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回 頓生惻隱行德憐香惜玉 忍受天命王女移情別戀
攻打甘州的西夏軍隊從涼州出發了。 總的兵力為二十
萬,分作十余支部隊,每隔一個時辰,就有一支部隊從涼州城
土石壘成的城門開出, 晝夜不停,整整持續了一天。部隊從
城北的水草地帶向西進發, 每支部隊的前鋒都是騎兵,緊跟
著的是長長的步兵隊伍, 最後面是幾百頭駱駝組成的駝隊,
每頭駱駝的背上都滿載著糧草。
被分配到前軍中的趙行德加入了第一支離城的隊伍。
前軍又分成幾個支隊, 每個支隊中漢兵都佔大多數,賸餘的
人中混有各種民族的人。穿過水草地帶後,是佈滿碎石的泥
濘道路,剛走到當天下午,行軍就變得十分艱難了。
從涼州到甘州約有五百裡的路程。 祁連山中發源的河
流流入這片干燥的土地,形成了一個個的綠洲。開始的幾天,
部隊一直在這些河流的中間地帶行進。第二天,部隊在炭山
河畔露營; 第三天,在山邊的一條無名小河的河灘上宿營。
這天夜裡整夜狂風大作, 風聲如滾雷一般。第四天的早晨,
部隊來到水磨河畔; 第五天下午進入了一條峽谷,南北兩邊
都是陡峭的高山。穿過這條峽谷後, 已是第六天了,部隊決
定休整一天。由此直至甘州都是平坦的大路。
翌日一早, 部隊改變成戰鬥隊形,又出發了。路兩邊都
是寸草不生的沙漠。 這裡的河流是從黃土高原上的溝壑中
流出來的,兩岸的黃土受到侵蝕,被帶入河中,河水混濁昏黃。
第七天和第八天部隊都是在黃水河畔宿營,而且從第七天起,
夜裡宿營都加了崗哨。
第九天, 前面的探馬來報,回鶻人的大軍為迎戰西夏軍
正在向這個方向開來。得此消息後,戰鬥部隊的士卒一律改
為輕裝,身上僅帶作戰所需的兵器。
第十天早晨,西夏軍就看到正前方一個平緩的小山坡上,
由一群小黑點組成的一條寬闊的帶子正在朝著自己這個方
向移動。與此同時,「全體將士準備交戰」的命令從上面傳
達下來。西夏軍前鋒的五支部隊, 全部將騎兵調到前頭,改
為縱隊, 二十名騎兵一組,向前急馳。步兵和輜重暫時遠離
戰鬥部隊,走在後面。
在一個小山丘下的開闊沙土地上,兩支展開成帶狀的軍
隊正在迅速地接近。 趙行德他們的隊伍排在離前鋒約三分
之一的位置上。朱王禮率領著這支一百多人的隊伍,隊伍的
前面打著一面黃色旌旗, 上面大書著一個黑色的「朱」字,
迎風招展。
兩支軍中, 戰馬奔馳,馬蹄掀起的黃沙遮天蔽日。小黑
點變得越來越大, 兩條黑色的帶子似乎在相互吸引,逐漸接
近,距離越來越小了。
突然, 鼓聲大作。正在這一瞬間,趙行德的眼前猛地被
馬蹄揚起的沙塵遮住,什麼也看不見。趙行德只好放開韁繩,
任他的馬逕自向前跑去。四下裡殺聲頓起,矢石如雨。兩軍
的先鋒已經交戰,都沖進了對方的陣中。只要是對面來的就
是敵人,憑著這種判斷,兩彪人馬一經接觸,立即投入了一場
混戰。
趙行德還是像從前那樣, 伏在馬背上,用旋風炮將石塊
射向敵人。身邊飛矢鳴鏑,戰馬嘶鳴。黃色的沙塵舖天蓋地,
朦朧中到處都可以看到人仰馬翻。行德拚命向前奔跑,但是
這個地獄般的戰場似乎無邊無岸,怎麼也跑不到頭。
行德忽然感到自己的周圍一片明亮,像是從一個陰森黑
暗的山洞中被人拋到陽光燦爛的外面來了一樣。 行德不由
得朝身後看了一眼。朱王禮的臉看上去像一尊羅漢,他正緊
緊地跟在後面。
他們的隊伍從「地獄」 中擺脫出來。趙行德再回頭遠
