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莽英雄
第二章
朱紈是八月十三日到寧波的,一到先發告諭:定自八月十八日起巡海,以五天的時
間,遍歷舟山各險要之地。這份告諭,很快地傳到了汪直手裡,越發使他相信,官軍對
雙嶼的攻擊,將在八月底、九月初開始。
隨著這份告諭而來的是紹興酒、毛豬和月餅。盧鏜下令,各營自八月十四至十六日,
歇操三日。中秋夜裡,除了擔任警戒任務的士兵以外,一律集中各營操場,飲酒賞月。
這是難得有的盛舉。士兵們奔走相告,有那好事的,呈准長官,自尋樂趣,邀約好
手,扮演戲文雜技,只待中秋月下,一獻身手。
到得那天,殘日猶自銜山,各營操場中便已熱鬧非凡,個個安閒,唯有伙夫忙得滿
頭大汗,大碗肉、大盤菜、大罈酒,川流不息地搬了來,只是長官未到,不能「開動」,
只有看在眼裡,饞在嘴裡。
好不容易等太陽下山,東面月亮出海,既大且圓,像一面銀鑼掛在青緞子上,而長
官猶自未到。有那酒蟲到喉忍不住的,偷偷兒倒碗酒渴,入口卻不是點頭咂舌,而是攢
緊了眉頭,難以下咽的神情。
「怎麼?」同伴問他,「酒發酸了?」
「你嘗嘗看!」
一嘗酒味極薄,可是顏色如酒。那人笑道:「這酒是專給新郎倌喝的。」
說破了果然——新郎倌向賀客敬酒致謝,都用茶汁代酒,色同而味異。此時此地的
酒,至少也有一半是茶。
「莫非管酒的人調包?」
「對!報告到上頭去——」
「上頭來了!」有人指向遠處。
來的不止是營官,營官只是護從。在這密邇雙嶼,方圓不過二十裡,名不見經傳的
小島上,竟會有綜領浙海防務的「都指揮僉事」出現,實在是件不可思議的事。
「大家喝的酒,味道很淡是不是?」盧鏜開口第一句,便是這樣一問。
然而沒有人敢公然承認他的話不錯,只是保持著沉默——在軍營中,這就是不滿的
表示。
「今天委屈大家了!」盧鏜又說:「今天晚上有件大事要辦,我不能讓大家喝醉,
所以叫人在酒裡摻了茶。明天十六的月亮也還很好,我們補度中秋,再開懷暢飲,今天
晚上,大家多吃肉,少喝酒,初更天再聽號令!」
※ ※ ※
二更時分,雙嶼已經很靜了。
許棟與汪直是在黃昏時分,始宣佈了突襲官軍的計劃。規定起更便須歸寢,四更起
身,隨即出發,分兩路直撲舟山的東面兩端,沈家門與定海衙。
因此,當官軍二更天從包圍雙嶼的幾個島上,乘坐哨船,分道進攻時,汪直不但毫
無所知,而且意料不及。等他從夢中被喚醒,急急奔出戶外,觀看究竟時,官軍已經登
陸,一個個手持火把,挺著白刃,從西、南、北三面向中間逼攏。
「壞了!」汪直一面頓足,一面左右開弓打了自己兩個嘴巴,「中了他們的圈套
了!」
就這觀望之間,情況開始發生更大的變化,但見一枝火箭沖天而起,官軍手中的火
把,隨即紛紛拋卻。當然不是亂拋,只向草木叢中,搭有草寮的地方,遠遠擲去。天高
氣爽,草干木燥。頓時火雜雜地燒了起來。匪徒存不住身,從濃煙火光中逃命,一見官
兵,雙手環抱在腦後,膝蓋下彎,表示投降。
見此光景,汪直知道大勢已去,向左右問道:「朝奉呢?」
「沒有見——」
一語未畢,飛也似地奔來一個人,一路跑,一路喊:「船主快走!船主快走!」是
毛猴子的聲音。
汪直比較沉著,一把抓住他問道:「朝奉在那裡?」
「在官軍手裡。他們一上岸就先找朝奉,熟門熟路,定有奸細引領——」
「咄!」汪直沒有功夫聽他這些話,喝住又問:「哪面兵多?」
「南面。」
「好!」汪直很快、很清楚地說:「大家往南面走,遇見官兵盡量躲。」
「怎麼往南面?應該往東面!」
