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9
兩車一馬,一路疾馳,趕到陽虛西南二十裡外的望山亭,太陽還未下山。
在車中的,老遠望見亭樓上高聳的華表,一陣陣湧起喜悅,因為馬上就可見到
父親了。但偶爾也不免疑慮,怕的父親不在那裡!朱文和他的朋友,與那些獄吏的
交情,她是相信得過的。但是,權柄到底在楊寬手裡,如果楊寬認為時候尚早,再
趕十裡或者二十裡路,到另外一個「亭」去歇宿,那豈不是撲了個空嗎?
因此,華表越近,她越緊張。衛媼有些察覺了,悄悄推了她一把,問道:「你
怎麼了?一手心的汗!」
「天色還早得很。只怕爹爹他們,中午就到了這裡,就這樣閒著不再趕路了嗎
?」
這話問得有理,衛媼也有些疑惑,無法給她什麼肯定的答覆。
忽然,馬蹄聲疾,車後一條黑影,往前直竄——朱文突然趕上前去。再一細看
,緹縈心中頓覺寬慰,有一騎白馬正迎著她們飛馳而來,馬上的少年,是朱文的朋
友孔石風。
衛媼也看到了,「不錯!」她欣慰地說:「官差一定歇在這望山亭!」
沒有作聲,她的目光專注在那黑白兩匹越來越近的馬上。他們兩個人都是遠遠
地就揚鞭招呼,然後放慢了馬,會合在一起,緩緩向望山亭而去。
心滿意足的,轉臉向衛媼說道:「這姓孔的,倒像是個夠義氣的。」
「嗯。」衛媼點點頭,「總算你運氣不錯!」
「為何說是我的運氣不錯?」
「沒有這姓孔的,只怕一路上,你要見你爹爹一面,也不容易。那些官差的刁
難,會把你氣得要哭。」
「呃!」對她的解釋很滿意,停了一下又問:「姓孔的,是不是一路送我們到
長安?」
「那可不知道了。」
「不管怎樣,我們該好好謝一謝他。」突然神色鄭重地又問:「阿媼,見了面
,我該稱他什麼?」
衛媼想了想答道:「尊稱他『郎官』好了!」
「『郎官』是官名嗎?」
「也可以說是官名。富貴人家的子弟,捐納一大筆錢,就可以干『郎官』這種
差使——那是皇帝身邊的侍從。」
正這樣談著,突然看見朱文從路旁出現,揮一揮手,車子慢慢停住。然後,看
到孔石風也從容地走了過來,與朱文並肩而立,微微含笑,點一點頭,彷彿是在向
她和衛媼招呼。
「阿媼,我就在這裡替你引見我的朋友。」朱文看看又說:「師父他們早到了
。」
「喔!」衛媼滿面春風地說:「阿文,請令友稍等一等,容我們下車見禮。」
於是衛媼和互相扶持著下車。衛媼隨手從車上取了一方草蓆,剛往地上一放,孔石
風已是長揖到地。等他直起腰來,恰好衛媼屈膝下拜,便輕巧巧一把扶住她的雙臂
,很親熱地謙辭:「老人家!不敢當,不敢當。」
這些倜儻豪爽的貴介公子,多半不喜世俗的虛禮。衛媼意思到了,也就免了此
一跪,回身替引見。
「這是倉公的幼女,小字……」
「喔,我早知道了。」孔石風搶著笑道:「我聽朱文說過——真是孝女,可敬
之至。」說著扶一扶腰下長劍,肅然一揖。
是早就打算好了的,為了他對父親的恩惠,同時往後還有更多倚仗他的地方,
所以此時斂一斂衣袖,就在道旁,盈盈下拜,口中清清朗朗地吐幾句話來:「家門
不幸,忽遭橫禍。窮途末路之中,得蒙郎官援手,想來是家父一生忠厚之報。」
雖是稱謝,話卻說得極有身份。孔石風不敢小覷她,趕緊一步跳了開去,避卻
她的大禮,卻又不便伸手相扶,只一疊連聲地喊道:「何必如此!何必如此!」
卻不管他怎麼說,依然從容不迫地跪拜盡禮,方始起身,俯仰之間,有意無意
地看了朱文一眼,然後退到衛媼身旁,長長的睫毛往下一搭,只看著她自己的腳尖
。
孔石風看一看朱文的臉,詭秘地一笑。接著轉臉對衛媼說道:「阿媼,我就在
此告辭了。前途一切,我略有安排,都說與朱文知道了。你請放心吧!」
匆匆一面,乍相識便分手,實嫌突兀了些。衛媼和都有怏怏之意——雖然他已
表明「略有安排」,但若能有個從容細談的機會,「前途一切」不就更穩當了嗎?
因此,衛媼挽留他說:「可能請郎官暫時駐馬,容我們好好拜謝領教?」
「這……」孔石風顯得極其為難,只能以求援的眼色望著朱文。
「實在是有要緊的約會,為了等阿媼來見一面,已經遲了。好在以後還有見面
的時候。」
既然朱文也這樣說,不便強人所難,衛媼點點頭,退後一步,也微微頷首作別
。
於是孔石風揚一揚手,拉過白馬,縱身一躍,隨手加上一鞭,那匹馬亮開四蹄
,絕坐而馳,眨眨眼,人影就消失在黃沙之中了。
「真難捉摸!」衛媼惘然地搖一搖頭,挽著的手,上車坐定,把朱文喊到前面
問道:「今夜我們宿在何處?」
「你老人家放心吧!我早說好了,亭塾還有一間屋,替你留著。」
「那麼你呢?」
「我?」朱文愣了一下答道:「我好辦,你不用操心吧!我們快走。等安頓好
了,你老人家還有一陣忙呢!」
說著,朱文一抖韁繩,領路前行。兩輛車緊緊跟著,直到望山亭前。
五裡一郵,十裡一亭,走遍天下,皆是如此。朝廷設亭的主要用意,雖在稽察
奸宄,捕治盜賊,保重地方的安寧,但在善良安分的黎庶百姓看來,亭好像只是為
了公私行旅而建立的,因此應運而生,有各種便利行旅的買賣,自然而然匯集成為
一個村鎮。
望山亭地當交通要道,亭捨的範圍不小,但正中的亭樓,向例要保留給過路的
官員使用,這一天自然歸楊寬獨占,獄吏、伕役,還有淳於意,都住在樓下。兩翼
的平房,稱為亭塾。西塾靠北一間空著,那就是朱文預先向亭卒定下的。
官署的亭塾,不比私人經營的旅舍,事事都得自己動手。車輛到門,一直駛入
院中,馭者愛惜他的牲口,先忙著卸轅喂馬。和衛媼的行李,就歸朱文負責。兩份
寢具,兩只箱籠,外加淳於意的一個藥囊,不消片刻,便都由他一個人搬到室內了
。
「你看!」衛媼很高興地對說:「可是少不得一個阿文?」
從這天離家之前,無意中聽得姊姊們在密議她與朱文的終身以後,就有處處當
避嫌疑的一念,橫亙在心頭。所以這時對衛媼的話,不願有所表示,但也不願讓人
看出她故意不理,這樣,就只有裝作埋頭安頓行李,似乎根本不曾聽見的樣子了。
一室之內,又不是悄悄低語,哪有聽不見的道理?朱文倒沒有什麼,衛媼卻大不自
在,但也只好隱忍,轉臉搭訕著問朱文:「你不是說,我到了這裡,有好一陣子忙
。忙什麼?」
「喔!」朱文這才想起來,「我馬上就回來!」說著,掉頭就走,連跑帶跳,
一下子走得無影無蹤。
又遇著一樁沒頭沒腦、叫人納悶的事,衛媼又好笑,又好氣!坐下來想想,帶
著這兩個人,一個事事無心,不受羈勒;一個處處多心,難以捉摸,這樣一路長行
,朝夕與共,要惹人生多少閒氣?這得趁早把話說開。
於是衛媼問道:「阿縈,你剛才沒有聽見我的話麼?」
「什麼話?」
「我說,這一路來,虧得有阿文。」衛媼停了一下,正色告誡:「你可好好想
一想,此刻大家是共患難,凡事要和衷共濟。若有什麼委屈,看在你爹爹份上,總
要忍耐。再說,我也看不出你有什麼委屈!」
先一段話倒極能打動的心,不該最後多說了那一句,大惹她的反感,便什麼話
都懶得說了。
衛媼原也沒有打算她有什麼表示,也不願再多說什麼。徐徐起身,打開箱籠,
取出動用雜物,略略歸理好了。攜著盥具,到井台邊去汲水洗臉。
不一會,也來了。緊接著,朱文也來了——手裡提著一方豬肉,一只雞,另外
還有一筐蔬果作料。
「快,快!」朱文一路走,一路嚷著,「我答應了請他們飲酒的,天都快黑了
!第一次就失信。以後便不好辦事!」
「你倒是請誰呀?」衛媼拿手向亭樓一指:「可是那裡的人?」
「還有誰?」朱文一沖衝到面前,舉起手裡的東西笑道:「衛媼,你看看,好
肥的一只雞!我已經跟他們說過了,說你在廚下的好手藝。你老人家可得好好費些
心思,別讓他們笑話我!」
衛媼也笑了。兩隻手濕淋淋地,不便來接他的東西,便說:「好吧!你交給阿
縈。」
「噢!」朱文響亮地答應一聲,轉過身來,把只雞遞給,只說了一個字:「喏
!」
不接,甚至也沒有正眼看他,平靜地說道:「請你放著!」朱文一愣,兩隻眼
骨碌碌地轉了半天,好久才自語似的:「咦!是我的耳朵出了毛病,聽錯了還是怎
麼的?」
這一說,不但衛媼,連都不解所謂,抬起頭來,把眼睜大了凝視著他。
「阿媼!你聽見沒有?『請你放著!』從我出生以來,我是第一次聽見跟我說
個『請』字。」
衛媼心想,這兩個人遇在一起,什麼意想不到的花樣都有,暗暗歎口氣,無從
去評斷他們的是非,只有趕緊想辦法替他們排解。
可是,她還在轉念頭,那兩個人卻已在斗目了。
「我說錯了嗎?」冷冷地問。
「錯倒不錯,只太客氣了些。」
「客氣也不好,那要如何?」
「我不知你要如何?」朱文答道:「只像從前那樣就好了。」
「從前又怎麼樣呢?」
「從前?從前你不是這樣子的。」朱文微微冷笑,「我不知什麼地方得罪你了
?今天從一見面開始,你就沒有好臉嘴給我看」這指責在是無法反駁的,因為事實
確是如此。但是,他應該知道她心裡對他的感覺——這只要稍微去想一想,就可以
體味得到。而他,居然只看表面文章,那麼心思用得再深,也是白費。這樣一想,
有無限的傷心,但馬上轉念,傷心他也未必知道,純屬多余。大可付之一笑!
於是她真個失笑了,伸出手來接過他手裡的雞,揚臉問道:「你還有什麼話說
?朱公子!」
朱文不防她有此一著,愣在那裡,半晌作聲不得。衛媼看得有趣,忍不住笑出
聲來。
「好了,阿文!你走吧!我們馬上動手。」
朱文訕訕地覺得好沒意思,放下手裡的食物,一言不發,走出亭塾去了。
那高大的、懶洋洋的、從背後似乎都能看出那悻悻然的神色的背影,猶未完全
消失。
卻已像換了一個人似的,一副冷漠的姿態,精神抖擻地動起手來,就著現成的
井台,宰雞洗菜,手腳十分利落。衛媼看在眼裡,喜在心中。真的是懂事而且得力
了!原來還想數落她幾句,不該那樣對待朱文。此時另有意會,便暫且不言。
「衛媼!」想到了眼前一件大事,「可在何處烹制啊?你得去想辦法。」
「不要緊!」衛媼自然知道亭旅的情形。她抬眼望一望四周,西北角牆外,炊
煙裊裊,料定那裡便是望山亭的公廚,於是指點著說,「我到那裡去找人,你料理
好了就來!」
老年人細心,臥室箱箱中有貴重物品,關乎主人的生死榮辱,非比等閒。她特
為繞過去先鎖上了門,然後沿著雨廊,折入後院。果然,沿牆搭著一溜敞篷。內有
七八副爐灶,正是望山亭的公廚,恰巧還空下一副。
衛媼趕緊找著亭卒,賃他的地方,用他的薪炭,還跟他借了餐具,講妥了酬金
,隨即討個火種,剛生起興興旺旺的一爐火,已經尋得來了。
兩個人一面洗刷切割,一面商量著如何烹調。作料不齊,時間不夠,只好挑簡
單實惠的方法去做。衛媼指揮,下手,動作雖快,無奈火候不足,不能拿出來款客
。而朱文卻是不斷地在催了——他不肯開口,也沒有到蓬裡來看,只探頭探腦地在
角門口望著,望了一遍又一遍。可有些沉不住氣了。
「阿媼!行了吧?」說著,她一揭鍋蓋,只見一團團的白汽往上直冒,根本就
看不見鍋裡是怎麼個樣子。
「別老揭鍋蓋,越心急越不得熟。」在灶下添薪的衛媼大聲喝阻。
既然揭開來了,便索性伸只手指到鍋裡,試一試雞煮爛了沒有?原來是看準了
的,要是撳那只浮露在湯麵以外的雞腿,不知怎麼,手指竟伸到了滾湯裡。一痛一
驚,趕緊縮手。另一只手上的鍋蓋往下一掉,帶油的滾湯四濺,手背上頓時燙起了
泡。
衛媼聽得聲響有異,隨即問道:「阿縈怎麼了?」
痛得眼淚都快掉了出來的,心裡在想,這要一張揚,衛媼一定先忙著檢視傷勢
,查問原由,豈不又耽誤朱文的工夫?所以咬一咬牙,裝得沒事人似道:「鍋蓋從
手裡滑掉了。」說著,又伸出手去把鍋蓋重新蓋嚴。
衛媼不響,算是掩飾過去了。但的兩隻手卻火辣辣地,一陣一陣地疼。疼她不
怕,只怕不能做事,心裡不免著急。這些蟲咬火燙,如何處理,她自然懂得。想到
父親藥囊有種乾草藥,只要嚼爛了,敷在傷處,立刻可以消腫止痛,不如悄悄去取
了來用。
這樣想停當了,她自然不必跟衛媼明說,只含含糊糊道一聲:「我去去就來。
」隨即一溜出了角門,直奔臥室。
到那裡一看,她愣住了。房門鎖著!
如果要回去向衛媼討了鑰匙再來,不但會揭破底蘊,而且也耽誤時光。好好一
個主意,算是白費了。
怏怏的,剛轉過身來,驀地一驚!想不到朱文正在她身後。事出意外,便不暇
去細想應付的態度和語言,直覺地大發嬌嗔。
「鬼鬼祟祟地,嚇人一大跳!」一面說,一面又報以白眼。
朱文沒有理她,眼光專注在她的手上,等發覺,想要縮回卻已不及,一把讓他
捉住了。
自從開年到了及笄的年齡,自覺已非童稚以後,對男女禮防,便時刻在意,而
對朱文——尤其是這天午前從聽到姊姊們議論的那一刻開始,更特有警惕。並且那
雙燙傷了的手,既紅且腫,纍纍然的水泡,已失柔荑之美,她也不願讓他見到。所
以此時又羞又急,使勁地想從朱文掌中,掙脫她自己的手。
「別動!」朱文不耐了,低喝一聲,反把她的手拉緊了些,「讓我看!」
看就看吧!在心裡說,看完了你不替我想辦法消腫止痛,我再罵你!
「怎麼燙的?」
「你看不出來嗎?」
「當然看得出來,」朱文答道:「帶油的滾湯潑在手上了。」
「既然知道,還問?」微微把眼一瞪:「廢話!」
他被她罵得啞口無言。那是他為人治病弄成的習慣,照例要問一句病是怎麼起
的——明知也要故問。從無一個病家不願回答,他自己也從未發覺這是句廢話。可
是,現在他知道了。人苦不自知,有人肯說老實話,獲益不淺,該當感謝。
轉念到此,他脫口說道:「多謝,多謝!」
怎知道他曲曲折折的心思?愣了一會,始終不明白他因何道謝?於是皺眉說道
:「顛三倒四,瘋言瘋語!我看你是大變了。」
朱文自己想想也好笑。但也無法解釋,也無從解釋,只是翻來翻去看她的手。
忽然醒悟,趁他不防,猛然把手一抽,掉頭就走。
「喂,喂!」朱文追了上去,「我還沒有替你敷藥,你怎麼就走了?」
「謝謝!不用你費心了。」站住了腳,逼視著他答道,「你哪裡是打算替我治
傷?你只是想……」她頓了一下,大聲指責:「你不懷好心!」
這實在冤枉了朱文,而且萬想不到她有此誤會,一時張口結舌,無法辯白。
「哼!你說替我敷藥,就又是一句謊話。你的藥呢?」
虧得她有此一問,讓他有了一個洗刷的機會,「你看!」他從懷中掏瓶,「這
不是!我們在外面東奔西走,這些常用的藥,總是經常帶著的。」
不答,終於,徐徐地把手伸了給他。
「且莫忙!得要先找塊乾淨的絹,敷了藥好包扎。」
猛然想起,急急問道:「這一來,不能沾水,不能做事怎麼行呢?」
「對了,不能沾水,不能做事。」朱文點點頭說,「不過不方便只是一兩天。
倘或不敷藥、不包扎,疼痛不說,保不定還會潰爛——將來好了,留下許多創痍,
好好一雙手弄成雞爪子似的,丑死了!」
「哼!你專會胡言亂語嚇人!」
「那就隨便你。」朱文故意裝出無可無不可的神情,「手長在你身上,誰也作
不了你的主。」
自然沒有不叫他治療的道理。但是口中卻還不肯明說,只問:「絹呢?哪裡去
找乾淨絹?」
「只要你願意治,不怕沒有絹來包扎。」
於是朱文拔開瓶塞,倒些藥粉在手掌中。他隨帶著為了款待獄吏,剛剛沽來的
一皮壺白酒,倒上少許,調好了藥,極勻淨地塗敷在傷處。漸漸有清涼之感,疼痛
大消。朱文的藥確比父親囊中的草藥更有效驗。
「怎麼樣?」他問。
「不如爹爹的藥好。」她故意這樣說。
朱文笑笑不響。但實意中帶著不屑與言的味道。十分機敏,便即追問:「你好
像不眼氣,是嗎?」
他依然不答,取出一把吃肉用的小刀,然後掀開他那件西湖毳布袍的下擺。素
紗的裡子,下面塵污灰黯,上面卻還潔淨如新,他毫無猶豫地用刀挖了一大塊下來
,再把它割成寸許寬的長條,以極熟練的手法,一會兒就替把傷處裹好了。
一高興,便有開玩笑的心情了,「嗨!」她含著笑,臉一揚說:「我問你,你
替我敷的,到底是什麼藥?」
「你既然要問,我就告訴你吧!原是師父的方子,只其中有一兩味藥,頗為珍
貴難覓,前兩個月算是讓我找到了!」
「你說的可是真話?」
「藥都敷上了。信不信在你。」
「就是這話羅!」笑得說不成句:「我只怕你如在臨淄那樣弄些潰爛的藥替我
敷上。」
這一下可氣壞了朱文!然而拿她也沒有辦法,只繃著臉,沿雨廊往後院公廚走
去。
這時才知道玩笑開得有些過分,趕緊追了上去,無奈朱文高視闊步,眨眨眼就
進了後院了。
「阿文!你來得正好。」他一進西北的角門,就聽見衛媼在喊,「四樣餚饌齊
全了,你找人來拿了去。」
「我自己拿。可有食盒?」
「有。」衛媼又問:「看見阿縈沒有?」
「她不是把手燙傷了?」
「咦!怎麼回事?我不知道啊!」
朱文眼尖,已看到了,用手一指,略帶氣憤地說:「你問她自己。」
於是閃身而出,踩著細碎的步子,急急行來,一面高聲答應:「我在這裡!」
垂暮的天色,只有那裹著素紗的手,最吸引昏花老眼的衛媼注意,「怎的?你的手
?」她問。
「不要緊了。」向朱文獻個殷勤,「先顧他,請客要緊!食盒呢,看看乾淨不
乾淨?」
說著,一只蝴蝶款款而飛似的,輕盈的身影,忽而到東忽而到西——她自己也
不知忙些什麼?只是要裝出這樣子給朱文看而已。
衛媼最不喜她這樣的動作,「別滿處亂轉!」她抱怨著說,「轉得我頭都昏了
。」
她只好站定了,正擋著朱文的路。他捧著一瓦台的雞湯走來,只好也站定了。
「你躲遠些行不行?」他說,「回頭滾燙的油湯潑出來,怕不疼得你鬼叫!」
知道這時候惹不得他,果然乖乖地站遠處去了。這回朱文的行動極快,把四樣
餚饌、一台雞湯在盒中裝好,什麼話也不說,提了就走。
衛媼在收拾殘局,無事可做,只茫然地目送著朱文的背影。等他剛走出角門,
她忽然想到一句要緊話趕緊喊道:「嗨,等等,等等!我有話。」
等她氣喘吁吁趕到,只見朱文把食盒放在地上,雙手環抱在胸前,半歪著頭,
緊閉著嘴,冷眼相看,那臉上的表情,等於在說:你的麻煩真多!
