篇二十一

    司馬光、蘇軾府邸
    司馬光和蘇軾失意於朝廷﹒天宇間飄撒
    著晶瑩的雪花,飛揚著兩顆不懼寒冷的
    靈魂。

    臘月,一陣罕見的大雪,從夜半時分漫天紛揚而落,覆掩了大地,覆掩了京都,
覆掩了皇宮、街巷、酒樓、妓院迎接元旦佳節的花燈、綵帶、春聯、喜幛和滿街滿
巷張貼的《奔馬圖》,覆掩了南御苑「射弓」的場地和半個月來幾千工匠修建的彩
樓、看臺、跑道,也覆掩了董太師巷司馬光的庭院和外城西岡蘇軾的府邸。
    雪,潔白無瑕,公平地對待著強者和弱者,喜者和愁者,得意者和失意者,並
用雪水的寒冷和晶瑩,洗滌著人們臉上、心上的各色塗物。
    司馬光庭院裡的一切,似乎都靜靜地沉入了昏眠,唯有假山上那株蒼勁虯枝的
短松,在飛雪中抖擻抗爭,孤傲而充滿淒楚。
    蘇軾的府邸,已成為一座冰雪封閉的方城。雪漫曲徑石階,冰裹樹幹校條。梨
樹上的鳥鳴和梨樹下的歡歌早已絕音。

    大雪仍在落著。
    從這一年的五月起,蘇軾就很少走出這座方城。風雲驟變,雷聲不息,他不願
走出這座方城去牽連朋友,朋友似乎也不願走進這座方城為他添亂,冷落便一日甚
於一日。
    七月,因策問出題「論專斷」而被皇帝停止開封府推官職務的詔令一出,他在
剎那之間,就成了一個被皇帝端出來,掛起來,供人們觀賞的異端怪物。親朋目呆,
師友失神,行人撇嘴,四鄰側目。任媽的頭髮全白了,夫人王閏之以淚洗面,子侄
們不再嘻笑,歌伎琵琶、倩楚、胡琴等黯然失神,門房老人木訥無語,連遠在百裡
之外的弟弟子由(熙寧三年,蘇轍改任陳州教授)也一日三驚地來函詢問。
    心酸,孤獨,屈辱!因忠貞而遭貶的進諫者。
    蘇軾真的為老人、夫人、孩子發愁、憂心了。任媽已年過六十,還能經受得起
千里貶途的風霜雨雪嗎?夫人季璋即將臨產,還能經得起顛簸折磨嗎?孩子,自己
的、子由的,大的、小的,九條幼小的生命,何以飽其饑腸餓腹呢?
    朋友們因受自己的牽連一個一個地被逐出京都了。歐陽(上非下木)(歐陽修之
子)、張恕(張方平之子)、李常、黃實現時在哪裡?「我雖不殺伯仁,伯仁由我
而死」,罪愆深重啊!沒有告別,其情可感;沒有送行,其疚莫贖。唉,就是能夠
為朋友折柳送別,又能說些什麼呢?
    在這無盡的孤獨、哀怨中,駙馬王詵悄悄地來訪了。把朝廷對「往復賈販」一
案暗地查究的消息,帶進了書房,帶給了還在夢中的蘇軾。蘇軾的思緒全亂了:
    他驚駭——根本沒有料到朝政之爭會是如此的殘酷;
    他憤怒——根本沒有料到對手會是如此的不擇手段;
    他恐懼——根本沒有料到有人會操起朝制刑律之劍;
    他悲哀——根本沒有料到這天外橫禍會是如此的荒唐。
    他張臂狂笑,捶胸呼號:欺人啊,欺天啊,欺萬古不滅的神靈啊!
    他咽淚歎息,默默地吞下了這苦冤之果。他終於明白,自己的被停職、擱置、
吊掛展覽,原來不僅是因為幾句刺目逆耳的「論專斷」,而是在等待著身敗名裂的
誅伐;自己的被暫留京都,不作貶逐,原不是朝廷的仁慈,而是等待著最後判決的
囚禁啊!
