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莽英雄
第三十二章
回到總督衙門,羅龍文說知一切經過,胡宗憲自然深感欣慰。不過,對趙文華的了
解,他比任何人來得深,在任何情況下,趙文華總是拿個人的利害擺在第一位。如果形
勢有變,發覺這樣做比那樣做對自己更有利時,儘管信誓旦旦,亦不惜自食其言;因此
胡宗憲認為最好立即會銜出奏。唯有如此,才能讓他無法翻悔。
這樣做法,未免操之過急,反易惹起趙文華的懷疑。只是胡宗憲堅持己見,羅龍文
亦只好照辦;當時擬了一個奏稿,說是東南倭患,仰賴皇上的威福,決定遣派徐海去招
撫。同時補敘了徐海臥底的經過,請先交部存記,俟立功回來,賞給官職。
胡宗憲對這個奏稿,非常滿意,因為這一下可以徹底為徐海洗刷清白;只要趙文華
同意,便是確認了徐海的身分與功勞,再不怕他出什麼不利於徐海的花樣了。
「總督,我有個要求。」羅龍文此時另有個主意,很負責地說:「這個奏稿我有把
握,一定可以讓天水同意;不過,我要壓兩天才能送給他看。」
「只要你有把握,壓兩天未嘗不可。不過,是何緣故,我倒要聽聽。」
羅龍文不肯說,實在是不便說。他是想把這件事推在毛海峰頭上。這好象堂堂總督,
不如遠來的一個海盜,說出來會使胡宗憲不快,所以羅龍文故意詭秘地一笑,半開玩笑
地答說:「天機不可洩露。」
※ ※ ※
到得第三天傍晚,正當趙文華滿足羅龍文的請求,由趙忠陪著毛海峰謁見以後,重
陽補祝趙老太太壽辰以前,羅龍文在這個時機中見到趙文華。
「大人,」他滿臉歡欣地說,「明天氣,就要熱鬧了,大人也要忙了!」
「是啊!」趙文華也很高興,「多承諸位厚愛,真正不敢當。」「國恩家慶,諸福
駢臻,大家也都要托大人的福,理當略表寸衷。我在想,大人辛苦了多時,從明天邊,
不該再為公事操心,才能敞開來好好樂一樂,所以有件我經手的事,想趁今天辦掉它。」
「好啊!什麼事?」
「毛海峰承大人溫言慰諭,興奮異常,他說,他本來只是他義父叫他干什麼,一切
主意要汪直自己拿。現在看大人這樣寬厚待人,他決定極力勸他義父來投誠;而且聽他
的口氣,大概大人班師回朝的時候,就有好消息來。那真是錦上添花。」
好個錦上添花!趙文華久在朝中,深知功勞不論大小,只要來得是時候,就有意外
的效用,譬如皇帝生日,或者有其他慶典之時,恰好報功,那錦上所添的一朵花,就顯
得格外艷麗奪目。如果班師回朝,又正逢獻歲,而有汪直受撫的消息到京,必然龍顏大
悅,有逾格的褒獎。
這樣想著,便即隨聲答說:「能這樣最好,能這樣最好!」
「不過,這要彼此配合得好。毛海峰的意思,最好有一種表示,能堅汪直之意;在
我看,最要緊的是徐海肯賣力。兼顧這兩種用意,我擬了個會銜的奏稿,胡總督說是要
請大人作主。」說完,羅龍文將奏稿取了出來,雙手奉上。
這一套迂迴曲折的說詞,一方面投合趙文華的心意,另一方面又很謹慎地避免了他
對胡宗憲的猜疑。趙文華不疑有他,毫不考慮地提筆在他的銜名之下,畫了兩道直槓,
是個草書的「行」字。
※ ※ ※
看到這個「行」字與趙文華的簽名,胡宗憲長長地舒了口氣:「今天晚上我可睡得
著覺了!」
「是!」羅龍文歡暢地笑道,「我亦雲然!」
原來他們是一樣的心事,苦心設謀,將徐海拉了出來,降身辱志,重新「落水」去
臥底,大功已建,卻幾乎害得徐海送掉性命,說起來等於出賣朋友。如今有了這樣一個