一看這樣,不敢耽擱他的工夫,開門見山地說:「我要去看爹爹。」
朱文也回答得很爽利:「今天不行!」
「為什麼?」她的聲音不自覺地高了。
「那些人不見得會肯,第一次提要求,一定要有把握才能開口,倘或碰個釘子
,以後不好說話。」
他的話無可駁之處。的臉色頓時就像天色那樣陰暗了。
這下,朱文不能不安慰她,「等我慢慢試探,明天大概可以。不過,」他看著
她的手說。「看你這樣子不宜於讓師父看見,免得他反來惦念你。」
「那,我的手,明天好得了好不了呢?」
「明天不要緊了。」
「好!我可跟你說在先,明天我一定要去看爹爹。」
「這可保不定……」
「不管!」她蠻不講理地打斷了他的話,又問:「你今夜宿在何處?」
「也許不睡。」朱文答道:「大概要跟他們玩幾局,玩到半夜,隨便打個噸,
就該上路了。」
她明白他所說的局是博局,大不以為然:「你越發好了,學會賭錢了!」
「你不懂。」朱文一面提起食盒,一面說:「好了,有話回頭再說。」
「你什麼時候來?」
這句話的聲音輕而柔,卻帶著無限的關懷與期待。那靈活的雙眸,迅地一轉,
觸及他的視線,便又立即避了開去,更使得朱文神魂飄蕩,簡直就捨不得走了。
「如果你一定來,我就等你。」又說。
「一定來,一定來。」朱文滿口答應,「我想辦法盡早抽身。」
「好了。你就去吧!如果爹爹問到我和阿媼,你就把這裡的情形告訴他。喔,
」緹縈忽然問道:「你可能再回來一趟?」
「做甚?」
「我替爹爹把藥囊帶來了。裡面有動用什物,單夾衣物,還有苦茶。你來替爹
爹送了去。」
朱文心想,要送藥囊給師父,須先徵得獄吏的同意,此刻不是時候,至少也是
明天的事了,但看的樣子,若有異議,必又惹她不滿,只好敷衍她一下再作計較了
。
於是他說:「我知道這回事了,回頭再說。你先回去吧!記住,別吃辛辣的東
西,手好得快些。」
還想說些什麼,但看到暮色已濃,只能作罷。等朱文一走,回過身來,只見臥
室中已有燈火,知道衛媼已料理妥當,便不必再回公廚了。
「怎又去了這麼久?」她一進臥室,衛媼便問。
「跟阿文說話。」
「噢!」衛媼慢吞吞地應了一聲,又說,「吃飯吧!」
吃的是肉湯泡胡餅。彼此都累了,也都餓了,忙著進食,顧不得說話。草草吃
畢,依然是衛媼動手收拾餐具。看她累得腰都直不起來的樣子,心裡好生不安,便
不能看著不動,起身在衛媼背後,雖幫不上忙,總算未曾坐視。
等一切都料理停當,很親熱地說道:「阿媼,你坐下來我替你捶背。」
「你的手不是傷了?」
「這一只手可以。」她揚一揚右手說。
於是,她一面替她捶背,一面低聲絮語著如何受傷,回來取藥,遇見朱文。他
如何替她敷藥包扎,又如何惹惱了他?衛媼聽得十分有趣,她自己也談得非常高興
,說到朱文受氣的地方,心中有著說不出的得意和一種惡作劇的快感,伏在衛媼背
上,又笑又喘,把孤燈斗室的淒清客舍,弄出一片極其熱鬧輕快的氣氛「那麼剛才
呢?你們又說些什麼?」
「我要去看爹爹,」的笑容收斂了,「他說今天不行,要慢慢跟獄吏說。不知
道明天可能見得著?」
「呃!」衛媼不再作聲。
「阿媼,」放低了聲音說:「獄吏那裡,該送他們些錢吧?」
「自然要的。只是——」「怎麼?」
「送錢也得有門路,我碰過一個釘子。明天我跟阿文商量。」
「他,」低聲透露:「今夜會來。」
「噢。」衛媼毫不在意地應了一個字——在聽來有些莫測高深的意味。
於是,她心裡有些嘀咕了。她怕衛媼心裡在笑她,表面上總是口口聲聲不肯承
認跟阿文有何格外的感情,其實全不是這麼一回事。那麼到底是怎麼回事?她覺得
自己也得好好想一想。
哪知道這是一個辦不到的奢望!一浮起朱文的影子,便是沒有來由地一陣陣無
可捉摸和究詰的興奮、激動和恐懼,昏昏然如中酒似的。然後又想到姊姊們的計議
,立刻意亂如麻,滿腹煩惱,百般無奈,既無法克制,又不能驅除,簡直是自討苦
吃了。
「阿媼!」她要跟衛媼說話,不管談什麼都好,只要能使她不再去轉那些折磨
人的念頭。
「嗯。」衛媼含含糊糊地應著,隨即又響起了輕微的鼾聲。
是的,該睡了!這一天真是太累了。自己都已精疲力盡,何況衛媼?而且明天
一早要趕路,就此刻便睡,亦無足夠可以恢復精力的時間,長此以往,只怕上了年
紀的人會支持不住。
一想到此,心驚,不敢再幹擾衛媼,只溫柔地說:「阿媼,你坐好了。等我起
來,舖張寢具,你早些睡吧!」
「嗯,好!」衛媼吃力地睜開澀重的雙眼,坐直了身子——她們原是彼此倚靠
著的,要如此,方能站起來。
打開行李,舖好墊褥。天氣漸暖,只用薄衾,衛媼的一條在裡面。她一面去衣
帶,一面指著外面的那條裝問道:「你呢?還不睡?」
「我——」背著燈,無以為答。
「對了!你還要等阿文。」衛媼又說:「他也應該來一趟。記住,問清楚了他
,明天什麼時候動身?但願如今天一樣,日出了再走,那就從容了。」
「我知道!」很響亮地答應。有了「問清楚他」這句話,她的心裡踏實了,孤
燈獨守,等朱文等到半夜,都是必要的。
然而這等候的滋味,卻實在難以消受。而衛媼的鼾聲和那條薄衾,則又成強烈
的誘惑,倦得像周身骨頭散了似的,幾次想倒下來先小睡片刻,總是怕頭一著枕,
睡得太沉,朱文來了,不忍喚醒,錯過了今夜聚語細談的機會,所以一直打起精神
支持著。
不知過了多少時候,天氣變了,風一陣,雨一陣,吹得燈焰昏昏,越發為寂寥
客富增添了幾許淒涼;再想到明日冒雨上路。艱難辛苦的光景,更覺得愁腸百結,
欲哭無淚。
而朱文還不來!一腔怨氣,都集中在他身上了。但轉念又覺得自己不對——天
氣不好,怨不得他。他一定也巴望著早些來,只苦於脫不得身。這時候在干什麼呢
?自然是「入局」了。只不知他勝負如何?
這樣又算是添了一樁心事。幸好,不多久便聽見腳步聲響。推開門來,燈光照
處,閃爍如毫芒的一片雨絲中,照出了一張紫色的臉,正是朱文。
她把燈移一移,照亮了朱文的腳下,自己卻避光隱在暗頭裡,朱文看不見他的
影子,大聲喊道:「!」
就這一聲,便把她喊得藏不住了,「聲音輕些!」她低聲喝阻,「阿媼睡了!
」
「睡了?對了,該睡了!」
朱文一面喃喃地自語著,一面雙腳一甩,「撲托」把一雙革履摔在門外,走進
門來,朝地上一躺,雙手枕在腦後,眼睛隨即閉上,是倦極了的神氣。
好不容易熬到此刻,所等到的人是這副神情,深為不滿,卻又無可奈何,唯有
按捺滿懷的怨怒,暗暗歎口氣,靜觀究竟。
好半晌朱文毫無動靜。再這樣下去,他非睡熟了不可,於是覺得不能不開口了
,「喂,喂!」她推一推他的手、臂,「你到底怎麼了?」
「只想睡!」朱文含含糊糊地答說。
「你不能睡在這裡!」
「誰說的?」
「什麼誰說的!起來,起來!」
「別鬧!讓我好好睡一會。」
看他這憊賴的樣子,似乎今夜真的要睡在這裡了!大為著急,便出之以非常的
手段,取塊手巾在水中浸濕了,臨空一絞,濺得朱文滿臉淋漓的水漬。
朱文微微一驚,拿手抹著臉,一仰身坐了起來,睜眼罵道:「你講理不講理?
我就稍微睡一下都不行嗎?」
「不行。」得意地笑了,同時把手巾拋了給他。
朱文不作聲,把張臉蒙在冷手巾裡面,清涼的快感,終於緩和了他的酒意和睡
意,嘻嘻地笑道:「這下好多了,可以不睡了!」
於是她在他對面坐了下來,問道:「明天什麼時候動身?」
「看天氣再說。如果雨太大,就再住一天,若是天晴,也得日出以後再走。」
「那好,阿媼就惦念著這個。」忽有疑問:「怎的官差如此從容?倒像游學訪友似
的,隨處流浪?」
「這你就不懂了!」
他下面的一句話還未說出口,已忍不住反擊:「開口『你不懂』,閉口『你不
懂』!倘若你覺得我不配跟你說話,你就老實說好了,我看你啊,幾個月不見,真
是變了!」
朱文受了這一頓搶白,唯有發愣。愣了半天,輕輕說道:「我覺得你也變了!
變得脾氣好大。」
「都是叫你惹起來的。」緊接著又說:「譬如那晚上說了來不來,怕你是行犯
禁,又是跳牆越戶,叫官吏抓了你去當竊盜辦,害得我哭了一夜。你自己說,該罵
不該罵?」
「哭了一夜?」朱文把眼睜得極大,一臉驚喜交集的神情。
從他的眼神中,意識到自己在無意中洩漏了一個秘密——對於朱文的那一份異
於尋常的關切,她不僅是在衛媼、父親和姊姊面前,一直很謹慎地把這份關切深藏
不露,就是對她自己,她也不願去多想這個埋在心底的秘密。但若想到,每每癡迷
,而結果卻總是自己為自己找出許多理由,否認對於朱文有什麼特殊的情感存在。
有時她也會很冷靜地想到,這樣的否認,無非自己騙自己。然而她又覺得不能不如
此自騙,否則何以堅持終身不嫁,侍奉父親的志願?何以實現對父親所作的「不理
朱文」的諾言?又何以排遣戀念遠人的愁懷?
於今「不理朱文」這個諾言是破碎了。但這個她責任不再,禍起不測,正要仰
賴朱文照料,為了父親的官司,她不能不跟他打交道,這一點她問心無愧,而且深
信必能過得父親的諒解。但逾此分際,就不能原諒自己了。
這一刻她的神智湛明。情思昏管整整一天,到此刻才算徹頭徹尾想明白。只是
白想了,心也碎了!
「!」朱文顯出一種極少有的激動,「你怎不說話,不回答我?我若是知道那
晚上你會這樣,我一定……」
「不必再提了!」她對自己狠下心來,打斷了他的話:「事情都已過去。我們
只談以後,談爹爹的事。明天能讓我去看爹爹嗎?」
極容易回答的一句話,朱文卻半晌無語,臉上的那種莫名的興奮、感動和喜悅
,慢慢地變了,變成疑慮、失望和傷心,那顧盼之間神采飛揚的一雙眸子,看來也
呆滯無光了。
這些落在眼裡,暗暗心驚。她沒有想到看來健壯得似乎可以上山打虎、下海擒
蚊的朱文,竟會出現這等軟弱可憐的神情;更沒有想到自己只略示無情,立刻就可
以叫他喪魂落魄如此!這是令人難信的,但確確實實的證據擺在眼前,卻又非信不
可。這樣反覆轉著念頭,一層逼進一層,不知是感激是傷心,是驕傲還是憐惜?一
時心潮激盪,幾乎無法維持表面的平靜了。
而就在這些電光石火般閃現的雜亂意念中,有一個總算讓她抓住了——此行為
的是什麼?為的是救父。父親尚在待罪,生死禍福,渺茫無憑,而自己卻把大部分
心思,放在私情上,豈不可慚而恥!
就這一念間,如酷熱盛夏中當頭落下的一陣暴雨,雖可驚,卻可喜;把她所有
的煩躁彷徨,一掃而空,知道如何來應付眼前的局面了。
「阿文!」她平靜地問道:「我問你,你這趟回來,到底來干什麼?」
「這還用問嗎?而且我也早就告訴過你了。」
「是的,我記得。你是為了爹爹來的,是不是?」
「不完全是。為了師父,也為了——」朱文抬眼凝視著她說,「你知道的。」
「我知道。」不自覺把頭低了下去,但馬上又抬了起來,用很沉著的聲音說:「我
知道你也是來踐半年之約。可是在眼前,你、我,都是為了爹爹。若非如此,我們
不會在此望山亭,深夜相見。可是這話?」
朱文不能不承認她的話對,點點頭答了聲:「嗯!」
「既如此,我們該把爹爹的一切,放在前面。」說到這裡停住,坐直身子,靜
靜地看著朱文。
顯然,這是在等他表示意見。她這番迂迴曲折而表達出來的道理,不能說對朱
文沒有作用,至少,想到師父的大事,便能暫且忘卻的無情。而且,他到底是個性
格豁達而有自信的人,所以頹喪不過一時;但也不會馬上恢復開朗的心境,只緊閉
著嘴,微皺了眉,用心地思索著。
他在思索一個疑團,何以會有些冷漠礙近乎絕情的表示?半年不見,她確是變
了,但一直到日落上燈分手的那一刻,他還是深有信心,不管如何地變,都是能夠
了解,並且容易對付的。而此刻卻變得不可捉摸了!如說她早已把他置諸腦後,就
不該有今天重逢以後的那些怨忽,更不會有剛才無意透露的一番刻骨深情;既有此
刻骨銘心、難以忘懷的往事,則長夜孤燈,正好細訴,何以又忽然視如雲煙,等閒
拋卻?一俄頃間,變得前後像兩個人似的,這太難了解了!
也許,朱文忽然想,她是有意如此!一則是試探,再則是報復——半年的音信
全無,不知害她長夜無眠,偷彈了多少熱淚?只看她今天一天,不知悻悻然鬧了多
少彆扭,就可想知她的怨氣蓄積,到了一觸即發的地步。
朱文自覺料中了的心事,便大為坦然了。不過他不敢說破,更不敢有什麼「識
破底蘊」的得意神情,現於形色。只吸了口氣,慢吞吞地說:「我跟那些獄吏暗示
過了,你的希望大概可以辦到。明天如果下大雨不走,我午前就陪了你去看師父。
不過——」「怎的不說下去?」
「我見過師父了,他老人家卻想跟阿媼見面。」
「那麼,我跟阿媼一起去,行不行呢?」
「想來沒有什麼不行。臨時看著辦。」朱文略停一停又說:「還有,送藥囊給
師父倒沒有什麼不行。不過,先得讓他們過目。」
「這也要檢查嗎?」
「要的。據姓吳的告訴我說,師父隨身的衣服中,曾經藏著——」朱文突然停
住,而且目瞪口呆,倒像是無意間想起有件什麼緊要的事失誤了似的。
心中突地一跳,大聲問道:「藏著什麼?」
「沒有什麼」「你別騙我!」聲音越發大了,「老實告訴我!快!」
朱文心裡盤算了一下,深悔失言。但覺得話說半句比全說出來更壞,於是這樣
答道:「其實也沒有什麼?那是師父一時想不開,而且以後也決不會有這情形,因
為衣服雜物是你檢點過的。」
「到底是什麼?你別說廢話行不行?」著急地催問。
越是如此,朱文越不肯直說,只這樣回答:「你可以想象得到的」原來就已想
到是毒藥,聽得這話,等於獲得證實。雖已事過境遷,仍不住傷心,轉念想到以一
位天下知名、救人無數的醫國手,藥物對他,只能發生相反的效用,更覺感慨無窮
,悲憤莫名,那臉色就非常難看了。
這使得朱文益悔失言,不斷地用手指敲著自己的頭。他只能如此自責,不能對
她有何安慰或解釋。
就在這令人窒息的沉默中,衛媼忽然醒了,翻個身,睜開眼來,叫了聲:「阿
文!」
「阿媼!」朱文歉意地笑道:」「怎的把你吵醒了?」
「不相干!」衛媼搖搖頭說:「我一天也就只能睡這麼一會。」
「你老保重身體才好!」
衛媼看了他一眼,要坐起來,卻感到吃力。於是朱文和不約而同地去扶持,一
左一右,都極殷勤,衛媼心裡高興,精神就顯得更好了。
「對!」她披衣坐好,視線再一次掃過和朱文,用很清朗的聲音說,「我現在
沒有別的盼望,只盼望讓我再多活幾年,看著你們都有個好歸宿,了掉了這樁心事
,死了才能閉眼。」
朱文不知如何回答,只好不作聲。卻冷冷答道:「阿媼,你說就說誰,別扯上
我!」這是給衛媼一個釘子碰,但感到難堪的卻是朱文。然而依舊無話可說,只希
望衛媼能談些別的,不要再提這話。
衛媼怎能知道他的心思,更不知道剛才對朱文的態度,所以接著就問:「我的
話說錯了嗎?」
「錯倒不錯,只與我無關!」
「我不懂你的話。」
「不懂就算了。」
興致很好的衛媼一下子把情緒弄壞了。轉過臉來,看到朱文尷尬的臉色,心裡
才有些明白,歎口氣說:「我真不懂你們年輕人的心思,見了面吵嘴鬧彆扭。真的
見不著面,又茶飯無心,想念不休。何苦?」
這句話把說得又羞又急,「誰『茶飯無心,想念不休』了?」她漲紅了臉,使
勁推著衛媼的身子,「阿媼,你瞎說八道!你冤枉我!」
看她這樣子,衛媼倒又消氣了,「奇了!」她笑道,「你怎的知道我說的是你
?」
這倒等於說她「做賊心虛」,越發著窘,氣得使勁一甩手,把身子背了過去。
衛媼沒有理她,慢慢地轉臉看著朱文,用一種沉著威嚴的聲音問道:「阿文。你可
知道自己的錯處?」
朱文摸不著頭腦,愣了半天,遲疑地反問:「阿媼,你指的是什麼事?」
「指你對阿縈。」
「噢!」朱文點點頭:「我知道。」
「那麼你自己說吧!有哪些錯?」
衛媼並無任何眼色表示。可是機警的朱文,卻已想到,這是向有所獻露的一個
好機會,不可輕輕放過。因此他不即開口,先要在心裡把應說的話,應持的態度,
」
「好好盤算一遍。「唉!」終於他以一聲短促的自歎開始,接著,以充滿了歉
疚無奈的聲音說道:「一切都是我的錯。第一,我不該在臨淄惹師父生那麼大的氣
;第二,我不該在那夜失約,害她替我擔憂;第三,我不該一去半年,不通音信。
雖然我有我不得已的苦衷,可是,此刻我不必多說。做錯了,只有盡量設法補過。
阿媼,」他加重了語氣說:」請你相信我,慢慢看我,我一定對得起你!」
這最後幾句話,明明是對所發,她自然懂得,卻不接口。而且有些著急,怕衛
媼貿貿然替她作了不得當的回答——倘或如此,說不得又要攔頭一個釘子,碰得衛
媼大不高興了。
還好,衛媼仍是冷冷的口吻,「這些錯都算不了什麼!你最大的一個錯,你知
道麼?」她指指自己胸口,「心!」
這不但朱文,連都不知道她意何所指?
「可不是?你不知道你自己的錯!看你這發愣的樣子!我跟你說明白些吧,你
錯在不能體諒阿縈的心,阿縈心裡的事你去想過沒有?」
朱文尚未開口,重重地喊了聲:「阿媼!」這是阻止她的表示——衛媼不理,
做個手勢叫朱文說話。
而朱文茫然。他心裡自然常常想到。但一鮮半爪的了解,片言只語的體會,說
出來不但瑣碎,而且也怕不愛聽,所以只好這樣回答。「想自然想過,不過想不明
白而已。」
「難道阿縈的孝心,你都不明白嗎?」衛媼似乎有些生氣了,「你如果能體念
阿縈的孝心,你就會知道她對你的期望。且不說你受你師父的教養之恩,應該努力
上進,就為阿縈,你也該勉強學做個好人,博得你師父的歡心,這才對得起阿縈。
為了你在臨淄的荒唐,回到陽虛又跟李舒混在一起,甘趨下流。阿縈心裡回護著你
,表面又不能不聽你師父的話,這份左右為難的苦楚,我若不說,你永遠不會明白
。」
一語未畢,只聽「哇」的一聲,到底忍不住哭出聲來——這是感激涕零。從無
一個人能如此說中她的委屈!一份深情,密密封固,不去動它還好。一旦呈露,無
法矜持,越是覺得衛媼的話如見肺腑,越覺得朱文對不起自己。想起多少個不眠的
深宵,輾轉思量,閒愁萬疊,都由朱文而起,而朱文竟還不如衛媼能體諒自己的心
,看來真是枉拋心力,太不值得了。
於是,越想越傷心的,翻身伏在衛媼肩頭,哭得上氣不接下氣。朱文心中思緒
翻騰,他第一次確確實實地感受到了的愛意——是如此深厚的愛,簡直出乎他的想
象,似乎反有些承受不起的感覺。
這時的衛媼反倒覺得為難了。無意間挑動了他們的深情,卻不知如何收場。她
知道他們都需要她的慰藉,但有些話只能私下密語,不便讓另一個人聽見,能夠當
著他們說的,不過是些泛泛之詞,毫無意味,不如不說。
因此,衛媼只是像哄嬰兒般哄著,終於把她的悲啼勸得止住。發洩了這一場的
,心中舒暢得多了。她伏在衛媼肩頭,微微抬眼偷覷,正看到朱文的為燈光映照的
臉,他的眼神呆滯,但窘迫愧悔之情,極為明顯。這在是非常陌生的,她從未見他
有過這樣的神情。
這神情表示了些什麼呢?只如此自問,她的心立刻又軟了,霎時間想起朱文的
許多好處,覺得他也受了許多委屈,該當獲得同情。可是,她有話怎麼說得出口?