眺剛才的戰場,覺得猶如白日做夢一般。當他的戰馬登上了
一個高高的小山坡時,行德總算是歇了一口氣。從山坡上看
去,敵人的馬隊也正在退出剛才的戰場,馬隊呈半圓環狀,正
爬上對面的山坡。不一會兒, 雙方都撥轉馬頭,兩隊人馬像
兩個相互吸引的磁石,又開始接近,以圖再戰。
兩隊人馬的前鋒相互接觸,混在一起。趙行德不久就再
一次進入鬼哭狼嚎的阿鼻地獄。這次是短兵相接,雙方展開
了殘酷的白刃戰。但見刀光劍影,只聞殺聲鼎沸。趙行德殺
得性起,乾脆將旋風炮從馬鞍上扔下去,操起一把大刀,掄開
了,朝著跑到身後的回鶻人就砍。
趙行德再一次從「地獄」中脫身出來,他感到像是被拋
入了一片太虛幻境之中一樣。眼前是白色的陽光,黃色的沙
丘和蘭色的天空,天空中還飄浮著雲彩。身前身後還有很多
像自己一樣、剛從戰場中脫身的其它隊伍,只是這些隊伍都
顯得稀稀拉拉, 沒剩下幾個人。他環顧了一下四周,自己認
識的人就更少了。 他看了半天也沒有找到朱王禮的身影。
趙行德一邊走,一邊向原野上四處張望。剛才的地獄戰場己
經一分為二。 從戰場中擺脫出來的人馬隊列恰如脫繭的蠶
絲, 在廣袤的原野上一會兒畫出一個半圓形,一會兒畫出一
條拋物線。彎曲、伸直、相互交叉,自由自在地畫出各種曲
線。戰場中的人馬也未曾有過一瞬間的停止,也在不停地運
動和變化。行德他們的隊伍離開戰場越來越遠,展開成帶狀,
在山坡上劃出一條巨大的、 平緩的曲線。這支從戰場上活
下來的部隊曾幾度與敵人交鋒,現在卻再也找不到對手了。
幾個回合之後,回鶻人就已被打得潰不成軍。
隊伍圍著戰場繞了一個大圈,向西邊疾馳而去。在一個
遠離戰場的地方, 部隊停了下來。馬剛一停,趙行德就感到
自己的身體從馬背上傾斜著倒下來。頭朝下,眼裡的世界變
得奇妙無比。白色的天空朝下, 黃色的沙漠在上,位置顛倒
過來。突然, 他看到一個滿臉沾染著鮮血的人,像一尊鐵打
的羅漢,騎在馬上,一邊向他走來一邊大聲地喊道:
「就剩你一個人了嗎?」
聽到這聲音, 他才知道來人是朱王禮。
「大人別來無恙否?」
趙行德笑著反問道。
「你這傢伙豈敢無禮。」
趙行德趕緊翻身坐好, 正色答道:
「行德不敢戲言, 活著的人不多了。」
朱王禮告訴他說:
「我們的隊伍從今天起改為攻打甘州的先鋒,你也來吧。
」
隊長語氣中包含著一種關懷的口吻。
趙行德一陣暈眩,又從馬背上倒了下去。戰場上傳來的
喊叫聲變得越來越模糊, 逐漸消失了。不久,從前軍調來了
三千兵馬,補充到先頭部隊中。朱王禮的部下增加到三百人
左右,趙行德亦在其中。
部隊出發了,趙行德將自己捆在馬背上,一邊搖晃,一邊
打瞌睡地朝前走。部隊到達一個既有泉水又有小河的地方,
決定休息片刻。乘休息的機會,趙行德請朱王禮餵了一點水
給他喝。
這一天, 天黑了部隊還在趕路,直到半夜才進入一個綠
洲地帶,開始宿營。白色的月光下可以看到這裡到處都栽種
了梨樹和杏樹。趙行德解開繩索, 從馬背上下來,倒在地上
就睡著了。第二天早晨起來一看,身邊是一大片耕作精良的
田地,地裡還開了數十條渠道。耕地的盡頭處是低矮的小山
丘,小山丘那邊已經看得到城牆了,想必是甘州城。
部隊呼吸著早晨清澈的空氣, 來到城門跟前,朱王禮一
聲令下,數百名弓箭手一齊放箭,頓時箭如飛蝗,射向城裡。
但是城內卻一點反應也沒有。
朱王禮朝趙行德這邊走來。他還跟昨天一樣,滿臉是血,
也不知道是自己的血,還是敵人的血,看上去煞是嚇人。