「你懂什麼?你要送死就往東。」
汪直畢竟厲害,就這環顧之際,已看透了官軍的策略,由西、南、北三面進攻,特
地空下東面,是等著他們入伏。時交仲秋,西風已起,火勢一逼,匪徒自然往東而逃,
盧鏜安置在岸邊海上的伏兵,正好迎頭痛擊。
「走!」汪直大聲下令:「奔七星巖。」
毛猴子也會意了,當先往南面奔去。借著遍地高可及人的野草作掩護,東躐西跳,
一個個開溜。他們佔便宜的是熟於地形,迂迴閃避,居然逃過了官兵的耳目,到達海邊,
七星巖在望了。
七星巖是矗立海濱的七塊大巖石,迴環掩映,十分隱秘,汪直在這裡置放著兩條小
船,清水糧食,盡皆齊全,平時派有專人看守,以備緩急。這時算是用上了。
點一點人數,連自己十五個,一條船坐不下;兩條船又有富余。汪直考慮了一會說:
「大家擠一擠,用一條船,留一條船在這裡,也許朝奉要用。」
「船主,」毛猴子問道:「我們到哪裡?要不要留記號?」
留記號是指明行蹤,好讓同夥有地方可以會合。汪直此時還不知投奔何處,更怕官
軍識破記號,追蹤而至,搖搖頭苦笑著說:「不必多此一舉了!且避過風頭,再作道
理。」
於是,汪直解開纜繩,等大家都上了船,他將纜繩往船中一丟,順手推一推船尾,
借落潮的勢子,將小船滑出沙灘,然後縱身一躍,跳上船去。回望雙嶼,烈焰處處,想
起許棟也許葬身火窟,不由得掉了兩滴眼淚。
「『照子』放亮些!」毛猴子在吆喝,「當心官兵的哨船。」
這一下使得汪直也警惕了,定一定神,細辨風向,是西偏南,往東北是順風。因而
有了主意,高聲宣佈:「直航補陀洛伽。經過沈家門,各人當心,遇著官兵哨船,不准
驚慌,我來應付。」
其實,汪直也不知如何應付。故意這樣說說,無非壯大家的膽——總算運氣還不錯,
一路平靜地到了補陀洛伽山。
補陀洛伽山又名普陀洛伽山,在沈家門之東。自昔為佛門勝地,最有名的一座古剎,
名為普濟寺,建於五代梁末帝貞明年間。入宋改名寶陀寺,相傳觀音大士曾在寶陀寺一
現莊嚴寶相。寺中有善財洞、潮音洞、盤陀石、三摩地、玩月巖、露鷲峰等等名勝,如
今卻都荒涼了,寶陀寺也早就剩下一堆瓦礫了!
荒涼的原因,即由於倭患。從太祖洪武二年開始,倭寇騷擾,連年不絕,洪武十七
年正月,信國公湯和奉命巡海,北起山東,南至福建,沿海要地,一一親歷,決定築城
五十九座。兩浙倭患最烈,更特設「防倭衙所」,在「堅壁」之外,並展開「清野」的
行動,將舟山群島的居民都遷徙到內地。普陀洛伽山,就是這樣荒涼下來的。
對汪直來說,此時越荒涼越好,因為可以保持行蹤的絕對秘密。船上的乾糧可供三
日之用,他相信在這三天之中,一定可以籌劃出一條生路來。因此,一上了岸,第一件
事便是找個背風而干燥的洞窟,好好睡一覺。
一覺睡醒,又是月上東山,飽餐之余,汪直在玩月巖召集殘部,商量行止。
「我們還有兩天的糧食。」汪直用嘶啞的聲音說:「省一點勻做三天,這三天之中,
一定要能到一個穩當的地方。不然,大家就得餓死在這裡!」
環坐在突出於海中的大巖石上的十四個人,面面相覷,不作一聲,有幾個不自覺地
按一按肚子,彷彿已嘗到了餓火中燒、六神無主的滋味了。
「今天晚上就要決定,而且最好今天晚上就要動身,」汪直一個字、一個字,很清
楚地問:「到哪裡去?」
這一問將大家問住了。原以為汪直必有盤算,誰知他反向別人求計。於是。各人都
定定神思索,考慮去一個最穩當的地方。
「薩摩、大隅都可以。」有個冒失的傢伙先開口。
沒有人理他。因為往東到日本九洲的薩摩、大隅,固然不愁沒有人收容,但路途遙
遠,糧食先就不足。而且,一葉扁舟,又何能擔當大海風濤?