唯有希望衛媼能向他說幾句好話,讓他也稍得安慰。
而衛媼的全副精神,卻仍貫注在她身上,聽她哭聲已止,十分欣慰,扶著她的
手臂笑道:「我看看,可曾哭腫了眼睛?」
她一閃開身子,與朱文之間,便無遮攔,四目相接,裝作畏光,迅即把臉轉了
過去。但淚痕羞態,都已落入朱文眼中,心頭湧起陣陣無可言喻的憐愛痛惜,恨不
得即時能與單獨在一起,並肩低語,把多少天來回腸蕩氣的情思,盡情一吐。
無奈有衛媼在場,不能如願。甚至於連想看一看的臉,都成了奢望——她背著
他和衛媼,輕聲說道:「阿媼,我要睡了!」
在朱文聽來,無異下了逐客令,衛媼也是這樣的感覺,便即轉臉來問朱文:「
你的宿處可曾找好了?」
「與亭卒在一房。」
「好!」衛媼又問:「明天何時動身?」
「這,我跟說過了。」
朱文是故意這樣回答,衛媼也就真的轉問:「阿縈,怎麼說啊?」
「回頭告訴你。」
這時才發覺窗外已不聞雨聲,一輪皎潔的月亮。起先怕聽浙瀝的簷滴,這時卻
又不免失望。雨如不停,官差不走,明天午前就可見著爹爹,而看此刻的天氣,日
出之後,非走不可。而且睡不到幾多時候,又得起身,實在太匆促了些。
這樣想著,她不自覺地歎口氣說:「唉!這天氣!」
一說到天氣,衛媼和朱文都移目窗外,凝視清輝,一個詫異,一個會意於的歎
息從何而來。
「天氣轉好了,你怎又歎氣?」是衛媼在問。
朱文接口答道:「正因為天氣轉好了的緣故。」
「這我就不懂了!」衛媼愣了一會,啞然失笑,「看來你跟阿縈都是喜歡猜心
思的。我夾在中間,倒像是管了些不相干的閒事。」
這話頗有責備之意,朱文大為不安而更甚。心裡便不免嗔怪朱文,說話吞吞吐
吐,自作聰明,以致惹起了衛媼的猜疑。
朱文也自覺無味,徐徐起身,悄悄出室。走到門口,陡然想起,的傷處,還該
換一次藥,才能好得快。旋即轉念,怕衛媼誤解,只當他借故逗留。口中不說,暗
中誹笑,何苦如此?但為了怕人笑話,放棄了正經該做的事,卻又無此道理,而況
這傷勢又在手上!
一路想,一路走,始終委決不下。而身後關門的聲音卻已出現。就在這一刻,
他想得一個主意,倏然轉身,疾趨數步,從身上掏出陶制的藥瓶,看準雙扉將合的
空隙,往裡一拋,正落在軟衾上面。
「臨睡之前,再換一次藥!」朱文大聲叮囑了這麼一句,頭也不回地走了。
無此臨去之前,搖曳生姿的一個動作,倒也能就此丟開——至少這一夜可獲平
靜。現在讓朱文這一拋,就像一塊石子拋入心湖,頓時激起無數漣漪。撿起藥瓶,
握在手中,瓶上猶有余溫,在一直暖到心頭,看一看,想一想,癡癡地幾乎忘卻身
在何處。
關好了門的衛媼,一回頭就看見的如飲酒薄醉的雙眼,始而微感愕然,等定神
細看,便覺得十分有趣好笑了。
驀然醒悟,看到了衛媼的冷眼,那似笑非笑的神情,是她最怕的,臉一紅,慌
亂地把陶瓶塞在衾底。
這一下,衛媼不能不說話了,「不是說讓你臨睡之前再換一次藥嗎?」她提醒
她說。
把裹紮了素紗的手一伸:「我這雙手不能動,怎麼換?」
看她還似乎理直氣壯,可真叫衛媼又好笑又好氣。於是也把雙手一伸:「我的
手不是手?」
語聲未畢,已發覺自己的話,是如何地荒唐了。神魂顛倒得這個樣子,有九分
的羞慚,一分的好笑,但也只有拿一分來掩飾九分,倏然伏身,把臉裹在衾中,格
格地笑個不住。
一見她這份嬌憨流露,衛媼心裡便有無可形容的怡悅,慢慢坐了下來,提起她
的左手,解開素紗,敷上新藥,重又扎裹好了。右手只傷了一點指頭,更不費事。
等料理完事,才問了一句:「阿文的藥,可有效驗?」
這是正正經經的說話,不必感到忸怩。抬起頭來,理一理鬢髮,答了一個字:
「有!」
「阿文原該學醫的。你爹爹幾個學生,我看只有他聰明,將來能得你爹爹的真
傳。」
「鬼聰明!」不屑地說。
「做人也要有些鬼聰明才好。像你爹爹太老實、太耿直,無非自己吃虧。」
「你總是幫他的。」
「我沒有幫你麼?說話好沒有良心!」笑一笑,不作聲了。
「阿縈!」衛媼忽然問道:「我倒要問你句話,你心裡到底對阿文如何呢?」
「不知道,不知道!」一聽見這話就急了,想都不想,先亂以他語,然後一躍而起
,吹滅了燈,單手抽開衣帶,卸去外衣,摸索著睡下。
「也好,睡吧!」衛媼自語似的說,「有人睡不著,可別吵醒我,跟我說話。
」
撲哧一聲,笑了出來。只是夜深人倦,不想再與衛媼戲謔鬥口,定下心來,期
望著有酣暢的一覺。無奈月色如銀,總覺得不忍合眠。
靜靜地浴在一片清輝之中,別有一番怡然的情趣,撫摸著扎了素紗的左手,她
又想起了朱文,由朱文想到衛媼再把這一整天的經歷回憶了一遍。斷續的、零亂的
,都是與自己有關的,一個關注的凝視,一聲親切的呼喚,此時想起,無不耐於咀
嚼,終於她自己發現,一行之人,她是個中心。在衛媼和朱文的心目中,她就是個
「翁主」,想什麼總可以得到什麼——如果得不到,那是真的得不到。朱文的花樣
再多,也不能說要個月亮,就能上天摘了下來。
這樣想著,她的內心覺得十分安穩滿足,帶著一朵不自知的笑容,飛向仙山以
外的夢鄉。
一覺醒來,竟不辨身在何處?聽得隱隱馬嘶,才想起是在望山亭。隨即看到窗
戶縫隙中漏進來的陽光,時候真不早!趕緊翻身一摸,哪裡有人?
大驚,高聲一喊:「阿媼!」
竟連回音都沒有,這可把她嚇得心慌意亂,不知出了什麼事?匆匆忙忙地穿好
衣服,一推窗戶,艷陽逼人。她閉一閉眼再睜開來,恰好看到朱文——他正帶著一
團笑意在伺應她的眼波。
「阿媼呢?」
「在那裡。」朱文手向公廚一指。
「怎麼這麼遲了!」她看一看日影,隨又問道:「如何又停留一天?」
「誰說?師父早就走了。」
「走了?」聽他的話,急得要哭:「怎麼回事嘛?我連影兒都摸不著,好像在
夢頭裡。」
「對了,就因為你在夢頭裡。」
「這時誰跟你開玩笑?快說嘛?」
「別急!我不跟你開玩笑。」朱文停了一下問道:「可以讓我到屋子裡來嗎?
」
「等一等。」把凌亂的衾枕收拾整齊,置放一邊,才開門放朱文進來。
「師父一早就走了。不過你放心,今天你一定可以去見他老人家。」
「在哪裡?」
「四十裡外的月望亭。」
聽他這一說,才定了心。然而她不解的是:「為何不一起走呢?」
「是為你——」朱文說了緣故,衛媼黎明起身,看她睡得正酣,想起連日的辛
苦,實在不忍喚醒她,於是關了窗戶,去打聽發車的時刻。與朱文一談,知道官差
今天只走四十裡,算來不過半天的路程,既如此,隨後動身也還趕得上,不如就讓
多睡一會了。
可不是因為她「在夢裡頭」的緣故?這才明白他的話,確非玩笑。於是莞然笑
道:「誰知道其中有許多周折?」
「但也不宜太遲。你快收拾吧,吃了東西,早早動身,我去看車去。」
說完,他就走了。不敢怠慢,草草盥洗,匆匆進食。依舊是朱文來幫著裝載好
了行李,往西趕了下去。
一路急馳,不過正午剛過,就已走了一半路程。整個下午,再走二十裡路,時
間綽綽有余,因此打尖歇息,相當從容。
朝食太遲,此時都還不甚饑餓。覺得最需要的是好好洗個澡——馳道上黃塵蔽
天,天氣又熱,汗水沾上塵土,自覺狼狽不堪。好在中午的旅舍,多的是空屋,盡
不妨由她汲了水,關起門來,大洗大抹。
這給了衛媼一個好機會,她早就想跟朱文作一番密談;趁不在眼前,還等什麼
?
於是顧不得休息,招一招手把正幫著御者在喂料溜馬的朱文,找了過來,低聲
說道:「我跟你談談你師父的事。」
「對了,我也有許多話跟阿媼說。」
彼此都覺得有此需要,但也同樣的彼此都不知從何說起?要說的、要問的太多
了。
而此時此地,卻又無法從長計議,只能揀要緊的,略略交換意見。
一團紛亂,終於是衛媼捉到了一個頭緒:「那孔石風,到底是怎麼一個人?他
說『前途略有安排』,是安排了些什麼?」
這一來,朱文便能作有條理的敘述了。他告訴衛媼,孔石風的父親是位達官,
兄弟四個,只有行二的孔石風,喜歡結交遊俠。因為家教極嚴,不見容於老父,被
逐出庭門。
但他極得母親寵愛,而母親手中私蓄甚富,有所需索,無不如願,所以孔石風
在市井心目中,依然是貴官公子。廷尉衙門的獄吏,與孔石風亦有結交。這一次朱
文在長安得到師父被禍的消息,首先就找他去商議。游俠一向急人之急,視他人的
危難與身受無異,所以孔石風自告奮勇,陪朱文東來,他與艾全最熟,無事不可商
量,但其余的三個,不過點頭之交,全靠艾全拉攏。
「事情不能順手,就在這裡。」朱文接下來又說,「他們六個人分做三番,如
果是艾全的班頭,什麼事都方便;否則,就有些說不上話了。所以要慢慢兒來。」
「你是說,慢慢兒跟他們拉交情?」
「對了,正是這話。孔石風所說的『略有安排』,也就是指的這個。由此西去
長安,一路上都有些好朋友。他先走一步,就是去找那些好朋友幫忙。」
「如何幫法?」
朱文笑笑。停了一下才說:「無非讓他們高興——愛喝酒的,陪他喝酒;愛—
—」他又笑一笑,不說下去了。
衛媼自然明白,不外酒色二字,亦不必再問。於是她也把曾向獄吏行賄被拒,
以及二姊夫有珍寶相贈的經過,大致說了一遍。
「那好!」朱文極欣慰地說,「愁的是到了長安還不知道怎麼辦?既然準備了
打點的東西,不比空手說的白話,全看人的高興。這一下,師父定可安然無事。」
「這六位,可要點綴點綴。」
朱文凝神想了一會,斷然決然地說:「不必!錢花在他們身上,並無多大用處
。」
停一停,他又說。「我有個辦法,要叫他們自己佩服師父,領師父的情!」
衛媼看他神情詭秘,便笑著罵道:「你又出什麼鬼花樣?先說給我聽聽,看看
可使得?」
朱文很謹慎地看清了四周無人注意,才湊到衛媼耳邊,把他的辦法,低聲說了
一遍,說完,他又得意地笑了。「我就知道你是這些鬼花樣!」衛媼雖是斥責的口
吻,卻並未表示反對,只略帶不放心地叮囑:「可不要弄巧成拙噢!」
「怎麼會?連這點事我都辦不了,還能在外面混嗎?」
「對了!」衛媼臉色一沉,「你這半年,到底在混些什麼?李舒是個無賴,你
也跟他在一起幹那些盜古墓、鑄私錢,見不得人的勾當嗎?」
「李舒不是壞人!阿媼,你對他有偏見。」
衛媼不願與他為李舒而有所爭辯,擺一擺手說:「好了,只說你自己!」
朱文略作沉吟,稍有牽強的笑容:「這話說來很長。我沒有盜墓,也沒有鑄私
錢。當然,這些事都也見過,只沒有我的份兒。」
「那麼你干什麼呢?」
「做買賣——自然是容易賺錢的買賣。說老實話,聯絡官吏,販些私貨。」
「嗯。還有呢?」
「還有就是行俠仗義,幫人脫去災禍。」
「哼,你打量我不懂嗎?」衛媼冷笑一聲,詐他一句:「說什麼『幫人脫去災
禍』?必是藏匿亡命,你可知道那是犯法的?」
朱文默然,衛媼的猜測,恰好道著真相,朱文這半年奔走各地,正就是在為那
些觸犯律法的亡命之徒,做掩護脫逃的工作。不過,那不是為了財物受雇於人,出
於義氣,也基於良知,在他看,他所加以援手的那些人,正如他師父那樣,都是不
應該被捕入獄的。
看他毫無愧悔之情,衛媼動了氣了,放下臉來警告他說:「我不想來管你,我
也管不住你。我是為另一個人著想!你如甘趨下流不肯回頭學好。哼,你就趁早收
起你心裡的那個妄想吧!」
這話叫朱文震動了,喜到極處。那「另一個人」當然指的是。原來衛媼心中雪
亮,早已看出了他心中最大的希望,並且已有成全他的打算——以衛媼在師父家的
地位,特別是此刻儼然成為一家之主的時候,一言九鼎,極具權威。然而她偏偏有
此成見,把行俠仗義,看成作奸犯科,這可是個極大的麻煩!
想一想,且先討得衛媼的歡心,總是不錯的。於是涎臉笑道:「阿媼,你老人
家是最疼我的!什麼事我都不瞞你。你老人家見多識廣,也瞞不住你。是不是?」
「少跟我說這些廢話!」衛媼若有憾地罵著,「你只說,你改不改?」
朱文想一想,不忍也不敢欺騙她,閃避著笑道:「你老人家要說真話,還是說
假話?說假話,只有一句,說真話,其中有許多委曲,一時也說不完。」
「好吧!」衛媼點點頭,「我一時也不逼你。你好好想定了,再跟我說!」
朱文想不到衛媼起先逼得那麼緊,到頭來還是雷聲大,雨點小,在如釋重負之
余,更深切地感受到了衛媼一番鞭策的苦心。一時倒覺得真有好好想一想的必要。
就這將要落入沉思之際,陡覺眼前一亮。此刻的,別具豐神,浮塵一洗,臉上的皮
膚,紅白相映,艷光四射,恰如朝陽影裡,曉露初干的芍藥。一頭青絲,只不過濕
巾抹了抹,便如曾施膏沐一般,又黑又亮,技在身後,髮梢直到腰際——這副隨便
得近乎放縱的神態,朱文就是在家也難得一見,所以這時目不轉睛地,幾乎有些失
魂落魄了!
衛媼也吃了一驚,繼而是大為不滿的叱責:「咄!越來越沒有規矩了!你這是
什麼樣子?」
「我的髻散了!」抱歉地嬌笑著,「想自己挽,怎麼也挽不成功。」
「去!進屋去。」
於是倏然轉身,長髮飄揚。在朱文眼中,彷彿一片烏雲,冉冉飛去,再定睛看
時,只見到衛媼的蹣跚背影,然後連衛媼的影子也消失了。
朱文有著一種說不出的悵然若失的感覺,那是他從未體驗過的。在離開陽虛的
時候,不論是以前隨師父出門行醫,還是最近半年來各地奔波,夜靜更深,想到是
常有的事。但那些想念,總是替他帶來有趣的回憶和興奮的期待,只覺得充實滿足
,從不知離愁別緒。而此刻不過咫尺之間的隔離,一顆心倒像被誰剜空了似的,惶
惶然無所憑依,好不難受,這是什麼原因呢?
他想不明白,而且也不能整頓全神去細想,唯一的一個忽來忽去、不時浮現的
念頭,就是再看一看。
「我好傻!」他忽然自語。為何不過去看呢?一念省悟,腳下隨即移動,直到
看見的影子,方才停住。
索性大大方方走到窗外去看,倒又好了。這樣遠遠站著張望,又惹不悅,「你
看!」她微側臉,看看衛媼,「總是這鬼鬼祟祟的樣子!」
衛媼抬眼去看,視線正好與朱文相接。這一下他自己也發覺了,如此窺視,甚
不得體,便走到窗前,找了句話說:「快些吧!打了尖好早早趕路。」
衛媼沒有開口,問道:「你就是有這麼一句話說?」
「對了!特為來催你們快些。」
「還有別的話沒有?」
「沒有了。」
「好了,話說過了,你走吧!」
朱文一愣,看著毫無表情的臉,好半晌說不出話來。
衛媼忍不住好笑。「我看是變了!」她推了推說:「我說句公道話,你也別太
欺負阿文!」
「誰叫他從前欺負我!」
「我什麼時候欺負你來的?」朱文大聲分辯。「你不能隨便冤枉我!」
看他那著急的神氣,心中滿足而得意,回眸一笑,不再作聲。
這是妙花初放的風情。不再是那青澀瘦小的蓓蕾了!朱文想到衛媼的暗示和警
告,頓生無限的還想,但也有些慚愧,覺得自己這樣與大聲爭辯,不僅顯得粗魯而
且也是幼稚可笑的。
這一轉念,他那副什麼都不在乎的勁兒,便又發作。倚著窗台,毫無忌憚地盯
著緹縈看。這一看,可又把看得怦怦心跳,不知是羞是惱?
冷眼偷覷的衛媼,心裡充滿了矛盾,一方面想看看朱文究竟對是如何愛慕?一
方面又覺得他這樣子未免過於放肆。到後來實在有些忍不住了,決定把他攆走。
「你老在這裡耗著干什麼?去!去幹你的正經事。」
「現在只有一件正經事。」朱文笑嘻嘻地答道:「等你們一起進午食好趕路。
」
「不用你等。我們不餓。」
「那我就一個人吃了。」
「你早就該去了。走吧!」
「咦!」朱文做個鬼臉,「阿媼,我不知什麼地方又惹你老人家生氣了?好,
好,我走!」說著,見機而作,慢慢倒退著走了。
等他一走,高興地笑道:「阿媼,罵得他好!」
「我也不是罵他。」在面前,衛媼不肯承認她對朱文有何不滿,「阿文也沒有
什麼可罵的。」
「還說沒有?」嘴一撇:「那副樣子,簡直像無賴。」
「如果真是像無賴的樣子,你該好好勸他,別跟他吵!」
「誰跟他吵了?」心裡越發不服,而且有些多心,「他好也罷,壞也罷,與我
何干?我何必跟他吵?」
「話不是這麼說!你們從小一起長大……」
搶著打斷了她的話:「那是『從小』,現在都不小了!」
「喔,」衛媼故意以玩笑的口吻,「我倒差點忘記了,你今年十五,已經長大
成人。長大倒是長大了,只不過挽個髻,還要別人幫忙!」
稚氣地笑了。那份劍拔弩張的神情,隨之解消。
於是衛媼又平靜地說:「不管怎樣,阿文現在是來共患難。你須記得這一點。
」
「這一點我當然記得。不過——」不過什麼?衛媼無從想象。只靜靜地等她說
下去。
依然沉默。她在無意中觸及了一個早就存在著的難題,朱文雖說是為報師恩,
來共患難。但他的這番情意,在她應該報答。陽虛侯倘能救得老父,她曾表示過,
願作琴子翁主的侍婢而報。對朱文可又如何報答?
