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史郎日記 第二卷 民族的血祭——我的日支事變戰記
十一月十五日。 清晨五點半,「新興丸」不知為什麼突然停航。船還在一片汪洋之中哩。停航 兩個多小時後,又繼續前進。航行一個多小時後,海水混濁起來,達到了黃濁的程 度。啊,原來是揚子江!船已經在逆流而上了。最初停航的地方不是在大海中,而 是在揚子江的入海口。遠處,幾十艘大船吐著濃煙,猶如在海上一樣,雖說船在江 上逆行,但是前後左右,既不見岸,也不見山,好像仍然在大海之中。 啊!偉大的揚子江!大海的兒子揚子江啊! 揚子江的雄偉真是令人驚歎不已。繼續航行了三個多小時以後,右側依稀出現 了一條江岸。四十分鐘後,又可以遙遙望見左側的江岸了,一艘驅逐艦正掀起層層 白浪從我們船的右方通過。江水黃濁,水質之差令人想起白河。如果讓支那的孩子 畫山水畫,他們是會把水畫成黃色的,因為他們生下來看到的只是泥漿水,而且, 如果水土一體的話,要讓孩子們把江河畫好,那就困難了。我想,眼神不好、稀裡 糊塗的人遠望時,會把混濁的江水當成寬廣平坦的大道。 我們正七嘴八舌地議論把自己運到何處去的時候,不知不覺地已來到了上海戰 常據說友軍正在與以河溝為防線的敵軍展開激戰。 汪洋大海的兒子——長江,包蘊了支那幾千年的興亡盛衰,而如今吸血鬼的赤 化(赤化,對國際共產主義運動的蔑稱。)魔爪想操縱它;老奸巨猾的英國想吞食 它;傀儡蔣介石毀壞了大好河山。人民生活在水深火熱之中,掙扎在亡國的途中。 然而,偉大的長江依然悠悠東去,與大地同在,看到它的水平線,就令人有身處大 海之感。 隨著船的上行,右岸已清楚地映入了眼簾。還看到了大約六十艘軍用船,船上 滿載身著土黃色軍裝的友軍。到處停泊著軍艦,可能是在和水上飛機協同守衛長江 。但是,我覺得與其說是軍艦和飛機護衛著長江,倒不如說是長江擁抱著它們。 船過吳淞口,又遇上了一支大約有五十艘船的隊伍,這一支大型的船隊應該是 運送部隊的吧。 船員對我們說:「士兵們!到了夜間這裡就像觀賞兩國焰火一樣啦!」 在甲板上,身旁的船員告訴我:「轟炸聲後肯定是火災。」 正如船員所說,不知從什麼地方飛來了飛機,接著聽到了爆炸聲,上海方向燃 起了熊熊大火,不由得使人感到這裡是一場現代化戰爭。北支那的戰爭還沒有達到 現代化戰爭的程度,應該說只是舊式的戰鬥。 通常,外國船隻應該在江上川流不息,可是現在,外國船隻惟有一艘,飄著英 國國旗,滿載著英國的難民,正順流而下。 據新聞報道,我軍已占領了敵軍的第一道防線。支那政府的財政收入九成來自 海關關稅,主要的關稅基地上海已歸我軍所有,海上長達一千海里的航行權已掌握 在我軍手中。 為此,英國對我軍采取了敵對行為,暗中援助支那方面,從香港和廣東,經粵 漢鐵路向他們提供武器彈藥和其他物品。 蔣介石以允許蘇聯在新疆和外蒙古推行赤化為條件,期待他們的援助,駐上海 的外國武官在《泰晤士報》上斷言:日支事變將在兩三個月內結束,原因是支那軍 在訓練和指揮方面不熟練,武器不完備等,其中致命的是經濟已陷入困境。蔣介石 在叫喊:「中國之生命在西部內地!」 這次事變預計從七月到第二年一月二十日,耗資二十五億日元,日平均耗資一 千萬日元。日清戰爭費用總額為兩億日元,日平均耗資四十五萬日元。日俄戰爭總 費用是十八億日元,日平均耗資二百萬日元,理所當然的,現代化戰爭開支巨大。 這次事變把各階層的人都送上了戰場,連電影演員中田弘二、中山貞雄,話劇 演員友田恭介等都活躍在前線。其中友田陣亡時年僅三十八歲,他畢業於早稻田大 學德文專業,獻身於話劇事業,出征時是工兵伍長。連他這樣的人都當了炮灰,我 等不學無術、無家無業的無名之輩,送死又何足掛齒呢! 最近,我經常夢見父親。昨夜夢見了母親,母親正在銀幕上唱歌跳舞,台下座 無虛席。這時,我滿臉胡子拉碴地坐在二樓席位上,二樓觀眾說:「胡子長得真長 啊!」眼睛總盯著我的臉。母親只顧在舞台上興致盎然地跳舞。 十一月十六日,我艦開始猛烈炮擊,右岸兩三處一片火海,煙雨瀰漫,看不清 楚。夜裡十點接到了登陸的命令。可是,不一會兒又取消了命令。 十一月十七日上午八點,混亂中載著水上運輸隊的工兵船再次登陸,行駛三十 分鐘後靠近江岸,數不清的運輸船把大批物資和部隊送上了岸。一片混亂。 揚子江岸邊打著四五排木樁,船隻無法靠岸,堤岸上挖了戰壕,射擊孔對著水 面,一條支流的上游約十米處的左側建造著碉堡。面對這種地形和防御,登陸之難 可想而知。我們登陸的時候,聽說三天前曾經有一支部隊登陸成功了。 這裡是滸浦鎮,房屋幾乎全遭破壞,看不見一個支那人。 這裡有在北支那很少遇見的電燈,有的人家還有收音機,使我感到「現代化」 的氣氛。在狹窄的石板路上,馬匹、部隊、車輛和糧草不斷通過,混亂不堪。陰雨 綿綿,鎮子盡頭的大路上,士兵們正冒雨奔赴戰場。從外表看像打翻了玩具盒一樣混 亂,是一群盲人瞎馬。其實不然,而是目標明確,井然有序。 拉炮的馬車陷入了泥坑。這時,趕馬車的炮兵吆喝道:「前進!」在雨中「啪 」地一揮鞭,六匹馬拚命地將左右搖晃的炮車向坑外拉,別的炮兵們像支撐桿似的 齊心協力向前推。雨不停地下著。馬、士兵、炮車好像剛出泥潭,雨中就又響起淒 厲的揚鞭催馬的聲音和吆喝聲。中隊長、小隊長也不例外,都在推著炮車前進。人 人都在與大自然拚搏,與敵人拚搏。 炮兵們帶著如此沉重的炮車,一天能前進多遠呢?拚死拼活每天前進不到一百 米,步兵們指望不上輜重兵糧草補給和炮兵掩護,只得靠自己前進。 十一月十八日,各中隊都對士兵作了區分,有的開赴前線,有的留在原地看守 器材。我很幸運,讓我去前線,挽回了在天津丟掉的面子。那時我沒有同其他的伙 伴一起前進,被當做體弱者編入了留守兵,我們中隊的留守兵多達五十名。 這一次戰役中,我求生無望,決心赴死了,現在我想:上了戰場而能生還的人 簡直是奇跡中的奇跡!雖然做好了死的充分的思想準備,但決心爭取死得有價值。 臨出發前宣佈留下十七人來擔任後方勤務,我也是其中一員。命令要我們在中隊出 發兩天之後出發,任務結束後火速趕上部隊。勤務隊隊長是第一小隊隊長西原少尉 ,從我們分隊留下來的只有我和野口兩人。我曾想要求跟中隊上前線,讓別人留下 來擔任後勤,但後來一想,不去也行,何必勉強呢?!聽天由命,順乎自然吧。在 這種情況下堅持去前線可能會碰上死神向我招手,還是服從命令吧!生死由命,不 可逆轉。服從命令而死,或者服從命令而生,都是自然而然的,最後我還是服從命 令,留守執勤。 三十三、三十八聯隊已投入前線戰鬥,用小船送回來了兩批傷員。今天,不知 是哪個聯隊的五十多名傷員坐船順流而下,看來前線仗打得很激烈。 在這裡,我遇上了幾個士兵模樣的人在進行裝卸作業,他們身著日本軍用作業 服,頭戴鋼盔,長相卻是支那人。本以為他們是投誠兵或是俘虜,讓他們穿上了日 本軍服,一打聽才知是屬於台灣軍的「生番」[生番,野蠻人(日本統治台灣時對 高山族之蔑稱)。]通常人一聽「生番」這個詞,馬上想到兇猛野蠻,但是,他 們都是溫順的普通人。 聽說他們每月工資四十日無,是隨軍軍屬。他們向我們打聽了日本兵的津貼, 發現自己的比我們的高,都感到很吃驚。 中支那的風景與北支那截然不同,和內地相差無幾,有竹林,有松柏,還有各 種各樣的雜樹,還看得到山。房屋的結構也和內地沒有多大差別,「人」字形的屋 頂上蓋著薄餅式的瓦片,這在北支那卻未見過。面對這種風景,我們並沒有遠離內 地、身處支那之感。據說這滸浦鎮附近一帶曾經是弘法大師(弘法大師,774—835 ),即空海,平安初期僧侶,日本真言宗始祖。804年(唐貞元二十年)同最澄等 人一起隨遣唐使到中國。806年(唐元和元年)歸國。)游歷過的地方。鎮子裡到 處都散發著人糞、馬糞的惡臭。突然,從一間破屋裡傳出嚴厲的叱責聲:「你害怕 上火線嗎?」 「你怕打仗!你給日本人丟臉!給日本軍隊丟臉!孬種! 膽小鬼!」 「你死在醫院裡吧!」 「我去!一起去!我不怕戰爭!」 「得了!去醫院吧!」 痛苦呻吟和低聲抽泣聲,從低矮潮濕的土屋裡傳來。原來是小隊長在訓斥一個 因患下疳而要住院的新兵,懷疑他怕上戰場而給了他兩個耳光。因為在戰場上,除 了負傷以外都不能算病,我們只有戰死。