「毛猴子,」汪直指名相詢,「你看呢?」
「我還想不出好地方。」毛猴子掏腦抓腮地,真有那股猴急相。
「我想。」有個比較老成的說,「先要看船主是怎麼個打算?然後,大家一起來想
辦法。」
「我麼?我想回徽州。」汪直毫不思索地回答,「先回我家鄉去弄筆錢,再把老娘
親安頓好。那,我就什麼都不在乎了。」
「回徽州非先到杭州不可,只有冒險。」
「怎麼冒法?」
「一步一步走,譬如說先到桃花島,再到六橫島,『蘿蔔吃一節剝一節』,往西到
了陸地上再說。」
「恐怕也只有這個辦法了——」
汪直的話沒有完,有人抗聲而言:「那是送死!自投羅網的傻事我不做。」
大家都定睛去看此人,此人名叫徐海,紹興人,才十八歲,生得眉清目秀,稚氣未
脫。如果穿上一件長袍,戴上一頂方巾,十足一位白面書生;絕沒有人會相信他是海盜。
「小徐,」汪直不悅,「你倒會說狂話!你不做這種『傻事』,總有什麼聰明的計
較,倒要請教請教。」
「我自以為聰明沒有用,要有人信得過我才行。」徐海那雙深沉的眸子,在將到中
天的月亮照映之下,有如暗雲中的星星——這神態比他的那句話,更使汪直感興趣,臉
上不由得綻露了笑容。當然,是多少帶著逗弄孩子的那種笑容。
「好!我相信你。你說!」
徐海看了他一眼,忽又沮喪了,「算了,」他說,「船主不過說說而已,不會相信
我的。」
「怎麼搞的?」毛猴子沉不住氣了,一巴掌打在徐海背上,「吞吞吐吐,倒像個兩
截穿衣、三綹梳頭的女人。」
受此一激,徐海攘臂而起,「好!我說。我說得對不對,只聽船主講話。」他戟指
厲聲:「你毛猴子放一句狗臭屁,看我不把你扔到海裡喂忘八!」
毛猴子大怒。在他的心目中,汪直是大頭目,而二頭目就是他,平日事事占先,處
處爭強。此時如何受得下徐海這樣無禮的話?當時便一掌劈了過去。
他這一掌用了八成勁,其快如風,誰知徐海比他更快,起手一格,毛猴子自己都不
知道怎麼讓他刁住了手腕子。剛暗喊得一聲「不妙」!徐海已順勢反扭,接著往外一送,
手腕痛徹心肺的毛猴子,踉踉蹌蹌地連連往後倒退。
後面就是汪洋大海,如果收不住腳,掉入海中,這一帶都是懸崖,並無上岸的途徑,
非淹死不可。因而旁觀者無不大驚失色,正張大了嘴喊不出聲時,徐海已飛奔上前,拉
住了毛猴子的手,使勁往懷中一帶。
這一下,毛猴子可吃了苦頭,合僕一個「狗吃屎」,摔破了嘴唇,可是一條性命算
是保住了。
「看不出,小徐真還有兩下子!」
「教訓得好!毛猴子平時張狂,這下可就要老實了。」
竊竊私議聲中,皆對徐海刮目相看。汪直卻是心潮起伏,激動不已,驚奇之余,更
有無限的慚與憾。自慚的是竟不能早識徐海,遺憾的是,如能早識徐海,收為助手,或
者不至於到此一敗塗地的困境。
「好了!」他看著滿面羞慚的毛猴子,少不得替他找個落場勢:「毛猴子,從今記
住,陽溝裡也會翻船,凡事不可大意。」
話是向毛猴子說,眼風卻瞟著徐海,意思是:他吃虧了,哄哄他,你別介意!