「怎麼不作聲?」衛媼催問著。
她不願透露心事,也因為這番隱微曲折的心事,一時也無法說得清楚,只搖搖
頭說:「我心裡煩得很!」
衛媼微感詫異。何事心煩?她得好好去想一想她的話外之話。
這原非什麼急要之事。暫時丟開亦無不可。但從那一刻起,一直等草草果腹,
上車續行,總是悶悶不樂,這使得衛媼不免憂慮。當然,其中的因由、她是看得出
來的,不外乎為了朱文,只不知其祥而已。她深知小兒女的心事,朦朧微妙,難以
言傳,更摸不透的脾氣,此時問她,必不肯明言,而到了她自己真的想不通,必須
求助於她時,自會細訴。但話雖如此,衛媼卻不能沉著等待,的不樂,帶給她一種
芒刺在背的感覺,非把它去掉不可。
於是她指點山川道路,想出許多往事遺聞來說。倘是平日的旅途,這正是求之
不得的,而這時卻只是「嗯、嗯」,「啊、啊」地敷衍著。衛媼說些什麼,幾乎只
字未曾入耳。
幸好,二十裡的路程,終於快走到了!遠遠看見亭樓的華表,不覺精神一振,
她那眼中悒鬱呆滯的神色,隨即消失了。
衛媼這時才感到心情輕松了些,欠伸著身子捶了捶坐累了的腰,然後大聲喊道
:「阿文,阿文!」
朱文行在前面。車走如雷,蹄聲雜沓,淹沒了衛媼的聲音。喊了幾聲,毫無反
應,看不過去,放開她那條清脆的嗓子,幫著喊道:「阿文!」
聽一聲,朱文便回馬過來了。
「你看!」衛媼笑道:「你一喊他就聽見了。」
明明是玩笑,故意把它當作一句正經話看,這樣答道:「你上了年紀,中氣不
足。」
衛媼知趣,不再多說。等朱文勒馬車前,她探車吩咐:「你先走一步,去看看
官差到了沒有?宿處也得安排——找那公廚旁邊的屋子!」
「官差自然到了,宿處我也托艾全代為安排了,可不知道是在何處?倘或公廚
旁邊無空屋呢?」
「那就挑嚴密些的地方。」
「知道了。」朱文看了一眼,一帶韁繩,腳跟微叩馬腹,疾馳而去。
衛媼覺得指揮如意,十分痛快,忍不住又要誇獎朱文,「凡事說來容易做來難
!」
她說,「當初你三姊夫不能伴我們上京。咬一咬牙,不求人助。如果今天真的
只你我兩人,只怕寸步難行!」
「你別說了!」煩躁地答道:「一路來,有阿文有許許多多好處。可不知受了
他的好處,將來拿什麼還他?」
衛媼恍然大悟,原來她的心事在此!聽她的話說得極深刻,不可造次回答。於
是含蓄地點點頭,心裡在想,不過才經歷了兩天的世路,人情練達,已非昔比,說
來實在是件可喜之事。
為了存著這個念頭,衛媼便有意要試一試她,到了亭塾下車,只管自己站在一
旁,倒要看她如何指揮料理?
一路上下,都是衛媼作主領頭,此時不發一言。不免奇怪,而且有些手足無措
。
再看衛媼含笑而立,不知其意何居?便即問道:「阿媼,行李卸在何處?」
「任憑你作主!」衛媼的語氣中,帶著些推托的意味。
好生不悅,覺得她無緣無故出以袖手不管的態度,是有意作難。但轉念一想。
大有領悟,正以凡事必須求人,才不能不受朱文的好處,帶來了無法圖報的難題。
如果事事可以自己照料,瀟瀟灑灑,毫無牽惹,又何致有此刻輾轉思量,一無善策
的苦悶?
體會到了這一層,雄心陡起,勇氣大增。望一望院落中正在卸載輜重行李的車
輛,立刻也懂得了自己的做法。於是挺一挺胸,揚一揚眉,面對著那兩名卸者——
就這一副準備發話的姿態,便已引起了御者的注意,肅然凝視,是待命行動的表示
。
「嗨!」她學著男人的粗嗓音一喊,「駛車入院,卸行李。」
說完,她領頭先走,希望遇見朱文,問明了留宿的屋子,好安頓行李。因此,
一面走,一面用目光搜索。朱文未曾看見,卻看見無數好奇的視線,紛紛投來。知
道,必是自己的神態,與一般婦女的柔順謹飭,大有相悖之處,才會引得大家如此
注目。這些出自各人心中的疑問的眼光,自然令人難堪,但想到這就是考驗,只要
稍有畏縮,自己的銳氣馬上消折。這依賴他人的心,就再也拋不掉了!
於是,她告訴自己:沉著第一!懷著這一份自我警惕,她走到院中站定,徐徐
環顧。
說也奇怪,視線掃過,消滅了許多好奇的眼光,有的難為情地轉臉他顧;有的
想起了自己手中的工作;有的不敢正面平視,只好偷覷。心裡十分得意,並且又得
了一個領悟,世間事,唯其畏懼才覺得難,只有硬起頭皮往前闖是最好的辦法。
但是,車子已經進院,行李卻不知卸向何處?這不是硬闖的事,想一想只有叫
卸者自便了。
「你們卸了轅,去蹓馬喂料吧!行李讓它放在車上再說。」
「天快下雨了!」衛媼不知何時走到了她身邊。望著日色驟收,烏雲已起的天
空說:「行李要快卸下來才好。」
覺得她是在說風涼話。冷冷問道:「卸在何處?」
「自然是卸在屋子裡。」衛媼慢條斯理地指著廊下一個正在清理一圈繩索的老
者說道:「那位大概是亭卒,你去問問他,阿文替我們訂下的宿處在哪裡?」
到底是上了年紀的人老練,不能不服氣了,馴順地答應著剛要轉身,衛媼又把
她喊住。
「慢著!」她問:「你知道稱他什麼?」
「他不是亭卒嗎?」想一想,問道:「可能稱他亭長?」
「一點不錯!你該稱他亭長。記住,與人打交道,態度要謙和,說話要客氣,
恭維人總是不錯的。」
果然,領了教,這場交道打得極順利。不但問清楚了地方,而且亭卒還親自領
著她去看明白,是一座很嚴密的小院落,離公廚也不遠。
於是喜孜孜地走了來,把經過情形告訴衛媼,指點了院落的地位,接著又說:
「阿媼,行李有我照管,你去備辦食物。天要變了,快去快回!」
儼然是當家人的口吻,衛媼似乎有啼笑皆非之感;其實她心裡是高興的,笑著
罵道:「小鬼頭,你也指揮起我來了!」
這一下,才發覺自己的語氣,十分欠妥。內心愧歉,異常不安——但這份歉意
,說出來更不得體,所以索性裝出理直氣壯的樣子來反問:「你不是說『任憑我作
主』嗎?」
衛媼語塞,但更感安慰,覺得自己的做法是對的,這一兩個月來,遇事鼓勵教
導,希望能夠自立,現在總算有了確實的經驗了。
正在這樣一路走一路想,突然有人從後面拉住了她的手臂。猝然而發,回頭一
看,卻是。
「阿媼,別忘了,替爹爹準備些吃食,回頭你我一起去看他。」
「嗯,」衛媼想了想,終於忍不住要提醒她:「你莫想得太如意!那六個獄吏
之中,倒有五個是阿文說不上話的。你等他慢慢套上了交情再說。」
「不!」執拗而自信地,「我今天一定要去看爹爹。阿文昨天答應了我的。倘
或他辦不到,我自己跟獄吏去說。」
遇事不可畏難,但亦不可看得太容易。衛媼覺得她過分了。但此時不宜掃她的
興,所以唯唯地應著,帶些敷衍的神氣,表示她有些話保留著未說。
就這時,朱文匆匆趕來,一見她們,先解釋來遲了的原因:「孔石風派人來跟
我有話談。」
然後又向衛媼笑道:「那一計,就在今晚見效!」
不知他們葫蘆裡賣的什麼藥?然而也不願問。她決定從此以後,一切要憑自己
看、自己做,非必要時少麻煩別人。
「宿處找妥了,是個很好的地方……」
「早已知道。」衛媼指著說,「是她去打聽出來的。」
朱文點點頭,不再費詞。一眼瞥見滿載的車輛,走去一聲吆喝,把御者找了來
,動手搬卸行李。衛媼自去備辦食物。剩下反因諸事無可插手而感到茫然了。
「!」是朱文在喊,「你回來看屋子,我要走了!」
走回去一看,朱文正在打開藥囊,細細地翻檢著。這不能不問一聲,「你在找
什麼?」
「我看一看師父要用的藥,可曾帶來?」
「怎麼?」驚問:「爹爹病了嗎?」
「不是,不是!你別誤會。」朱文詭秘地一笑,「後半夜師父要出診。」
這是什麼花樣?想問,又怕他再回一句:「你不懂!」豈非又是自討沒趣?所
以欲言又止,變成自己跟自己賭氣。
等檢點完畢,朱文無意中抬頭一看,才發覺她的神色,不同尋常,心裡尋思,
這兩天她喜怒難測,跟她說話要小心些。
再想一想,恍然大悟,如說她有不快,必是因為自己所定的「計策」瞞了她的
緣故。
其實就跟她說了也無所謂,只怕輾轉到師父耳朵裡,足以壞大事——而此刻正
要帶她去見師父,這一點需得先跟她仔細說明。
於是他把藥囊收好,放在一邊。正一正顏色,盡收嬉笑之態,平視著說道:「
你從未涉過江湖,不知道人情的險惡。對付壞人,另有一套辦法,師父跟你必都不
認為然,但實際上非此不可。這些,你問阿媼,就可以知道我說得對不對。」
不明白他何以有此一段開場白?但看他一本正經的樣子,可知必有所謂,且聽
下去再說。所以點一點頭,表示接受。
「師父的官司,到了京城,還不知如何?那是將來的事,此刻還無法籌劃。你
我今天要做的第一件事,是求路上的安靜無事,讓師父一路舒舒服服到京城。可是
這話?」
「是啊!」心想,這兩天來,就此一刻他說的話才是動聽的。
「因此,我想了一個辦法,要讓那些人佩服而且感激師父。當然,這是個不正
當的辦法,絕對不能讓師父知道。你明白嗎?」自然明白。但她不解地問:「爹爹
怎會知道你用了什麼不正當的辦法呢?」
「就是這話囉!我要告訴了你,你千萬不能在師父面前透露。」
這話使得突生反感,很快地答道:「如果你不相信我,你就不必跟我說。」
又是如此負氣的口吻,真好難說話!朱文對她也有反感,忍氣說道:「我是跟
你商量正事。為來為去為了師父!就算我說話不中聽,你也該想想我的本心,容我
說完。」
這番責備,倒是完全能接受的。為了爹爹,說不得只好委屈些,遂即擺出笑臉
答道:「好了,是我不對!你說吧!我聽著。」
「最好別說你不對、我不對的話,我只希望你跟我合作,能夠順順利利脫過這
一場災難。到那時候,你怎麼跟我鬧彆扭,都與大局無礙了!」
默然,只報以略帶羞澀的一瞥。他是如此屈己從人,顧全大局的態度。雖得她
的言語挑剔,成了無理取鬧,不能不內愧,也不能不對他抱歉。
「好了,閒話少說——」朱文把他的計劃告訴了她,又說,「我現在就陪你去
見師父,把藥囊送了去。只是你言語神態間,千萬要當心,略有破綻,讓師交或者
那些人動了疑心,可不是件當耍的事。」
對於他的辦法,她是完全同意的。但是,她不能相信自己,想了又想,忽得妙
悟,「我今天不跟爹爹見面,不就什麼顧慮都沒有了嗎?」她說。
這話不但朱文大出意外,連自己也是始料所不及的。渴念父親,無時不想見面
,而真的有了這樣的機會,居然又肯割捨,真是一大不可解之事。
因此,他疑惑她又是負氣的話,定睛看著她問道:一真的?」
「真的。」
唯恐他不信,重複著強調:「是真的!」她又似乎振振有詞地問道:「你不是
要我合作嗎?」
這是真的合作!而合作的程度,遠超過朱文的想象;在太多的快慰之外,反使
他有所警惕——無非偶爾有之的情形,不能期望她以後每一件事都能保持如此的態
度。也因為有此一轉念,才能讓他冷靜下來,專心一意去考慮下一步的做法。
「好!」他重重地說了一個字,也表示了他已拿定主意,「既然如此,藥囊也
就不必拿去了。到時候再說。」
「那麼,」問道:「我跟阿媼可要有什麼準備?」
「靜以觀變!」
把這四個字默誦了一遍,雖一時不解其意,但這句話已緊記在心頭了。
「我得走了!」他看一看陰晴不定的天色又說:「你好好替我禱告,今夜千萬
別下雨!」
等朱文回至亭樓,還未進門,只見遠處塵頭大起。轉眼之間,已看出究竟,兩
騎怒馬,一隊輕車,一陣風似的卷了過來。朱文心中有數,裝得不關心似的,一直
回到自己的宿處,閉目養神,等待艾全或者別的哪一個獄吏來找他說話。
果然,是艾全自己來了:「嗨!朱老弟,」他高興地喊道:「快起來!今夜可
以大樂一樂了。」
「什麼?」朱文望然而起,很興奮地問。
「周森邀宴。」
周森是齊魯之間有名的大豪,東至吳楚,西至三輔,聲氣甚廣。「但是他不是
在濟北嗎?」朱文故意這樣不解地問。
「他有別墅在這裡。」艾全告訴他說,「前兩天到這裡來辦事,聽石風說起我
們要路過,特為留下來作東道主。」說到這裡,他一手虛掩了嘴,放低聲音:「曹
椽很高興。老實說,沒有石風的面子,他要巴結周森還巴結不上呢!」
「嗯,嗯。」朱文問道:「那麼我呢?」
「既是石風的招呼,自然少不了你。」
「你們六位都去嗎?」
「那怎麼行?留下一個看家,回頭派人來換班。」艾全扯著他的手臂說:「走
吧!車子等著呢。」
「請稍待!」朱文停了一下說:「艾大哥,你原許了我的,准我師妹來看我師
父。今天時間匆促,看來是不行的了,我得跟我師父。師妹說一聲。」
「好吧!你去通知師妹。倉公那裡,我替你去說。」
這是個小小的變化——不能見師父,有句要緊話便不能說,朱文心裡著急得很
。好在他的思路敏捷,立刻想到這句話不妨由艾全轉遞過去。
「好極了!拜託你跟師父說,他的藥囊,還有衣服什物,已經帶來了。明天會
替他送去。」
於是兩人分頭各去。朱文到亭塾與衛媼一番耳語,匆匆趕回,隨著楊寬和那些
獄吏,分乘四輛華美舒適的蒲輪車,由周森派來的兩位俊僕引領,浩浩蕩蕩,往北
而去。
行了約莫三五裡路,一折向西,立刻就望見好大一片莊園,圍牆迤邐,花木蔥
籠,新綠影裡掩映著飛簷傑閣。車馬沿著碾壓得極平坦、打掃得極乾淨的一條大路
,輕快地奔馳著,發出「沙沙」地、勻整而柔爽的韻律,目接耳聞,無不令人心曠
神冶。
車到門前,周森已率領著一班賓客在迎候。首先到第一輛車旁接待。賓主通名
,互作寒暄,周森固然極意交歡,楊寬也似受寵若驚。站在最後面的朱文,把這些
情形看在眼裡,暗暗點頭,心裡十分感激孔石風和周森。
等應酬了楊寬,周森又來向其余的客人盡主人之禮。游俠土豪的身份,可大可
小。
艾全本可與他平輩相敘,但礙著楊寬,不能不講體制,因而以很尊敬的態度,
把他的同事,一一為周森通名引見。最後到了朱文面前,卻不煩艾全介紹了。
「足下想必就是朱文老弟了?」濃眉大眼、厚重過人的周森很親熱地問。
「是!朱文拜見前輩。」他搶上兩步,一躬到地。
周森坦然不辭地受了朱文的禮。然後用鄭重告誡的語氣說道:「老弟,你在我
這裡,就是半個主人。這幾位好朋友,你替我奉陪務必盡興!」
朱文心知這是周森有意抬舉,若作客套,反不得體,便即欣然允諾:「遵前輩
吩咐。」
於是周森肅客入門,穿過西廂門塾,便是一個極大的院落。沿著正中南道,走
到一個雕刻得非常精緻的白石日規面前,周森疾趨數步,先上東階,迎候楊寬,引
入廳堂。
朱文不甚懂得這些禮節,但吏役不便與長官共處一堂作客,他是知道的,因而
有所躊躇。
就這時,艾全輕輕拉了他一把,轉臉看時,大家都站定了。
有個周森門下的賓客,真正在代表主人,含笑揚手,說一聲:「嘉賓請隨我來
!」
東廡盡頭,另有一道雖設不關的門,進門繞過一道曲廊,兩重院落,再穿越一
座假山,豁然開朗,別有天地。
那是臨水而築的一座敞廳。時正薄暮,而廳上已是燈火輝煌,只見有個青衣老
媼,合掌一擊,立刻由廳內擁出一群侍女。此時還不辨妍媸老少,只是那五色繽紛
、映光生輝的衣飾,就已讓艾全和他的同事,目眩神迷了。
有那未曾見過世面的,不免停步躊躇;也有那喜心翻倒的,欲待奔上前去。朱
文冷眼看得好笑,艾全卻大為皺眉,一手一個拉住了失態的同事,重重咳嗽一聲,
作為警告。
等他們出西階而上,那青衣老媼,率領著十余名樂伎,一起下拜迎接。客人們
有的長揖,有的屈膝,也有迎上數步,伸手去扶的。禮節參差,亂成一片。好在這
些樂伎,見慣了這類江湖上不中繩墨的「嘉賓」,絲毫不以為異。等拜罷起身,一
個個含笑斜睨,搔首弄姿,越發招惹得那幾個獄吏,舉止顛倒,魂不守舍似的。
艾全看看無法,對朱文苦笑道:「煩你跟主家招呼,我這班弟兄都是不慣拘束
的。失禮之處,不要見笑。而請主家也不必多禮,反倒兩便。」
「對,對!」朱文深表贊成,「我去說!」
於是朱文跟代表周森來招待的那人通了姓名,他姓劉,朱文便稱他「劉公」,
隨即把艾全的意思,很委婉地轉告了他。
「道命,遵命!」劉公一疊連聲地答應,「奉屈諸公盡一夕之歡,原該免了那
些繁文褥節,才能盡興。」
劉公說完,向青衣老媼做個手勢。於是滿園蝴蝶紛飛似的,樂伎們一擁而上,
亂轟轟簇擁著客人上堂,堂上早已排好席位,東向賓位六席。西向主位兩席。重重
錦衣因,十分華麗。艾全坐了賓位首席。最末一席,原該屬於朱文,但因周森有話
交代,朱文要表示關係不同、特地與劉公在主位相陪。只是不管是賓位還是主位,
每席都有兩名樂伎,在後陪侍的。等不得坐定寒暄,就拉著她們的手在調笑了。因
此,嘈嘈切切,好久靜不下來。
「我看行酒吧!」朱文向劉公悄悄耳語。
「是!」劉公答應著,向侍立在堂下的青衣老媼遞了個眼色。
不多一會,便有一班垂髫侍女,捧著食案,排隊上堂。樂伎幫著安箸斟酒,等
略略停當。劉公與朱文雙雙捧酒,舉手示敬,一飲而盡以後,劉公才開口說話。
「遵艾公的吩咐,不作客套。各位在此,如在府上,務請盡歡。」
「多謝,多謝!」艾全代表發言,回敬了一爵酒。
於是其余四個也都舉爵就口,灑還未干,雪白的手腕已伸了過來,準備再斟。
有人趁勢捉著手腕親吻,第一個開頭,第二個學樣,霎時間嬌笑滿堂,酒餚狼藉,
自然而然地脫略形跡了。
主位的兩人,自然比較文靜。但朱文到底也還是客,他身後的一個綠衣樂伎,
殷勤相勸,笑著問道:「郎君尊姓?」
「我姓朱。你呢,叫什麼名字?」
「我叫雙螺。」
「好名字!」朱文笑道,「不過我不懂。」
雙螺嫣然一笑,頰上兩個極深的酒渦。這下朱文懂了她的名字。
於是朱文笑道:「想來你的酒量很好。」
「凡有初見的嘉賓,莫不如此說。」雙螺伸出尖尖的食指,點著她的酒渦答道
:「其實,我是徒有其名。」
朱文看她婉孌可喜,而且語言不俗,大為欣賞,心裡在想,若能有她與作伴,
這迢迢旅途,就決不會再感寂寞,心情愉快,她的脾氣當然也就不再會那樣喜怒莫
測了。
這樣默默在想,自然便無視於眼前的任何人。雙螺受過嚴格的教導,她緊記住
的責任,就是要為她所侍奉的賓客破愁解悶,這時看到朱文的神態,自要有所酬勸
。
「朱公子!」她輕輕喊了一聲。
自出生以來,朱文還是第一次聽見有人加以這樣的尊稱。一時倒怔怔地,有些
怯於答應。
「怎的?」雙螺的眼中,似惶恐、似委屈,「我哪裡得罪了你?你惱我,不理
我!」
那副楚楚可憐的樣子裝得極像,朱文大為抱歉,趕緊辨白:「沒有的話,我為
何惱你?你太多心了!」
「真的,你沒有惱我?」她依然微書著眉,不信似的問。
「自然是真的。我真不知道你這話從何而來?」
於是,雙螺的眉眼慢慢舒展了。彷彿是一步一步想明白了似的,「你得干了這
一爵,」她雙手捧酒,奉向朱文:「我才相信你不是惱我!」
「此又何難!」朱文一仰頭,把酒乾了。
「謝謝你!朱公子。」她笑道說。笑得極甜,一面又替他斟酒。
「原來你不過要我飲酒!」朱文也笑道,「何必費那麼大的事來騙我?」
「騙你?我不敢!」她低首斂眉。微微搖頭,長長的耳環晃蕩,別有一種嫵媚
之致。
朱文有些心蕩了,湊過臉去。親著她的雙頰。舉爵就口,只淺飲少許,便有醺
然之意。
雙螺讓他親了一會,悄悄在他耳邊說道:「你也別冷落了我姊姊!」
朱文這才想起,另一面還有個人,隨即轉臉去看。那一個年紀是要比雙螺大些
,穿著月白色紅花的繡襦,正含笑迎著朱文的視線。
「雙螺說你是她姊姊,你怎的沒有酒渦?」朱文摸著她的臉說。
「這裡都是姊妹相稱。我們不是親姊妹,但也差不多。」
「怪不得雙螺那樣關顧你。你叫什麼名字?」
「我叫燕支。」
「這名字也好,」朱文又說,「聽你口音是生長在關中?」
「是!」燕支低聲答了一個字,把頭垂了下去。臉上似有淒楚之色。
朱文倒不解了,知道其中必有緣故,但不便貿貿然問出來。轉臉向雙螺低聲說
道:「看燕支!」
「不要緊的。你別管她!」
朱文一半好奇,一半是動了俠義心腸,想著燕支必有心事,如能為力,不妨助
以一臂,所以慫恿著雙螺,叫她說個究竟。
「不是我不肯說。」雙螺答道,「只怕說出來,你也會替燕支難過。好好在飲
酒,何苦自尋煩惱?」
這樣一說,如果朱文就此置諸不問,顯得他只想聽一個故事來遣悶下酒,並不
是持著同情的態度!他不願讓雙螺和燕支留下一個印象,覺得他自私,於是越發堅
持著要聽個明白。
「好吧!」雙螺看了燕支一眼,見她沒有什麼反對的表示,使即點點頭,「我
來告訴你!」
這是燕支的一段悲慘遭遇,也是她屈身在這裡當一名供人取樂的女伎的由來。
而她原是個像一樣,應該安居深閨、不識人間愁苦的好人家女兒。
也是遭了一場官司,她的父親——一個家道殷實的鄉官,不堪仇家的凌辱,彼
此毆鬥,失手傷人,下了延尉詔獄,獄吏索賄,為上官所發覺,深恐牽累,一個勁
的往苛刻的地方推求,鍛煉成獄,以「故殺」的罪名,判處死刑。
死罪亦可求贖,下蠶室,受腐刑。有人如此勸燕支的父親。「身體髮膚,受之
父母,不可毀傷」,受肉刑已是貽羞門庭的事,受腐刑更是奇恥大辱,所以骨頭稍
微硬一點的人。寧死不願受此足以絕嗣的腐刑。而燕支的父親,一念貪生,下了蠶
室。因此為鄉黨所不齒,也沒有一個人再像從前那樣,咨嗟著說:「這麼個好人,
遭了冤枉!」
罪人妻子,照律例沒入官署,成為官奴婢可以買賣,周森前年上京,一次買了
兩百名官奴婢,年輕女子,貌美而聰明的教導成為樂伎。這就是燕支由關中來到這
裡的經過。
雙螺談到一半,燕支已是眼圈通紅,強忍著不讓眼淚掉下來。朱文自然也是慘
然不歡,而又別有驚心之處,是雙螺所無法看出來的。
他想到了。如果師父的罪名成立,的遭遇,就會與燕支一樣。沒入官署,便萬
事不由自主!今日的燕支,可能正是他日的寫照!
