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莽英雄
第三章
中秋剛過,到重陽還有些日子,而滿城風雨,秋意已濃,這天,余姚的窮家小戶,
不分婦孺老弱,一大早便都趕往城南三裡的太清宮。手中不是破布袋,便是竹籃子,為
的是好盛放王善人施捨的白米。
紫陽觀前,人潮洶湧,儘管余姚縣衙門從「三班」「六房」中,大量調撥差役前來
彈壓,老長的皮鞭子,沒頭沒腦地往人叢中砸了去,仍不能維持秩序。因此,原定辰時
開始發米,而直到午炮放過,紫陽觀還不開大門,是不敢開門,否則大家一擁而進,爭
先恐後,不但存米會搶個精光,而且亂踐亂踏,只怕還要出人命。
觀裡王善人和他的一班執事,面面相覷,彷彿束手無策。上首坐的是專管緝治盜賊,
為這一鄉地方官長的巡檢,姓曾,外號曾大炮。他一直在唉聲歎氣,滿腹煩惱,都放在
那張拉得極長的臉上了。
「你聽,你聽,像油鍋沸了一樣!」曾大炮側起耳朵,手指外面。
外面的人聲始終沒有斷過,但出自人叢的聲音,嘈雜與鼓噪不同,那些「開門、開
門」,力竭聲嘶的呼喊,王善人聽在耳中,心裡也像滾油熬煎那般難受。可是,他必須
等候消息!消息未到,唯有拖延著,曾大炮說什麼也無用。
「王善人,莫非你連『善門難開』這句話都沒有聽說過。」曾大炮埋怨他說,「你
這件事也做得太魯莽了些,放賑是最麻煩的事,也該早跟我商量,議出一個妥當辦法,
再動手也還不遲。為什麼昨天一早出佈告,到下午才來跟我說!這樣匆匆忙忙,一無布
置,非出亂子不可。唉!我的前程要毀在你的手裡了!」
「曾公責備得是。」王善人哭喪著臉說,「不過我也有我的苦衷。在江西辦的一批
米,中途遇風,直到前天才到,西北風已經起了,不能再耽誤辰光,所以急著來辦這件
事。我是一片好意,想不到替曾公惹來麻煩。」
「替我惹麻煩不要緊,就怕替縣大老爺也惹了麻煩,那就難以交代了!我看,」曾
大炮沉吟了一下,毅然決然地說,「不能再拖了,再拖下去要搞得不可收拾。你開門發
米吧!」
「一開——?」
「有我!」曾大炮搶著說,「等我先來跟大家說幾句話。現在還好講理,等一會就
無可理喻了。」
王善人還在遲疑,一眼瞥見角門邊閃進來一名壯漢,將一件灰布夾襖斜搭在肩上,
頓有如釋重負之感,連聲說道:「是,是!就請曾公給大家開導開導。再請三班六房的
弟兄多辛苦,把領米的人,排起隊伍,我好按名發放。」
他的態度突變,是因為接到了消息。那名壯漢負責傳遞消息,消息就在那件斜搭在
肩的灰布夾襖上面——這是一個暗號,告訴王善人說:汪直快到了!
從寧波到慈溪再往西入紹興府界,到余姚,照驛路來說是一個大站,有九十裡之遙。
押解汪直的官兵,頭一天宿慈溪,第二天宿慈溪以西,正是到余姚路程之半的丈亭渡,
這天——第三天中午在余姚以東二十裡的蜀山打尖。
這樣走法是太慢了。只為汪直善於磨人,一會兒鬧肚子疼,一會兒又說腳痛,一會
兒又說手銬太緊,將手腕都磨破了。負責押解的武官,定海衙的百戶孫大濟,拿他恨得
牙癢癢地,卻是無可奈何,因為盧鏜特別叮囑:汪直不是普通人犯,一路之上,務必將
他照護得好好地。放些交情給他,到了杭州他才會有什麼說什麼!
總算徐海還不錯,不斷好言相勸,使得孫大濟心裡稍為好過些。他不算犯人是證人,
因而一路上都是與孫大濟同桌而食,同室同眠。這天在蜀山打尖,自己掏錢買了一只雞
兩瓶酒請孫大濟,一面喝酒,一面眺望野景,只見三三兩兩的行人,不時從門前經過,
奇怪的是只見往西不見往東,而且幾乎每人都攜著一個破布袋,不知作何用處?