徐海出了一口悶氣,笑嘻嘻只覺得痛快,毫不介意,見此光景,汪直便又有了計劃
——一共只有十五個人,萬萬不能不和,索性再叫徐海讓步,免得毛猴子記仇。
「小徐!你聽我一句話,可以不可以?」
「可以。」徐海答得很不客氣,但也很爽直。
「你給毛猴子說句好話,賠個罪。」
「不要,不要!」毛猴子搶在前面開口,「哪個要他賠罪?」
「自己弟兄,又是這個時候、這個地方,哪能鬧意見?」汪直催促著,「小徐,快
賠不是!」
「毛二哥,」徐海不好意思地說:「是我不好。」
毛猴子唯有苦笑,「兄弟,」他說:「總算你手下留情。」
「好了,好了!」大家一齊起哄,叫開了!
於是言歸正傳,汪直向徐海問計——這一計是什麼人也想不到的,徐海打算捆起汪
直,回雙嶼去向盧鏜投降。
「這是苦肉計。」徐海解釋:「船主的性命,絕無危險。為啥呢?為的是船主有許
多話,非要到杭州才能說。盧鏜不敢難為船主,一定好酒好肉款待,一路舒舒服服到杭
州。」
「這倒也是真的。」汪直問道:「到了杭州呢?」
「哪能到杭州?用不著到杭州,船主就脫身了,只要聽我調配,我有十足的把握。」
「好!」汪直點點頭:「我們從頭開始,細細商量。」
經過徹夜的籌劃,一切細微末節,都想到了。於是在晨光熹微中,那只小船,向西
航行,復回雙嶼。為了怕在中途遇見官軍哨船,汪直如果自自在在地閒坐著,便成破綻,
洩露機關,所以把他捆得結結實實,放倒在艙中。及至抵達雙嶼,汪直因為束縛太甚,
痛苦不堪,以致面無人色,可是看起來卻更像是真的了。
小舟未曾泊岸,守衙的士兵已經大為緊張,刀出鞘,箭上弦,在岸邊列成一觸即發
的陣勢;為頭的小武官,手下管兵五十,職稱叫做「總旗」,瞪出眼珠,大聲喝道:
「是干什麼的?」
「是來投降的!」徐海很清楚地高聲回答。「連捆在這裡的,一共十五個人。」
「捆的是誰?」
「汪直。」
此言一出,官兵動容,相顧愕然,那總旗怕是聽錯了,問一聲求證:「你是說,大
強盜汪直?」
「是!」徐海將汪直的頭髮一把抓住,讓他的臉對岸上,「總爺,你看!」
「是不是汪直?」總旗回頭問道:「你們哪個認得?」
「是的。」有個兵答道,「我認識,是汪直。」
「好!你們的船先停在那裡,不准動,下來一個人跟我說話。」
總旗拋過去一根繩子,徐海接在手裡,繫住船頭。岸上的士兵合力拖曳,將小船擱
淺在沙灘上,徐海一個人跳了下去,奔到總旗面前站定作了個揖。
「是怎麼回事?」總旗問道:「你叫什麼名字,干什麼的?」
「我叫徐海,本來安分良民,去年從紹興到這裡來打漁——」
徐海編造的一套說法是:去年隨父兄出海打漁,被雙嶼的海盜所擄,父兄被殺,他
被脅迫入伙。人雖落草,心裡卻無時不記著不共戴天之仇。這次官軍進剿,他隨著汪直
逃到普陀洛伽山,說動一起被裹脅的同伴,合力縛汪直來獻,以便將功贖罪,得能還我
清白,重安生理。在他更是借此報了父仇。
這套說法,並無不能叫人相信的漏洞。總旗想到由自己經手獻上罪魁禍首,無論如
何是大功一件,頓時喜心翻動,大為興奮,拍著徐海的背稱讚:「小伙子,有道理!太
好了,太好了!」
話雖如此,他卻不敢有絲毫的大意,將船上的人叫上岸,一個個搜身,連褲襠內都
搜到,確實查明並未潛藏武器,方始解到百戶所。
衙所的制度,總旗之上是百戶,有兵一百十二人;十百為千,管轄十個百戶所的長
官,便叫千戶;前後中左右五個千戶所,合成一衙;再上面就是掌管一省軍政,簡稱為
