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回長安,這是初夏,剛到城外便感受到籠罩在兩旁垂柳下的清涼。李力在北軍長
水校尉派遣的騎兵護衛下進入長安的北見李力並沒有想到北軍在數十裡外的驛站迎接他,
五名全副武裝的騎兵伴著他一路回到長安。最初李力不知該投奔哪個單位的惶恐已悄失,
但他對北軍誇張的陣勢又有些不安,他原希望到了長安找太行令府報到,把奉命前往西
方的事向太行令報告。太行令負責對蠻夷的接待和管理。張春從西域回來,曾經擔任過
太行令,那麼現在的太行令應該知道李力西行的事。把一切交待完畢,李力就可以辭去
百夫長的職務,到河間王府去找娘。李力下定決心,這次說什麼也要帶著滾離開長安,
回隴西也好,如果娘不在了,李力在長安更無牽掛,他可以五湖四海到任何地方去,或
許他可以再回到西方的大海去。對於金髮女人,剛離開時是愁悵,以後是牽掛,接近長
安反而是思念。
北軍並沒有送李力去太行令府,而是丞相公孫賀府。李力單獨被引進府內,公孫賀
在皇帝仍是太子時就跟在身邊為太子告人,他的夫人也是衛皇後的姐姐,不但和皇帝很
親近,和故大將軍衛青也是姐夫內弟之情。衛育首次受命以車騎將軍的身份出征匈奴,
公孫賀是輕車將軍,隨衛育出台,因功被封為南窕侯。衛青、霍去病合擊匈奴時,公孫
賀是左將軍,與趙食其、李廣的右軍同為衛青的兩翼,可是公孫賀也無功,被皇帝奪去
爵位。元鼎六年,公孫賀再和趙破奴率軍出五原二千多裡北擊匈奴,還是無功,回到朝
廷後,畢竟是皇帝的舊人,末受處分。李廣利兵敗郁成城時,公孫賀更被任命為丞相。
雖然公孫賀也是北戰匈奴的老將,李力卻對他沒有印象,北軍騎兵總是稱公孫賀為
將軍,李力才好奇地問出公孫賀的出身。
公孫賀平易近人,只穿著一件袍子在書房內,李力進去要行禮,公孫賀不耐煩地揮
揮袖子,要李力坐下說話。
公孫賀抿著茶說:
「你是李廣的舊部,李敢謀刺大將軍,你也有份是吧?」
李力沒想到公孫賀單刀直入地說起李敢的事,他額頭冒出汗水,不知怎麼回答。
公孫賀冷冷地看著李力說:
「你別緊張,衛青都不追究你,我還翻什麼老帳,再說衛青生前提過你的事,他說
李廣訓練出來的入個個是豪傑,你也不簡單。張寨臨死前把派你找大海的事告訴我,他
擔心你會死在大漠裡。這麼多年,我也早忘了這件事,突然接到北軍的報告,一個叫李
力的人出使西域十一年,居然活著回來。」
李力正奇怪堂堂丞相怎會見他,原來是張春把找大海的事告訴了公孫賀。
「是的,奉博望峰之命往西去找大海,花了十一年的時間,總算不負博望候所托,
找到了傳說中的大海。」
由烏孫出發,經過大宛、安息,李力詳細地將西行的經過向公孫賀報告,公孫賀也
專注地聽。
「這麼說來,大海不是世界的盡頭,大海的西邊還有世界?」公孫賀問。
「是。」李力恭謹地說:「聽說海的四周有很多國家,最強盛的有兩個,而海的最
西方有個大島,當地人說是人間仙境。」
「仙島?」公孫賀沉思了許久才繼續開口:
「你辛苦了,我會向皇帝說你的事。你現在是百夫長是吧,聽說你的射術了得,就
到北軍射聲校尉旗下做個都尉,將來無論是西域、匈奴的事,你都還有發揮的機會。」
都尉?這是年俸四百石的官,要是十多年前能得此封賞,李力可以讓娘過舒服的日
子,他也不必在公孫敖家面前抬不起頭了,不過現在李力對官位和俸祿早不在意。他跪
在公孫賀面前說:
「謝丞相提拔,李力只想解甲還鄉陪老娘過太平的日子,請丞相成全。」
公孫賀詫異地看看李力,然後笑著說:
「哈哈,你年紀輕輕就不期望封侯拜相啦。唉,我了解。」
李力發現公孫賀的眉宇間擠出深深的一道皺紋。皇帝在召封公孫賀為丞相時,公孫
賀一度堅持不受印經,苦辭皇帝的命令,後來皇帝不理會,公孫賀才接下來丞相的職位。
「一人之下,萬人之上,伴君的滋味又豈是常人能了解?」公孫賀感慨地說。
「人老了,」公孫賀苦笑:「怎麼和你說起這些。你的要求我會擺在心上,皇帝會
做什麼決定我可難拿得准,只是千萬不准提海外仙島的事,皇帝如今迷上神仙和丹術,
身體都給丹藥搞壞了。」公孫賀歎氣地說。
退出丞相府,李力暫時居住在羽林軍的軍壘裡。他一夜未眠,第二天一大早便去河
間王府,怎知昔日的河間王府已成了侯府,打聽之下才明白,河間王的兒子年紀小,被
皇帝除去爵位,王府轉封給對街的公孫敖,這已是多年前的事了。
娘呢?蘇總管呢?
