篇十一

    汴京﹒大內皇宮﹒福寧殿
    皇帝趙頊自知不久於人世﹒病榻上的囑
    托,暮鼓聲中的懺悔﹒懺悔終不能了卻
    人生的失誤和遺憾﹒

    元豐八年(1085年)三月四日午後申時三刻,久已停止歡歌曼舞的大內皇宮,突然
增添了一層緊張氣氛:通向福寧殿的兩道、回廊、角門都增加了大內禁衛人數。福寧殿
丹埠上,禁衛成列,連往日趾高氣揚的當值宦侍,也顯得舉止謹慎、神情沉默。這些無
聲有形的跡象,把一個人們不敢說出口的消息,送進二府、三省、諫院、御史台官員的
眼睛裡和心裡。
    正在群臣惶惶不安的猜度中,一座明黃錦緞飛鳳轎輿,由四個輦官抬著走出崇慶宮,
飛速地繞過凝暉殿,穿過會通門,進入北廊門樓,向福寧殿奔去。這是皇太后乘坐的轎
輿。猜度似已證實:久病臥床的皇上,不久於人世了。
    此時的福寧殿,已是一片無奈和淒涼。老御醫沈安士神色慌亂。幾十名皇帝身邊的
親從宦侍、宮女,都愁容滿面,落著眉眼,三五相依,站在皇帝寢室外的長廊裡,望著
緊閉的寢門,惶恐地等候著宣喚或是那句不敢說出口的哀音傳出。宦侍梁惟簡和內臣張
則茂,「神情沉重地倚於寢門兩側,形若沉思。
    寢室內此時已是心碎淚流。
    皇太后走進寢室,抬頭望著病榻上的皇帝趙頊,淚水滂沱而落:兒子已脫形了,臉
上似乎只有一層紙薄的皮膚,而且灰黃失色;雙眼深陷,跌入隆起的顴骨眼眶之中;一
雙眸子雖然還算明亮,並有一絲無力的微笑在向她致意。但皇太后心如刀絞,急忙用手
摀住了泣咽的嘴,淚眼望著兒子點頭,心裡默念:官家,娘看你來了。
    皇後一年多來一直侍疾於丈夫病榻前,情傷和勞累已使她心力欲竭。今日午時,丈
夫病情突然惡化,幾次出現昏迷,她已哭成了淚人,緊握著丈夫的手不願捨去。
    皇帝趙頊此刻的神志還是清醒的。他望著母親、妻子,心如亂麻,有許多話要說。
他心裡明白:自己活在人世的時間不多了,儲位之爭,歷朝歷代都是一場難過的血淚險
關。宗室王公有宗室王公的選擇,宰執大臣有宰執大臣的選擇,有喜歡溫厚的,有喜歡
平庸的,有喜歡乖黨聽話的,有喜歡胸無城府的,皇子越多,選擇越眾。喜歡選擇精明
幹練者的皇帝也許會有,但在現時的宗室王公和宰執大臣中,只怕難於尋找啊!朕雖有
意於皇六子延安郡王趙人庸,並已示意於群臣,但皇六子只有十歲,終難孚宗室王公、
宰執大臣之望;皇後賢惠,待皇六子如己出,但不諳朝政,更無使風弄雲的心機,是保
護不了皇六子的。彌留托孤之事,只能仰仗皇太后了。他望著母親,聲音低弱、有氣無
力地說:
    「皇六子延安郡王趙人庸,仰母后福佑了……」
    皇太后停止咽泣,她明白兒子要托付後事了,便拭淚俯身回答:
