汴京﹒福寧殿
一幅血淚汪汪的《流民圖》展現在皇帝趙
頊面前,他痛苦地跪倒在地,哀慟泣訴﹒
這未必不是提供了一個「改弦更張」的契
機﹒
皇帝趙頊離開御堂,怒氣沖沖地用腳踢開內室的門,厲聲叱去前來解袍卸冠的
宦侍,揮手趕走捧來漱洗浴盆的宮女,自言自語地罵出聲來:「無法無天,真是活
得不耐煩了!」說著,奔進寢室,把手中密封的畫卷和奏表猛地摔向幾案,仆倒在
床榻,仰面閉目,和衣而臥,胸脯一起一伏地出著粗氣……
這是趙頊即位七年來第一次不避宮人的失態,宮女、宦侍嚇呆了,在寢室門外
跪倒一片。跟隨皇上從御堂返回的宦侍,知道皇上發怒的原委,也知道只有賢惠溫
柔的皇後才能洩去皇上心頭這團怒火,便悄悄地輕步離去,稟報皇後去了。
皇帝趙頊確實被王安石的狂狷執拗氣壞了。剛才在御堂裡,他已是竭力控制心
中的怒火,維持一個開明皇帝應持有的寬容和忍耐。在被逼無奈喊出「退朝」兩個
字之後,他突然發覺這似乎是「逃跑」兩字的同義語!而王安石那副梗著脖子跪倒
而不低頭的神態,簡直是示威。陳升之、吳充、馮京剎那間目光中的驚詫,似乎也
是一種對皇權失落的嘲笑。多虧宦值及時呈上了奏表,自己才借機離去,避免了一
場貽笑於臣下的尷尬。唉,王安石,你是騎在朕脖子上的一尊天神嗎?!
他閉目回憶著與王安石八年來的交往,真是風雨雷電多於晴空旭日。尤其此時
在頭腦裡閃現的,不再是質樸儉素的王安石,不再是超凡脫俗、剛正清廉的王安石,
不再是銳意進取、剛強堅毅的王安石,而是剛愎自用、執拗偏頗、狷狹少容、恃才
傲物、不聽人言、不懂人情、專斷驕橫、好為人師的王安石。趙頊突然想起王安石
曾寫過的一首詩:「此時少壯自負恃,意氣與日爭光輝。乘閒弄筆戲春色,脫略不
省旁人譏。」哼!詩為心聲,文若其人,朕多年來不解的玄機,終於在今天通悟了。
「意氣與日爭光輝」,真是自命不凡!在這六年的「變法」中,朕謙恭求教,
言聽計從,敬他若師長,奉他為執政;而他,三年前喻朕為「紙舖孫家」粘糊燈籠
的工匠,今天又喻朕為「煮羹」時「加一把火,下一勺水」的愚婦。六年來,他成
了當代大儒,而朕呢?「意氣與日爭輝」?豈止在「與日爭輝」,分明是要「偷天
換日」了!
