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莽英雄
第十章
「阿狗,」他開始談入正題,「你今天是從柘林來?」
「是的。」
「你在柘林多少時候了?」
「有那麼半年的功夫。」
「是誰派你去的?」
「這,」阿狗歉然地答說,「最好問胡朝奉。」
「好,這一層我不問。」胡宗憲將手按在他的膝上,樣子顯得很親切,「你有沒有
什麼柘林的消息可以告訴我。」
「有的。」阿狗答道,「汪直從日本到柘林了。」
「喔,」胡宗憲張大了眼問,「他來干什麼?」
「這還沒有打聽出來。我明天回去,兩三天之內,來回報你老。」
「你自己來告訴我?」
「不一定。要看胡朝奉的意思。」
「嗯,嗯!」胡宗憲點點頭,用緩慢而清楚的聲音說:「我請你替我打聽三件事:
第一、汪直來干什麼?第二、倭寇海盜,共有多少人?分佈在哪些地方?第三、他們有
什麼打算?對官兵是不是怕?」
「是!你老要打聽的事,有一件我現在可以說。他們對官兵,早就不怕了;對湖南、
廣西來的狼土兵,先倒有些怕,自從田州兵吃了敗仗,認為不過爾爾,也就不怕了!」
胡宗憲有些慚愧,「他們沒有嘗老祖宗狼土兵的滋味!」他說,「狼土兵不是好惹
的。」
阿狗笑笑不答,起身告辭,胡宗憲親自引路,自後園角門將他悄悄送走。臨別之際,
阿狗有一句交代:「大概後天就有消息。」
「喔,」胡宗憲便問,「怎麼遞到我手裡?」
「到時候自然知道。」語聲剛終,阿狗已沿著牆腳疾行如飛,影子很快地消失在四
合的暮靄之中。
燈下獨坐的胡宗憲,將阿狗的神態語言從頭細想一遍,始而興奮,繼而苦悶。興奮
的是,倭寇海盜的蹤跡行藏,從今可以捉摸了;苦悶的是,知己知彼,卻根本談不到百
戰百勝。張經心存疑忌,不肯稍分兵權;赤手空拳,如之奈何?倘或將阿狗遞來的消息
轉告張經,不獨助人成功,於心不甘,而且張經必會追問,免不了就要洩露胡元規他們
的計劃,違背了在佛前所作的誓言,等於出賣了共患難的夥伴,絕對不可!
然則,將通路秘密告訴趙文華如何?想想亦是不妥,趙文華好大喜功,做事顧前不
顧後,而且有時候口沒遮攔,不是可共大機密的人。胡宗憲想起一句成語:「民可使由
之,不可使知之。」對趙文華正亦應該持此態度。
想來想去,一籌莫展。到頭來只好丟開,且等阿狗的消息來了再說。
到得第三天,趙文華派人相請,胡宗憲都托詞婉拒,整天守在公館裡,為的是等候
阿狗的音信。
到得傍晚,胡元規翩然而至,胡宗憲喜不可言,以為必有阿狗的消息來。誰知不然!
「三爹,」他說,「我想請你老去喝酒散散心。」
胡宗憲大失所望;「去你那裡喝酒?」
「我那裡沒有什麼好玩。」胡元規向窗外看了一下,不見有人,方始詭秘地低聲笑
道:「三爹,你老是巡按大人,照例可以微服私訪的,是不是?」
話中的意思,是約胡宗憲「微行」,這是件有玷官常的事。但想到胡元規的期望很
高,肯以有關身家性命的機密大事托付,自己就決不宜過於拘謹。否則他會誤會自己膽
小怕事,又何敢再寄以腹心?
何況,微服私訪是一個合宜的借口,更何況有趙文華在撐腰!這樣想下來,他越發
覺得無所謂了。因而用興致勃勃的語聲答道:「好啊!我跟你走。」
說走就走,也不換衣服,兩人連跟班都不帶,安步當車,直向城南而去。
城南比較荒涼,盡是些菜畦果園,胡元規帶著他穿過一大片金黃的菜花,只見竹林
深處有五、六戶人家,一般都是高大的圍牆,雙扉緊閉,靜悄悄地不聞人聲,倒是極好
的避囂讀書之地。
「到了!」胡元規在東首一家門前站住;這家人家剛粉刷過,黑瓦白牆,分外刺眼。
黑油大門上,黃銅門環擦得雪亮;胡元規只叩了一下,裡面便有了回音。
「找誰?」
「你開門就知道了。」
開門的是中年女人,既胖而丑,卻梳得極漂亮的一個頭;一件淡青竹布衫,漿燙得
十分挺括。胡宗憲更加明白,勾欄人家的女子,最講究梳頭裹腳,衣飾齊整。這丑胖女
人大概是個鴇兒。
「原來是胡二爺!」丑胖女人看著胡宗憲問:「這位老爺是?」
「是特地來看翠翹的。」胡元規有意答非所問,「翠翹起來了?」
「早起來了!先是調她的那只寶貝鸚鵡,後來又替貓洗澡、捉跳蚤,弄到這會才梳
頭。」
「我們就看她梳頭去!」
胡元規顯然是極熟的熟客,不用什麼人帶頭,便引著胡宗憲穿堂屋到後軒,上樓梯,
已有個小丫頭聞聲在迎候著。
「胡二爺帶著客人來了!」小丫頭打起門簾,向內通報。「怎麼還有客人?」
聽得這極清脆的一聲時,胡宗憲已走到房門口,恰好與回頭相望的王翠翹打個照面。
室內光線不好,他只看到一只黑亮的眼睛,兩條雪白的膀子。
「啊呀!」王翠翹見是生客,趕緊躲避,披著一頭長髮,一面往裡奔、一面說道:
「這個樣子怎麼見客?胡二爺,請你陪貴客寬坐,我馬上就來。」
「不要緊,不要緊!」胡元規說,「是自己人,你不必太客氣。」
胡宗憲沒有在意「自己人」這三個字,姓胡的同族,自然是自己人。而王翠翹卻別
有意會,而且也猜到了胡宗憲的身分,不願怠慢貴客,仍舊著意修飾了一番,方始重新
現身。這時已是華燭滿堂、光暈流轉,照映著盛妝的王翠翹,將胡宗憲看得呆了!這樣
高貴的儀態氣度,實在不能令人信她是青樓中人。
「翠翹,」胡元規為她引見:「這位是三老爺!」
王翠翹也不問「貴姓」,含笑叫一聲:「三老爺!」然後斂手在腰,盈盈下拜。
胡宗憲拱拱手還個禮,等她起身,仔細看了一下,向胡元規翹一翹手指說道:「真
正是十分人才。走南到北,可以稱得上美人的,沒有見過幾個,這翠翹姑娘是首屈一
指。」
「三老爺誇將得我都不好意思了!」
「三老爺這樣誇獎你、捧你,你怎麼報答三老爺?」
「自然是好好唱幾首『吳歈』,孝敬三老爺。」
「好!」胡元規覺得很有面子,特意轉臉對胡宗憲說:「她的歌喉,不輕一露;琵
琶尤其好,得名師真傳,真正不同凡響。」
「胡二爺又替我吹噓了。」王翠翹說:「三老爺,你別聽他的!胡二爺會賣流當貨,
奇銅爛鐵也說成金子一樣。」
胡宗憲與被調侃的胡元規都笑了。王翠翹卻告個罪,翩然出室。這時,胡宗憲才有
機會細細打量這間樓廳,名畫法帖、古玩舊瓷,樣樣精緻,略略估計一下,光是這些陳
設,就非上萬銀子不辦。
「這王翠翹,」胡宗憲問道,「到底是什麼路數?」
「三爹莫非沒有聽說過她?」
「在杭州聽說過,是個名妓。不過,」胡宗憲指指點點地說,「如何能有這樣的場
面?」
「自然是有個大戶在養她。」
「嗯,嗯!」胡宗憲矍然而起,「這大戶不光是有錢,還很不俗,而且精於賞鑒。」
「三爹好的眼力!」胡元規深深看了他一眼,「請過來,有樣東西請三爹過目。」
說著,胡元規走到紫檀多寶架前,一探手取下一個黑色福建漆木盒,上有四個金字:
「明窗塵影」原來是一盒墨。
揭開盒蓋來看,墨的形狀無一雷同,葫蘆、方勝、一封書、元寶、金錢等等,共計
10枚,都用紅綾嵌裹,製作得非常講究。
「好墨!」胡宗憲愛不忍釋地,「自從離鄉背井,還沒有見過這樣好的墨。不知出
於那位名手?」
「三爹,你看背面就知道了。」
背後有一行小金字:「小華手制。」胡宗憲很高興地說:「久聞我們徽州有個墨工
叫羅小華,制墨之精,可以追南唐李廷珪。真個名不虛傳。」
「三爹法眼無虛,不過有一點錯了,羅小華不是墨工。」胡元規說,「三爹在外面
做官,20年沒有回過家鄉,難怪不知道羅小華的底細,此人是個奇人。」他從胡宗憲
手裡將墨接了過來,「這面坐,我跟三爹細談羅小華。」
羅小華名龍文,是在徽州崛起不久的富翁。徽州多巨賈,或者開典當,或者做鹽生
意,是怎樣發的財,來路十分清楚;唯獨羅龍文緣何致富是個迷。有人說他掘著了藏銀;
有人說他交結海盜,黑吃黑侵吞了一筆寄存的贓銀;還有人說他曾經高人傳授,會點鐵
成金的法術。比較可信的說法是,羅龍文少小離家,投身在一家豪富人家做書僮,主人
是收藏古玩字畫的大名家,因而羅龍文亦精於鑒別,並學到了一手造假字畫、假古董的
本事,起家即由於此。
此人多才多藝,最為人稱道的,就是他制的墨,與黃金同價,一兩金子一兩墨。還
有一樣絕技,就極少人知道了,他能入水個把時辰不露面,在水中如何呼吸,就跟他如
何發的財一樣,皆是個極大的迷。
「這些都還在其次。」胡元規說到這裡,臉色變為很嚴肅了,「此人足智多謀,善
出奇計,三爹,你可願意結識此人?」
「哪有不願之理!」胡宗憲看一看四壁字畫,「想來此君就是養王翠翹的大戶。何
不此刻就請來一見?」
「此刻不在,稍停數天,我為三爹引見。不過,」胡元規的神態越發鄭重其事,
「此人心術不正,三爹只可用他的才具,他出的計策能行不能行,千萬要自己作主!」
「怎麼?」胡宗憲想了一下問道:「莫非他還會勸我謀反不成?」
「這就不敢說了,反正三爹心裡有數就是。」
「好!」胡宗憲深深點頭,「我懂你的意思,用其長,捨其短。」
酒到三分,賓主都深感投機,因而拋卻矜持,脫略形跡;胡宗憲雖未到放浪形骸的
地步,但已像熟客那樣,對王翠翹調笑親熱,不大有顧忌了。