戰死,這個最高明的醫生在等待著我們;敵 人的子彈,這種最偉大的注射在等待著我們;還有戰場,這所規模最大的醫院,這 裡所有的醫療器械都填滿了火藥。那個新兵應該拖著沉重的腿去讓敵人的子彈來進 行注射,以作徹底的治療。你犯了見不得人的過錯,可憐的新兵啊! 終於決定,我們這些勤務人員在第二天早上急赴前線。 我乘船去聯繫有關伙食方面的事。這次戰鬥,我做好了犧牲的準備,給父母親 寫了最後一封信,並且把從北支那搶來的一塊銀元給了船員,托他將信寄出。 我在信中對父親說: 這次戰鬥中我將成為一堆白骨,這是我的最後一封信。我若陣亡,請把重一給 川助作養子……請向全家問安! 十一月十九日。早晨,原計劃帶著二十二個人一天的口糧上岸。可是,從昨夜 刮起的大風現在已轉成了暴風雨,揚子江裡掀起了大浪,無法行船。我非常同情岸 上二十多人,他們現在斷了糧食和飲水,我面前是一大排盛滿飯的飯盒和裝滿水的 水壺,只好在「新興丸」船上度過一天。空蕩蕩的大船艙裡,輜重兵們正在三五成 群地打撲克牌或擺弄著紙牌。他們總是抱怨吃不飽,什麼時候都感到肚子餓。真是 因禍得福,我這裡剩下了一大堆大米飯,足夠我一個人吃二十二天。我可以用飯來 換香煙抽,每盒飯換一包金蝙蝠牌香煙。 揚子江真不愧是條大河,洶湧的波濤不亞於大海,數不清的軍用船的桅桿林立 在迷漫的煙雨中。 晚上,空蕩蕩的船艙裡冷得無法入睡,我從船員那兒買來威士忌和俄國奶糖, 洗了個熱水澡。身上蓋了四五條席子,喝著威士忌,嚼著俄國糖,思念家鄉的人們 。 十一月二十日。今天,暴風雨一刻都未停過,反而越下越大了,一個去過西伯 利亞戰場的老船員給我講述了當年的情況,並且還說:「上海這一仗非常難打,不 像南京那樣三面有山圍住,要有當年攻打旅順那樣的思想準備。」 最近,我經常夢見養母。 十一月二十一日。今天,江面上依然風大浪高,無法行船。但是雨停後天空放 晴,好歹搭便船上了岸。陸地上混亂不堪,遍地人糞,無處落腳。最可恨的是日本 商人竟在滸浦鎮幹著缺德賣國的勾當。在已遭毀壞的屋子的牆角裡,一群猶太式利 己主義分子正在用徵收來的赤豆制造劣質羊羹。他們不知從誰家拿來五六只抽屜, 把赤豆、卷心菜和砂糖混合煮成的東西都倒了進去。那些嘴裡斷了甜味的士兵們猶 如在沙漠中發現了綠洲一樣,蜂擁而至,於是這家偽劣商店的門前居然人頭攢動, 人們爭相購買。一個士兵擠進人群伸出手大聲喊道:「給我拿五十錢!」一個可惡 的傢伙用海軍小刀切下了通常十錢就能買到的量,包在肯定是徵收來的筆記本紙裡 遞了過去。不論你買一元還是一元五十錢,給的量都是相差無幾。 店主右手操刀,左手大把大把地將朝鮮銀行發行的紙幣塞進腰兜裡。他的肚子 裡面為滿足食慾,塞滿了食物,外面腰圍子裡又為滿足錢欲,裝滿了錢:眼看那碩 大的肚子幾乎動彈不得了。 儘管如此暴利,士兵們卻不惜用賣命得來的錢競相搶購。 再貴士兵們也要買。買的人愈來愈多,價格也愈抬愈高,價格抬得再高都有人 買。 在戰場上,貨幣與物相比,物是第一。或許士兵們明天就陣亡,況且戰場上也 無物可買,所以,還是把手頭的錢花光為好。平常,人們為了攢錢而節衣縮食,這 不是貪錢,而是持家之道。因此,我看到這個日本商人的所作所為,深感義憤。這 是地地道道的賣國,是猶太式利己主義。強盜般地賺這些明天可能上西天的士兵們 的錢,真是令人髮指。地地道道的賣國賊!雖然當時我也很想飽一下口福,但是看 到它實在太髒而未敢伸手,另外,我恨透了商人,同時也恨那些像餓狼一樣的士兵 們沒有出息和志氣,不能不投以憤怒的目光。 為什麼這些士兵不憎恨和唾棄這個賣國的強盜商人呢? 這個無孔不入的商人,來到戰場的目的是挖空心思掠奪士兵的錢,是個令人憎 惡的傢伙。 惡有惡報。幾個鐘頭以後,商人被憲兵拘捕了。 陰雨中,從上游「咿咿呀呀」搖來一只篷船,裝著三十名傷員。 十一月二十二日。今天,我們奔赴前線。在泥濘的道路上,炮兵們急得像一群 無頭蒼蠅推著炮前進,一路怨聲載道。 馬已止步不前,哀鳴不已,士兵們氣憤地歎息道:「渾身沾滿了泥,費了一大 的勁才前進五十米!」按這樣的速度他們根本趕不上攻打南京。要知道,步兵是每 天前進四十公里。 梅李是個大鎮子,已經被轟炸得滿目瘡痍。這個鎮子裡也安了電燈。還有兩層 的樓房,這在北支那是絕對見不到的。 兩層樓房顯得有些文化氣息,而電燈又與一個文化城市相般配,但是中國在文 化上終究是落後的。家家戶戶的兩側牆壁是薄磚砌成的。鎮子處處瓦礫成堆,破敗 不堪,沒有可以立足的地方。鎮子的盡頭有一座高高的塔樓,頂部已被炸毀、任憑 晚秋的枯枝吹打,鐘聲已暗,搖搖欲墜。原計劃我們在梅李住一宿,因無房可住, 只得繼續前進。天黑後,露營在一個小村子。夜間,山羊像嬰兒一樣可憐地叫喚, 令人生悲的「咩咩」聲使深秋的夜晚更加淒慘,令人傷感。村子裡不見村民人影, 走進一間即將倒塌的房子一看,兩個患重病而無法逃脫的支那人,躺著呻吟,樣子 看上去讓人生厭。 打掃得很乾淨的院子裡高高地堆著幾百斤稻穀,粒粒都是善良農民們勤勞的結 晶。眼下逼得他們離家外逃,連把自己一年苦出來的稻穀出售換錢的機會都丟棄了 。 我們在這裡做飯燒水不必拾柴,在稻穀堆上放一把火,燒水、煮飯、烤火全部 解決。稻穀通宵達旦在燃燒,造成了極大的浪費。 當天夜裡,我做了一個這樣的夢: 老家的人帶來了一部電影,留下預告的海報就回去了。 我讓母親把它掛起來,可是她沒有做,我氣得火冒三丈。母親說:「店員說他 來掛,所以我不掛!」 我和父親同在室井成口(原稿此字不清。)家裡,東喜代三郎來我家向父親借 錢。早晨七點我走進正屋一看,他很不耐煩地坐在那裡。 這時母親也在一旁,因為借錢雙方都覺得不好開口,沉默不語相對而坐。 深夜十二點左右,去了靜子那裡,在場的好像還有一名藝妓。 十一月二十三日。 昨晚做了夢,今天早晨很晚才起床,九點出發。天空陰暗下來了,泥濘的道路 寸步難行。台灣籍輜重兵掉了隊,他們走在一起,氣喘吁吁地往前趕路。在輜重兵 的責備聲中,生番們在泥濘的道路上向前推車。 時已深秋,秋風蕭瑟,落葉飄零。小鳥在樹梢上瞅瞅哀鳴。含恨而死的敵軍的 屍體像餡餅一樣被拋棄在泥水裡,怒目而視。輜重兵一個一個地從屍體上踩過,輜 重車一輛一輛地從屍體上碾過。河道裡漲滿了水,潺潺流淌。河畔的樹上,有的葉 子染成紅黃,有的依然青綠,繁茂而有生氣。有一根枝條倒掛在水流中,輕拂起波 紋,那情景讓我難以忘懷。 伸手試了一下河水,冰涼刺骨。這時,五六只運送傷員的篷船從上游順流而下 。頭、手、胸纏著繃帶的傷員們無精打采地瞅著水面發愣,心裡到底在想什麼呢? 有一個傷員抬起了頭,我向他點了一下頭以示感謝,他也向我微微點頭示意。篷船 猶如一片折起的竹葉,無聲無息地從我們面前漂過。樹叢中傳來了小鳥覓食的鳴叫 聲。 我們順著河前進。載著傷員的船隻接連不斷地順流而下,真令人心疼。 支那兵在路邊扔下了十門重炮,都是些出色的炮,彈藥也撒了不少。可能是道 路不好,加之日軍追擊,他們無法帶走吧。 很遠處有座山,聽說常熟城就在山腳下。我們在泥濘的大道上加快了行軍速度 。下午在一個小村子裡宿營,村子周圍是小河,河裡有幾十只鴨子在戲水,水面上 漂浮著寒風吹落的樹葉,還有那河面上倒掛的楓葉,一派金秋景象。 晚上殺豬美餐了一頓。 十一月二十四日,早晨七點半向常熟進軍。常熟為縣府所在地,是一座漂亮的 城市。寬敞的石板路,鱗次櫛比的商店和旅館,進入中支那以來,特別引人注目的 是,牆上到處都寫著抗日宣傳文字,這在北支那很少看到。由此可見,這裡抗日訓 練何等堅決,老百姓抗日熱情何等高漲。大家議論說:中支那的抗日思想非常堅決 ,對他們不能手軟,想殺就殺,想搶就搶!北支那是我們控制的勢力範圍,不能擅 自燒殺搶掠。 相機店和鐘表店等一切商店已被我們洗劫一空,這是一個電燈電話齊備的縣城 。第十二中隊駐紮在那裡。在那裡,偶然遇到了浪人出身的木戶君,他給了我一些 砂糖。出了常熟城後的路很好走,和內地不相上下,路上有好幾門野戰重炮。卡車 拉著這些加農炮,巨大的炮身從我們身邊雄赳赳地駛過。道路上的敵軍屍體被汽車 、輜重車壓得內髒四處流出,令人目不忍睹。 民用電話線路已被我軍占有,照明線路已被割斷。我軍的卡車在五間寬的道路 上川流不息。