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回 舊情未了將軍怒斥嬌兒 積怨難消太守責怪家兄
從明道二年的夏天一直到第二年的景佑元年(公元一零
三三年∼一零三四年),趙行德離開了部隊,在瓜州王曹延惠
的府上潛心翻譯佛經。 延惠為譯經專門提供了一所公館。
秋末, 興慶的六名漢人學士終於到達瓜州,加入到譯經的工
作中來。譯經的工作夜以繼日, 進展順利。連同行德自己,
共七人,他們將經卷分為涅磐部、般若部、法華部、阿含部、
論部和陀羅尼,分工承擔。
瓜州的天氣正所謂「嚴寒九十天, 酷暑五十日」,一年
到頭極少下雨。冬、春兩季, 刺骨的寒風捲起漫天的黃沙,
舖天蓋地,經常是數日不息,直刮得天昏地暗,晝夜不分。
行德自己承擔金剛般若經,因為他在肅州時就讀過這部
經書, 所以翻譯起來比較順手。行德埋頭譯經,一時間忘掉
了周圍的一切雜亂紛繁。
這一年的剛一入夏,朱王禮就經常率部出城與出沒在附
近的吐蕃軍作戰。他們經常抓一些俘虜回營,其中有吐蕃人,
也有回鶻人。朱王禮無論大小戰鬥, 都要親自出馬,十分辛
苦。
但是只要朱王禮不出城與吐蕃作戰,行德就會到他那豪
華的公館去拜訪他。
初秋的一天。 行德又去拜訪剛剛出征歸來的朱王禮。
朱王禮顯得有點興奮, 行德看到他高興的樣子,也覺得很欣
慰。 只是朱王禮從不談及戰鬥的經過。有時行德固執地追
問,他也只會含混其詞地隨便說說。他的小妾名叫「嬌嬌」,
是個年青的漢人女子。 他讓她端茶進來。看得出朱王禮還
是很喜歡嬌嬌的,而嬌嬌也十分願意服侍朱王禮。
行德來朱王禮這裡多次,總是聽到朱王禮輕聲細氣地呼
喚「嬌嬌」,他想起朱王禮在戰場上發出進攻命令時的吼聲,
對比之下,覺得簡直有點滑稽。
一天, 行德又來看望朱王禮。朱王禮剛從戰場上回來,
鎧甲還沒有來得及解下來,正坐在一張椅子上休息。這是一
個少有的無風的晴天,秋天的陽光懶洋洋地照在庭院裡。飲
茶畢, 他將鎧甲脫去。天氣有點燥熱,朱王禮又把裡面的衣
服一件一件地脫下來。嬌嬌靈巧地轉到他身後,幫他脫衣。
「這是什麼?」
突然,嬌嬌問道。行德朝她那邊看去。嬌嬌一只手上搭
著朱王禮的衣服,另一只手裡拿著一串項鍊。行德見到朱王
禮的目光慢慢地轉向了嬌嬌。 當他看清了嬌嬌手中的東西
時,他的臉色大變,厲聲吼道:
「放開它!」
嬌嬌嚇得連忙將項鍊放到桌子上, 呆呆地看著朱王禮,
一句話也不敢說了。朱王禮從桌子上拿起項鍊,進到內室去
了。當他回來時, 已經恢復了平靜,還是輕聲細氣地呼喚著
嬌嬌,讓她去泡茶。
行德回到自己的公館時,一整天心情都無法平靜下來。
朱王禮的項鍊與自己的那一條不是一模一樣的嗎?行德只看
了嬌嬌手裡拿著的項鍊一眼,就足以判斷出它與自己的那一
條完全相同。行德回憶起,回鶻王女生前有兩條相同的項鍊,
其中的一條現在在自己手中,另外一條看來是在朱王禮那裡
了。如果真是如此, 朱王禮又是怎樣弄到手的呢?難道她會
像當初贈送給自己一樣, 又將另一條項鍊送給別人嗎?也許
是朱王禮從她手中搶過去的吧?