    「皇六子人庸,年雖幼而孝悌有知,清俊好學,我已接進崇慶宮看視,官家放
心……」
    「雍王顥(原為岐王)、曹王君頁(原為嘉王)近來好嗎?我、我、我已多天不見
他們了。」
    皇太后心裡明白,官家是擔心他的兩個弟弟有意於皇位,她心裡一陣酸楚,苦笑著
說:
    「雍王顥、曹王君頁,近來都好,我是怕他們常來探視,打擾官家的歇息,已傳諭
他倆無詔不許進入福寧殿,他們還是聽話的。」
    皇帝趙頊氣息短促,會意作謝:
    「謝母后操心了。母后以為尚書右僕射兼中書侍郎蔡確為人如何?」
    蔡確在王安石第二次罷相後,對王安石大加彈劾,欲置王安石於牢獄,深得皇太后
贊賞,在皇太后心中留有極好的印象:
    「右相蔡確,勇於任事,不吝改過,亦行政之佳才。」
    皇帝趙頊搖頭:
    「兒臣近日有察,蔡確詐而不實。此人先瞻王安石馬首,捧之有加;待王安石罷相,
織罪彈劾,且多不實。趨勢之人也。『用兵西夏』敗北,此人不吝改過,殿堂自察自咎,
而非出於至誠,矯情之詐也。願母后來日詳察之。」
    皇太后點頭。
    皇帝趙頊再囑:
    「兒臣思之再三,皇六子延安郡王人庸之輔養,當以司馬光、呂公著為師保。」
    「官家要立即詔司馬光、呂公著入京嗎?」皇太后急切地詢問。
    皇帝趙頊搖頭。
    皇太后茫然。
    「蘇軾到了常州沒有?」
    皇太后不解其意:
    「官家是擔心蘇軾會借機詩謗朝政嗎?」
    皇帝趙頊搖頭說:
    「司馬光、呂公著、蘇軾,都是我貶離京都的,特別是蘇軾,十三年來,幾乎都是
在貶途中生活,還坐了幾個月的牢獄,遂使朝野多怨,怨我昏庸,怨我寡恩,其怨在我,
我領受了。去年十二月,司馬光成《資治通鑒》一書,我已粗覽,前代未嘗有此書,過
苟悅《漢紀》遠矣,故朝野敬仰,威望愈高,我僅下詔賞賜銀帛衣帶鞍馬,仍留其居住
洛陽,寡恩昏庸。蘇軾十三年顛沛流離,詩名播天下,已為文壇領袖,我詔令從黃州移
居汝州而不准入京,後又准其改居常州,亦屬寡恩昏庸之舉。我死之後,可使皇六子人
庸下詔召司馬光、呂公著、蘇軾入京,委以重任,發揮其治國之才,平息民怨,其思在
人庸。我現時能為皇六子人庸今後著想者,唯此一事耳。」
    皇帝趙頊力竭,汗濕額頭,雙目慢慢閉合,急促地喘著氣。
    皇後忙為丈夫拭汗,滴著淚水寬慰著:
    「官家放心,皇太后會為皇六子作主的。」
    皇太后被兒子一顆彌留不歇的憂心感動了,為寬慰兒子,立即招來梁惟簡,低聲吩
咐:
    「汝速歸,告汝妻,連夜密制一襲黃袍,十歲兒童可穿,密懷入宮呈我,切切勿為
人知。」
    梁惟簡一時愣住了:私制黃袍滅門之罪啊!