「說你彈得一手好琵琶,唱得一口好吳歈,這該讓我見識見識了吧?」
「今天怕不行了!」王翠翹蹙著眉說。
「為什麼?」胡元規搶著問。「你看!」王翠翹將右手從胡宗憲的掌握中抽了出來
輕輕揉著,「這只手都不是我的了,哪裡還能彈琵琶?」
「這怪我!握得太久,氣血有些停滯了。不要緊,我替你按摩一下好了。」
「算了吧!」王翠翹將右手往懷中一縮,狡黠地笑道:「還想撿我的便宜。」
「這可是冤枉人家了!」胡元規在一旁湊趣,「老爺學過按摩,你何妨讓他試一
試。」
做作過分就無趣了。王翠翹便伸出手去,讓胡宗憲將她的手心手背,五指關節都細
細捏到。這一下,血脈暢通,五指靈活,王翠翹亦相信胡宗憲真的學過按摩了。
從侍女手中接過琵琶,卸去錦套,王翠翹先取一塊乾淨羅帕,細細抹弦,然後轉軸
調音。果然入手不凡,叮咚兩響,便有高山流水,幽谷鳥鳴的意致;胡宗憲不由得整頓
全神,屏息以待。
而王翠翹卻從容得很,先喝口茶,潤潤喉;套上銀比甲,抱起琵琶,半掩粉面,卻
還有兩句話交代。
「倭寇猖狂,害得我們百姓家奇人亡;如今大軍雲集,眼看小鬼、漢奸要有苦頭吃
了!請三老爺滿斟一杯,我彈一曲《十面埋伏》,替你老下酒。」
「說得痛快!」胡宗憲的意興更豪了,「我干三杯。」
「慢慢!」胡元規看他已有酒意,急忙攔阻,「這也是翠翹的『十面埋伏』,三爹,
你當心著了她的道兒。」
「什麼話?用不著她十面埋伏,我寧願自投羅網。溫柔陷阱,雖死不辭!」說著,
胡宗憲一仰脖子便干了一杯。
這是所謂「越扶越醉」。胡元規因為還有正事,便向王翠翹使個眼色,示意她不可
再藉故勸酒了。
王翠翹使個會意的眼色,隨即撥動琵琶。一開始便是金革之聲,彷彿轅門傳鼓,點
將發兵,弦音輕快爽朗,是那種士飽馬騰,躍躍欲試的光景。接下來馬蹄聲疾,雜以風
卷旌旗,獵獵作響,是踏上征途了,這樣數番迭奏,漸趨輕緩,終於轉成沙沙的步伐聲,
間或有戰馬輕嘶、梟鳥驚鳴,宛然黑夜山谷中卷旌旗,包馬蹄,啣枚疾走的光景。
側身靜聽的胡宗憲剛要發話,只聽弦音一變,又轉為輕快;王翠翹在《十面埋伏》
中,別出心裁加了一段《百鳥朝凰》,鴉飛省噪,鶯囀燕語,意味著天色已曉。於是驀
地裡「鐵騎突出刀槍鳴」,但見五指如飛,彈打挑抹。閉目靜聽,似乎人喊馬嘶,天搖
地動,置身於戰場之上。胡宗憲百脈賁張,忍不住睜眼伸手去取酒杯了。
而王翠翹的琵琶,「四弦一聲如裂帛」,收束了戰局,轉為舒徐寬緩之音,牧馬桃
林,叱犢平蕪,是解甲歸田了。胡宗憲的心情也就平伏下來,啜一口酒微笑著,靜靜地
欣賞弦音中那種樵歌漁唱、晚鐘悠然的恬適情趣。
「獻醜,獻醜!」王翠翹戛然而止,放下琵琶,臉上紅馥馥地已見汗了。
「辛苦、辛苦!可惜美中不足。」胡宗憲說,「沒有『鞭敲金蹬響,人唱凱歌還』
的意味。」
「那一來不就痛飲黃龍了?」王翠翹笑著回答,同時望一望胡元規。
「三爹,翠翹是怕你喝醉了,就不能細賞她的歌喉。」
胡宗憲恍然大悟,怪不得她的琵琶每到亢奮激動時,便轉為輕柔和緩。原來是怕鼓
動了自己的酒興,不能遏制。這番好意,倒不可辜負。
「痛飲不可,淺斟低唱總不要緊吧?」
「當然!」胡元規問王翠翹,「唱個什麼俏皮一點的曲子?」王翠翹偏著頭想了一
下,忽然面露笑容。「有了!」她說,「新近請人編了一支《門神》,倒有點意思。不
過唱少白多,只怕不中聽。」
「好,好!」胡宗憲首先鼓掌歡迎,「吳儂軟語,白口也好聽!」
王翠翹便重抱琵琶,彈罷《過門》,啟口唱道:「結識私情像門神,戀新棄舊忒忘
情。」
「怎的結識私情像門神?」胡元規插了一句嘴。
「呶——」王翠翹用蘇州話道白,「記得去年大年三十夜,拿我千刷萬刷,刷得我
心悅誠服;千囑萬囑,囑得我一板個正經。我雖然圖你糊口之計,你也敬得我介如神,
我只望你同心合意,撐立個門庭。有介一起輕薄後生,拿我摸手摸腳,我只是聲色弗動;
並弗容個閒神野鬼,上你搭個大門——」
道白念到這裡,胡宗憲聽出味道來了。因為從第三句開始,有了韻腳,也有了板槽,
字句多寡不同,念來便快慢有節。抑揚頓挫,輕倩流利,配合撥弦作拍,韻律分明,那
就道白亦同歌唱了。
於是,他越發凝神靜聽,不肯放過一個字,只聽王翠翹聲情激昂,是為門神在訴苦
衷、發牢騷:「我為你受仔許多個烹風露水,帶月披星:看奇仔幾何簷頭賊智;聽得仔
幾何壁縫裡個風聲。你當初見我顏色新鮮,哪哼個喝彩?裝扮花梢,加倍介奉承。阿曉
得貼得我筋皮力盡;磨得我頭髮蓬塵;弗上一年個光景,只思量別戀個新人!」
「妙!」胡宗憲脫口喝彩,趁王翠翹彈過門換氣的當兒,向胡元規說道:「句句寫
門神,句句寫怨婦,真妙!」胡元規也是笑容滿面,聽得津津有味,但王翠翹卻是一本
正經,做足了責備薄倖的神態:「你道我弗像個仕女;我也道你弗是個善人。就要攆我
出去;勿彀張你起介一片個毒心;逼著個殘冬臘月,一刻也弗容我留停!你拿個冷水來
潑我個身上,我還道是你取笑;拿個筅帚來支我,我也只弗作聲;扯奇仔個衣裳,只是
忍耐;撕奇仔我個面孔,方才道你是認真!你拿我刮得個乾淨,鏟得個盡情;你做人忒
嘸沒良心!我有介只曲子來裡,倒唱來把你聽聽!」
念到這裡,五指擂滾,弦間陡起風雷,王翠翹放開高亢入雲的嗓子,唱一支一韻到
底,名為《玉胞肚》的曲子。
「君心忒忍!戀新人渾忘舊人,想舊人昔日曾新,料新人未必常新;新人有日變初
心,追悔當初棄舊人。真正是,結識私情像門神,算來只好一年新!」
為逞歌喉,王翠翹在最後一個字上使了個長腔,宛轉九曲,高下隨心,韻余裊裊,
欲斷還續之際,輕撥四弦,作了結束,頗有「曲終人不見,江上數峰青」的意味。
「有趣,有趣!說什麼銅琵鐵琶,大江東去,金樽檀板,楊柳樓前?在我看都不如
今天的一曲吳歈。這非浮一大白不可了!」
說著,胡宗憲舉杯一飲而盡,又親自執壺為王翠翹斟酒相勞。而胡元規卻有些沉不
住氣,頻頻向門外探視,使得胡宗憲不免詫異。
「你在看什麼?」
不是看,是在等,等的什麼?除胡元規自己以外,便只有王翠翹知道,便即起身說
道:「我看看去。」
「三爹,」胡元規這時才說奇,「是在等阿狗的消息。應該到了。」
「喔,」胡宗憲立刻停杯不飲,「你怎不早說?如今頭昏昏的,怎麼商量正事?」
「不要緊!」胡元規說,「這裡廚娘做的醋椒魚湯最好,正好做一碗來替三爹醒
酒。」
一聲交代,廚房立刻動手,等將魚湯端來,王翠翹接踵而至,手裡已經持著一封信
了。
彼此目視,精神都集中在那封信上,胡元規接過來看了一下,隨手遞給胡宗憲,信
封左上角寫著「平安家報」四字,而受信人是個完全陌生的名字,地址亦全不相符,應
該寄到松江以北的青浦。
胡宗憲一愣,還未發問,胡元規已先開口:「不錯!」
「啊,啊!」胡宗憲也省悟了,是故意使這麼個障眼法,以防萬一失落,亦不致惹
人注意。
但拆開信一看,卻真的愣住了,三張信箋,一筆狂草,兩榜進士出身的胡宗憲,只
字不識,甚至無法分得清那連筆而下的一串墨跡,究竟是幾個字。
不過這樣的墨跡,作為徽州的胡宗憲,卻可以猜想得到,出自哪一種人的手筆。
「這不是寫當舖的怪字嗎?」他問。
胡元規探頭一看,果不起然——典當學徒學藝之初,就得練寫這種怪字。而所以要
用這種局外人不識的怪字,完全是為了顧慮與顧客可能會發生的糾紛而預留後步,譬如
質當的是新衣,必寫成「油舊奇補」;皮服必寫成「光板無毛,缺襟短袖」;寶石玉頗
為「假石」;花梨紫檀為「柴木」。贖取時固為原物;設或遭遇意外,原物缺損時,顧
主可能乘機訛詐,而打到官司,當舖便有當舖為護符。但如交易之初,所當為上好翡翠
而寫成「假石」,顧客非奇口大罵不可;因而發明那種難識的怪字,可以省卻無數口舌。
在胡元規,這種怪字,自是入目了然;看完了信,他說:「翠翹,你再叫人替三老
爺做一碗魚湯來!」
一碗尚未喝完,何用再做第二碗?這當然是借故遣走王翠翹。不過,該迴避的卻並
不是她,是怕隔牆有耳,讓她去看著窗外可有人在窺探。
王翠翹領悟得他的意思,點點頭出屋去巡視。胡元規又停了一會,方始俯身向前,
低聲說道:「三爹!汪直打算先下手為強,先攻嘉興。」
「喔,」胡宗憲大為興奮,「是哪一天?」
「四月廿七。由松江、青浦之間,抄小路直撲嘉興。」
「人呢?有多少人?」
胡元規看一看信答說:「確實數目沒有打聽出來,估計總在三、四千。」
「三、四千!」胡宗憲說,「也不算少了。直撲嘉興,當然是奔了張總督而來的。」
胡元規不作聲,將信折好,遞給胡宗憲,然後靜靜地注視著他。
胡宗憲又苦惱了!敵人的行蹤已明,卻無能為力,既不願據實陳告張經,又不能領
兵設伏,更不甘眼看汪直奇襲嘉興而無所作為。因而反向胡元規問計。
「元規,你有什麼好法子,能不動官軍,而讓汪直吃個大苦頭?」
「不動官軍只怕難以成功。三爹,你何不請趙侍郎作主?」
「不行!」胡宗憲連連搖頭,「此公成事不足,敗事有余。只有我們商量好了,請
他出個面,事先跟他討主意,一定壞事。」