第二天行軍途中,我抓了一個少年替我背包。遠處傳來了隆隆炮聲, 猶如雷鳴。火線臨近了。於是,我們加快了腳步,少年也背著背包默默地跟在後面 。快步前進的途中,突然發現分隊長西本用手捂著左腹呆在路旁。我感到納悶,為 什麼西本一個人在這兒? 「你在這裡干什麼?」 「掛彩了!前方約一裡的山頭上有敵軍,進攻時腹部挨了一槍。」 「就你一個人嗎?」 「前山已經陣亡,竹橋君腹部也受傷去了後方。小隊長內山准尉也陣亡了。其 他小隊和分隊傷亡也很大。小野曹長腿部也被子彈穿透了,他和其他傷員被收容在 那邊村子裡。」 說著,西本分隊長指向離這裡兩百米左右的樹林。聽到這裡,我們都嚇了一跳 。在滸浦鎮分手時還精神抖擻的前山犧牲了,竹橋和西本受了重傷,連內山准尉都 犧牲了。分別才幾天,竟發生這麼大的變故,我們非常吃驚。據說第一大隊已奉命 力先頭部隊,乘卡車趕到火線。二十三日上午十點與敵軍遭遇。可怕的是我軍既沒 有帶炮,也沒有帶重機槍。我們小隊長疏忽大意,讓擲彈筒(一種發射炮彈的小型 武器,炮彈從筒口裝人,射程較近)裝彈手留在後方做勤務,結果,擲彈筒成了啞 已。按原計劃後方勤務幾個小時就能完成,小隊長就不假考慮地把裝彈手留了下來 。不料刮起了大風,勤務工作被耽誤,發生了意外。我們第三小隊值勤的是佐豕伍 長。 我們小隊長內山准尉是個絮絮叨叨的人,平日裡經常掛在嘴邊的是:「別人死 ,我可不會死。回國以後,我要挨家挨戶地去慰問中隊陣亡官兵的家屬。我自己可 不能死?」不清楚小隊長為什麼信心如此堅定。據我想來,可能是出於對某種宗教 的盲目信仰。例如法華教的信徒們,自古以來就迷信不測之死是不存在的。這位准 尉的溫和善良的形象和他那句名言——「腳痛也是因為吃多了」,將使我永遠難以 忘懷。對於小隊長之死,我們是很悲痛的。准尉犧牲後,剩下了森崎曹長和小野曹 長,不由得使我感到甘甜的果子已經沒有了,剩下的只是又苦又酸難以下咽的果子 。前山於昭和五年人伍,他也是一個溫厚的人。現在,我的這位戰友已成為殘酷殺 戮的犧牲品,他將永遠保佑我們。 我們,是的,我們將控訴殺害他們的敵人。我們決心已定,戰友之死只能使我 們更加堅定自己的意志,且永遠銘記在心。我們群情激昂。今晚,我們決定在戰友 陣亡的山腳下的村子裡宿營。村子附近倒著兩三具年僅十二三歲的敵人正規軍屍體 ,那是些可愛的少年戰士的屍體。真不敢想象這麼小的少年也扛槍打仗……女孩子 們見我們進了村子,一個個嚇得都在發抖。士兵中有的一看到婦女就起淫念。這時 我們急需的是大米,由於糧食供應不上,全靠就地徵收。我走進一家農戶一看,七 個女人正畏縮在牆角裡,男人被我們的人捆綁在一旁,束手待斃。 一個十七八歲的姑娘在臉上抹了黑灰,顯得特別髒,躲在母親和祖母的背後。 儘管我想對因恐怖而顫栗著的她們說,可以放心,不會傷害你們。可是語言不通, 只好面帶笑容以示善意,讓她們把稻穀拿出來加工成大米。她們家的大米全被支那 兵徵收去了,一粒都沒有,剩下的全是谷子。她們把稻穀放進石臼裡用木棍直搗, 簡直是最笨的原始搗法。正當我吸煙等大米的時候,西原少尉闖進來了。他翻著眼 挨個打量了她們一番,發現姑娘把臉抹得漆黑,怒吼道:「這個畜生為什麼故意弄 成這副髒相?叫她在我們日本兵面前要打扮得漂亮一些!」 少尉在屋子裡搜查了一番,沒有發現可疑的人。他抬腿正要出門的時候惡狠狠 他說:「這個村子的人和鄰村的一樣,統統殺掉!鄰村三歲孩子都沒有留下。這裡 的事完了以後,嚴防她們逃跑,明天早晨把她們全部收拾掉!」「卡嚏」一聲,軍 刀入鞘,少尉揚長而去。 為什麼非殺這些女人和孩子不可呢?把嗷嗷待哺的嬰兒和心驚膽戰懷抱著嬰兒 的婦女們殺掉,這又能得到什麼呢? 剛才,看到捆綁在樹上的男人被刺刀捅得慘叫、鮮血淋淋的時候,七八歲的孩 子像被火燒著一樣,嚇得拚命哭喊發抖。不用說,她們大概憎恨我們日本軍隊。但 是,那又怎麼樣呢?這些柔弱的鄉下婦女能做什麼?不能因為她們生的孩子在抗日 前線扛槍作戰就怨恨她們,說什麼「你們居然生下這樣的兒子」! 仇視敵國的軍隊是天經地義的。然而放她們一條生路,這對我軍穩操勝券毫無 影響。於是,我打算讓她們逃走。我之所以產生這樣的念頭,是由於我有回報她們 為我搗米的心意,相見以誠,於我為善。我掏出筆記本在上面寫了「你等十二點逃 」的字樣,她們拿在手裡輪流看了一下,但結果誰都沒有看懂。無奈中,我只得拔 出了腰刀,抓住一個婦女,對她說:「明天,你的這樣!」說著,把刀抵住她的胸 口,她嚇了一跳,以為我真的要殺她。這一下,她們總算明白明晨就沒有命了,頓 時驚恐萬狀。我把她們帶到後門,在我手錶上指著十二點,囑咐她們:「你的,這 個!」於是她們完全明白了我的意思,感激得眼淚奪眶而出,跪在地上三拜九叩地 感謝我。 太陽終於下山了。我覺得自己做了一件善事,拿著兩升米回到了分隊。宿舍前 面的曬場上,三個剛被殺死的支那人倒在血泊裡。說是幾分鐘之前才被殺的,鮮血 像舔動著的蛇舌一樣在地上流淌。我意識到在我們睡覺之前,那少年苦力是無法逃 跑的,就把他帶到一間黑洞洞的空屋子裡捆綁起來,繩子綁得很松。這之後,順便 去瞅了一下白天的那幫女人是否已經逃走了,一看已是人走房空,她們是不到十二 點就逃脫的,一個都沒留下,可是,正當我心安理得走過第二分隊宿舍門前的時候 ,屋子裡傳出了淫亂的喧囂聲。進屋一看,一個姑娘戰戰兢兢地坐在那裡,六個士 兵正在圍著火爐酗酒尋開心。 她就是我放跑的姑娘們中的一個。竹間伍長得意洋洋地對我說:東君!你挺好 !老灑、姑娘的,統統的有了!下面,性交性交!好了,好了!」說著干了一杯。 所有人的淫蕩的目光都聚到了姑娘的身上。 「在哪裡抓到的!」我問。 「這些傢伙剛才正向後面逃跑被我們逮住了。就這樣殺掉太可惜了,我們想盡 量滿足後再殺!」竹間回答說,又「嘿嘿」笑起來。她還是被抓住了。我想,她的 命真不好。算了吧,我也就沒再提放了她的事。 「你說盡量滿足?是讓誰滿足廣?」我問。 「是想給這個姑娘滿足羅!」 「姑娘同意了!哈!哈!哈……」 「喂!誰先干?奧山!你怎麼樣?」 「謝謝!喂!姑娘!來,來,來!」 奧山拉著姑娘消失在黑夜之中,她就像被帶進了酒天重子(應為酒吞童子或酒 顛童子,為日本古代的盜賊,扮成鬼的樣子,專門偷盜財物,掠搶婦女、兒童。) 巖洞的姑娘。過了一會兒,我們出於好奇去瞅了一下。 接著,兩三個士兵又去接替奧山,消失在黑暗中。 第二天上午八點,像放火燒麥秸一樣燒了村子,我們就出發前進了! 通往南京的大道上,車馬人流如潮,不斷湧向前線。空中飄浮著兩只氫氣球, 氣球下面停著幾輛汽車,正在與重炮兵聯絡。 大型重炮像躍起的公牛一樣豎起尖角,殘忍的子彈和火藥裝載著死神飛向目標 。 我們終於邁進了兇殘無道的地獄。道路旁邊的田野裡,人和馬的屍體隨處可見 。一群饑寒交迫的少年像蒼蠅一般圍住死馬,揮著大菜刀砍馬肉。在我們的眼裡, 他們就像一群饑餓的狼。 不久我們已渾身是汗,疲憊不堪。這時遇上了一大批精神煥發的官兵。聽說他 們攻克了無錫,準備整隊入城。我們總算在這裡和中隊會合了。我正坐在路邊,橫 山淳來到我的身邊,他說:「東,你到哪裡去啦?戰鬥可激烈呢!我們用爆破筒摧 毀了鐵絲網,給步兵打開了沖鋒之路。我們小隊長被擊中了,本人現在是代理小隊 長。」聽了這番話我覺得挺不是滋味。戰友們打了勝仗得意洋洋,神氣十足。我們 卻沒有趕上,覺得比人矮了一截,不由得產生了自卑感,實在沒有資格和橫山淳繼 續談論有關戰鬥一事,只得洗耳恭聽,衷心為他的戰績和倖存而高興。 「橫山淳!戰鬥還有的是呢!還遠遠沒有結束。還不知道南京在哪裡,而且還 沒有占領呢!」我一面這樣說,一面祈禱著能有比他們昨夜更加激烈的戰鬥。只有 這樣,我才能和他們平起平坐,否則只能為他們評功擺好了。親愛的老鄉工兵軍曹 橫山淳在這次戰鬥中立了特等功,成了我軍的模範士兵。 中隊全體官兵在田邊整好隊,我們按順序繞過工兵小心挖出的一個個煎餅式的 地雷,到達了中隊的位置。戰友們渾身沾滿了泥土,編成了無錫入城式隊形。不知 是哪支部隊排在了我們的前頭。這時,三四個戰士起哄,「喂!喂!喂」地叫喊起 來。 「為什麼不讓我們第一大隊先入城?攻城的是我們!賣命的是我們!打了勝仗 的也是我們!最先進城的應該是我們!耀武揚威地走在前頭的小子們是哪個部隊的 ?」 