    皇太后見梁惟簡遲疑之狀,從頭上取下一支飛鳳玉簪:
    「此簪乃英宗皇帝留贈之物,宗室王公和朝廷重臣皆識,權作懿旨吧!」
    梁惟簡跪倒,接過玉簪。
    皇帝趙頊聽得明白,急喘的氣息平和了一些。
    與皇帝趙頊病榻托孤的同時,在大內皇宮的政事堂裡,尚書右僕射兼中書侍郎蔡確,
因皇太后的轎輿飛速地奔向福寧殿而驚慌萬狀,在惶恐無依的徘徊中,職方員外郎邢恕,
興高采烈地闖入政事堂,壓低聲音說;
    「一切都在按蔡公的籌畫進行,高公繪回到京都了,而且寫了『奏請』……」說著,
把一份「奏請」交到蔡確手裡。
    邢恕,字和叔,鄭州原武人,時年四十九歲。少俊邁,喜功名,嗜論古今之事,有
戰國縱橫氣習,曾從學於程顥,嘉祐年間舉進士,得呂公著舉薦任崇文院校書。王安石
亦重其才,熙寧變法開始,放縱任性,竄跡六監九寺,放聲非議新法,無人敢阻,阻則
大聲嚎吼,沒完沒了。王安石怒,貶知延陵縣,任職不到一年,延陵縣廢,遂浮湛於陝、
洛之間,七年不仕。王安石第二次罷相,邢恕復官為著作佐郎。蔡確為右相,擢為兵部
職方員外郎,掌管圖經、地圖,遂成蔡確心腹。
    蔡確看完「奏請」,惶恐稍減:
    「高公繪是什麼時候進京的?」
    「進京尚不到一個時辰。」
    「你倆會過面嗎?」
    「沒有。」
    「他現在何處?」
    「宣德門值房。」
    「噢?」蔡確愕然。
    邢恕詭密地一笑:
    「高公繪不愧是外戚臣子,心系聖躬。他進京入府尚不及更衣洗塵,忽聞皇上病狀
轉急,便匆忙進官探視,誰知大內已增加禁衛,情狀森然,當值押班黃子恢不講情面,
以『外任官員無政事堂准令不得入內』為由,擋駕於宣德門,並逼出這份『奏請』來」
    蔡確聽得出高公繪進宮受阻的一切,都是邢恕著意安排的,會心地笑了。
    邢恕走近蔡確:
    「蔡公,高公繪乃皇太后內侄,年齡與皇上同庚,小時常住皇太后身邊,深得皇太
後垂愛。若能制服此人,就是為通向崇慶宮架起一座橋樑。此事關係重大,請蔡公親自
出馬。」
    蔡確凝視著邢恕,一股森然之氣在眉間聚集,突然開口詢問:
    「和叔,你倆的交情究竟如何?」
    邢恕低聲回答:
    「三年前他居京都閒暇無聊,恕曾與其交遊,雖非刎頸之交,旦已是語無所隱。前
年,他外任光州團練使,臨行餞別,恕已告其光州之任乃右相奏請皇上所賜。今天受阻
於宣德門,自呈『奏請』於右相,可見其仍懷蔡公之恩於心胸。」
    蔡確決定走這座橋了,霍地站起:
    「看來天意在我們一邊,高公繪在這關鍵時候回到京都,就是一個吉兆。和叔,你
親自去宣德門值房,迎接高公繪到政事堂吃茶!」
    邢恕應諾,轉身行至門口,忽被蔡確叫住:
    「和叔,此事重大,讓我再好好想想,這座橋該怎麼走……」
    皇帝趙頊病重臥床,立儲繼位之事成了當務之急。皇帝有十四個兒子,皇長子囗、
皇二子僅、皇三子俊、皇四子伸、皇五子侗、皇七子價、皇八子倜、皇十子偉都先後早
亡,現存的皇六子人庸、皇九子人必、皇十一子佶、皇十二子俁、皇十三子似、皇十四
子人思,都是十歲以下的孩子,這就成了立儲繼位的艱難。皇帝趙頊有意於皇六子人庸,