等店小二來上菜,徐海便向他問道:「那些人是干什麼的?」
「眉山的王善人今天施捨白米,大口一升,小口五合,每天捨五十石,捨完為止,
所以都趕了去了。」店小二又說:「軍爺跟客官回頭走過去就看到了!紫陽觀前好熱鬧,
把大路都塞斷了!」
一聽這話,徐海立刻放下了筷子,憂形於色,竟是食不下咽的光景。孫大濟見他發
愣,不免詫異,「徐海!」他問,「你怎麼回事?」
「孫爺,」他放低了聲音說,「我看今天只好宿在這裡了!」
孫大濟越發不解,睜大了眼追問:「為什麼?」
「你不聽店小二在說,大路都塞斷了,走不過去。」
「笑話奇談!」孫大濟又好氣,又好笑,「我不會叫他們讓路嗎?」
「不是這話!」徐海很吃力地說,「這一帶民風強悍,慣於無事生非,萬一發生誤
會,起了沖突,會吃大虧。」
「越說越離譜了!他們領他們的米,我們走我們的路,河水不犯井水,有什麼誤會?
有什麼沖突?」孫大濟說說氣上來了,手指正在大嚼的士兵說:「我那一百多弟兄,莫
非只是擺樣子看看的?徐海,你也太看得我無用了!」
「不是這話,不是這話!」徐海急忙分辯,「孫爺你千萬別生氣,我也是一番好
意。」
「你請我喝酒是好意,剛才講的那些話,我看不出好在哪裡?你沒有帶過兵,你不
懂,就少開口,不要擾亂軍心!」孫大濟氣鼓鼓將酒杯一推,大聲喊道:「大家快吃,
吃完上路。」
他自己也不再喝酒了。招呼店小二盛來一大碗白米飯,泡上雞場,就著鹽菜,唏哩
呼嚕地吃得好香好甜。吃完起身,抹抹嘴巴、摩摩小腹,打了兩個很舒服的嗝兒,剛才
由徐海那裡惹來的一肚子氣,完全消失了。
徐海很高興,也很得意。他摸透了孫大濟的脾氣,爭強好勝而不大肯用腦筋,隨便
用幾句話一激,便都順著自己的意思走了。不過他的高興和得意,不敢擺出來,怕露了
破綻,臉上仍是憂形於色,彷彿心事重重似地。
「幹嗎呀?這麼愁眉苦臉的!」孫大濟反安慰他說:「我走南闖北,什麼大場面沒
有見過?你只緊跟著我走好了!包你無事。」
徐海點點頭。靜等士兵吃完飯,排好隊,快要啟程時,方始起身出外,走過汪直面
前,兩人對看著,各自狠狠瞪了一眼。他倆一路來都是這種冤家對頭的態度,孫大濟再
也想不到,他們的仇視,實在是目語。瞪眼以外還有附帶的暗號,徐海咬一咬牙,是告
訴汪直:緊要關頭快到了!
※ ※ ※
裡把路以外,孫大濟便可以從馬上遙遙望見,黑壓壓一大片人影,由紫陽觀向南延
伸,遮斷了自東往西的官道。
為了暢行無阻,他決定派人開道,「楊英!」他高聲喊著,「你帶四個弟兄先走,
清出一條路來!」楊英是他很得力的一名總旗,身強膽壯心細,接令以後,隨即指名挑
了四名士兵,跟在他馬後,急步而去。孫大濟便一直在馬上遙望,只見楊英接近人叢時,
將手中的旗幟高高舉起,大幅搖動,示意路人避開。然後,他那匹白馬突然往前竄了出
去,路人紛紛躲讓,沖出一條路來。這樣來回奔馳,到第三趟時,大隊已經到了。
於是群眾的形勢一變。先是排成隊伍向北,一個挨一個到紫陽觀前領米,這時為了
看熱鬧,夾道圍成兩堵人牆。當然,紫陽觀前照常發米,不過人往前走,眼向後看——
這個提起名字可以嚇得小兒不敢啼哭的汪直,到底是怎麼樣一個三頭六臂的人物?
就因為是這樣全神貫注,所以秩序很好。夾道的觀眾,自我約束,讓出兩丈寬的一
條路,而且肅靜不嘩,顯得馬啼聲和士兵的步伐聲,輕快而有韻律,入耳非常舒服。
孫大濟有著凱旋而歸的得意心情,一馬當先,顧盼自豪。隨後是兩行兵,個個手扶
腰刀,挺胸凸肚地,十分神氣。相形之下,手戴銅銬,垂頭喪氣的汪直,越發是可憐兮
兮的樣子。
隊伍走到一半,也就是汪直正走到兩堵「人牆」中間時,突然有人失聲驚呼:「米
要領不到了!」
在那種幾乎屏息注視的時候,這一聲宛如晴天霹靂,個個受驚,同時不由自主地都
踮起腳去看紫陽觀前的動靜。
這一看都著急了!紫陽觀的兩扇朱色大門,正在緩緩合攏,果然,米要領不到了!
