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2
「我行醫十二年了,一直謹守先師之戒。十二年中走遍窮鄉僻壤,經我的手得
以不死的人,不知凡幾?倘或我——」淳於意指著唐安說道:「如你一般,身為王
府侍醫,無分日夜,聽候傳喚,這樣子,那些我不治的病人,不都要枉死了嗎?」
「聽老師這一說,我的主意算是打定了。」唐安斬釘截鐵地說:「我決計辭出王府
。」
「只怕辭也不容易。」宋邑也有牢騷,「凡是貴人無不自私,最好只伺候他一
人。」
「這話也不然。」淳於意說:「如陽虛候就是極通達的人,也頗敬重我,又能
體諒我的志向,我亦全靠他庇蔭,才能免於貴人的羈絆」一句話未完,只聽堂屋中
「嘩啦」一聲巨響,叫人嚇一大跳。作為主人的宋邑,首先起身去探望究竟。
腳述未跨出內室,就看清楚了,一架屏風被撞翻在地,一個高大的青年。正彎
著腰把它扶了起來,他身旁地上放著籐編的藥囊,藥囊上面又放著一個絹包。這時
剛好抬起了頭,一張英俊而稚氣的臉,紅得有些異樣——那不是撞到了屏風的羞愧
之色,他,是從不知道害羞的。
「阿文!」宋邑一面走來,一面叫他。
「宋二哥!」他站直了身子答一聲,嘻嘻地笑著,一臉不在乎的神氣。
走近了,宋邑聞得他口中的酒味,這才知道了屏風被撞倒的原因,臉一沉,低
聲喝道。「還不快躲開!老師告誡你多少次了,不准你喝酒。今天又喝醉了回來。
快走!老師心裡正煩著呢,他不罵你個狗血噴頭!」
阿文吐一吐舌頭,做了個鬼臉,又笑了。悄悄取起藥囊和那個絹包,躡足退了
出去。
「站住!」
正走到堂屋門口的阿文,一聽見身後的聲音,不由得一哆嗦。逃不掉了!他這
樣想著,立刻有了主意。極快地轉過身來,放下藥囊,捧著那個絹包,滿面堆歡地
迎了上一會。
「師父!」他跟淳於意的關係,與唐安、宋邑大不相同,所以一直用這樣的稱
呼,「我帶了好東西來孝敬你老人家,看!」
一面說,一面解開絹包,裡面包著一大塊燒羊肉。這是胡地傳來的吃法,整口
肥羊剝洗乾淨了,架火燒烤,名為「貊炙」,非豪富之家,不能有此名貴的食物。
阿文又精靈,挑的正是腰脅下的肋條肉,肥瘦相間,色香俱勝,不能再好了。
淳於意酷嗜燒羊肉,這時看在眼裡,聞在鼻裡,不由得嚥了口唾沫,心裡恨此
徒弟不成材,氣得要命,可就是發不出脾氣來、唐安和宋邑卻都是想笑而不敢。這
個小師弟常把老師擺佈得啼笑皆非,真是叫人又愛又恨。
阿文不容他們開口,搶著又說了下去:「我知道你老人家一定又要罵我,不守
你的規矩,偷著去喝酒。平時該罵,今天有個緣故。今天,師父不是叫我到大賈偉
家,去看他小兒子的病嗎?偉家主人正在大宴賓客,留我喝酒。我說:師父有命,
酒,我是不喝的。不過君家的『貊炙』,我要乞取一塊,帶回去孝敬師父。偉家主
人回答我:『貂炙』多的是,唯君所欲。但要喝酒,不喝就不能讓你割肉。我想想
『貊炙』難得,只好飲下一觥,才割得這麼一塊肉。」
明知道他的話,起碼有一半靠不住,卻是抓不住他的把柄,淳於意只得算了。
宋邑則正要設法為老師破憂解悶,倒是恰好借此湊興,留下唐安,陪淳於意小飲,