胡元規沉吟了好一會,有了一個計較,臉色頓時輕松了;「三爹,再急也不爭在今
晚上這一夜。」他說,「索性開懷暢飲,『事大如天醉亦休』,喝醉了好好睡一覺。明
天上午我總有結果給三爹就是。」
看他的神態和言語,都是胸有成竹的樣子,胡宗憲心中一寬。但也不免納悶,胡元
規既然有了主意,何不此時就說?轉念又想,他這樣做總有他的道理,不宜追問,免得
讓他以為自己沉不住氣。
於是,真的照胡元規的話,陶然引杯;與去而復轉的王翠翹猜拳說笑,到三更天方
罷。醉眼迷離,一扶上床便起了鼾聲。
這一覺睡得非常酣暢,醒來靜思,逐漸記起宵來的光景,回憶到與王翠翹猜拳,鏖
戰十個回合,連連敗北,被灌了三大杯酒的情形,就想不下去了。
而在此以前,胡元規的話,卻是清清楚楚地記著,如今就該是他拿主意出來的時候
了!一想到此,精神大振,起身揭帳,咳嗽了一聲。等他下床剛趿上鞋,房門聲響,隨
即聽得有人問道:「三老爹醒了。晚上睡得可好?」
「嗯,嗯,很舒服。」
窗簾僻處,新糊的紙窗上一片明麗的光輝,又是好一個艷陽天氣。胡宗憲看那侍女,
長身玉立,鬢髮如雲,不由得有些動情,一伸手攬著她的腰問:「你叫什麼?」
「我叫綠珠。」
「嘻!」胡宗憲蹙眉不愉,「好好一個大美人兒,怎麼取這麼一個不祥的名字?」
「禍福無門,唯人自召。石崇如果不是貪財驕恣,又怎會伏法東市,以致於綠珠墮
樓。看來不是綠珠這個名字不祥,是因為不幸歸了石崇這個不祥之人。」
這幾句話使得胡宗憲既驚且敬,滿懷綺念,頓時煙消雲散。「綠珠,」他放開了手,
莊容問道:「你念過書?」
「沒有。」
「我不相信。沒有念過書,那會曉得石崇、綠珠的典故;而且有這番道人所未道的
議論?」
胡宗憲又重重地加了一句:「說什麼我也不相信你會沒有念過書!」
「識幾個字,懂幾個典故,算得了什麼?」綠珠的語氣,有些憤世嫉俗的意味,
「讀書是為了明禮義、知廉恥。三老爺,我落到這般田地,禮義廉恥在哪裡?怎麼好算
讀過書?」
「原來你是這麼個想法!可敬之至。」胡宗憲肅然起敬地說,「想來你是好人家的
女兒!又怎會落到這般田地?」
「說來話長。等三老爺閒了,我慢慢說與你聽!」綠珠退後兩步,「我打水來伺候
三老爺洗臉。胡二爺等著你老吃早飯呢!」
「對了!我正要找胡二爺。」胡宗憲略想一想說,「他是我晚輩,可以不必拘禮,
你就請他進來吧!」
胡元規並非獨自前來,而將羅龍文帶了來見胡宗憲,寒暄一番,便筵席同桌吃飯,
羅龍文坐在主位,卻不見王翠翹露面。胡宗憲看羅龍文使喚下人的語氣態度,恍然有悟,
這裡根本就是羅龍文的家,或者說,就是他藏嬌的金屋。
餚饌雖然豐盛,主人卻不怎麼勸酒。這個道理也可想而知,是因為有極重要的事要
談,尚非放懷痛飲之時。羅龍文既有此想法,那就不必徒耗功夫在虛文周旋上;放下酒
杯,向胡元規談入正題:「你昨晚上說,今天必有個結果給我,必是想到小華兄了。」
「是!我在想,小華必有善策,所以連夜派人將他追了回來。三爹有什麼話,儘管
問。」
胡宗憲點點頭,「是怎麼回事,想來你總告訴小華兄了?」
他問。
「是!」
「很好!」胡宗憲端容相問:「小華兄何以教我?」
「不敢,不敢!我也是胡亂出主意,能用不能用,三老爺儘管直言。這不是開得玩
笑的事,倘或不能用,我們另想別法,總要想妥當了為止。」
這樣的態度,最投胡宗憲的脾胃,擊桌稱賞:「說得再對也沒有!我們只求成功,
無分彼此。如果我的看法不妥,亦請直言見告,千萬不必客氣。」
「是,是!」羅龍文回頭又說了兩個字:「掩門!」
「喳!」窗外有人應聲,接著一陣步伐聲遠去,垂花門關上了。日將當中,滿院花
影,靜得出奇。
「時間太侷促了些。」羅龍文說,「只得3天的功夫部署,調兵遣將是無論如何來
不及了。我想,力敵不能,只有智取,只有暗算。」
「著!」胡宗憲眼睛發亮,「探驪得珠,對路了!」
只不過說得一句「暗算」,搏得這樣的盛讚,其實過當。這猶之乎說要求勝一樣,
是句廢話,要緊的是須拿出求勝的策略來,光說暗算,想不出暗算的辦法,徒托空言,
無補實際。
這一點,胡宗憲當然也知道,不過他另有一種想法。胡元規這樣鄭重其事地推薦羅
龍文,此人的智略才幹,必有過人之處,自不待言,而在自己這方面,因為別無可用之
人,就是得羅龍文的份量更重。既然全部希望都已寄托在此人身上,倒不如虛己以聽,
傾心倚重,視為「國土」,才能期待他殫精竭慮,「國士報之」。
果然,他的誠懇尊重,使得羅龍文感動了。原來只不過想得可用暗算,而如何暗算
還待彼此從長計議。此時自覺義不容辭,於是凝神細思,籌畫出一條計策。
「三老爺總看過《水滸傳》?」
「看過。」胡宗憲答道:「不但看過,而且還熟得很。」
「那,我就不必多廢話了,直截了當地說吧,以『吳用智取生辰綱』那一回為藍本,
略師其意,而變通之,大功可成。」
「嗯,嗯!」胡宗憲聚精會神地看著羅龍文,「乞道其詳。」
「吳用智取生辰綱」是派人喬裝賣酒,酒中下了蒙汗藥,醉倒夫子,輕易地劫取了
為京中貴官上壽的重禮。羅龍文的「略師其意」,亦然是在酒中下毒,要變通的是,不
能株守一處,凡是可能過的要道,皆須置備毒酒,費事也就在此。
「費事不要緊。」胡宗憲很興奮的說,「此計大妙!小華,你就是智多星吳用。」
他又轉臉問胡元規:「你說,小華這條計策好不好?」
「計倒是好計。倭寇差不多都是酒鬼,一到人煙稠密的村鎮,第一件事就是找酒。
不過,他們不愛喝燒酒;要紹興酒,尤其是『竹葉青』,像日本的『灘酒』,最合他們
的口味。小華,」胡元規問,「你想過沒有,酒要分開幾處預備;每一處所備的還不能
少,少了不管用。這樣算起來,總要兩三百壇才夠,一時哪裡去覓?」
「現成!漕船上多的是。」
「著啊!」胡宗憲拍著大腿稱讚,「小華,你真想得到。」
胡元規也承認自己的顧慮根本不成立——漕船北上,必帶私貨,最多的就是紹興酒,
在京師稱為『南酒』,極其名貴。而漕船『春兌秋歸』,這一陣子的運河中,船艫相接;
莫說兩三百壇,再多數倍,亦不難羅致。
「倒是有一層難處,跟漕船上收買紹興酒,第一、要做得機密,漏了風聲,倭寇海
盜說不定會起疑心,把戲就玩不成了;第二、買酒得好大一筆銀子——」
「三爹,」胡元規打斷他的話說,「這兩件事你老都不必費心。漕船上的頭腦,一
向有交情,什麼事都可以說得通;買酒的銀子,我來想法子墊。將來能夠由公家撥下來,
自然最好;倘或沒有地方開支,也不要緊,就算我們報效好了。」
「怎麼好意思要你們報效?以我的意思,不但要照數歸還你們的墊款;還要好好報
你們的功,奏請朝廷重賞,以為酬庸。」
「三爹,千萬使不得!」胡元規亂搖著手,神色相當嚴重,「不是我們不識抬舉,
更不是傲慢無禮,敢於拒絕朝廷的恩賜,只為這一來過於招搖,以後反而不好辦事了。」
胡宗憲被提醒了。胡元規與他那班志同道合的夥伴的義舉,只是為國家除害,為桑
梓雪恥,根本沒有功名富貴的念頭在內。他們所希望的是心血不白耗,所顧慮的是底蘊
洩露,必然招怨,尤其是一招倭寇海盜之怨,可能受到很慘酷的報復。此外也許有人妒
功,故意阻撓、打擊,更於大局有害。
「是了!『愛之適足以害之』,正此之謂。」胡宗憲很鄭重地保證:「我懂其中的
道理了。你們請放心,我決不會洩底。」
「是!」胡元規又說,「趙侍郎那裡,請三爹亦不要說奇。」這個要求,在胡宗憲
有些為難,但考慮結果,還是接受了。
這件事不能不告訴趙文華,否則就如「錦衣夜行」,一身光采沒人見,也就無功可
言。可是又不能和盤托出;至少要隱瞞胡元規和羅龍文的姓名。
要瞞亦很難,當胡宗憲扼要報告完了,趙文華立即追問:「是什麼人?肯如此為朝
廷出力?」
詢問的神色凜然。胡宗憲心想,倘或執意不肯透露,趙文華必然不悅——此人的胸
襟狹隘,睚眥之怨必報;惹他著惱,到頭來是自己吃虧,未免不智。
好在他的機變極快,隨口捏造了一個名字,在百家姓、千字文、三字經的頭一句中,
各取一字,名為趙玄初,「為頭的名叫趙玄初,是本地人。」他說。
「這姓趙的,倒是義士。成功了,我要大大抬舉他一番。」
「回大人的話,」胡宗憲趕緊聲明:「這些人不敢居功。就是趙玄初這個名字,也
請大人放在肚子裡,不必提起。」
「為什麼呢?人生在世,不是圖名,就是圖利,像他這樣出錢出力,白白替朝廷辦
事,不太傻了嗎?」
「其中另有緣故。趙玄初他們那一班人,都受過倭寇海盜的害,故而有此同仇敵愾
之心。不過,縱有此心,如果不是遇著有擔當的長官,他們也不肯貿然從事,怕的是徒
勞無功,甚至無端招怨,反受其害。如今聽說大人奉旨視師,都說『有這樣一位賢名久
著的欽差替我們作主,就值得大幹一番了!』」
這一套現編的說詞,是頂足尺加三的高帽子。趙文華聽入耳中,喜在心頭:「好,
好!難得他們深明大義,我一定替他們作主。至於這番功勞,」趙文華拍拍胡宗憲的背,
「他們謙辭,自然是你老弟當仁不讓,這也有我作主。」
「多謝大人栽培。」胡宗憲長揖道謝。
