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秭歸縣的大堂,從來沒有這樣熱鬧過,張燈結彩,喜气洋溢,里里外外到處是笑臉。有 的是覺得新奇有趣的笑,有的是憧憬著榮華富貴的笑,有的是自鳴得意的笑,但也有用脂粉 遮掩了淚痕,強自妝點的笑。 大致說來,秭歸縣的美人,只要是未曾出嫁的,都集中在這里了──朝廷采選良家女 子,充實后宮,盡管詔書中煌煌申明,以德為主,儀容并非所重,只要平頭整臉,身無惡 疾,皆有入選的資格。可是誰都知道,入選的主要條件是色! 因此,平素有艷名而又不愿選入深宮的,早在詔書下達之時,便急急忙忙地物色儿郎, 草草婚嫁。這半年以來,辦喜事的人,比平常多了三倍。東西這一來剩下的美人就不多了。 選美的欽使,掖庭令孫鎮,大為失望,不斷地皺眉、搖頭,喃喃自語:“千城易得,一美難 求!” “欽使說哪里話!”有個待選的蓬門碧玉,心直口快,不服气地抗議,“有位美人,不 但秭歸第一,只怕天下也是第一!” “喔,”孫鎮動容了,“你說,是誰?” 話是說出口了,卻大為懊悔。她囁嚅著說:“我是說著玩的!那里有什么天下第一美 人?” 孫鎮已當了二十年的掖庭令,后宮佳麗,何止三千?成天在脂粉叢中打滾,將女孩儿的 心理摸得熟透、熟透,知道她的話不假,只是忽生顧忌,故而改口。如果逼著問,當然可以 問得出實話,但可能會別生枝節,反為不妙,所以一笑置之。只問她的姓名。 “我叫林采。雙木林,采選的采。” “看你口齒伶俐,也有可采之處!” 陪侍在旁的秭歸縣令陳和,立即高聲說道:“取中林采!” 孫鎮不過是那么一句話,入選与否,猶在考慮,陳和自作主張地作了這么一個宣布,使 得他頗為不悅,但也不能不算,只好承認:“取中林采。” 因為如此,他就不肯輕易發言了,看來看去,一直看到离末尾只剩五、六個人了,第二 個還沒有選出來,陳和不免著急,陪笑問道:“莫非再沒有能中法眼的?” 孫鎮猶未答言,有個圓圓面孔,喜气迎人的女郎,笑盈盈地向他行禮,用很清脆的聲音 說:“欽使安好!” “你倒很懂禮節。” “懂禮節就好!”陳和一旁接口,“宮廷中禮節最要緊。” 陳和不置可否,只問:“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趙美。” “趙美?” 是疑問的口气,便意味著有名實不副之感。陳和急忙成人之美,“欽使,”他說:“美 有各种各樣的美,有的人,初看不錯,再看不過如此,越看越不順眼;有的人呢,初看似乎 平庸,再看有點味道,而越看越美。拙見欽使以為如何?” “嗯!嗯!高見,高見。”孫鎮敷衍著。 “欽使,”陳和又說:“這趙美是官男之相,主理貴子。” 這句話倒是打動了孫鎮,他點點頭說:“可取者大概在這一點了!也罷,選上她一 個。” 于是看到末尾又回頭,總算勉強又選中一個,名叫韓文,定額四名,還差一個。陳和看 孫鎮大有再也不屑一顧之意,便又說道:“欽使,請再看看,可有遺珠?” “不必再看了,本無珍珠,何遺可言?” “那,不還差一名嗎?” “是的,我知道。”說完,孫鎮便管自回到別室休息去了。 陳和情知不妙,但不便追了去問,先料理了中選的林、趙、韓三家該送的羊酒采禮,鼓 吹前導,親身登門道賀。一家一家走完,回到衙門,已近黃昏。置酒款待欽使之時,方始從 容叩問。 “欽使,尚差一名,是宁缺毋濫呢,還是另行复選?” “既不可缺,亦不可濫,另行复選,亦嫌費事。”孫鎮答說:“我看,林采口中的天下 第一美人,不妨召來看一看。” 陳和听得這話,心中一跳。“林采胡說八道!”他說:“哪里有甚么第一美人?秭歸自 從出了‘三閭大夫’師弟,秀气都拔盡了,至今男子不文,女子不美。欽使莫輕信妄言!” “三閭大夫”就是作《离騷》的屈原,与他的弟子。一代才人的宋玉,相傳都是秭歸的 土著。師弟皆善辭賦,瑰奇偉麗,冠絕古今,所以陳和有此說法,然而毫無效果。 “陳兄,”孫鎮正色說道:“美人如日月星辰,縱或一時為浮云所掩,終必大顯光芒, 為世人所共見。倘或真如足下所說,秭歸的秀气為屈、宋師弟拔盡了,至今男子不文,女子 不美,自無話說。万一真的出現了天下第一美人,而且早就是足下的子民,那時候,陳兄, 這欺罔之罪,恐怕你當不起!” 事態嚴重了!做主人的陳和,如芒刺在背,大為不安──原來林采的話,一點不假,秭 歸确有國色,只是父母視如性命,舍不得她遠离膝下,所以一聞采選的信息,在陳和那里行 了重賄,得以剔除在候選的名單之外。