「組織五十名敢死隊員,沖進城去。你帶個頭吧。」
朱王禮對行德說道。
不一會,五十人的敢死隊沖進城去了。兵士們手持大刀,
組成一個個方陣, 隨後而行,也進了城門。一進城就是一個
大水池,池中的水清澈見底。池旁站著兩匹馬,卻並無一人。
附近散佈著一些用土牆圍起的房屋,房屋周圍栽滿了枝繁葉
茂的樹木。
五十名騎兵深入到了城內, 在道路的轉彎處,為了防止
遭到偷襲, 他們就改變成單列行進。趙行德奉朱王禮之命,
走在隊伍的前面。道路兩旁住家的房屋越來越密集,但卻始
終沒有見到一個人。偶然不知從什麼地方飛來一支冷箭,射
到一個騎兵的身上,除此之外,全城悄然無聲,似乎空空如也。
趙行德在城中放轡而行, 穿過了幾條小巷,進了幾家庭
院,又逛了幾條大街,還是一個人影都沒有找到。
朱王禮乾脆命令其他的人都跟在行德的後面,在城裡任
意行走, 四處搜尋。幾十匹戰馬在大街小巷中飛奔,只偶遇
兩支流矢,且來勢甚弱,中途就墜落到地上了。顯然,箭是從
較遠的地方放出來的,這表明城裡還有少數不願投降的人在
繼續抵抗。 大多數的甘州居民已經離開了他們經營多年的
地盤,跑到城外去了。
「去點狼煙。」
朱王禮命令道。
趙行德知道這是命令自己,他趕緊從馬上下來。這裡是
東門城牆邊上的一塊空地。城內一側有登城的台階,城牆上
有一座圓形的烽火台。
趙行德從另一個兵士的手中接過裝有狼糞的布袋子,順
著台階向城牆上面走去。城牆約有三丈多高, 登城遠眺,但
見甘州城外的原野一望無際。
「彎下腰!」
朱王禮在下面大聲地提醒道,行德卻並沒有彎下腰來。
他現在已經完全超脫出來, 對於生與死早就置之度外,所以
也就無所畏懼了。這座烽火台很高,還要攀登梯子才能上得
去。
趙行德來到烽火台上,朝下看時,朱王禮他們顯得很小。
烽火台上還有一個兩層的小閣樓,下層是一間可以容納兩三
個人的小房間, 房中央放有一個大鼓,旁邊是通往樓上的梯
子。趙行德順著梯子繼續向第二層爬。當他爬到一半,人站
在梯子上探頭向第二層望去時,不禁呆住了。二樓的樓板上
竟伏臥著一個年青的女人。她的臉顯得略為瘦長,高高的鼻
粱,兩只深凹的黑眼睛裡露出驚恐的目光。趙行德一下子就
看出來她是一個回鶻人與漢人的混血兒。 她穿著一件緊袖
連衣長裙,衣襟微開。很明顯,她是一個貴族女子。
趙行德上前對她用漢語說道:
「不用害怕, 不會傷害你的。」
那個女人盯著他,一句話也沒說。他又用回鶻語重複了
一遍。也不知道是聽懂了,還是沒聽懂,女人一直不說話,始
終用驚恐的眼光看著他。
行德將狼糞放到台上,用火鐮打火點著。狼糞的氣味向
四周漂散。 一股黑色的濃煙筆直升起。趙行德又點燃了一
堆狼糞。最後他一共點燃了五堆狼糞,五股黑色的狼煙從烽
火台上升起, 這是在告訴城外其它的隊伍,他們這支部隊已
經入城。完成任務後,趙行德又對那個女人用漢語說道:
「你不用擔心, 就留在這裡好了。我等一下再來,把你
帶到安全的地方去。哦,你是商人的女兒吧。」
這一次, 女人好像聽懂了, 搖了搖頭。
「你父親是當兵的?」
女人還是輕輕地搖搖頭。 女人脖子上戴的兩件飾物引
起了行德的注意。
「你是王族之女?」
女人默默地點了點頭, 但仍然緊緊地盯著行德的眼睛,
一句話也不說。
「令尊......」
「是可汗的弟弟。」
女人囁嚅著回答道。
「可汗!?」
聽到這裡,行德不由得重新仔細地打量了一番眼前的這
個落魄女子。既然其父是可汗的兄弟,她當然就是王族之女