    他舉起酒杯苦飲。王詵勸他呈表自辯,並願意通過賢惠公主之手將奏表直呈天
庭。他感激地搖頭謝絕了。他放下酒杯,舉起酒罈痛飲,激憤狂呼:
    「蒼蠅點白,我卑視他們1志不可屈,我蘇子瞻等待著刑律之劍……」
    大雪仍在落著。
    此時的司馬光也很少走出他的庭院。但他不像蘇軾那樣日夜不安地為失敗的痛
苦所煎熬,而是滿懷憤怒地頂著襲來的狂風暴雨,進行著單槍匹馬地頑強抗爭。他
閉門謝客,獨居書房,不顧妻子張氏的勸阻,不顧兒子司馬康的哀求,憑借著尚未
失去的「翰林學士兼侍讀學士」的地位和權力,奮筆疾書,勇敢地捍衛自己的政見,
更加大膽、尖銳地向皇上的詔令和朝廷出台的新法進行諫奏、抨擊,把一份一份的
奏表交給兒子司馬康送進大內。表現出一個正直的諫官大無畏的可貴品質和令人驚
訝的「固執」。
    當皇帝趙頊詔令罷「制置三司條例司」,呂惠卿、曾布等人進入中書門下占據
要津時,他書寫奏表,贊頌皇帝廢除這個「侵權生事」機構,卻強烈反對王安石所
用非人。再次申述自己的吏治觀:「治在得人,不在變法」、「苟得其人,則無患
法之不善。不得其人,雖有善法,失先後之施矣。故當急於求人,而緩於立法也。」
    奏表寫就,要兒子上呈。司馬康看完,汗浸額頭,惶恐地說:
    「父親,這……此時上呈,合適嗎?」
    司馬光擲筆於案,不容遲疑地吩咐:
    「立即上呈!」
    當皇帝趙頊詔令「罷韓琦高陽關、其定府、定州三路安撫使之職」時,他書寫
奏表反對,大膽為韓琦辯白,尖銳地指出「……所謂『晉陽之甲』,乃誣方鎮有除
惡之謀,中外聞者無不駭愕。竊唯執政之意,止欲禁塞言者,使不敢復言……」這
分明是指責皇帝了。
    司馬康看完表文,大驚失色,勸阻說:
    「父親,我們不能自投羅網啊……」
    司馬光閉目靜坐,只說兩個字:
    「上呈!」
    當皇帝趙頊詔令「停蘇軾開封府推官之職」時,他挺身而出,為朋友抱不平,
立即書寫奏表,反對用不正當的手段誣陷朝臣。「……今遷安石者如蘇軾輩,皆肆
行詆毀、中以危法。」
    司馬康看完,沉思良久,提醒父親:
    「……據朝臣傳聞,蘇子瞻被停職的主要原因,不在於『論專斷』,而在於
『往復賈販』,朝廷正在暗中查究。父親知道,朝廷有制:官員『賈販謀利』者,
與盜竊、貪污同罪,案情嚴重者,是要殺頭的。此非政見之爭,乃刑律之案。」
    司馬光喟然歎息:
    「謠啄之詞,連你也相信了。這是朝廷的悲哀,也是人世間的悲哀,蘇子瞻只
能以酒澆愁了。上呈吧!」
    當皇帝趙頊詔令劉攽通判泰州時,司馬光立即意識到貶逐自己的詔令即將下達,
自己很快就要離開京都了。他心胸沉悶,但不恐懼。他明白,自己一旦離開「翰林
學士兼侍讀學士」之職位,也就失去了向皇上直接進諫的權力。他必須在貶逐詔令
下達之前,再對皇帝進行最後一次諫奏。即使這最後一次諫奏和一年來所有的諫奏
一樣,不為皇上理睬,以至招致更為嚴厲的懲罰,自己也問心無愧了。於是,他讓
妻子張氏備了幾樣小菜,燙了一壺清酒,在獨自淺飲之後,便關起書房的門,坐在
燭光下,徹夜不歇,寫出了他擔任「翰林學士兼侍讀學士」四年來最後一份諫奏表
章。
    在這份奏表裡,他根據朝廷現已推行的「均輸法」、「青苗法」、「農田水利
法」、「募役法」、「保甲法」中的缺失流弊,進行猛烈地抨擊。他認為王安石的
「變法」是「唯錢是求」。「廣散青苗,使民負債日重,而縣官無所得」、「募役
免上戶之役,斂下戶之錢以養浮浪之人」、「團結保甲,教習兇器,以疲擾農民」、
「信任狂狡之人,妄興水利,以勞民費財」。並嘲諷王安石是「力戰天下之人,與
之一決勝負」……
    攻其一點,不計其余。政見之爭日益殘酷所產生的激憤感情和性格上的「固執」,
使司馬光在經略上、感情上、態度上產生了根本的變化,他的諫奏,不再是為了匡
正」變法」中的缺失,而是全面否定新法的一切。他從另一個方面和呂誨、呂公著
等人走到了一起,站在了「變法」的對立面。
    雞叫了,夜將盡了,奏表寫完了,他打開書房的門,想要到屋外清爽一下近於
發暈的頭腦。他突然愣住了。夫人和兒子站在門外,神情緊張而疲憊不堪地陪伴他
度過了一個不眠的夜晚。他打量著臉色蒼白、已力不能支的夫人,歉疚地一笑,把
夫人攙進書房,同時把寫就的奏表交給了兒子。
    昏黑的黎明。
    沉寂的書房。
    突然兒子司馬康跪倒在司馬光面前:
    「父親,這份奏表,還是不要上呈為好……」