李力在四周到處打聽,原來河間王府奴僕幾乎都散去,只有一個老人留在公孫敖府
守大門。李力記得這個老人,他從側門托人請老人出來,老人竟不認得李力:
「你說是李大娘啊,她被她子侄接去了呀,日子過得挺快活的。」
子侄?李力是獨子,在長安沒有親戚,更沒聽娘提到過有什麼子侄,會是誰把娘接
去了呢?
無論李力怎麼問,老人都回答不出個所以然。李力轉而問蘇總管,老人倒是記得很
清楚:「蘇總管好些年前死了,聽說埋在北門外。」
蘇總管也死了,李力可以料想得到,畢竟蘇總管的年紀也到了,可是李力依然感到
哀傷,他覺得身體裡少個什麼,心頭空蕩蕩的。
放眼長安,李力想不出來娘會去哪裡,他也找不到可以打聽的人,李力恍然發現,
他和這個生長的城市原來是如此的陌生,他認識長安有限,而長安更幾乎不認識他。和
長安的關係就僅限於河間王府,一旦河間王府不存在,他和長安也不再有關聯了。這使
李力益發地懷念大海邊的女人,如果找不到娘,在這偌大的世界裡,李力有的只是那個
遠方的女人。李力開始懊悔離開大海,他想起ul丘上女人的身影。
去找若英吧,李力突然有了個念頭,因為他在長安原就往有娘、蘇總管和若英,蘇
總管死了,又找不到娘,剩下的唯有若英。但他找若英又是為了什麼?指望若英並沒有
嫁給趙被奴?不,不可能,李力想,若英應該知道娘會在哪裡,他找若英是為了找娘。
「你曉得公孫夫人身邊的若英姑娘嗎?」
「幄,若英姑娘,她早嫁出去了。」老人直接地回答。
若英果然嫁人,李力覺得他心頭的東西一樣樣飛去。若英是該嫁人了,離開長安時,
他對若英說會回來,會很快回來,十一年是快嗎?
公孫敖的隊仗出現在巷口,李力不想和他碰面,謝過老人便低頭沿牆邊悄悄離去。
他的腳有些虛浮,彷彿每一步踏的都不是上,是沙漠裡的沙,能把人陷進去的流沙。
在大漠和海邊,李力經常思念若英,當他努力的想若英的面貌時,若英反而變得很
模糊,進入條支後甚至除了單譬外,若英根本消失在李力的記憶中,直到一天李力坐在
海邊的小丘上,若英忽然重現在李力眼前,尤其是翹起嘴角兩端的淺笑模樣。現在若英
呢?