結果,總算可以交代了。
「事不宜遲,明天一早就要拜疏。」
於是連夜繕寫奏疏,通知驛站,派定專差。第二天一早,轅門大開,設置香案,胡
宗憲穿一身簇新的公服,向擺在香案後面的一個黃匣子,恭恭敬敬地行了三跪九叩的大
禮。然後,中軍旗牌,捧著黃匣子交給跪接驛差;大炮三聲中完成了「拜疏」的儀式—
—那個黃匣子表示盛著奏疏;事實上是空匣子,奏疏另外用油紙包好,外加護板,再打
成一個長條形的包裹,在拜疏的儀式之後,另外為驛差縛在背上,這才上馬飛奔,限時
到京。
「這才真的算是定局了!」胡宗憲不勝感慨地說,「做事容易做人難,做人容易做
官難。」
「做事容易做人難」是成語;「做人容易做官難」這句話,在羅龍文還是第一次聽
說。想一想笑道:「做人容易做官難,是句雋語;不過,官字上面應該要加一個好字。」
「不然!」胡宗憲搖搖頭,「做官的經驗,你當然不如我深知其中的甘苦。做個好
官,只要一念之轉,倒還不大難。最難的是,既想做官,又想做事。想做事就得設法攬
權,攬權就難了!既不能侵他人之權,又得自守分際,變成弄權,搞得身敗名裂!此所
以難。」
絕頂聰明的羅龍文,談到做官,自然不及胡宗憲;所以聽得這番話,有聞所未聞之
感。細細咀嚼了一番,點點頭說:「其實也不難,只要掌握得住『守分際』三字,自能
立於不敗之地。」
「談何容易!」胡宗憲搖搖頭說,「且不去說它了!我們談正經:明山現在可以出
頭了,阿狗何以還不來?」
「聽說早來了。只是不願來見總督。」
「為什麼?」
「當然是不甘心。」
「是的!實在愧對此人。』胡宗憲說,「如今還要他遠涉風濤。我想,我個人應該
對他有所報答,替他做件什麼事。小華,他家裡有什麼人?」
「親族雖有,早不往來,當然是因為他『自甘下流』的緣故,如今真相已明,他亦
可以重新進祠堂,見祖宗!不過,那是以後的話,總督如果在這方面幫他的忙,要等他
來了,問清楚了再說。眼前,有件事,或許要靠總督的大力成全。」
「你說,只要辦得到,我一定盡力。」
「最好讓王翠翹還俗。復歸明山的懷抱。」
胡宗憲一愣,茫然地問:「此事我又何能為力?」接著又說:「那是他們個人之間
的感情,兩情相悅,願偕白首;只要王翠翹願意蓄髮,心雲老師太莫非強人所難,硬拿
鏈子鎖住她,教她青燈黃卷了一生?」
「原來總督還不知道,王翠翹的出家是情非得已,有托而逃!那就無怪會這樣說
了。」
「噢!我倒還不大明白,如何是有托而逃?是因為——」
胡宗憲終於自我撞開了記憶之門,「是因為嚴公子的緣故?」
「總督到底想起來了!」
「我懂了!」
胡宗憲起身蹀躞,幾次望著羅龍文欲言又止,顯得躊躇而又焦急的神氣。羅龍文知
道,他所躊躇的是:第一,為了庇護王翠翹而得罪嚴世蕃,犯得著,犯不著?第二,即
使不惜忤犯嚴世蕃而願庇護王翠翹,可是能不能對抗得了嚴世蕃,亦成疑問。
這是很難作決定的事。因此,羅龍文雖有辦法,卻不願先說;要看他的態度,再考
慮是否可言。同時,他也不作任何催促,希望胡宗憲作出毫不勉強的決定。
終於,胡宗憲開口了,如羅龍文所想到的第二點,他說:「要想個有用的法子,如
果沒有,那就不止於徒勞無功,而且無益有害,那就一動不如一靜了!」
羅龍文明白,所謂「無益有害」,意思是王翠翹還了俗,可能反倒不能保住清白,
歸入東樓嬪媵之列。這當然也可能的事,但如做得周密迅速,嚴世蕃即便未能忘情,亦
將徒呼奈何!