    夫人張氏驚問:
    「康兒,奏表上有不該說的話嗎?」
    司馬康抬起頭來,痛切陳述:
    「父親,一年來上呈的諫表,皆為『匡正新法缺失』而發,憂國憂民,語重心
長,皆不為聖上聽納,反而招致今日之災。天知你心,地知你心,人知你心,當無
憾矣。可這份奏表,全非新法,且言詞鋒利,意多偏頗,不僅嘲諷執政,而且非難
聖躬,徒招殺身之禍啊!」
    司馬光冷漠不語。
    夫人張氏輕聲勸阻:
    「我們也有一家老小,有些話還是不說的好……」
    司馬光望著將熄的殘燭,仰首自言:
    「為人謀而不忠乎?我居翰林學士兼侍讀學士之職四年,不能致聖上於舜禹,
愧對天下啊!明知說而無用,但心之所使,情之所驅,不能不說!況且,時不我待,
位不久居,若現時默而不語,只怕今後再沒有說話的時候了。我們有家室,奈天下
家室何?我們要生活,奈天下黎庶何……」說著,淚水滂沱而下,不能自已。
    夫人張氏伏在司馬光的肩頭泣咽。
    司馬康拿起奏表,望著相抱而泣的父母,走出了書房……

    奏表上呈了,皇帝趙頊詔「司馬光以端明學士兼翰林侍讀學士、集賢殿修撰出
知永興軍」之令下達了。
    意料中的「罷官」是一種輕松的解脫,意料外的「新任」卻是一種痛苦的重壓,
立即把司馬光引向逝去的一段難以忘懷的痛苦歲月。
    仁宗嘉祐二年(1057年),恩師龐籍再次遭貶出知并州,自己隨恩師至并州任
通判之職。是時,西夏國王趙諒柞年幼,外戚訛龐執政,並臣服於大遼,侵邊之事
復趨激烈。恩師指派自己去麟州了解邊情,以便作出決策。「劍客蒼鷹隊,將軍白
虎牙,分兵邏固水,縱橫獵鳴沙」,將士們是忠勇可敬的。可麟州城外屈野河西那
荒涼無垠的草原,稀疏的白榆細柳,磷磷的縱橫白骨,襯托著肆虐橫行的西夏鐵騎,
令人氣憤難捺啊!麟州守將武勘、郭恩、黃道元等,提出在屈野河西築碉堡兩座,
駐兵以阻西夏兵馬內侵。自己同意了,報請恩師龐籍獲准。初夏的一個夜晚,武勘
等親自帶領兵將千人涉河西行選點築堡。黎明時分到了一個名叫忽裡堆的地方,被
西夏兵馬包圍伏擊,激戰終日,全軍陣亡,武勘奪路逃出,郭恩、黃道元被俘,釀
成了血漫黃沙的「麟州事件」。朝廷接到奏札,派侍御史張伯玉來麟州查處,欽差
下車伊始,不問情由,即奪了恩師龐籍的權柄,並要恩師交出所有公文,以待懲處
下屬。可敬的、知風知雨的恩師,在清理公文時,焚毀了與自己來往的信件,保護
了自己,擔負了全部責任,結果以「擅築堡於邊以敗師徒」之罪,被貶往青州。武
勘更慘,發配江州。自己由於恩師的保護卻逃脫了懲罰,調回京都任太常博士詞部
員外郎直秘閣判吏部南曹,負責保管和傳送有關選舉官員方面的文書、檔案事務。
    「逃罰」的內疚,愧對恩師的內疚,羞見發配者的內疚,有罪於陣亡將士的內
疚,使自己心絞如割,晝則投著輟餐,夜則擊席浩歎啊!於是,剖白「麟州事件」
真相,投案自首,以求得到心靈上的寬慰。可訴罪於同僚,得到的是「嘸然陽應,
腹非背笑」;請罪於上司,得到的是「逆加排折,不容出口」。唉,世俗是成是敗
非的,要真實地主動承擔罪責,也沒有人相信!無奈,向朝廷上呈《論屈野河西修
堡狀》和《論屈野河西修堡第二狀》,請求「獨治臣罪,以正典刑」。可得到的回
答是「借機以沽名釣譽」!唉,處世難,作人更難啊!只有厚著臉皮出入宮門,低
著頭顱走路……
    可今日,「出知永興軍」,又是一次去麟州嗎?
    夫人張氏以為司馬光在這新的任命面前陷於一種艱難的抉擇,便說:
    「無官一身輕,何必再在官場上熬心血呢。『向晚意不適,驅車登古原』,故
鄉南原的晚霞清風,足夠我們暮年享用了。」
    妻子隨口吟出的李商隱的詩句,勾起了司馬光心底的遲暮之感。光陰流逝,離
開家鄉已三十三個年頭了。真是思念故鄉的溪流曠野、莽林竹叢,還有年老多病的
哥哥啊!是時候了,該飛鳥歸林了……
    兒子司馬康亦神情沉重地說道:
    「父親,出知永興軍之詔是斷乎不可接受的。朝廷五月罷魏國公韓琦高陽關、
其定府、定州三路安撫使,六月、七月又大批貶逐朝廷重臣,九月、十月朝廷老臣
歐陽修等也相繼離京,西夏駐京使者不是瞎子聾子,西北邊境形勢驟變與此有直接
關係,決不可以一般邊境紛爭看待。八月,西夏兵馬進犯大順城,永興軍兵敗環慶
路。九月,永興軍鈴轄郭慶、都監高敏兵敗身亡,大順城為西夏兵馬占據。現永興
軍兵無鬥志,人心惶惶,朝廷掩人耳目,不作聲張,已命『應聲蟲』宰相韓絳為永