「快,快!」又有人大喊,「不准他們關門!大家來啊!」
一聲號召,秩序大亂,路南的群眾,一擁而前,沖斷了官兵由東往西的隊伍——領
頭的正是毛猴子,帶著預先埋伏的人,團團圍住汪直,在人叢中奮力往前擠。孫大濟大
驚失色,跳下馬來,挺刀撲了進去,口中厲聲大吼:「讓開、讓開!」
然而沒有人肯聽他的話,事實上也無法聽他的話,因為在洶湧的人潮中,每一個人
都是身不由主,唯有隨波逐流,聽人擠到那裡是那裡。
一百多名士兵亦然如此。倒有幾個快擠到汪直面前了,可是總有人對面衝撞,或者
側面阻攔,對汪直是可望而不可及。最後,連望都望不到了。
「唉!」孫大濟急得跳腳,「這,這怎麼得了?」
「是不是?」徐海冷冷地說:「我早就提醒過你。」
「你不要說風涼話了!」孫大濟惱羞成怒,指著徐海,咬牙說道:「能將汪直找回
來便罷,不然,拿你到法場抵數。」
「與我什麼相干?」徐海挺一挺胸,不賣他的帳,「你少跟我發橫!客氣一點,我
還可以幫你出個主意,怎麼去找汪直,不然,走失了欽命要犯,倒要看看,到法場抵數
的到底是誰?」
孫大濟一聽這話,立刻改變了態度,陪著笑說:「徐兄,徐兄,請你體諒我心裡著
急,口不擇言。如今只有請你指點一條道兒,哪裡去找汪直?」
「汪直走不脫的,只是沖散了!」徐海指著紫陽觀說,「趕快騎馬從那裡繞過去,
截住往東的路。這裡,有楊總旗和我,兩頭一攔,汪直又帶著手銬,哪裡去逃?」
「說得不錯,那就拜託了。」孫大濟翻身上馬,狠狠一鞭,由田埂中繞過紫陽觀後,
堵住東面的路口。
紫陽觀前,仍然一片喧嚷,窮吼極叫,只要開門。王善人表面著急,心頭輕松,知
道汪直已經為毛猴子救走。可是想到下一個步驟,卻又不免憂慮,急於想脫身回家,親
自照料汪直遠走高飛。
「也罷!」他跺一跺腳說,「開門發米,發光為止!」
這就不要緊了!仍然是巡檢老爺出面,宣諭大眾:「不要鬧,不要鬧!仍舊開門發
米,人人有分,不過一定要守秩序,隊伍不排齊,我不開門。」
「人人有分」這句話是顆定心丸,群眾果然安靜下來,由彈壓的差役指揮著,排齊
隊伍——唯一不在隊伍中的是穿了號褂子的官兵。
「像場夢一樣!」孫大濟望著灰黯的天空,茫然地說。徐海想笑不敢笑,唯有轉過
臉去,裝作垂頭喪氣的樣子。倒是楊英有決斷,「事不宜遲!」他向孫大濟說,「趕快
進城,跟縣官商量,多調人馬到這一帶來搜查。套在汪直手上的那副銅銬堅固得很,一
時不容易打得開,我想,也沒有哪家人家,敢收容掛了手銬的人。」
這一下提醒了孫大濟,頓時精神一振。從朱紈到任後,為了防止通倭,下了兩道命
令:第一道是寧波外海各島之間,假渡船為名,私造雙桅大帆船走私,嚴厲禁止;第二
道是徹底整理保甲,相互監視,絕對不准窩藏奸匪。現在正就是可以保甲功用的時候。
「我們分成兩撥。」孫大濟說,「楊英,你帶一百人在這裡繼續搜查,我帶其余的
人進城,去看縣官。」
「是!」
「你呢?」孫大濟問徐海,「是不是跟我一起走?」
徐海不願跟他進城,希望跟楊英在一起,必要的時候,可以相機應付,掩護汪直。
不過他已很機警地看出來,楊英已對他懷疑,仍以謹慎為妙。因而不置可否,只說:
「只要對公事有幫助,我怎麼樣都可以。」
「那就跟我進城。也許縣官有話要問你。」
於是孫大濟替徐海也找了一匹馬,並轡進城。走到半路,孫大濟忽然將馬勒住,徐
海亦即帶韁撥轉馬頭,不解地問說:「怎麼不走?」
「我想,這件事好蹊蹺!」孫大濟說,「明明有人埋伏在那裡,趁機搗亂,混水摸
魚。那些人你應該認識。」
孫大濟粗中有細,看出破綻來了,徐海倒是心頭一愣。不過他很沉著、很機警,表
面不露聲色,平靜地答說:「是的,有一兩個。」
「有一兩個!」孫大濟的眼睛瞪得好大,「你怎麼早不說?」「我怎麼能說?誰知
道他們要劫汪直?」徐海理直氣壯地答道:「在那種情形之下,唯有安安靜靜走了過去,
就是上上大吉。我怎麼敢節外生枝惹事?」
他的話駁不倒,可是孫大濟總覺得有些不對,想了想問道:「你看到的那兩個人叫
什麼名字?」
「一個叫張有才。」徐海信口胡謅,「還有一個姓李——不知道他叫什麼名字?」