「大隊長太老實了,盡受窩囊氣!」又一個士兵說。 「他媽的!可能報紙要報道其他部隊的入城了。消息只是想騙騙國內的王八蛋 。我們都是無名英雄!」另一個憤憤不平他說。 「吃大虧的是我們,倒大霉的是我們,出血的是我們!而最先入城,占據好宿 捨,徵得豐富糧草的卻是那些按兵不動。 沒流過血的傢伙!算他們厲害,搞不過他們!」 他們不停地肆無忌憚地發牢騷。此類不滿,每逢這種的場合必定出現。因為士 兵們總覺得只有自己才是槍林彈雨中闖過來的勞苦功高的有功之臣。他們只看到眼 前的事情,視野狹窄。 無錫是個大城市。我們一到住處就趕忙四處徵收,士兵們像一群搬運工,急匆 匆地從麵粉倉庫裡背出白袋子麵粉。 商店裡擠滿了士兵,黑壓壓一片,砂糖、水果、罐頭等應有盡有,哪一個商店 裡都原封不動地放著。民眾早就應該帶著這些商品逃跑了,而現在居然還有那麼多 放在那裡,大概因為他們受了支那兵「我軍捷報頻傳」謊言的欺騙。 我們首先動手做甜年糕小豆粥,灌飽了肚子。關於徵收一事,中隊長莫名其妙 地把我們臭罵了一頓。按他所言,除大米以外,徵收其他東西的行為都是罪惡。他 指責我們徵收麵粉,對我們徵收砂糖大發雷霆,然而,對指揮班的士兵卻說:「有 的小隊和分隊還做面條和甜年糕小豆粥,大飽口福,指揮班難道就是懶漢嗎?」一 副垂涎三尺的腔調。 中隊長的原則是:嚴禁徵收。但是,可以吃甜年糕小豆粥和面條。 這種自相矛盾而又彆扭的話,使我們聽了以後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所以,干 脆當成耳邊風,不予理睬。 把一大堆雪白的精製白面做成了甜年糕小豆粥、面條等等。士兵們在路邊趕做 面條,身上沾滿了白面,馬從這條狹窄的道路通過時,拉下了許多糞便,士兵們順 手就將手裡的軟面團擲向馬屁股。反正麵粉有的是。結果,馬糞上就像被撒了一層 石灰一樣。 大家開始在城邊的湖裡洗衣服,洗澡。那些狼吞虎嚥的人,吃得躺下來連呼吸 都感到困難。 我的背包裡塞滿了徵收來的點心、砂糖,此外還有名人字畫、兩把有姓名落款 的折扇、一罐備用糖精和一罐奶粉等,這就增加了行軍的負荷。只要有了砂糖就能 做好吃的,所以我們盡可能多帶些砂糖。 貪吃的野口終於吃壞了肚子,成了病號。他把自己的胃當做糖袋,裝了一肚子 甜食,第二天,我撿了一輛沒有外胎。 咯吱咯吱作響的人力車,滿載糧食和野口的背包便出發了。 沿途火災四起,老太婆們哭得死去活來,痛不欲生。她們的怒罵、詛咒,在我 們聽來,不過是又一群鳥兒在鳴叫。這就是戰敗,這就是戰爭。成千上萬的部隊洪 水般地從無錫城裡湧了出來。 沿著鐵路向武進進發。我們分隊因為一邊護理野口,一邊前進,所以不得不落 在大部隊的後頭。野口一個人的不小心,給我們大家添了麻煩,掉在大部隊後面一 百多米。我們這夥人就像搬家一樣,嘴裡哼著小調,拉著被糧食和背包壓得幾乎快 散架的人力車。 突然,不知從什麼地方傳來了槍聲。心想,一旦戰鬥打響,這一車東西怎麼辦 ?戰鬥並不只在公路上打響,人力車並非處處能夠通行,況且,更不可能拉著它在 槍林彈雨中四處奔跑。 於是,我們想抓一個苦力。午飯剛過,我們抓來了一個正在田間揮鋤翻上的老 頭,讓他替我們背行李。這個老人看來已是年過六旬,出於我們的需要,不能可憐 他,我們盡可能多地背上糧食,剩下的糧食也讓老頭盡量多背些。我們的背包實在 太重了,如果這時跌倒在地,就會像翻了身的烏龜一樣,若無人相助,就不用想再 站起來,但是因為我們的貪婪,儘管很苦,終究沒有捨得扔掉一點。 我軍一彈未發便占領了常州,看來敵人放棄了常州,撤退到丹陽準備死守。各 家的牆上都用粉筆寫著「丹陽集合」。由此便可準確地判斷出敵人所逃之地。原來 是敵人已潰不成軍,指揮失靈,無奈只好依靠「丹陽集合」的形式傳達命令。 十二月二日。正午剛過就抵達丹陽附近。第一大隊沿著小河前進,我第三中隊 擔任尖兵中隊,並且還給我們配備了一個重機槍小隊。右邊鐵道上為第四中隊,河 的左岸上為第二中隊,兩隊齊頭並進。戰鬥陣形部署完畢,只等發令開炮了。 我中隊第一、第二小隊為一線部隊,我所在的第三小隊為預備隊,我所在的分 隊只留下了野口和苦力,其他人員全部加入了戰鬥行列。 戰鬥中傷亡很大。西原少尉受到已經出現的死傷情況的刺激,十分緊張。他率 領第一小隊奮戰前進。第三中隊對面竹林裡有兩三戶人家,竹林中捷克式機槍正在 吐出火舌。 西原少尉已將生死置之度外,沖在前頭,高喊:「前進!攻擊!」奮不顧身地 向敵人沖去。可是,對這一有勇無謀的行為,子彈並沒有留情,毫不客氣地打中了 西原少尉的肚子,少尉應聲倒下了。第一小隊失去指揮後,成了預備隊,決定由我 們第三小隊接替他們上火線繼續戰鬥。 我們散開隊形前進。進入窪地後,卸下背包準備出擊。 左邊有一條低窪的路,臭水河的對面是竹林。 為了減少我方傷亡,我們從低窪道路逼近敵人。因為前方的敵人沒有發現我們 ,我們能毫不費力地前進。不料,左後方遭到了敵人猛烈的射擊,突如其來的射擊 使我們措手不及。 其火力點設在臭水河對面的竹林裡。捷克式機槍正在猛烈地向我們射擊,嚴重 地威脅著我們。沒有任何東西可以掩蔽身子,我們只能爬上山脊臥倒。這樣處理實 在得當。因為敵人子彈從低處向這裡射來,而我們卻臥倒在山脊,恰好成了射擊的 死角。 山脊上是一個個上饅頭式的墳堆,我們正好加以利用,各自前進。重機槍從後 方猛烈射擊,掩護我們。出擊之際,我們要首先擊退左後方竹林裡的敵人,於是, 向竹林裡發射了幾枚擲彈筒,把敵人的機槍打啞了。這時,正面敵人的捷克式機槍 瘋狂地向我們掃射。每隔幾秒鐘,子彈就像一陣風向我們飛來。我們在墳堆後面隱 蔽向前接近敵人。子彈射在地上,震耳欲聾。但是,我們並不害怕。「畜生!」我 們只感到怒火在胸中燃燒。此時此刻,我們的一切行動,好像魔鬼附體一般。然而 ,並非喪失理智,盲目行動。我們的大腦極度冷靜,仍不乏敏銳,在這種極度的亢 奮中,淹沒了其他所有的感情,冷靜的大腦只保持著敏銳的觀察和大膽的判斷。與 其說我們是考慮敵我關係、與友軍的關係以及敵人的狀況,不如說是憑自己的實際 感覺和判斷,採取有效的行動。友軍掩護我們的重機槍子彈猶如飛沙走石,在敵軍 頭上撤下。但是,敵人絲毫不買賬,繼續瘋狂地向我們掃射。還不是出擊的時候。 中隊長手持軍刀等待時機。敵人的子彈射在墳堆上,零零星星的墳堆一個接一個地 成了射擊的目標。士兵們利用敵人轉移目標和裝子彈的空隙,不斷向他們逼進。 「中隊長閣下,發射擲彈筒怎麼樣?」不知是誰建議。 「行!喂!射擊手!先打兩發看看!」中隊長回答。 一會兒,射擊手在隱蔽處打了兩發。擲彈的爆炸聲很大,聽起來讓人以為是炮 彈。僅僅是兩發擲彈就使敵人喪魂落魄,敵人的機槍頓時成了啞巴。見此狀,荒木 伍長一躍而出,大家心領神會,無須吹沖鋒號,也不用下命令,都知道沖鋒的時刻 到了!大家不約而同地手握閃閃發光的刺刀步槍,一鼓作氣向敵人沖去。七十米! 六十米!五十米!跑得氣喘吁吁。這時,八田一等兵倒下了。其他幾個也「撲通」 。「撲通」……接二連三地中彈倒下了。「是活?還是死?」閃電般地在我的腦海 裡明滅。 太陽已經掛在白塔的頂上,微有寒意的樹枝飄零著黃葉。 敵人盤踞的竹林裡,架機槍的地點落滿了彈殼,還有幾百發子彈在彈藥箱裡原 封未動。竹林裡的房子己成廢墟,院牆和屋牆上開有可以通過人的大洞。太陽從白 塔的頂端逐級下降,戰鬥淹沒在這寧靜的夜幕之中。 突然接到了緊急命令:「火速做飯!」到處燃起了篝火,士兵們在黑暗裡像鬼 怪一樣浮現出來,忙成一團。 做完飯就出發了。 第二天我們行軍在寬廣的大道上,下午一點左右到達了白兔鎮。在這裡,我們 接到了令人喜出望外的命令——中隊將在這個村子駐紮一周左右,各宿舍務必打掃 乾淨!這真是大喜過望,令人鼓舞。 我們立刻去找來了麵粉、赤豆,還殺了豬,準備美餐,張羅睡處。聽說中隊長 將親自到每個宿舍檢查衛生情況,所以大家修建廁所、進行打掃,忙得不亦樂乎。 我們開始動手做甜小豆粥。忙了一陣後,總算掃清地方。 搭好了槍架、舖好床、宰了豬。我們在鍋裡煮著小豆,倒在舖上抽著煙議論: 攻打首都南京正處在最關鍵的時候,卻為何讓我們駐紮在這裡按兵不動。對其原因 ,我們交換著各自的推測。 