行德百思不得其解, 而又無法排遣。他考慮再三,看來
除了問朱王禮本人之外,沒有其它的辦法可以搞清楚這個問
題。直到夜深,行德才從這種冥思苦想中漸漸解脫出來。其
實,問題的根本還是在於那串項鍊的出處。從中可以看出朱
王禮當初對回鶻王女的情份,以及他至今對她仍然不能釋懷。
當然,此中細節,外人就不得而知了。話說回來,自己又未必
有這個權利要知道那些細節。的確, 她曾與自己有約在先,
但是自己後來並未守約如時歸來。儘管如此,那女子還是為
了向自己表明心跡, 從甘州城上跳下,「一死以報君恩」。
難道這一切還不夠嗎? 至於其它的事情,大可不必再加深究
了。
行德到頭來並沒有向朱王禮問起他與那個回鶻女子的
關係, 也沒有再提起那條項鍊的事。不管那條項鍊是她的,
或者不是她的,已經與他和那女子之間毫無干系了。
自從「項鍊事件」以後半月有余,尉遲光又突然來到行
德的公館。尉遲光這次是從興慶回來,只在瓜州住兩三天就
又要去沙州。算起來,至今也有一年未通音信了。
尉遲光來訪的時候已近黃昏, 太陽落山,寒氣四起。尉
遲光還是那副兇悍的樣子, 目光銳利,咄咄逼人。行德讓他
坐下說話,他也不客氣,一屁股坐到一張椅子上,張口就言明,
今天不問個明白是不會回去的,接著又說:
「你那串項鍊到底是從哪裡弄來的?我的眼光不會錯的,
那不是一串普通的玉珠,而是於闐玉中的極品,月光玉!我闖
蕩江湖多年,走遍河西各地,到手的玉石不算少數,但是看到
這樣的珍品也是第一次。我並不是要奪人所愛,那串玉珠放
在你手裡也可以。我是想搞到另一串。」
「還有一串?」
尉遲光的話使行德大驚, 他不由得大聲問道。
「是的, 應該還有一串。告訴我,還有一串在哪裡。我
一定要弄到手。我這個人想要的,從來都是一定要弄到手的。
這種項鍊肯定是有一對的,還有一串在誰的手中?」
「我也不知道。」
行德答道。
「你不會不知道。你只說你這一串是從誰手中得到的,
到底是誰,你說呀!」
「不知道!」
「怎麼會不知道。」
尉遲光兇像畢露,但是很快又收斂了語氣,說道:
「何必如此呢, 好歹我們也一起走了一趟興慶,不算兄
弟也算是個朋友吧。」
「反正我不知道。」
「這麼說來,你的項鍊難道是偷來的?」
「不知道。」
尉遲光終於不耐煩了,臉色一變,大聲喝道:
「你不要不識抬舉,我尉遲光還從來沒有這樣低三下四
地求過人。」
說罷他站起身來, 朝四周看了看,又想向行德動手。
「不知道就是不知道。」
「既然如此,那就把你的這一串給我吧。」
尉遲光怒不可遏, 上前一把將行德的衣襟抓住,但是他
轉念一想, 抓住這個文弱書生簡直易如反掌,只是他如果已
將項鍊藏在一個神不知鬼不覺的地方,你也無可奈何。更何
況還有一串也不知落在誰的手中,要能夠取得一對那才是價
值連城啊,想到這裡,尉遲光又和顏悅色地說:
「那麼名貴的玉石還是放到它應該放的地方為好。 你
就拿著你的那一串,讓我來保管另外一串吧。作為於闐王朝
的後裔, 另一串玉珠放在我手上,也算是物歸原主吧。我還
要去一趟涼州,你好好考慮一下,等我回來再說。」
說完, 尉遲光走出大門。 消失在門外的一片夜色之中。
