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史郎日記 第五卷
八月二十五日。 最先離開朱家灣。上午七點出發。這是連微風都感受不到的炎熱天氣。強行軍 加劇了疲勞。夜晚很熱,再加上蚊蟲叮咬,睡不著覺,已筋疲力盡。道路極不好走, 又沒有水,只好用塘裡的泥水做飯。一件不幸但值得感佩的事發生了。 一個叫山中的新兵,在急行軍中,從正在泥濘道路上艱難行駛的輜重車輛間穿 行,由於當時太疲勞了,他的腳步一踉蹌,把作為軍人靈魂的槍支碰在車上撞斷了 。他望著已斷成兩截的槍,深感到自己沒有盡到責任,並想以死謝罪,決心在下一 次戰鬥中毅然獻身。他戰勝了疲勞和口渴,拚命地走。 僅憑著對自己的自責努力地走,最後終於倒下了,倒下時已經斷氣了。山中這 位新兵最後死了,他一直走到死為止。這是多麼悲壯的精神啊,直走到死要比中敵 彈死難得多! 如果沒有非同尋常的忍耐力和堅強的意志,是絕對做不到的。 換上普通人,說不定在倒下之前還會發出喊叫聲。他的死當然被列為戰死。 槍——肯定是物質性的,但是對於軍人來說,它是精神性的。山中是日本軍人。 我被他的可貴精神深深打動。 他的屍體被火化,聖火映照著夜空,他那頑強的精神又一次在我們的腦海中復 蘇。凌晨三點,大隊長特地趕來,在聖火面前脫帽,稱讚了他的可貴行為。 八月二十九日。 總算走到了廬州,這是個很髒的城市。沒有一個老百姓。 家家屋內都被破壞得一片狼藉,連下腳的地方都沒有,而且士兵們隨處大便, 臭氣熏大,發生霍亂了,令人放心不下。我們找到一間還說得過去的房子當宿舍, 暫時就在這兒防守。拆來門板舖在土地上,趕快搞了間日式房間。 八月三十日。 廬州也叫合肥,是個較大的城市。城牆用城磚砌得很像樣,道路也很寬,但如 今沒有一個老百姓通行。 我擔任放哨,向小東門的哨位走去。小東門附近有一排髒兮兮的房子,遭到戰 爭重創的廬州,充滿了髒、亂、污垢和霍亂。我們整理了房屋,在屋裡放了一張桌 子,桌子前還擺了把長椅,設置了警衛。出小東門有個碼頭,碼頭上高高地堆放著 壓縮餅乾、啤酒、汽水、菠蘿罐頭等食品。在二十多米寬的泥水般的河上,漂著幾 十艘內地用作漁船的十噸左右的船隻,這些船滿載著糧食,是上午九點和下午六點 來到的。我聽說家鄉間人的機帆船也要到這條河的碼頭來,大概遲早還能見到岡松 吧!我望著河水,高興地期待著。 哨兵們有時會來偷些壓縮餅乾,夜裡為了解困,「嘎崩嘎崩」地啃著。 有支那人駕著小帆船,把豬運到碼頭來。這兒是食品成堆的地方。 八月三十一日。 下崗回來,剛卸下裝備,突然新左的主人、助右衛門的龜君、鬼頭小二郎先生 來訪。我非常吃驚,因為做夢也沒有想到能在戰場上見到這些船員。我感到非常親 切,好像又呼吸到日本的空氣一樣。我得到一根正宗的金線、一盒香煙和罐裝牛奶。 據說他們的合同是到十月底。他們對我說:「一到十一月,就可以回內地了。 多保重,好好干吧!」 「內地」這個詞,聽起來就像是在夢境,我覺得它在夠不著的另一個世界。 九月一日。 無事可做,俯臥在毛毯上寫信。寫給佐佐木健一、齋籐良次、母親、吉峰勇二 郎、下戶利三郎、籐原規久男、潼子姐姐、父親、柿本文男、哥哥他們。 九月四日。 又輪到我去小東門放哨。帶上子彈、槍、米和飯盒去了崗哨。因為我是步哨負 責人,坐在辦公桌前感到無聊,便看起了雜誌。正在這時,有三個黑黑面龐的部隊 文職人員走過來說:「想見第三中隊的東。」 這一幫人是岡松他們,在這樣一個陌生的地方意想不到地見到了朋友,這種喜 悅令我振奮。 乍一見面,都有點認不出來了。岡松好像是船長,顯得很穩重。約好晚上去船 上拜訪他。 夜幕降臨了,我向碼頭走去。他的船拴在橋的下游。河面被暮色籠罩,對岸遭 到破壞的房屋黑黝黝的,一片蕭瑟景象。上船後,岡松問我:「吃完飯來的嗎?」 當我回答吃過時,他彷彿不滿他說:「讓你不要吃過了再來,可你……」接著又說 :「雖說沒什麼好東西,還是一塊兒吃點吧!」是啊,即便沒好東西,還是一塊吃 好!在這支那的戰場上,能在充滿了懷念的親切氣氛中一塊吃飯,該是多麼開心啊 !我真後悔,不該吃過飯再來。 他們的活干完後,飯送到船頭的甲板上。是醬油飯,旁邊只有一碗鹹菜。 我還是被留下吃飯,把兩碗泡上水的飯吃得精光。 船的周圍一片漆黑,河面上寂靜無聲。 聽說岡松有了女兒,他已經做父親了。我大概等不到當上父親就要死了吧!我 想這可能是我的命。夜色索繞在我的腳下。 這些船員們,仍是那麼樸實,他們的語言直爽、粗魯、簡單,而對人的態度毫 不做作,直來直去。與內地那種充滿虛偽、疑心和做作的社交相比,這些人讓我感 受到人間的真情。 他們告訴我,他們從九州的下關出發花了三天三夜,來到上海。他們又說,過 去一直以為去遙遠的外國是個夢想,去支那,是非常了不起的大事。可是僅僅三個 晝夜就來到了。到支那來,已不算什麼了,就感覺是到鄰居家走了一趟。 由於這次事變,很多人都來到戰場,並且所有這些人也都是這種感覺。它改變 了日本人頭腦中那種在狹小國土上生活的距離觀。 住在鄉間的人們到京都去四五個小時,都得又是打扮,又是帶土特產。現在覺 得十分可笑。