「這兩個人,住在那裡?」
「不知道。聽口音是溫州人。」
「你,」孫大濟又想到了,突然聲色俱厲地責問:「你一定早知道會出紕漏,不然,
你在眉山打尖的時候,不會勸我不要走。你說,可是這樣?」
「不是!」徐海依舊保持很從容的神態,「你只說對了一半。」
「何謂說對了一半?」
「我不知道會出紕漏,不過疑心會出紕漏。所以那樣勸你,誰知道你不肯聽!」
「哪裡是我不肯聽?」孫大濟是叫屈的聲音,「如果你早把話說明白,讓我知道會
出這麼一個大亂子,我說什麼今天也要宿在蜀山。」
「這,這也不能怪我。萬一宿在蜀山,半夜裡出了亂子,那時候我的嫌疑,跳到海
裡都洗不清了!」
「我不懂你的話!」孫大濟搖搖頭說,「在蜀山,半夜裡會出什麼亂了?」
「當然是來劫汪直。」徐海趕緊又說,「我是瞎猜。如今閒話少說,趕快進城,吃
定縣官要緊。」
這「吃定」兩字,很有力量,一下子將孫大濟的心思抓住了。但見他不發一言,鞭
馬急馳,剛剛在城門將要關閉的當兒,趕到了余姚城內,直投縣衙門,求見縣官。
余姚的縣官名叫張拱,兩榜進士出身,倒是位勤政愛民的好官,不過人也很厲害。
他在西花廳接見孫大濟,聽完了報告,立刻沉下臉來申斥:「你做事太荒唐了!押解這
樣重要的犯人,應該處處謹慎,至少也該通知我們地方,好派人接引警戒。如今出了事,
盤問行人、清查保甲,不見得會有什麼用處。」
孫大濟一聽這話,氣往上衝,自恃六品武官,可以壓倒七品縣令,當即抗聲答道:
「請貴縣弄清楚,人是在貴縣轄境內丟掉了——」
「住口!」張拱喝斷了他的話,「你職司押解,責無旁貸,一百多士兵,管不住一
個犯人,我都替你害羞!你好說好商量,我還可以幫忙,如果你打算將責任套到我頭上,
我可不吃你這一套。」
所謂「吃定」是落空了!孫大濟只得忍氣吞聲地說:「原是要請貴縣幫忙。都是公
事,請貴縣莫分彼此。」
張拱的臉色緩和了,向左右吩咐:「請捕廳曾老爺來!」
縣衙進儀門以後,西面有座廳堂,名為「捕廳大堂」,是巡檢拿獲了盜匪,初步審
問口供的地方,因此以捕廳作為巡檢的別稱。而「曾老爺」當然指的是曾大炮。
曾大炮此時剛剛叫開城門,回到捕廳,正要去謁見縣官,面報汪直被劫走的經過,
當時匆匆趕到西花廳,一見孫大濟在,有些話便不肯實說了。
「回大人的話,今天王善人在紫陽觀散米,捕廳一直在那裡照料,根本不知道有汪
直走失這回事。後來是一位楊總旗來跟我說了,方始明白。當時在前後左右一帶,責成
保甲長清查,還沒有結果。」曾大炮停了一下說:「這件事來得非常突兀,我們又不曾
接到通知,說有要犯過境。應該管還是不管,要請大人的示。」
「管當然要管。不過也只能量力而為,你再多派人清查保甲,緊要口子上,也得派
人盤查。」
「是!」曾大炮看了孫大濟一眼,答應著。
「事情只有這樣按部就班去做。」張拱問孫大濟說,「急也無用。請你先到驛館去
休息,一有結果,我會立刻送信給你。」
孫大濟無可奈何地應一聲:「是!」接著轉臉向曾大炮問道:「請問,我的楊總旗
可曾進城?」
「沒有!他帶弟兄在紫陽觀暫時駐紮,等候清查的結果。」
「嗯,嗯!」孫大濟沉吟了一會說,「我也還是回紫陽觀的好。不過,有個人要拜
托老兄,暫時看管。」
「誰?」
「就是縛了汪直來獻功的徐海。他是一起進省去作證的,帶來帶去,累贅不便,只
有拜託老兄,代為照料。」
這是件義不容辭的事。曾大炮當即指派了兩名差役,跟著孫大濟到縣前茶館去接徐
海,然後又回西花廳來見縣官。「剛才姓孫的在這裡,我不便跟大人細說,一則,怕的
是走漏消息;再則,怕他糾纏。大人,」曾大炮湊近了身子,放低了聲音:「我看王善
人可疑。」
「喔,」張拱很注意地問:「何以見得?」
「王善人跟倭人有交往,是大家都知道的。我疑心他今天散米,是有用意的。第一,
事起倉卒,彷彿迫不及待似地;第二,今天散米又不痛快,總是說人多,秩序不好維持,
遲遲不肯開門,似乎有意在拖辰光。最可疑的是,正當汪直經過紫陽觀的時候,忽然要
關門不發米了,那一下群情鼓噪,秩序大亂,才出了這個紕漏!」