並以皇六子人庸出囗露面於延和殿以示知群臣,但宰執大臣中暗裡仍存在著兩種對立的
選擇:尚書左僕射兼門下侍郎王珪選擇了皇六子人庸,尚書右僕射兼中書侍郎蔡確、門
下侍郎章惇、中書侍郎張璪選擇了雍王趙顥。他們選擇的標準,都摒棄了「變法」的靈
魂,都出於自身權欲的所需。王珪之看中皇六子人庸,除迎合皇上的示意外,主要因為
皇六子是個十歲的孩童,對朝政一竅不通,易於操縱,擁立之功。將鞏固自己的相位;
蔡確等人之看中雍王趙顥,除雍王顥是皇太后的兒子外,主要因為雍王顥是個「宴樂宮
闈」的福主,且對「變法」有著強烈的不滿,而這個「不滿」正是皇太后和宗室王公十
多年來之所懷,擁立雍王顥繼位「改弦更張」之功,必會使自己飛黃騰達。隨著皇帝趙
頊病情的加重,他們的暗中活動日益加緊,已使二府、三省、諫院、御史台的官員分為
兩派,各有所依,暗中已形成旗鼓相當的對峙局面。他們又都是宰執朝政的人物,對宮
廷權力的奧秘都有著透徹的了解,彌留病榻的皇上和死人已無區別,在那個時刻決定一
切的,將是崇慶宮裡的皇太后。蔡確知道邢恕與皇太后的內侄、光州團練使高公繪交遊
甚密,便令邢恕寫信給高公繪,暗示其當回京都探視皇上病恙,以盡君臣之義和血緣親
情,借以打開通向崇慶富的路子……
    邢恕帶著高公繪走進政事堂,蔡確急忙起立,迎至門口而拱手:
    「公繪,兩年辛勞在外,今日抵京,就遭大內禁衛擋駕,蔡確執政有失,先在這裡
告罪了!」說著深深一揖。
    高公繪,時年三十八歲,皇太后弟高士林之子,身軀魁梧,舉止瀟灑,著裝飾佩,
仍有外戚高傲之氣。此人有項羽之風,讀書不多,識字無幾,但酷愛劍術。悟性極高,
為人頗為正直。由於小時常居姑母皇太后身邊,對外戚與皇室關係,有謹慎自重之習。
今日,或因數日風塵勞累,或因皇上病情憂心,神情呈疲憊之狀。蔡確搶先恭禮相迎,
使他一時失措,急忙拱手致禮:
    「光州團練使高公繪,恭請右相大安。卑職接到和叔書信,得知聖躬欠安,心急如
焚,不及請示朝廷而至京,並違『無詔莫入』之制,懇乞右相處置。」
    蔡確挽高公繪入座,並親自奉茶,笑著說:
    「『無詔莫人』之制豈是為公繪設啊!大內新增禁衛有眼無珠,我當查究以重罰,
請公繪海涵其咎。」
    高公繪急忙拱手作謝,並極力為宣德門當值押班解脫,隨即急切詢問:
    「皇上近來病恙如何?」
    蔡確心裡一喜,借機拋出與邢恕計議的圈套。先是故作憂傷而不語,繼而唉歎一聲
說道:
    「公繪乃皇上親眷之人,恕我直言無隱了。皇上服藥日久,御醫已盡其所能、所知、
所聞,皆無醫效出現,近日時有昏迷之狀。現朝臣所慮者,無新的藥方以奉皇上,且一
般臣子,位卑人微,雖有奇方,亦不敢貿然貢奉。公繪從光州歸,知光州有醫昏迷之疾
的妙方否?」
    高公繪憂心更重,默然搖頭。
    邢恕在旁似忽而恍悟道:
    「蔡公所語,突使我想到一個偏方:『桃著白花,可愈昏迷』。但此方載於何書,
我怎麼也想不起來了。請右相速下諭旨,立即著令龍圖、天章、寶文、顯漠、徽獻、敷
文諸閣官員,翻閱全部藏書查找。」
    蔡確聽罷,急情而起:
    「和叔何延誤至今啊?你說的是《道藏》一書吧?《道藏》一書中確實載有這一藥
方,我也是看到過的。但『桃著白花』,乃曠世絕無僅有之物,何處可得啊?」