共享「貊炙」。
飲著酒,又談到了齊王府準備辟征淳於意的事。唐安和宋邑已完全了解老師的
抱負,異口同聲勸他早離臨淄為妙。淳於意自己也如此打算,但不能說走就走,留
下那些尚未痊癒的病人不管。
「顧不得那許多了!」唐安身在王府,深知其間情況的迫切,「我奉勸老師,
明天一早,就帶著阿文回陽虛吧!這裡的病家——」說著,他把視線投向宋邑。
這就不能不叫宋邑自告奮勇了。
「老師!」他簡潔明了地說:「都交給我吧!」
淳於意沉吟了好一會,點點頭說:「好!我交代給你。吳家小兒,胸隔煩慮,
不思飲食,用『下氣湯』,三服可愈。左鄰老者,難於大小溲溺,其病在腎,『火
齊湯』必可見效。」
就這樣,淳於意把正在診治中的幾個病人的情勢。處方,以及可能的變化和應
付的方法,都細細囑咐了宋邑,一直談到夜深,方始安排妥貼。
而阿文卻是叫不迭的苦,且是有苦難言。他完全沒有想到有這番意外的變化。
師父帶了他到臨淄來,原說有三個月的勾留,要等秋涼,方回陽虛。現在還不到一
個月就要走了,又是說走就走,如此迫促,有許多未了之事,怎能得以抽出工夫來
辦一辦?
手裡忙著收拾行李,心裡盤算來,盤算去,總覺得無論如何要爭取一天兩天的
時間,稍稍料理,才能放得下心。
於是他試探著問說:「師父,咱們倒是什麼時候走啊?」
正在竹簡上用漆書記錄診病心得的淳於意,放下了竹筆,不經意地答道:「天
熱,只有一早一晚能趕路。明天總來不及了,後天破曉動身吧!」
阿文得到這樣一個答覆,頓覺渾身輕松,不由得說了句:「這太好了!」
「怎麼?」淳於意定睛看著他問。
話中出了漏洞。但也不難解釋,「我是不放心偉家小兒。」他說,「那小兒頸
後的腫瘍,聚而不潰,今天我給他敷了藥,明天可以破頭出膿,還得要給他好好看
一看,再多留下些藥。」
原來如此。淳於意深為嘉許:「做事是要這樣負責才好。你的資質,絕頂聰明
,只是從小沒有父母,在市井中流浪,沾上了許多惡習,是你的大病。自己的病,
自己要知道,我用了多少猛藥攻,只可惜收效不大——」師父又開了教訓,這是阿
文最痛苦的時候。不可不聽,聽又聽不進去。但這夜還好,夜深人倦,師父沒有長
篇大論,說個不休,略略訓了幾句便罷手了。
隔著一重方目輕絹的帷帳,裡面淳於意已鼾聲大起,外面當門而臥的阿文,卻
是翻來覆去,不能入夢。仰望著迢迢的銀河,想到歸途,神魂飛越,已歸陽虛。快
一個月了,他在想:在家,不知可覺得寂寞?這時在干什麼?可也像自己一樣,想
念著天那一方的遠人?不會的!他又對自己說:已是深宵了,何況夜涼如水,一定
很舒服地睡著。
可不知道有夢否?夢見些什麼?是夢中相會,攜手笑語麼?於是,恍恍惚惚地
,階下的蟲鳴唧唧,都變作的切切私語了。
驀地裡,一顆彗星,曳著長長的光尾,自東而西,劃過暗空,轉眼消失。這下
,把阿文從癡迷的幻景中驚醒過來。謄星不祥,偏偏叫自己看見了,他心裡有著說
不出的厭惡。
睡醒一覺,但他把昨夜的若星,已忘得無影無蹤,心裡只惦念著一件大事,急
於要去辦妥。
這件大事是為買一件繡襦,那是他隨師父離家的時候,私底下許了的。為了這
件繡襦,他不知道到東市去過多少次了。臨淄的富庶,四海聞名,商旅輻輳,集中