「都司」的「都指揮司使」衙門的「都指揮使」了。
都司在杭州,定海衙就數盧鏜的官位最高,對於這樣的要犯,他當然不敢擅自發落。
加以汪直十分傲慢,口出狂言,除非見了朱紈,他不會招供什麼!因此,盧鏜決定將汪
直與徐海送到寧波,其余不相干的人,便寬大處置,每人發了四兩銀子,資遣回鄉。
朱紈已經回杭州了。汪直和徐海由官兵護送,接踵而去,被「資遣」的毛猴子,搶
先一步趕到了寧波以西余姚縣屬的眉山。
眉山在余姚縣北三十五裡,已瀕大海。海中南望,一帶高阜修長如眉,所以名之為
眉山。
眉山南有家鄉紳,姓王,正德年間的進士出身,做過「代天巡方」的巡按御史。告
老還鄉,已經有十年,平時夏天施茶施藥,冬天捨棉衣發米票,修橋舖路,廣行善事,
是有名的「王善人」。
其實王善人就是通倭的大窩主。毛猴子趕到眉山就是找他。王善人一見此人上門,
心裡便是一跳——平日見他上門必是有生意可做,歡迎之不暇,這幾天掃蕩雙嶼的消息
盛傳各地,心知毛猴子此來,必是帶來的麻煩,然而不敢不見,而且也不敢怠慢,延入
密室,殷殷接待。
「王善人,這趟要請你行行善了!」毛猴子斜睨他說。
「言重,言重!」王善人急忙答說:「小兄弟,自己人,不必客氣,要盤纏儘管
說。」
「盤纏倒不要。也不是我的事,是我們汪老二的官司,要請你幫忙。」
「汪、汪、汪船主怎樣吃上了官司?」王善人結結巴巴地問:「不是說從雙嶼脫險
了嗎?」
「現在又回到雙嶼了。」毛猴子不肯透露苦肉計的真相,「陰溝裡翻船,栽在一個
小角色手裡,現在要解到杭州去了。」
「呃,」王善人不知道自己該表示怎麼樣的態度,只好說一句:「請你講下去!」
「他要我來看王善人,親口告訴你一句話:要好大家好,要死大家死!」
王善人大驚,「這話是怎麼說?」他問:「怎麼樣才可以大家都好?」
「很容易,救他一條命。」毛猴子說:「如果他的命保不住,也就不必頗忌了。王
善人,你做好事的錢,是哪裡來的呀?」
很顯然的,如果汪直以為無須再有所顧忌,就會將他通倭的種種秘密,和盤托出。
以朱紈的性情,一定據實上奏,接下來就是一場滅門之禍。
「先下手為強,後下手遭殃」,此刻就得設法,不等汪直解到杭州,就該先殺之滅
口。心念甫動,尚未想出滅口的方法,而殺氣現於眉宇,已為鬼精靈的毛猴子識破了。
「王善人,你心裡在想啥?你那樣子想,要遭天打雷劈的呢!」
說中心事最嚇人,何況是不堪告人的心事!王善人這一驚非同小可,臉都發白了。
「怎麼樣?」毛猴子憊賴地笑著,「我沒有猜錯吧?」
王善人的壞念頭,一個接一個,此時已另有計較,神色亦恢復如常,裝作不解地答
說:「我不知道你在說什麼?閒話少敘、事歸正經。一家人禍福同當,我不但要救汪船
主,還要救許朝奉,只要想出辦法來,我一定照行不誤。」
「他就不必你發善心了——」
「怎麼?」王善人急急問說。
「朝奉見閻王去了。」毛猴子答道,「他是那天晚上掛了彩,血流過多,等不到天
亮就嗚呼了!」
「唉!」王善人歎口氣,「我跟他還有重陽登高吃蟹的約會,想不到這樣下場。」
「這下場,在你來說,是好的。」
「這,這叫什麼話?」王善人怫然不悅,彷彿受了侮辱似地。
「我說的是老實話!王善人,」毛猴子雙眼睜得很大,逼視著,神色顯得很認真,
「朝奉不死,會怎麼樣?你倒想想看,提到杭州,嚴刑拷問,前前後後的經過,原原本
本一供。那時候,王善人啊王善人,你想做好事都做不成囉!」