這樣想著,便即說道:「我有個法子,可行不可行,且說出來請總督斟酌。總督如
肯降尊紆貴,收王翠翹為義女,作主嫁與明山,婚後找個隱秘的地方去住。這樣,東樓
一則礙著面子,再則也找不著人,不就只好算了?」
話很有道理,可是胡宗憲不願立即有所決定。因為他覺得這並不算最好的辦法。譬
如,收名妓為義女這一點,就很容易引起物議。如果還有更好的辦法,就可以不這麼辦。
「我們再想想。」胡宗憲這樣答覆,「事緩則圓,多算勝少算。」
羅龍文微感不悅。他一向自負算無遺策。辭別出門,在路上又想,始終覺得這個辦
法才是最好的辦法。既然要為徐海「做件什麼事」是胡宗憲自己的許諾,那就不妨此刻
便著手進行。
※ ※ ※
一向清靜的法雲庵,出現令人驚奇的情況。終年緊閉的雙扉,開得筆直;扶疏的花
木中,掩映著彩繡的朱幡,明亮的燈盞,一望而知是有喜慶。
做壽當然要設壽堂,但不能設在大殿上,大殿上法脾氣鳴,佛號響亮,三十六眾比
丘尼在為趙老太太唪誦消災延壽的經卷。壽堂另有地方。
在大殿西面,另有一條甬道,能到一座大廳。這座廳歸知客所管,逢到觀音誕日,
或者菩薩開光之類的盛舉,富貴人家的內眷來燒香,便都在這座廳上接待。平時就佈置
得十分雅緻,這天自更不消說得。
在朱友仁的引導之下,羅龍文瞻仰了壽堂。正中掛一幅大紅底子,五彩緙絲的無量
壽佛;繫著彩繡桌圍的長條上,設一幅雲白銅的五供,燃著粗如兒臂的壽燭;點起上好
檀香制成「壽」字盤香;中供壽桃壽麵,另外兩盆黃澄澄的佛手。裡裡外外擺滿了菊花,
更顯花團錦簇,無限生機。
東西兩面壁上,只掛胡宗憲頭銜的十六幅壽屏。雖是青壁,只懸掛的地位,配置得
宜,一點不顯得單薄。羅龍文是行家,只看這一點,便知是高人經營,不由得要動問。
「這壽堂,是哪位指揮佈置的?」
聽這一問,朱友仁臉上像飛了金一樣。「一位老太太!」他說,「不知道羅師爺見
過沒有?陸太婆!」
「原來是她!久仰了。」
「要不要見一見?」
「當然!可在這裡?」
「請跟我來。」朱友仁領頭,推開西面靠裡的一座門。原來這座廳還有後軒,裡面
又另是一番佈置,家具什物都是小一號的,脂粉氣也重些,一望而知是特為堂客所備的
起坐之處。
「陸太婆,」朱友仁高聲喊道:「我來引見,這位是總督衙門的紅人,羅師爺!」
羅龍文抬頭看時,一位老太太飛蓬著一頭白髮,而臉色紅潤,精神十足,身上只穿
一件青布夾襖,下系一條玄色細裙。真所謂「亂頭粗服」,卻掩不住那大家風範,與精
明強幹的氣質。
「幸會,幸會!早就想拜見陸太婆了!」羅龍文一面說,一面恭恭敬敬地作揖。
「不敢當。」陸太婆還著禮說:「早就仰慕羅師爺的大名。請坐,請坐!」
等坐定了,羅龍文欠身說道:「這次為趙老太太祝壽,原該歸我跟趙總管兩個人奔
走;多蒙你老人家偏勞,而且佈置得那樣子出色,真正感激不盡。明天趙大人看了,一
定會誇獎,讓我叨光,有面子。」
「哪裡,哪裡!」陸老太平說:「年紀大了,精神不濟了,只好將就將就,勉強弄
個樣子。不教人笑話,已是萬幸,哪裡還會得趙大人的誇獎?」
「你老人家太客氣了!我不是當面恭維,只看掛那十六幅壽屏,其中就大有學問。」
陸太婆突然眼睛發亮,彷彿一下子年輕了二十歲,笑的時候,不但露出了還很好的
一嘴白牙,而且眼角上有魚尾紋,可以想見她年輕時也是個風流放誕、顛倒眾生的尤物。
「羅師爺真是法眼!」她在微笑中顯得嚴肅,是一種高貴的表情,「不枉了我們半
天的功夫。」
因為用了「我們」的字樣,羅龍文自然而然地轉頭探望,想看一看她的那個助手,
想象中自然是蘭心慧質的一名青衣侍兒。
這面看沒有,那面看也沒有,不等他臉上失望的表情落入陸太婆眼中,她就覺察到
了。
「羅師爺,實不相瞞,這一次我管這樁閒事,倒是心甘情願,高興得很。」她略停
一下說:「剛才承蒙你獎許,我是受之有愧;佈置壽堂,別的都容易,就那兩面雪白的
粉牆難辦。又不能俗氣,又不能太素淨,更不能失身分,胡亂弄些不相干的東西補壁,