了海內所有的名物,特別是由於「勸女工,極伎巧」的傳統,所以享有「冠帶衣履
天下」的盛名,「阿縞之飾,錦繡之衣」,所有閨閣中所夢寐以求。他決意要替買
一件最最好的繡襦,於是一次又一次去看、去挑,只等積夠了錢去交易。
然而現在是不容他再等了,算一算手頭的積蓄,還可以買一件中上等的貨色—
—不能讓穿最最好的衣服,他覺得在她是委屈,在自己是遺憾,只有在顏色花樣上
加意挑選,盡力使得將來能滿意,他以為才可以稍減他的疚歉。
因為是這樣的打算,在東市所花的工夫就多了,目迷五色,每一件都好,也每
一件都不好。最後,總算在旗亭附近的一家舖子裡買停當,是一件紫色綺羅,白色
絲繡,邊緣鑲飾深紅牙條的短糯,他想象著穿上它,會顯得分外嬌俏。
辦完了這件大事,他才想起另外一件事,關係也不輕,日影近半,得要趕緊去
辦。
從東市南口出來,向西轉過兩條街,到了臨淄也是通國的巨賈偉家的屋子,有
六百間之多,養著上千的僮僕,替他家主人南來北往做買賣。阿文前兩次來替偉家
的小兒子診病,都從西面的車門進去,此刻他仍是背著藥囊,逕投西面。
汗流浹背地跑到了門口,抬頭一看,他愣住了。
門內院主繫著一匹白馬,眉心正中,圓圓一塊黑斑,一點不錯,是宋家的馬專
門撥了給師父代步的。師父在這裡?怎麼來的?來做什麼?這樣一路想下來,他的
心猛然往下沉,頭上似金蠅亂飛,三伏天驚出一身滑膩膩的冷汗。
壯健得一頭豹子似的阿文,此時竟似支持不住了,他扶著門框,站穩了腳,定
神細想了一會,決定先回宋家看動靜再說。
一路上他只希望那匹馬是宋邑騎了來的,甚至於幻想著那是另外一匹馬,只不
過毛片完全相同,才讓他受這場虛驚。但他也知道,這是不可能的事。但那就只有
寄望在宋邑了——雖然也少不了麻煩,畢竟還好辦些。
這個不斷在心中默默禱祝的希望,一到家就被砸得粉碎。宋邑好端端在家,一
見他就詫異地問說:「你上哪裡去了?可曾見著老師?」
一聽這話,不問可知,師父千真萬確地在偉家。阿文咬一咬牙,準備承擔一切
,這樣,說話反倒從容了,且不答宋邑的話,先問一句:「師父可是到偉家去了?
」
「是啊!」宋邑大聲答道:「剛走不多時,是偉家派人來說,那小兒的病險得
很,瘍處腫得老高,疼痛非凡,小兒哭得都快抽筋了,卻不見你去複診。師父怕出
亂子,匆匆騎了馬去的。」
阿文聽他說完,發了半天呆,跌足嗟歎:「唉,我早去一步就好了。」
「你到底到哪裡去了呢?」
「還不是診病,先到別家,多耽擱了一會。」阿文隨口搪塞著,不願再多說、
慢慢地踱了開去,想找個清靜的地方,定一定心再說。
心亂如麻,哪裡定得下來,加以火辣辣的太陽直逼下來,屋裡像蒸籠,越發叫
人心煩意躁。他脫了上衣,著條犢鼻褲,走到後院井台邊。汲起一桶清涼的井水,
高舉過頂,夾頭夾腦地往下一澆。要這一下。才覺得心裡好過些。
就這痛快的剎那,倒又讓他嚇一跳,「嗨!」是那種盡可能發生阻止效用的呼
喝。
阿文趕緊抹一臉上的水漬,張眼來看,正好與宋邑的不以為然的眼色碰個正著
。
「宋二哥!——你——?」
「寒熱相激會成病。你在我這裡生病倒不要緊,明天隨老師回陽虛,在路上病