    邢恕回答:
    「對,對!是《道藏》一書中記載的,還是蔡公的記性好。蔡公、公繪,實不相瞞,
寒舍花園有一株桃樹,滿著白花,十分神奇,今聞蔡公言及偏方,突憶起『桃著白花,
可愈昏迷』之說,真是天意巧合!公繪,請至寒舍睹『桃著白花』之奇,借重公繪忠貞
高貴之軀心,能獻此藥方於皇上,邢恕則生無所憾了。」
    高公繪一把抓住邢恕的手,激動地說:
    「若『桃著白花』果能治愈皇上昏迷之疾,和叔之功將冠於群臣。」
    蔡確急忙拱手祝賀:
    「公繪、和叔之交,真有高山流水之雅,這種情誼必將造福朝廷。」
    邢恕的住宅在東華門外土市子街北端的蓮花巷裡,是一個不大的庭院,宅屋之旁,
有一小型花園,籬笆環繞,柴門敞開,內有石几石凳,頗為雅緻。高公繪在邢恕引導下
走進柴門,果有幾株桃樹,花滿枝頭,在落日的輝映下一片嫣紅。高公繪舉目觀望,不
見「桃著白花」,疑而詢問:
    「和叔,『桃著白花』者何在?」
    邢恕挽高公繪坐於石几旁,笑指高公繪說:
    「今日朝廷所需之『桃著白花』,乃公繪也。」
    高公繪一時茫然。
    邢恕的神情變得肅穆誠懇:
    「恕與公繪之交,肝膽相照,公繪知今日朝廷之危乎?」
    高公繪立即明白:「桃著白花」之論,原是一場騙局,心裡驀然騰起一層不悅,但
事已至此,耐著性子看個究竟吧,便佯作驚詫之狀:
    「公繪外居光州,已整整兩年,對現時朝廷情狀,茫然不知。和叔所語,我心惶
惶。」
    邢恕開始試探:
    「上疾成痾,已有八個月不理朝政,朝廷狀似平靜,實則波浪洶湧,尚書左僕射兼
門下侍郎王珪,借左相之權,陰與尚書右丞李清臣謀,背著崇慶宮皇太后,欲行立儲繼
位之舉。他們指使親信,暗地游說於二府、三省、諫院、御史台,已選定了如意之人。」
    「所選定者何人?」
    「皇六子延安郡王趙人庸。」
    高公繪心機一轉,欲擒故縱地詢問:
    「去年春時,我居光州,曾聞皇上大宴群臣於集英殿,著皇六子延安郡王人庸侍立
於御座之側,並令與王珪相見,暗喻立儲之意,不知此事確否?」
    邢恕知道凡事不可一味撒謊,特別是朝臣皆知之事,便坦然回答:
    「確有此事。去年三月十八日,皇上大宴群臣於集英殿,命延安郡王侍立御座之側,
但當時延安郡王尚未出閣,『暗喻立儲』之說,只是一些臣子的猜度,至於『與王珪相
見』之說,只怕是王珪自抬身價的謠傳。況崇慶宮皇太后至今未有絲毫贊許之意。今春
二月二十五日,皇上病情轉重,二府、三省重臣入問於福寧殿病榻前,王珪借機奏請
『早建東宮』,皇上三顧而未語。」
    高公繪微微點頭,似已相信了邢怒之說。
    邢恕放開膽子游說:
    「公繪當知,皇六子人庸年僅十歲,雖有聰明乖覺之處,但畢竟還是孩子,於朝政
一竅不通,如何理政治國?且為德妃朱氏所生,人望亦難孚宗室王公之心,若立其為儲
而繼位,其朝政大權必落於王珪之手。皇太后素惡王珪行事左右逢源、八面使風、諉過
成性、貪功成習。用兵西夏,乃王珪為逆閉司馬光、蘇軾入京之途而唆鼓皇上興兵,及
至兵敗永樂,反誣皇上孤意而致。王珪對皇太后亦素懷不滿。朝廷之危,莫危於今日,