了。行德讓那個女子留在烽火台上,逕自一人從烽火台上下
到城牆上, 又從城牆上下來,回到朱王禮的身前。朱王禮見
他安全返回,高興地說道:
「這一次,你率先入城,在城內帶隊搜索,又冒險登上烽
火台去點狼煙, 立了大功。我要向上邊推薦你,也讓你搞個
一官半職。」
其實, 趙行德現在已是朱王禮唯一的老部下了。
趙行德他們原地等待其它部隊入城。 朱王禮讓另外五
名兵士去找一點酒來喝, 還叮囑他們到附近的房屋中看看,
說不定還藏有女人, 也未可知。行德坐在一塊石頭上,不時
地向城牆的烽火台上張望。 行德正在思忖如何解救烽火台
中的那個落難女子。考慮再三,還是覺得此事應向朱王禮說
明為好,也許依靠他的力量能夠保護那個女子。但是行德轉
而又想,這個對自己頗為關照、打仗勇猛無比的隊長到底是
個什麼秉性的人,他也不知底細。
不一會兒,城外待命的三千兵馬開進城來。他們找好了
地方宿營後, 就沒有其它的事情可干了,有的是閒暇時間。
一座空城中, 到處都是成群結伙的丘八,像餓狼一樣在大街
小巷裡亂轉。看到了女人的衣物, 就拿來纏在身上,找到了
酒家, 捧起酒罈子就往口裡猛灌。偌大一個甘州城,被攪得
狼藉遍地,一片混亂。
夜幕降臨後, 人困馬乏,城裡逐漸平靜下來。從白天到
夜晚,趙行德只離開了片刻,後來就一直守候在烽火台下,哪
裡也沒去。 他擔心在這附近轉悠的大兵們有人想登上烽火
台去,他專門等在這裡擋駕。
行德離開的片刻是想去找一個地方,將那個年青的女子
隱藏起來。 他在附近的民宅中找到了一個合適的場所。在
一個大院中, 他找到一間貯藏糧食的小房間,房裡有一個能
夠容納兩三個人的地洞。行德決定就將那個女子藏在這裡,
他從裡間的臥室搬了一些被縟過來,一切準備停當。
夜深了,行德從敢死隊宿營的一座廟裡溜了出來。西北
大漠的夜空中,寒星寂寥,四下裡伸手不見五指,一片漆黑。
行德不敢浪費時間,一步一步地朝著城牆摸索行進。登
上城牆一看, 城外尚有幾百處宿營的篝火,從城牆邊上一直
延伸到廣闊的原野上。 看來西夏軍的主力部隊也來了。在
火光的映照下, 卻沒有看到人馬的動靜,火光之間仍然是漆
黑一團,一點生機也沒有。
趙行德爬上烽火台的上層。裡面很黑,無法看清楚那個
女人,只是隱約看到她還是伏在樓板上。趙行德向她解釋說,
自己來這裡是為了帶她到一個安全的地方去躲避起來,讓她
跟他一起走。女人聽後,還是一動也不動地呆在原地。行德
耐心地再三向她解釋,自己是一個早已將生死置之度外的天
涯孤客,看到她也是形孤影單,陷身險境,故萌搭救之心。他
已經為她在城裡找到了一個非常隱蔽的藏身之處,除此之外
並無它意。現在城裡到處都是散兵游勇,一個個如狼似虎。
她這樣一個小女子只身出去,後果不堪設想。女人似乎被行
德的話打動, 慢慢地站了起來,她踟躕著向行德跟前走了一
步,兩隻眼睛始終盯著行德,但仍然沉默不語。
行德對她吩咐道:
「我先下去, 你再跟著下來。」
說完行德順著梯子從烽火台下到城牆上, 過了一會,那
個女人也下來了。這時,行德的眼睛已經習慣了的夜間的黑
暗,可以看出那個女人長得比他先前想像的要高得多。
趙行德對女人交代道:
「無論出了什麼事, 千萬不要說話, 跟我走。」
他們摸索著走下城牆。女人緊跟在行德的身後,穿過空
地, 拐過兩條小巷,躲進了行德白天找好的那家民宅大院。
院子裡是一個寬闊的前庭, 行德朝後面張望了一下,又趕到