了。不是替老師添麻煩嗎?」說著。宋已隨手取過一大塊稱為「答布」的粗布。卷
作一團,拋了給阿文,然後轉身關上了後院的門。
阿文心想,且舒暢一會再說。隨手一抽。解掉了帶子,褪去犢鼻褲,倒又汲了
一桶井水,大洗大抹,鬧了一陣,才拿那塊干「答布」圍在腰際,坐在一株蟬唱亢
遠的大梧桐樹下,與宋邑閒話。
說著說著,他忽然想到了夜來所見,於是毫不考慮地說:「宋二哥,昨夜我看
到了彗星。」
「別胡說!」幾乎連阿文的話都未完,宋邑就這樣大聲叱斥,「太平天下,哪
來的彗星?」
阿文沒有想到他所得到的答覆是如此。但也由於宋邑的反應,他才明白,有沒
有彗星是一回事,能不能談發現香星又是一回事,但是他覺得這世俗之見,應該不
存於他們同門之間。真的真,假的假,他應該再說一遍,讓宋邑知道他決非「胡說
」。
於是,他淺笑一笑,平靜地說:「我相信你,我也相倩我的眼睛:昨夜,夜很
深了,我看見彗星,」他舉起手來,很有勁地在空中一劃,「就這樣,從東面到西
面,好亮的一條光,尾巴撒著,像把掃帚,眨眨眼就看不見了。」
宋色也是看見過彗星的,承認他說得不錯。但是,這個小師弟鬼花樣多,總教
他不能放心,所以有保留地沉默著。
「無怪乎我今天要倒楣!」阿文又說:「這顆不祥的彗星,必是應在我的身上
。這一說,宋邑可真是又好氣,又好笑,「呸!人間的帝王將相,才上應星宿。你
算個什麼東西?」這樣笑罵著,他忽又意識到雖是玩笑,可也太不客氣了,於是換
了一種語氣,一疊連聲地說:「走,走!去穿衣眼,等老師一回來好吃午飯!」
「哪裡還吃得下午飯?唉!」阿文搖搖頭,一臉的無奈。
這叫宋邑不能不詫異,在他的印象中,他的這個小師弟精力充沛,心胸開闊,
而且習鑽古怪,專門想些異樣的主意,從不知人間憂患哀愁以及不能應用的難題,
那麼,他所歎的這口氣,是從何來的呢?
他還未開口,阿文卻又說了:「不但我,只怕師父也吃不下午飯。」
越說越奇了:「為什麼?」
「師父一定氣飽了。」
「氣誰?」
「還有誰?」阿文指著自己的鼻子:「我!你看著好了,師父回來,要大發脾
氣,罵人罵得昏天黑地。」
宋邑這時才省悟,阿文從一進門到此刻,言語態度,諸多可疑之處,其中必有
蹊蹺,於是神色嚴重地問道:「你又闖了什麼禍!快說與我聽!」
阿文一聲不響,憂思怏怏地亂轉著他那雙靈活的眼珠。
「說呀!」
「二哥!「阿文答非所問地說:「我拜託你幫我一個忙,回頭你附和著師父罵
我,要比師父還罵得兇。」
「這,這是何意?」
「為了替師父消氣,且讓我少挨幾句師父的罵。」
看樣子他闖的禍還不小,宋邑越發不放心,「你到底在外面干下了什麼荒唐行
徑?倒是先說一說,也好讓我心裡有個數啊!」
「回頭你就知道了,包管你聽了也會雙腳亂跳。」
如此憊賴,真叫宋邑啼笑皆非,還要再說什麼時,只聽蹄聲得得,彷彿是老師
回來了。宋邑搶先迎了出去,阿文愣了一會,終於也跟了在他身後。」
果然是淳於意,面凝嚴霜,一語不發,逕自向自己屋中走去。
這樣子連宋邑也有些害怕,他用眼色止住了畏縮如鼠的阿文,跟著淳於意到了
屋內,才悄悄問道:「偉家的小兒症如何?」