正當我們閒聊了約一個小時的時候,傳令兵帶來了令人憤慨的命令:「立即准 備出發!」 不滿、牢騷、憤慨之聲四處響起: 「這是世界上最短的一個星期!」 「一星期只有四小時!」 「趕快請中隊長來檢查廁所!」 「還要檢查槍架和清潔狀況!」 「還有更重要的呢!請受檢查的中隊長快來,看看我的屁股眼是否乾淨!」 「媽的!如果不嚷嚷檢查檢查,老子可以美美地睡上四小時,這一來泡湯了!」 我們氣得一邊罵街,一邊不得不趕緊整裝待發。 野口帶來了三個苦力。一個是十六七歲的可愛的少年,一個是三十歲左右的青 年,另一個是年過六旬的老頭。 其他分隊把糧食馱在牛背上,還有人把半生不熟的赤豆裝在簍子裡帶走。 短暫的「一周」駐紮就這樣過去了,我們行進在一片遼闊的丘陵地帶。越過不 長草木、一片紅土的丘陵,邁上了通往南京的大道。 傍晚到了一個村子,據說從這裡到南京只有十五裡。南京的敵人正在撤返,有 一部分部隊已在句容佈下了陣地,我大隊是聯隊右翼先遣部隊,任務是向這裡的敵 人發起攻擊。 我們在這個村子裡做晚飯。我們走進了一戶人家,房子很大,二樓有許多書籍 ,看來主人和兒子很愛學習。 十二月四日。 天氣寒冷。行軍路上,寒風刺骨。呆在屋子裡的時候,大家都想圍著火堆盡量 暖和一下身子,恨不得把火堆抱在懷裡。 寧靜而又嚴寒的夜越來越深了。總覺得心情也隨之沉重和緊張起來了。 還有最後的五分鐘就要開始攻打南京了。死神在我們前方,露出貪婪的冷嘲, 等待著。我的二十六歲只剩下最後幾天了。不!也許只有幾小時了。父老鄉親們不 時地浮現在我的腦海裡,父親在我的面前,母親在微笑,弟弟默默地守著我,妹妹 在呼喚我。 「列隊!」終於出發了,時針指向整九點。 在黑暗中,香煙火一個個掐滅了。「一,二,三,四……」響著低微的報數聲 。 第四中隊在前面帶路,一會兒走的是羊腸小道,一會兒走的是田梗時間一分一 分地過去,寒氣也越來越逼人,我們彷彿走在高原上,周圍一片漆黑。疲勞、寒冷 和瞌睡在折磨著我們,突然,前方傳來槍聲。 槍聲連續「啪啪啪」作響,猶如將一把蒲扇貼著飛快轉動的自行車輪子發出的 聲音。敵軍和友軍四中隊的機槍聲交織在一起,打破了黑夜的寧靜。先頭部隊與敵 人交戰時,我們停止了前進。 前進一停止,就感到寒氣開始從四面八方吞噬我們的身體,肉體受著寒氣的折 磨,睡意使得我們很緊張。手觸摸到槍機等金屬物體時,甚至會冷得發痛。不一會 兒,部隊折向了一條岔道。 敵人還在向黑暗處射擊。到處都可以看見篝火,大概都是凍得打顫的敵人點燃 的。 部隊繞開敵人陣地前進著,好像是怕和敵人遭遇。 我們的任務是避開小股敵人,直驅南京。黑暗中,在那彎彎曲曲、七高八低的 田埂上走了很久。寒氣越來越重,讓人感到至少是攝氏零下十度。嚴寒之苦我實在 難以忍受,不由得掉下了眼淚。手腳都凍得不聽使喚,彷彿四肢要離開身體一樣, 恐怕這是我從未體驗過的寒冷,我流著淚,咬著牙。 部隊穿過竹林,上了大道後,停止了前進。黑夜裡,有幾戶人家隱約可見,上 級命令我們警戒這條大道,在路邊的凹地裡擺開了陣勢。嚴寒凍得我們心髒幾乎停 止了跳動,肺像是已經凍結在冰冷的空氣裡。狹窄的溝裡無法躺下,只好坐等天亮 ,我把從內地帶來的緊腿褲穿上以後仍然覺得很冷。夏天在北支那,為了減輕背包 重量,曾經想把羊毛衫和羊毛褲扔掉,因為沒有捨得而一直帶在身邊,現在派上用 場了。當時由於炎熱、疲勞和辛苦,即使扔掉一頁紙都會感到一陣輕松,但我在行 軍途中一直背著它們從九月、十月到十一月,整整背著它們走了三個月。這種貪慾 是我獨有的呢,還是人之共性呢? 每當我感到睡意像繩子一般用力牽動我身體的時候,而寒氣又從繩子的另一端 拚命地將我往回拉。多麼寒冷的夜晚!令人睏倦的夜晚! 我在黑暗中散步的時候,在地上揀了一捆稻草,分給好幾個戰友,每人屁股下 不過墊了十五六根。僅此一點兒,大家都覺得像坐在暖氣上一樣暖和。 屈著腿的膝蓋頭像是裸露在外碰著冰冷的東西一樣,凍得發痛,我靠著斜坡坐 在十幾根稻草上,蟋縮著身體等待天明。然而,這個連血管都快要凍結的寒夜,竟 是個漫漫長夜,好像永遠不會天亮似的。 夜空漸漸泛白,我也甦醒了過來,不由得覺得渾身的血發熱了,我要舒舒服服 地吸支煙。別說背包,其他隨身攜帶的所有物品上,都降滿了霜,遍地都是刺刀般 的霜柱。幸虧沒有颳風,天氣雖冷但是還能挺得住,否則,那就擋不住寒冷了。 天亮後一看,感到非常遺憾的是,黑夜似乎使我們瞎了眼睛,近在兩間前面的 路上,老百姓逃跑時扔下了許多衣服和被褥,早知如此,昨天夜裡我們就不會挨凍 了。 我們立即掃蕩了村子,抓來了五男一女。先將五個男人綁在樹上,另一個因為 是女人,把她放了。可是這個女人緊緊抱住一個二十六七歲皮膚白淨的男子不肯離 去。她看上去二十二三歲,可能是這個男人的戀人或愛妻,因而不忍離去,表達了 她對這個男人熾烈的愛。那情景慘不忍睹。這時,有人拉開她,讓她趕快獨自逃命 ,可是她卻死死地抱住那個男子不放手。在他們家裡搜出了兩台敵人的無線電發報 機。不是他們進行了間諜活動,就是敵兵在他們家裡進行了活動。總之,物證俱在 ,那是必死無疑了。這個男人只會講一句日語:「謝謝!」或許他以為他所說的日 語「謝謝」就是「請原諒我」的意思。即使我們對他說「把你殺了」,問他「這個 女人是你的老婆嗎」,問他「村子裡的敵人什麼時候逃跑的」,「你是不是在搞間 諜活動」,他都只用一句日語來回答:「謝謝!」雖然他並非故意這樣,但是我們 總覺得這是在耍弄我們,令人惱火。 被綁在樹上的人,有的被刺死,有的被砍死,有的被擊斃。 我們對這一對青年男女很感興趣,所以把他們放在最後處死。 「把這女人從男人身邊拉開!」中隊長下令道。 一個士兵扳開女人的手,使勁地把她拖開了。另一個士兵「晦」的一聲用刺刀 扎進了男人的胸膛,女人一聲大叫:「礙…」發瘋似的沖過去,緊緊抱住男人哭了 起來。她嚎陶大哭,好像要吐出血來。真是個非常動人的戲劇性場面。不一會兒, 她把緊緊地埋在男人胸口的、滿是淚水的臉抬了起來,衝著我」謠目而視。她懷著 對倒在血泊中奄奄一息、即將失去生命的男人的深深的愛,懷著對我們的刻骨仇恨 ,用手指著自己的胸膛說:「刺吧!」不,應該說是她嚴厲地命令著我們。 一個普通女人嚴然像將軍一樣以其巨大的威嚴命令我們! 「刺吧」 「嗨!」 「鳴——」她倒下了,像保護戀人一樣倒在男人的胸膛上。 這是殉難!是為愛而殉難!從她那豐滿的胸膛裡流出的赤紅的愛與恨的鮮血在 男人的身上流淌著,似乎還在保護著他。 這一出悲劇的確打動了我們,我們紛紛議論:「支那也有了不起的女人!」 「原來愛的力量比死更強大。」 我們當即在村子裡放了火,接著便向另一個村子進發了。 最近,對於我們來說,放火已成了家常便飯,覺得比孩子的玩火還要有趣。 「喂!今天真冷啊!」 「那要不要燒一幢房子暖和暖和?」 這就是今天的我們。我們變成了殺人魔王,縱火魔王! 當太陽升到竹竿尖頭的時候,命令我們開早飯,我們分隊走進一戶支那人家吃 了起來。但支那人家的米飯凍得像冰碴一樣,嚼在嘴裡如同生米。幸好還有山芋, 讓苦力煮熟,填飽了肚子。支那的山芋和蘿蔔一樣雪白。 吃完早飯,正在昏昏沉沉地打瞌睡的時候,遠處響起了「出發」的叫聲。一望 無際的丘陵幾乎是不毛之地,層層疊疊,像波浪此起彼伏。前方起伏處的頂點是敵 人的陣地,我軍第二、第三大隊是先鋒部隊,我們第一大隊是預備隊。 我擔任偵察兵,隨中隊長去了前線部隊的所在地。我中隊的小隊長已經全部陣 亡,眼下各小隊的召集人第一小隊是軍曹,第二小隊是軍曹,第三小隊是伍長。所 以,所謂軍官偵察兵,必須是中隊長親自出馬。說到中隊幹部,准尉戰死,曹長負 傷,少尉也戰死,另一名少尉負重傷,剩下惟一的幹部就是中隊長了。 我們三個偵察兵順小路前進。前面走來了一個穿長袍的支那人,他擺出支那人 特有的抱手方式——兩手插在藏青色的長袖筒裡。中隊長懷疑此人手裡拿著手槍, 有些膽小,停止了腳步,我想怎麼可能有這種事呢?於是上前搜了他的身。 沒有發現任何可疑的東西,把他放了。 但是,事後我們很後悔,這個支那人為什麼單身一人在戰場上四處游蕩呢?應 該把那傢伙殺掉。 我們到達的地方是第二大隊的伏擊地,大部分士兵躺在敵人射擊死角的斜坡上 ,少數士兵在陣地的前沿用重型武器向敵人射擊。