女人的前頭,走進了一間坐南朝北的正房。從正房裡面的一
個側門, 他們來到放糧食的貯藏室,行德催那女人趕緊躲到
地洞裡去。女人站在洞口猶豫良久,最後還是下去了。洞裡
一點亮光都沒有,行德將自己吃晚飯時分到的饅頭和大蔥全
都遞給那女人,又叮囑她說:
「天馬上就要亮了,千萬不要出來。我還會來看你的。」
白天在太陽的照耀下還覺得有點熱,到了晚上竟是寒氣
逼人。行德想, 雖然他已經拿了一些被縟來了,但是這個女
人今晚未見會用這些東西睡覺, 只是別無它法,好歹先讓她
在這裡躲一夜再說吧。趙行德歎了一口氣,轉身出去了。
第二天一早, 趙行德領得自己的一份早餐後,乘別人不
注意, 拿了一壺水,溜到回鶻王女藏身的小屋裡來。屋裡空
無一人, 行德一驚,心想她大概已經逃走了。他走到地洞口
朝下一看,原來那個女人還躲在洞裡。
趙行德輕輕地叫了一聲,告訴她說,水和食物都拿來了。
女人也不回話, 從洞中伸出一只手來,將東西接了過去。行
德不敢久留,轉身離去。
當日下午,李元昊率領西夏軍主力的一支部隊開進城來。
這支部隊原本駐紮在城外, 士兵多是西夏人。他們一入城,
城裡到處都可以見到與漢人不同的面孔了。 從這支剛入城
的部隊的人數來看,趙行德才知道他們參加的戰役只是這場
大決戰中的一個小小插曲而已。 在城西的黑河上游和行軍
途中經過的丹山河中游等地區,那裡才是決戰的主戰場。西
夏軍在兩處皆獲全勝,各個戰場上潰退下來的回鶻敗軍合為
一股,朝西邊逃竄而去。
從第三天起,以回鶻人為首、還有其它民族的原甘州城
居民紛紛返回城裡,也不知道他們先前躲到什麼地方去了。
當然, 返回城裡的人僅僅只是一小部分,但總算給這座城市
帶來了一點生機。 飯館和菜市先後都重新開張。街上仍然
一個女人的影子到見不到。
趙行德每天都想方設法避人耳目,將飯菜和水送給回鶻
女人。第五天的夜裡,行德還是像往常一樣給女人送來晚飯,
他走到洞口時卻發現裡面沒人。他想,這次她一定是逃走了。
誰知過了一會兒, 女人卻從外面溜了進來,站在門口。行德
忙說道:
「這樣出去是很危險的。」
「我每天晚上都要出去洗臉,還要找點水喝。沒人看見,
不用擔心。」
女人回答道。
她的眼裡已經沒有先前那種驚恐、 戒備的目光。寒夜
的天空中殘月如鉤, 似水的月光從門外映射進來,灑滿她的
全身。這女子雖然蒙難風塵, 卻依舊亭亭玉立,不失王女風
儀。
「你為什麼要給我送食物來?」
「我想救你一命。」
「為什麼要救我一命呢?」
趙行德真不知道如何回答這個問題才好。 在烽火台上
剛見到這個女人的那一瞬間,他就感到搭救這個孤女是上天
賦於自己的使命。但是這個想法是如何產生的,連他自己亦
不知其所以然。見行德不說話,女人又問道:
「感謝你的救命之恩, 但總是躲在這個洞裡,太令人討
厭了。還要躲多久才能出去?」
女人的語氣中有點埋怨的口吻。 看來這是從小頤指氣
使慣了養成的脾氣, 行德也不計較。讓她把話說出來,心裡
也許好受些。想到這裡,行德答道:
「城裡的回鶻人越來越多了,只是還沒有看到有女人回
來, 但她們總是要回來的。待到她們返回城裡來後,你就可
以從這裡出去,到時候你可要好自為之了。」
「我是王族之女, 抓到了是要殺掉的。」
「你權且隱瞞自己的身分,再尋找機會逃出城去。一直
向西走,就可以趕上你的族人。」
說出這話,連行德自己也覺到靠不住。既然他自己可以
一眼看出她的王族身分,難道就能瞞得過其他人不成?