只有在那十六七條上打主意;間隔高下,斟酌又斟酌,都虧得有個人幫忙。若說還看得
過去,功勞大半是那個人的。這個人是本庵的一位師太,法名悟真。」
「悟真?」羅龍文覺得這個名字好熟,但就是一時想不起來,只喃喃的念著:「悟
真,悟真!」
「想來羅師爺也聽人提起過她?真正是『出淤泥而不染』——」
一語未畢,羅龍文失聲喊道:「啊!就是王翠翹!」
那忘形的神情,使得陸太婆發愣,不過旋即恢復常態,「當然,」她說:「羅師爺
不知道悟真的來歷。」
「是!你老人家也是法眼無虛!翠翹真個『出淤泥而不染』。可惜——」他黯然低
首,不忍再說下去。
這讓陸太婆非常注意了。原來對於王翠翹的身世,看樣子他知道得比自己多得多。
七分關切、三分好奇,她覺得自己不該再多說一句有關王翠翹的的話,應該細細請教人
家。
「羅師爺,」他首先表明態度,「悟真我見過幾次,都沒有在意,這一次跟心雲老
師太談起,借她庵裡替趙老太太平個壽堂,心雲賣我的面子,答應了。又說派個人幫我
的忙,喚出來才知道是悟真,談起來她懂的東西真多,我跟她十分投緣。不過她的身世
隱痛,我不便多問,她也不肯多談。如今倒要請羅師爺細細告訴我。」
當她說到一半時,羅龍文靈機一動;等她說完,他的盤算也停當了。這樣,有關王
翠翹的一切就不是閒談,需要好好地考慮以後,才能出口。
「王翠翹的身世隱痛,我可以說完全知道;只不過不是象你老人家這樣的人,我不
必談她,談了也沒有用。」
「喔!」陸太婆很沉著地答說,「這是羅師爺你看得起我!」
就在這時候,羅龍文發現門簾閃動,有好些人在張望踟躕,知道陸太婆由朱友仁代
趙忠請托,一手經理這樁喜慶,有許多執事人等著她發落,倒覺得不便因閒談誤了她正
事。
陸太婆也發覺了,道聲:「得罪!」起身走到另一邊坐下。
這時朱友仁不知又從哪裡鑽了出來,趨前低語,只見陸太平口講指畫,朱友仁不斷
點頭。不一會,發落已畢,朱友仁和門簾外面的人影,很快地消失無餘。
「沒有事了!」陸太婆走回來很輕松地說,「羅師爺想來還沒有用午飯,我借花獻
佛,備一頓齋飯供養。」
「多謝,多謝!久聞法雲庵的香積廚,精緻無比,今天托太平的口福了。」
「精緻的素齋,倒多的是。不過——」陸太婆笑笑,「回頭你就知道了。說實話,
請你吃齋是假,要聽你談王翠翹是真。」
在羅龍文是正中下懷。就剛才陸太婆離座片刻,他已通前徹後想了一遍,籌劃好了
一個面面俱到的辦法,正需要有這樣一個能夠從容細談的機會,所以微笑不語,只在臉
上表示出欣然接受邀約的神情。
等齋飯一擺出來,果然精緻非凡;尤其難得的是還有一壺酒,色呈微紫,香醇異常。
據陸太婆說,這是她自己攜來的家釀,而亦唯有她有這份可以在法雲庵小酌的特權。
「『長者賜,不敢辭』!」羅龍文滿飲一杯,為自己斟滿了再次舉杯:「太平,我
敬你老一杯!話說在先,這杯酒不太好喝。我有樁閒事非管不可而實在管不了,想想只
有太平你老人家才能管。」
這又激將又恭維的手法,最對陸太婆的脾胃,矜持地先喝了口酒說:「請先說出來
再商量!」
見此光景,是千肯萬肯的了。羅龍文一仰脖子干了酒,笑容滿面地說:「真是幸會!
我先謝謝太平,這樁閒事一定管得成了。」
「羅師爺,你不要這樣說。我雖是三綹梳頭、兩截穿衣的婦道人家,倒不喜歡扭扭
捏捏,有什麼說什麼。你托我的事是什麼,我不知道,不過你托到我,當然也想過,一
定是我辦得到的。請快實說吧!」
「說來話長。我先要談個人。」羅龍文向左右看了一下;是有顧忌的神氣。
左右有三個人,兩個是陸太婆的丫頭,一個是法雲庵的小尼姑,陸太婆便喊一聲:
「阿靜!這裡用不著你們伺候了。」
年紀較長的那個丫頭,答應一聲,呶一呶嘴,將她的女伴一起帶走,羅龍文方始低
聲說道:「有個明山和尚,太平想來聽說過?」
「不就是徐海嗎?」
「是的!」羅龍文又問:「你老人家看,徐海是怎麼樣一個人?」
徐海是何許人?誰不知道。陸太婆所了解得比他人多些的,亦無非王翠翹有托而逃
而已。因此,這時聽羅龍文一問,不由得發愣。但她也是閱歷極深的人,心知此一問中