四五個小時的旅行,對於我們來說,只不過是早晨的散步。 岡松問我:「怎麼樣?能得金鷂勳章嗎?」 我回答:「不知道。」 也許我過去所起的作用還夠不上金鷂獎,但是我絕對問心無愧,我為自己沒有 做過有愧的事而感到自豪。我相信自己可以堂堂正正地凱旋而歸。這一點,是我最 高興的。夜深時,我們互祝健康平安後告別了。 九月五日。 最近士兵們的情緒變得虛無起來。自打入濟寧以來,士兵們失去了緊張和熱情 。隨著戰爭的延長,空虛、憂鬱、破罐子破摔的情緒,漸漸有所抬頭。沒有任何希 望,沒有光明,沒有積極性,沒有活力的空虛的思想,每天在侵蝕著戰士們的心, 並且戰友之間各自為政,築起沒有和睦、沒有友愛的城牆,用生硬的、冷嘲熱諷、 帶刺兒的話互相反駁著,好像根本就不在意誰要說什麼,或者誰要做什麼。這種氣 氛在人們的心裡扎下了根。常常為雞毛蒜皮的小事展開舌戰,發生沖突。 在過去緊張的歲月裡,大家曾是一個互助友愛的集體,而如今每人都暴露出各 自的個性,年齡差異滋生的隔閡的心在互相撕咬。 在這種陰郁無味的頹廢、厭倦、焦躁、不和的低氣壓中生活,是很不愉快、非 常痛苦的。在我們的心中,已經沒有新鮮感了,感覺都遲鈍了。我已經感覺不到那 種戰場上應該置之度外的人生意義及種種真理。儘管我曾經努力想從一枚炮彈的彈 穴中尋求出點什麼。 隨著戰爭——殺人、放火、將市鎮夷為廢墟的戰爭的持續,與其說是對戰場的 感覺已經遲鈍,不如說是已司空見慣,對戰場上所有事情已不再感到稀奇了。 九月八日。 時隔好久,接到了國內的來信。妹妹的信中還夾有照片。 她變漂亮了,如同幼香魚一樣清純美麗,洋溢著十九歲青春少女的美。啊!多 麼嫻靜可愛,我祝願初枝妹妹幸福,久子姐姐和父親也都來了信。 面對我們兄弟們的情況,父親表現得非常堅強。壯年的豪氣躍然紙上,六十五 歲的父親的確像是年輕了二十歲。 父親把我們三個兒子都送上了戰場,並為孩子們祈禱武運;他思念牽掛著孩子 們的辛苦,還要用戰場的精神鼓勵自己,真是位可愛的父親。他在信中寫道:「正 吉出征之後,直到今天,他一天都沒有休息,始終在堅持幹活。」 雖然父親也常常因咳嗽夜晚睡不著覺,但他說大概是精神戰勝了身體,總算沒 有生病,挺過來了。姐姐信中寫道:「雖然父母讓你們三個兒子都出征去打仗了, 但他們毫不悲傷。」 在此我向可憐的父母獻上我的祝願,祝願他們寬心再寬心。 為了做到一接到出發命令就能毫無牽掛地出發,我們事先買好了香煙和點心。 兵營的小酒店就在寬闊的道路邊上,士兵們黑壓壓的一片,都爭先恐後地大聲嚷著 ,手裡握著軍票,揮動著胳膊,就像那些股票市場上對行情失去判斷能力的人一樣。 羊羹、桔子罐頭、菠蘿罐頭、干點心、汽水,轉眼間就賣掉了幾十箱。 我們必須在戰鬥開始前考慮好該帶幾盒香煙,預測好下次戰鬥結束的天數,保 證香煙夠用,因為戰場上不會有任何香煙舖。我估計攻打漢口要花兩個月時間,於 是買了六十盒香煙。 九日下午突然接到了出發命令,緊張地做好出發準備,入夜後乘上了卡車。 卡車在黑暗、惡劣的道路上喘著粗氣行駛了一夜。第二天上午九點左右,剛到 六安,就下車開始了塵土中的行軍。右邊高高聳立著城磚建造的堅固城牆。 城外有個小公園。六安是敵軍將領李宗仁從徐州逃到這裡進行指揮的地方。 本來是一條四間寬的、挺不錯的道路,但同樣也遭到了嚴重的破壞。 前進了一會兒,便看到一條寬闊、清澈的河流。很多工兵正在架橋,材料和輜 重兵運的物資堆積如山。這個碼頭使人感覺到運送物資的水路已被切斷。我們通過 三尺寬的浮橋過了河。河水很清,在支那是很少見到的。河灘沙地比河面還要寬, 卡車行駛在墊有圓木的河灘上。 路寬好走,但是行軍仍舊很辛苦。九月的太陽還是火辣辣的,汗水不停地流淌 ,喉嚨乾渴得快要冒煙了。道路修在地勢高的雜木林中,找不到飲用水。在前進的 途中,常常遇見三五成群的趕往前線的士兵,他們兩三人一組,也有一人獨行的。 他們是第十三師團的士兵,從醫院出院後追趕部隊的。 他們只要在出院後四十天以內趕回所屬部隊就可以了,所以走得不慌不忙,很 輕松。開始是三五成群,後來越往前走人越多。 我們沿著路左拐右拐,又是登山,又是下坡,吃盡了辛苦。 從六安出發一直走到第三天下午,疲勞極了,在下午五點左右,到了一個村莊 。講起來是村莊,也只不過是幾戶七零八落的農家。我們第一分隊走進了有大院子 的人家。大家都疲勞到了極點,一到宿舍,便「辟登撲通」地坐在地下,累得爬不 起來了。小隊長坐在院裡的草堆上解鞋帶。大家全都累得夠嗆,並不在乎小隊長, 仍舊坐著不動。由於嗓子渴得慌,就把昨天發的菠蘿罐頭打開,三人吃一聽,小隊 長也只分到三分之一。由於我們沒先遞給小隊長,而是自己先吃了,他好像非常生 氣,大聲地訓斥了值班兵大森。 大森一等兵罵了一句:「就這麼饞啊?!」接著又小聲地嘀咕道:「你不用鬧 了,剩下的一聽罐頭先讓你吃吧!」 小隊長蠻橫地發了火。但是這件事並沒能顯示出小隊長的任何威風,相反有損 於他自己的威嚴,引起大家的鄙視。我們在心裡瞧不起這位僅僅為了一點小事,而 且是為了滿足自己個人的胃口,便像對待犯了重大錯誤的人似的狠狠訓斥值班兵的 小隊長。 小隊長平時連自己的飯盒都要讓值班兵拿,可是,誰不辛苦呢?