「好好干!」趙文華很興奮地說,「就這一回,便要把張廷彝干倒。」
聽得這話,胡宗憲既驚且喜。喜的是干倒張經,總督出缺,雖輪不到自己補上去,
但如順序推升,便有機會;驚的是干倒張經,或會興起大獄,倘或牽涉到自己,須先站
穩腳步。
於是這兩天之中,一直縈繞在心頭,不知如何處理的一個疑惑,陡地加深。「有件
事要跟大人請示。」他說,「我們既有諜報,倭寇海盜定期偷襲嘉興,照道理說,似乎
應該通知張總督預先防備。不然,就很難說得過去!」
趙文華被提醒了,心想,豈止很難說得過去?認真追究,便有縱寇深入,陷害同官
之嫌,是一行殺頭抄家的大罪。到時候,有功便不能報,一報無異自我招供,鐵案如山
了。
想了好一會,趙文華欣然色喜,「有了!」他說,「不能不報,不能早報。」
胡宗憲恍然大悟。這八個字奧妙無窮,趙文華真個才足以濟其惡,合該張經倒楣。
「你懂我的話不懂?」
「八字真言,開我茅塞。不勝拜服之至。」
「那,你就起個稿我看。」
「是!」胡宗憲坐到書桌後面,伸紙吮筆,略略構思,一揮而就,雙手捧了過去。
趙文華接過來一看,上面寫的是:
「頃據諜探馳報:賊首汪直勾結拓林倭寇,約萬余之眾,即將偷襲嘉興。特行飛咨,
務請加意戒備。至敝處兵力雖單,仍勉力堵截。窺賊勢趨,大致取道青浦、松江間,附
陳鄙見,並希參酌。」下面具有是趙文華的銜名。
「很好。不過要加一句。」
趙文華提筆在「頃據」之下添了一筆:「巡按御史胡宗憲密稟。」這是為他預作報
功之地,胡宗憲少不得又要稱謝。「今天26,明天27。我晚上派專差送去,28早
晨到嘉興。那時候,說不定趙玄初已經成功了。」
「不會!至少也要到後天中午。」
「喔,那就不是這麼辦了!」趙文華說,「張廷彝後天一早接到消息,馬上派隊,
迎頭痛擊,白白撿一場大功勞,太便宜他了。『不能早報』,這個消息得要後天中午送
到他手裡。」
胡宗憲默不作聲。心裡卻在反覆思量,倘或羅龍文計策失效;或者雖有效而不大,
大部分的倭寇海盜,仍能直撲嘉興,肆意荼毒,似乎良心上說不過去。
「怎麼樣?」趙文華見他發愣,不知是何緣故?「莫非你另有更好的主意?」
「沒有,沒有!大人的主意高明得很。」胡宗憲急不擇言地敷衍著。
「既然你也同意,那就準定這樣辦!來,來,我們該喝酒了。」
胡宗憲還有許多公事,亟待料理,但不敢不湊趙文華的興致,欣然相許。
「汝貞,」趙文華臉上的表情變過了,有些忍俊不禁似地:「我們找些有趣的事做,
你看怎麼樣?」
見此光景,胡宗憲約略也猜到了,不外聲色之娛,便也裝出很高興的神態說:「好
啊!請大人吩咐。」
「唉!這時候用這個稱呼,豈不殺風景!你就叫我文華好了。」
「不敢、不敢!」胡宗憲改口稱他:「華公!請吩咐。」
「松江也是通都大邑,應該有官妓吧?」
明朝最初跟宋朝一樣,征召官妓,視為當朝。尤其是永樂年間,成祖大殺「靖難之
變」忠於建文帝的文武臣子,妻婦發交教坊,充作官妓,藉以洩憤。征召這些出身良家,
深嫻閨訓的官妓,等於替皇帝出氣,更為法所不禁。譬如宣德年間「三楊」——三位姓
楊的「閣老」燕居之暇,亦常召官妓到府中侑酒,逸聞韻事,不一而足,最有名的一個
故事是,官妓戲宰相。
這個官妓天生好口才,一言片語,能轉移人的喜怒,姓王外號鐵嘴。有人跟王鐵嘴
打賭,說三位楊閣老,德高望重,不苟言笑,如果她能說一句話逗得三楊奇顏一笑,願
輸筵一席。
「這有何難哉?」王鐵嘴答說,「不過三位閣老不召喚,我不能冒冒失失闖入相府
去說笑話。就說得他們笑了,你也不知道。」
「那當然!等三閣老大召官妓的那天,就是我們賭東道、見分曉的時候。」
事情很巧,就在說定的那天,相府門官發知單,三閣休沐會飲,遍征官妓伺候。教
坊聞命。不敢怠慢,到期催促所有官妓報到,唯獨王鐵嘴不肯同行,大家道她膽怯,憚
於此行,暗暗笑她。
那知日正當中,相府中鶯鶯燕燕、輪番捧觴上壽之時;王鐵嘴打扮得花裡胡俏地直
闖到筵前。
三閣老無不熟悉王鐵嘴,正為她不到在生氣,三楊之一的楊榮,大聲喝問:「大家
都來了,唯獨你晚到,架子這麼大?」
「不敢!」王鐵嘴笑說:「實在是在家讀書,讀得忘了時候了。」
「你還讀書,」楊榮又問:「讀的什麼書?」
「《列女傳》。」
妓女而讀《列女傳》,不是侮辱了古來的才媛賢婦,楊榮隨即罵道:「母狗無禮!」
「我是母狗,你是公猴!」
此言一出,三楊相顧大笑。當然不以為忤,不但不忤,而且激賞,因為猴與侯同音,
雖戲謔,實在是恭維。
因為有此流傳人口的雋聞,所以官妓都講究口齒伶俐,善能解頤奇悶;其次便是深
通曲藝,當筵一歌,能令人浮一大白。至於相貌倒反在其次了。
松江當然也有官妓。既然趙文華有興,胡宗憲便派人通知教坊:「揀好的送幾個
來!」
須臾陸續而來,喚到後堂,先問姓名,一個叫玉環,纖纖瘦骨,趙文華說是合該喚
做采蘋——唐明皇的梅妃,名叫江采蘋。
一個名為嫣紫,倒是白皙豐腴,大有玉環之風。再一個叫做粉蝶,不舞而善歌;最
後來的一個,顏色冠於群芳,胡宗憲笑道:「真所謂後來居上!」
「你坐到胡老爺身邊去!」趙文華問道:「叫什麼名字?」
「小名叫綠章。紅綠的綠,文章的章。」
「這名字倒新鮮。『綠章夜奏通明殿』,怎的從這句詩上取名字?」
胡宗憲的話還沒有完,趙文華急急說道:「由你念的那句詩,我倒想起一件事來了。
汝貞,可有善作『青詞』的好手。」
綠章與青詞是一回事。向天帝上達的奏疏,用綠色紙張書寫,名為「綠章」;綠章
中的文字,須用駢文,多用神仙道家的典故,名為「青詞」。胡宗憲聽他這一問,略一
沉吟,旋即省悟。當今皇帝不見臣下,只躲在西苑修道,每次設壇建醮,照例要拜表,
也就是「綠章夜奏通明殿」,自須好手,撰擬青詞,凡是做得出色的,無不獲得重用。
然而撰擬青詞,不是文學優長的臣子,都能一獻身手;因為不容易有此機會——當
今首輔嚴嵩以撰青詞起家,為了固寵,不許另外有人出頭,將他比了下去。因此,趙文
華問到這話,其意何居?不能探問明白。
「可是嚴閣老須物色代筆之人?」
「不是!」
不是嚴嵩找槍手,就是趙文華自己找槍手。他為私進藥酒,惹得嚴嵩大怒,幾乎將
他逐出「家門」,不與義子之列的那個笑話,胡宗憲也聽說過,心裡在想,趙文華又要
不安分了!倘或再次激怒嚴嵩,必無倖免之理。他們「父子」反目,說不定自己要受池
魚之殃,必得慎重。
「因此,他心目中雖有一位好手——就是與四空和尚交好的紹興人徐文長,卻不願
舉薦,只故意裝出「謹遵」台命的神情答道:「華公叮囑,我必緊記在心,物色到了,
立刻來稟報。」
「這也不太急,你記在心裡就是!綠章,你替我敬胡老爺一杯酒。」
「是!」綠章執壺為胡宗憲滿斟了一杯酒,「趙大人敬胡老爺的酒。」
「長者賜,不敢辭!」胡宗憲向趙文華說完,一飲而盡,然後親自高座去回敬。
「寡酒無味!」趙文華看著粉蝶說:「唱個什麼有趣好聽的?」
「她的小曲唱得好,『鬧五更』、『哭皇天』、『掛枝兒』,都出色。」綠章代為
做主,「就唱《掛枝兒》吧!」
「掛枝兒當中可有鬧五更?」
「鬧五更」、「哭皇天」、「『掛枝兒』當中,不是有一篇《五更天》?」她對粉
蝶說:「你就唱這一篇好了。」
粉蝶點點頭,向外招一招手,一直在廊下伺候、在妓家稱做「烏師」的樂工,捧著
樂譜進屋。先向上磕了頭,然後一手將琵琶遞與粉蝶,一手拖過一張骨牌凳,坐在下首,
用三弦相伴。
趙文華嫌樂工在屋內礙眼,揮一揮手,將他攆了出去;好在玉環也善彈三弦,接替
代勞,先合奏了一套很熱鬧的「將軍令」,方始由粉蝶唱曲。
「《五更天》一共五段。粉蝶唱一段,兩位貴人飲一杯酒。」
綠章笑道:「可不許賴皮!」
「你呢?」趙文華問。
「我也陪飲一杯。」
「好!說了算,唱吧!」
於是粉蝶用手絹兒掩著嘴,輕輕咳嗽一聲,曼聲唱道:「俏冤家約定初更到。近黃
昏,先備下酒共餚,喚丫環,等候他,休被人知覺。舖設了衾和枕,多將蘭葉燒,薰得
個香馥馥,與他今宵睡個飽。」
「妙!」趙文華不待綠章勸酒,先自干了一杯,催問著說:「二更天怎麼樣?快唱
下去。」
「二更兒,盼不見人薄倖。夜兒深,漏兒沉;且掩上房門,待他來彈指響,我這裡
忙接應。最難耐形單影隻寒衾枕,一遍遍和衣在床上蹭。還愁失聽了門兒,也常把梅香
來喚醒。」「這就無趣了!」趙文華斂手不動,「且記下這一杯,到三更天再說。」
「這就是賴皮了!」除了粉蝶,那三人異口同聲地,紛紛呶呶,不依不饒,趙文華
卻只是笑。
胡宗憲已看出他大有放浪形骸之意,便向綠章悄悄使了個眼色,表示盡鬧不妨。綠
章的看法本來與他差不多,不過深知達官貴人,惺惺作態的多,倘或覺得過分,就翻臉
不認人,或罵或打,當面開銷,豈非自取其辱?如今得此暗示,膽便大了。
「我看,非灌不可了!」綠章指揮嫣紫,一左一右,捉住了趙文華的手,嘩笑聲中,
灌了他一杯酒。
亂過一陣,重振弦索,粉蝶接唱三更:「三更天,還不見情人至。罵一聲:短命賊!