敵人也在猛烈地還擊,他們的身 影清晰可見。 聯隊的火炮一轟,隨著劇烈的爆炸聲,敵人如波紋一樣四處散開。他們驚慌失 措、抱頭鼠竄的丑態,我們看得一清二楚。我在這裡遇到了丸山四郎君,他給我喝 了些支那酒,還給了我三支香煙。 近來,要七點過後天才亮。十二月六日早晨六點,天還未亮就出發了。只見前 方層巒疊嶂。穿過一條據說是通往南京的大道再前進,不遠處有一幢四周圍著欄杆 的石結構房屋。 有人說這裡是軍官學校,也有的說是兵營。廣場上還有用葦席搭成的簡易倉庫 ,裡面存放著馬具等軍用器材。馬具、水壺以及飯盒等幾乎所有的器材和日本的軍 用品一模一樣,還有一部《步兵操典》,其內容也幾乎和我們的相同。 我在這裡了解到,當這次戰爭開始時,敵軍是如何調查我軍內情,如何準備同 我軍作戰的。可惜的是,這本書當時被准尉燒掉了。這本書對日軍今後來說,有某 種程度的參考意義。 藍色的封面上寫著「極機密文件」五個紅字。 《日本陸軍秘密擴充兵力之判斷》二十六年四月《日本戰時陸軍兵員及編組之 判斷》二十五年三月《日本陸軍新編製裝備之判斷》二十六年四月(以上三個文件 日期均系民國紀年,分別指1937年、1936年、1937年。)從下午開始,我們第一大 隊編為右翼第一線部隊,分散前進。敵人在前面高地一帶布好陣,依靠火力進行頑 強抵抗。 白天的戰鬥幾乎在步兵炮和重機槍的攻擊聲中結束了,而我們卻聽著炮擊和機 槍的射擊聲迷迷糊糊地睡了。夜裡,敵人開始盲目射擊,我們又繼續前進,冒著無 法忍受的嚴寒,在黑暗中的田埂上東倒西歪地行軍。冷,大冷了!手腳的末梢神經 似乎已失去了知覺。因為晚飯吃了糯米飯吧,我覺得胃裡難受,隱隱作痛。我想吃 藥,將水壺放到嘴邊時,水卻倒不出來,已經結冰了。但是,水並沒有全部凍結, 只是表面一層結冰,所以「嘩啷嘩啷」使勁一搖,就冰破水出。 凌晨兩點左右,第二大隊隊長派人來和我們商定宿營地點,所以我們大隊也決 定找個村子住宿,我們真是歡天喜地。 此時此刻逃脫嚴寒之苦,實在是莫大的幸福。我們發現了一個村子。農民們見 我們進了村子,驚慌不已。我們首先搶了他們蓋的棉被,他們像壁風一樣拚命地抱 住不撒手。有一個婦女氣沖沖地趕來大聲地喊叫,要把被子奪回去,這個女人氣焰 囂張,對於我們這些日本軍太無禮。我們一怒之下一腳把她踢翻在地,於是這個撤 潑的中年婦女就像不倒翁那樣轉起身來,一聲不吭地呆了一會兒以後,嘟嚷著氣急 敗壞地溜進了黑夜之中。 我們每當宿營時,都是首先掃蕩村子,殺掉農民,然後睡覺。農民們之死可以 保障我們睡眠的安全。 我們往往僅僅為了天亮之前平安地睡上三個小時而讓許多農民去死。這也是戰 場上的一大悲慘情景。 十二月七日,早晨七點一起床就出發了。第一大隊是聯隊預備隊,第二、第三 大隊是前線部隊。從村子出來前進了大約一百五十米時,遭到了敵人的頑強抵抗, 戰鬥在激烈進行,火線上重機槍子彈已經不足,步兵炮彈也僅剩下六發了,而我們 預備隊卻是非常輕松愉快地得到了充分的休息。戰線絲毫未能向前推進。 據說三十五聯隊夜襲了敵人,占領了他們的陣地。我們預備隊因一線部隊未能 向前推進,所以得到了充分休息的時間。這真是因禍得福。但是,遲遲不能沖上去 奪取敵人陣地,實在令人焦急。第二、第三大隊都是些窩囊廢!我們邊抽煙邊議論 。 「如果子彈打光了的話,也得像三十五聯隊一樣,發起沖鋒!」我們說。「若 是我們的話,一定沖鋒,兩小時就拿下敵人陣地,給他們看看!」有的人還逞強地 說。 野戰部隊的士兵們總覺得只有自己打的是惡仗,什麼苦都吃過,只有自己才是 真正的王牌軍。連在同一個中隊的人都覺得自己的小隊比其他小隊要強——這種夜 郎自大的想法普遍存在於中隊士兵中。 「聽說,三十五聯隊的伙計們罵第二、第三大隊『你們這些小子知道不知道什 麼叫出擊』!你猜怎麼著,他們聽了居然不生氣。」還有人煞有介事他說。 有個大水塘,上百只鴨子在水面上游來游去。自從在中支那登陸以來,我們從 未得到輜重兵的糧食補給,糧食全靠徵收來解決。這是因為道路惡劣,輜重兵前進 困難。我們每到一處宿營,首先必須把第二天吃的大米搞到手。一看到鴨子,大家 高興得提高了嗓門在追趕。火線上正在追擊敵人,而在這個離火線兩百米的後方, 卻在拚命搶掠鴨子。我們槍擊棒打,弄到二十五只鴨子,肥嫩的鴨子加上鹽和糖烹 調,飽餐一頓,其味道美不可言。 士兵們把僅有的五六所房子擠得滿滿的,擠不下的士兵鑽進屋外的草垛裡御寒 睡覺。我也鑽進了草垛裡。十二月的氣候,天寒地凍。雖然我們感到寒冷,但卻沒 點篝火,因為篝火會把我們的位置告訴給敵人的炮兵吧。我們在草垛裡過了一夜。 八日,第一大隊從火線上換下了第二、第三大隊。第二、第四中隊為火線部隊 ,第一、第三中隊為預備隊。我們中隊是預備隊,倒也逍遙自在。 中午,我倒在草垛裡睡覺,木之下太郎躺在擔架上被抬了過來。據說他在做飯 的時候被流彈打傷了右大腿,子彈穿透了肉,當時劇痛難忍,現在已經不太痛,好 多了。他的傷口沒有敷藥,問我有沒有什麼好藥,我給了他一種叫「阿斯達姆」的 外用藥,還給他做了鴨湯。他一邊表示感謝,一邊大口大口地喝得很香。 「你加入生命保險了嗎?」我問。 「嗯。所以去住院。我挨了子彈,覺得很走運,這點傷沒啥!雖然現在你還沒 有受傷,但是更激烈的仗還在後面。聽說南京附近的陣地很大,從今天的情況來看 ,正因為你沒有受傷,所以危險性更大。我受傷了,反而安全,因為醫院是安全地 帶。你一定要多留神。」 「謝謝。我身上還沒有傷,還得前進。我不知子彈是穿過我大腿還是穿過我心 髒,一切聽天由命!命運這神秘莫測的力量在支配著我,所以,用不著小心,也用 不著留神。把生命托付給命運,向南京前進!」 「那麼,多保重!」 「再見!」 有個士兵來取擔架,說火線上已有四五個人陣亡,隨著向南京推進,戰鬥到了 白熱化。生死大權操縱在上帝手裡。 我想,這次命是保不住了!但是,我總想在死前,充分發揮我的作用。要是不 能如願,必將留下千載遺恨,死不瞑目。 能否沖出最後的死亡線呢?我已經沒有絲毫恐懼了。心中只有一個念頭,只想 精神抖擻,勇往直前,我們已經被戰神附體了。不怕千難萬險,不怕任何犧牲。 我們力大無窮,士氣沖天,所向無敵。 忽然傳來了激烈的槍聲,機槍在盲目地掃射,炮聲隆攏槍聲像波浪一樣,忽高 忽低。大約三十分鐘後,接到了前進的命令,剛才一陣激烈的槍戰,奪下了敵人陣 地。我們冒著敵人雨點般的子彈,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沖進敵人第二道防線。 第二中隊沖鋒時傷亡二十多人,只不過占領了敵人一個火力點,戰鬥又處於對 峙狀態。 寒天中沒有一絲暖意的太陽即將西沉,我們挖掘壕溝準備睡覺。夜幕降臨時, 命令我們到後方征糧。我們搜查了村子裡家家戶戶的各個角落,連一粒米也不放過 。接著不得不火速做飯,送給第二中隊的傷員和正在戰鬥的官兵們。在填飽了他們 的肚子之後,再做我們的,然後還得找米,結果,弄到的只是山芋。因為時間緊迫 ,沒煮就帶回陣地,像老鼠一樣啃起生的來。 每次沖鋒都使許多人送了命。沖鋒是我們最有力的武器。它比大炮飛機以及任 何現代武器都偉大,戰鬥愈激烈,沖鋒愈果斷。 我的一生或許就此結束。應該是赴死攻擊的時候了。我要沖鋒陷陣!我要把我 為攻打南京所擁有的激情力量當做我終生的驕傲和榮譽。為愛國而赴死之前,我將 拋棄一切私心雜念。一個優秀的士兵必須視死如歸,毫不猶豫。我決心成為這樣的 士兵。 我分別給母親、兄妹寫了遺書。 此時此刻,我懷著悲愴的心情,已完全決心赴死。傍晚,森崎部隊總算抵達。 輜重部隊也到了,給我們每人分配了十二支響牌香煙和少量的酒。 十二月九日。早晨七點,我們攻佔了敵人的陣地。敵人已逃進山裡,留下了堅 固的鋼筋水泥碉堡,上面用土和草進行了偽裝,前面有高七寸、寬兩尺的射擊孔。 碉堡的後側安著一扇厚鐵門,裡外都上了鎖,加了裝置,為了與其他的碉堡聯繫, 挖有交通溝。萬不得已的情況下才封閉射擊孔和鐵門,只要碉堡安全,人呆在裡面 就安然無恙。我們急行軍追擊敵人,穿過平原、越過山巒,發現三十五聯隊正在前 方大道上大搖大擺地前進。 中隊長喊道:「加快步伐!不能讓三十五聯隊搶先占領南京!」這一喊激起了 我們爭先恐後的情緒,一心要第一個沖進南京城。 