大有隱情,所以老實答道:「我只不過人家怎麼說,我怎麼聽,沒有打聽過這個人。」
接著又說:「羅師爺怎樣問我,想來一定有一番曲折在內?」
「是的。跟你老人家談談不要緊,為了翠翹,也不能不跟太平細談。」這一談,纖
細靡遺,將徐海的底蘊,盡皆透露;甚至徐海將銜命去招撫汪直,助成器倭的最後一功,
亦毫無保留地告訴了陸太婆。
當然,他還沒有提到未來的。原來的打算是變過了,難得陸太婆對王翠翹激賞,事
情更有把握,便覺得盡不妨從容陳詞,要聽對方的感想,再作計較。
陸太婆不僅止於感想,而是感動,眼圈都有些紅了,「唱本上常有些紅顏薄命,英
雄末路的故事。我總在想,紅顏薄命,倒是見得多了;象秦叔寶被困天堂州,不見得有
那樣的事!果然如此,哪裡還好算個英雄?誰知道,真有這種叫人沒奈何的情形。唉!」
她歎口氣說:「而且紅顏薄命,英雄末路,都湊在一起了。」
這番感歎極深,而且以徐海與王翠翹分飛為憾的心情,溢於言表。了解到這一點,
羅龍文因勢利導,話就容易說,也容易見效了。
「太平,你不要這麼說。沒有遇見你老人家以前,我也是這麼想,現在不同了。翠
翹不見得薄命,徐海也不會末路,好姻緣仍舊在!只是好事多磨,一磨到救星出現,以
後就都是好日子了。你老人家信不信?」
「我怎麼不願意信?無奈——」陸太婆停了一下說:「她說的救星,要什麼時候才
會出現?」
「已經出現了!」
「在哪裡?」
「太平!」羅龍文笑了,當然是有意做作:「你老人家跟我裝糊塗,是不是?」
陸太婆微感不悅,莊容答道:「羅師爺,我們雖然第一次見面,日子長了,你就會
知道,除非是我看不起的,不然我一定誠懇待人。」
「是!我失言了。」羅龍文說:「看起來你老人家確是自己不曾想到。要成全他們
那頭好姻緣,除卻你陸太婆,連神仙都不行!」
「這——」陸太婆大為驚異,「羅師爺,我倒也略略有點自知之明,就沒有想到有
那樣的法力。莫非你是故意恭維我?」
「我也跟太平你一樣,一向誠懇待人,決不肯在應該說真話的人面前說假話。」羅
龍文略停一下說:「只要我一說,你老人家就明白了。」
於是羅龍文很坦率地談了他跟胡宗憲商定的計劃,接著又談他遇見陸太婆以後的想
法,王翠翹拜胡總督為義父,實不如拜陸太婆為義母來得妙!
「陸太婆,你聽我說,妙處在哪裡?第一、以胡總督的身分,將她作義女,自然會
惹起議論,甚至誤會。第二、胡總督收翠翹作義女,又讓她與徐海奇鏡重圓,熟悉內幕
的人,明知這是對付嚴公子的辦法。這就不但對胡總督不利,在翠翹亦不會有什麼好處。
第三、縱令翠翹自己願意還俗,但有胡總督夾在裡面,顯得好像仗著官勢,心雲老師太
不能不讓翠翹還俗,這對法雲庵的名聲也不大好。如今換了你老人家替義女作主,一切
順理成章,毫無後患,豈不是再妙不過?」
陸太婆靜靜地聽他說完,默不作聲。因為她聽出來羅龍文有句未說出口的話:憑她
錦衣衛大堂陸炳的嬸母的身分,才能庇護得了王翠翹。換句話說,這也等於跟嚴世蕃作
對。這一點關係重大,不能不慎重考慮。
這是無法細作衡量的事,因為她對嚴世蕃的一切,所知究竟不多。只能從情理上著
想,第一,她根本不知東樓想羅致王翠翹,不知者不罪,談不到有意作對;第二、嚴氏
父子亦不能為一個女子,與同殿為臣、而且聲勢烜赫的陸炳生什麼意見。
這樣一想,心便寬了,再想到撮成王翠翹與徐海的團圓是一件很有趣的事,就更不
能抗拒她自己那種愛管閒事的性格的誘惑。
於是,她說:「羅師爺,你也不要一廂情願,誰知道翠翹自己的意思怎麼樣?」
「太平,你是指哪一點?是說她不願拜你為義母呢?還是不願還俗?」
「兩樣都有。」
「那你請放心!我知道翠翹的性情,她跟你老人家投緣,一定會親親熱熱喊你一聲
『娘!』」
「那麼,第二點呢?」
「第二點還用得著問我嗎?」
「羅師爺!」陸太婆很認真地說,「怎麼不要問你?」
「喲!你老人家倒想,她叫你『娘』,天下有個做女兒的,不聽娘的話的嗎?」陸
太婆站了起來,「羅師爺,你真利害!」她說:「原來是要拿難題目扣在我頭上。」