你耽擱在哪裡?想冤家此際,多應在別人家睡。傾潑了春方酒,銀燈帶恨吹。他萬一來
敲門也,梅香且不要將他理。」
「我們打個賭,」趙文華大聲說道:「那『短命賊』來了,理他如何,不理他又如
何?」
「如何是如何,只請吩咐!」綠章答說。
「如果不理他,是我輸了,罰酒一杯;理他,是你們倆輸了,每人與我親個嘴。」
「我不干!」嫣紫將腰一扭,「這個賭打不得,必輸。」
「不見得!」綠章長眉一揚,一個眼色拋過去了。
「也罷!」嫣紫見風使舵,「我們便賭。胡老爺是見證,誰也不許賴。」
這一下,便都聚精會神地,格外要仔細聽清粉蝶唱的是什麼?而粉蝶卻有些遲疑,
多彈了一個過門,仍未想出怎麼能教綠章與嫣紫不輸,只好照實唱了。
「四更時,才合眼,矇矓睡去,只聽得咳嗽響,把門推,不知可是冤家至?忍不住
開門看,果然是那失信賊。一肚子的生嗔也,不覺回嗔又變作喜。」
唱到「忍不住開門看,」趙文華已面有得色,再聽「回嗔」二字,可以確定打賭已
贏,拍手拍腳地笑道:「來吧,來吧!每人與我親個嘴!」
「且等唱完,再看誰贏誰輸!」
「怎麼?」趙文華愕然,轉眼看著粉蝶問:「還不曾唱完。」
「是啊!」綠章搶著說,「下面還有兩句:『喜又驚,驚又悲,哪知竟是在夢
裡。』」
粉蝶未唱之前的遲疑,就是要想這麼兩句話,能夠一反原意,因而聽得綠章的暗示,
心領神會,立刻又抱琵琶,按著「掛枝兒」的腔調,補唱了這兩句。
「不對,不對!」趙文華嚷著,「你們通同作弊。」
「不興耍賴。」綠章指著胡宗憲說,「見證在這裡,請公斷。」
「就事論事,也說得通,前面有『矇矓睡去』這句伏筆,結尾說在夢裡,不算故作
狡猾。不過,既然是夢,人並未到,還談不到理睬不理睬,彼此不輸不贏。」
「好!這倒也是持平之論,我就算了。」
「那,請喝酒。」綠章捧盞奉上。
「怎麼?不輸喝什麼酒?」
「是斗杯。」
趙文華無奈,只好干了,「且聽五更是什麼?」他疑惑地,「莫非真的爽約?」
粉蝶向綠章看了一眼,「我可沒法子了!」說了這一句,撥弦又唱:「匆匆的上床
時,已是五更雞唱。肩膀上咬一口:從實說,留滯在何方?說不明話頭兒,便天亮也休
纏帳!梅香勸姊姊:莫負了有情的好風光。似這般閒是閒非也,待閒了和他講。」
尾音搖曳,全曲已終。趙文華哈哈大笑,「到底是我贏了!」
他笑,「來吧!受罰。」
綠章和嫣紫假意笑著躲,卻到底讓趙文華一手一個撈住了,拉入懷中,糾纏了半天
方罷。
酒闌燭殘,打發了四名官妓,趙文華的興致還很好,留著胡宗憲,重新剪燭烹茶,
作竟夕之談。
「這綠章倒真難得。想不到松江居然有這等出色的人才。」
「比她出色的還有。」
「誰?」
胡宗憲話一出口,深悔失言,只好老實答說:「名叫王翠翹。」
「王翠翹是怎樣一個人?」趙文華說,「我在杭州彷彿聽人提到過,記不清是怎麼
個說法了。」
胡宗憲心想,王翠翹為羅龍文所眷愛,如果說得趙文華動了心,巧取豪奪,自然不
是羅龍文所能對抗。這一來,不但在用人之際,會壞了大事,就算沒有這層關係,亦會
有人說自己奪他人所愛,獻媚上官,這個名聲很難聽。何況還難逃賣友之名!
因此,他就不肯說實話。不過假話,不可說得太離譜,西施王嬙忽然說成奇母無鹽,
接不上頭便是弄巧成拙。好在他的機變很快,念頭轉到,話已想好,從容答道:「王翠
翹我見過一面,說她如何艷麗,也不見得,甚至只好當個『中人之姿』的老語。不過手
上那面琵琶,真有『人間哪得幾回聞』之妙!」
趙文華於聲色一道,只佔得一個字,好色而不大懂音律,所以聽胡宗憲這一說,便
不大在意,「那也罷了,不去提她。」他說,「我看綠章倒著實不壞。」
「既然如此,大人客中難免寂寞,燈前月下,何不喚她來解個悶。」
「算了,算了!君子不奪人所好。」
「大人誤會了。」胡宗憲平靜地笑道,「我也是今夜初識綠章,還是大人硬派在我
身邊的,豈敢『久假不歸』?」
「好個『久假不歸』!既承美意,老夫就要收回自用了!」說罷,哈哈大笑。
於是行館中辦雜差的小吏,連夜去敲樂戶的門,傳喚綠章。
「春宵苦短。告辭了!」
「再坐一坐,再坐一坐!」趙文華拉住他說,「你我是孤軍奮戰,要背貼背,才能
力戰四方。」
胡宗憲不明白他這時候怎麼會想出這麼一句話來說?不過他的話倒是意味深長。一
個人再有本事,也難顧背後,貼背力戰,彼此彌補弱處,確是必要的。
「你的背後是朝廷,有我!」趙文華拍拍胸說,「我的背後是張廷彝,那要靠你
了。」
「大人言重。」胡宗憲不知道他要出什麼對付張經的難題叫自己去做,不敢大包大
攬地答應,反先躲開一步,「我那裡比得上張總督?」
「為什麼比不上!汝貞,你不可妄自菲薄。你的志氣、才具,哪一樣比不上張廷
彝?」趙文華緊接著說,「比不上的,只不過是眼前的地位。然而,這也不過是一時之
事。汝貞,你只要聽我的話,我包你不出3月,便有彈冠之慶。」
「是!」胡宗守長揖到地,「多謝大人栽培。」
「也要老弟自己盡心。」趙文華撫著他的背說,「這兩天是個關鍵。只要趙玄初能
夠成功,以後一切都順利了。」
胡宗憲被提醒了,羅龍文的奇計能否奏功,實在關係重大,得要時刻注意。這樣想
著,片刻不能停留,辭別趙文華,去幹正經。
說干正經,其實只是通前徹後,全盤考查公私兩方面的形勢。不過,這必須一個人
關起門細想,所以急急告辭,回到寓處,意想不到地羅龍文在等候。
平時已是四更將近,羅龍文在他的客廳中打了一個盹,胡宗憲倒覺得老大過意不去,
「小華!」他握著客人的手問:「什麼時候來的?」
「早就來了!」聽差在一旁代答。
「你怎麼不派人來通知我?」
「是我攔住管家的!」羅龍文急忙替聽差分辯,「管家說你老在趙侍郎行館,不便
驚動;而且,我也不願讓人家知道我在這裡。」
入夜相訪,逗留至深宵不去,必欲一見主人,這當然是有極其重要而且緊急的事要
談。胡宗憲便肅客人書齋,同時吩咐多備熱茶點心。
會到面,彼此都從容了。羅龍文洗過臉,喝碗熱茶,頓見神采奕奕,精神旺盛,好
整以暇地觀賞書房中的文物清供。一方硯台、一具香爐,都可以談個半天,只是晨雞已
唱,不能不談正事了。
等胡宗憲揮去僮僕,親手關上了房門,羅龍文方始低聲說道:「我有件大事,要來
請示三老爺,如以為是,立刻就要開始辦,所以我一直守候到現在。」
「喔,」胡宗憲很注意地看著他:「乞道其詳!」
「三老爺,各路人馬雲集在這一隅之地,能不能盡殲倭寇海盜?」
「不見得!」胡宗憲搖搖頭,「就算能盡殲倭寇海盜,也不能說是就此成功了。」
「何以見得?」
「『野火燒不盡,春風吹又生』。今年滅了倭寇,明年新倭又來。至於海盜,只要
有外寇,就一定有內奸,更是殺不盡了!」
「三老爺的看法入木三分。所以我久有一計,而且早有準備,一直不肯跟任何人說;
到今天才敢跟三老爺商量,就因為只有你老懂其中的道理。」
「多承厚愛,感何可言!」胡宗憲很欣慰地說,「且請細說究竟。」
「我在想,使倭寇望我東海而生畏,必得接二連三地予以重創。而又非沿海備倭、
志在擊退所能收功,要深入其中,裡應外合,逃到哪裡敗到哪裡——哪怕他逃到汪洋大
海,官軍力所不及之處,仍舊會吃敗仗。」
「這倒要請教高明了。」
「我的話似乎荒誕不經,說穿了三老爺就會明白。為何官方軍力所不及之處,仍舊
會吃敗仗?很簡單,叫他們窩裡反,自己打自己,落個兩敗俱傷!」
「妙!」胡宗憲驀地裡一拍額頭,「等我細想一想。」
他所想的不是這條計策的本身,而是胡元規對他提過的警告。
胡元規說過:「羅龍文心術不正。只可用他的才具,他出的計策,能行不能行要自
己作主。」這是個忠告,也是個警告,此刻必得記住!