右相蔡公憂心忡忡,寢食不安,特命邢恕謀於公繪。公繪乃皇太后之內侄,皇上之表弟,
能漠然無視嗎?」
    高公繪的神色嚴峻了:
    「右相蔡公意在何人?」
    邢恕見高公繪已入其套,便壯大蔡確的聲威侃侃談起:
    「有相蔡公意在雍王顥。不僅右相意在此人,門下侍郎章惇、中書侍郎張璪、二府、
三省、諫院、御史台及宗室王公多數人都寄意於雍王顥。公繪當知,雍王顥乃皇上徹弟、
皇太后之子,春秋鼎盛,正是有為之年,在王安石權勢熾熱、威風凜凜之時,敢於與王
安石抗衡者,唯此人也,其德孝智勇,深得皇太后、宗室王公、朝廷群臣的贊許。雍王
顥乃仁義之人,恩遇皇室、寬厚臣下、仁待元老,澤及外戚,無怨於朝廷,無怨於天下,
弟承兄業,符合我朝之古例。公繪當知,我朝建國初期,太祖皇帝(趙匡亂)在位十七
年,後太宗皇帝(趙匡義)以弟繼兄位大興帝業,創我朝五十多年的興盛輝煌。今若依
右相蔡公所謀,雍王顥立儲繼位之後,必與皇太后共同處理軍國大事,母子同心,必造
我朝的再度輝煌……」
    高公繪已完全聽明白了,他感到堵心和厭惡:朝廷之危無它,乃是這般宰執大臣各
懷私欲、各結私黨、各弄權術所致,王珪、蔡確一丘之貉,邢恕,傾危詭詐之士!他真
為朝廷的未來擔憂,遂高聲打斷了邢恕滔滔不斷的游說:
    「和叔,謝你肝膽相照。天色已晚,請你明白說吧,有相蔡公有謀於我者何事?」
    邢恕大喜,全盤托出:
    「請公繪進崇慶宮,勸皇太后廢王珪『擁立皇六子』之陰謀,納蔡公『擁立雍王顥』
之諫言。事成之後……」
    高公繪大笑:
    「馳書光州,騙我回京;宮門遭阻,誘入政事堂;『桃著白花』,拖入圈套。皆和
叔與右相之傑作啊!」
    邢恕亦大笑:
    「心系朝廷,不得不為,請公繪鑒諒。」
    高公繪搖頭歎息:
    「肝膽相照,肝膽相照啊!和叔系我知己,何不察皇太后對母家高府的規矩?我僅
舉兩事告之:英宗治平二年,皇太后時為皇後,皇帝念我父任殿內崇班年久,且多建樹,
欲遷其官,並已下詔,是皇後為避外戚沽恩之嫌,斷然命我父呈表謝辭。元豐四年,我
怕祖父(高遵裕)兵敗靈州,群臣以責在監軍李憲為其辯解,皇上亦有憐意,是皇太后
為避外戚恃恩之嫌,力主貶伯祖公為鄂州團練副使以罰罪。」
    邢恕一下子愣住了。
    高公繪霍地站起:
    「君與蔡確之謀,欲禍我九族啊!」說罷,拂袖而去。
    邢恕頹然,全然傻了。

    大相國寺的暮鼓聲緩慢地傳進福寧殿寢室,輕叩著皇帝趙頊的耳鼓,輕撫著他一顆
疲憊無力的心。他靜聽著,感到暮鼓聲的柔和、適意和悠遠。品味著這奇妙的音律,似
乎是一種莊穆懺悔的痛苦嗚咽,眼前似乎閃現出大相國寺大雄寶殿畫壁上大佛涅槃的形
影:涅槃,不就是懺悔人生無留無戀的最高境界嗎?不就是了卻人生失誤和遺憾的一種
心靈飛躍嗎?凡人是成不了大佛的,但佛的涅槃卻同樣可以消除凡人心靈的悔恨和痛苦。
這暮鼓聲原是一種召喚,原是一種啟迪,召喚自己用懺悔償還欠於人間的一切債務,啟
迪自己還原作為一個人的本性,隨著這暮鼓聲到另一個遙遠的地方去。
    暮鼓聲仍在響著,融浸於皇帝趙頊的心靈。他掙扎著撐開沉重的眼皮一瞥,眼前是
泣咽的妻子和流淚的母親。我不僅有負於天下黎庶、列宗列祖,也有負於妻子、母親啊!