「脫略不省旁人譏」,多麼狂狷傳神的寫照!「變法」以來的一切風波,幾乎
都是源於這「脫略不省」的執拗心靈。是他,王安石,剛愎自用,趕走了元老重臣
歐陽修、韓琦、范鎮。這些人何嘗因循保守,只是持重怕亂而已。其中的歐陽修,
是文壇領袖,也是王安石的恩師啊!是他,王安石,排除異己,趕走了持有不同政
見的蘇轍、孫覺、劉攽、劉恕和一批諫官御史,這些人何嘗反對「變法」,只是不
滿王安石的自以為是!是他,王安石,狷狹少容,容不得一個司馬光,容不得一個
蘇子瞻!唉,朕之不聰,寵信一人,權力盡付一人之手,終於釀成今日尾大難掉之
勢,連朕之權威和後宮之尊嚴也難以保全……
皇帝趙頊愈想愈氣,將「變法」以來的一切晦氣事都栽在王安石一人頭上。
聽了宦侍惶恐而如實的稟報,皇後一顆心一下子蹦到嗓子口。幾天來一直憂慮
的君臣失和終於發生了。
她衣不及換,發不及攏,連頭上的珠花也不及插戴,著一身藕荷色寬褲緊衫寢
宮裝,不待侍女攙扶,便急急走進內室,低聲安撫了跪伏待罰的宮女、宦侍,吩咐
他們在內室外侍候,並叮嚀他們別高聲諠譁,別重步走動,不許一切官員進人內室,
不許宦侍入內稟奏軍政大事。她走進寢室,關上門,站在床榻前,望著仰面閉目的
皇上,輕輕地喚了一聲:
「官家。」
皇帝趙頊睜開眼睛,望了皇後一眼,微微頷首,又閉上了眼睛,神情冰冷。
皇後望著怒火中燒的丈夫著實心疼。官家啊,王安石執拗不羈,口孽成習,你
也不是不知,何必與之一般見識呢……
趙頊對王安石的憤怒繼續走著極端,幾乎達到了昔日憎恨和厭惡曾公亮、富弼、
唐介、趙抃、呂誨、呂公著的地步。他開始認真考慮用司馬光代替王安石,以至心
想口出,喃喃自語:
「韓維能婉轉不遺地轉達朕的心意嗎?他會不會因諫言遭貶而不願返回朝廷呢?
他會不會以停止『變法』作為返回京都的條件呢……」
皇後聽在耳裡,知道她的官家分明是在盼望司馬光歸來。她的心裡一片狐疑。
雖說她是敬重司馬光的,但司馬光執掌朝政就一定能夠消解眼前的困擾嗎?現時朝
政的一切,都似乎與王安石連在一起了,二府、三司、諫院、御史台的官員,大都
是王安石遴選的,館閣、六監、九寺,也都有王安石的支持者,一舉失誤,悔恨不
及。歷朝歷代的動亂,大都發生在天災人禍中,但願今日的朝廷,千萬別再出現三
年前那樣的朝臣大換班。官家登上皇位已有七年,對後宮干預朝政日益反感,這也
許就是官家日益成熟之處,自己也只能盡一個妻子的職責,柔心柔情地為丈夫消憂
解愁了。
皇後又輕輕叫了一聲「官家」,僕身丈夫,把頭貼在丈夫的懷裡。
趙頊用手愛撫著懷中的妻子,口裡仍在自語:
「去耶?留耶……」
皇後既是打忿又是寬慰地低聲道:
「臣妾知官家憫民至深,思治至急,亦知官家憂在今日,慮在未來。願官家精
心等畫,細心思慮,必能以萬全無失之策,中興社稷大業。官家手操收放予取之權,
自會審時度勢而為之。聖躬安適,聖意歡愉,就是臣妾最大的心願了。」
趙頊果然中斷了思路,回過神來,他突然發現妻子身著藕荷色寬褲緊衫,身上
無佩瑤,頭上無珠花,越發天然俊美。這才是朕居穎王府時的恩愛妻子啊!他撫抱
著皇後深情說道:
「朕懷念穎王府裡那段歡愉舒心的歲月,卿卿我我,我我卿卿。談詩論文,琵
瑟相偕。無人相擾,無事相煩,歲月悠悠,其樂無窮。據位七年,不再有昔日之寬
余,也不再有昔日之情懷了。皇後請看,剛到的緊急奏狀又堆在幾案上,等待著朕
去批覽……
皇後以為趙頊是說要理朝政勸其離開。她又在丈夫懷裡偎了一會兒,脫身站起,
卻被皇帝趙頊一把抱住:
「朕不讓卿離去,願卿如昔日在穎王府,為朕誦讀文書,朕將閉目養神,聽卿
琅琅如玉之音。」
皇後心裡如蜜,甜甜笑道:
「官家不忘昔日穎王府,臣妾知足、知恩了。請官家閉目養神吧。」說著,順
手移來被衾作枕。
皇帝趙頊舒適地仰臥在被衾上,嬉戲地閉上眼睛,享受著當皇上以來少有的樂
趣。
皇後從幾案上取來密封的奏表,坐在丈夫身邊,打開之後,朗聲讀起:
……去年大蝗,秋冬亢旱,麥苗焦枯,五種不入,
群情懼死。方春斬伐,竭澤而漁,草木魚鱉,亦莫生
送。災患之來,莫知或御。願陛下開倉凜、賑貧乏,取
有司掊克不道之政,一切罷去,冀下召和氣,上應天
心,延萬姓垂死之命。今台諫充位,左右輔弼,又皆
貪狠近利,使夫抱道懷識之士,皆不欲與之言。陛下
以爵祿名器駕馭天下忠賢,而使人如此,甚非宗廟社
稷之福也。竊聞南征北伐者,皆以其勝捷之勢、山川
之形,為圖來獻,料無一人以天下之民質妻鬻子、斬
桑壞捨、流離逃散,皇皇不給之狀,圖以上聞者。臣
謹按安上門逐日所見,繪成一圖,百不及一,但經聖
覽,亦可流涕,況於千萬裡之外,有甚於此哉!陛下
觀臣之圖,行臣之言,十日不雨,即乞斬臣宣德門外,
以正欺君之罪……
這真是一份奇特的奏表,一下子拂去了皇帝、皇後剛剛漾起的纏綿情懷,把一
層嚴霜寒冰撒在他倆心頭。讀者刺目驚心,聲澀音滯;聽者震耳失魂,心寒目瞠。
及止讀完,良久,趙頊惶然詢問:
「呈此表者是誰?」
「表上署名:監安上門鄭俠。」
皇帝趙頊接過奏表,淒然道:
「監安上門鄭俠,何許人耶。」
趙頊突然想起什麼,舉目望著幾案:
「圖,他繪的圖在那兒,皇後,快取圖來。」
皇後急忙走近幾案,打開密封的畫卷,懸於床榻對面的牆壁。一群掙扎在死亡
線上的流民驟然「闖進」了皇帝趙頊的寢室。悲淒的慘叫聲似乎躍出畫卷,直撲皇
帝、皇後而來。血淚汪汪的一幅《流民圖》啊!
皇帝、皇後俱驚呆了。
這卷畫圖,長約八尺,寬約三尺,濃縮了北方廣大地區哀鴻遍野的慘情。干裂
的田野、焦枯的禾苗,噴火的日頭炙烤著冒煙的村落街巷和嗷嗷待哺的黎庶。身披
鎖械者,步履踉蹌;負瓦揭木者,面色如草;扶攜塞道者,羸弱愁苦;身無完衣者,
樹葉蔽身;茹草食根者,噎喉難嚥;插標賣身者,聲咽淚流;僕臥道旁者,殘喘待
斃;陳屍溝壑者,青蠅聚逐;賣兒賣女者,相抱痛哭;嗷嗷待哺者,呼天號地;禁
軍鞭笞者,肉綻血飛;道旁圍觀者,目不忍睹;同病相憐者,咬牙眥目;路見不平
者,擦掌磨拳……
生長在官邸、王宮裡的大宋王朝第六代皇帝和皇後,哪裡見過這樣的情景!他
們頭腦中天下黎庶的形象,不過是皇家園林中那些布衣整潔的雜役、官府庭院裡那
些舉止有禮的老僕、御街酒樓上那些皂服白帽的「茶飯量酒博士」、茶館腳店裡那
些巧於應酬的老闆、爐娘和京都市面上那些到處竄游的「閒漢」、「焌糟」、「廝
波」和「撒暫」。他們雖然在古詩中讀過「肅肅鴇羽,集於苞栩。王事靡囗,不能
藝稷黍!父母何估?悠悠蒼天,曷其有所?」但根本想象不出天下黎庶家破人亡的
悲哀形象,僅是欣賞詩人迴盪九腸的情思和技法。現時,鄭俠的濃墨重筆,勝過詩
人的音律神韻,沖決了禁池紅牆,把一群血淚交加的流民送進了這華麗房間,那一
張張饑餓變形的面孔,使主人驚駭萬分。
從未見過的人間慘情,震懵了趙頊的神志,他失魂落魄,跪倒在地,仰望著
《流民圖》,無淚有聲地泣訴:
「這就是朕治理的天下嗎?這就是朕治理下的黎民百姓嗎?朕終於明白了『王
事靡囗,不能藝稷黍!父母何估?悠悠蒼天!易其有所?』的含意,朕終於明白了
『白骨露於野』的悲哀。朕愧對天下的百姓啊!