轉念到此,朱文陡覺煩躁得氣都透不過來。額上冒汗,不斷吁氣。雙螺頗為驚
詫,「朱公子!」她不安地問道:「你怎麼了?可是身體不適?」
朱文強自鎮靜,吃力地答道:「不是,酒喝多了些,又聽了燕支的淒慘身世,
略略有些氣悶,一會就沒事了!」
「原說了的,你會替燕支難過!你一定要聽,可不是自尋煩惱?」
「比起燕支的苦來,我這點煩惱又算得了什麼?」
話剛說完,燕支和雙螺不約而同地抬眼凝視,眸子中流露了異常感動的神色,
「朱公子!」雙螺按著他的手說:「你真好!」
朱文低著頭,深深舒了口氣說:「可惜,我不能幫燕支什麼忙!」
這話似乎引起雙螺什麼心事,雙唇緊緊地閉著,眼睛定定地看著,而長長的睫
毛卻不停地閃眨著,是想什麼想得出神了。朱文此時沒有工夫去管她,轉臉過來,
拍一拍燕支的肩,安慰她說:「別難過!反正你的境遇也不能再壞了,否極則泰,
以後一步一步,日子會越來越好。」
「多謝朱公子!」燕支拭一拭淚,莊容答道:「為我的不幸,敗了公子的酒興
,真個不安!容我謝罪。」
說著,滿斟了一爵酒,自己先干;再敬朱文,朱文也干了。
忽然,雙螺也笑盈盈地說:「朱公子,我也敬你一爵。」
剛才看她還是面有重憂似的,一轉眼間變得如此。朱文覺得她的笑容後面隱藏
著什麼花樣,便把她的手一按,不讓她斟酒。
「話先說明白,你要我飲這一爵酒,是何用意?」
「請先干了,我有話說。」
「不必。」朱文用手指在太陽穴上敲了幾下,「我的酒夠了。老實跟你說,我
還有事要辦,喝醉了要誤事。你有話儘管說吧!」
「朱公子,你可是有心幫燕支的忙?」果然話外有話。但朱文不必多作思索,
一口答應:「確是有心。」
「既如此,我倒有個計較——」說著,眼珠骨碌碌地在燕支和朱文臉上亂轉。
這下不用說朱文,連燕支都不知她到底想到了什麼主意?看樣子有些難於出口,可
見得其中大有窒礙。初次相見,便提出強人所難的要求,以致於彼此都覺尷尬,這
又何苦。
因此,持重的燕支立即阻止她說:「雙螺,不要冒瀆嘉賓!」
「也許是有些冒瀆。朱公子,我說是說出來,倘或不行,只當戲言,千萬不必
介意。」
越是這樣,朱文越覺得非允諾不可,點點頭說:「你別管我,只說你的!」
「我是說。你若喜歡燕支,盡不妨向我家主人索取。」
朱文再也沒想到是這話,一時間莫明所以,愕然問道:「索取什麼?」
她白了他一眼:「自然是燕支羅!」
看著她,不像是作戲言。再看著燕支,把頭低著,不知她臉上是何表情。但只
此沉默,也就知道她心裡並不嫌雙螺冒失。
朱文定一定神,重新思量,才明白雙螺的話,只不過對他才顯得突兀。她們姊
妹間,平日當然談過心事,知道燕支早有擇人而事的打算,至於像周森這種大豪,
不要說尋常一名家伎,就是愛姬贈人亦不是不可能的。照這樣看,雙螺的建議,就
憑自己點一點頭,便可實現,並非什麼無用的空想。然而要問是不是喜歡燕支?卻
是件太可笑的事。朱文心想:我倒是有些喜歡你雙螺。但這話要說出來,是更可笑
了。
看著他好久不作聲,燕支自感羞辱,不得不說話了:「雙螺?」略帶埋怨地說
:「你必是喝多了,瘋言瘋語,惹得朱公子生了氣。」
「不是這話,不是這話!」朱文搶著說道:「老實說,我孑然一身,連個家都
沒有,若有個人跟在我身後,我把她安在何處?所費思量者在此!」
這話似乎是無法令人相信的,看他的儀態,何致於會是個無家的流浪漢?但不
管如何,他總算已有了解釋,因此,燕支的臉色緩和了。但雙螺卻還抱著希望,灼
灼雙眼,依然注視著他。
朱文弄了塊炙肉放在嘴裡咀嚼,心裡在細細盤算。向周森把燕支要了來,是一
定可以辦得到的事。一路上為作伴,替衛媼分勞,倒也是絕妙的打算,只有一件,
偏偏她的身世如此,一談起來,必定把嚇得心驚膽顫,這可是大非所宜。
轉念又想燕支不過是想擇人而事,若能助她脫離此處,以後或可不必操心,這
一點不妨先問一問清楚。
為了怕燕支多心,以為他看不中她,他覺得必須先把自己的處境說一說明白,
因而指著對面那些放浪形骸的賓客問道:「你們知道不知道,那五位是什麼身份?
因何來到這裡?」
「聽說是廷尉衙門的官差。」雙螺笑道:「卻不知是何差遣,經臨此處?」
「為了押解我的恩師倉公……」
「倉公!」燕支和雙螺不約而同地失聲驚呼。
朱文看到她們是如此的反應,略略有欣慰和驕傲的感覺,問道:「你們也知道
倉公?」
「怎麼不知道:倉公仁心絕藝,誰沒有聽說過?只是,」雙螺憮然而問:「這
麼位人物,怎的也惹上了官司?」
「也無非是受人誣累。說來話長,今夜沒有工夫來談。總之,你們現在該明白
了?我說孑然一身,連個家都沒有,絕不是什麼敷衍誰的話。」
「是的。」雙螺深深點頭。
「不過,要說我不暇自顧,無心來幫燕支的忙,卻也不見得。」朱文停了一下
問道:「我想問一句話,燕支若能恢復自由之身,有何處可去?」
「這個——」雙螺欣然色喜,長眉一挑,向著燕支:「你自己說吧!」
一樣地,燕支也有喜不自勝之色,但她比較持重,所以也比較矜持,低聲答道
:「有的。」
「是哪裡?回家?」
「不是。」「「那麼是何處呢?」
燕支不答,忸怩中別有喜悅,這微妙的神情,朱文懂了,不必再向她追問。轉
臉看著雙螺笑道:「怎麼回事,你代她說吧!」
於是雙螺說了燕支的「難言之隱」。她早已許配了的,待婚的夫婿是個極能幹
的工匠,善於起造大屋。當燕支被禍時,他正應聘在漢中為一位巨賈修建園林,關
山阻隔,對於燕支的不幸遭遇,毫無所知。等回到家鄉,燕支已歸入豪門,也曾輾
轉打聽尋了來,偷偷一晤,相擁痛哭,想要為燕支贖身,卻因說壞了一句話,弄成
個化不開的僵局。
「喔!」一直靜靜地聽著的朱文,捉住了這個作為癥結所在的疑問,毫不放鬆
,「是句什麼話?你原原本本告訴我。」
「其實也是句好話。」雙螺指著燕支說,「她的『那位』,當時表示,只要我
家主人肯放燕支,他願納重幣,以為報答。這話傳入主人耳中,大大地動了氣,『
本來讓他們夫妻團圓,是件好事,我決無不允之理。』我家主人這樣說,『說什麼
重幣不重幣,可就沒得商量了!傳出去說我周某竟要在一個家伎身上弄些好處,這
名聲我決不受。』就這樣好好一件事,弄得不歡而散。」
「那位的話是錯了!像你家主人這種財大勢豪的人物,最犯忌的一件事,就是
誰想用錢來壓倒他。」
「正是這話。不過——」看她欲言又止,朱文自然會意,擺一擺手說:「我懂
了。這件事包在我身上。」
這麼重一副擔子,他輕飄飄地就接過去了。怕的是一句敷衍的話——或者雖非
敷衍,而看事太易,挑不起這擔子。雙螺和燕支的想法相同,而且也同樣地不知作
何表示。怔怔地看著朱文,眼中並不掩飾她們內心的困惑。
當然,朱文決不能連這一點察言觀色的本事都沒有,「我老實跟你們說吧!」
他又提供一重保證:「我跟你家主人、雖是初交,或許還夠不上情面來為燕支說話
,但我有個姓孔的好朋友,跟你家主人卻是至交,我轉托他去斡旋,事無不諧。」
雙螺機警,話中聽出朱文已有些多心,趕緊答道:「不用,不用!有朱公子一言九
鼎還不夠麼?」說著一扯燕支,拋過去一個眼色。
燕支也醒悟了,立刻整一整衣襟膝行退後,深深拜謝。朱文一把扶住她說:「
不要。不可這樣!我一看有人對我叩頭,就渾身不舒服。」
「然則——」燕支因為不能表達她的感激之意而惶惑了,看著雙螺求援:「我
如何對他略表寸心?」
雙螺正要答話,廊下突現明亮的燭光,隨後一群僕從簇擁著周森緩緩行來。這
自然是作主人的來向那些他不能親自接待的賓客致意。劉公和朱文不約而同離席而
起,雙雙到堂前把周森接了進來。
東面下首,已有人舖了茵席,周森就位,伏身一拜。拜罷起身,用他那洪大重
濁的嗓音說道:「諸多簡慢,特來向列公奉觴致歉!」
於是由劉公陪從,朱文介紹。周森在西席從艾全開始,逐一敬酒寒暄。他的酒
量甚宏,而那些獄吏一半是酒到半酣,意興特豪,一半是受寵若驚,特意巴結,所
以相互酬勸,糾纏不已,這一巡酒費了好些時候才算行畢。
回到東面,周森占了劉公的位子,與朱文接席而坐,側向捧爵,對朱文笑道:
「老弟該你了!怎麼喝?」
「唯前輩所命!」朱文又說,「其實該我奉敬前輩,因為有一事相求。」
「喔!」周森便不喝酒了,放下銅爵,很爽直地說:「你先說吧!」
像這樣的求人,而且對方只是第二次見面的初交,朱文自覺冒昧忒甚。但他不
是那種拘謹的性格,果真箭在弦上,務求一射中的,因而坦然微笑著,先讓人覺得
他極有信心,然後從容地說了他的要求。
那只是簡單的六個字:「乞以燕支見賜。」
周森愣了一下。「咦!」這經過不少大風大浪,交過無數奇才異士的大豪,雖
然遭遇了意料不到的難題——而這難題是什麼?除了自己以外,誰也不知道。不過
徵兆不佳,卻是很顯然的。
是為了表示他有必得之意,也為了安慰燕支,朱文伸出手來,親暱地握著燕支
的手——她的手冰涼,微微有汗。
終於周森開口了,話也很簡單:「老弟,不行!」
這樣在稠人廣眾之間,公然拒絕,實在令人難堪。朱文倒還沉得住氣,燕支卻
既羞且憤,臉上不敢有所表示,手上卻讓朱文感覺到她在微微發抖。
「來,來!」周森隨又拖一拖朱文的衣袖,「老弟,我有幾句話跟你談。」
他不過稍一作勢,劉公和那些身後的僕從樂伎,立即便都紛紛迴避。這樣,周
森和朱文,也安坐不動了。
「老弟!」周森蹙眉問道:「我看哪一個都比燕支強,你怎的偏偏就看中了她
?」
他把燕支貶成末尾,恰好說明了他的成見。朱文不便拆穿,更不便明說緣故,
只笑一笑答道:「怕的是緣分吧?」
「可惜,你與她有緣,她與你無緣!」
「請前輩明示,這話怎麼說?」
「不必,不必!」周森亂搖著雙手,「今夜取歡尋樂,不談那些疙瘩。老弟,
你另外挑,挑中了誰,立刻帶走。就是燕支不行!」
這竟是有意與燕支為難了!朱文心想,周森這樣湖海豪氣的人,竟與一個娉婷
弱質為難,胸襟未免太狹。由於這一絲反感,詞氣之間,便略顯得傲慢了。
「既然如此,我亦不敢強人所難。」朱文淡淡地說,「我剛才所說,前輩只當
是戲言吧!」
周森是何等人物,一看這情形,神氣便嚴重了,「老弟!」他說,「你當我周
某小氣,連個樂伎都捨不得送朋友嗎?」
「不敢!我決不敢存此心。」朱文又說,「只不過大惑不解,不知燕支是怎麼
得罪了前輩?所以不肯高抬貴手,放她過去。」
周森微微一皺眉,隨即把一只手放在朱文膝頭,歎口氣說:「我跟你實說了吧
!燕支是有丈夫的。她丈夫來找過她,說話不中聽,叫我攆走了。事後想想,我怎
的跟他們一般見識?不叫天下人在門縫裡看扁了我?這件事我做得,太欠思量。等
稍閒一閒,我要打發人把她送了回去,讓他們夫婦團圓。」
話還未完,朱文縱聲大笑:豪邁狂放,但也相當無禮,把滿堂的人都驚動了。
笑停了,他伏身下拜,口中說道:「前輩,我此刻方知你的為人,真是心服口服了
!」
接著,朱文把其中曲折,以及他對周森的誤會和不以為然,都坦誠地說了出來
,自然,聲音極低,後面的人是聽不見的。
「怪不得呢!」周森也爽朗地笑了,然後又悄悄向後一指,「雙螺比燕支更可
人。我就弄不明白,你這麼聰明的人,難道連這點眼力都沒有。」
朱文心中霍地一動,暗暗在想,照此光景,只須略一示意,周森自然也肯把雙
螺割愛。但這個念頭還未轉完,就已想到——他雖從未見過她嫉妒過什麼人,但這
半年的風塵奔走,閱歷大增。深明知人不易的道理,還是謹慎些不必多事的好,所
以隨即捨棄了這個看來好像極妙的機會。「此事值得浮一大白。來!」
朱文欣然舉爵:「多謝前輩!」這是趁此把已成之局,敲得更為扎實。
「你不必稱謝。只有一句話,你須依我。」
「是,請前輩吩咐!」
「你與我是一件事,在燕支面前是兩件事。理會得我的意思嗎?」
機警的朱文,猜到數分,卻不敢確定,想一想還是裝作不解的好,便即陪笑道
:「莫測高深,還是請明示吧!」
「我的意思是,你要她,我給了你,你如何處置,我可管不著了。你在燕支面
前,不必說破我的本心,免得讓她笑我前後言行不符。」
果然,朱文猜到了他的意思。說怕燕支笑她「前後言行不符」,不過是句托詞
。其實是要把整個人情都送了給朱文,讓燕支去感激。凡是這類廣通聲氣,結交遍
天下的大豪,行事都是如此,不能不叫人佩服。
這不可謙謝不受,否則便是不識竅,所以朱文滿面笑容地答道:「前輩太給我
面子了!」
「這算不了什麼!」周森揮一揮手。這件事就算結束。隨又換了個話題:「我
再跟你談談倉公的事。」
這一說,朱文越發傷心,挪一挪身子,與周森的膝相並,靜聽他發問。
「倉公到底是什麼案子?你總摸過底了?」周森皺著眉說,「聽楊寬的意思,
倉公竟似一個大逆不道的要犯!」
朱文嚇得一哆嗦,「有如此嚴重?不會的。」他說,「只不過得罪了齊王府的
太傅而已!」
「這就是了。」周森放低聲音,極其懇切地說,「倉公不但是一方善人,而且
舉國敬重。這等人有了危難,我不知便罷,知道了自然要伸手。何況又有你跟石風
的交情在內,我無論如何得要盡點心。」
「這,」朱文結結巴巴地說,「我實在不知道如何感激前輩。」
「休說這話。天下甚大,有王法不及之處,便該像我這樣的人來管。剛才我跟
楊寬約略談過了。他應該懂得我的意思,如能免得倉公一場災禍,我多破費些也無
所謂。可是——」周森咂一咂嘴,懊惱地說,「他竟表示無能為力。」
看他這個樣子,朱文倒覺得老大過意不去,趕緊用安慰他的語氣說道:「不論
如何,家師與我,都是終生感激前輩的。」
「休說這些話。」周森不耐煩地揮一揮手,「我們商量正事。」
「是,」朱文答道,「楊曹椽所說的,倒是並未欺騙前輩的老實話。」
「照此一說,令師的案子,是非到廷尉衙門去設法不可了?」
「正是如此。不過,陽虛侯一定也會賜援。」
「只怕沒有用。」周森搖搖頭。
「何以呢?」
周森不肯明說,只不斷地飲酒。濃眉緊皺,彷彿一籌莫展似的。
「前輩!」朱文不能不開口了,「莫如此苦惱!廷尉衙門,我還有些路子。」
「喔!」周森慢慢地點一點頭:「好!只要有路子就行了。別的,我來設法,不會
叫你為難。」
所謂「別的」,當然是指行賄的財物。這只能默契於心,不便明說。朱文只投
以領會及感激的眼色。
「但是,」周森又說,「在這一路上,我總還得替倉公盡點心。你看吧,什麼
事是我辦得到的,說!」
朱文忽然想到,隨即問道:「前輩,我冒昧問句話,楊曹掾對前輩的態度倒如
何?」
「我不是跟你說過了?除了他力所不及的事以外,其他都可方便。」
「既如此,想請前輩斡旋,我有個師妹,是有名的孝女,家師亦最鍾愛這個未
嫁的小女兒,父女倆相依為命。家師起解,我師妹是跟了來的,但迄今未見一面,
想請前輩成全,跟楊曹掾說一說,准她隨時去侍奉老父。」
「這好辦!楊寬今夜大概不會回去了,我請他吩咐他的屬吏就是。」
這就更好了!朱文喜不自勝。原來他想玩一套把戲,弄瀉肚的東西給那個獄吏
吃了,回到亭樓,半夜裡毛病發作,非請師父急診不可,那時也就一定要到亭塾去
取藥囊,不但可以得遂見父之願,而那些獄吏也必以此緣故定會對師父另眼相看,
這是一舉兩得的妙算,此刻看來卻是用不著了。
「你師妹今年幾歲?」周森忽然問說。
「十五歲。」
「長得如何?」
「長得自然不醜,」朱文說了這話,忽又覺得太委屈了,便再補充一句:「心
性極好。」
「自然。既是孝女,德性哪有不好之理。」周森停了一下又問:「對你呢?」
「我跟她是一起長大的。」
周森很有興味地聽著,用一種詭秘的眼光看著朱文——朱文恍然大悟,周森的
問話是有意的,倒有些不好意思了。
周森一笑而起,拍拍他的肩說:「老弟,好自為之!」說完,悄悄地從堂下溜
走了。
這裡燕支和雙螺如蝴蝶般飛來,一左一右,都幾乎把頭偎依到他肩上,急切地
想聽個結果。
朱文微微失悔。燕支的願望自然是可以達成了,但應該如何做法,卻還茫然。
剛才打鐵趁熱,索性問個明白,豈不省事?此刻只說一句大事已諧,燕支是不會滿
足的。接下來一定會問東問西,倒叫人不易回答。受人之托,允承五分,做到七分
,對方喜出望外。說足十分,做到八分,往往還有怏怏不足之意,這是朱文近幾個
月的世故,因此,他這時決定說話要保留些!