他的心頭酸楚,眼皮閉合,說出口的,是含混不清略可聽辨的哀聲淺歎。皇後、皇太后
在俯身傾耳地細聽著:
    「我當了十八年的皇帝都做了些什麼啊?只搞了一場毀譽不一的『變法』。看來這
場說不清的咬法,還是要久遠地『毀譽不一』下去。近幾年來,在自己的心裡,不也是
時『譽』時『毀』嗎?歲月逝去又來,悠悠綿綿,一切由今人、後人說去,管不了那麼
多了,如果能夠得到『毀其當毀,譽其當譽』的公平,自己也就心滿意足了。唉,十八
年來,『勵精圖治,欲一振其弊』的理想錯了嗎?『奮而雪恥,恢復疆土』的追求錯了
嗎?世情難解,人生迷惘啊,為什麼一個好端端的追求,卻導致了一場亂糟糟的悲哀結
局?為什麼一副熱騰騰的希冀卻換來了個冷冰冰的失望?十八年來,為了改變國家積貧
積弱的面貌,為恢復失去的疆土,我雄心勃勃地變革舊制,我廢寢忘食地推行新法,我
急風暴雨地滌蕩因循苟且,我處心積慮地爭取軍心民心,不敢偷懶,不敢懈怠,竭其才
智,嘔心瀝血,結果呢?」舊習痼弊復起,因循苟且更甚於往昔。外患日熾,還得用銀
兩、絲絹、錦緞、布匹、茶葉、馬匹和忍氣吞聲的屈辱買得邊境半月十天的安寧。連一
度雷滾九天的『變法』兩字,現時也很少有人提及了。十八年來,朝政翻了一個觔斗,
我原是一件事情也沒有做好的帝王,留下的還是一個『積貧積弱』的國家,一個『宴樂
無度、因循苟且』的朝廷和一場莫測結局的紛爭混亂。
    「我不怨天尤人。往事如夢,不堪回首,這場冷清的悲劇緣何發生?我太多太重的
私欲是難辭其咎的。『變法』風起,朝野不解,群臣疑慮,我急功求名,貪雷霆之威,
少周切舉措,急行冒進,企圖一蹴而成其業,名傳千古,種下了朝廷混亂的禍根。『變
法』深入,王公嘈雜,後宮非議,我私其宗室,怕危及祖制,怕骨肉離心,怕對不起勳
臣外戚,遂惶惶然而動搖,埋下了舊物復生,痼弊復辟的種子。『變法』有失,官商勾
結,權錢為奸,道德淪喪,天下攘攘,我吝於匡正,怕『變法』受挫,伯詔令失威,怕
丟失自己『英明』的臉皮,遂藉詞包庇了那些禍國殃民的貪官污吏,終使民心喪失。
『變法』遭遇天災,民怨沸起,流民入京,我自喪信心,怕流民生事,怕盜賊蜂起,怕
社稷遭危,遂信天命而自毀新法,貶王安石以消民怨,終於造成了不可收拾的惡果。我
『葉公好龍』,親自發起了『變法』,又親手埋葬了『變法』……
    「我哀傷自己的命運,居於皇位十八年的我,原不是真的我啊!一襲黃袍掩蓋了我
生性的平庸,一張龍椅神化了我生性的軟弱,一座宮殿美化了我生性中的因循、貪婪、
殘忍、嫉忌、動搖、怯懦和卑下的一切,至高的權位吞沒了我生性中善良、謙和、友愛、
同情、自強、進取和高尚的一切,『皇上萬歲』的頌歌唱昏了我的頭,『天縱英明』的
欺騙終使我成了人間的『神靈』。於是,一切荒唐出現了:我聽不得不同政見,動輒以
『貶逐』對待臣下,連忠耿正直、出言無隱、朝臣典範、才冠天下的司馬光、蘇軾也不
能倖免。我愛才忌才,容不得頭上有一片烏雲遮掩,伯黯淡了帝王的靈光,連自己視為
師長的王安石也逐出了朝廷。我多疑猜忌,怕大權旁落,不相信任何人,包括自己的弟
弟、母親和祖母。我又輕信讒言,在一個又一個圈套裡穿行跌倒,而且是痛定忘痛,不
知悔改。我有時又離奇地心慈手軟,對貪黷誤國之人,仁慈沽譽,下不得手,致使法紀
松弛,奢侈之風氾濫。現時,這召喚懺悔的暮鼓聲正在一層一層撕揭著自己身上那些斑
駁燦爛的外衣,衣連皮肉,衣連靈魂,是切膚的疼痛,是撕心的疼痛,是無人知道的疼
痛,也是罪有應得的疼痛啊!當這些原不屬於自己的飾物和污物被剖盡之後,一個失敗
的帝王將會消失,一個原本的我也許會留在世間,供後人剖析評說……
    「追悔不及的懺悔啊!懺悔真能了卻人生的失誤和遺憾,走向無思無戀的涅槃嗎?