李力決定去找若英,他告訴自己,一來是問詢娘的下落,二來如果若英嫁的真是趙
破奴,他也該去探問一下。
向羽林軍問了很野侯府的所在,李力一路上裝做觀賞街道景色的外地人慢慢踱去,
幾次他想回頭,總勉強提醒自己,能知道娘下落的也只有若英了。
捉野侯府前竟然一片肅殺之氣,門前站著一排羽林軍的衛士,人人手持玉前,面色
凝重地盯著每個經過的人。在公孫賀的關照下,羽林軍對待李力很客氣,也以千夫長的
服飾替換李力一身風沙的舊軍服。此刻李力的新衣裳派上用場一個年輕的羽林軍巴結地
迎上來,李力一探問才知道,趙破奴降敵了,他在浚槽山下被匈奴單于大軍包圍,幾次
突圍不個波匈奴軍所生擒,不久即向單于投降,全軍過回朔方的不到千人,是大漢遠征
匈奴的大挫敗,也是元朔六年前將軍趕信降匈奴以來,最高級的漢軍將領投降匈奴。當
時衛青率六將軍認定襄出擊,右將軍蘇建、前將軍趙信合軍,和匈奴單于所率的主力部
隊遭遇,血戰一晝夜,蘇建全軍覆沒,一個人逃回定襄,趙信則率殘餘的八百騎投降匈
奴,不過趙信原是匈奴的小王,後來投身到大漢,在漢人眼中他仍是匈奴人,因此趙破
奴是第一個投降匈奴的重要漢將。
李力聽著羽林軍對他的說明,不禁感傷起來,歷年的征戰,漢軍有多少被匈奴所俘,
其中有多少也向匈奴投降了呢?那些漢兵能忍受得了漠北的冰凍和思家之苦嗎?
皇帝對趙破奴的投降大發雷霆,要殺趙破奴的全家人,是丞相公孫賀攔下來,公孫
賀以為狀況不明,不宜先殺趙破奴的家人,萬一情形不是如傳說的那樣,豈不枉殺無辜。
即使如此,羽林軍仍然封閉促野候府,不准任何人離開。
李力既然是長官,羽林軍誤以為他是來巡查的,特別引李力進入侯府,李力也進退
兩難地跟著進去。
府內完全是辦喪事的佈置,因為趙破奴的家人寧可相信他是戰死沙場。每個人都用
畏懼的目光看著李力,一個家人還喊著「傳聖旨的大人到了」,李力想攔阻已來不及,
幾個穿著喪服的婦人驚恐地奔出來,為首的是白髮蒼蒼的老婦,必定是趙破奴的母親吧,
李力想到李廣的妻子和自己的娘,他上前扶住正要下跪的老婦人,然後他看到老婦人身
後一身縮素的女人,若英,她仍是流著簡單的單身,兩眼也充滿驚訝地望著李力。
李力沒有對若英說過一句話,若英也是用無辜和期待的眼神望著李力。
內心裡如大海裡的巨浪翻攪,李力回到現林軍的軍壘整夜難眠,也許若英期盼他說
些什麼,也許若英只有怨恨或哀俊,李力卻連開口問詢的勇氣也沒有,他不是想向若英
打聽娘的下落嗎?
公孫賀派人傳來消息,李力等候皇帝的召見,來人說皇帝對李力一路往西行,到了
世界盡頭的大海邊,感到非常興奮,又聽說李力曾受到衛青的器重,更打算要見見李力。
這對李力是負擔沉重的消息,萬一皇帝高興起來要封他的官,要他再去西域或是漠
北,他能拒絕嗎?
李力暫時摒棄皇帝要召見所帶來的不安,長安雖炎熱,李力走在街頭卻並不覺得,
他猜想自己生活在沙漠的這些年,竟變得不怕熱了。
走著走著,李力不自覺地來到保野侯府,他在門前徘徊很久,終於決定再進去看看。
守門的羽林軍認得李力,大家也都知道,皇帝一旦召見李力,不要說是都尉,封個
校尉都不是不可能。每個守門的衛士都朝李力行禮,趙府內的家人更遠遠躲著。李力叫
守軍不用去驚動趙破奴的母親和妻子,他靜靜地坐在中庭樹下,他應該喚若英來,他得
找到娘啊。
沒有傳喚,是若英主動找來。她默默地跪在李力面前良久,李力想要她起來,想對
她說話,又等著她開口,兩人就無言地相對,最後還是若英先說話,她淺笑著說:
「你沒變,攔著人又不說話。」
李力也笑了,但若英很快就止住笑地低下頭。李力原來想好要說的話突然全擠在喉
嚨裡不知從何吐出來,他遲疑吞
「你好吧」
若英抬起頭,她的兩個大眼珠在李力臉上轉,李力覺得若英正在他臉上找東西,找
的是什呢?