我對他這樣做 很不理解。也許他認為,這樣做是當官的特權吧!但這是一種不合理的優越感,是 虐待。 他那種態度,只能說是穿著軍官服裝的新兵的胸懷。 距離目的地葉家集很近了,可以聽得見槍炮聲,戰爭仍在繼續。十三日總算走 到了葉家集。第十三師團的十名傷兵,全被放在門板上抬了過來,據說全都是迫擊 炮彈炸的,躺在門板上的傷員們,靜靜地閉著眼睛。血跡就像沾了泥水一樣污染了 軍裝,有的士兵看樣子疼得要命,非常痛苦。 終於開戰了,再次戰爭的刺鼻火藥味,通過鼻、眼、耳,甚至皮膚滲透到每個 人的心裡。從這十副擔架上,就能看出戰鬥中所有的殘忍、悲慘和苦惱。葉家集充 滿了緊張、慌亂、緊迫的氣氛。無數輛卡車揚起塵土不斷地行駛著。運送彈藥的輜 重車,不斷趕往步兵部隊所在的火線。到處是馬嘶聲和馬蹄聲。兵站的士兵忙著燒 毀房子趕造廣場,用來堆彈藥,堆糧食。鐵鍬發出響聲,到處都是破碎的瓦片和磚 塊。煙霧瀰漫,還能看到纏著帶有新鮮血跡的代用繃帶的步兵。這兒是兵站戰場。轟 炸機發出隆隆的轟鳴聲,成編隊地展開銀翅,向大別山脈飛去。大別山脈做然地屹 立在眼前。昨天還聽得到的激烈的炮聲,今天卻聽不見了。是不是轉成追擊戰了? 狹窄道路兩側的所有髒屋裡,擠滿了傷病員。用家具和破麻稈壘成的牆,到處 撒著剩飯和泥土。地上舖著麻稈,傷員纏著滲血的繃帶,有趴在那兒的,有仰臉躺 在那兒的,有橫臥著的,也有死盯著一個地方看的。那麼多傷病員睡在那裡,就像 往筐裡倒進了一堆蘿蔔一樣。白繃帶上灰塵和蒼蠅在飛舞,在這極不清潔的環境和 刺鼻的惡臭當中,傷兵就像蠐螬似的,一動不動。他們大概在靜靜地懷念著什麼, 思考著什麼吧。 通過這次痛苦的負傷,他們正在思念著家鄉的父母和孩子吧!大家的臉色都是 土黃色,毫無生氣,像秋天的枯葉那樣乾癟、枯萎,惟獨眼睛在閃閃發光,那表情 就像中了邪似的。 路兩旁無論哪所房子裡,都擠滿了這樣的傷兵。另外,路邊橫臥著極度疲勞的 步兵,就像倒斃一樣。他們背著背包,像個泥人似的,與其說是穿著軍裝,還不如 說是披在身上,就像是死在路上的餓殍。他們的樣子顯得非常疲勞。看樣子你如果 要跟他們說話,他們要麼恨不得上來亂罵你一頓或是咬你一口,要麼根本不睬你。 他們僅僅因為太疲勞。 啊,火線,這是第一線。 我們在村頭號了宿舍。 道路兩邊的房子全是破陋的農戶人家。房子背後是田,栽著小青菜和蘿蔔。田 的盡頭是一條很深的小河,飲用水全是來自這條河裡的水。這一帶種了很多麻,家 家牆壁的骨架不像日本使用竹子,而全使用麻稈。以前看到的支那房屋的牆壁幾乎 都是磚砌的,而這兒和日本一樣,都是用泥糊的。 我們在後邊的田裡挖了散兵壕,如果敵人襲擊,任何時候都能應戰了。 九月十六日。 配置好警備,整頓好宿舍,忙了兩天,終於一切準備就緒,今天就要出去討伐 兼徵收了。名義上是討伐,其目的就是徵收。第一大隊輕裝出發了,一直前進到大 別山脈的山腳下。 那一帶曾經發生過激戰,炮彈打過的地方,留下了黑乎乎的彈坑。槍彈散亂著 ,橫屍遍野,已腐爛得發黑。戰壕裡,有的支那兵,肉已經被蛆吃盡,幾乎露出了 骨頭。 那些土黃色的軍服已經發黑,裡面的屍體像被丟棄的腐爛的魚一樣,發出刺鼻 的惡臭。有的屍體已被野狗咬得七零八落,給人一種是什麼東西的消耗品的感覺。 抗日英雄們的死,真是太慘了。這裡是地獄。這些人的死有什麼意義呢? 支那兵們是被拋棄的人。 村下少尉和駒澤一等兵,用手捂著鼻子,皺著眉頭。戰場嘛!當然會有屍體, 我為他們至今還沒有習慣感到納悶。 我的頭腦是麻木了嗎?最近,什麼思想也沒有了,即便看到淒慘的屍體,也無 任何感覺了,沒有任何感傷,既不認為人生短暫,也不認為諸行無常,根本就不深 思,只是無動於衷地觀望這荒涼的戰爭遺跡。對這令人觸景生情的秋天的山和風, 我也只是知道景色很美,僅僅感到已經完全是秋天了,栗子長得快要能吃了。我們 到處進行了搜索,沒有找到一點糧食,一個老百姓也沒有。豬發出淒涼的叫聲,到 處亂竄。池塘裡有幾十只鴨子在游,被風一吹,就像棉團一樣。我們迅速地拿起木 棒追豬,逮鴨子。好久也沒有吃魚了,於是把池塘水抽乾,扔手榴彈捕魚。 我們逮著了八十只鴨子、三頭豬、三筐鯉魚和鱒魚,踏上了歸途,大家開心地 笑著說:「今晚可有好吃的了。」 我們喜氣洋洋地回去了,可是沒想到命令卻在等著我們。 又要轉移、出發,多麼混賬啊!大家異口同聲他說:「太遺憾了!」但沒有辦 法,還是不得不扔下徵收來的東西出發了。 向著葉家集南邊的山脈前進。途中有山芋田。沿著山路,穿過田地,我們來到 了開順街。開順街是我們的警備地。 這是個小小的山村,四周都用壕溝和土牆圍著。 進到村裡,看到有一幢房子,搞不清是寺廟還是學校。從牆上掛有黑板這一點 來看,好像是學校。我們小隊的位置在門外,第一小隊去山上放哨。為了把守道路 以防敵襲,集中了所有的家具堆在了路上。據說離這個村子兩千米的前邊山上,大 約有四百個敵人。據騎兵偵察報告,敵軍有四門迫擊炮,但是看上去一點兒都不像。 九月十八日。 來到開順街以後,每天都下雨,周圍一片潮濕和陰郁。左前方的大別山秋雨朦 朧,化為灰燼的房屋廢墟上,還沒燒盡的大樹的「紅葉」紛紛飄零,讓人感傷。