因為有此警惕,胡宗憲不敢先作承諾,很謹慎地說:「足下的見解超卓,欽服之至。
不過,做起來似乎不容易。有何奇計,請以教之。」
「不入虎穴,焉得虎子!如果能有一個人打入敵陣,並獲重用,平時深藏不露、秘
密部署,到得有十分把握的時候,大舉策動,可以使得倭寇海盜,自相殘殺,同歸於盡,
永絕後患。」
說得很動聽,其實是空話!胡宗憲心想,打進去還容易,要想獲得重用,能有策反
的力量,是件很渺茫的事。不過這話不便率直駁他,只是問說:「我聽元規談過,不是
有人埋伏在那裡嗎?」
「非也,非也!這個人不僅僅刺探機密,暗遞諜報,要能在敵陣中自張一軍,足以
左右全局的才算。」
「這,」胡宗憲有些困惑,直覺地答說道:「這是非常之舉——」
「是的。」羅龍文搶過話來說,「欲行非常之舉,必待非常之人。這個人在我夾袋
之中。」
「噢!」胡宗憲不知是驚是喜,「是何等樣人?」
「三老爺,」羅龍文有歉疚的神色,「此時尚不便明言。所可奉告者,此人與汪直
有舊,而且深得賞識。一旦投了過去,汪直必資以為得力助手。」
「這就是說,此人一去,亦會當海盜的頭目?」
「是。」
「亦會勾結倭寇,騷擾我沿海各地?」
「是。」
「亦會殺人放火、姦淫擄掠?」
「勢不可免。」
「那不行!」胡宗憲大搖其頭,「這不就是名副其實的縱寇殃民?」
「三老爺,恕我直言。你老這兩句話,就未免頭巾氣了!既為非常之舉,不可拿常
理常情來約束。要想此人獲得重用,深受信任,就不能不跟他們同流合污。殃民一時,
救民一世,所失者小,所得者大。話再說回來,即令此人不當海盜頭目,莫非我們的百
姓,就可以免於荼毒了?當然不是。換了別個,一樣地殺人放火、姦淫擄掠,說不定還
格外兇些!」
這是詭辯。胡宗憲心想,怪不得胡元規說他心術不正,所想出來的花樣,所講出來
的道理,別出心裁,正邪莫辨。然而要駁倒他,卻還真沒有話說。
「事機急迫,待公一言而斷。」羅龍文催促著,「三老爺,你是有大魄力的人!」
「論到魄力,自覺還不輸人。不過,小華,茲事體大,你能不能容我通盤細想,過
個幾天再跟你從長計議。」
羅龍文不即回答,想了好半天方始笑道:「我本來想趁汪直這一次帶人來偷襲的時
候,讓此人裝作在無意中為汪直所遇,逼他下水,順理成章投了過去。既然三老爺一時
下不了決斷,那就隨後再找機會吧!」
「機會」是胡宗憲一向所重視的,尤其是最近這些日子的情形,如果說自己在宦途
上已有什麼進展,亦無非是抓住了趙文華前來視師,為張經所輕視的這個機會。現實的
感受體驗,使得他對羅龍文的最後一句話,無法拋棄得開,要重新作一個很認真的考慮。
這一談要很多時候,胡宗憲便先傳呼設食。於是丫頭來擺桌面,四名僮僕抬著兩個
食盒進屋。雖是早餐,亦頗豐盛,八個蝶子,一鍋羊肉粥,當然也有酒。
「來!來!喝杯『卯酒』。」胡宗憲說,「我們一面吃、一面談。」
羅龍文倒似乎對剛才所談的那件大事,不大起勁了,「『寅卯不通光』。這個時候
喝酒,」他停了一下,笑笑說道:「做官還是有點味道。」
「也不盡是做官的人家喝卯酒。」胡宗憲說,「俗語說的是『只見和尚吃粥,不見
和尚受戒』,若說做官人家這個時候便喝酒,可想到數九寒天,風雪載途,在午門持漏
的苦楚?若不是有兩杯酒在肚裡,如何擋得住寒氣?」
「是!公平話。」羅龍文歎口氣說:「『隔行如隔山』,做生意的人不知道做官人
家的想法,反之亦然。到有一天彼此肺腑雪亮,無所猜忌,那就天下太平了。」
胡宗憲默然。心裡在猜想,這是不是他在發牢騷?玩味語氣,當然是看出自己對他
的奇計,不免存疑,才會這樣取瑟而歌。可是,與其輕信僨事,倒不如存疑持重,至少
無過。
不對!他自己否定了自己。若是但求無過,就根本不必撇卻張經來倚附趙文華。這
樣一轉念間,對羅龍文的奇計,便覺得有好好談一談的必要。
「小華!」胡宗憲持酒相勞:「累你等我一夜,足見關愛之深。就這一層上頭,便
教我心感不盡了。」
羅龍文舉杯相答:「士為知己者用。」
「豈敢、豈敢!」胡宗憲急忙答說:「足下大才槃槃,將來必蒙朝廷大用。某何人
斯!敢用足下?」
「三老爺亦不必過謙。照我看,趙侍郎亦為三老爺所用,何況是我?」
胡宗憲暗暗心驚,此人真是利害角色!像這樣的人,如果不能收服他為己所用,將
來便須防他為己之敵。轉念到此,益發不敢輕忽了。
「小華,你太恭維我了,我沒有那麼大的本事,也沒有那麼大的雄心。不過平生慷
慨好交遊,自信容人之量並不淺,知人之明亦不弱。如今言歸正傳,我先請教,你說的
『那個人』,如果這趟不投過去,將來可還有機會?」
「既然是機會,此時何由得知?」
「駁得有理。」胡宗憲夷然不以為意地笑著說,「我再請教,此人投了過去,既然
自張一軍,一般地要來騷擾流竄,少不得會與官軍相遇;倘或刀槍無眼,陣斬了他,豈
不全盤落空?」「三老爺抓到要害了!」羅龍文答說,「這件事有兩個做法,一個做法
是,到了那時候,我拿他的蹤跡先通知官軍,彼此手下留情。這個做法很笨,很不妥當,
除非是三老爺一直在這裡。」
「這要看朝廷的意思,誰也保不定。」
「所以還是第二個做法好。這個做法,說起來很簡單:『自己當心,不要吃官軍的
誤傷。』」
這話等於沒有說。但從另一方面看,卻表露了羅龍文一種很堅決的態度,就是那個
要投過去策反的人,到底姓甚名誰?是何身分?他是決不會說奇的。
那就只有旁敲側擊去探問了,「小華,」胡宗憲說,「我相信你,卻不知道他是不
是可以相信?」
「三老爺肯相信我,就不妨相信他。」
「他若是負了你呢?」
「決不會負我。」
「這就談不下去了!」胡宗憲激他,「你要我寄以腹心,而你自己頗有許多忌諱,
這不是不太公平嗎?」
這幾句話責備很重,然而亦唯有這樣責備,才會使羅龍文帖服,「三老爺這話,說
得我無以為解。」羅龍文想了一會,很鄭重地提出折衷,亦就是交換條件,「這樣,三
老爺,你老先通前徹後想一想,這件事決定做不做?不做,不必說,如果決定做,我拿
這個人的來龍去脈,細細說與三老爺聽。」
這就是要胡宗憲拿出魄力來的時候了!想了又想,總覺得機不可失,終於斷然地答
了一個字:「做!」
「是。」羅龍文點點頭,「三老爺言出必行,我信得過。現在,我實說了吧;此人
——」
此人的來龍去脈,談到大白天亮,尚未談完,決定留到晚上再談。因為這天還有許
多大事要辦,實在不能不休息了。
送客出門,胡宗憲回到臥室,重帷深垂;僕從相戒,不得驚擾,而他始終不能入夢,
輾轉翻側,所想的只是羅龍文所談的那個人。
胡宗憲所擬,由趙文華具銜,致送張經的那通牒報,早就發交親信差官了。不過趙
文華親自秘密叮囑,要在第二天午前送到嘉興,親報總督行轅,不准遲,更不准早。
差官依言而行,算好馬啟腳程,趕著在午炮將鳴之前,到達嘉興總督行轅。滾鞍下
馬,直奔大門,手中高持紫泥封印的大封套,高聲喊道:「緊接軍報!」
守衛的小校,識得他的身分,趕緊上前招呼:「辛苦、辛苦!請坐了吃杯便茶。」
「多謝!公事要緊。」差官說道:「趙大人關照,要親投總督大人,拜煩通報。」
於是轉報中軍,帶領來人,直到「簽押房」,張經聽得諜報,先就皺起了眉,不知
趙文華又要找什麼麻煩?無可奈何地吩咐傳見。
趙文華所派的專差,行完了禮,呈上公文,拆開一看,張經倏然動容,掩卷問道:
「你是什麼時候從松江動身的?」
「今天一早。」
「趙大人怎麼說?」
這專差很機警,知道趙文華所囑咐送達公文的時機,大有關係,不足為外人道,所
以臨時編了幾句話:「趙大人當面吩咐,這是極緊要的公文,務必盡力趕到嘉興,越快
越好!」
「一早動身,此刻趕到,難為你了。」張經揚臉喊道:「來啊!拿10兩銀子,犒
賞趙大人的專差。」
「喳!」門外的中軍,大聲答應。
「我派人領你去吃飯。吃完飯,辛苦你,仍舊趕回松江。」
張經沉吟著,不知是寫信回復趙文華,還是就托來人帶口信回去。
見他無話,專差便行個禮,致謝兼告辭:「謝大人的賞!小人遵諭,今天趕回松
江。」
「好!」張經決定托他帶口信:「你回去上復趙大人,說我知道了,多謝趙大人關
懷,感激得很。」
專差將他的話,在心中默誦了一遍,都記住了,方始答一聲:「是!」再停一會,
見張經再無別話,方始倒退數步,出屋隨中軍而去。
張經不敢輕忽,凝神盤算了好一會,傳下命令:「請盧將軍馬上就來!」
盧將軍就是盧鏜。他奉命指揮永順、保靖土兵,親自在指定的防區無錫、常熟一帶,
周歷各營,部署慰問,覺得這兩支土兵,慓悍善戰,紀律很好,而且樂於合群,並沒有
排斥不同系統隊伍的積習,很可以抽調一部分,分發到各地,與友軍混合編組,發生示
范的作用,將壞的帶成好的。
永保兩土司彭翼南、彭藎臣起初不肯,怕自己的弟兄到了別處,勢孤力單,為遭人
歧視而吃虧。無奈盧鏜認為這是整飭狼土兵紀律的極好辦法,再三好言相商,兩彭雖不
通情,也只好答應。但有一個條件,須張經完全同意,而且充分支持,方可照辦。
盧鏜有把握,張經必會同意他的建議,因而欣然許諾,趁機提了一個相對的條件:
請兩彭在永順、保靖土兵中,各挑一千人,開拔到嘉興暫駐,以便與張經商定混合編組
的細節以後,隨即可以將這兩千人分發到各地。
編組的細節尚未商定,來了趙文華的這麼一道「飛咨」。
張經心想:恰好有此兩千人可用,真是天助成功。
看罷趙文華的公事,盧鏜很沉著地問:「大人意下如何?」