直到今天晚上,趙行德才第一次和這女子如此傾心交談。
月光下, 她美目流眄,顧盼生輝,言談舉止,恰如玉樹臨風。
不知道是因為她的美麗, 還是因為她的嬌嗔,行德始終沒有
勇氣與之對視,但她的音容笑貌卻隨著這良辰美景銘心刻骨
地留在行德的記憶之中。
進入甘州城後的第七天,朱王禮將趙行德叫到自己的駐
地。朱王禮住在一家民宅中, 宅中有一個小庭院,院子裡栽
了三棵棗樹。一見面朱王禮就對行德說道:
「你對我說過你想學西夏文, 這回你算是如願以償了,
明天你就可以去興慶。我是個守信用的人,說過的話就要兌
現, 這下你該相信了吧。不過你也要說話算話,學完了一定
要回來的喲。」
接著他又告訴行德, 明天有一支部隊要到興慶去,他可
以與他們同行。
「近來我的隊伍又補充了不少的人, 你回來後,我提拔
你當我的參事。」
這次大決戰之後, 李元昊論功行賞,另一方面也考慮到
朱王禮部在戰鬥中犧牲太大,所以給他增調了不少的人。
對於趙行德而言,此次任務當然是一趟想往已久的美差,
但想到明天就要出發,他不禁又為隱藏的回鶻女子的處境感
到十分為難。於是他向朱王禮說道:
「承蒙大人舉薦, 感激不盡。大人的知遇之恩,待行德
學成歸來, 定當全力圖報。只是此次戰役艱苦卓絕,行德身
心疲憊, 更兼生來體弱,明天實難如願成行。可否懇請大人
再寬限......」
「我說明天走, 明天就得走。 這是命令!」
朱王禮還沒等趙行德說完就大聲怒吼起來。
行德無奈, 他也知道隊長對他並無惡意,所以只好勉強
從命。
夜裡,行德又來到回鶻女子藏身的小屋。他向她說明了
自己明天就要離去, 但會另找一個可靠的人繼續照顧她,讓
她不要擔心。他已經考慮過,明天出發前將此事對朱王禮挑
明,拜託朱王禮來保護這個女人。
女人聽完行德的話後,從洞中出來,站到門口,臉上立刻
露出了膽怯的神色。
「除了你之外,我誰也不敢相信。求求你不要走,行嗎?」
她急切地說道。 行德連忙解釋說:
「實在是身不由己, 事出無奈啊。」
行德剛一說完,那女人雙膝一彎,跪倒在地,兩行熱淚潸
然而下。她一邊抽泣一邊問道:
「你知道我為什麼一個人留在烽火台上嗎?」
趙行德先前對此事頗覺蹊蹺, 也曾問起過一兩次,但卻
從來沒有得到過答案。現在, 她主動地舊話重提,看來是想
告訴他此中的端倪。
「當時,我父親早已率領守軍出城打仗去了。百姓們見
無人守城,也紛紛出逃。家裡的侍從一再勸我快走。但我與
我那定了親的郎君有約在先, 他已隨我父親出征,如果大難
不死,一定回城裡來接我出去。我擔心我走了他回城來找不
到人, 所以不顧家人的勸說,拚死留了下來。我只身一人躲
在烽火台上,是在盼望我的郎君回來接我。誰知一直等到下
午, 還沒看見他的影子。我心想,他肯定是已經陣亡了。正
在暗自悲痛時, 你爬上樓來。我當時又驚又怕,但看到你並
沒有傷害我的意圖,於是就轉念想到,這恐怕是天意,我那郎
君的靈魂附在你的身上, 回來接我來了。事情既是這樣,現
在你怎麼能夠說出明天就走的話呢?」
她說完這番話時, 已是泣不成聲,脖子上的一串飾珠在
慘淡的月色下隨著她肩膀的抖動發出一閃一閃的光。
趙行德走到女人的身旁,彎下腰去,伸出雙手將她扶起。
女人慢慢站起身來,兩眼直直地盯著行德。他們靠得如此之
近,行德感到了一種從未體驗過的女人特有的氣息向自己襲
來,他不禁心旌搖蕩,熱血沸騰,再也無法按捺胸中壓抑已久
的激情,他一把將她攬在懷裡......