興軍宣撫使,前往京兆府。在此捉襟見肘之時,突然命父親出知永興軍,我懷疑有
人不懷好意。況且,父親久居翰林,與軍務無涉,又著意於書局,與征戰隔絕。以
不諳軍情之資,而理軍旅之事,豈不荒唐!再說,失去皇上信任的官是難當的。韓
絳為宣撫使,上司其事,父親縱欲有為,豈可得啊!」
    司馬光默默地靜聽著:一個年輕娃娃已看事多思多疑。喜乎?悲乎?大家重文
治,朝廷有幾個會用兵之人?老夫豈不知前途的險惡!可烽煙邊疆,司馬光能畏縮
而躲避嗎?他的遲暮之感,陡然化作蒼涼、悲壯和不甘落伍的情結,在心頭滾動起
來。西夏兵馬的鐵蹄,大順城殘破頹廢的牆垣、環慶路流離失所的黎庶,一幕一幕
地在他的眼前閃動,而「事君能致其身」、「君命召,不俟駕行矣」、「事君,敬
其事而後其食」等先賢聖哲的教誨在他的耳邊不停地響著,他的一腔熱血沸騰起來,
喃喃自語:
    「樞密副使之高位可辭,此詔之鞍馬勞頓堅不可辭!」
    司馬光以豪邁慷慨之聲教誨兒子:
    「『可以托六尺之孤,可以寄百裡之命,臨大節而不可奪也』。為人臣者,分
君之憂,死而後已!」
    說完,他提筆展紙,工整地寫了謝恩呈表:

        臣司馬光叩頭奉詔。荷恩至重,任責尤深……懇
    請朝辭進對。

    司馬光擲筆於案,大聲吩咐兒子:
    「立即上呈大內。」
    夫人張氏愴然搖首。
    兒子司馬康拿起謝表,一聲歎息,快步走出了書房。
    「朝臣典範」司馬光在送上謝恩呈表的第二天,便排除了幾個月來積淤在胸中
的不快、委屈和憤懣,在等待皇帝的「朝辭進對」中,緊張地進行著奔赴永興軍的
準備。他讓妻子張氏帶著女婢返回涑水老家,以解其妻日後身居京都的孤獨和寂寞,
並拂照他年老的哥哥司馬旦。他叫兒子司馬康從戶部借來有關西北邊陲近年來的政
情、民情文書,從兵部借來軍情奏札。重任在肩,他不敢有絲毫的疏忽;不諳軍務,
他不敢有絲毫的僥倖。他把自己關在書房裡,廢寢忘食地參閱研究,像在史料中探
索歷代的興衰成敗那樣,在文書、奏札中思索著強兵安民的策略措施。他把一顆心
全然置於一個新的職責,竟在一個多月內三次昏厥於書房,而不為家人所知。
    《強兵安民三策》終於擬定出來。
    臘月十五日,兒子司馬康闖進書房,傳稟了皇帝恩准「朝辭進對」。司馬光聞
訊而起,冒著漫天如席大雪,向大內延和殿走去……
    大雪落著。
    除了駙馬王詵敢來看望蘇軾外,蘇軾的表兄文同也不避風險地常來蘇府。文同
不僅用表兄弟的情誼寬慰著倒霉的蘇軾,而且每次來訪必然攜帶畫卷一束相贈。文
同以畫竹著稱,他也許想用他筆下的山石竹木、水波煙雲為他的表弟解憂消愁,希
望子瞻能在欣賞自然情趣中,忘卻這庭院之外的苟苟營營。也許他別有深意,在他
饋贈的畫卷中,十之八九是「做千秋雪霜,閱古今之氣」的高風亮節之竹。
    今日,文同又冒著大雪,踏破蘇府的淒清,來到蘇軾書房。進屋的剎那間,他
驚愕地頓住了腳:
    這書房完全變了模樣!潔白的四壁,掛滿了自己筆下的竹子,書房成了千姿百
態的竹林。主人蘇軾也變了模樣,長鬚散發,形容枯槁,活像一個脫卻凡塵的浪跡
散人。
    文同,字與可,自號笑笑先生,梓州永泰(四川鹽亭東)人,時年五十二歲。
其人皇祐元年舉進土,工於詩、文,善篆、隸、行、草、飛白,尤擅畫竹,是個多
才多藝的人物,現供職史館。他身高六尺,生性澹泊沉穩,木訥少言,言則有意,
雖自號笑笑先生,但終日難得一笑,似乎已把自己的喜、怒、哀、樂和語言,全融
於作畫的意境。在朝廷「變法」的熾熱爭鬥中,他一直置身事外,懶於參與,既不
議論新法長短,也不議論流俗好壞,終日作畫,逍遙於筆墨。誰知風雨無遺,禍從
天降,因他與蘇軾交往密切,近幾個月來又經常出入蘇軾府邸,前些天竟接到審官
院下達的詔令,命他出知湖州。按慣例看來,這分明是對他的一種懲罰和警告,而
他卻泰然若常,依舊來往於蘇府,依舊和比他年少十八歲、口無遮攔的小表弟品茶
論畫。
    蘇軾半個月來,日夜坐臥在文同用筆墨營造的一片竹林之中,觀竹、賞竹、思
竹、念竹、琢磨竹,用以排解朝政紛爭積於在胸中的塊壘,抗拒壓在頭頂的厄運,
驅散深夜驚悸乍起的惡夢,充實逝若流水的光陰。人啊,有血、有肉、有靈性,何
必在牛角尖裡發瘋,何必在一棵樹上吊死,何必念念不忘那些已過去了的是是非非
呢?遠古是過去,近古是過去,去年是過去,昨天不也是過去嗎?感謝文同表兄,
他的這一片筆墨拯救了蘇軾快要發瘋、發癲、發狂、發魔的生命啊!