張拱聽完不作聲,緊閉嘴唇,亂眨雙眼,凝神想了好一會,方始開口:「事無可疑
了!明明是王善人安排好的,有意搞亂局面,才好混水摸魚。說不定,汪直就窩藏在他
家。他家是住眉山吧?」
「是!」
「眉山密邇海濱,要防汪直出海開溜。」張拱招招手,將曾大炮喊到身邊,低聲說
道:「你能不能私底下去摸一摸底?」
「我也是這麼想。只因為未稟明大人,不敢造次行事。」
曾大炮的顧慮與張拱的想法相同。明朝的紳權極重,一般地方官多謹守「為政不得
罪巨室」之戒。張拱亦不例外,雖然已斷定王善人在搗鬼,卻不敢彰明較著地派馬步捕
快,持著「火簽」去搜查。因為搜出汪直,固無話可說,搜不到人則王善人一定會「倒
打一耙」,向上峰指控,或者運用年誼、鄉誼,發動言官參劾,那就要「吃不了,兜著
走」了!
「我請你私底下去摸一摸,也是為了謹慎。我想,你應該換了便衣去。」
「是!那是一定的。」曾大炮問:「請大人的示,如果證實了有其事,該怎麼辦?」
「先派人監視在那裡!只要汪直走不脫,我自有辦法叫王善人交人。」張拱又說:
「還有海邊,馬上要多多派人巡查。」
「是了!事不宜遲,我立刻去辦。」
「對!我今晚上不睡,專等好音。」商量既定,曾大炮隨即照計行事,回捕廳上房
換了便衣,點了四名得力的捕快,正要動身,接到了一個很意外的消息。
原來當孫大濟進縣衙門求見縣官時。他的四名士兵便與徐海在縣前茶館中等候。枯
坐無聊,徐海掏一塊碎銀子,買了一大包豬頭肉,十來個燒餅,兩壺酒請大家吃喝點饑。
吃到一半,徐海說要入廁,誰知就此尿遁,去如黃鶴。等差役隨著孫大濟去領人時,只
有四名哭喪了臉的士兵,和一桌子的殘餚剩酒。
這就更令人困惑了!孫大濟在想,徐海既然能縛汪直來獻,當然與劫救汪直的這一
伙成為對頭,不可能合在一起,如說是汪直的同夥來捉了他去,以為報復,則以縣前人
煙稠密之地,徐海只要一出聲呼喊,便可脫險,何至於毫無動靜?
但不論如何,看來汪直走失一事,絕非偶然,已可斷言。孫大濟權衡利害輕重,覺
得徐海的失蹤,暫時可以不必管,仍以趕到眉山,去摸王善人的底為當務之急。
※ ※ ※
在汪直與毛猴子酒足飯飽,剛放下筷子時,王善人便已將「程儀」準備好了,一共
是二百兩銀子,分做兩包。另外是乾糧與替換衣衫,打成包裹,亦是兩份。「汪船主,」
王善人說,「不是我寡情薄義,連留你住一晚都不肯,只為夜長夢多,出了紕漏,我自
身難保,就救不得你了。」
「哪裡,哪裡!」汪直作出感激涕零的神氣,「大恩大德,只好來生犬馬相報。」
「這是什麼話?年災月晦,總是有的,避過一陣風頭,將來我們還有彼此幫襯的時
候。」王善人又問,「不知道你預備怎麼走法?」
汪直心裡盤算,由此到徽州,有三條路可走,第一條是正途,往西過紹興、蕭山,
渡江到杭州,再定行止;第二條是往北面渡海到海鹽登陸,自海寧、石門,越過杭州以
北,穿天目山到皖南;第三條是不過錢塘江,從蕭山以南,由富春江入新安江,由水路
回徽州。看起來是第一條最危險,第二條比較穩當,第三條既穩妥、又舒服,就怕到蕭
山的這條路走不通。
當他沉吟未答時,毛猴子卻開口了,「我看我們還是回寧波!」他一面說,一面向
汪直使了個眼色。
汪直懂他的用意,是不願洩露最後的目的地,有意掩飾。因而點點頭說:「回寧波
也可以。」
這是遞點子給毛猴子,意思是讓他安排決定,於是毛猴子接口說道:「回寧波當然
不能再走陸路了!請王善人替我們弄條船,行不行?」
「怎麼不行?不過,海邊恐怕有官兵。」
「官兵不過守住幾個緊要卡子,不能十步一哨,整個海邊都有人吧?」
「說得是!我去預備。」
王善人剛一起身,有人來報,說有客求見,問姓名不肯說,只說:「你家主人見了,
自然認得。」
此時此地有陌生人登門,王善人自不免驚疑,想了想問道:「是怎麼樣一個人?」
「是個長得很秀氣的小後生。」
汪直意有所悟,便不待主人決斷,逕自向王家的下人說道:「管家,請你出去問一
問,如果是姓徐,就領他進來。」
領進來的果然是徐海。見了面,王善人才想起,曾有一面之識,這時候不暇寒暄,
延入密室,聽他報告動靜。