看來懺悔也是一場騙局,我越是懺悔,越是難以忘卻往昔的種種:五色燦爛的『菊花
會』,繁星落地的『萬燈會』,人歡馬叫的『御苑射馬』,梵音解愁的『浴佛節』,欺
人自欺的『獻俘大赦』和那獻身『變法』而被貶居江寧秦淮河畔的王安石——王安石的
見識高遠,王安石的矢志如一,王安石的剛正不阿,王安石的錚錚鐵骨,王安石的執拗
狂狷,王安石的不善與人,王安石的簡樸無華和不修邊幅,『淒愴江潭』,我還是擺脫
不了對他遙遠的思念啊!天知地知,我的不聰不明,終使介甫先生蒙受屈辱,替我背著
罪愆,遭受著世人的咒罵!懺悔終不能了卻人生的失誤和遺憾,我此刻的心仍在朝廷,
還是放心不下年僅十歲的皇六子人庸啊……」
    皇帝趙頊的聲音越來越弱,終於消失在暮鼓聲中,與暮鼓聲融為一體,向窗外,向
幽遠無涯的星空飄去……
    皇後、皇太后一動不動,仍然在俯身傾耳靜聽著,等待著那含混不清的聲音在微弱
的氣息中再次出現。
    高公繪卻神情緊張地走進寢室……

    大相國寺的暮鼓聲停歇了,燭光明亮的大內政事堂,剎那間變得格外沉寂和壓抑。
此刻聚集在政事堂裡的尚書右僕射兼中書侍郎蔡確,門下侍郎章惇,中書侍郎張璪,都
擰著眉頭,僵著一副副陰沉惶恐的面孔沉默著;站在一旁的邢恕,失魂落魄地耷拉著腦
袋,失去了往日的機敏和靈氣,一副骨架似乎全然頹了,他低頭轉動著眸子,惶恐地打
量著眼前三位宰執大臣神情的變化。
    中書侍郎張璪面色蒼白,瞥了邢恕一眼,不無埋怨地說:
    「『桃著白花』關鍵一招的失靈,高公繪的反日拂袖,不僅使近一年來『擁立雍王
顥』的全部活動暴露,而且可能帶來殺身之禍。崇慶宮的皇太后畢竟不是優柔寡斷的女
人。蔡公,速作決斷吧!」
    蔡確的神色更顯惶恐了。
    邢恕冷汗滿臉地跪倒於地,用顫抖的聲音竭力挽回自己的過失:
    「蔡公,現時的高公繪也許就在福寧殿,也許已把我們所做的一切都稟奏了皇太后,
若片紙由福寧殿飛出,立皇六子為嗣,我等身處危地矣!蔡公,若真是無路可走,我、
我、我願承擔這斷頭之責……」
    蔡確的冷汗從額頭湧出,順著蒼白的面頰向下流著。
    章惇滿臉騰騰殺氣,霍地站起,果斷地對邢恕說:
    「你今夜不必歇息,分頭告知二府、三省、諫院、御史台的朋友,明日早朝,一切
以蔡公馬頭是瞻!並可透漏這樣一個消息:王珪誣皇太后欲捨延安郡王而立雍正顥為
儲。」
    邢恕茫然,但不敢作聲。
    章惇轉語張璪:
    「邃明大人素與知開封府蔡京相善,請蔡京明日早朝中領壯士十人隨行,以對付王
珪。王珪有『口吃』之語病,口吃則語遲,彼若爭論中有『道上』之語,可命壯士縛之
論罪。」
    張璪全身癱軟,茫然失神。
    章惇向神情驚駭的蔡確拱手說:
    「蔡公,事急矣,出奇制勝之策在於突然襲擊。明日清晨公可享群臣依例問上疾於
福寧殿,乘機發其端。」
    蔡確驚駭無狀,連說話的聲音也變調了:
    「這,這不是要乘危逼宮嗎?」
    章惇縱聲大笑:
    「不,蔡公,你想錯了,我們是要與王珪爭奪擁立新主之功!」
    蔡確、張璪、邢恕不解,茫然地望著章惇,六只眼睛使勁地琢磨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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