    蘇軾在終日賞竹中,已寫出了《淨因院畫記》《文同墨竹跋》論畫的文字初稿。
他沒有示人,也不曾就教於行家裡手,今天文同踏雪而至,天賜良機。文同剛剛落
座,蘇軾便興致勃勃地談論起來;
    「幽居方丈之內,無所事事,觀賞表兄之作,聊有所思。小弟以為人禽宮室器
用皆有常形,至於山石竹木、水波煙雲,雖無常形而有常理。常形之失,人皆知之。
常理之不當,雖曉畫者有不知。故凡可以欺世而取名者,必托於無常形者也。表兄
以為然否?」
    文同把玩著手中的茶杯,瞇著一雙眼睛。他之作畫,隨心而揮筆,隨意而潑墨,
情之所至,從不考慮「常形」、「常理」之義。子瞻今日論畫之語,乍聽而覺無奇,
細思之,始覺其語甚妙。是啊,山石竹木、水波煙雲、自然風物,可由畫者隨心曲
而創造,觀者難以某一固定形態責之,故無常形,領略其情態也。「無常形」三字,
道出了藝術之奧秘,乃超越自然之論。而「常理」之說,自然是「依乎天理」之
「理」,也就是自然本身的情態了。他眸子一亮,「嗯嗯」兩聲,表示贊同。
    蘇軾得到鼓舞,他立身指點四壁,手舞足蹈,高談闊論:
    「雖然,常形之失,止於所失,而不能病其全,若常理之不當,則舉廢之矣。
以其形之無常,是以其理不可不謹也。世之工人,或能曲盡其形;而至於其理,非
高人逸士不能辨識啊……」
    文同不動聲色地靜聽著,思索著,不時地微微點頭。是啊,當今畫苑之弊,有
人借畫以售欺,有人於畫而遺意。子瞻之語,中時弊矣!其實,今日朝廷,何嘗不
是此弊啊!他突然覺得,子瞻的論畫而不限於畫,而是在追覓著人世間一切事物含
有的一種奧秘。
    文同正入深思,神情慌張的任媽推門而入,向文同打了個招呼,情急地對蘇軾
說:
    「大郎,閏之就要生了!」
    蘇軾一驚,頓時頹然,依舊呆望著壁上的山石竹木,喁喁訴說:
    「任媽,請看,表見所畫之竹,真可謂得其理啊。如是而生,如是而死,如是
而攣拳瘠蹙,如是而條達暢茂,根莖節葉,牙角脈縷,千變萬化,未始相襲,而各
當其處,合乎天造,厭於人意,蓋達士之所寓也歟……」
    文同茫然。他慢慢站起,打量著神情深沉的蘇軾,突然覺得面前這個才華橫溢
的小表弟,在這場朝政風波的煎熬中,確實變得成熟了。
    任媽當然不理解蘇軾的畫論,更無法理解這畫論之外的哲理。但她明白,自己
用奶汁喂大的大郎,在這半年的煎熬中,心血快要熬干了,即將出生的孩子,會在
大郎心力已顯不支的肩頭,又增添了一份難以負擔的重壓。她心疼之極,咽淚而語:
    「大郎,朝廷的事,啥也別想了。閏之在床上叫著你的名字呢。」
    蘇軾攙扶著任媽,強顏為歡:
    「生生不息!如是而生,各當其處,合乎天造啊!表兄不是外人,蘇府要添人
丁了,我們舉杯以賀。任媽,我陪你迎接一個新生命的降生吧!」
    文同一時不知所措。他今天是來向蘇軾告別的,告別的話還沒有說啊,只好
「嗯嗯」兩聲,又坐回竹凳上。
    蘇軾攙扶任媽向門口走去,駙馬王詵恰於此興高采烈地闖進書房。他把手中的
一壇杜康酒舉過頭頂,高聲叫喊:
    「子瞻,好消息!水落石出了……」

    大雪落著。
    皇帝趙頊一個多月來,在南御苑臨時因圍的「射弓場」裡,冒著寒風躍馬張弓,
在禁軍騎射教頭的指點下,為即將到來的「御苑射弓」而刻苦習練。這異乎尋常的
鞍馬生活,不僅使他在騎射上有所長進,而且鍛煉了他的體魄和意志。他自然明白,
自己是永遠不會成為高明的射手的,只願自己的身體力行,能使「保甲法」切實實
施,不再出現弄虛作假之弊,從而促發無數的神射手出現。所以,他的心境是愉快
的。
    延和殿內,皇帝趙頊剛聽完王安石關於「御苑射弓」具體安排的稟奏,深為呂
惠卿的組織才能所鼓舞,更為南御苑即將出現的一場盛世壯舉而醉心。
    不是嗎?「御苑射弓」在隱沒二十年之後,在自己的手裡恢復了,朝廷將出現
勵武之風。這正是朕「勵精圖治」之所企啊!