二十天後, 尉遲光從涼州返回,又來到行德的公館。聽
他說,去年七月,西夏的統治者李元昊終於越過國境,進攻大
宋,沿途燒、殺、搶、掠,直至慶州,最近才回師興慶。故而,
河西走廊甘州以東一帶, 由於除吐蕃軍之外,宋軍不久也要
打過來,百姓陷入一片慌亂之中。但是甘州城裡卻好像什麼
事也沒有發生,還是一片太平景象。實際上,城東一帶,無論
是沙漠中,還是草地上,每天都有西夏與吐蕃的軍隊在調防、
交戰,就連尉遲光這樣大膽的人也覺得此番甘州之行令人提
心吊膽,實在是不該去的。說完這些後,尉遲光又舊話重提,
問道:
「項鍊的事考慮好了吧。 到底從誰手中得到的?」
行德還是那句回答過十余次的話:
「不知道。」
尉遲光一聽就火冒三丈, 一下子吼叫起來。過了一會,
又冷靜下來, 想好言勸說。行德無論尉遲光使出什麼手段,
他還是一問三不知。 尉遲光最後只好再次請求行德仔細想
想, 並告訴行德說,他還要組織一支商隊,去高昌走一趟,以
後再找時機談一談。
翌景佑二年(公元一零三五年)正月,朱王禮的部隊接到
開拔的命令。 這次西夏軍是征討吐蕃的角廝羅。朱王禮部
作為先鋒,進攻角廝羅的大本營青唐。西夏打算在與宋軍作
戰之前, 向吐蕃發起大規模的進攻,一舉驅逐吐蕃在河西的
勢力。
應朱王禮的傳喚, 趙行德來到將軍府上。
「想去嗎?」
朱王禮單刀直入地問道。
「當然願往。」
行德答道。
「也許不能活著回來了。」
「無妨。」
行德並不怕死。 只是一部金剛般若經還未全部譯成西
夏文,多少有點遺憾。不過天命難違,此次若能生還,還要繼
續將這部經譯完。久未出征, 一時間興奮之情溢於言表,行
德的心裡有點緊張。
此後的兩三日, 部隊投入到緊張的備戰中,朱王禮再次
將行德叫到府中。
「這次你還是留在城裡吧,給你五百名士兵,守住此城。
」
朱王禮說道。可能是怕行德還有什麼要說,他又用嚴厲
的語氣說道:
「這是命令, 請不要多言。」
接著他又向行德交代了留守部隊的種種注意事項。
朱王禮帶領四千五百兵馬離開瓜州的那天,正是風雪交
加,城外一片蒼茫。長長的駱駝和馬匹組成的隊伍從朝京門
出發, 向東走去,隊伍出城不久就被掩沒在風雪之中。行德
他們直到出征部隊已經完全消失在灰暗的空間中後,還列隊
站在城門旁,久久不願離去。
從這天起, 瓜州城裡就顯得冷清多了,到處都是靜悄悄
的。朱王禮他們走後又過了三天三夜,暴風雪才逐漸停了下
來。行德開始忙了起來, 再也不能像以往那樣,每天到曹府
的譯經堂去了。這樣一來, 譯經的工作大大地降低了速度,
但畢竟沒有完全停止,其他人還在努力奮鬥。行德搬回軍營
去住, 為了穩定軍心,他每日必須到處巡視一番。行德不像
朱王禮,缺乏臨戰的經驗,所以也必須做好準備,加強自身的
訓練。
朱王禮在瓜州時, 吐蕃的小部隊時常前來搔擾,與他們
之間的戰鬥十分頻繁。現在朱王禮他們走了, 不知為什麼,
吐蕃軍的搔擾也停止了。 吐蕃可能將這附近的小部隊都抽
到東邊的大戰場上去參加決戰去了。
過了整整六個月後,才傳來了東邊戰場上的消息。朱王
禮派來的信使是三名身體壯實的漢兵,他們帶來了一封書信。