那 樹葉是燒紅的,看上去像是變色的秋葉透著秋意。才九月十八日,夜晚就已經感到 冷了。去年九月十八日,是離開天津的日子,那時北支那還很熱。大概這裡是山區 ,地勢高,秋天來得早吧!我感覺完全是秋天了。秋風宜人,樹葉還沒有變黃,但 已經帶有秋色,而且浙漸瀝瀝地下著雨,有小鳥在叫。 在這樣的雨天,迎著秋風,走在山路上,眺望著山上的景色,耳聞小鳥的鳴叫 ,這時我想到了日本的秋祭。 我的分隊住在街盡頭那所房子裡。有三間房,一間小隊長占用了,當中的房間 ,正面牆上供著神。雖說是神,只不過在大紅紙上用墨寫了如下的字樣貼在牆上。 並且在門口的柱子和門上都 貼著紅紙,上面寫著「鏡水鴛鴦暖 共游」啦,「海樓翡翠問相語」啦, 「花好月圓人壽」等等一句或對偶 的詩句。這些都是各家按自己的 想法寫的。 我們宿舍對面就是田,我們在 這兒挖了散兵壕,以防敵軍襲擊。 下士哨設在兩百米前方的樹 林中一所房子裡,說起來是一所房 子,那也是徒有虛名,原來是很小 的窩棚,防防雨露是足夠了,戰前, 大概是茶攤吧! 有一大,發生了不可思議的事 情,據說與熊野的夢不謀而合。 這是在葉家集時,有一個徵收時帶回的第五分隊的苦力,在距離下士哨所百米 左右的地方被殺了。那天後備一等兵熊野去崗哨時,看見那苦力臨殺前被帶走的場 面。他與那個苦力沒有任何關係,連手都沒碰一下,只是看見被帶走的場面。 當天夜裡,熊野做了個夢。熊野純一夢見自己站在殺害苦力的地方與人爭論著 。白天殺死的屍體沒有了。已經殺死了,不可能又活了,不可能走著逃回去。戰友 們議論著:是誰把屍體取走了,還是給野狗或狼叼走了? 第二天早上,他把自己的夢講給戰友們聽了,並建議最好去看看,以證實這夢 是不是真的。大家商定由擔當下士哨長的伍長去探個究竟。伍長帶著兩個兵,槍裡 裝上子彈前去調查。結果怎麼樣?正如夢見的一樣,屍體沒有了。他們在附近找遍 了,還是沒找到。這真是不可思議。 據他們報告說,誰都感到奇怪。這附近沒有一個老百姓,是誰來取走了屍體, 完全不得而知,因為苦力被殺的場面,除了步哨以外,沒有任何人看見。 為什麼毫無關係的熊野會做這個夢,真是不可思議。 九月二十日。 我們每天光是警戒,無所事事。從早上起就下象棋消磨時光。在我們下棋期間 ,不斷地傳來情報。 第十三師團在葉家集附近的戰鬥中,損失相當慘重。有時為攻打一個山頭,在 一個山谷裡都要付出很大犧牲,又連續出現了瘧疾患者,戰鬥力驟減。於是由我們 第十六師團上火線接防。據說僅我們師團就派出了第三十三聯隊、第三十八聯隊( 第三十旅團)和第九聯隊(第十九旅團)戰鬥在第一線。 只有我們第二十聯隊擔任後方警備。 據說第十師團拉開了非常有利的戰線,距信陽僅七八里,所以從山西南下的第 二十師團、第十四師團才能有利地持續前進。另外揚子江南岸的進攻部隊進展也很 順利,據說目前又進一步向漢口挺進。 我們聯隊現在的警備位置是:第一大隊,目前所在地;第二大隊,安慶附近; 第三大隊,聯隊總部和霍山。但是我們聯隊不久也要上火線。 九月二十二日。 由於補充兵到了六安,所以三名補充兵負責人出發了。 最近我晚上睡覺非常高興,因為每夜都能夢見父母、兄弟和姐妹們,而且這些 夢全是愉快的夢。我常常夢見特別疼愛我的祖母和養父。覺得他們任何時候都在守 護著我。我堅信只要有祖母和養父的守護,我無論有多危險,也決不會死。每次鑽 進被窩時,一想到今宵又會見到祖母、父母和兄弟們,我就會激動得熱血沸騰。 今夜能夢見誰呢?我期待著安穩的睡眠,我的親人們會來到我夢中,和我交談 ,疼愛我,鼓勵我。 每天下雨,使運輸的道路泥濘不堪,卡車的行駛更加困難,於是出現了糧食短 缺。糧食短缺和行軍困難同樣都不再是稀奇的事了。 從今天起,每天只能吃三合米了,所以必須去徵收糧食。 栗子早已成熟落在地上。在微微的蕭瑟秋風裡,淋著小雨,踩在絨毯般的落葉 上散步,使我忘記了戰爭,感到如同在家鄉的野山上一樣,不由得懷念起家鄉。在 這充滿了恬雅和寂靜的散步過程中,握在右手的槍,不讓我從現實中離開一步。槍 把我和現實牢牢地結合在一起,把我又拽回現實中。 離開祖國之後,好久沒有吃過栗子飯了,今天是第一次。 雖然忘記放鹽了,還是很好吃。故鄉的口味從舌尖滲透到戰鬥的體內。 雨浙浙瀝瀝地下個不停,敵兵也很辛苦,他們也不辭勞苦地淋著雨在兩公里外 的山上監視著我們。 九月二十三日。我去下士哨所。雨仍舊下個不停。 二十四日天剛亮,昨夜連續下的大雨驟然停止,秋天特有的湛藍的晴空又展現 出來。我呆在連馬廄都不如的小屋裡,草草躺著陷入沉思。 對於未來,我總是抱著成功的幻想,幻想著自己能富起來,把個人的財產分發 給親人們。我甚至被這愉快的空想纏得不能入睡。 但又想到,在實現這理想之前,必須首先提高自身的修養。不戰勝自我就不能 考慮顯赫。必須積累起戰勝自我的修養。在塑造自我的同時,道路才會豁然出現在 你的面前。 我置身於戰爭最激烈的時刻,為什麼還會抱有這種成功的幻想呢?這是因為我 常常在空想中求得快樂。儘管我身處戰場,說不定什麼時候,或是今天,或是明天 就會死去。人,不管面臨什麼樣的危險,都應該想到惟獨自己能活下去。 當人抱有某些希望時,一旦發生了什麼特殊變故,就會和自己的希望聯繫起來 ,向有利的方面去解釋。