    昔日的「御苑射弓」,只是年節期間君臣相聚的一種娛樂。今天,朕將借此對
諸國使者進行別開生面的召見。朕要用行動告訴他們:大宋皇帝決非軟弱之君,朕
將以文治武功顯示於四鄰。
    這次「御苑射弓」,將是「菊花會」、「萬燈會」後又一次對「變法」的張揚。
「保甲法」中的義勇習武將以此為號角而推向庶民百姓;「募役法」實施後的卒伍
將以此為法而嚴格訓練。朕要以此而曉諭群臣,「變法」之舉,朕不會再有分毫的
遲疑了。
    皇帝趙頊欣然恩准了王安石關於「御苑射弓」程序上的全部安排,如置身於祥
雲瑞靄之中,周身輕松,心情舒暢。
    就在這樂之悠悠,忘乎所以的時候,司馬光走進延和殿,跪倒在御案前:
    「罪臣司馬光奉旨朝辭進對。」
    一聲稟奏,打破了皇帝趙頊的陶醉,把他一顆飄逸入雲的心,拉了回來,又裝
入那副經事不多的胸腔裡。
    皇帝趙頊的臉色一下陰郁了。

    「朝辭進對」這一朝制,在宋王朝初期具有極其重要的意義和內容。將軍外出
作戰,大臣外任就職,使者出京談判,幾乎都是在這最後的「朝辭進對」中,領受
皇帝的秘密諭旨和處事的特殊權力。一百年過去了,這一制度和許多其他制度一樣,
逐漸失其原有的嚴肅性,而淪為一種形式,成了大臣告別、皇帝點頭的禮節性會見。
後幾年,連這種形式也淪為可有可無了:臣子們請求「朝辭進對」是不可少的,但
皇帝是否准其「朝辭進對」,就要看皇帝的興致如何了。對於遭貶外任、流放的臣
子,皇帝十之八九是無暇、無趣「朝辭進對」的。

    皇帝趙頊凝目打量著跪伏在御案前、即將奔赴永興軍的司馬光,心情有些沉重:
半年不見這位老臣了。這更顯霜白的亂髮,更顯稀疏的胡須,更顯惟淬的面孔,更
顯彎曲的腰身,都是為朕的原故嗎?司馬光啊,你九辭只享俸祿而無實事的樞密副
使之高位,朕難以理喻,卻願以老邁之身為朕奔波於疆場,朕更是難以理喻啊!
    皇帝趙頊在「朝辭進對」之始不由自主的長久沉默和這沉默中不由自主滲出的
惋惜之情,表明年輕的皇帝「權變」之心還沒有磨勵到失去任何情感的火候。四年
來君臣相處一旦分手,難以無動於衷。
    司馬光在這動人的沉默中,禁不住心頭一陣酸楚,淚眼朦朧了。這淚眼,引得
皇帝趙頊心頭也是一陣不好受,他急忙打破沉默,寬慰即將離京外任的司馬光,說:
    「卿幾個月來所呈奏表,朕已閱覽,雖言詞激烈,意多偏頗,朕知卿忠耿之心,
不作責罰。現西北邊陲釁起,西夏兵馬猖撅,環慶路一帶,我軍屢有敗績。卿至永
興軍後,應強兵安民,重創敵寇,保境保土,建立功勳,莫負朕深切之意。有關朝
政之論,卿雖離開翰林,仍可大膽奏聞。願卿一路順風,早奏佳音。」
    該司馬光叩頭告別了。可他卻昂起頭來,目光炯炯,一掃酸楚之情,拱手高聲
稟奏:
    「謝聖上恕臣『言詞激烈、意多偏頗』之罪。臣現時已不在翰林,已無直接諫
奏之責,今後不會再干擾聖意了。」
    皇帝趙頊輕輕舒了一口氣。
    說著,司馬光從懷中取出一份奏表。趙頊嚇了一跳。說不再諫,又有何事可奏?
    司馬光呈上:
    「稟奏聖上,臣現知永興軍,從奉詔伊始,臣不敢有片刻怠慢,一個月來,日
以繼夜,閱覽了近年來永興軍呈送的文書、奏札。據其軍務民情之所需,僅擬定
《強兵安民三策》報奏聖上,乞聖上思准。」
    皇帝趙頊聽清了,乍然呈現驚異之色,旋即眉頭一展,默默點頭:「朝廷典範」,
果然是名副其實啊!他接過奏表,不及閱覽,熱情稱讚:
    「好!朕知卿必不負朕。卿所思三策,朕極願聽聞。」
    司馬光叩頭稟奏:
    「臣所思策略之一是:乞請聖上免除永興軍所駐地區青苗、募役之苦……」
    皇帝趙頊臉上的笑容僵了。他以為耳聽有誤,打了一個寒顫。茫然地望著司馬
光。
    司馬光急忙闡述其意:
    「聖上,現西北邊境戰雲密佈,戰事頻仍。青苗、募役兩法,取官府銀兩以貸
利,致使軍費拮据,械器不修,糧草不繼,士氣低沉。且當地黎庶細民,生命無依,
居住無障,安耕者日少,逃亡者日多。青苗、募役兩法的實施,於『安民』無益,
於『強兵』有損,若不立即免除,則大局難以穩定。臣所論之據,已詳書於奏表之
中,請聖上思准。」
    皇帝趙頊毫無精神準備,被司馬光一下子說懵了。他看著司馬光堅定肅穆的神
態,聽著司馬光字句鏗鏘的聲音,由茫然而驚訝:好一個老糊塗了的司馬光啊,何
其對新法厭惡如此?真是固執至極,死不知悔啊!
    「固執」的司馬光根本沒有理會皇帝神色的變化,繼續「固執」地談論他的策
略:
    「臣所思策略之二是:懇乞聖上暫停調陝西義勇戍邊之令……」
    趙頊的臉色由驚訝而慍怒:著令陝西義勇戍邊之事,是上個月宰相韓絳奔赴京
兆府任永興軍宣撫使時朕親口諭示的,你何以得知?難道連朕調動兵馬,你也要反
對嗎?