「不敢,不敢!」羅龍文惶恐地說:「我不敢在你老面前耍手段。」
「那倒無所謂。說實話,我還佩服有手段的人,只要居心忠厚就好。」陸太婆想了
一下,喊道:「阿靜!」
阿靜應聲而至,帶些埋怨的聲音說:「菜、飯都冰涼了!也不招呼一聲。等下又要
喊胃痛了。」
陸太婆笑道:「今天怎麼樣也不會犯胃氣。你去請悟真小師太來。」
阿靜答應著走了。不多一會,陪著王翠翹翩然而至,發現羅師爺在座彷彿一驚。那
雙既黑且亮的眼睛,倏然一轉,然後平靜地說道:「想不到羅施主也在這裡!」接著走
到陸太婆身後,替她撂一撂飛蓬的白髮,那份熟不拘禮而自然親熱的神情,使得羅龍文
更有信心了。
「翠翹——」
羅龍文剛喊得一聲,王翠翹便截斷了他的聲音,搶著說道:「羅師爺,叫我悟真!」
這是兜頭一個軟釘子,碰得雖不算痛,卻不免掃興;好在羅龍文沉著,笑笑說道:
「名字無所謂,悟真也好,翠翹也好,你還是你,樣子總不錯的。」
「樣子也變過了。」說著,王翠翹伸手到頂,手指觸著僧帽,又彷彿突然記起什麼,
重又放下。
顯然的,她的原意是要取下僧帽,示以僧尼的特徵,表示「樣子也變過了」。而舉
手復又放下,當然是不願脫那頂僧帽。由此可以斷定,王翠翹的塵根未淨,那「三千煩
惱絲」如果能重新留起來,亦未嘗不是她的希望。
看準了這一點,羅龍文覺得正該掌握時機,直抉本心,隨即說道:「不管怎麼樣,
在我看,你還是從前的你。翠翹,你認陸太婆作個義母,好不好?」
這個提議,在陸太婆都有突兀之感,深恐王翠翹當面拒絕,搞成無趣的僵局,所以
想說兩句否認意味的話,以便作為自我轉圜的余地。可是,未曾開口,已為羅龍文的眼
色阻止住了。
而王翠翹的感覺,相當複雜,也可以說相當矛盾,明知此舉不合於佛門的規矩,卻
又覺得有這樣一個義母噓寒送暖,亦很不錯;而要想辭謝,可又說不出口。及至看到陸
太婆那種尷尬的神色,內心更平添了許多惶恐,越發囁嚅著不知道說什麼好了?
「翠翹,佛門不是無情之地,你也不要說,出了家就可以不要父母。果真不要父母,
可又為什麼叫『師父』?又是『師』,又是『父』,俗家的五倫中倒占了兩倫,這又怎
麼說?」
這一問,王翠翹無話可說,而心裡的疑慮亦就解消了一大半,想了一會笑道:「也
只有羅施主,才想得這樣的歪理。」
「歪理也是理。你如果講道理,就得聽我的勸。」
「羅師爺,」陸太婆反倒不忍逼迫王翠翹:「你讓她慢慢想,不要逼她!」
脾氣淡淡的一句話,只為王翠翹與陸太婆投緣,便覺得這句話十分體貼,因而也就
越發傾心。靦腆地說道:「娘,你要不要我這樣一個女兒?」
一聽這話,陸太婆一把將她拉過來,摟在懷中說道:「我哪會不要?求之不得!」
「好了!」羅龍文喝乾一杯酒,「我的差使完了!」
「差使!」王翠翹疑雲大起,仰起頭問道:「娘!羅施主說的什麼?」
「不相干,我慢慢說給你聽。」陸太婆探手入懷,摸索了半天,從胸前摘下一塊彩
玉來:「這塊翡翠在我身上四十年了,當年我上花轎之前,我老娘親手交給我的,如今
給了你。」
「妙,妙!」羅龍文笑著說:「這又值得喝一杯酒。」
陸太婆還未及答話,只見一名青衣侍兒疾趨而前。低聲說道:「好象有貴人來了。」
門簾僻處,朱友仁鑽了進來,「太平,趙大人來拜!」他說了這一句,回身將門簾
高高掀起,裡外視線,都無阻隔了。
這是件很出人意外的事,陸太婆要辭謝,王翠翹想迴避,都已不及;因為趙文華已
由趙忠陪著,踱了進來。於是羅龍文便又自然而然地負責起了居間引見之責。
「太平,請這面來。」他將她引入主位,隨又上前迎接趙文華。
「多承費心,感激之至,我特為道謝。」趙文華向羅龍文拱拱手說。
「我不敢居功,費心的是這位陸老太太。」
「是,是!」趙文華抬眼一望,整一整衣襟,「想來這一位就是陸老伯母了。」說
罷,回身向趙忠吩咐:「取氈條來!」
這竟是要以大禮拜見,陸太婆急忙說道:「萬萬當不起,決沒有這個道理!」
「老伯母不必客氣。我跟令侄在朝中交好,親如手足,理當執後輩之禮。」