「這就是朕日夜操勞所希求的中興景象嗎?欺人乎?欺天乎?朕愚蠢,朕昏庸,
朕自樂於夢中!朕誤了天下……
「《流民圖》,好一幅血淚汪汪的《流民圖》啊!你粉碎了朕高牆華屋中的夢
幻,你驅走了朕殿堂御椅上的糊塗,你消除了朕心底深處的遲疑和猶豫,你真是一
聲振聾發聵的驚雷!
「《流民圖》的繪製者是誰?不是肩負社稷興亡的中樞重臣,不是諫奏有責的
諫官御史,而是一個位卑人微、無權諫奏的守門小吏。一個不怕貶逐,不怕入獄,
不怕殺頭的看門小吏啊……
「鄭俠,你是大宋的良史董狐!你正直、磊落、直書無隱,你直諫無曲,不徇
私情、不畏權勢,你肆情奮筆,無所阿容。所以,你畫出了別人不敢畫的圖,你喊
出了別人不敢說的話,你的所作所為,羞殺了諫院的食祿者,愧殺了御史台的弄舌
者,也鞭答著朕蒙在鼓中的昏庸,使朕愧疚、猛醒啊……」
一幅有形有色的畫,無疑使趙頊受到前所未有的震驚,但同時七年治國生涯,
使這個年輕的皇上敏感到,這未必不是提供了一個「改弦更張」的契機。由衷的感
傷之中更堅定了其倒三「換馬」的方略。
皇後卻不解作為一個帝王的真正用心,她撫抱寬慰著:
「官家痛自責己,臣妾的心快要碎了……」
皇帝趙頊重新展開鄭俠上呈的奏表,神情愈現激奮:
「這是上天又一次示警於朕!皇後你聽:『陛下觀臣之圖,行臣之言,十日不
雨,即乞斬臣宣德門外,以正欺君之罪。』其言鑿鑿,其志磊磊,若非天意使然,
誰敢擠著腦袋作賭!皇後,朕若再不通悟,只怕要道天誅了。誰能扭轉天心?誰能
為朕設謀畫策,度過這場災難……」
恰在此時,寢室門外傳來宦侍尖嘯而惶恐的跪奏聲:
「稟奏聖上,慶壽宮侍女進殿緊急傳報:太皇太后病重臥床,思念聖上……」
這稟奏聲似一陣霹靂落於御堂內室,趙頊猛然推開妻子,發瘋似地號吼:
「『上天示警,這『警示』終於直落到朕的頭上了!安石誤朕,朕招禍於皇室!
司馬光,朕的顧問大臣,朕的授課老師,你在哪裡?你為什麼不回應朕的呼喚啊……」
他高聲號吼著,猛地推開寢室的飛龍翔鳳吉祥門,門外紅蓮宮燭通明閃亮,照映著
跪伏在門前的宦侍。趙頊的頭腦驟然清醒,已經夜深了。他有氣無力地倚在門框上,
吩咐宦侍:
「備車!朕要去慶壽宮探視太皇太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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亦凡公益圖書館掃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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