我們的熱血在沸騰,氣力旺盛,不怕苦不怕累,心裡燃燒著希望,挺身大步向 前。 我們爬上一座滿是石頭的山,上面只有雜草。我們在山頂上俯視著剛才走過來 的高地,猶如海洋一般遼闊,又如山的起伏一樣伸向無限的遠方。巨大赤紅的朝陽 從東方升起,色彩斑斕,光耀奪目,蔚為壯觀。群山延綿,層巒疊蟑。我們下了山 又上山,上了山又下山,翻過了三座山頂。這時,遭到了右側山上機槍的掃射,行 走在我前面的一名士兵當場犧牲,三名重傷。 南京在哪裡?我手搭涼棚,蹄腳極目四望。但是視野裡沒有一處像南京。只聽 到從遠處雲層下傳來友軍飛機的轟炸聲,猛烈可怕,接連不斷。 南京總攻擊開始了! 我們把死和痛苦拋到九霄雲外,向前奔跑,猶如餓狼撲食。 在最後一個山頂上休息的時候,發現三十五聯隊依舊在通過山下小路。看來他 們要搶在我們前面進南京了。 「可是……」荒木伍長說,「也許這幫傢伙先到南京,但是南京是敵人最後的 防御陣地,規模最大。防線不會輕易突破,將有一場激戰,等他們和敵人交戰,打 得差不多的時候,我們出其不意地殺進城裡,豈不是更好嗎?所以,還不定誰先進 南京城呢!」 我們開始下山,從狹窄的石子小道像猴子似的滑下去。 當下到平地的時候,幾名遭到我們突然襲擊的殘兵敗卒,如驚弓之鳥從山麓的 兩三間破屋子裡逃了出來,被我們當場擊斃。 兩三個戰友從屍體懷裡摸出香煙貪婪地吸了起來,好像在說:「好久沒抽了! 」有人甚至還搜錢。我很討厭從死人身上找煙抽,總覺得抽了他們的煙就意味著死 亡,所以碰也不去碰。前進了大約兩里路,看到在石頭路標上寫著「南京市」三個 字。 我們就像碰上追蹤了五年甚至十年的敵人一樣,精神為之一振,情不自禁地高 呼:「萬歲!」這尺把長的石頭路標,簡直是我們的辛苦、死亡和鮮血的結晶。 我們走得更歡了。右邊有座大山,中隊長查了地圖,說是紫金山。 紫金山下有一座雄偉的白塔,後來才知道,那是孫文的墓。從遠古堯舜開始, 擁有四千多年歷史的世界第一大國——富饒昌盛的支那,在清朝道光皇帝時代和英 國之間發生了鴉片戰爭,英軍進攻並封鎖了廣東、廈門、寧波、上海等地,逼至南 京,就這樣,香港被英國占領了。第二次是英法等八國聯軍發起侵略戰爭,北京文 化被毀,古代文化珍品慘遭洗劫,九龍地區割讓給英國,基督教傳教士取得了居住 權,擴展勢力,滲透到支那的邊邊角角,阻礙了聖戰。英法侵略亞洲實在令人憎恨 。英國人侵略印度,改朝換代,維多利亞女皇成了印度的皇帝,還征服了巴基斯坦 ,吞併了緬甸。法國滅掉了越南,將安南、東京、交趾支那合並起來,稱作法屬印 度支那。俄國占領了西伯利亞,並利用《璦琿條約》占據了黑龍江以北和烏蘇裡江 以東地區。列強為了欺壓清國,相繼發動日清戰爭。 北清事變。日俄戰爭等,清朝在宣統年間滅亡。憂國之士孫逸仙為建立理想國 家發起革命運動,聯合張作霖、段琪瑞打敗了直系軍閥曹錕、吳佩孚等,取得了革 命的成功。孫文臨終前留下遺囑:余致力國民革命凡四十年,其目的在求中國之自 由平等。積四十年之經驗,深知欲達到此目的,必須喚起民眾及聯合世界上以平等 待我之民族,共同奮鬥。現在革命尚未成功,凡我同志,務須依照余所著建國方略 、建國大綱、三民主義及第一次全國代表大會宣言,繼續努力,以求貫徹。最近主 張開國民會議及廢除不平等條約,尤須於最短期間促其實現,是所至囑。 而今他長眠於紫金山下,若他九泉有知,定會痛斥蔣介石的所作所為,並大聲 疾呼:「革命尚未成功!」蔣介石正在破壞革命。明治四十五年二月,清朝在宣統 時滅亡。民國建立二十六年之後,蔣將再次毀掉國家。具有諷刺意味的是,就在中 山陵下,正進行著最後一場激烈的攻守戰,這是一場劃時代的激戰。 南京歷史悠久。一千六百年前,也就是我國一千年前神武功時代,孫權建吳, 立南京為都,與曹丕所建魏國、劉備所建蜀國鼎立,後東晉、南朝都相繼定都南京 ,而今蔣又占據此地。 南京正在變成地獄演奏場,正在變成天昏地暗、屍橫遍野的巨大墳場。炮彈哼著 黃泉曲,滅絕人性、慘不忍睹的屠殺情景就要在我們面前展現。 「白塔右下方有敵人,第三中隊進攻!」傳令已到。大隊長正貓著腰在矮樹陰 下用雙筒望遠鏡了望。第一、二小隊火線作戰,我們是預備隊,我就在大隊長身旁 。猛烈的子彈在空中呼嘯,火線的士兵們忽而匍匐,忽而臥倒,忽而沖鋒,努力地 前進著。不知是不是因為敵人的火力太密集了,前進的速度很慢。大隊長透過望遠 鏡看到這種情況,高喊道:「第三中隊前進!沖鋒! 「第三中隊前進!衝啊!」大隊長憤憤地喊著,又下了命令,可中隊還是躑躅 不前。 大隊長咬牙切齒地又怒吼道:「傳令兵,傳了命令沒有?」 命令再次傳了過去。 敵人的捷克式機槍正對著他們掃射,但沒有出現傷亡。 「喂!呆在那裡的是什麼人?」大隊長衝著我們怒聲問道。 「我們是第三中隊的預備隊。」 「趕緊增援!立即進攻!」 我們「咕嘟」喝了一口軍用水壺裡的水,躍身向前衝去。 子彈舖天蓋地地飛落到我們身邊,高坡上的敵人把我們看得一清二楚,瘋狂地 掃射過來。我越過田壟,以田埂作掩體,一點點地前進。我分隊的兩個惟命是從的 苦力,一個是可愛的少年歐姆遜(人名,此處為音譯。),一個是三十五六歲的男 子,他們也和我們一樣,為了避開子彈,不時地臥倒、匍匐向前。除他倆外,我們 一開始還用過其他苦力,可都是些懶蟲,最後只留了這兩個。這些苦力干完活回家 之前都向我們討一份類似「身份證」的東西,這對他們來說就是護身符。 對忠厚老實的苦力,我們就給寫上「該苦力乃忠厚老實的良民,為此望各部隊 放行。東部隊長」。雖然沒有「東部隊」這樣一個編製,但後方來的士兵不知道前 面都是些什麼部隊,都能認可這種「身份證」。這些苦力都是我們自作主張從田間 地頭或是躲藏的地方抓來的,並沒得到中隊的認可,所以不可能讓中隊長出證明, 於是我們只得簽上各自的部隊姓名。但是,如果苦力偷懶、不老實,便寫上:「此 苦力乃偷懶耍滑之徒,是死是活,聽憑各隊戰士自由發落!」反正這些支那人看不 懂日文。他們以為蓋了印才是真的,就硬纏著我蓋上三文印。這枚圖章是我領薪水時 用的,有時也當做部隊長印章。我曾經遇到過一個苦力,將另部出具的「讓其生讓 其死悉聽尊便」的證書當個命根子似的揣在懷裡,就像捧了個寶貝護身符。 見此狀,我捧腹大笑,給了他一個耳光,又讓下一個士兵接著扇他,直到最後 一個士兵。這個苦力挨了每人一個耳光後愣在那兒,哭了起來。 我們那兩個忠誠的苦力惟恐掉隊,直喊著:「大人!大人!」跟了過來。 我們終於到了鐵路路基的斜坡。鐵路這邊有一條小河,膛過小河,上了斜坡, 先抽了一支煙。鐵路前方是一片長滿了卷心菜的平地,卷心菜整齊地排開它們的圓 腦袋,敵人在卷心菜地盡頭的高坡上向我們狂射。過了鐵路,敵彈肆無忌憚地吞咽 著我們的鮮血,封鎖了我們前進的道路,像是在警告我們鐵路這邊是他們的地盤。 第二小隊首先從鐵路躍入卷心菜地裡,個個像得了狂熱病似的,發瘋地沖了過去。 彈聲更加激烈了。接著是我們第三小隊。擔任小隊長的荒木伍長如一陣風沖了過去 。隨後,又有兩個士兵越過了鐵路。這時,我們接到了第三中隊的預備隊到左邊村 裡集合的命令。這一來,我們就無須闖入鐵路對面的子彈地獄了,也就沒跟在小隊 長後面。也許這是貪生怕死吧!但這是遵守大隊長的命令,天經地義。大隊長的命 令對我們來說不啻為天大的喜訊,我們嘴上雖然不說,心裡卻暗自慶幸自己在沖出 去之前就接到了他天使般的命令。此時此刻,再沒人去關心沖出去的小隊長和那兩 個士兵的死活,只顧自己的安危,西本分隊長跳出來,為了通知第二小隊和第三小 隊的三個人到左邊村子集合,他順著鐵路斜坡跑過去。我們向村裡走去。大家都若 有所思,可都一言不發,默默地往前走。 村裡只有十來戶人家,慘遭炮擊,百孔千瘡。在激烈的子彈聲中,太陽戰戰兢 兢,直往大地後面躲,就在這時,荒木伍長和兩名士兵隨著西本一起回來了。荒木 伍長在哭,氣憤、窩火的淚水從他臉上止不住地往下淌。 「你們怎麼不聽我這個小隊長的命令!貪生怕死!」他吼著,像吐什麼髒東西 似的,說完咬著牙,強忍著眼淚,寒風颼颼,吹透了我們的心。 「跟我沖過去的只有兩個人!」伍長長歎道。 大家心裡空蕩蕩的,槍炮聲在我們前後左右瘋狂地咆哮著。 有人辯解道:「小隊長沖上去之後,我們接到大隊長的命令,所以沒有跟上, 在我們進攻前,大隊長就因我們沒執行好他的命令而大發雷霆。