「不是這麼說,不是這麼說!趙大人朝廷柱石,身分貴重。我怎麼敢當大禮?」此
時紅氈條已經取到,陸太婆越發著急:「羅師爺,羅師爺,請你千萬擋住趙大人,不要
折了我的壽算。」
「既然如此,」羅龍文便橫身攔在中間勸道:「趙大人,就請起禮相見吧!」
趙文華原就是等他來這麼一勸:「恭敬不如從命。」他說:「我就放肆了!」
說罷,恭恭敬敬地作了一揖,陸太婆連忙還禮。禮罷落座,趙文華殷殷致謝,盛讚
禮堂佈置得雅緻華貴,說可惜老母在京,不能親眼看到,否則一定很高興。
恭維得很懇切,陸太婆自然高興,向後望了一眼說:「也多虧這位小師太幫我的
忙!」接著微微轉臉向後:「悟真,你也見見趙大人。」
王翠翹在陸太婆身後,原是有意借柱子障蔽,又半側著臉,所以趙文華不曾注意。
等她一踏出來,正面相看,突然間象著了電似地,身子微微一震,兩眼亂眨了一會,隨
即視線發直了。
直到王翠翹合什為禮,趙文華方始警覺,「不敢當,不敢當!」他欠一欠身答了禮,
轉臉問道:「這位小師太是本庵的?」
「是!法名悟真——」趙忠嘴唇牽動了一下,似乎還有句話想說未說。
羅龍文了解他的意思,是不便當面說奇「悟真」的來歷,縱然如此,多少是件尷尬
的事,所以他趕緊把話扯了開去。
「大人,有件事我跟趙總管商量過。」羅龍文看一看陸太婆說:「當著陸老太太在
這裡,正好說定局。」
「是,是!請見教。」
「是補祝太夫人的千秋,文武官員以及鄉紳的內眷,理當到壽堂來一申敬意——」
「阿,啊!」趙文華不自覺地打斷了他的話,「小華,不是你提起,我竟未想到,
敝眷不在這裡,魚軒蒞止,何以應酬?這不是件大大不妥的事嗎?」
「是!是有點不妥。如今只有作個權宜之計。大人與錦衣衛陸大人在朝情如手足,
真正是通家之好。因此,我有個唐突的建議,請,」羅龍文看看陸太婆說:「你老人家
不要罵我在替你招攬閒事。」
聽他這麼說法,陸太婆已能料到是怎麼回事,只是矜持身分,不宜道奇,更不宜先
有表示,便裝作不解地說:「羅師爺,我沒有聽清你的話。」
「是這樣,」羅龍文略一沉吟,正對著趙文華說:「大人,我覺得大人不妨請陸老
太太費心,代為接待女眷。」
這當然是個很好的建議。但趙文華生性多疑,又最怕吃虧,所以心裡雖已覺得事情
非這麼辦不可,但仍舊要想一想,是不是羅龍文想借此機會來抬高陸太婆的身分?因為,
他已從這幾天時常陪在左右的朱友仁口中,知道陸太婆是怎麼樣的一個「外場人物」了。
陸太婆卻真不愧是「外場人物」,一看應該是求之不得的事,而趙文華意存躊躇,
便知有所顧慮;而所顧慮的,無非是怕外人誤會她跟趙家的關係如此之深,倘或她打著
他的旗號有所招搖,出了事於他的前程有礙。
因此,她覺得必須有所表白。而首先需要表白是,她確是此時才知道羅龍文有此打
算,決非預先商量好了,有意找個藉口,借此因緣附會,自高聲價。
於是,她略略沉著臉說:「羅師爺!趙大人領兵來救百姓,凡在子民,無不感激,
就是這個緣故,又念著捨侄跟趙大人同殿為臣,所以我來管這個閒事。不過管閒事也有
限度,效勞效力,憑我自己的一點心,能做到怎麼樣就怎麼樣,至於替趙大人代為接待
拜壽的堂客,當然也是效勞的一法;不過,這就不是憑我的一點心了!交淺言深,沒分
寸的事,我從來沒有做過。你為啥不先跟我商量一下呢?」
話中大有責備之意,而不安的卻不是羅龍文,而是趙文華,他在出門之前剛接到京
報,陸炳新加了「太保兼少傅」的「官銜」,足見得聖眷正隆。倘或得罪了陸太婆,家
書中附上一筆,說是趙文華看不起陸家,認為陸家不配替他代作主人,接待賓客,這個
誤會是相當嚴重的。何況,不管怎麼說,羅龍文的建議總是好意,遲疑不受,更顯得自
己不識好歹。
這樣一想,臉上的表情立刻變了,惶恐歉疚地站起身來,兜頭一揖:「諸事請老伯
母費心!」又向羅龍文一揖:「老兄為我著想,真是無微不至,感激,感激!」
就事論事,這就非常圓滿了。談到傍晚時分,羅龍文送別趙文華,又向陸太婆再三
致意以後,回到胡元規的典當。一進門便遇見阿狗,不由得驚喜交集。