「你娘在李陵家,是李陵把你娘接去的。」
李力吃驚地盯著若英,她怎麼會知道娘的下落,不,她怎麼會知道自己要問這件事?
「公孫敖很久以前看上你們河間王府,花了很多關係才讓皇帝同意把王府給他,小
河間王回封國,王府的人都跟著去,只有你娘,她說要等你。」若英停下話看著李力,
李力被看得很心虛,他的心虛是因為把娘一人扔在長安受苦,或是他曾答應過若英會很
快回來呢?
「你娘來找我,她要我告訴你她會去李陵家,雖然她很不願意,可是,她說她沒法
子,在長安沒有親戚朋友會收容她。」
「李力,」若英的聲音溫柔下來:「你是不是真的一到長安就先找我?」
李力鼓起勇氣著向若英,他又在那雙眼睛裡看到無辜和期待。「是的,」李力點著
頭:「是的,我到長安最先想看到的人就是你。」
「是你娘說。如果你回到長安會先來找我,所以她得把她的下落告訴我,免得你找
不到會發急。」若英說:「李陵去接你娘的,你娘原來不肯,李陵苦苦哀求,她才同意。
李力,李陵對你娘很好,像對他親娘般,李陵還來看過我,在我出嫁的前一天,他說是
為你來送禮的。」
若英停下話,李力渾身發燙,他發現是多麼的懊悔,他當初為什麼不做最大的努力
娶若英。
「我等了你好幾年。」若英輕聲地說:「我還留著你給我的竹簡,我也識字。李陵
說你去了西域,你為什麼要去西域?」
李力無法回答,他有股衝動想上前抱住若英,但當他看到若英帶著憤和怨的表情,
他退縮下來。
「是公孫敖把我嫁給趙被奴,我是公孫家的家僕,我該感謝公孫敖。」
李力感到很虛弱,他對任何事都只有無奈的份,過去如此,現在依然如此。
「李力,我能問你一個問題嗎?」
李力抬起頭看向若英,他點著頭。
「你是真的很喜歡我?」
是的,十一年前喜歡,十一年後李力更發覺,原來自己喜歡若英的程度超過自己所
能設想的範圍。
「答應我一件事好嘛?」
可以答應一萬件事,李力想,只要是若英要求,他是多麼盼望為若英做每一樣事。
「救救趙破奴。」
淚水隨著話流在若英的面頰上,淚珠在李力眼前落下。李力聽著若英輕微的哭泣聲,
他陷入迷們和困惑之中,但他很快地回答:
「我會去救趙破奴的,你放心。」
李力站起身子,他沒有為若英抗淚,也未扶起若英,他站起身自顧自地往大門走去。
在李陵家李力見到了娘,李陵遠在張掖,但他的母親待李力的娘很好,娘不用再做
粗活,而李陵的母親也視李力如同自己的兒子。李力跟娘去城外上蘇總管的墳,那天李
力穿的是都尉的服飾,一身雪白的長袍、頭上戴著破敵冠。皇帝生了重病,無法接見李
力,卻特別下令授李力羽林都尉的官職。李力向公孫賀推辭,公孫賀卻苦笑地說:
「是皇帝的命令,我可沒辦法更改。皇帝說,要你留在京師,將來要是對匈奴或大
宛再動兵,還要派你重任。」
李力卻對公孫賀說:
「丞相,我願意再去塞外,請求丞相容許我去張掖加入李陵的部隊。」
公孫賀對李力的轉變感到驚訝,可是他仍笑著說:
「我差點忘了你是李廣的舊部,也好,邊疆需要你這種人,我就派你為騎都尉,等
你準備好就去張掖吧,我看皇帝只要身體一好,不是對匈奴用兵,就是要再打大宛了。」
娘對李力的選擇沒有多說什麼,她歎氣地說:
「又要再去塞外,唉,這是命,我們一家和李廣一家的命運竟糾纏得這麼深。」
李力沒有告訴娘他再去塞外的原因,他答應了若英,前次他答應若英會很快回長安,
他沒有守住承諾,這次他不能再毀承諾,他得去塞外,他要把趙破奴設法救回來。他也
要去看李陵,感謝李陵對娘的照顧。接下來呢,他把娘接去隴西或是往西回到大海邊?