「趙某人詭詐百出,處處與我為難,實在是個妄人。你看呢,」張經問道:「這個
諜報,是真是假?」
盧鏜想了一下答道:「胡汝貞不是妄人。這個諜報,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
張經深深點頭,「我亦是這麼想!」他說,「你比我看得透徹,胡汝貞雖是趨炎附
勢的小人,不過做事不妄,既然是他得來的諜報,應該可信。如今該商量殲敵之計了。」
「要信就信到底。」盧鏜說道:「本文既說:『大致取道青浦、松江間』,不妨就
從這條路上迎擊。」
「好!此刻不容我們從容籌劃,就這麼辦!現成的兩千人,我另再多調1000,
都歸你指揮。偏勞了,請吧!」
張經下達命令,向來簡單明了,盧鏜知道他的個性,不必白花功夫跟他多說,當即
領了軍令,回去與兩彭商議進兵。談到一半,總督衙門送來一紙公文,墨猶未干,拆開
一看,是張經的親筆,將他的護衛親兵,撥了1000人交盧鏜運用。
「兩位地形不熟,只好我帶隊在前面走。請兩位善為接應。」
「是!」兩彭齊聲答應。彭翼南又說:「這是效命朝廷第一仗,亦與永保兵士氣有
關,一定要旗開得勝。」
聽此一說,盧鏜深感欣慰,隨即帶著張經的1000親兵,連他自己的兩百「家
丁」,領頭先走,由嘉興向東,往青浦、松江之間搜索敵蹤。
前隊走到日落時分,抵達嘉興之東的第一大鎮,叫做魏塘,兩年之前,升鎮為縣,
名叫嘉善,而且修建了城池。盧鏜下令暫駐城外,等候偵察敵情的諜探有了報告,再定
行止。
起更時分,諜探到了,跑得滿頭大汗,喘不成聲,但興奮之情,溢於詞色。盧鏜知
道有好消息來了,和顏悅色地說:「不要慌,不要慌,慢慢來!先拿水給他喝。」
那諜探將一壺冷茶,喝得乾乾淨淨,抹一抹嘴唇,舒服地喘了兩口氣,大聲說道:
「報告將軍,倭寇跟海盜,在石湖蕩死了上千,是今天中午的事。」
「喔,怎麼死了上千?是,」盧鏜問道:「當然是遭遇了伏兵,是哪裡派的伏兵?」
「不是遭遇了伏兵,是中毒死的。」
「中毒?」
「是!」諜探答說,「今天午前到了石湖蕩,照例大搶大殺,搶到了一船紹興酒,
都高興得了不得。哪知一喝下去,不到半個時辰,都喊肚子疼,喝得多的,七竅流血,
做了醉鬼,倭寇死得比海盜多。」
「有這樣的事!」盧鏜不暇細問何人下的毒,只問:「此刻呢?未死的倭寇海盜,
可曾退去?」
「還沒有。不過看樣子,今天晚上會開溜。」
「喔,」盧鏜問道:「你是怎麼看出來的呢?」
那諜探很細心,有條不紊地說出三點理由:第一、中毒而死的有幾百人,而中毒較
輕,動彈不得,需要急救的更多,所以一時走不了。
其次,倭寇海盜竄到哪裡,搶到哪裡,除了隨身可帶的金珠首飾以外,有古董、有
字畫、有皮貨,體積不大,份量不重,但積少成多,亦頗可觀。在撤退之前,先要將這
批值錢的東西運走。
最後,倭寇海盜吃了這麼一個虧,當然要報復,此刻正在石湖蕩大肆搜索,未逃的
百姓,被害的很多。
至於可能在這晚上開溜的道理,不必再問,亦可意料得到,官軍得到諜報,當然會
派兵進剿,株守原地,白白挨打,豈不太傻?
不過,盧鏜此時還不能作任何決定,只命左右拿特大號的「銀牌」獎賞諜探;同時
要求他即刻返回石湖蕩,並且另派一名得力小校,隨之同行,一個坐探,一個供奔走,
將敵軍的動態,特別是交通要道,諸如橋下、隘路等處,有沒有伏兵,打聽明白,急馳
回報。
遣走了諜探,盧鏜即刻派人,分頭通知兩彭,即刻到大帳議事。在等候之中,默默
考慮,首先要解答的疑問是:究竟何人在紹興酒中下的毒,這批毒酒是不是專為對付倭
寇海盜的陷阱?想來想去,總覺得起民百姓不會也不能作此驚人之舉,必是趙文華,而
更可能是胡宗憲的奇計。
如果這個猜測不錯,可又有疑問來了:第一、既有下毒之舉,當然有進兵的後續行
動,以期擴大戰果。第二、既有這樣的計劃,何以不通知張經,協同一致,克竟全功。
後一個疑問,盧鏜很快地自我獲得了解答。他到浙西雖還不久,但從張經以及他人
口中,已聽到了許多趙文華如何拔扈妒功的話,那就可想而知,若有這條奇計,必定秘
不示人。
所不可解的是,趙文華所能動用的隊伍雖然不多,但倭寇海盜,經此行擊,戰力大
損,懼他何來?何以不撿個現成的便宜?
疑團莫釋,而兩彭已連袂到達。盧鏜匆匆說明諜報內容。然後徵詢他們的意見:
「是即刻出兵,還是打聽確實、謀定後動?」
有此旗開得勝,馬到成功的大好良機,兩彭興奮萬分。
「兵貴神速!」彭藎臣躍然而起,擦一擦掌說:「請將軍發令,馬上就走!」
「萬一撲個空呢?」
「撲空又怕什麼?中了毒的人,走不快的,我們連夜追下去!」
一句話提醒了盧鏜,「說得是!」他起身說道:「請兩位回營,即刻開拔。多備火
把,索性堂堂正正進攻。」
這是因時因地而制宜的措施,因為永保士兵對江南的地形不熟,必須有火照明,同
時,這一來也易於發現伏兵,而且在形勢上亦有先聲奪人之妙。
二更未到,全軍皆已出動,盧鏜居中領先,永保土兵,左右夾輔,三路勁卒,齊頭
並進,只見田野之間,火把聯綴,恰如三條夭矯的火龍,蜿蜒向東,一個更次不到,已
經抵達介乎石湖蕩與嘉興之間的風涇鎮了。
風涇又稱楓涇,一名白中市,是個驛站。行軍之際,諜探多以驛站為聯絡地點。因
此,一到這裡,盧鏜一面下令暫時休息,一面派人到驛站去聯絡,得到的報告是:「諜
探一個不在,驛丞馬上過來伺候。」
這至多不過一盞茶、一頓飯的功夫,誰知由二更三點等到三更一點方見驛丞趕到,
即令盧鏜性情寬和,亦禁不住發怒,因而就沒有好顏色給他看了。
「貴官尊姓大名?」
驛丞還未聽出語氣不妙,只覺得這位將軍,不是平常粗魯的武夫,因而很尊敬地答
道:「不敢!卑職姓馬,單名一個駿字。」
「馬駿!看這個名字,倒是注定了要當舖丞的。你姓馬,管的是驛馬,又說馬上就
來,怎的到這時候才到?」盧鏜突然疾言厲色地質問:「你說,你是有意延誤軍機,還
是藐視本帥?」
馬驛丞嚇得臉色大變,扯高了嗓子,先喊一聲:「冤枉!」然後開口分辯,「一奉
將令,馬上趕來,既不敢延誤軍機,更不敢藐視將軍。將軍這話,屈煞了卑職!」
「還說馬上趕來!你的馬是什麼馬?比牛還慢。」
聽這一說,馬驛丞從額頭上撂下一把汗,甩落在地,「將軍,我的馬是兩條腿。」
他拍拍自己的大腿,又看看身上,「將軍看我,衣服上汗都濕透了。」
「怎麼?」盧鏜愕然,「你是跑路來的!那麼多驛馬,怎不牽一脾氣?」
「有驛馬,莫非我不會騎?回將軍的話,十七匹驛馬,都讓欽差趙大人牽走了。」
盧鏜越發詫異,急急問道:「這是為什麼?」
「是——」馬驛丞想了想說:「這話犯不知真假,我是道聽途說;趙大人要趕著去
攔石湖蕩的倭寇海盜——也不知攔倭寇海盜,還是攔他們擄了去的賊贓,要趕在他們前
面,所以徵用了驛馬。」
盧鏜恍然大悟,趙文華所能動用的隊伍,是派出去擔任這樣的任務。那也好!他心
裡有了計較,隨即又問:「石湖蕩那面怎麼樣?」
「不十分清楚。只知道黃昏時分,已經集合在一起,準備開路了。到此刻,不見他
們往西來,大概是向東退了去了。」
「好,你請回吧!辛苦你了。」盧鏜隨即傳令,「馬上開拔,加緊往東趕。」
趙文華的動向,已經明了,他的目的是彷彿「趁火打劫」,不像堂堂正正官軍的派
頭。然而也難怪他,兵力有限,不敢與倭寇海盜正面對敵,只好出此拾小便宜的下策,
無論如何總比貪生怕死、按兵不動要好些。
仔細想一想,卻又與自己這方面的攻勢有很大的影響。這影響又可以分做兩方面來
看,往好處想,趙文華以輕騎出松江向西攔襲,兩相配合,可收夾擊之功。朝壞處看,
西門迎頭一攔,正好將倭寇海盜逼了回來,自己這方面的壓力就加重了。倘或陣腳不穩,
一下子沖垮,直撲嘉興,輕取空城,那一來罪過就大了。
盧鏜久經戰陣,用兵以穩為主,未算勝,先算敗,找了兩彭來,細細告知情況,然
後切切叮囑:「務必請關照貴部兄弟,敵人可能被迫反撲!果然遇到這樣的情形,切不
可貪功輕進,能不讓敵人闖過去,便是大功一件。」
「如果是這樣,火把就不能用了!」彭翼南說,「敵暗我明,會吃大虧。」
「說得是!」盧鏜倒費躊躇了,「沒有火把又不行。弟兄們若是迷途失散,人生路
不熟,更為麻煩。」
「我倒有個計較,不知可有用?」
彭藎臣說了他的計策,盧鏜鼓掌稱妙,決定照計而行。將近石湖蕩時,四更已過;
殘月在天,星光熹微,走了半夜路的狼土兵,都有些睏倦了。
突然間,聽得塘路上馬蹄聲疾。塘路築得很講究,一色青石板所砌,馬蹄敲打在上
面,清脆異常。在田野間帶隊當先的盧鏜,立刻勒住了馬,派一名馬弁上了塘路,迎接
來人——他已經料到,來人必是偵察軍情的諜探。
果然,諜探帶來令人興奮,也令人擔心的消息,趙文華派兵在石湖蕩東面設伏,攔
截敵人的輜重。等倭寇海盜的大隊趕來援救時,埋伏在土阜背後,竹林深處的官兵,用
強弓硬弩封鎖去路。倭寇海盜不願硬沖,已經回竄了。
剛剛報告完畢,隱隱聽得人聲雜沓。盧鏜和左右都側耳靜聽,那諜探更是行家,辨
一辨風向,是東南吹向西北,所處恰在下風,隨即跳下馬來,伏地貼耳,聽不片刻,一
躍而起,奔到盧鏜馬前,大聲嚷道:「來了!人數還不少。」
「果然來了!」發覺中軍停頓,趕了來探問消息的彭翼南,高聲接口,「藎臣那一
計,用得著了!」
「對!照計而行,即速準備。」
於是左中右三軍,都將排面拉開,調集弓箭手壓陣,嚴守以待。盧鏜和兩彭並都重
申前令,不聽號炮,不准擅自行動!