於是一些有希望的推理好像真的一樣在自己的內心世界裡 傳播開來,思想策略很容易在此乘虛而入。 據說補充兵要並到中隊。於是後備兵們就推測:補充兵是為了替換後備兵而來 的,後備兵留下守衛,並且不久就要凱旋。最後這事像真的似的被宣傳開來,讓後 備兵們著實高興。 而且又發生了類似的事,使凱旋熱火上澆油。傳出風聲說,現在下達了命令, 從九月一日起,全軍嚴禁郵寄包裹,今後一段時期內,內地寄來的包裹也停止發送 ,不再送到我們手上。 聽到這個風聲,大家立刻議論紛紛。各人的心中都認定,占領漢口後,不再需 要以往那麼龐大的野戰部隊了,所以將有部隊回國,出於清理郵政包裹的方便,便 下達了停止發送包裹的命令。 九月二十六日。 又是連續晴天,太陽仍然火辣辣地照著。這兩三天好像秋天又躲了起來似的。 不知從哪兒來的兩個留著辮發的支那人,拿著很多馬糞紙一樣的紙,來到了我 們的村子。不知他們為何而來。按理,他們是知道這一帶一直持續戰爭,而且也該 知道這個村裡沒有一個老百姓,這條開順街已被日本軍占領,戰爭當中沒有任何治 安,這些支那人是為了什麼要拿著紙來呢?大概是敵人的便衣偵探吧!要麼就是敵 軍所使用的農民。 我們小隊決定殺死這兩個支那人。支那人被繩子捆著,坦然得如同要去極樂世 界——好像長期渴望的事終於如願以償似的——笑著被才入伍不滿一年的新兵刺死 在草叢中。 一般來說,是否能產生仇敵意識,與對方的衣著打扮是有某種聯繫的。如果對 方穿著普通百姓的衣服,就會使殺意產生動搖,可是在我們中間有的人就認為:「 不能看他穿什麼衣服,就判斷他是敵人還是老百姓。」他們根本就不判斷,若無其 事地把人殺了,可是一旦到了戰場上,卻像個膽小鬼,也有的人懶於殺死在他們看 來是老百姓的人,可是在戰鬥中,卻勇往直前。還有一種人,無論是平時,還是戰 斗中,都表現出膽怯。 九月二十六日。 在北支那,白天熱,但是到了夜晚,寒氣逼人,必須要烤火。今天是二十六日 ,雖說是冷,但凌晨一點也還能忍受。 一點左右,這個村子著火了,好像是敵軍趁著黑夜悄悄潛入村莊放的火。火勢 立即擴散開了,映照著夜空,向黑夜挑戰,經久不滅。並且前面山上發射了信號彈 。當敵襲臨近時,我們都進入散兵壕警戒起來,火焰吞噬了一間又一間房子,由於 沒有水,無能為力,只好手抓棍棒敲打火頭。 大家都睜著雙眼緊張地凝視著夜空,緊握著槍桿,在等待著即將發生的變化。 時間和寒冷同時在加劇,可是沒有發生任何變化。 我和大森、藏田跟小隊長一起去偵察。 這是個漆黑的夜晚,穿過麻田中的小路就是高粱地,我們鑽進高粱中前進。出 了高粱地,腳下便是沙土地,心想離河灘不遠了。往下走,來到了干涸的河床。翻 越河堤,穿過河灘,只見右邊有兩戶農家。並且,野狗就在那附近狂吠。這些野狗 ,每到夜晚都要出來活動,嗅到人的屍體或是死豬就會聚集在一起,為爭吃一塊肉 互相撕咬。白天根本見不到它們,從這點看來,說不定是一群餓狼。它們發出的參 人的叫聲,使人感到是敵軍來了,頓時全身緊張起來。由於這幫東西在黑暗中不斷 地時遠時近地狂吠,使我們的神經很疲勞。悄悄地朝狗叫的地方挨近,什麼也沒有 。五六只野狗在草叢中徘徊吼叫著。我氣沖沖地要殺它們,抽出刺刀追上去,這幫 野狗退後幾米,躲開刺刀又叫起來。我又追上去,但還是徒勞,只好低聲地罵著: 「這幫畜生!」用土塊去砸。 走了一會兒,出現了一條清晰的路,這是通往崗哨的路,是沙土地,走路時靴 子不發出一點聲音。惟有一間房子,四周有高大柳樹環繞,孤零零地佇立在夜色中 ,從屋裡傳出吵吵嚷嚷的說話聲。 「這是誰在吵嚷?像這樣能放哨嗎?」小隊長罵道。 說話聲戛然停止,又恢復了黑暗的寂靜。 天黑得伸手不見五指,從未見過這樣的黑暗。儘管邊罵邊問剛才說話的是誰, 但是誰也不回答。問了兩三遍仍是沒有回話。雖然可以互相感覺到對方就在自己面 前,但是根本看不見身影,就像對著黑暗一樣。 終於小隊長隨便說了個名字。 「熊野,另外還有,是誰在說話?」 但是,甭說熊野了,沒一個人答話。隔著寂靜的漆黑的夜幕,分不清誰是誰, 舌頭伸出來,別人也看不見吧! 小隊長想打開電筒,但又擔心被敵人發現位置,只好不用。對於步哨們的持續 沉默不語,小隊長好像很生氣,但又無可奈何。步哨們仗著天黑仍舊保持沉默,打 算硬抗下去。 「必須再安靜些!」小隊長顯得沒有辦法似的氣哼哼他說。 房屋的盡頭,是雙崗。 「有沒有可疑情況?」 「沒有!」 「嗯!要充分警戒!我們去前方偵察!」 我們往前走去。不一會兒,聽到潺潺的溪流聲。是河。 啊!有條河!我們高度警覺地來到了河灘。 腳下的石子骨碌骨碌地滾動著。我們停下來環視著周圍,這時,感到河那邊發 出了悄悄的咳嗽聲。 「也許潛藏著敵人吧?」 「去偵察吧!」 留下藏田和大森,小隊長和我貓著腰,如同鼻涕蟲一樣,盡量靜悄悄地往前走 ,就像不會動一樣,砍過的高粱地裡又長出來的短苗兒絆手絆腳,發出「叭喳叭喳 」的短促而低沉的摩擦聲。箍在身上的皮革制品當貓腰時也會「吱吱呀呀」地響個 不停。剛前進了十四五米,忽然從草叢中飛出了小鳥,大概它剛才還正把頭深深地 偎在草叢裡做著美夢吧!