李力不再考慮未來,多年的經驗,一切自有定數,他唯有把自己的未來交給命運,這樣
或許他才能坦蕩些。
在長安留了近∼整年,李力每天陪著娘,也不敢忘記騎術和射術,雖然幾次想去捉
野俊府,仔細想想還是放棄,他不適合再去看若英,能為若英做的事很清楚,他得設法
把浚稽將軍還給若英。
才開春,光祿動徐自為奉命率軍出五原塞,趁著匈奴單于剛死,沿邊境建立碉堡,
不料匈奴新單于派大軍攻定襄和雲中,將徐自為新建的凋堡全都破壞,漢軍在這新一波
的站鬥完全失利,皇帝為此大為憤怒,奇怪的是,皇帝沒有馬上再增派六軍攻匈奴,反
而下令二師將軍李廣利從敦煌出兵再攻大宛。
皇帝為何如此鐘情汗血天馬是李力始終想不透的事,當命令向天下頒布後,各地都
赦免囚犯和盜寇的罪行,將他們投到軍中,而各地的惡少也在重賞下向敦煌集中,加上
新增的兵馬,李廣利的兵力達到六萬多人,還有三萬匹馬與十萬頭的牛。
李廣利從敦煌遣人到長安訪李力同行,李力拒絕了,要是娘不在,又沒有答應過若
英,他會選擇攻大宛的部隊,讓他有再次西行大海的機會,如今他得先至漠北。
對大宛用兵的同時,皇帝再徵集十八萬大軍到酒泉、張掖的北方防備匈奴人侵,李
力得到機會,公孫賀向皇帝推薦,李力終於再次穿上長袍、掛上弓箭向漠北出發。
臨行前李力對娘說,他不會在塞外待太久,他把金髮女人的事告訴娘,也把答應若
英的事說出來。這一年,李力看出娘變得很多,她對一切都不太好奇或有意見。果然,
娘只淡淡地說:
「你去做你要做的事吧,凡事都有命,別擔心我,我會和李大姐相依為命的。」
李力沒有去向若英辭行,他對娘說,要是若英來打聽消息,只要說李力已經出發了,
會盡力去救趙破奴的。
再踏上往北方的路途,羽林軍派出十多騎先護送李力到北軍的駐地,北軍再糾集了
一支奉派到張掖北方的騎兵部隊交給李力,上干騎兵和大批的牛馬、糧水車駛進日落的
方向。李力走在部隊的最後面,望著邁進搖曳蒸氣中的大隊人馬,他的下巴不知何時竟
也冒出寸餘長的胡須。
張掖也是土築的軍城,四周有數十個被強制從內地移來的農民墾區,李陵對李力的
到來非常快樂,要任命李力為副將,李力推辭,他寧可每天帶幾十騎在邊界附近巡戈。
李陵還是書生模樣,李力覺得李陵的投軍有些不可思議,但李陵卻說;
「我家世代為將,而且我爺我三叔的委屈不能永遠埋在右北平啊!」
李力感受到李陵心頭沈重的壓力,幾次他勸李陵,硬把父祖輩的未竟之事都背在肩
頭,太辛苦了,李陵卻總是苦笑地回答:
「李力,倒是你自己,好不容易從西域回來,又跑到張掖來做什麼,難道你當年封
侯拜將的夢還沒醒?回去陪你娘,也幫我照顧我娘吧。」
李力也只有苦笑。
往西域的途中,李力長期和匈奴人相處,他對匈奴人比過去更了解,在張掖,他也
找了十多名匈奴降兵編進自己部隊,出軍塞巡邏時他也都帶這十多名的匈奴兵,於是整
個張掖稱他為「匈奴都尉」。
對於李力和他的匈奴兵的獨來獨往,李陵從不約束,其他都尉也知道李力曾跟過李
廣和李敢,射得一手好箭,更是深入西域的奇人,對李力的特立獨行也都唯有好奇的分。
李力傚法李廣,他的小部隊講求速度,每次進出匈奴境內都快進快出。匈奴兵也畏
懼他的神射,即使攔阻,也頗為顧忌地隔著一段距離,不多久,李力的名聲便在張掖附