「要趕快走了!這裡萬萬留不得。」他第一句話就這樣提出警告,接著又說:「孫
大濟已經有點看出來了,紫陽觀散米,另有作用;曾大炮亦已回城,此人粗中有細,比
孫大濟又高明些;縣官是兩榜進士出身,更不容易瞞得過他。我在縣前茶店裡想,這三
個人聚在一起一商量,一定會識破機關,也一定會連夜派人到這裡來查訪。所以我悄悄
開溜,特意來報信。」
「是,是!承情之至!」王善人向徐海連連拱手致謝;隨即又對汪直說道:「徐老
弟這話,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
「嗯,嗯!」汪直認為這時候該聽徐海的主意了,便指著擺在桌上的行囊問他:
「都預備好了,馬上就可以走。你看,該怎麼走法?」
徐海亦持著與毛猴子相同的顧慮,不願讓王善人知道確實的去向,只這樣答說:
「這一帶近我的家鄉了,路徑我是熟,請船主跟著我走。」
「好!」汪直問說:「是水路?是陸路?」
「陸路。」徐海用清楚有力的聲音對王善人說:「請你備三匹好馬,三套『號褂
子』,還要一件『公事』,『派某某等飛報軍情,沿路關卡,盡速放行。』」
「號褂子」是士兵軍服的俗稱,「公事」亦咄嗟可辦,因為『關防印信』都是現成
的——為了走私方便,少不得冒充官軍,偽造公文,這些東西是王善人早就備著的。而
且,他還養著一個「水滸」中「聖手書生」那樣的人物,所以不消片刻,一通朱墨燦然
的「公文」便已備妥。
「走吧!」徐海向王善人又叮囑一句:「等我們一走,關緊大門睡覺。值夜司更,
該干什麼的干什麼,就跟平靜無事的日子完全一樣。」
「有數、有數!」王善人如發送瘟神惡煞一般,愉快地喊道:「一路順風,一路順
風。」
於是徐海一馬當先,出了王家花園,往北而去。毛猴子見此光景,心內有氣——從
他一到,便都聽他的,自己竟一句話也說不上。到了此刻,還不說明去向,這樣獨斷獨
行,也太目中無人了!
越想越氣,終於忍不住狠狠地在馬屁股上揮了一鞭,趕上徐海,大聲喝道:「慢
點!」
徐海勒一勒韁,放慢了馬,等毛猴子圈馬回來,汪直也趕到了,「怎麼不走?」他
問。
「走也得有個地方!」毛猴子憤憤地說,「這樣亂闖,會把性命都送掉。」
「你的性命並不比船主值錢。」徐海冷冷地說。
看著又要起沖突了!汪直急忙在馬上拱手,連連喊道:「兩位老弟,兩位老弟!一
切看我的薄面,各自讓一步。」
「不是我目中無人。」徐海隨即分辯,「只是時機急迫,沒有功夫細談。我們只有
半夜的功夫,要搶在官軍前面,才能脫險。趕快走吧!早早趕到錢塘江邊。」
「怎麼?」汪直問道:「是奔杭州?」
「對了!奔杭州,轉徽州。」
「這不是自投羅網?」毛猴子提出疑問。
「不然!」徐海用很沉著的聲音說:「如今的情況是,孫大濟還想借重余姚縣的力
量,能將船主找回去,這就大事化小,小事化無了。我的估計,直要到王善人家撲個空,
他們才會知道大事不好,紙包不住火,那時飛報各地關卡攔截,已經落在我們後面了。」
「不錯,不錯!」汪直完全同意他的看法,「此刻往西而去,看似危險,其實一點
都不要緊。」
毛猴子不作聲,這表示他心不服至少亦口服了。於是仍由徐海領頭,鞭馬疾駛,過
了余姚地界,折入大路,第二天中午便到了錢塘江南岸了。
渡江成了個難題,渡人容易渡馬難。向來由寧波來的官馬都交華山驛站,過江到杭
州,如果仍要馳驛,可以到當地驛站領馬。而汪直一行是冒充官差,坐騎並非驛馬——
驛馬都在馬股上燙有標記,是冒充不了的。
「怎麼辦?」毛猴子說,「帶馬渡江,渡船上容納不了,而況馬有三匹!如果在蕭
山賣掉——」
「不,不,這不行!」汪直搶著說,「三匹馬一時未見得賣得掉,不能為此耽誤功
夫。」
「那就只好丟掉了!」
「丟掉又捨不得。」汪直躊躇著說,「一到杭州,我們仍舊要馬,盤費不寬裕,就
寬裕亦未必一定能買到合適的馬。」
「那就只有一個辦法。」徐海說道,「人馬起齊下,泅水過江。」
「你有這個本事?」毛猴子帶些譏刺地問。
「你不要問我,問你自己。」
「我可沒有這個本事。」
「那就沒法子了!」徐海問汪直說道:「船主,你跟毛猴子的兩匹馬,只好丟掉!