這小鳥起飛的聲音,使我們立刻神經緊張起來,突然停止 前進,側耳傾聽有什麼動靜。又恢復了原有的寂靜,感覺不到任何聲音。我感到耳 朵中聽到的「嗤——」的聲音似乎就是宇宙的聲音。我們繼續向前走,發出「卡嚓 卡嚓」的輕微腳步聲。 眼睛和耳朵一起在高度緊張,而且,一有什麼奇怪的現象,這兩個觸角便比電 光還快地接收並迅速傳至神經,立刻對緊握在手中的槍桿發出戰鬥命令。這種由感 知到命令的過程時而發生。 「很像演習吧!」小隊長小聲嘀咕道,真的有那種感覺。 「好像沒有敵人嘛!」我回答小隊長說。 「繼續前進!」 感覺又向前走了不少,還是沒有任何的變化。距離下士哨的位置已經前進了兩 三百米了吧? 就在我們這樣前進的過程中,開始感到自己就像是偵探小說中的主人公一樣, 有一種充滿刺激饒有興趣的心情。的確,這種危險的、富於冒險的刺激以及解決錯 綜複雜疑團的興趣,使我的好奇心得到滿足。 由於沒發現任何變化,我們「嗖」地站起來向河灘方向走了兩三步。這時,發 現十米左右的前方,站著兩個黑色的人影。是人!是什麼人呢? 我慌忙扯了一下小隊長的上衣。 「什麼?什麼?什麼?」小隊長壓低聲音,急忙挪過身來。 「這前面的黑影子像是敵人。」我小聲說道,但是小隊長好像搞不明方向。 「哪兒?哪兒?」小隊長急忙問,急得連話都說不完整了。 我們迅速趴下,兩個奇怪的黑影子走得很快,像蟑螂一樣。 「嗯,俘虜他們嗎?上!」小隊長悄聲說著,正要前進。 「稍等一下,必須先告訴大森和藏田。」我建議說。 「是嗎?」 我趕緊向草叢中爬去告訴他們:「有敵人,要小心!」 「啊!」大森緊張而簡短地回答。 「是……是……」藏田磕磕巴巴地答應道。 我帶著他們又回到了小隊長的身邊。 我們焦急地爬著,向目標逼近。敵人大概也察覺到了,以退讓的態度遠遠地離 開我們。我們極其緊張,集中全身精力盡量不漏看或漏聽一點細微的變化。我們只 有一個擔心:如果挨了手榴彈就完了。 隨著我們的步步逼近,敵人在靜悄悄地後退。我們停,敵人也停。不知為什麼 ,我們似乎感到被人算計。感到在這個黑影的背後,好像敵人的部隊正悄悄地等著 我們。我們不安起來,微微的恐懼感掠過心頭。黑暗遮擋了我們的視野,狀況不明 把我們拖進恐懼的深淵。而且,敵人絲毫不想逃走,我進他退,我停他也停。他們 的行動像在暗示著什麼。這更加令我們不安。無論在什麼狀況下,黑暗總是讓人不 放心的,記得幼兒時感到不安就會本能地抓住母親的乳房。 僅僅四名偵察兵,和部隊又隔得那麼遠,夜色如墨,地勢不明,再面對不可捉 摸的敵人,孤獨感、困窘的緊張感,巖石般的沉默淹沒了我們,怎麼能不恐懼呢? 可是我們仍然步步向目標逼近。這是職責和任務令我們前進的。這時,感到右 後方有吵鬧的聲音。半夜裡,為什麼會這麼吵鬧?是誰來了?不!是誰潛到我們身 邊來了? 我把眼前這個施展計謀的黑影和吵鬧的聲音結合起來考慮,越發感到疑惑。我 懷疑是不是我們被包圍了。 我們四人的眼睛被這眼前的黑影,耳朵被右後方的聲音吸引住了,更加感到不 安。沒有動靜時,反而會更加恐懼。 「也許我們被包圍了!我說。 這句話緊扣每人的心弦,我們一下子恐慌起來。不知是誰,拚命地掉頭就跑。 既沒有秩序,也不統一行動了,各自任意地跑著,發出了腳步聲,就像惡魔追過來 似的,再也沒有靜溫和隱蔽了,我們陷入了恐懼之中,不顧一切地逃跑了。 這是多麼窩囊啊! 恐懼是隨跑而產生的,而跑這一動作,可以淡化我們與敵人的距離感,使我們 感到安全,恢復平靜。我們後退到認為完全安全的地方,緊靠那裡有一個下士哨所 。 「小隊長閣下,實在……」我心中有一種近乎自嘲的難為情的感覺。 「可是,聽後邊的聲音的確像是有很多人,我確實感到被包圍似的。僅我們四 人的話,是很危險的。」小隊長答道。 「真可怕。」藏田和大森小聲嘟囔著。 可是,那天夜晚沒有發生任何異常現象。 不久,天亮了。 幾天以後,我們與補充兵作替換,離開了被炮火燒掉的、到處是瓦礫、焦木的 淒涼陰沉的開順街。 此間發生了我們還不知道的令人悲傷慟哭的事件。因此我們慌忙地出發了。隨 著時間的流逝,情況更加嚴重。 這是九月下旬末的一天。已經向後方退了二十五裡,還必須再往山裡前進十五 裡。當想到先退回後方,再出發到第一線的往返,必須要走八十裡時,有人就發牢 騷說:「為什麼要采取這種愚蠢的行動?」甚至有人指責起長官的指揮來了。而且 聽說這四十裡的路必須以最短的時間跑完,一想到要急行軍,大家更不滿了。 但是,在急行軍的途中,知道了是怎麼回事後,牢騷戛然而止,士兵的心裡湧 起了同情的熱流,步伐邁得更大了。 士兵們驚愕、憤怒了,忘記了背包的沉重和腳下的疼痛,不知疲勞地走著。憤 怒的隊伍穿過初秋的山谷,就像熔化的鐵水在奔流。 我們擔心河原小隊三十多人的命運,拚命地加快步伐。 河原小隊追擊逃敵並占領了某個山頭。但那是敵人的計謀。 敵人邊逃邊引誘河原小隊,在河原小隊占領山頭的那天夜裡,徹底包圍了他們 。那山全被聳立的大樹和齊人高的雜草所覆蓋,士兵們連最重要的方向都無法辨認 。 敵人絕對不會放過他們,一步一步逼近,縮小了包圍圈,發起了猛攻。小隊所 有人都知道這是最後關頭,已無法逃了。 河原准尉很清楚,無論采取什麼辦法,都不可能逃出這重重包圍。