「原是輕症——」淳於意的語氣未完,卻不知道還有句什麼話未說出來。
由手氣氛的沉悶,更覺得屋子裡熱得要令人窒息似的。宋邑把能開啟的門窗,
盡皆打開,向淳於意輕輕揮扇,含蓄地勸道:「老師請先寬寬心。我替老師備了燒
肉、炙魚,日長無事,慢慢喝酒吧!」
「我不想飲酒。」淳於意搖搖手,「你先去吃飯。吃了來,我有話說。」
這話,自然是關於阿文的。不弄個明白,宋邑一樣也是食不下咽,於是答道:
「那就請老師此刻吩咐。」
「朱文不可救藥了!」
一開口便不妙,老師對阿文稱呼都改了,這連名帶姓的叫法,顯然不拿阿文當
自己人看待。宋邑心裡七上八下,覺得必須攔著老師,不讓他說出什麼決裂的話來
,但等想到,卻已晚了。
「我決意『破門』。」淳於意平靜地說。一個字、一個字極其清楚而堅決,聽
得出這個主意,已在他心裡不知盤算了多少遍?
「這,這,這是,」宋邑結結巴巴地說,「為了什麼?惹老師生這麼大的氣。
」
「我不生氣。犯得著為他生氣嗎?」淳於意話是如此說,臉上卻是無法掩抑的
慘淡悲痛的顏色,「自從他十歲我收容,至今整整六年之中,我不是沒有管教他,
耳提面命,不知花了多少心血?卻不知道他天性甘於下流,從小養成的種種惡習,
絲毫不改。撒謊不用打腹稿,你不知道他哪一句話是真的?我算是怕了他,趁早斷
了關係,將來還少受些累。」
淳於意的情緒,終於開始激動,他喘著氣,斷斷續續地把朱文的荒唐無狀,整
個兒揭穿。原來偉家小兒只不過長了個無足為奇的癤子,寶貴人家不免把病痛看得
重了些,加以寵愛幼子,就越顯得張惶失措。朱文一看這情形,起了不良之心,特
意把癥狀說得兇險非凡,又說用的藥料如何珍貴。偉家聽是「倉公」——齊魯之間
對淳於意的尊稱——的學生所說,自是深信不疑,等診完了病,把他奉為上賓,進
觴行炙,說了多少感謝的話,送上一筆豐厚的酬金,朱文吃了喝了拿了,意猶未足
,還跟主人要了一塊「貊炙」。
「你看他那個貪念!」淳於意咬牙切齒地說:「最可恨的是,他為了要證明如
他所說的,癥狀如何兇險,竟替偉家小兒,敷了潰爛的藥——這是要弄出一個險症
來,好慢慢勒索。你看他醫德何在?天良何在?」
這太可惡!宋邑也恨不得把朱文狠狠揍一頓。他想:真莫怪老師生氣,不過逐
出門牆,處置似乎太嚴厲了。正在這樣琢磨著用什麼話來轉圜時,淳於意卻開口了
,「你看看他的藥囊,還存著多少錢?取出來給人家送回去。」他這樣告誡宋邑:
「儘管偉家富不在乎,在我們,不該得的錢,不可妄取輜林。」
宋邑答應一聲,隨即站起身來,開啟朱文藥囊,剛捧在手中,只聽一聲大喝:
「別打開!」隨即撞進一條高大的身影來。
宋邑嚇一大跳,藥囊失手墜地,軟軟地飄出一樣東西,使他眼前一亮,拾起來
細看,是一件紫色綺羅繡白花的短襦,在明亮的光影下,顯得格外冶艷。
他一時弄不清是怎麼回事,但只看一看僵立在那裡的朱文,咬緊嘴唇,一臉要
哭的神色,便即明白,他從偉家弄來的錢,原來花在這件珍貴的繡襦上面了。
淳於意的臉色更發難看,他用冷得如寒鐵似的聲音說:「你看到了沒有?如此
妖冶的衣服!為誰買的?可不是為擊築吹笙的娼家嗎?哼,十六歲的乳臭小兒,又
飲酒、又宿……」