「你什麼時候回來的?」他問,「人接來了沒有?」
「剛到不多一會。」阿狗毫無表情地指指樓上:「在上面。」
羅龍文顧不得多說,拉著阿狗,直奔上樓,樓上是庫房,堆滿了一列列高大的木架,
而在木架盡頭,另有奧妙。羅龍文不必問就知道胡元規一定將徐海安置在那個隱秘的所
在。走到底有堵板壁,壁上掛一塊水牌,這就是機關;移開水牌,有扇小窗,一推便開,
向裡望去,正好與胡元規打個照面。
裡面拔開梢釘,復壁開啟,徐海站著迎候;執手相看,一臉嫣然,害得滿懷興奮的
羅龍文心裡酸酸地,十分難受。
「一切都變好了!明山,你要出頭了!」
徐海沒有答話,而胡元規知道他的心境,一連串的打擊,一連串的自我抑制,消蝕
了他的生趣,使他變得遲鈍了。也許他根本還沒有聽清楚羅龍文的話,所以趕緊插嘴說
道:「來,來!坐下來,慢慢談。」
「好!坐。」徐海很緩慢地坐了下來,兩手撐住凳子,彷彿怕傾跌似地;雙眼直勾
勾地望著羅龍文,只是眨眼。
羅龍文這才看出他大大地變了個樣子,心裡又急又難過,而為了怕刺激徐海,還不
能擺在臉上,依舊堆足了笑容問道:「這一向興致如何?」
這句話問得就有些不大得體,而徐海似乎不曾在意,點點頭說:「你好!你好!」
這有些答非所問了!羅龍文轉臉去看胡元規與阿狗,一個臉色憂鬱;一個轉過頭去,
根本就不願讓他看到他們臉上的表情。
羅龍文心想,這是怎麼回事?得要弄弄清楚。一切正事,此時自然都不便談,想了
一下問胡元規:「他們恐怕還沒有吃飯吧?」
這是暗示,弄點東西來讓徐海吃,他就可以抽身來細問究竟。胡元規當然懂他的用
意,便即答道:「中飯早已吃過,晚飯原要等你來開。我先叫人去弄些點心來。」
等叫人端了一盤重陽應時點心的粟糕來,徐海的眼中有了些光芒,用手抓著,吃個
不停。羅龍文便將阿狗一拉,走到間壁小屋,站定了腳,卻不知如何說起。
「羅師爺,你看見了吧!你看,做官做府的,作的什麼孽?」
「怎麼回事?」羅龍文的雙眉皺成一個結,痛心疾首的感覺,溢於言表:「也沒有
多少日子,怎麼變成這個樣子?現在人到底怎麼樣?有些恍惚了。」
「豈止恍惚,腦筋不清楚了!」
「怎麼會呢?」
「怎麼不會?」阿狗答說:「換了羅師爺,只怕你也會變得這樣!」
想想也是,生離死別、國恨家仇,特別是那種辱身降志,身入地獄所建的功勞,不
僅被一筆抹煞,而且身分不正,心跡不明,世上有如此奇冤,氣量再大的人,亦難釋懷。
如果有兩三知友在一起,談笑飲啖,樂數晨夕,比較還好排遣;一個人悶然獨處,日日
夜夜所想的,都是這些令人抑鬱難宣的事,久而久之,那有不成失心瘋之理?
一想到失心風,羅龍文像驟然失足似地,一顆心往下一沉,急出一身冷汗,「唉!」
他真有欲哭無淚之感:「怎會弄到這步田地?」
「羅師爺,你也不必著急,急亦無用。照我看,有一個人可以醫得好他的病。」
一聽這話,羅龍文愁懷一開,急急問道:「誰,誰?」
「你道還有誰?自然是翠翹。」
「是她?」羅龍文笑了,「阿狗,我告訴你,翠翹拜了一位義母,鼎鼎大名的陸太
婆。」「真的?」阿狗不覺顯露了稚氣:「尼姑拜干娘,倒是新鮮話把戲。」
羅龍文摸摸他的頭,笑逐顏開地說:「一切包在我的身上。走!」
走到前面,只見徐海將一盤粟糕吃得只剩了一塊,阿狗便說:「既然你喜歡,索性
把這塊也吃了。」
「不好意思。」徐海答說,「吃得光光地,窮兇極惡難看相。」
阿狗不由得向羅龍文望了一眼,彷彿在說:聽他這話,神智象是又很清楚。羅龍文
懂他的意思,也了解其中的道理,只要有熟人陪在一起,徐海的精神就會好得多。照此
看來,阿狗的看法不錯;只要有王翠翹在他身邊,一定可以使他恢復常態。
於是陪著徐海吃過飯,閒談了一會,等他上床,羅龍文便邀阿狗與胡元規一起去看
胡宗憲,準備有所陳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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