他下定了悲 壯的決心,首先燒燬了機槍,然後把眼鏡、地圖以及其他重要的東西全都燒光。( 作者原註:第一次出征凱旋後,我的戰爭日記就寫到這兒,為了生活,為了社會上 的各種繁雜事情,加上自己松懈,凱旋後整整過了三年多,最終也沒能完成《支那 事變戰記》。我又必須再次出征了,完成戰記需要付出相當的努力。)。 「想自殺的人就自殺,想在敵陣就義的人就沖向敵軍,要脫險的人就逃吧!天 皇陛下萬歲!」河原小隊長喊道。就這樣,他們按照各自的想法選擇了死亡。他們 當中有三名士兵從敵軍眼皮底下逃了出來。這三人經過三天的艱辛,戰勝了饑餓和 疲勞,終於歸隊,於是便展開了對河原小隊的救援戰。 我們聽到這個消息,心中沸騰起對戰友的愛,晃動著身後的背包拚命地行軍。 渡過架在清澈河水上的浮橋,抵達六安。六安城是李宗仁擔任漢口防衛前線總 指揮時呆過的地方。城內設有哨卡。 「啊!」 「噢!」 是久別的木之下大郎君。我們為彼此平安而相慶。 「今晚我去看你!」木之下太郎嚷道,腋下夾著步槍繼續上哨執勤。 「我等著你,一定來噢!」 我在背包和軍帽的潮流中應答著進了城。在骯髒的街道上混雜著髒兮兮的馬、 車輛以及士兵們。繞過幾條兩間寬的石子砌的街道,進了宿舍。解開背包後,就想 起了弟弟。 我從背包中取出兩條羊羹、一罐蜜豆和香煙。自開封出發以來,我一直把這些 帶在身邊,要送給最親愛的弟弟。即使。 昭和十九年(1944年)三月十二日,我再次踏上征途,不到兩年,遭到慘敗, 昭和二十一年(l946年)一月,以落魄之軀回到一片廢墟的祖國。今天,昭和二十 一年四月十六日,偶然翻看這本日記,我決心要完成它,再次拿起了筆。 在非常疲勞和極度饑餓時,也只是一心想著給弟弟、給弟弟。 我不吃也要給弟弟留著,一直背在身上。因為乾渴難耐,無意之中,魯莽地吃 下蜜豆,豆子一下肚,便又後悔起來。弟弟大概比我更饞甜食吧!我愈來愈後悔, 覺得這不是單純吃了點東西,而是做了件對不起弟弟的事。我責備自己,好像做了 什麼壞事。 我們常常是出發去戰場前,就預測這次進攻要花多少時間,在背包的各處塞上 足夠的香煙。這次進攻漢口,預計要兩個月,於是帶了六十盒香煙出發了。我的背 包裡,還剩三十盒。 聽說通信部隊在六安,這樣,弟弟現在就會在這裡。我忘記了疲勞,放棄休息 ,邁開了疼痛的雙腿,帶上剩下的羊羹和十五盒香煙,以及對已經帶到這裡才吃掉 的蜜豆的辯解,到外面去找弟弟。在高高的瓦房之間,有條幽谷般的石路。拎著水 壺的士兵們四處亂跑,大概在為明天一大早的出發準備做飯吧!據說六安這個地方 霍亂病人很多。每天都有十幾個士兵因霍亂死亡。道路很髒,到處都是糞便、垃圾 和污泥。走過幾條狹窄的髒路,來到通訊隊,通過崗哨見到了弟弟。 弟弟雖然患過瘧疾,但在我面前卻顯得很精神,平安無事的樣子。我們為久別 重逢,為了相互的健康互相祝賀,又談論父母的情況,時間就過去了。不知從明天 起還可以活到什麼時候,我們戀戀不捨地告別了。弟弟說,就在前幾天,他一直呆 在我們馬上就要進攻的霍山,敵機曾經來轟炸過,但他巧妙地保住了性命。 天快黑了,和弟弟告別後回到宿舍。正在做明早出發的準備時,木之下太郎君 來看我了。他說:「辛苦了,這是很難對付的敵人。據說他們陣地很難啃啊!一定 要相當小心啊!」他把自己珍藏了很久的、難得的一條羊羹、一盒煙和壓縮餅乾給 了我。在前線,像羊羹之類的食品,大家都很想吃,所以我不肯收下,但他說了聲 「別介意」,放下東西就回去了。讓我一人吃這些過於奢侈的東西實在可惜,我把 其中的一半又拿給了弟弟。第二天一大早我們出發了。 道路被切得一段一段的。敵軍這樣不厭其煩、不惜勞力,也真叫人佩服。每隔 十米,就挖一條寬一間、深一間的壕溝。 他們為了防止我軍的坦克、炮車通過,在道路上挖下了這樣的壕溝,僅留下了 只能一人通過的細長通道。我們排成一列縱隊婉蜒前進。 中午,來到了空無一人的山中小鎮——霍山。老百姓不知逃到哪兒去了,沒發 現一個人。到底是建在山間小鎮的房子,使用木材得天獨厚,所有的房子都用了不 少木材,很少使用支那特有的磚瓦。我的分隊走進了一個商店,這可能是一個曾陳 列過各種各樣商品的大商店。接到了命令,夜裡十點發起進攻。由於是夜間進攻, 之前還有足夠的時間,所以我和兩三個戰友一道去河裡洗衣服。山澗的風景和日本 的一樣美,水很清澈,可看見小魚從一個石影游向另一個石影。溫暖的太陽照著我 們赤裸的脊背,清涼的流水為我們沖洗著疲乏的雙腳。洗了頭,洗了臉,全身所有 的污垢都洗掉了,在水裡戲耍,一絲不掛地躺在沙子上,接受太陽的照射,享受著 沒有戰爭、和平安定的喜悅的生命時刻。只有這一刻沒有任何憂慮,沒有任何不安 ,保持了完全美好的心境。這是在一切都殘酷的戰場上難得的珍貴的東西。暖洋洋 的太陽引起我的睡意,我不知不覺地在沙地上睡著了。大概過了兩三個小時,猛地 睜開眼,慌忙回到宿舍,有點輕微感冒的感覺。我後悔了,雖說是在溫暖的中午, 但不該泡在冷氣逼人的山間溪流裡,更不該睡著。身體有點倦怠,感到有點發燒。 不一會兒,有點怕冷,瑟瑟發抖,傍晚,身體倦怠得連動的力氣都沒有,頭痛得像 挨了打似的。