這話句句刺到王善人的心上,越發拿定了主意,而神色愈發冷靜,「這些話不必去
說他了!毛猴子,」他問,「你看該怎麼救汪船主?」
「辦法我有,不過不一定好。先聽聽你的,好不好?」
王善人沉吟了好一會方始回答:「『天大的官司,地大的銀子。』我想先禮後兵,
朱巡撫肯賣個面子,落得實惠,算他聰明。不然,哼,哼,我要他的好看。」
這番做作,聲容並茂,尤其是那「哼,哼」兩聲,已露出對朱紈切骨之恨的意味。
毛猴子倒覺得不可疏忽,便又問道:「是怎麼個要他的好看?」
「我買出言官來,參他個『誣良為盜』!」
是這樣的主意!毛猴子不但大失所望,而且很機警地覺察到,王善人並無救汪直的
誠意,因為照他「買參」的打算,至多毀掉朱紈的前程,並無救於汪直的性命。
再進一步考慮,王善人可能是條一石兩鳥之計,先讓朱紈殺汪直,再收買言官參倒
朱紈——這一來,既是為汪直報仇,又攆走了嚴禁通倭的對頭。以後左右逢源,仍是他
們那班窩藏私犯,坐地分贓的「衣冠盜賊」的天下。
想到這裡,毛猴子憤極反笑,「王善人,」他說:「你想得很深、很周到。可惜你
看遠不看近,如果汪船主等不及言官來參朱巡撫,就都說了出來,那怎麼辦?」
「那,」王善人搖搖頭,作個無可奈何而又不信會有這樣的情形發生的表情:「那
我可沒有辦法了!汪船主也是條好漢,莫非真會做出『沒種』的事來?」
「哈哈!」毛猴子仰天大笑;笑停了尖刻地說道:「王善人,你行的善事多,總曉
得受好處的人,心裡對你的想法吧!假如說我毛猴子,老娘七老八十,沒有人照應,你
替我照應,冬寒夏暑,逢年過節,派人看看我老娘,餓沒有餓肚子,有沒有病痛?那樣
子,我毛猴子為你的事,不但『有種』,還可以賣命!倘或上頭放賑,每人六斗白米,
到了你手裡發下來,變成一斗半的黃糙子,這樣的話,我就『沒種』了!」
這話罵得很兇,然而王善人不在乎,因為像這樣的話,他平時聽得太多了!縱不能
無動於衷,畢竟可以忍耐,尤其是這正需要忍耐的時候。因而從容答說:「論我跟汪船
主的交情,他應該不會攀扯上我。不過話說回來,就算汪船主熬刑不過,供了什麼,我
總還當他好朋友,無論如何要替他想法辦。」他特意加強語氣補了一句:「今天晚上就
要想。」
毛猴子看他如此誠懇,頗感詫異,不過細察他的態度,沒有理由懷疑他在說假話。
便點點頭說:「這樣最好,大家沒有麻煩。」
「是的,我就是有了麻煩。毛猴子,」王善人站起身說,「你先吃飯!吃飽了好辦
事。」
說著,便很自然地走了出去,關照下人替毛猴子備飯,菜要豐盛,無須置酒,因為
「毛大爺」貪杯,喝多了酒,會誤正經。
在屋裡的毛猴子覺得這話倒很實在,看樣子他是為自己說動了。心裡不免得意。
「這傢伙討厭!」王善人找他的心腹長隨張有山問計,「你看怎麼辦?」
「我在窗外都聽見了。事情並不麻煩,不過要看老爺你有沒膽量?」
「有膽怎麼樣?膽小又怎麼樣?」
「膽小就會有麻煩,而且麻煩不得了!膽大就不要緊,太不要緊了!」
「好,好,我的膽子大!」王善人很高興地問,「你快說,怎麼辦?」
「喏!」張有山兩手一背,做了個五花大綁的樣子,「就這樣子往縣衙門一送,不
什麼麻煩都沒有了?」
「嗯!」王善人遲疑著說,「我也想到可以用這個辦法。就怕他胡供亂咬。」
「這是『賊』咬一口!縣官莫非不信老爺,倒去相信那個賊猴子?」
一語未畢,窗戶暴響,接著便飛進來明晃晃一把小刀,直撲張有山面門,饒他閃得