近傳開來。當然,李力並不是到漠北來博取名聲的,他在找尋提莫呼,他相信提莫呼還
活著,而且活得很好,要是提莫呼知各張掖有個漢軍行徑和李廣類似,一定會來著看,
李力必須要找到提莫呼。
這個方法很有效,一天李力照例帶著他的匈奴降兵北進,沿途連半個匈奴斥候也沒
看到,李力覺得有點綴蹺,他也不在意,逼近到浚稽山時,一聲胡錢,四面八方圍上來
上千的匈奴騎兵,每個人手中的弓箭都指向李力。直覺的,李力感受到提莫呼的味道,
果然,匈奴並沒有展開攻擊,把李力一行圍住後,一匹白馬馱著一個老人緩緩朝李力踱
來,馬上的人老遠便發出狂笑。
「竟然是你,我原以為是李陵。」
提莫呼老了,可是他的眉目間仍散發著逼人的英氣。
匈奴兵如潮水般地退得無影無蹤,李力也要他的屬下先退回邊境等候,他和提莫呼
兩人牽著馬到山腳坐下。提莫呼喝了口牛皮袋裡的酒,再遞給李力,李力也仰首將酒大
口大口灌進喉嚨。
「漢軍又想打仗了?」
李力笑著搖頭:
「我不清楚,我來是為了找你。」
「找我?你難道還會想我這個匈奴老友?」
「你記得若英?」
「浴蘭湯兮沐芳,華彩衣兮若英。」提莫呼晃頭念起來。
答應若英的要求後,李力苦思了好些日子,要救趙破奴不可能依賴大軍攻入單于的
王庭,只能用計謀,最好是神不知鬼不覺地把趙破奴弄成像當年李廣逃出匈奴時那般的
逃回來,否則追究降敵之罪,趙破奴回到長安也免不了死刑。可是趙破奴不是李廣,李
力不信趙破奴有辦法單騎逃出大漠,那就只有靠內應的協助,至於這個內應,李力馬上
想到提莫呼。他是匈奴的小王,是新單子的長輩,有不小的勢力,振英呼如果點頭,救
趙破奴便不難了。
「李力呀,這麼多年,你真是個多情漢家郎。」
據莫呼拿著箭在沙地上畫著圓圈,過了好一會才說:
「趙破奴本來不是個好武土,我們有他沒他都差不多,如果你們皇帝再派他為將,
對我們倒是好消息,可是要放他也不容易,我得好好想想。」
聽到提莫呼的話,李力知道事情成了,提莫呼從不輕易答應人,他能這樣說,等於
是答應了。
「我盡力,不過,李力,什麼時候成功就難說了。」
李力和提莫呼直坐到深夜,他們合力獵殺了一頭鹿,兩人在山腳下垮起鹿肉,火光
外偶而有人影閃過,他們也絲毫不在意是漢軍或是匈奴兵在窺視,依舊縱情地喝酒談笑。
提莫呼重新成家,孩子也有三個,他早厭倦了連年的戰爭,打算明年夏天帶著族人
往西方去尋新的獵場,那麼這真是最後一次見面了。提莫呼說著說著竟睡著,像蘇總管
一樣。李力用自己的長袍把提莫呼裹起來,然後朝黑暗打了個呼哨,幾個匈奴兵躥出,
謹慎地將提莫呼放在一匹馬後的架子上,靜靜地鑽回黑暗裡去。
黑夜中,李力的馬蹄踱著月光往南行,他的心情從未如此輕松過,是因為他完成了
答應若英的事,是因為他知道提莫呼過得很好,以後也會更好。蘇總管說的,多一份情,
多一份牽掛,他的情漸淡,牽掛也漸少,接著他要等的就是趙破奴,然後他會離開大漠,
永遠離開戰鬥。
李力想,誰曉得說不定有一天他會再和提莫呼見面,在遙遠遙遠的西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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