「娼」字還未出口,朱文仰臉說聲:「不是!」說了這兩個字,卻又緊閉了嘴
,彷彿受了絕大的侮辱和委屈似的。
「那麼,你這件繡襦是怎麼回事呢?」宋邑也緊追著問:「是別人托你買的嗎
?托的人是誰?說出來好叫老師知道,你沒有到娼家去荒唐。」
「我不說。」
「不說就靠不住,必有花樣。」
「好,我說!」朱文在宋邑的目光逼迫之下,不顧一切地沖出一句話來:「是
給緹縈買的!」
這可壞了!淳於意一跳跳了起來,大步往朱文面前走去,一面走,一面戟指問
道:「你說,是怎麼跟你說來的?」
朱文嚇得冷汗淋漓。這一下真的闖了禍了!但是他也明白,事情千萬不可牽連
到緹縈身上,否則惹的禍更大,於是他鼓起勇氣表明。「是我自己要買給的,根本
不知。」
但是,這並不能平息師父的怒火:「是你自己!你怎麼想來的?你敗壞我的門
風!你幾曾見過著綺穿羅?你用不義之財,買這麼妖冶的衣服給我女兒?啊?」
聲音一句比一句高,話一句比一句急,說到怒不可遏之處,他從宋邑手裡奪過
那件繡襦,順手拿起削竹簡的小刀,把它割破了重重摔在地上,猶自恨聲不絕。
事情鬧得有些不可收場,宋邑覺得十分作難。這時叫朱文賂罪,未必有效,考
慮了一會,便使個眼色,暗示朱文先退了出去再說。
然後,他收拾了那件起禍的繡襦,來勸淳於意:「老師,你犯不著為阿文生這
麼大的氣。說穿了,他到底是個孩子……」
「不!」淳於意打斷了他的話,不過此時的語氣卻是平靜的,「他人小鬼大。
六年下來,我自以為知之甚深,誰曉得他居心叵測,防不勝防。我五個女兒,四個
都嫁得很好,現在剩下一個,最小,又是我最喜歡的,我不能不為她好好打算。今
天的情形你看見的,我如果再容他在家,日久天長,不知會鬧出什麼見不得人的話
來。光只為了保清白家風於不墮,我不能不作斷然處置。」最後,他又加了一句:
「你也是有兒女的,該明白我的處境和苦衷!」
宋邑默然,他並不能完全同意老師的看法和作法,但他無法再為朱文說話。少
男少女,熱情如火,保不住不鬧「笑話」,那時老師會責怪:「當初原要逐出門的
,都是你力保無他。如今你怎麼說?」這話可擔待不起,還是少多事為妙。
於是,他只朝善後這方面去想了,「怕他從此流落,或者打著老師的幌子胡作
非為。這,」宋邑想了一下說:「不可不想個辦法。」
這話倒是說中了要害。到底師徒一場,淳於意自然不忍見朱文流落。同時也想
到,將來決無法禁止他自稱「倉公嫡傳」這類話去騙病家,確是得想個妥善的辦法
來防止。
彼此沉默了好一會,宋邑想得了一個主意;盤算了一下,覺得是個唯一可行的
善策。
「我倒有個辦法,只是須得老師的同意。」
「你說!」
「我想把阿文留在我這裡幫忙,順便我也好管著他。」
淳於意先深深點頭,隨後卻又沉默不語,彷彿還有著什麼窒得難行的地方。
宋邑想了想,恍然有悟:「自然,我會注意,不准他再到老師府上去。」
「我顧慮的不是這一點。」淳於意說:「我只怕你管不住他,日後會讓你受累
,倒變成是我害了你了!」
這一層,在宋邑已經想過,他覺得朱文並不如淳於意所想的那樣惡劣,而且他
也相信,朱文經過這一次教訓以後,應知悔改。如果真的是一塊不可雕的朽木,再