因此,官軍都是兩眼不眨地直視前方,永保土兵則在緊張之外,還充滿了好奇,因
為他們是第一次得以見識倭寇。但見面正如暗夜濤生,黑色的波浪,似浮似沉,似有似
無;轉眼之間,已湧到視界之內,白布裹頭,褐衣蔽體,上身彷彿不動,而一雙短腿,
移動如飛,手中高擎的倭刀,時或閃出白亮的光芒,那凌厲無前的悍氣,著實不可輕視。
兩彭分領左右翼,馬上凝視,絲毫不敢怠慢。他們曾聽多少與倭寇對敵過的老兵談
起,倭寇不出聲便發不出勁,因而沉著以待,在馬上齊舉手臂,手心向下,示意抑勒;
眼看距離越來越近,不由得心意浮動,不約而同地向中顧視,想看一看中軍是不是該發
令攻擊了?
照盧鏜的意思,非到短兵相接時,不願下令;只是顧慮永保土兵,初會倭寇,不夠
沉著,因而決定只等對方開口吶喊時,便放號炮。主意剛剛打定,只見敵人腳步加快,
同時似被激怒了的野獸一般,口發悶吼,便毫不遲疑地將馬鞭使勁往下一甩。
發令的小校就在他身旁,線香燃著藥線,一聲號炮,沖天而起。正面持火把的士兵,
蓄勢已久。此時一起用足了勁,各找自己目標,將火把摔了出去,接著,箭出如雨,然
後,在「嗚嘟嘟,嗚嘟嘟」愈吹愈急的笳角聲中,三軍如不羈之馬似地沖了出去。
這一條火把阻敵之計,就是彭藎臣天外飛來的靈感。倭寇海盜原以為以暗攻明,先
占了便宜。不想剛要沖出之際,形勢突變,萬點火焰,迎面飛到,一個個不由自主地站
住了腳,準備拿手中的刀去格阻火把。不想,箭比火快,腳未站定,身已倒地。
這先聲奪人,突出不意的一支火把一支箭,便消折了倭寇海盜的銳氣;鬥志一失,
那雙腿便不待使喚,就向後轉。而官軍已如旋風般地捲到,尤其是永保土兵,左手持盾,
右手挺矛,奮勇疾進,個個「殺人如草不聞聲」,轉眼之間,已打了一次仗——一次大
勝仗。
倭寇海盜不知死了多少?余眾四下潰散,往東逃去,盧鏜怕永保土兵地形不熟,追
下去會吃大虧,急急傳令,鳴金收兵。
於是鑼聲鏜鏜,三軍收足,各歸隊伍。盧鏜十分滿意,連連拱手,向兩彭致賀稱謝。
「恭喜,恭喜!這一仗打得太好了!」他滿面含笑地說,「藎臣兄胸有丘壑,更了
不起,我應該格外道謝。」
「將軍誇獎,不敢當。」彭藎臣答說,「這一仗得力在和衷共濟,彼此信任得過。
永保兵能夠不辱朝廷期望,都由將軍成全,感激之至。」
彼此推許尊重,盧鏜和兩彭於對方都深感滿意,亦都深具信心,必能驅倭下海,肅
清東南。
平時石湖蕩的百姓已經得到消息。本來為避倭寇海盜的蹂躪,百姓都已四散逃開,
荒廟古塚,密林深澗,都是暫時托足,躲避兇焰之地,一聞捷報,奔走相告,家家敞開
大門,人人笑容滿面。少不得有那地方上有頭有臉的人物,匆匆商議,延請官軍進村,
鬥酒相勞,以表敬意。
於是盧鏜與兩彭命令士兵在村外暫駐,只帶少數要辦善後的軍官進村,找座廟宇歇
足,一面酬謝當地父老,一面發號施令。第一道命令是搜索附近的敵蹤;第二道命令是
清理戰場;第三道命令是遣派一名幹練的親信,專程到嘉興報捷,並請示今後的行止。
經此一翻處理,方能與代表全村來慰勞的父老們接談。說過一陣子門面話,盧鏜問
道:「倭寇海盜所飲的毒酒,是哪裡來的?」
這一問將那些父老們問得面面相視,無從置答;好一會方始有人開口:「怎麼?盧
將軍會不知道?那不是巡按大人安排下的嗎?」
「喔,是胡巡按!」
「我們先也不知道,只知道昨晚上來了幾條漕船,船上裝了不少紹興酒,天旱水淺,
船身太重,管船的一位老爺,說私貨不能帶了,不然誤了漕米到北通州的期限,是充軍
的罪名。所以下令拿紹興酒運上岸,暫時寄頓,漕幫的水手不服,大鬧了一場。」
說話的老者,須眉龐然,一口氣說到這裡,歇下來喘氣,盧鏜急於要知下文,便催
問著說:「是怎麼鬧起來的,鬧些什麼?」
「漕幫水手不肯搬酒上岸,管船的老爺一定要搬。先是講情,不聽;講理,更不聽。
也沒啥理好講,管船老爺派人動手搬,這樣就鬧起來了。」
「鬧得好厲害!」另一個人接著說,「一面要搬,一面不讓搬,兩面打了起來,跳
板一抽,連人帶酒,掉在河裡。打得興起,索性亂摔酒缸子,河裡岸上,到處酒氣撲
鼻。」那人彷彿喉頭有酒蟲大爬,嚥了口唾沫,不勝向往而遺憾地說:「真正好酒!道
道地地的女兒紅,可惜,糟蹋的糟蹋,搶走的搶走——」
「嗐!老兄,」又有個人忍不住攔他:「怎麼好算糟蹋?若不是酒香撲鼻,三五裡
路以外都聞得見?怎麼能引得倭寇海寇來送死?」
「原來如此!」盧鏜爽然若失地自語:「胡汝貞竟有這麼一計!」
「這是條好計!雖然我們這裡百姓死了好些,能打這麼一個勝仗,也值!」
「那麼,」盧鏜又問:「怎麼知道是胡巡按安排下的呢?」
「是漕幫的頭目說出來。那些水手,當時打得頭破血流,事後親熱得像親兄弟一樣,
這不就明明在告訴人,打是假打。」
「不錯!真的是假打。」盧鏜問道:「漕船在哪裡?我想請漕船上管事的來談談。」
「開走了!到巡按大人那裡領賞去了。」
石湖蕩的捷報,松江的趙文華與胡宗憲,是天色剛明就接到了的。當時,他們正為
毒酒殲敵,以及有所虜獲而興高采烈地在作長夜之飲。聽說盧鏜率領永保土兵打了個很
漂亮的勝仗,酒興就此被打消了。
明慧可人的綠章,困惑之至,「怎的?」她扳著趙文華的肩問,「打了勝仗,人人
高興,獨獨你老悶悶不樂。莫非不願意打勝仗?」
這最後一句話,無意中說著了趙文華的心病,竟使他惱羞成怒了,「你不懂就少開
口!」他厭惡地將她的手從肩上推開,「沒有人當你啞巴!」
綠章幾曾受過這樣的屈辱?自己覺得話並沒有說錯,而趙文華無緣無故的惡聲相向,
令人氣忿不起,因而顏色大變,雙淚滾滾而出。
「別哭,別哭!」胡宗憲急忙搖手止住,「趙大人跟你鬧著玩的,怎好當真?來、
來,你們到另外屋子輕快輕快去,要吃要喝,各隨喜愛,不必拘束。」
將那幾個官妓遣走,天也就大亮了,但趙文華與胡宗憲都還不能上床睡覺,進入書
房,閉門密商,對盧鏜的這個勝仗,應該持何態度?
「可惱、可惱!」趙文華連連頓足、重重歎氣,「明明自己可以打一場大勝仗,只
為無兵可用,功勞拱手送人,這口氣真教我嚥不下。」
「華公不必氣惱!」胡宗憲勸慰他說,「推原論始,這場勝仗總是華公你洞燭機先,
預先通知張總督的結果。事實俱在,敘功當然該華公為首。」
「我倒不想功勞——」說到這裡,趙文華突然浮起一個念頭,趕緊定神抓住,想了
好半天想通了,面現微笑,自言自語地說:「對!我就是這個主意,準定這個主意!」
「華公,得了什麼好主意?」
「稍停自知。」趙文華問道:「汝貞,你是不是回家睡覺?」
「只怕沒有睡覺的功夫了。」胡宗憲想了一下,老實答道:「我想去看看盧鏜跟永
保兵,華公可是有何差遣。」
「本想請你和我弄個奏疏。不過,你去看看盧鏜跟永保兵也好。汝貞,你記住,在
盧鏜面前,你不必太客氣,你可以指揮他的!」
胡宗憲不知他這樣囑咐,是何用意?只好先記在心裡再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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