於是他說:「緩爭則圓!燕支,你別心急。好在我明天必還有跟你家主人見面
的機會,我一定把你的事辦出個結果來。」
燕支略有些失望。轉念一想,初次見面,承他熱心相助,本不該寄以太高的期
望,辦成最好,辦不成也於己無損。因此,她心平氣和地道了謝,順便叮囑一句:
「朱公子,你可千萬把我的事放在心上!」
「你放心!我明天一定有回話給你。」
剛說完這句話,恰好發現艾全在望著這面,四目相接,會意到他有話要說。於
是站起身來繞過堂下,從那些獄吏背後走了過去。咫尺之間,把他們各人擁伎相狎
,幾乎不堪入目的情景,看得相當清楚。心裡暗暗得意,當一夕之醉,怕不收服了
他們?
「家裡還有一個呢!」艾全等他到了身邊,皺著眉說,「你看,都是這個樣子
,誰也捨不得走。可怎麼換班?」
朱文笑笑不答。心想,我倒是願意替你們班,只怕你們不放心我!
「說不得只好回去一趟。這裡托你照應千萬別讓他們醉得認不得家。」
「好,我知道了。」
於是艾全離席而起,先跟劉公道謝告辭,然後由朱文陪著出門。剛到階下,有
個周森貼身的伶俐小僮攔住了他們問道:「兩位中可有艾公?」
「我姓艾。」艾全指著鼻子說,「何事?」
「貴人有請。」
「貴人」自然是指楊寬。艾全不知因何見召?朱文卻有些明白。這是必須打聽
的消息,他就不回原處,一直守在庭前。
好半晌,才見艾全出來。朱文迎了上去,不必開口,艾全就把他要打聽的情形
都告訴他了。一切皆如周森所言,楊寬今夜不回亭樓。又吩咐艾全,從此以後,准
許隨時侍奉老父。
朱文大為高興,急著要把這些消息去告訴,便跟艾全一車回亭。亭樓已閉,叩
開了門,各走一方。朱文黑頭裡高一腳,低一腳,到了衛媼和所住的小院,卻還亮
著燈。湊到窗前,從縫隙間裡張望,和衣躺著,一手上抬,遮著眼睛,寬大的衣袖
退落,露出羊脂玉般的一段手臂——為了貪看這副睡態,他真個不願喚醒她。
不知怎麼,卻突然驚醒,如著魔似的,猛然一仰身子坐起來,炯炯雙眸,凝視
不動,然後就彷彿聽見誰喊了她一聲,突如其來地一扭頭,目光定定地望著空無所
有的灰塵。
夜深人靜,那孤燈上的如豆藍焰,映著她這副形狀,把朱文看得心裡發毛,脫
口喊道:「!」
她似乎沒有聽見,叫到第二聲才轉過臉來,忽地一哆嗦,大聲問道:「誰啊!
」
「是我。」
「你是誰啊?」她緊皺著眉問。
「怎的?」朱文焦躁地,「你連我的聲音都聽不出來了嗎?」
兩人一問一答,聲音都大,把衛媼鬧醒了,扭過臉來看著問道:「你在跟誰說
話?」
不答,慢慢轉過臉去,看衛媼,突然一撲撲到她身上,哭著說道:「阿文死掉
了!我夢見的。」
聽了上半句,就把衛媼嚇出一身冷汗,一推推開她,坐起身子,結結巴巴地問
道:「怎麼回事?怎麼回事?」
「我夢見他渾身血污,好慘!」
這下衛媼算是聽清楚了,氣得發昏!恨恨地說:「明天叫阿文把你送回陽虛。
我可受夠了你的了!」
在外幾乎笑出聲來的朱文,一聽衛媼如此生氣,不敢怠慢,隨即舉手叩了兩下
窗戶,略略提高了聲音說:「阿媼,你開開門,我有好消息。」
「你聽見沒有?」衛媼捧著她的臉,又指窗戶,「你說死了的那個人回來了。
」
依然不答。但顯然地,她的夢魔直到此刻才終結,茫然、困擾、羞慚並自覺可
笑的種種感想,混和在一起所構成的奇異表情,唯有叫衛媼笑著歎氣。
等她剔亮了燈,開門放朱文一進來,已把身子轉了過去。有了酒意,並裝著許
多得意經歷,心情特感輕松的朱文,不肯放過當這可與大開玩笑的機會——她不肯
面對他,他偏繞過去站在她面前。她自然又避開,一閃身時,光量掠過臉上,落入
朱文眼中,陡然一驚,立即就喪失了開玩笑的心情。
「阿媼!」他直指說,「你叫她讓我替她診脈!」
「怎麼?」衛媼微感詫異。
「我看她的臉色不正,也許有什麼病!」他接著又說:「不然,剛才她不會魘
得這麼兇!」
「對了!」衛媼深以為然——她跟朱文都是深知的脾氣的,這時必得跟她說好
話,於是伏身下來,輕輕接過她的手,哄著她說:「來!我們就讓阿文把一把脈。
」
「我沒有病!」
「沒有病最好,讓他驗明了,大家放心。」
這才算是答應,讓朱文替她細細診過脈,又看了臉色和眼神,他微微地舒了口
氣。
「不要緊吧?」衛媼問說。
「現在還不要緊。」在這句令人寬慰的話以後,朱文提出警告:「但要當心,
不然會得怔忡之疾。」衛媼不覺一驚,但也不無疑惑。精神恍惚、語無倫次的怔忡
之疾,只有憂患過多的中年人才有,年紀輕輕的女娃兒會致此病,在她從未聽說過
。
自然更不信了。她倒不是像衛媼那樣從情理上去研究。只因為朱文常常故作危
言來嚇人,他的態度使得正經話也打了折扣。
朱文是何等機警的人,一看她們的神氣,就明白。這不是開玩笑的事,非要叫
自己知道,才會當心保養。可是,在這樣的情況下,越是認真地爭辯,越不容易叫
她相信他所說的是真話。這便怎麼辦呢?
幸好,衛媼給了他一個機會,「什麼病都有起因。阿縈怎會有這種病的徵兆?
」她問。
「哼!」朱文微微冷笑。「阿媼跟她成天在一起,應該比我更明白。操心、憂
慮,晚上睡不著覺,想東想西,最耗心血。」
「嗯!」衛媼點頭。
「我說對了沒有?」朱文迎著正抬起頭來的問。
心服而口不服,「說對了又如何?」她說,「光會看病,不能下藥有什麼用?
」
「你渺視我!」朱文針鋒相對地跟她鬥嘴,「我有藥也不給你!」
「你有什麼藥?」
「跟你說了,不就等於把藥給了你嗎?」
話裡有話,越發心癢癢地,急於先聞為快,但當著衛媼,不願低聲下氣求他;
念頭一轉,有個絕妙的辦法。
「衛媼!剛才你叫我讓他診脈,我聽你的話。此刻,你看他!」
「說得有理。阿文!」衛媼問道:「你剛才說有好消息,趕快說吧!這就是阿
縈的藥。」
朱文笑一笑,坐了下來,得意地說:「叫你們看看我的本事——」由這句話開
始,他把今天在周家的一切經過,原原本本說了一遍,自然有渲染的地方。但僅是
講事實,就連衛媼聽來都笑得合不攏口。更不用說,從頭到底都是浮著隨時可以爆
發的笑意,特別是她那雙明亮的眼睛,隨著朱文話中的內容而變化,喜悅、興奮、
驚異,而最叫朱文開心的是,她眼中所流露的無限佩服和感謝——到此刻,他才知
道他今晚的收穫是如何的珍貴!
「你所講的都是真話?」聽完了她問——但朱文和衛媼都知道,這一問並不表
示她不信他所說的一切,只不過沒話找話而已!
因此,朱文笑笑不答。衛媼也未開口,她得把朱文的話,先好好體會一遍。
「啊!壞了!」仰面向上,雙手捧在胸前,是歡喜得不知要怎麼才好的神情。
「怎麼?」衛媼茫然地問。
「反而害我今天一夜都睡不著了!」
人逢喜事精神爽,此時的,與片刻以前憂思忡忡、精神恍惚的神情,大不相同
。
舒暢的心情,都顯現在那流轉的秋波、開展的雙眉上,而且臉色也變得白裡透
紅,艷光四射,把朱文的目光吸引得再也捨不得他顧。
照她的心思,最好今夜就能撲倒爹爹膝前,細訴一切。但也知道這話要說出來
,必惹衛媼一頓數落,而且夜深如此,爹爹也許好夢正酣,更不便去驚擾,所以居
然能夠斷然捨棄這個念頭。
不過她元氣旺盛,談興甚濃,朱文自然奉陪。衛媼也因為她已未曾有這樣高興
的時候,不忍催她歸寢,於是由得她興之所至一會兒細問那些獄吏在綺羅叢中的丑
態;一會兒拿燕支做題目,取笑朱文;一會兒又要他描摹雙螺的模樣,說一陣笑一
陣,惹得衛媼幾次呵喝,怕吵醒了別院的旅客會提出抗議。漸漸地雞唱迭起,曙色
隱隱,人也有些倦了,但未倫之時,談的都是閒話,才想起還有許多正經事要問明
白。
「明天什麼時候去見爹爹?」
「應該說是今天,」朱文首先糾正她一個小小的錯誤,然後含糊地答道:「反
正今天又不走,睡了起來再說。」
「為什麼呢?不說定了,我睡不安穩。」
「那就下午吧!」
又是個:「為什麼呢?」
朱文自有道理,師父是罪犯的待遇,許多地方看了會叫人傷心。他在想,楊寬
既已受了周森的請托,一切便都好商量。他準備在午前設法去疏通一下,先要換了
那赭色罪衣,然後再換間比較好的屋子,也應該略略有些必須的家具陳設。倘或孤
孤單單一間空屋,舖些草就算寢席,這樣子看了會大哭一場,倒不如不叫她去見的
好,但是,這番為她打算的意思,卻不便說明,此外又別無托詞,一時愣在那裡,
似乎他個人有難言之隱似的。
衛媼不忍朱文受窘,便勸:「就下午吧!阿文這幾天也累了,你就讓他好好睡
一覺。」
這是個很好的理由,接受了,並且安排她自己在上午的工作:「阿媼,我跟你
早些起來,做些爹爹愛吃的餚果,下午帶去。」
「好吧!」衛媼看一看天色,向朱文揮揮手:「快睡去!」
於是朱文走了,回到亭樓一看,只有艾全一個在打盹。不但楊寬,連那些獄吏
都在周家作通夜之飲了,他也不去管他們。隨便找個地方,和衣睡下。
等一覺醒來,紅日已上高牆,隱隱馬車聲喧,迎出去一看,是周家派來的兩個
僮僕,兩輛車子。
「朱公子!」周家的僮僕,下了馬向他躬身說道:「奉家主之命,特為把她護
送了來!」
說著把手一指,車帷掀處,麗人露面,自然是燕支。
朱文定睛看去,燕支的容顏神態,與昨夜所見,似乎大不相同,不僅僅膚白於
雪,骨肉亭勻,那春風滿面,眉梢眼角所洋溢的喜氣,別有一種惹人遐思的媚態,
這在臉上固然找不到,就是已成婦人的三姊,也從無這樣的風韻。
當他還在凝視時,燕支已下了車,婀娜數步,盈盈了拜,朱文未曾料到她在門
外路旁,就行此大禮。而且他也不慣於應付這樣謙卑的禮節,所以一時大窘,只連
聲阻止:「別弄髒了你的衣服,起來,起來!」
燕支站起身來,含著恭敬而愉快的笑容說道:「朱公子,請容我拜見緹姑,主
人遣我出門時,特意叮囑的。」
「喔,好!」朱文這樣答應著,對周家兩名僮僕說道:「都進來坐。」
說完,他也顧不得他們了!想起一件事,先要跟衛媼商議,卻不知她在不在?
所以匆匆入內,幸好衛媼正從小院出來,要去備辦食料,兩人迎個正著,朱文略略
一說究竟,然後問道:「要不要發賞?」
「當然要啊!還不能少。」
「我可一時拿不出來。」朱文老實回答。
「我有。」說完,衛媼掉身走。
這下,朱文如釋重負,站在院子門口招呼著。等車子拉了進來,周家兩個僮僕
卸下行李,都是簇新的妝奩,自是周森所贈。
一切都是衛媼料理,打發了周家僮僕,把燕支引入室內。因為剛剛起身一直未
曾露面的,剛好妝罷,迎上前來,不容燕支下拜,便執著她的手,吃吃地笑了起來
。
「我叫燕支,緹姑,我家主人特想要我傳話,說緹姑大孝,他十分敬佩。」
「喔,謝謝你家主人。」收斂了嬉笑,莊容答道:「我都聽說了,對你家主人
的雲天高誼,我實在不知道如何才能表示感激。」
「好說,好說!」燕支停了一下,提到自己,「以後要請緹姑多照應我。」這
話緹縈便不知道如何回答了?遇到這種情形,她必是求援於衛媼,所以手一指問道
:「你見過了吧?我家阿媼!」
「喔,阿媼!」燕支看出衛媼的身份特殊,跟著這樣喊了一聲。
於是彼此又重新見了禮,坐下來細談,雖是初見,卻都預有所知,朱文不肯抹
煞周森對燕支的本意,細細地把昨夜密談的內容,都告訴了她。
燕支如夢方醒,感激涕零,但是,她卻不便多說什麼,於是朱文表明了態度,
「燕支!」他很鄭重地說:「我們都在客邊,不便留你,我今天就找車,送你回關
中。只是路上無人照應,你自己當心。」
燕支所希望的,就是朱文能明確表示,容她自由。至於何時回到關中,並不要
緊,既然他們也到長安,何不就一路同行呢?
無論是為了表示一家人一樣的休戚與共。或者就事論事,求取方便與照應,都
應該跟著他們一路走,只怕她自己千肯萬願,人家另有原因,不肯攜帶她,因此燕
支提出她的要求時,態度格外謙恭,言語分外親熱,這樣,且不說衛媼,先就滿口
應承。
事已如此!朱文原有顧忌,認為燕支不宜為作伴,此刻也只好不管了,但一路
而來,凡多都由衛媼作主。所以他向做個眼色,意思是提醒她、得要取得衛媼的同
意。
會意,笑著對燕支說道:「我是巴不得有個人跟我在一起,不過,你得問一問
阿媼。」
「不要問,」衛媼接口說道:「出門在外,原要互相幫助,將來說不定,我們
也有求人的時候。」
「那好,」愉快地說,「我們一路至長安,就不寂寞了。」
「你怎知道人家也到長安。」衛媼說了這一句,轉臉來問燕支:「請問府上何
處?」
「我家住在陽盛,不過——」燕支無端紅了臉:「拙夫家住長安,據說他家房
屋還不小。」
這樣回答,似乎已了解衛媼的心意……確是這樣,衛媼問她家住何處是有用意
的。
得到這樣的回答,非常滿意,笑著跟朱文點一點頭。彼此默契於心了。
卻不明白,她沒有那麼多的人情閱歷,想不到此,而且她也沒那麼多心思放在
這上面,只覺得有了意外而來的一個新伴侶,是件極可喜的事。
「閒話少說,分頭去幹各人的事吧!」朱文站起身來,「我去看一看官差回來
了沒有?」
「你請吧!」笑道:「此刻,這裡用不著你,別忘了,午後來陪我去看爹爹。
」
朱文點一點頭,逕自離去。接著,衛媼要去備辦食料,也告罪辭去,屋中只剩
下她們兩個人。問長問短,顯得十分親熱。
彼此說了身世,頗有同病相憐之感,燕支自然世故得多,極力安慰,話越說越
多,轉眼之間,已到了正午。
這時才想起衛媼,自責地笑道:「你看,我竟忘了我還有事。」
「可容得插手?」
「怎麼不能。」站起身說:「阿媼不知在廚下忙得怎麼樣呢?我得去看一看。
」
「我陪緹姑一起去。」
「喔!我又想起一件事。」斂去笑容,正色說道:「日長天久,朝夕在一起。
大家用名字稱呼好了。」
「不敢。」燕支笑道:「叫你緹姑不也很方便嗎?」
是個爽快人,只得由她。兩個人到了廚下,已是諸事妥貼,衛媼替淳於意做的
菜,都是干炙的,一則不容易腐敗,再則便於攜帶,此時也都料理停當了。
於是一起吃了午飯,收拾停當。著意修飾了一番,換好衣服,等待朱文來陪她
去看父親,等人的時光本來最難消磨,幸好有燕支在,而衛媼又一向健談,乍逢生
客,便如家人,身世見聞,有許多閒談的材料使在一旁聽得津津有味,反倒把正經
大事丟在腦後了。
看到日色偏西,方見朱文滿頭大汗地奔了進來。這時才想起父親。自笑荒唐,
自然也不會再去怪朱文何以遲延到此刻才來!
「好了!」朱文如釋重負地說:「一切都說妥了。」
「謝謝你!」嫵媚地笑著,「還得勞駕你——藥囊太重,我拿不動。」
就這一笑,足以償付朱文的辛苦,「怎的?」他也笑道:「你跟我客氣起來了
。」
說著,走到屋角去提藥囊。
「莫忙!」衛媼發了話,是對說的:「你也讓他歇一歇,喝點水,沒見他滿臉
的汗?」
「好,好!歇一歇!」附和,又倒一杯清水,捧到他手裡。
朱文如飲甘露,一吸而盡,舒服地喔了口氣對衛媼說道:「從明天起要上緊趕
路。」
「喔,什麼道理?」
「我們不是希望早到京師嗎?楊曹椽正是為了我們的願望,那還不好?」
「自然好羅!」衛媼欣然答說,「只不知何以肯如此?你說呢!」
朱文看一看燕支,欲言又頓住,這分明是礙著她在場,有機密話不便說,燕支
心中明白,卻不知如何處置。正在為難的時候,看見窗外飛過一只彩蝶,立刻就有
了主意。
「好大一只蝴蝶!」她故作驚喜地喊著,站起身來一直追了出去。就這樣不著
痕跡地迴避了。
衛媼看著她的背,贊許地點點頭,輕聲說道:「是個很懂事的人,也許可以做
個幫手。」
朱文和都同意她對燕支的評價,卻不知如何可以用她做個幫手。但此時沒有工
夫去理會這句話,要緊聽朱文說些什麼。
朱文陳述了他在亭樓的一天。楊寬一回到就囑咐艾全約他去談話,他說他在周
森那裡才聽說倉公被冤的詳情,同時又表示他一向是佩服倉公。如有可以方便之處
,他無不樂於為助。
於是朱文提出了希望優遇倉公的要求,楊寬很爽快的答應了,並且指示艾全和
吳義來與朱文商量出一個辦法,立刻照辦。
接著,楊寬又說,他知道陽虛侯可以在倉公這件官司上出力。而陽虛侯怕的朝
覲已久,快回本國。所以他主張加緊趕路,早早到了京師,好跟陽虛侯見面。
這在衛媼和,自然是喜出望外。但是,問道。「那楊曹椽怎的一下子成了這麼
個大好人,我可真弄不明白。」
衛媼和朱文相視而笑。「怪不得阿文常常說你『不懂』,你還不服氣,你真個
不懂!」衛媼笑著在她額上戳了一指頭。
終於還是朱文告訴她,說照這個樣子看,周森在昨夜尊酒解歡之際,一定曾送
了一筆重禮。而且很可能那些獄吏也都各有好處,得人錢財,與人消災,所以才有
這樣友善的態度。
嘴上雖笑著強辯:「誰想得到這些歪路?」心裡卻己甘服,自己確是懂得太少
。
尤其使她不解是:「那周公跟你,不過輾轉的交情。跟我們更風馬牛似的,毫
不相關。何以這等熱心幫了好大一個忙?」她這樣問朱文。
「凡是游俠都是這樣的。」
於是,對游俠是什麼?有了新的了解。照衛媼所說,那些盜墓、鑄私錢的無賴
,叫做游俠。而照父親的批評,游俠「以武犯禁」,從不知道什麼叫律法,最要不
得!但是,當前她所看到的游俠,是慷慨熱心,急人之急,並且極有辦法的能幹好
人,這卻使她更不解了。
不過,那也只是存在心裡的一個疑團,並無必要在這時候去追根問底,倒是見
了父親該說些什麼?得要問一問清楚。
「這一時哪裡說得盡。」衛媼這樣回答她,「反正你爹爹的脾氣,你是知道的
,揀他愛聽的話說就是了。」
想了一會,完全想懂了她的話,點點頭說:「嗯!我們去吧。」
於是朱文提著藥囊,跟在後面,一前一後,由側門進入亭樓,一直向後面走去
。
那些獄吏個個和藹可親,遇見了都含笑向她點一點頭,這不像來探獄,倒像於
父親治事的什麼官廨,而那些是父親的同僚似的。
最後來到一所單獨的小院,正遇見艾全。不等他們開口,先就笑道:「來替父
親送東西來了,倒是些什麼啊?」
朱文一聽這話,把藥囊放下,向做個眼色,她懂了,艾全還是想檢查一番,只
不願直說而已。人家給了面子,自己要知趣,所以笑盈盈叫了一聲「艾公!」隨即
動手把藥囊打了開來,「都是些用的,吃的,還有家父的一些藥。」說著,翻翻檢
檢,以示無他。
「好,好!」艾全過了目,總算對公事有了交代,揮一揮手說:「進來吧!」
一進院子,就看老父正倚閭而望,急切間也無法細辨他的神情,喊一聲:「爹爹!