等到重新冷靜下來後, 行德由衷地感到負罪的內疚,心
裡一陣陣地隱隱作痛。他掉轉頭準備走出屋時,女人伏在地
上,兩手緊緊地抓住他的腳。行德見狀忙辯解道:
「萬望恕我一時糊塗,做出如此唐突之事。我真的並非
惡意,實是仰慕已久。」
「我知道, 你對我有愛慕之情,因為你是我那郎君的替
身。」
女人心平氣和地回答道。
趙行德有點像自言自語似的重複道:
「是啊,我對你有愛慕之情,因為我是另一個人的替身。
此乃天意, 若非如此,我何以從那繁花似錦的富貴地、溫柔
鄉來到這茫茫大漠之上呢?」
趙行德此時此刻真是這樣想的。 他內心深處真切地感
受到了這個回鶻女人的悲哀。
「你還是要走嗎?」
「軍令如山, 不得不走。」
「還會回來嗎?」
「一年之內, 必定回來。」
「既然如此,我就在這裡等你回來。你已說過一定要回
來,你能起誓嗎?」
最後, 女人含淚問道。行德點了點頭,卻哽咽得說不出
話來。他掉轉身, 大步走出屋去。出得門來,他才感到渾身
無力,兩支腳像踩在棉花堆裡一樣。
第二天早晨,趙行德來到朱王禮的住所。朱王禮以為行
德是專門來登門告辭的,他對行德說道:
「命中注定, 我們倆要死在一起,早點回來。我們還要
在一起打一次大仗,最後死得只剩我們兩個人。如果打贏了,
莫忘了立碑的事哦。」
朱王禮對趙行德開玩笑地說道,聽起來好像他對此次大
決戰的激烈程度還不太滿意似的。
「行德此來, 一是向大人辭行,二是有一件事要拜託大
人,懇請大人鼎力相助。」
趙行德已經沒有時間仔細斟酌,乾脆直接了當地說了出
來。行德臉上此時的表情使人感到事關重大,而且迫在眉睫。
「什麼事, 儘管直說。」
朱王禮正色說道。
「有一個回鶻的王族之女藏匿在一處民宅之中,想請大
人全力保護。」
「女人?」
朱王禮露出詫異的神情,兩隻眼睛閃閃發光。他接著問
道:
「女人在哪裡?」
「她並非一般的女人,她是王族之女,金枝玉葉。」
「王族之女有什麼不同?早點帶我去見她。」
朱王禮說著就站了起來。 趙行德趕快改換了口氣繼續
說道:
「她不是普通的女人, 她也有與我們一樣的漢人血統,
也會說漢語。」
「女人就是女人,女人還能有什麼別的作用?」
聽到他說出這等話來, 趙行德感到後悔了。他板起臉,
陰森森地說道:
「大人萬萬不可心存非分之想, 一旦與那個女人有染,
必死無疑!」
「必死無疑?」
朱王禮顯然不相信趙行德的話。
「為什麼會必死無疑呢?」
「大人來西域時日非短, 難道不曾聽說,與回鶻女人行
那苟且之事有損陽壽。」
「早死幾日, 又有什麼了不起。「
「不過這種死法卻不似戰死疆場那麼痛快。 搞到最後
是精髓枯竭、形銷骨化,萎縮而死。」
朱王禮不說話了, 臉上是一副半信半疑的神色。
「依你說來, 還是不見那個回鶻女人為好羅?」
過了一會, 他又改口說道:
「不過還是見見吧, 見見也好。」
趙行德將朱王禮帶到回鶻女人藏身的小屋裡。 女人聽
腳步聲知道是行德帶人進來,連忙從洞裡出來。朱王禮一進