把他拿來作棄材處理,那就沒有什麼遺憾和可惜了。
心裡的這番打算。與老師的想法,南轅北轍,自然不便明說出來。宋邑只表示
,事到如今,該有個料。他願意把這個棘手的難題;接了下來,借以報答師恩。這
也是實話;而且事情明擺在那裡,捨此更無安頓之法,淳於意也就不多說了。
隱在窗下的朱文,把這一切經過,都已聽在耳中。心裡有著說不出的難受——
那是他從未有過的經驗,就像有把肉案上吊掛豬肉的鐵鉤,鉤住他心頭,把身子臨
空懸了起來,只覺得痛苦,卻是無可著力,連掙扎一下都不能夠。
怎會有這種事?太可怕了!他恨自己恨得要死,不是恨自己不該去幹那些勾當
,恨自己太大意,知道師父痛恨的是什麼,這些勾當就該做得謹密些。譬如:這一
早該先到偉家,後到東市——稍微花些心思,不就天下太平了嗎?
而現在呢?以後呢?想起從此看不見師父端然靜坐、凝重如山嶽的神態,他心
裡慌慌地,彷彿覺得世界雖大,竟無一可以倚靠之處。再想起從此看見的如星星、
如珍珠,無時不是明亮得叫人看了再想看的那雙眼睛,他也覺得世界雖大,竟無一
可以依戀。
這才真的是可怕!於是他踉踉蹌蹌地沖了進去,口中大喊:「師父,師父!」
他只看到師父的背影,一閃而沒,已是身在內室了,只有宋邑攔在他的前面。
「你死了心吧!」
這似勸阻、似譏嘲的五個字,聲音雖低。卻如轟雷掣電般,直貫朱文心底。真
的,死了心吧!不死心又怎麼辦?師父的話如此決絕,把他看得有如比毒蛇瘟疫那
樣令人深惡痛絕。如果求取饒恕,不管是長跪不起,還是痛哭流涕,都不過自討一
場沒趣,絲毫不能挽回師父的心。
一想到此,從不知世間有難事的朱文,頓時氣餒得連手腳都軟了。
「跟我來!」宋邑拉著他的手說:「我有話說。」
「還說什麼?」朱文垂頭喪氣地答道:「我早知道了,那顆倒楣的彗星,會應
在我身上。」
宋邑倒又忍不住好笑。但也因此而更有信心——這樣一個天真猶存的大孩子。
說他已不可救藥,未免太武斷了。
於是,他把朱文領到他自己的屋裡,把要留他在臨淄的意思說了一遍。當然,
他的措詞是很委婉的,盡力地勸慰著、鼓勵著,一片與人為善的好心,溢於言表。
但朱文卻不能輕易接受他的好心。師父與師兄的安排,他剛才已在窗下偷聽到了,
當時連念頭都沒有轉過。這時宋邑正式提出來商議,他不能不作深切的考慮,首先
他想到,宋家粗茶淡飯、枯燥嚴肅的日子,是他所難以忍受的——師父那裡也是這
樣的日子,但是,那裡有,而且師兄不是師父。十年的感情,親如父子,僅這一點
,不論怎麼苦的日子,都可以使人甘之如飴。
光只想到這裡,他就覺得不必再往下想了。「宋二哥!」他率直地說:「你的
好意苦心,我全懂。不過我不想待在你這裡。說實在的,我是在你這裡待不住。你
讓我出去闖一闖。」
這句話把宋邑說得愣住了。他是個忠厚人,將心比心,以為朱文定會接受他的
好意,誰知結果適得其反,這該怎麼說?他事先一點也沒有想過,所以只能直著眼
看著朱文。
朱文卻是把他所該想的想法,都先想到了,「你請放心!」他盡力安慰他,「
我決不會流落,我有我的辦法——在這個世界上,如果你想吃一碗飽飯,那真是太