」踩著碎步奔了上去。
淳於意九分喜,一分悲,心裡一陣陣發緊,想跨出門去,卻又突然想到不可逾
越界限,猛然縮住身子,顯得有些手足無措。他一直望著,心裡要說:慢慢走,別
摔跤!
而口中卻忘了發聲,直等到面前站定,一面笑著一面不住眨眼,不叫眼淚流下
來時,他才說了句:「你真的跟我來了!」
「我跟阿媼一起來的。」
交換了這一句,慈愛與孺慕的眼光相接,父女倆都顧不得說話,先說看看幾天
不見彼此有了些什麼變化?
父親的白髮更多了,臉上也更瘦削,但雙眸沉靜,腰干挺直,依舊是很精神的
樣子,這使放了一大半心。
淳於意也是一樣的心思,目不轉睛地看著女兒,心裡拿她從前的形象細細比較
,依然嬌憨,依然純美,除卻那些傷感、又歡喜的微笑,此外沒什麼分別——如果
定要找出她與從前不同之處,那就是好像更懂事了!
「爹!你別這樣子看我嘛!」的感覺,就像在家裡,而且她也不知道這樣說話
,在旁人看來是撒嬌。
清懼的臉上,露出了與性格不相配合的笑容,但是,也不覺得有異——她的想
象中,身被紲縲的老父,只有窮愁哀苦的容顏,因此,只要出現笑容,在她就是絕
大的驚奇和安慰。
「你手上怎麼了?」淳於意忽然問說,同時伸臂來提她的手。
她自然而然地想藏起左手。但慢了些,仍然被父親拉住了,其實也不須如此,
手上的創傷,已經無礙,只還有斑痍未復而已。
「是燙出來的。」淳於意看了看說:「敷的什麼藥?這藥很好啊!」
藥是早已就不敷了,而居然能夠看出藥效,畢竟還是醫國手的眼力高。笑了,
得意地望著朱文。
這一下,淳於意才發覺除了愛女以外,還有這個浪子回頭的徒弟在,他向朱文
看了一眼,又望著點一點頭說:「你們都進來!」
進入屋內,先仔細打量一番。雖不是如何舒服像樣,但也不是想象中那樣簡陋
淒涼,這自然是朱文的功勞,因此,她不自覺地投以感激的一瞥。
朱文看到了,卻無絲毫表示。低著頭走了進來,在下方正襟危坐,目不斜視—
—從臨淄得了一次教訓以後,他對師父的態度,特別是像今天有在場,他格外要裝
得謹飭老成。
「阿文!」淳於意低沉而嚴肅的說道:「我要問你一句話。何以他們今天對我
的態度又一大變?想你一定知道原因!」
「他們也只是欽佩師父的仁心絕藝而已!」
「哦——」淳於意大為動容,「果有此話?」
「是的。」
「我倒不大相信,想來是你玩了什麼花樣!」淳於意停了一下又說,「本來我
此刻是待罪之身,什麼話也不該說「師父!」朱文痛苦地打斷他的話,「老人家何
苦到今天還這樣說?」
「怎麼?我說錯了嗎?」
說是未見得說錯,只是有些見外,這連都在詞氣之中覺察到了,可是她不想幫
朱文說話。不是不肯,是不能!她知道父親的脾氣,必須記著避嫌疑。
「我哪敢說師父的話錯了?不過,師父最好只朝前看,別往後想。」
「哦,朝前看!」淳於意把頭低下來,輕聲說道:「我不敢朝前看!」
這表示淳於意不但自覺官司毫無把握,而且已經絕望。如此頑強不屈的一個人
,說出這等洩氣的話來,真是「哀莫大於心死」,叫親人聽了好不傷心!但卻不敢
有何表示,怕因為自己掉淚,更引起老父的傷感。在朱文聽來,又是一種感想,他
表面放蕩隨便,其實倒是個極務實際的人。一路行來,第一步是先要把師父安頓好
,求得個路途平安——這不僅是為了師父,也是為了下一步的計劃。
於是,他湊到淳於意面前,低聲問道:「師父你老人家看,如何才能把這場官
司打贏了?」
淳於意一愣,搖搖頭說:「除非廷尉衙門不畏王府的勢力,秉公審問,不過這
多半是辦不到的事!」
「師父!你莫罵我狂妄,我看沒有什麼辦不到的事。譬如——」朱文停了一下
,很含蓄地說:「你老人家起解那一天,也決沒有想到會有今天這個樣子,是不是
呢?」
淳於意還沒開口,先就撫掌稱善,「是啊!」她極興奮地說,「爹爹,不過三
四天的工夫,變化好大噢!這全靠——」她笑笑不說下去了。看一看朱文,不好意
思的抿緊了嘴。
淳於意不響,心裡有種說不出是喜是憂的滋味?不過朱文和的話,卻都打入他
心坎了。朱文稍加思索,接著又開口說道:「師父,事在人為,第一要緊的是,你
老人家要看得開……」
「我倒沒有看不開!」淳於意搶著說了這一句,卻又有些遲疑,不過終於還是
說了出來:「放不下心的就是你,但望你從此改邪歸正,努力上進,如果這一路到
京師,承官差善待,和你能常常見面,我也還有東西傳授你!」
一聽這話,朱文馬上磕了個頭說:「我先謝謝師父,等從長安回到陽虛,多的
是工夫,眼前請師父莫想到這些。」說著轉臉問:「可曾把師父的筆墨帶來?」
「帶了的,在藥囊裡,只是沒有簡冊。」
「這不要緊!」朱文問淳於意又說,「我要請師父寫封信。」
「寫給誰?」
「陽虛侯。」
「這——」淳於意微感愕然:「這是為了什麼?」
「為了申冤。」朱文從容答道:「我帶著師父的書信,先趕進京去——只怕師
父到京,陽虛侯恰好回國,交臂錯失,耽誤了大事。」
淳於意久忘了這條路子。甚至一開始就未曾存著倚賴陽虛侯的心,所以此時朱
文突然提起,頗有茫然不知所措的感覺。同樣地也覺得事出突兀,朱文如有計劃,
何以未見提起?因而也怔怔地望著他,好久說不出話來。
朱文懂得她的意思,卻無暇為她作解釋。此時他頂要緊的一件事,是說服師父
寫信。
轉念一想,自己千言萬語,不如一聲嬌呼,所以話到口邊,又復咽住,只頻頻
向她投以眼色。
自然能夠體會,但不敢冒失進言,而且覺得最好在輕快的情緒下,談笑之中取
得父親的首肯,才是順乎自然的好辦法。因此,她除了還報朱文以眼色,暗示默契
以外,隨即打開了藥囊,把父親的動用雜物單夾衣服,一樣樣取了出來,手中檢點
,口中交代,不住地:「爹爹,這是你的苦茶!爹削牘簡的刀放在這裡,」只見她
全神貫注,把這些瑣碎細務,看得竟似世間無與倫比的大事。
她那樣親熱地每喊一聲「爹」,淳於意心頭便湧起一陣異常甘美的滋味,這幾
天來的縲紲之辱、孤獨之苦,前途之憂,一起都丟到九霄雲外。
最後,她把食物拿了出來,一大塊燒羊肉,一盒焙乾牛肉脯,一瓶缶用蔓菁和
白菜制的菹物,一瓶可以調味、可以佐膳的干蝦醬,另外用乾淨蕉葉,包著一大疊
胡餅。
聞到這些食物的香味,淳於意已覺腹饑,出於的安排,更有大嚼一飽的意願,
於是欣然笑道:「今天我可要好好享用一番了。咦?」淳於意用食指蘸了些醬,吮
了吮,驚喜地說:「,你的烹調功夫,這麼好了!」
「都是阿媼調製的。」笑道,「我一直都沒有動手。」
「為什麼呢?」
「我交了一個新朋友,談得把時候都忘了。」
「是誰啊!」
直望著朱文笑。朱文不願讓師父知道有周森這麼個人,更不敢讓師父知道有贈
伎這回事,但又不便開口阻止,只好不斷咳嗽,作為警告。
稍稍捉弄了朱文一番,終於隨便找了句話支吾過去,接著便說:「爹,你就吃
吧,時候也不早了。」
「對了,你們陪著我一起吃吧!喔,該送些給差官。」
這是人情禮貌,又是父親的吩咐,雖略有些捨不得,卻不敢違拗,割了一塊肉
,拿些胡餅,讓朱文拿了去送與值班的艾全。
不多一會,朱文笑嘻嘻地回來了,手裡拿著個扁腹皮壺,後面隨著一個亭卒,
用托盤送來了一盤淳於意該得的晚食,等安排停當,朱文把皮壺搖一搖說道:「師
父,還有酒!」
淳於意奇怪地問:「哪來的?這裡也能喝嗎?」
「是艾公回敬的,自然能喝。」說著,他把皮壺遞了過去。
淳於意平日在家飲酒,也不過偶一為之,此時卻覺有大浮一白的興致。拔開塞
子,往嘴灌了一口,咂一咂唇舌,取塊紅燒肉放入口中,忽然兩行眼淚,籟籟地掉
了下來。
不但是,連朱文都大吃一驚!「怎的,怎的?」一個喊:「師父」,一個喊「
爹」,都是滿臉惶恐地望著他。
淳於意舉袖抹掉眼淚,把雙眼眨了一下,略帶有些微不自然的笑容說道:「沒
事,沒事!我不過想到今日,居然還能如此舒服地吃一頓飯,高興得有些感觸!」
這一說,朱文透了口氣,卻又不免傷心,但自然要強忍著,並且用埋怨的口吻說她
父親:「爹也是!無緣無故嚇人一跳。」
好久未見嬌女如此噴怨了,淳於意不免有所感慨,但再不肯輕發,只是一面健
啖快飲,一面細問的生活。朱文為了湊師父的興,特意取了苦茶,走出門去——自
然是去找地方煎煮。
屋裡只剩下父女兩人,是說體己話的好機會。淳於意隔絕家人,心中念念不忘
的一件事,就是朱文這一次重投師門,與見面以後,彼此是何態度?他一直想與衛
媼先見一次面,就是為了要暗解這個疑團。如今衛媼不曾來見,卻先見著愛女,也
不妨就探探她的口氣!
打定了主意,開始考慮了一下措詞。覺得時地皆異,見面的機會又難得,既不
能像在家裡那樣從容婉轉,就只好率直些了。
於是,他收斂笑容,換了副鄭重而關切的臉色,對她父親的一切,是無時不在
注意著的,一看這樣子,知道有要緊話說,也就先端然正坐,凝神等待。
「!你須記得,現在是患難之中,見面不易。我有些要緊話問你,你得老老實
實,明明白白告訴我。」
她不知道父親要問些什麼?只能先點一點頭,表示領會。
「你可知道阿文,究竟在外面干些什麼?」
這第一句話就難回答。她不忍跟父親說假話,但也不能不替朱文說好話,而且
事實上她也不大了解朱文的情況,想了一想只好這樣說:「他說要做買賣,賺大錢
,到底不知如何。不過,我想,他一定沒有做壞事。」
就這一句話,淳於意已經明白了對朱文的態度,再回想一下剛才他們目視眉語
的情形,越發了解。看來當初對自己發誓,說不再理朱文的話,怕的早就忘掉了。
剛想到這裡,淳於意立刻自責。有這樣一個想法,便是對愛女的不公平的苛責。不
要說他們從小積養下來的感情,只朱文不負師門,千里赴難這一點來說,孝順的,
自有一片感激之心,然則盡忘前嫌,是必然而且自然的事,又有何可以非議的呢?
他這樣一個人在轉念頭,恰好給了已起戒心的,一個思量準備的時間。問什麼,該
怎麼回答,很快地也都想好了。
果然,父親所問的話,在女兒的意料之中:「,你老實說,在你心裡,對阿文
到底是怎麼個想法?」
「為了爹爹,自然是感激他。不過,我想,他也是應該的。」
回答得不著邊際,淳於意不兔失望,所以緊接著又說:「你別管我,說你自己
對阿文的想法。」
「我也像爹爹一樣,只望他好好上進,堂堂做人!」
淳於意心裡焦躁,而且也深為訝異,是什麼時候學會的,這些冠冕堂皇而不著
邊際的詞令?這是專門敷衍公事官員的「官腔」,居然出於一個少女之口,並且侃
侃而談,倒像是真心話那樣,不能不說是可令人詫異的事。
自己當然也知道了這樣回答父親,未免於心有愧。可是除此以外,她實在不知
道如何回答。只好硬一硬心腸,裝作未看見父親的臉色。
這樣沉默著,自感難堪。於是把吃剩下的食物,一樣樣收了起來,有的置入藥
囊,有的包好放在透風的窗台上,處理得井井有條,很像一個能夠主持中饋的人了
。
淳於意看在眼裡,意有所會,想起一句極含蓄、微妙的話:「,你今年十五歲
了?」
十五歲是論婚娶的年齡,她怎會不懂?想到離家以前,四個姊姊所說的那些話
,緹縈臉上微微發燒。伯父親看出來不好意思,所以一直背對著他,不肯轉身,也
不說話。
「你怎麼不開口?」
「開什麼口啊?」她有些沒好氣地。
做父親的笑了。到底還是謹守閨訓的好女兒!一提到這些事就害羞,不過這不
是害羞的時候,要趁這機會道她一逼,可能會逼出她的真心話來。
於是,他又說:「我說,你今年十五歲了。」
「我知道我十五歲。」
「十五歲可不小了。」
「我也沒有說我小。」
「既不小了,你該有自己的打算。」
「我當然有。」
「好!」淳於意欣然問道:「說給我聽聽!」
「我早跟爹爹說過了。」
「跟我說過?」淳於意皺著眉苦苦思索竟是想不起來,「你怎麼說的?我一點
影子都沒有。」
「我一輩子在家,侍奉爹爹。」
原來是這句話!「我不要聽!」淳於意說。
聽得父親的聲音,深為不悅。十分不安,便慢慢地轉過臉來,果然看到父親側
臉看著窗外,緊閉著嘴在生氣。
「爹!」她怯怯地喊了一聲。
「不要喊我爹!」
父親從來沒有這樣子對她說話過,又怕又羞,而且還有無限的委屈,心裡一酸
,眼眶發熱了。
淳於意也深為懊悔,但剛擺足了做父親的架子,一時轉不過圜來,反倒有些手
足無措,就在這時,朱文興匆匆地提了一瓦台的苦茶來。脫履進屋,一看師父和的
臉色,他也愣了。
但這只是一眨眼間的事,他的機變極快,裝作不見,倒出一杯熱氣騰騰的苦茶
,雙手捧上,口裡說道:「師父,你嘗嘗,怕是熬得工夫不夠。」
淳於意捧杯在手,先聞一聞香氣,點點頭說:「很好!」
品嚐著苦澀中回甘的滋味,淳於意對人生忽有一番新的領悟。凡是甘美的東西
,都不是輕易能夠得到的,上口甚苦,漸漸回甘,滋味特別雋永。自己的遭遇,一
家的將來,也許就是如此,這樣想著,槁木般將近枯死的一顆心,突然間茁發了新
的生機,於是他的想法做法也不同了。
「、阿文!」他欣快地先喊了一聲。
朱文面對著師父,看得出他的神情,卻看不見,只以把她與朱文連在一起喊,
敏感地想到父親會有什麼不中聽的話說出來,所以不肯答應。
朱文怎會知道她的心思?怕她想什麼想出神了,未曾聽見,便提醒她說:「,
師父叫你呢!」
受了委屈無處發洩,恰好遷怒到他:「不用你管!」她很快地說:「你管你自
己好了。」
朱文無緣無故碰了個釘子。當著師父的面,什麼話也不能說,淳於意倒有些過
意不去,笑道:「她是在跟我鬧彆扭!」
這樣一說破,就有氣也消了——其實遷怒到朱文身上,已消了一大半的氣,所
以這時候馬上扭過臉來,高聲否認:「我哪裡鬧什麼彆扭?」
「沒有最好!」淳於意含笑抬眼,拍一拍他身邊:「坐到我這裡來!」
慢慢走過來,偎依著她父親坐下,但仍有戒心,特意先問一句:「爹,你要說
什麼?」
「我要談我的事!」
這個回答為和朱文帶來了極大的興奮,不自覺地交換了一個眼色,挺一挺腰,
做出凝神傾聽的姿態。
「外面,」淳於意一指,向朱文低聲問道:「可有什麼人在那裡?」
「艾公在進門的那間屋子裡,師父聲音稍微低一些,他們聽不見。」說著,往
近移了移,相去不過咫尺之地。
「阿文,你把你的計劃先告訴我!」
朱文還不知師父究竟是什麼意思,話不肯說得太明白,想了想答道:「我想請
師父先寫了信,讓我趕到京城,見了陽虛侯,請他設法為師父辨冤,另外我再在延
尉衙門想辦法。」
「對了,我想關鍵還在延尉衙門,而關鍵的關鍵,尤不在廷尉,在承辦的曹椽
手裡。他們律例透熟,可以找出一條脫罪的路來,但這要有一套口供配合——到了
京城,我該如何說法,得要先告訴我。」
「是!」朱文想了想,師父的見解大有道理。如果只要走通下面的路子,行賄
加上人情,一定可以做得到,所以滿口答應著:「師父請放心,照師父的辦法,一
點都不難!」
「你別把事情看得太容易了!」插了句嘴,這樣警告著。
「你以為我做不到?回去你問問阿媼,她一定告訴你,我做得到!」
「你何以有此把握?」淳於意問。
這時悟出朱文話中的意思,衛媼手中有一囊二姊夫所贈的珍寶,這件事不便說
與爹爹知道。所以朱文這樣含蓄地暗示:他的機變和人情關係,加上那一筆巨資,
自然可以把廷尉衙門中那些曹椽收服。
因此,她結束了一切閒白,要言不煩地向她父親說道:「既已有了成議,事不
宜遲。爹,你就快寫致陽虛侯的書信吧,寫好了好讓阿文帶去。」
「對!」朱文也說,「明天一早動身,為了趕路,怕很晚才能歇下來。師父不
如乘今夜悠閒,就把它寫好了吧!」
「這當然可以。不過第一,尚無簡牘;第二,外面那幾位,可准我作書信?」
「不要緊,我去辦妥了來稟報師父。」
說著,朱文匆匆而去。屋中又只剩下他們父女兩人。淳於意思前想後,感歎著
說:「我也真沒有想到,會有今天這個樣子,」
「是啊,我也這麼想。」答道,「這一陣子,我算長了好些見識。世間的事真
如棋局一樣,變幻莫測。」
「你知道這一點,就不該固執己見,說什麼在家侍奉我一輩子。」
「爹又來了,」搶著打斷他的話說,「再提到這個,我可要走了。」
「好,好!」淳於意笑著拉住她的手:「我不說,我不說。」
「其實現在沒有什麼好說的。不論什麼,若是爹爹的官司不了,一切都無從談
起。」
是一句無心的話,而淳於意的興奮,把它當做一句愛女深藏心底,千回百折才
透露出來的真心話!這好,總算知道她的態度了!為她想想,除此以外,也更無別
的路可走。看來為了愛女的終身,自己也不得不委屈些,只要能夠脫罪,隨便他們
去用什麼辦法吧!