快,還是釘了在肩上。偏又誤打誤撞地,自己去用手一接,刀尖入肉更深,疼得他滿頭
大汗地蹲下身子去。
王善人轉臉一看,嚇得面無人色,「是你!」他結結巴巴地說,「毛老哥,你為什
麼發這麼大的脾氣?」
然而非常意外地,在王善人預料中的,毛猴子會暴跳如雷,鬧得天翻地覆的情形,
竟不曾出現,他的神態平靜得彷彿根本沒有發生過這件事一樣。
「王善人,你不必著慌,這算不了什麼。換了我,也一定這麼打算,斬草除根,一
了百了。」他又指著傷者說,「這位老兄我也不怪他。『吃人一碗,受人使喚』,原該
忠心耿耿。閒話少說,救傷要緊!來,來,弄盆熱水,再帶一條新手巾來,再要一瓶上
好的紹燒。」
王善人和聞聲而集的家人,無不困惑迷茫,一時亦不暇多想,全神貫注著毛猴子的
顏色,唯恐惹惱了他。因此,他的話一完,立即便有人搶著照他的話做,熱水新毛巾,
還有一瓶紹興酒蒸餾而成的燒酒,飛快地取到了。
毛猴子不慌不忙地從懷中取出一包金創藥,接著用燒酒撫了手,開始拔出飛刀,洗
淨創口,用手抓起金創藥,大把敷了上去,用布條扎緊。
「可以了!」毛猴子說,「我這金創藥止痛、消毒消腫,效驗如神。扶了去躺著,
明天就好。」
將傷者扶走,不相干的人散得乾乾淨淨,毛猴子只是頑皮地笑著。那詭秘莫測的神
情,使得王善人的一顆心又提了起來了。
「該談正經了吧?」
「是,是!」王善人急忙答道:「請,我們到裡面談去。」
「不必,就在這裡好了!」毛猴子說,「未談正經以前,我先告訴你一件事。」
這件事看來是一個警告,其實是一種恫嚇。只是毛猴子在餓火中燒而面對著紅燒肉、
白米飯時,猶能保持機靈,突然想到王善人可能不懷好意,悄悄溜了出來,細察動靜,
而終於發現陰謀,一飛刀破窗而入,驚奇了王善人的膽子,便易於受恫嚇了。
「打開天窗說亮話,你是善人,我是小人!」毛猴子緊接著說:「小人之心,你是
再清楚不過。我又沒有吃了什麼豹子膽,哪裡隨隨便便就敢闖龍潭虎穴!王善人,你說
是不是呢?」
這幾句話,語氣平靜,而份量沉重,王善人唯有報之以苦笑,「毛老弟!」他說,
「我服了你!請你要言不煩吧!」
毛猴子精神抖擻地一躍而起,雙腳跳上椅子,蹲坐在那裡,有意做個猴子的樣子,
要眩惑王善人,「我把要告訴你的那件事說完,我們再商量正經!你看,」他指著窗外,
老樹參天,伸出高牆的那一角說,「如果到五更天,我還不離開府上,我就不曉得府上
要亂成啥樣子!」
王善人大驚,「這是怎麼說?」他結結巴巴地,「莫非要殺人放火?」
「這算啥?」毛猴子失笑了,「我們不就是吃的這行飯嗎?」
這句話像是當胸一拳,王善人頹然倒向椅背,好半晌作聲不得。
「不要慌,不要慌!不會翻臉到那種地步。」毛猴子似嘲笑、似安慰地說,「你王
善人善名在外,我一定顧你的面子。救人在暗處救,表面上跟你絲毫不相干,你看如
何?」
「好!」王善人驚魂略定,決定打起精神來應付這場麻煩,所以一變而為沉著,
「怎麼救法,你畫出道兒來,我能走得過去,一定走。」
「早有這話多好!」毛猴子笑道,「人就是這樣,不到黃河心不死。王善人,你請
過來!」
於是兩人促膝接手,用低得僅僅只有對方才聽得清楚的聲音,密密商量了大半夜,
方始妥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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