊跑邊叫,喜顛顛地闖進來:
「大郎,生了,孩子出世了!」
任媽拭著喜淚說:
「感謝駙馬爺和文表哥給蘇府帶來了吉祥。大郎,是個男孩,白白胖胖,眼睛
像你,臉盤像閏之。母子平安,母子平安啊!快給孩子起個名吧!」
蘇軾一時無措,喃喃自語:
「母子平安,母子平安,天可憐啊!『求我庶士,迨其吉兮』,就叫蘇迨吧!」
王詵在高聲祝賀中,說出了他此行的目的:
「蘇迨,好名字!蘇府必將舛去泰來。現時。歐陽公永叔已離京都,張公安道
已赴應天府,魏國公韓琦遠居大名府,司馬君實離京外任已成定局。滄海橫流,極
需中流砥柱;朝廷沉寂,更需淨諫之臣。子瞻冤情自白,人望益顯,若能留居朝廷,
不僅有幸於天下,更有幸於大宋皇室。我與賢惠公主願以全力保舉……」
任媽笑逐顏開,忙說:
「謝駙馬、公主高息相助,蘇府感激不盡……」
蘇軾截住任媽的話,搖頭而道:
「不!感謝晉卿與賢惠公主雅意,我將自呈箋表,請求外任。」
王詵驚異。
任媽茫然。
此時,文同深深一揖,訥訥而言:
「我向你們告別了,明天就要去湖州。」
王詵不解:
「這?」
文同苦苦一笑:
「前些天接到審官院下達的詔令,我已徙居湖州了。」
蘇軾淒然,望著文同喟然歎息:
「又是蘇軾之罪!我真無話可說!」
文同望望蘇軾,對著任媽說:
「任媽,你家大郎才高命苦,不會處世,更要你老人家操心了。」說完,「嗯
嗯」兩聲,轉身離去。
望著文同的背影,蘇軾說不出一句話來。
任媽喃喃說道:
「這樣一個只會畫畫的悶葫蘆,也要遭貶啊……」
王詵神情淒然。
庭院裡的雪地上留下了一道深深的腳印,但很快便被紛揚的大雪掩沒了。
雪啊,你何時才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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