    「固執」的司馬光對皇帝的慍怒仍然是視而不見。
    「……聖上知道,八月,西夏兵馬寇邊,大順城失陷;九月,環慶路敗北,鈴
轄郭慶、都監高敏身亡。此皆將領怯於戰鬥。自亂指揮所致,非士卒攻戰不力。現
時,陝西義勇經年不知習練,如何戍邊御敵?若令刺充正兵,不僅是自欺欺人,而
且是徒令送死。臣以為陝西義勇當務之急,是嚴格習練而增強其征戰之力……」
    趙頊臉色發青:司馬光的指責全是對著朕來的啊!他咬牙忍耐著,兩腮發出格
格的響聲。
    司馬光真是「固執」到家了。他反而提高聲音稟奏:
    「臣所思策略之三是:乞聖上留諸州屯兵勿動。聖上,天下事不可忽,必須思
患預防,若只注意外患而忘內憂,萬一犬羊奔突,間諜內應,或盜賊乘虛,奸人竊
發,州府官吏手無寸鐵,就要壞大事了……」
    皇帝趙頊終於忍耐不住了,他霍地跳起,揮拳連連擊案,厲聲叱斥:
    「住口!朕之所為,皆為非耶!」
    司馬光住口了。但他仍「固執」地昂著頭顱。

    大雪落著。
    北風乍起,嗚嗚作響,掩蓋了臥室內王閏之腹痛的呻吟聲,掩蓋了祭堂裡任媽
虔誠的祈禱聲,也掩蓋了產床前接生婆絮絮叨叨的議論聲。孩子是頭朝上坐在母親
腹裡的,是個難產!小小生命還沒有來到人間,就要經受一場生死的搏鬥,就要去
衝闖連母親的生命也可能遭到毀滅的難關。真是生不得其時,生不得其法啊!
    在上屋的書房裡,蘇軾、文同靜聽著王詵冒著風雪送來的消息。因為家人都在
為王閏之和即將出生的嬰兒忙碌著,這裡沒有火爐,沒有果點。蘇軾從書架一角抓
了幾把紅棗待客。王詵打開帶來的杜康酒,斟滿各自的茶杯。
    王詵興奮而詳盡地述說著朝廷對蘇軾「往復賈販」一案的查究經過:
    「……朝廷派遣刑部官員二十多人,分六路赴洋河浩司、淮河清司、襄陽、唐
州、江陵、蒙州等地詳加查究,經時三個月,前日已返回京都。據說,他們查詢了
曾與子瞻接觸過的儀官,審問了來往為子瞻開船的船夫,多達七十余人。所幸,京
外微吏,不似廟堂大臣詭詐;浪裡船夫,不似朝廷群小勢利。他們尚存天地間正直
凜然之氣,未混人世間公正樸實之心,幾十條漢子均簽字畫押,俱保子瞻送父靈柩
之船,既無陶器、鹽巴,更無錦緞、珠玉,』往復賈販』之說,純屬子虛烏有,謠
啄誣陷。刑部辦案官員尚存求實之心,且對子瞻亦有好感,以『此案不實』結論。
昨天夜裡,介甫已親自把這個奏文呈送給皇帝了……」
    文同性急,緊忙詢問:
    「那,那皇上可有諭示?」
    王詵笑著回答:
    「今天清晨,福寧殿透出消息說,皇上在奏表上批了三句話:『事出有因,查
無實據,自生自滅。」』
    文同搖頭,「嗯嗯」一聲。
    蘇軾無語。
    王詵提高嗓音:
    「子瞻,此等批示,雖然妙不可言,但畢竟是水落石出,冤情自白。奸人的誣
陷失敗,毒惡的陰謀落空,我們都應當高興啊!與可,我們為子瞻乾杯!」
    王詵舉杯,文同響應。
    蘇軾舉杯站起,淚花瑩瑩。他感謝朋友送來的喜訊,更感激朋友患難不移的情
誼,但心底從未有過的悲哀酸楚,驟然間翻騰而起,直湧喉頭,使他說不出一句話
來。「往復賈販」一案是不存在了,堵在心口的石頭消失了,但幾個月來賴以挺立
的精神支柱,似乎隨著那石頭的落地也一下子倒下了,心底因此而聚的傲氣、豪氣
和硬氣,也一下子散了。他真想放聲痛哭啊!人活著為什麼?就是為著這些數不盡
的「往復賈販」和這難得難有的「水落石出」嗎?就是為了一生一世表白自己、洗
刷自己嗎?水落石出了,冤情自白了,自己也該心無所求,安份守己、不聲不響地
老實做人了。做一個不招惹是非的人吧,做一個只知吃飯、拉屎、睡覺的人吧,今
後,什麼事也不必想了。他對著朋友苦苦一笑,猛地吞下了杯中苦酒。
    一杯杜康落肚,他驟然感到空虛,一種濃烈的、不可名狀的苦澀情感,緊緊地
揪著他顫抖的心。他的鼻子一酸,頹然坐在竹凳上,任淚水在他那消瘦的面頰上緩
緩流淌。
    窗外大雪紛揚,狂風怒吼。
    王詵手撫蘇軾脊背,深情而語:
    「子瞻,風說話了,雪說話了,別把話憋在心裡,吐訴出你心底的委屈和不快
吧!」
    蘇軾淚如雨注,和著風雪的吼聲,愴然悱惻:
    「『水落石出,冤情自白』。潮水真的退落?冤情真的自白了嗎?一面之識的
儀官,不知姓名的船夫,你們的不阿和樸實洗去了蘇軾幾個月來的屈辱,給了蘇軾
天高地厚的恩情,水世難忘啊!可你們無力洗去蘇軾心底的憂愁,無力阻止這潮水
的升騰,無力判定這九天之上的是是非非啊!唉,歷史長河中的一次真正的『水落
石出』,總是需要更多的冤情,更深的憂鬱,更為漫長的歲月和這漫長歲月中的屈
子沉江、賈生遺恨啊!