容易了。你——宋二哥,你相信我這不是說大話吧?」宋邑相信他不是說大話,但
是,「你說去『闖一闖』,我怕你會闖出禍來!」他憂形於色地。
「不會,不會!」朱文亂搖著雙手分辯,「你當我是那些腹中沒有分寸的草包
?我的眼睛亮,我的人頭熟,到處不會吃虧。喔,還有,」他又極鄭重地說:「我
決不會拿師父的幌子去騙人。騙人的花樣多得很,如果你不相信,那麼我此刻就跟
你發誓,我從此不再替人診病。否則你唾我的臉。」
經他說得如此懇切,宋邑怎能不信?趕緊攔阻著他:「萬萬不可如此!你得師
父的親傳,該仰體師父救人濟世的但心,盡力而為。」
「也就是為此!」朱文忽又變得老氣橫秋了,「否則誰高興一天到晚跟愁眉苦
臉的病人打交道。」
「只是——」宋邑又說,「再不可在病家頭上弄錢了。」
那也不能一概而論,朱文在心裡說。有些病家還有怪脾氣,非要多花錢,心裡
才安逸,如說看病不要錢,就彷彿醫士沒有盡力,甚至還以為受了侮辱。這些奧妙
,宋邑不懂,也就不必再說,只是點頭表示受教。
宋邑對他的態度,相當滿意。叫家人為朱文安排午飯,把替淳於意準備的燒肉
、炙魚都搬了出來供他享用。朱文看看話已說到盡頭,錯也罷、對也罷,反正事已
如此,索性天涯海角去闖蕩一番也好。這樣想著,愁懷一放,胃口大開,且飽餐了
再說。
趁他這狼吞虎嚥的一刻,宋邑回到淳於意那裡,把朱文談話的經過,細細說了
一遍。
想不到朱文是如此爽朗明達的態度,倒顯得做師父的氣量太狹,容不下人。淳
於意心裡很不是味,怔怔地望著宋邑,不知該作何表示。
就這時,聽得窗外的聲音:「師父,我走了。多謝你老人家多年教養之恩。等
我闖出了一番事業,再來報答。」
是朱文的聲音,那麼平靜、那樣飄忽,但也是那樣堅決,就彷彿無意中聽見有
人在神前自誓沒有無端去打擾他的道理。
高大的身影一閃,跪在庭中自陳已畢的朱文,已經起身離去,大踏步地,顯得
十分灑脫豪邁。
宋邑從淳於意的痛苦的臉色中,突然得到了啟示,一躍而起,往外沖了出去—
—顯然的,他是要留住朱文。
「你干什麼?」身後有喝止的聲音。
宋邑站住了腳,回臉來看老師,臉上不僅是痛苦,還有怨恨和鄙薄,似及那種
難以形容的,受了打擊想還手的神氣。
「你看見了,他是如此對待我!六年的感情,說丟下就丟下,一點都不用顧惜
。你、我,怕都辦不到吧?」
忠厚老實的宋邑,始而愕然,繼而恍然。原來老師心裡和嘴裡是兩回事,嘴裡
把朱文罵得那麼兇,其實心裡捨不得他。唉!他歎口無聲的氣,早知如此,何必當
初?且趕緊把朱文找了回來吧!
但是,他還沒有明白,對朱文愛怨各半的淳於意,這時把那一半的愛也化做恨
了。
他堅決地阻止宋邑,不要去找朱文,並且發誓,從此以後不要看到這個不成材
的下流胚。
宋邑無奈,只好想出些話來百般勸慰,而淳於意始終悒鬱不歡,天氣又熱,這
一個下午和一個晚上,可真是難挨。第二天一早,淳於意一個人淒淒涼涼回陽虛去
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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