「爹爹!你在想什麼?」
「我在構想。」淳於意說:「要好好想一想,上陽虛侯的書信,該如何措詞,
才能懇切。」
聽父親如此說法,便不肯去擾亂他的心思。悄悄走去,開了藥囊,把筆硯和削
簡牘的小刀都取了出來,一一安排停當,靜等朱文回來,父親便好動手。
沒有多少工夫,朱文一手提了一囊簡牘,一手提了一支特長的燭炬,未進門就
說:「師父,都說妥了。」
「好。我的腹稿也有了。」
「不過,」朱文又小聲說道:「艾公跟楊曹椽說的是,師父要具『獄辭』,少
不得還敷衍一下,遮遮耳目。」
「這獄辭,」搔搔鬢邊蕭疏的短髮,「該如何說法?將來案情可能有出入——
而且,早已經具過了。」
「那就照樣再說一遍好了。」
「不錯,不錯。就是這個取巧的辦法。」和朱文,都是第一次聽見他說什麼「
取巧」的話,因而留下極深的印象。相互交換了一個眼色,意思都是在說:「他老
人家變了!」
但除此以外,淳於意沒有變什麼,削簡作書,依然是那麼從容不迫。在朱文執
燭、捧硯的侍奉之下,把信寫完,擱下了筆,揉一揉眼睛,臉上是那種替人開完了
方子,而信病家可以得救的欣然之色。
這樣的神情,朱文看得最多,然而也是陌生,半年多未親教誨,這時觸景生情
,有感慨也有警惕——師父自信為他自己開了一張好方子。而如何照方配藥泡製,
得以一眼見效,起死回生,其事艱巨,疏忽不得一點,這樣想著,朱文的心情更覺
沉重,而眼中亦不自知地流露了戒慎恐懼的神色。
很快地看出來了,不安地望著他問:「你想到了什麼?」
朱文一驚,並驚異於她的眼光銳利,但他當然不能直抒胸中的感覺,只說:「
師父!這封信關係重要,你老人家再想想,可還有未盡的話?」
「我看就這個樣了。我念給你們聽。」
「爹!」接口說道:「念了我也聽不懂,你講吧!」
淳於意點點頭,便把信中內容講了一遍,第一段是略敘事實,緊接著說他被逮
以後感念舊恩,格外思念的心情。然後說他平生做人自信得過,這一次遭遇冤屈,
原持聽天由命的態度,但以朱文突來赴難,幼女哭送上路,割捨不下一片兒女心腸
,所以起了偷生苟安之念,希望陽虛侯格外賜以援手。最後說明,特遣朱文到京,
有所陳述請求,凡是朱文說的話,都代表他的意思,請陽虛侯「視同親謁」。
聽淳於意講完,才明白他為什麼「變」了!起了偷生苟安之念,只是為了兒女
。
「爹原來是為了我才活下去的!」她這樣在心中默語,覺得又驕傲、又傷心,
不知是何又甜又酸的滋味。
「如何?」淳於意看他們,徵詢意見。朱文深深點一點頭,以略顯嘶啞的聲音
答道:「我決不敢負師父的重托,只是我要請示師父,在君侯面前,是不是什麼話
都可以說?」
淳於意考慮了好一會,答道:「我既托付了你,一切都由你決定。」
朱文遲重地應了一個字:「是!」
「爹!」有了意見,「請你添上一筆,說我給君侯請安,敬問起居!」
「好,好!應該。君侯原是最喜歡你的。」說罷,重新提筆,在牘尾把的意思
添上。
於是在燭火上把墨藩烤一烤乾。檢點次序,用繩子把那些竹簡聯成一串,收入
布囊,交付朱文,算是暫了一件大事。
「你準備何時動身?」淳於意問。
「我想跟阿媼商量一下再說。也許明天一早,我就先走了。」
「這麼匆促!」失聲輕呼。
「此一路去,沒有我的事了。為何不早早趕進京去呢?」
眼前最關心的一件事,就是怕朱文一走,她要來看父親會不方便。此外就是覺
得沒有朱文,似乎無所倚恃似的——這一點,當然不便明言,但前者卻不妨公然問
個清楚。
當她把她的顧慮說了以後,朱文立即答道:「你隨時可來侍奉師父,原是楊曹
椽允許了的。回頭我再帶你去見一見艾公,當面重托一番,就更方便了。」
「對!」淳於意點點頭說:「時候不早,帶她走吧!」
父親這樣吩咐,不敢違拗。於是說聲:「爹,我走了。」就先起身,去等朱文
。
朱文向淳於意叩了個頭:「師父!我也走了。你老人家自己保重。還有,要具
獄辭,請記住。」
「我記得。你也一路小心!」淳於意此時心裡難過,想說兩句什麼安慰或者勉
勵朱文的話,竟然無法開口,只有再說得一句:「你就去吧!」隨即把身子轉了過
去。
朱文和都是黯然垂首,輕輕帶上了門,攜著那一囊書信,悄悄地望外而去。
外面有間小屋,艾全一個人正在獨酌。經過朱文的引見,和自己謙恭親切的拜
托,艾全滿口答應,他和他的同事,一定會給她許多方便。
於是拜謝了艾全,隨著朱文回到自己院子裡。一見守在燈下與燕支在閒話的衛
媼,便先報告新消息:「阿文明天要趕進京去了!」
衛媼大為詫異:「這是怎麼說?」
「我跟阿媼好好談一談。」朱文老實不客氣地看一看和燕支說:「請你們到哪
裡玩一會再回來!」
兩個少女有所表示,衛媼先就不以為然:「這麼晚了,叫她們還到哪裡去?讓
她們留在屋裡,我跟你到院子裡去談。」
取了兩方坐席,衛媼和朱文就在院子裡商量大事。朱文把他的想法,以及一切
安排,細細說了一遍,接著又說:「阿媼,若是你不反對,明天一早,我就走了!
」
衛媼沉吟著,自覺遇到了委決不下的難題。不是反對朱文的做法,而是想到自
己肩上的責任——那一囊珠寶關係太重,交了給朱文,倘有疏虞,萬事全體;不叫
朱文帶去,又怕誤了事機,不但虛此一行,亦恐以後追悔莫及。
朱文猜到了她的意思,但不便作任何表示,所以也沉默著。
由於一時無法決定,衛媼宕開一筆,談些別的:「你這一去,把燕支怎麼辦?
」
「這好辦。一路為阿媼和作伴,到了長安,她走她的,不用管她。」
「嗯。」衛媼又問:「那麼,從你走後我們如何聯絡?到了長安,在哪裡會面
?」
「我自會托孔石風與阿媼聯絡。何時到長安,自然也容易打聽,到那時我親自
來接——如果事情順利,我會先折回來歸隊。」
由孔石風想到周森,看他們的行事氣派,連想到朱文能結交這樣一些人物,立
刻就覺得沒有再懷疑他的必要了。其實衛媼並不是懷疑朱文,從小看他長大,本性
如何,了解極深,只是這一囊珍寶,關係主人的生死;一門的榮辱,責任特重,不
敢輕於脫手而已。
這時既已打定主意,便不必再去說那些空耗辰光的閒話了。「朱文,」她用低
沉的聲音,開門見山地說:「我把你二姊夫送的那些東西,讓你帶去。不過有兩句
話,就算多余,我也不能不說,你可願聽?」
「提到這一層,我也有話。阿媼,你先說了我再說。」
「第一,要用得得當,可別填了狗洞,年輕的人,總不免容易相信人。有些事
上了當,學次乖,倒沒有什麼大不了的,只是這件事千萬上不得當,你師父的身家
性命都在這上面。」衛媼歇了歇又說:「可千萬當心,不要露白,還有,我看你這
半年也學會賭博了。切切自警,不可誤子大事!」
「阿媼這兩點都說得是:我此時說什麼也都無用,總之,我自以為不是那種糊
塗人。不過這些東西,是不是一定要帶,我一直在思量——我想還是不要帶去的好
。好在周森也說過了,凡事要用錢之處,他必盡力,明天我先去看看他再說。」
「這也是一個辦法,但有一層,你須想到,用錢要用得是地方,也還要用得是
時候。倘或一切順利,你卻拿不出東西,變成空口說白話,豈不錯過時機?」
「阿媼說得是!」朱文沉吟許久,斷然地說:「東西我決定不帶,免得累贅,
若須用時,我自己來取。如果真個不能親自來,我找妥當人來取。」
「是怎樣的妥當人?」
「此時哪裡知道?」朱文很鄭重地說:「阿媼你放心好了,江湖上,一諾如山
,生死不渝。我遣來的人跟我親身一樣。」
衛媼想一想又說:「總得有個憑信才好!」
「那好辦!」朱文站了起來,「到屋裡再說。」
回到屋中,朱文找了個竹子,用把極鋒利的刀剖成兩片,並且故意做成一個相
錯的缺口,嚴結合縫,足為符信,朱文自取一半,另一半交了給衛媼。
「這是干什麼?」好奇地問。
「你讓阿文告訴你!」衛媼靈機一動,緊接說,「你們到外面談去!我可要睡
了,別吵了我睡覺。」
燕支在周森那裡,學的就是這些鑒貌辨色、隨機應變的功夫,所以緊接著也打
了個呵欠對衛媼笑道:「我也困了,阿媼,我跟著你睡?」
「好,好!我們把寢具舖開來。」
兩個人一吹一唱,連正眼都不看他們,這自是替他們安排一個話別的機會,但
做得似乎太明顯了,很不好意思,微斜著臉僵在那裡,有些無法動彈。
「走吧!」朱文老實不客氣拉了她一把。
白了他一眼,使勁把袖子一甩。但借著這個勢子,正好走出門去,卻聽得背後
衛媼在笑。
兩個人一前一後,走在漆黑的走廊上,誰也沒有照顧誰,倒像是彼此不知道另
外還有一個人似的,這反常的現象,多由於這是夢寢所不及的一種意外,不但,連
朱文也有些緊張。當然,眼前是一個喜出望外的好機會,但來得太突然,令人有措
手不及之苦——該表示怎樣的態度,該說些什麼話?他全然不知,須得好好來想一
想。
在,不知是興奮還是害怕,或是兩者兼有,使得她發抖了,牙齒震震有聲,自
己管不住自己。她一賭氣使勁咬住,直咬得牙齦發酸。稍一松勁,上下牙齒倒又捉
對兒在打架了。無可奈何,只得悄悄住了腳,扶著柱子歇一歇,好讓自己的心靜下
來。
朱文忽然發覺,似乎沒有跟著。回身看去,只影綽綽一條伶俐身影,倚柱而立
,折回數步,漸漸看清,真的是她!
「怎麼不走了?」
一問,反倒提醒了,輕聲說道:「走到哪裡去?」
漆黑的天,走到哪裡去都不合適!但也正巧,突然間雲破月來,清光溶溶,灑
落滿地的樹影。朱文高興地說:「我去拿兩方席來,到樹底下坐!」
「不要了!」
阻止他這樣做,卻未說原因,但她到底還是跟著他走到了樹下。他脫下身上的
布袍,舖在地上,自己先坐了下去,順手一拉,立腳不住,一歪身子,恰好倒在他
懷中。
這時她不發抖了,心卻跳得厲害。掙扎著坐直了身子,乞人似的說:「不要這
樣子!讓阿媼,還有燕支看見了,多不好?」
朱文不響,深深地吸了口氣,把那想緊緊摟抱她一下的意念,強制壓抑了下去
,而也無話。彼此沉默著,都覺得有些僵硬得不得勁。
朱文頗為失悔,不該這樣子輕率魯莽!像個剛探頭伸足去看世界的小貓,不該
一下子嚇了她。於是,他溫柔地道歉:「別生我的氣!我不是有意的。」
微微一愣,心裡轉了轉念頭,才意會到他是指剛才把她拉入懷中這回事,其實
,這時她倒頗想依偎在他的胸前。她想象著那一定是非常舒適的一種坐法——地下
坎坷不平,還有碎石梗著,實在不舒服。
「你怎麼不說話?」他輕輕地問。
「這地方不好。」她說。
「怎麼呢?」
「你摸摸看!」
她捉著他的手,一摸她身邊的地面,他就懂得了,便伸手把它撳來揪去,撤到
一塊比較軟的地方,便說:「這裡好!來,我替你挪一挪地方。」
挪了地方,果然好得多了。不但地面軟和,而且樹葉間正有一塊極大空隙,月
光照下來,正好讓她們彼此看得見臉。
「,你笑的時候最好看,不笑的時候也好看!」
「鬼話!」笑道:「你倒不說生氣的時候也好看?」
「對啊!我原想這麼說的。讓你一說破,我倒不好意思說了!」
居然有如此涎臉的人!只好歎口氣。但是,心裡卻是種異樣的滿足。就這幾句
話,把他們之間的僵冷的感覺,消除淨盡。兩個人的身子靠近了,朱文把一雙手圈
過來攬住她的腰,她也斜靠在他肩頭,目光恰好對著窗戶中漏出來的一方黃光。然
後,忽然黃光也不見了。只覺得月光更清、更白。
「阿媼睡了。」說。
「讓她睡去。」朱文說,「這時候進去反倒吵擾了她。」
「燕支也睡下了。」說,「如果沒有睡著,不知她心裡在想誰?」
「自然是想她那未過門的丈夫。難道還會想我嗎?」
「也說不定是。」
「沒影兒的話」朱文問道:「你是從哪裡看出來的呢?」
「既說『沒影兒』,當然我看不出什麼。如今你問我『從哪裡看出來』的?可
見得你自己也早已看出來了!」
朱文讓她一下繞住了,竟無法駁她的話。只好笑著不答。
卻忽然認了真,霍地轉過臉來問道:「我說的話對不對?如果不對,你怎不作
聲?」
「你的話不對。但我無法駁你,所以不作聲。」
他平靜的語氣,對有種折服的力量。她笑一笑轉回身去,得意地說:「你也有
被我駁倒的時候!」
「我不怕你駁倒我,只怕你不理我。」
「哼!」撇著嘴說:「你以為我真的願意理你?我不知道自己跟自己說過多少
遍了,永遠不要理你!」
他接著她的語氣笑道:「不過,想想又心軟,還是理『他』吧!」
「那是看在爹的份上,還有,看阿媼的面子。」
「難道你自己對我就一點也不在心上嗎?」
不答,想了半天說:「你最好不要提這個,提起來叫我好恨!」
沒有比這句話更能讓他了解她的心了!一種得福逾份的感覺,使得他微有恐懼
,不自覺地緊握住了她的手。
「你的手怎麼了?」詫異地問:「一手心的汗!」
「,」朱文不知哪裡來的一股勁,在她耳邊急促地說:「嫁給我!」
一愣,然後「撲通、撲通」地心跳。扭保得抬不起頭來。
「你一定要嫁給我!非嫁不可!」
他那似乎咬牙切齒的語氣,倒像是跟什麼人賭咒。彷彿誰要說一句反對的話,
他就要跟人擠命似的。這使得有些害怕,因而引起了反感。
「我明天就跟阿媼去說。」
「不要!」斷然決然地阻止,「要說了,你就永遠別想我再理你!」
看她的神情,眼瞪著,嘴嘟著,臉板得一絲笑容都沒有。是真的觸著了她的什
麼忌諱?這把朱文嚇一大跳,但也十分困惑,什麼話都不敢說了。
同樣地,由朱文的神色,也察覺到自己的語氣、態度,都不免過甚,不然朱文
又何致於嚇成這個樣子?想想又得意、又好笑,舉袖掩口,終於「撲哧」一聲,想
忍也忍不住。
這一笑,頓時改變了朱文整個兒的感覺。又上她的當了!他在心裡說。隨即長
長地吐口氣,故意拍一拍胸部,作出那受了虛驚的樣子。
「你以為我嚇你嗎?」不得不再度提出警告,「我是真話!」
「知道了,知道了。你的話那還有假的嗎?」
「是真的,是真的!」
「不錯,是真的。」
這下輪到著急了!怎麼樣說,他也只是等閒置之。當然,她只怪自己不好,並
不怪朱文油滑。心裡想了一會,覺得應該把道理說明白,他自然就會了解她的意思
了。
於是她說:「我是為你著想,不願意讓人家笑你!」
「笑我?」朱文愕然:「誰?」
「我就是。」
「你笑我,我不怕!」
「那麼你怕誰笑呢?」
「說實在的,什麼人我都不怕。」
大為不悅,沉著臉罵了句:「沒出息!」
只有這樣子才是朱文所怕的,所以陪著笑解釋:「你沒有明白我的意思,那些
勢利小人,最愛笑人,我見得多了,你越怕他笑,他越得意,所以我不在乎他們。
如果是笑我笑得有道理,我怎能不怕?」
「當然有道理。譬如你跟阿媼去說什麼,阿媼口中不說,心裡在笑你,把你看
輕了——原來你跟爹爹共患難,不是想著爹爹對你的好處,是有圖謀來的!」
這話可叫朱文受不了!猛然一跳而起,指著,只把臉漲得通紅,期期艾艾地似
乎氣得話都說不出來了!
有些害怕,也失悔話說得太重了些。但事已如此,只能沉著應付,仰臉看著他
,把語氣放緩和了問道:「我冤枉你了嗎?」
「哼,哼!」朱文連連冷笑,壯闊的胸脯,一陣高一陣低,彷彿要爆炸了似的
。
「何用氣得這個樣子?」強笑著,心裡頗為不安,不知道如何才能使他的氣平
伙下來。
朱文多少天來所受的委屈,這時一下子都集中了。氣血上衝,把記憶中一切好
的、美的東西都遮蓋住了,這時唯一的一個意欲,就是如何用有決絕的表示,來證
明他赴難師門的一片心血,洗刷了受自的、平生最大的污蔑。
然而他到底還有些男兒氣概,恥於把脾氣發在一個柔弱的女人身上,所以只是
不斷跺腳擊掌,自己抓自己的頭髮,像頭被困住的猛虎似的。
忽然傷心了!覺得男人都是靠不住的,都是只把自己看得極重要的。也不過一
句話重了些,便做出這副受了天大冤屈的樣子!他就不想想,人家為他受過多少無
法向人傾訴、唯有背人揮淚的委屈?要照他那樣子,不就應該投井上吊嗎?
這樣想著,覺得自己對他的那一片心,到頭來畢竟枉拋了!這樣就不但傷心,
更成絕望。自憐的一念初起,陡覺雙眼發熱,旋即模糊,眼淚無聲地流得滿臉。
月光閃爍在淚珠上,朱文偶一回頭,立即發現,衝口說道:「你哭什麼?就會
哭!」
這一聲,把的悲傷化為憤怒,而憤怒恰有止淚之功,她用手背把眼淚一抹,霍
地轉了個身,背對朱文咬著牙說:「你管我哭什麼?總不是為你!你去死!休想我
有一滴眼淚給你!」
朱文怒不可遏!一跳跳到面前,蹲身下來,雙手握住她的肩頭,使勁的搖撼著
說:「誰要你的眼淚?我告訴你,沖你剛才一句話,你要嫁給我,我都不要!」
氣得手足冰冷,只不斷地說:「好!好!」然後冷不防使勁一推,把朱文推倒
在地上,自己卻又背過身去了。
發洩了怒火的朱文,頭腦突然間清醒過來!想一想自己剛才說的話,倒抽一口
冷氣,幾乎癱軟在地上。
怎麼辦呢?是如何一下子鬼迷了頭,把她得罪成這個模樣?「該死,該死!」
他不住地捶著頭罵自己。
受了氣的,正要起身回屋,忽然聽見他那樣在罵,一時弄不清是怎麼回事。借
著站起的勢子,偷偷一望,才知道他是在自責。
這是個太出意外的發現——同樣地,她也如他一般,那一罵一推之中,其實已
消除了大半的火氣,這時看他那麼大個子的一個人,這樣坐在地上自怨自艾的一副
可憐相,不由得心軟了。
「哼!」她微微冷笑,「剛才那副狠勁兒,到哪裡去了什一聽這話,朱文真如
喜從天降,一躍身,兜頭長揖,嘻嘻地笑道:「一切是我糊塗、荒唐。另性氣!」
自然還有些氣,特意把身於避開冷冷答道:「你請吧,我不敢意你!虧得你沒有帶
劍,要帶著,還不一劍把我殺掉!」
「怎說這話?」朱文大為侷促,「叫我置身何地?」
「然則你所說的話,叫我又置身何地?」
「好了!」朱文只好涎著臉說,「這一段你就揭了過去吧!」
「我不像你那麼善忘,也不像你那樣善變。一會兒工夫,就能從老虎變成一只
老鼠。」說著,想起剛才他那拚命捶頭,彷彿不知道疼痛的怪模樣,倒又忍不住要
笑了。
「好了,我現在說句正經話,你聽不聽?」
「說正經話,我自然會聽。」將信將疑地說,「不過,我從不知道你哪一句是
正經話?」
「這,你未免太不信任我了!至少關於師父的大事,我說的總是正經話。」
想了想,這不錯!便不作聲,作為默認。
「我現在要說的一句話,還是與師父有關。」朱文加重了語氣說,「等師父的
大事辦妥了,那時候你怎麼說?」
這話叫好難回答,既不明白表示,也不肯率直拒絕,只好含糊其詞地答道:「
時候還早呢!現在談不到此。」
「不,現在就談。」
朱文堅決地說。
「你這不是逼我嗎?」
「世上有許多事是非逼不可的。」
「你如果一定要這樣子地逼我,就顯得你對爹爹,不是一片真心了!」
「這話不然。」朱文極從容地辯解,「我不是拿替師父辦事來作為要挾,你允
許了我就辦,你不允我就不辦。不是那樣!不管你對我如何,我一樣盡心盡力替師
父去奔走。但你就是不願意,總也得說一個字,好讓我死心!」
這下真是再無閃避的余地了!同時也頗欣慰於他所顯示的那種光明磊落的態度
。
但要她親口明明白白私許終身,總覺得是件萬萬不可的事。所以千回百折地思
量,終歸於無話可答。
忽然間,她想到了一個自以為極好的說法:「這話,你應該跟爹爹去說。」
其實,這已是一個盡在不言中的答覆,而朱文卻意猶未足,更進一步地問:「
師父不許,我自然無話可說。師父許了,你又怎麼說?」
「我說什麼?」生氣罵道:「我說你是塊死木頭!」
「喔!喔!」朱文終於愉悅地笑了起來。漸漸地,兩人又並肩偎坐在樹下了。
月光中,你看著我,我看著你。眼中各有一層神秘的光輝,也都是傻嘻嘻地笑著。
「我就不懂,」問著:「你看我有哪些好?」
「這你可把我問住了!」
說了這一句,朱文用雙手捧著她的臉,癡癡地望。她覺得被他看得心裡發慌,
然而她並無任何掙扎。
「我該怎麼說呢?反正是真的好看,不是我心裡以為你好看就好看!像這樣子
看著,我看一輩子都看不厭。」
「哼!」笑著推開她的手,「若有一天你敢說一句『看厭了』,那時我再跟你
算帳!」
「永遠不會。將來你就是成了阿媼那個樣子,我仍記者你此一刻的形象,到死
都不會改變的。」
如水滿則溢,蓄積在心中的、無數的關於朱文的往事、感覺、想象——不管是
恩怨愛憎,此時都化作一股不可遏制的衝動,叫一聲「阿文」,一撲撲在他懷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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