我帶一匹馬過去,到了杭州歸你騎。」
「只有這樣辦!不過,」汪直很關切地問,「你有沒有把握?沒有把握,千萬不要
勉強。」
「不要緊!我有把握。船主,你看哪匹馬好?」
「我騎的這匹棗騮馬還不錯。」
「好的。我就帶你這一匹!你們也趕快搭渡船過江吧!」
說完,徐海將身上衣服、重新扎束妥當,然後牽著汪直的那匹馬,由沙灘上涉江入
江,載沉載浮地直向北岸游了過去。
人馬並渡,在騎兵原算不得什麼了不起的本事。只是江南不興兵革已久,而太祖高
皇帝苦心策劃,自詡「吾養百萬兵不費百姓一文錢」的衙所制度,早已廢馳,平時武備
不修,操練不常,自然少見多怪。看徐海扶馬入江,冉冉浮游,以為聞所未聞,見所未
見,渡頭待船的旅客,喝采的喝采,驚詫的驚詫,連汪直亦是兩眼不眨地只盯著江心看。
「真想不到!」他不自覺地贊歎著,「徐海真有兩下子!」
毛猴子看徐海大出風頭,已覺得心裡很不是味道,再聽汪直這話,更如數九寒天,
一桶冷水澆在背上那樣,涼到心底,「他媽的!」他暗暗咬牙,在心裡罵:「有你無我,
有我無你!我毛猴子不把你姓徐的滅掉,就不是爹娘養的。」
「毛猴子!」
毛猴子一驚,定睛看時,才發覺自己想出神了,連渡船已開了一艘,都不知道。於
是定定神說道:「船主,我們也該走了。」
「是啊!」汪直指著遠處一片樹林,「這兩匹馬安頓在那裡吧!不知道便宜了誰?」
「好!我去安排。」
說著,認鞍上馬,騎一匹、牽一匹,直奔樹林,找個隱蔽之處,將兩匹馬在樹上一
拴。趕回原處,恰好有兩條渡船回頭,汪直費一兩銀子,單雇一艘。等船家一篙撐開,
離岸已遠,他才長長地透了口氣,意思是不要緊了!