若是這次,明明接 到他的命令,又不服從,他豈不又要火冒三丈?」 這並不是托詞,在一定程度上是我們的心裡話。前一次,大隊長在下了「第三 中隊沖鋒」的命令後,不知什麼原因,沒被及時執行,致使大隊長大發雷霆。我們 嘗到了苦頭,所以這次才派出傳令兵去通知小隊長返回。 小隊長伍長說:「大隊長的命令是下達給中隊長的,不是直接沖你們發的!」 聽了這話,我們只好沉默不語。 我們走進一所被炮彈炸飛屋頂的房子。屋子四周牆壁坍塌,裡面滿是斷木頭、 炸飛了腿的桌椅,還有露出破布片的籐條行李箱。我們就在堆滿了雜物的屋子裡坐 下休息。有四個大罈子,裡面滿是可口的醃菜,這一發現讓我們喜出望外。 我們把第二大的午飯都做好了,烘乾衣服後,躺在斷木旁睡著了。在這種地方 生篝火會暴露目標,只好裹上破布片,躲在碎木板裡擋風御寒。時針指向深夜十二 點。 寒冷的夜空繁星閃爍,敵軍的照明彈像流星一般不時閃過。機槍子彈就像索命 鬼般在瞅瞅作響。迫擊炮在寒冷的夜空中轟鳴,這槍炮聲不同平日,它猶如龐大的 動物瀕死瞬間耗盡全身氣力、垂死掙扎時發出的狂吼聲。 夜色更深了,槍炮聲也越來越大,就像是人在害怕時發出的顫抖一樣。 敵人的槍炮聲並非進攻,而是消極防御的恐怖的哀嗚。 夜色愈濃,敵人心中的不安、恐怖與疑惑也變得越來越深。 友軍幾乎一槍未發,因為他們深諳「無的放矢」的含義,不虛發一槍。看來這 又加深了敵方的不安與疑惑,他們就像閉著眼睛打水仗的孩子把水到處亂潑一般, 在黑夜裡向四面八方放空槍。 在我們眼裡,子彈像金幣般值錢,而敵人卻視如垃圾廢物,四處潑灑。 多麼猛烈、刺耳的槍炮聲啊!炮彈的爆炸聲在黑暗中迴盪。 這簡直是地獄裡的大合奏,是殘酷而猙獰的殺戮,是充滿破壞欲的狂吠。在這 野蠻的吼聲中,繁星冷靜而安詳地閃爍著。這多麼具有諷刺意味啊! 我是一個極端懦弱的自私小人,只有當生命面臨危險時才意識到生命的可愛與 美好。 我們應該豁出去,將自己的一切乃至生命,奉獻給親愛的祖國。 現在難道是歎息自己軟弱的時刻嗎?應該做一個能慷慨赴死的人。在這兒,在 可稱之為「屠殺人類重工業」的戰場上,生命甚至不抵一粒塵埃。 野蠻與慘無人道,在各處嘲弄著我們,在等著吸食我們的鮮血。 荒蕪、廢墟與混飩就是惡魔的安息處。 有一首歌叫《人們鼓勵我犧牲戰場,這歌詞聽來,死亡簡直成了我們的目的了 。果真如此嗎? 《葉隱》上寫道:「所謂忠義,就是指死。所謂武士道,就是指死。」 死!死!死! 啊!還是想活下去,我們不能夠泰然赴死的苦悶心情中,甚至產生了自己一個 人不死,戰爭也能打勝的卑鄙心理! 但轉念又會想到,如果確實需要捐軀,自己也能含笑面對。 活著的人想生存下去。生者求生,這難道不是人之常情嗎? 但作為一個日本人是不能因為這個理由而采取膽怯的行動的。 決不能苟且偷生!也不要膽怯而死! 要在日本人的自然中生,在日本人的自然中死! 對了!渴望生存並非怯懦,而是自然情感的流露。但是,如果死得有重大意義 ,也就是非死不可的時候,就應大義凜然,慷慨就義。 最優秀的士兵既不是上等兵,也不是二等兵,而是指那些作為一個日本人,作 為一個日本士兵在他該獻身的時候,義無反顧、毫不猶豫的人。 寒氣逼人,蒼白而混濁的星星以它永恆的冷澈閃爍著皎潔清輝。 死神片刻不停地演奏著地獄之曲,唱著死亡之歌。 我不知不覺進入了沉沉的夢鄉。 十二月十日。多麼猛烈的炮聲與爆炸聲啊! 拂曉,友軍萬炮齊鳴,猛烈的炮聲把我從夢中驚醒。大剛放亮,友軍的野戰重 炮、野炮、山炮、步兵炮齊聲發出了怒吼,像是對敵人昨夜的炮擊進行變本加厲的 還擊。頓時炮火連天,轟隆的炮聲幾乎要使地軸開裂。從後方射來的炮彈像特快列 車般,從我們頭頂呼嘯而過。 敵人也在拚命還擊。友軍的飛機開始了轟炸,敵人的高射炮對著飛機開火。但 炮彈還沒打到飛機,就在飛機下方爆炸,騰起一團白煙,突然閃現在青空。轟隆隆 的炮聲愈演愈烈。炮彈在轟鳴、呻吟、咆哮、狂叫,跳著死亡之舞,在這嚴酷的戰 場上,沒有任何妥協的余地,它是一場生與死、勝與負、你死我活的慘無人道的較 量。 整個上午都是炮兵進攻。我們去徵收糧食。每個分隊派出了兩三個士兵。 我們來到一個村莊,這個村莊在建房時可能考慮到了戰爭,家家都砌有很高的 石頭圍牆,使得外人無法侵入半步。我勻砸破石牆翻了進去。只見一頭白毛驢豎著 長長的耳朵溫順地站在那兒,看樣子好久沒人餵它飼料了,它把長長的臉湊近我們 ,像要討點吃的,在它旁邊的士兵大罵一聲「混蛋」,「砰」地朝它肚子踢了一腳 。驢子蹦了起來,默默逃走了。不知為何,我看到這些東西時,總覺得它們很可憐 。 昏暗的室內除了一張床,沒有什麼值錢的家具。床相當氣派,骯髒的室內、粗 糙的房間佈局以及家具簡直沒法兒跟它比。這種床在中支那隨處可見,雖說已到了 十二月,床四周漆成朱紅色的細柱子上還懸掛著蚊帳,蚊帳的開口處掛著流蘇,就 像是神社門口的幕布。 看來像一年到頭都掛蚊帳的。床上還拴著各種各樣紅漆的飾物。泥地房間裡也 擺著一個漆得火紅的木桶。這種厚重美觀的桶,如果在日本只是結婚儀式上使用。 但在這兒,據說是受火紅色刺激,興奮後的夫婦用的尿桶。我們並不知道這些,用 來打水燒飯,直到燒出另有異味的飯後方知就裡。不幸中的萬幸是米飯尚未進口, 有的士兵歸罪於飯盒,把飯盒重重地扔了出去。 我征了三四合大米後,來到了另一家,這個人家的曬場上蜷縮著十二三個女人 和孩子,她們的臉上浮現著難以言狀的憂愁、怨艾和悲歎。她們的眼裡滿是敵意恐 怖和絕望,就像廣漠的夜空中閃爍著的一兩顆星星。她們用纖弱蒼老的雙臂緊緊摟 著自己可愛的孫子、兒子。她們像是四面受敵般地盡量靠在一起,瑟瑟發抖,煞是 可憐。幼兒儼然把母親和祖母的懷裡當成最安全的地方,當成了天堂,安穩而香甜 地睡著。 有的孩子緊緊抓住母親或祖母的一只胳膊,低著小臉;有的孩子緊躲在大人身 後,時不時向我們投以好奇與恐懼的目光。 有的母親像母雞護小雞似的,把三個愛兒摟在左、右方與胸前。等他們長大成 人後,今大的痛苦經歷將會給他們留下什麼樣的回憶呢?那時,他們該會對日本采 取什麼態度呢? 幼年時期橫遭敵軍蹂躪,將給他們留下深深的痛苦、血和淚的記憶。 到任何時代日本的孩子都不會有如此羞恥的記憶,這是何等幸福啊!戰爭必須 打贏!戰勝國國民吃麥飯和栗子飯,而戰敗國國民只能過吃稗子和野草的生活。 戰爭,是為了什麼?人類發動戰爭就是為了爭奪土地。 這種悲慘將不斷地重複直至地球毀滅為止。戰爭是一個國家的人民為維持生存 而采取的最高手段,難道人類最終要為分配月球上的土地而鬥爭嗎? 柔弱的支那婦女們,生命的余日無多。她們把命根子一般所剩無幾的救命糧, 挖空心思在破爛堆裡藏了又藏,而我的戰友一聲斷喝:「要恨去恨你們蔣介石吧! 」他的一記耳光便將她們恐怖而憎惡的反抗、將她們對這點救命糧的瘋狂般的不捨 之情,打到九霄雲外。 她們有什麼罪過呢? 那個戰友懂得愛和同情嗎? 難道這就是男子漢的勇敢嗎? 我悲哀地走過那裡,來到另一戶人家時看到了更令人心痛的場景。 我像叫花子尋找垃圾箱似的,用懷疑的目光在屋裡到處翻騰、尋找。我打開一 個籐條箱,嚇了一跳。微暗的箱子裡躺著一個出生不久、一聲不吭的嬰兒,我慌忙 從這家跑出。 在這空蕩蕩的房子裡,在這陰暗的箱子中居然有剛出生的嬰兒。嬰兒的母親已 經被殺害了嗎?他的哥哥都被拉上了抗日前線嗎?他就這樣餓死在這裡嗎?他那尚 未發育完全的神經,那上帝給他的惟一覓食本能是尋找母親的乳房吧?他會在籐條 箱裡餓得啼哭吧?被自家人扔掉的孩子難道僅此一個嗎?被自家人扔掉的孩子,被 拋棄在街頭的孩子處處可見。 母親留給他的血紅的珍貴綢緞將原封不動地成為他的裹屍布,籐條箱將一如原 樣成為他的棺材。 到處都是殘酷和悲慘。 這就是戰場 我總算找到了大約兩升米,踏上了歸途。 中隊還沒有前進,午飯後,步兵終於開始攻擊。 槍聲、炮聲一直持續著。 不破壞殆盡,不斬盡殺絕,便不停止的子彈的狂吠。 本卷未完 -------------------------------------- 文學殿堂 整理校對 轉貼請保留站台信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