    「『事出有因,查無實據,自生自滅』。無懈可擊之言詞!『因』是明晃晃地
存在著,十四年來的奏議,表狀、策論、答對和詩、詞、歌、賦,都是蘇軾心聲的
寫照,都是蘇軾政見的記錄,都是可以招致風波的『因』,也都是可以供人提取的
『據』。就是蘇軾這副恃才傲物、放蕩不羈、口無遮攔、淺飲即醉而又毫無心計的
血肉之軀,也是起『因』出『據』之源啊!此軀不滅,『事出有因,查無實據』的
悲哀,只會是『生生不息』而決不會『自滅』的!
    「歸去來兮!帶著這不願改變的『因』,留下這改變不了的『據』,離開京都
吧!該是離開的時候了。『道不行,乘桴浮於海』,可蘇軾的『海』又在哪裡啊?」
    蘇軾大放悲聲,抱頭而慟。
    窗外風吼雪飄,擁門蔽窗……
    文同看得明白,「往復賈販」一案雖然以「不了」了之了,但遺在蘇軾心靈上
的傷口,卻不會以「不了」了之的。而且這種「不了了之」,加劇了他傷口的疼痛。
這面頰上流淌著的淚水,是他心底沁出的血啊!文同突然參悟了剛才蘇軾論畫的
「奧秘」,領略了人生崎嶇路上行人做人的哲理。他訥訥而語:
    「山石竹木,水波煙雲,雖無常形而有常理,世情亦為如此。子瞻得以常理,
當無憾了……」
    蘇軾抬起頭來,恍然地望著文同。
    王詵借著文同的話題,說道:
    「得常理者無憾,此屈子之所以千古也。現時,風吼雪飄,寒凝大地,萬木蕭
索,子瞻今後將何以自處?」
    蘇軾拭淚沉思,良久,肅然出聲:
    「晉卿,你是畫苑裡手,你以為與可所畫之竹如何?」
    王詵贊賞說:
    「與可畫竹,身與竹化,故成竹在胸,落紙則披折偃仰,揮灑奮進;高節堅利,
不驕不辱,不倚不懼。真君子也!」
    蘇軾漸漸振作:
    「誠如晉卿所言,人當如竹。風雪凌厲,以觀其操;崖石葷確,以致其節;得
志遂茂而不驕;不得志,瘁瘦而不辱;群居不倚,獨立不懼……」
    突然,嬰兒的啼哭聲刺破窗外的風聲沖入書房,截斷了蘇軾的話。
    王詵傾耳靜聽:好清靈悅耳的聲音啊!
    文同靜聽:好無邪喜人的聲音啊!
    蘇軾眉宇開朗了:好響亮而有力的聲音啊!
    任媽邊跑邊叫,喜顛顛地闖進來:
    「大郎,生了,孩子出世了!」
    任媽拭著喜淚說:
    「感謝駙馬爺和文表哥給蘇府帶來了吉祥。大郎,是個男孩,白白胖胖,眼睛
像你,臉盤像閏之。母子平安,母子平安啊!快給孩子起個名吧!」
    蘇軾一時無措,喃喃自語:
    「母子平安,母子平安,天可憐啊!『求我庶士,迨其吉兮』,就叫蘇迨吧!」
    王詵在高聲祝賀中,說出了他此行的目的:
    「蘇迨,好名字!蘇府必將舛去泰來。現時。歐陽公永叔已離京都,張公安道
已赴應天府,魏國公韓琦遠居大名府,司馬君實離京外任已成定局。滄海橫流,極
需中流砥柱;朝廷沉寂,更需淨諫之臣。子瞻冤情自白,人望益顯,若能留居朝廷,
不僅有幸於天下,更有幸於大宋皇室。我與賢惠公主願以全力保舉……」
    任媽笑逐顏開,忙說:
    「謝駙馬、公主高息相助,蘇府感激不盡……」
    蘇軾截住任媽的話,搖頭而道:
    「不!感謝晉卿與賢惠公主雅意,我將自呈箋表,請求外任。」
    王詵驚異。
    任媽茫然。
    此時,文同深深一揖,訥訥而言:
    「我向你們告別了,明天就要去湖州。」
    王詵不解:
    「這?」
    文同苦苦一笑:
    「前些天接到審官院下達的詔令,我已徙居湖州了。」
    蘇軾淒然,望著文同喟然歎息:
    「又是蘇軾之罪!我真無話可說!」
    文同望望蘇軾,對著任媽說:
    「任媽,你家大郎才高命苦,不會處世,更要你老人家操心了。」說完,「嗯
嗯」兩聲,轉身離去。
    望著文同的背影,蘇軾說不出一句話來。
    任媽喃喃說道:
    「這樣一個只會畫畫的悶葫蘆,也要遭貶啊……」
    王詵神情淒然。
    庭院裡的雪地上留下了一道深深的腳印,但很快便被紛揚的大雪掩沒了。
    雪啊,你何時才停!
 
    ------------------
  亦凡公益圖書館掃校
上一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