門就見到回鶻女子一人站在屋裡,他的兩眼直勾勾地盯著她,
口裡不住地喃喃自語道:
「果真不是一般的女子。」
「從今之後就是這個人來保護我嗎?」
女人突然開口問道。聽到這話之後,朱王禮反而變得猶
豫起來, 他後退了兩步,一轉身向門外走去。趙行德趕緊追
了出來。
「我對這種女人無能為力。 只能在城裡找個回鶻人每
日給她送點吃的東西過來。」
朱王禮勉為其難地說道。 接著他又問:
「你為什麼要救這麼個女人?」
「未曾多慮。」
趙行德回答道。
「這樣說來,你自己也不知道。這種女人......,唉,難
得侍候。我一眼就看得出來。出身富貴, 從小就嬌慣壞了,
想什麼就要什麼,天生的臭脾氣,看上去是女人身,卻沒有一
點女人味。尋常女子,還怕哪裡找不到不成?」
朱王禮說的這番話倒也有幾分在理,看來是發自內心的
感慨, 並非應景的虛言。趙行德想,找他幫忙看來是沒有希
望了。但此時此地,除了拜託他之外,再無更好的辦法,行德
出於無奈,只好又說:
「此女的確因從小嬌生慣養,有一些令人生厭之處。只
是常言道'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更何況她一個小女子,
在這兵荒馬亂的甘州城內舉目無親, 若一任她只身出走,後
果不思自明。行德明日遠行,百無牽掛,但為此事,還是要冒
昧懇請大人, 萬望大人見諒,今後代為照應一下這個可憐的
小女子。」
朱王禮點了點頭, 算是答應了。他回到自己的住所,打
發部下在城裡找來了五個回鶻老漢,他挑了一個合意的留下,
讓其余的人都回去。
「從今天起,以後每天你都要給一個女人送吃的東西去。
你若將此事對他人透露半點風聲, 不管你躲到哪裡,我都可
以拿你的人頭是問,聽明白了嗎?」
朱王禮死死地盯著老頭說道。老人口中念念有詞,好像
是災難降臨,頌經以禱求神靈保佑。最後他終於答應了。行
德帶他來到女人藏身的小屋, 算是認了一下路。到了屋裡,
行德又要這個老頭對此事起個誓,保證日後不在外面提起。
趙行德送走老漢後,回頭來向那女子告別。女人兩眼紅
腫,想必是暗自傷心,流了不少眼淚。她對行德說:
「此一去路途遙遠, 望君多多珍重。一年後定當回來,
萬萬不要辜負我的一片苦苦等待之心。」
「我此去本是想了卻夙望,學成之日,即是回歸之期。」
女人將自己脖子上佩戴的兩串飾珠取了一串下來,默默
無言地雙手遞給行德, 行德接過臨行贈禮,緊緊地握了握女
人的手,轉身大步走出了小屋。女人纖手上的冰冷感覺還留
在行德的手中。行德走出院門時,正好見到剛才找來的回鶻
老漢,挑著兩個裝滿水的水桶晃晃悠悠地走來。老漢見是行
德,忙說道:
「沒有人看見我, 不打緊的。」
趙行德正午時分出城,一支二百多人的部隊正在城外整
裝待發,他向年青的隊長說明了自己的來意。朱王禮事先可
能已經關照過了,那位隊長十分客氣地讓他入列。
此時已是天聖六年六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