行德拆開來一看,信是用西夏文寫的,很簡短,可能是朱王禮
口述,別人代筆。
「元昊自率大軍攻打□牛城一月余,敵未降。與之詐和,
開城後大行殺戳。我部損失五百人,準備明日進擊角廝羅的
本部青唐。」
「我部損失五百人。 」看來應是指朱王禮部的損失。
此後又過了一個半月, 八月中旬的一天,朱王禮派遣的第二
批信使回到瓜州城。 帶來的仍然是戰況通報。這次是用漢
字寫的。
「本軍攻打青唐, 各支隊安好,駐宗河和其它諸戰線。
角廝羅以部將安子羅斷我歸路。我部正在攻打帶星嶺,日夜
戰鬥不息,已二月余,損失三千人。」
上次來的戰報是用西夏文書寫的,而這次是用漢文書寫
的,原來識西夏文的人可能已在這損失的三千人中。但不管
怎樣,從戰報的文字中仍然無法看出戰況的發展是否對西夏
軍有利。最後說到的「損失三千人」,畢竟是一個很大的損
失。與前次所說的五百人相加,朱王禮部已經損失了五分之
四。這回的來使原是瓜州城裡留守部隊派去送回信的人,並
未直接到前線參戰, 所以除了信上說的以外,其它情況一概
不知。十一月初,接到朱王禮的第三次戰報。這次比前兩次
更加簡單,還是用漢字寫的。
「於蕃地轉戰兩百余日, 角廝羅兵敗南逃,我部奉命撤
回。元昊亦率本部向瓜州進發。」
僅從這封信的文字上看, 經過長時間的征討,李元昊終
於將吐蕃的角廝羅從其巢臼中趕了出去,他此次親率大軍西
征的意圖可能是想乘勝一舉奪取瓜、沙二州。
一直很清靜的瓜州城裡又緊張起來。 一方面要準備歡
迎凱旋歸來的朱王禮部,另一方面還要為隨後就到的西夏軍
本部安排營帳。 趙行德專程到曹延惠的府上與他商議如何
處置這些事情。延惠平常松弛的臉上, 神色有些緊張,他慢
慢地說道:
「此事非同小可。 終究是躲不過的。」
看來他早有預料,只是不知他對這個突發事件是喜還是
憂。但是很快行德就看出延惠由於震驚,身體有點發抖。他
的嘴裡小聲地嘀咕,聲音很微弱。
「唉, 被我不幸言中。世人常說,沙州的家兄賢順是個
精明之人,而依我看來卻正好相反。此時此事就是明證。西
夏攻取肅州時,他就應該像我一樣,上表歸順,以示臣服。」
延惠抬起頭來,眼光游移,最後停在空中的一點上,表情
呆滯地接著說道:
「思之再三, 確非易事。西夏大軍此次經過瓜州,定是
要取道以攻沙州。大軍過處, 定會燒佛塔、毀寺廟,征男丁
入伍,搶女子為奴。就連多年所藏之佛經,也要遭滅項之災。
我早就勸說過,當時家兄一味反對,事到如今,後悔晚矣。」
延惠挪到行德跟前, 好像眼前並無一人似的,一個人自
言自語,嘮叨個不停。
行德想, 延惠對其家兄節度使曹賢順一直耿耿於懷,今
日是將心中長期以來的塊壘一吐為快,說的都是肺腹之言。
延惠在椅子上坐著歇息了一陣後,站起身來走到行德近前說
道:
「吾兄此番在劫難逃,性命休矣。西夏大軍將會踏平沙
州,摧毀鳴沙山的佛窟,燒掉十七座大寺,盡掠所藏佛教經典。
漢民百姓生靈塗炭,將受倒懸之苦。」
行德見延惠說完後滿臉愁容, 兩行濁淚, 順雙頰流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