毛猴子習慣是上船先辨方向。撲面生寒是對頭風,船既走得慢,又不便談話,因為
船家在船梢,正處下風,有些話讓他聽了不妥。
欲待不說,喉嚨又癢得難過。迫不得已只好將聲音放得極低,「船主,」他問,
「上了岸,怎麼樣?」
「馬上就走。」
「馬只有一匹。」
「不要緊!」汪直答說:「再雇兩匹,或者騾子也可以。」
「杭州不留人?」
「嗯,嗯!」汪直被提醒了,應該有個人在杭州當「坐探」,緩急之時好通風報信,
「那麼,你看,是不是你留下來?」
「留我不如留徐海。」毛猴子說,「認得我的人多,以前方便,現在反不方便,徐
海是陌生面孔,沒有人防備他。再說,他也比我能幹。」
任憑他有意做作得平靜自然,最後一句話,仍有些酸溜溜的味道。汪直自然聽得出
來,急忙撫慰:「要說能幹,他總及不上你。不過,你說要張『陌生面孔』,免得惹眼,
這話倒不是錯的。就這樣辦吧!」
到得北岸,即是杭州地界。江邊有家小茶館,門外楊柳樹上拴著一匹馬,不用說,
徐海是在茶館裡坐。走到那裡一看,徐海已經換了一身乾淨衣服,翹起了腳在那裡喝酒。
於是汪直與毛猴子亦坐了下來,匆匆果腹,向徐海使個眼色,相偕離座,在拴馬的
楊柳樹下等候。
不一會,徐海酒醉飯飽,滿面紅光地飄然而至。汪直便向毛猴子又使個眼色,讓他
警戒四周,看有沒有人在偷聽。然後浮起欣慰嘉許的笑容,悄悄說道:「小徐,這趟多
虧得你!」
「好說。」徐海問道:「船主,這該你拿主意了。」
「我還是照原來的打算,馬上回徽州。不過小徐,」他用情商的語氣問:「你可以
不可以再多辛苦一點?」
「船主,你說。」
「我這趟回去,看一看老娘,弄筆錢,帶些人出來,還要大幹一番。這裡不能沒有
耳目,你能不能留下來?」
「當然可以。不過,船主,你一到徽州,就要寄錢給我。」徐海又說,「要打聽消
息就要交朋友,交朋友就不能太寒酸。」
「我知道。」汪直探手入懷,在腰際解下一個佩件,是漢朝用來辟邪的「剛卯」,
碧玉雕成,通體透綠,名貴非凡,「喏,這個你留著!要緊的時候,拿它賣掉。」
「不!」徐海根本不接,甚至於第二眼都不看,「這個東西沒用處!不但主顧難找,
而且一出手太惹眼。說不定性命都要送在上頭。」
汪直當然也懂這個道理,而依然這樣做,原有試探徐海的意思在內。看他是如此地
不屑一顧,心裡著實佩服,便點點頭說:「你的心細。我放心了!請你也放心,半個月
之內,我一定有接濟。」
「好!」徐海又問:「船主,預備派什麼人來跟我接頭?」
「現在還不曉得,也許是毛猴子,也許是別人。」
「如果是毛猴子,自然最好,如果是別人,要有一樣憑證。」說著,徐海從靴頁子
裡取出一把雪亮的薄刃小刀,在楊柳樹身上削下五寸長的一塊樹皮,斜切兩半,拿一半
交給汪直,「以此為憑。跟我手裡的一塊合得上籠,我就當你船主親自到了。」
「就這麼說。」汪直問道:「到那裡跟你接頭?」
這一下似乎難倒了徐海,只聽到他口中念念有詞,仔細聽去,是什麼「玉蓮、王秀
梅、李嬌兒、真真」等等。汪直知道了,這些都是妓女的花名。
「這樣吧,來人到瓦子巷王九媽家,問紹興的做酒客人周四官,就見得到我了。」
「嗯,嗯!」汪直喊道:「毛猴子,你也記一記:『瓦子巷王九媽家,問紹興的做
酒客人周四官』。」
毛猴子點點頭,復誦了一遍,隻字不誤。
「你們什麼時候動身?」徐海問說。
「今天就走。」
「船主!」毛猴子有異議,「今天怕來不及了!或者你老先走,我今天去雇好牲口,
明天一早趕上來。」
「也好!明天一早走。」
「不!」徐海很快地接口,「船主,你今天就走,早離是非之地。」
汪直對徐海已是言聽計從,說一不二,當下應允,即刻動身。連城都不進,打馬向
西,一條通天目山的大路,出吳嶺關,直奔徽州老家。
「毛猴子,」徐海問道,「你怎麼樣?」
「我麼?」毛猴子有意試探,「想請你先進城好好吃一頓,澡堂子裡舒舒服服睡一
覺。明天一早動身。」
「謝了!」徐海搖搖頭,「認識你的人多,我們還是分開來的好。」
「這話也對。」毛猴子又問,「你歇腳在那裡?瓦子巷王九媽家?」
「嗯!」徐海重重地點頭;「你先請吧!『將軍不下馬,各自奔前程』,明天我就
不送你了。」
「是,是!各便。」毛猴子拱一拱手,揚長而去。
徐海目送他的背影消失,方始接踵而行。一路走,一路尋思,什麼都做得對,只有
一樣做錯,不該將王九媽家這個聯絡地點,洩露給毛猴子知道。汪直派人送錢送信來,
應該由自己指定時間、地點相等,到時候尋了去,豈非萬無一失?如今防人之心不可無,
尤其是毛猴子,要防他出賣朋友。這樣轉著念頭,突然警覺,嚇出一身冷汗。王九媽家
去不得!他停住腳細想,毛猴子說不定會去告密,半夜裡捕快到門,前後包圍,拿自己
精赤條條從王翠翹床上拖了起來,那時候毛猴子可有得笑話好看了。
「哼!」他輕聲冷笑,「毛猴子啊毛猴子,你果真起這種半吊子心思,不但教你撲
個空,還教你回不得家鄉,見不得爹娘!」
念頭轉定,腳步移動,折而往西,以巍巍的六和塔為目標,大踏步奔了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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