我把一塊寬一尺五左右的厚門板架在兩張桌子上,我睡在門板上一動 都不動。 晚飯也不想吃了。戰友們為了準備出發,在忙著什麼。 我全身皮膚都熱乎乎的,一會兒惡寒,一會兒感到熱。五髒六腑都在作祟,連 開口講話都嫌煩。真難受!但是比疾病的痛苦更加折磨我的是內心的痛苦。心靈和 疾病的痛苦,都在我體內卷起漩渦。 內心的痛苦,是我想從恥辱中擺脫出來。我昨天、前天,不!直到今天,直到 我來到這裡的不久前還是相當健康、精神的,可是偏偏在馬上就要進入敵陣的這一 瞬間,突然身體動不起來了。由於這病來得太突然,我擔心戰友們會感到疑惑。 小隊長和戰友們有可能會懷疑我是不是在裝病。他們也許會說:「東這小子,利 用裝病逃避戰鬥。」裝病脫逃是卑怯的行為。 我在戰場上還從來沒有當過膽小鬼,一直是勇敢地作戰,按說戰友們也都會承 認我這一點的。所以我在們心自問:他們未必會認為我現在的痛苦是裝病吧?我的 身體像是被吸在門板上,一種深深沉下去的感覺越來越重。真是不可思議,蓋了幾 條毛毯還感到冷。小隊長尖利得要死的聲音,對士兵的各種提醒,我聽起來都很刺 耳。小隊長的挖苦、嘲笑的尖聲,讓我感到這是想讓我聽到才說的。我哭了,憾恨 令我心痛,我恨透了這莫名其妙的疾病「敵人看來很頑強呀!」 「因為是夜襲,如果不注意,真的會被當成敵人噢!」 「胸前的白帶是標記,大家都要注意啊!」 戰友們相互的談話,折磨著我的心。 對於知恥的士兵來說,再沒有比在戰場上被看成是膽小鬼更痛苦的事了。 要是被人那樣誤解的話,真不如死掉。 誰都不想死,但是更不願意被認為是懦弱者。既不想死,又不甘當懦夫——這 難道是矛盾的嗎? 既然真正勇敢,按理就必須把死亡置之度外。但是一個活生生的人,真的能做 到無視生命嗎?而且是任何時候、任何場合都沒有絲毫恐怖和躊躇? 倘若真有這種情況,那麼這種人在當時的狀態下,是受到了異常心理的控制。 想活,這種欲望對於生物來說,是強烈的本能。 被這種本能所控制是再痛苦不過的了。 不久,出發的時刻來到了,戰友們輕裝在路上集合。我蒙著毛毯睡著,一直很 難受,連「讓你們受累了」這句話都沒說。 我連抬頭、說話都覺得厭煩。 門外響起了小隊長低而嚴肅的聲音:「前後要很好地保持聯繫!另外,絕不可 以講話,當然香煙也不許抽!分隊長要掌握好自己的隊員!」然後就是士兵報數。 「開步——走!」又是小隊長的聲音。軍靴的腳步聲漸漸遠去了。我哆哆嗦嗦 地還是抖個不停,有一種內髒破碎的感覺。過一會兒,胸部發悶,有要嘔吐的苗頭 。儘管痛苦,我忍受著,但終於要忍受不住了,我陷入了絕望之中。 我會不會患上了可怕的霍亂? 霍亂,就是在嘔吐的痛苦過程中死亡的。 嘔吐——這是霍亂的特點。 患了霍亂,是絕對沒有得救的希望的。 我感到我的壽命已經是屈指可數,不會活多久了。當我想到死亡已經臨近時, 我又受不了了。病死!死得毫無價值! 我無法忍受。 我想中敵彈而死! 我究竟吃了什麼呢?按說我沒吃什麼可疑的東西呀!六安!霍亂街六安!在那 裡吃的全是和戰友們一樣的食物,餐具也在小棚子洗過的。和戰友們分別後,沒再 吃過什麼特別的食品,要說特別的食品,就是木之下太郎送的羊羹和壓縮餅乾,僅 此而已,可是……我支起難受的身子,踉踉蹌蹌地走到門外。 腸胃裡的所有食物,全都吐了出來。 當胃裡的酸液湧出,刺激到嘴裡時,一種不安感襲上心頭:霍亂!霍亂!死亡 !白死!白死! 嘔吐是霍亂的特有癥狀。 這裡除了傷員、病號這些殘弱者之外,沒有一個支那的老百姓。寂寞和死一般 寂靜的黃昏又悄然降臨到空蕩蕩的街上。 手錶上的秒針就像在為我數著生命剩下的有限時間一樣,「嘀嗒嘀嗒」地走著 ,死亡的不安在撕咬著我的心。 這是難以忍受的絕望!這是決沒有救的霍亂! 我難受地扭動著身體。 在這一尺五寸寬的門板上躺著我的肉體,我的肉體以及載著肉體的門板,會一 如原樣地抬到墓地,這塊門板就是我的棺木。 啊!怎麼辦?怎麼辦啊? 不過無法可想,無法可想!像一塊巨石壓在心頭,想逃也逃不掉。 我的心在掙扎!掙扎! 頭痛得像要裂開一樣,內髒痙攣得厲害。接著渾身的水分都排到體外,血也好 像被抽掉了似的。好意保護了我肉體的軍裝,好像活物一樣,似乎因為我穿破了它 ,它便立誓要報復我的肉體似的,不斷地吸乾我身體的水分。鹹鹹的汗水,使軍裝 濕漉漉的,就像穿著軍裝淋了個澡似的。不久,身體漸漸輕松了,產生出一種爽快 的感覺,有些舒服了。此時我似乎從黑暗中又看到了光明。恢復的生機在胸中澎湃 著,痛苦也消失了。這段過程極短,簡直就不能令人相信。我起身來到門外,到那 支著雨篷的屋後找火。士兵們正圍著火堆在閒聊,我脫下了汗水濕透的軍裝,放在 火上烘烤,這時我才知道是得了瘧疾這種病圍在火邊的士兵告訴我,先是嚴重的惡 寒、發抖和頭痛,而且這時間一過,就會奇跡般地恢復。這種狀態有固定的時間, 周期性發作,這種病就是瘧疾。我患的病不是霍亂,而是瘧疾。 我總算放心了,並非常感激。幸好患的是瘧疾! 第五卷全 -------------------------------------- 文學殿堂 整理校對 轉貼請保留站台信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