不想林采多嘴,而孫鎮精明,看來是瞞不過了。 孫鎮從陳和臉上,看到他心里,知道可處死刑的“欺罔之罪”四字嚇倒了他。只是話說 得太硬,無法彎得過來,須為他找個開脫的借口,事情才能轉圓。 于是,他略想一想說道:“陳兄,你到任未几,只怕地方上的情形還不太熟悉。明天不 妨多派出人去,加意訪一訪,果然有此一美,選入深宮,天子寵幸,于足下的前程,亦有錦 上添花之妙!” 先作威,繼以利誘,又為他留下挽回的余地,陳和的嘴怎么還硬得起來?一連疊聲地 說:“是!是!謹遵台命。” 第二天一早,陳和派人去召請一位紳士,名叫王襄,此人當過傳宣王命的“謁者”,久 在胡地,以后棄政從商,与匈奴從事貿易,掙了极大一份家財,暮年思鄉,棄落歸根,回到 秭歸定居,不過一年有余,但以家業殷厚,賦性慷慨,所以很快地便成了本地的一位大紳 士,頗得陳和的尊敬。 奉召到了縣衙,后堂相見。王襄一眼望到几案上,便是一愣──排列得整整齊齊的四鎰 黃金,他認得出,正就是自己送陳和的原物。 “王公!事不諧矣!” “賢父母何出此言?”王襄急急問道:“是不是出了變故?” “事出意外!”陳和蹙眉答說,“都只為一個姓林的多嘴,說得一句‘秭歸第一美 人’,欽使已經發覺了,昨夜發話,倘有這么一位美人,匿不報選,將來要治我以“欺罔之 罪’。這不是儿戲之事!王公,厚貺心領謝謝。方命之處,并乞鑒諒。” 說到這里喊一聲:“來啊!” 伺候起居的一個童儿應聲而至,在陳和指揮之下,將那四鎰黃金,用布袱包好,放在王 襄面前。 “厚贈奉璧!”陳和拱拱手說:“效勞不周,歉疚之至。” “不,不!區區不腆之儀,仍請笑納。”王襄將一包黃金推了過去,隨即起身說道: “告辭!” “王公!”陳和握住他的手臂,怔怔地半晌作不得聲。 他這難以啟齒而又必須要有結果的心事,王襄是充分了解的。黃金退回,女儿就要送出 去了!可是,他卻不能在此時作任何承諾,唯有裝聾作啞地保持沉默。 這就逼得陳和不能不開口了。正在考慮如何措詞之際,童儿走來通報:“欽使來了!” 人隨聲到,孫鎮已從別室緩步而來。陳和大感窘迫,首先要處置的那四鎰黃金,受賄的 真臟俱在,落入孫鎮眼中,异常不妥。幸而那童儿很机警,趁王襄趨前迎接,擋住了孫鎮視 線的机會,眼明手快地將一包黃金移了開去。 這下,陳和才得放心,定定神為王襄引見:“這位是朝廷特派的孫欽使。” “王襄參見欽使!” “不敢當,不敢當!王公請坐。” 王襄急忙欠身遜謝:“尊稱不敢當!” “也不算尊稱。足下為國宣過勞。如今优游林下,年高德邵,怎么當不得這個稱呼?請 坐,請坐!” 于是孫鎮与王襄相向而坐,陳和在客座相陪。略略作了几句寒暄,做主人的漸漸導入正 題。 “王公,”陳和說道:“欽使千里迢迢,可說是專為令媛而來的。” “正是!”孫鎮接口,“久聞令媛德容言工,四德具備,一旦選入深宮,必蒙恩寵。老 夫先致賀了!” “豈敢,豈敢!”王襄惶恐地,“欽使對小女過獎忒甚,將來一定會失望。” “哪里的話?”陳和趁机說道:“何不此刻就煩尊駕將令媛接了來,容我們一瞻顏 色?” “這卻有些難處!”王襄答說:“小女不在歸州。” “不在歸州?”陳和不免一惊。 “是的。小女隨她兩個兄長打獵去了。” 此言一出,孫鎮与陳和相互看了一眼。兩人都不肯信他的話,而且孫鎮有些不悅,“這 也奇了!”他沉下臉來說:“深閨弱質,還能騎馬射箭不成?” “這有個緣故,小可自辭官以后,久在西北邊境經商,所以小女也能像匈奴女子那樣, 騎馬打獵。” 孫鎮的臉色稍為緩和了些,“原來如此!”他問:“令郎、令媛去打獵,哪天回來?” “我想,大雪封山以前,總得回家。” 由于這句話,使得孫鎮臉上的皮肉又繃緊了,看著陳和冷冷地說:“如今才初秋,下雪 還有兩三個月。” “欽使怎么能等兩三個月?”陳和的神色也不好看了,“我想一定可以找得回來!令 郎、令媛去打獵,不能漫無目標,總有個方向吧?” “大概在北面。” “北面甚么地方呢?”陳和板著臉說,“彼此要相見以誠才好!” 這竟有點教訓的口吻了!王襄心里很不是味道,同時也有深深的警惕,想了一下答說: “大概是在八學士山。” 能說明确實的地點,便是肯合作的表示,陳和便又用撫慰的語气說:“八學士山离城只 有十里路,來去也很方便。王公請你赶快派人把令媛接回來!以令媛的才貌雙全,何愁不得 恩寵?王公,你榮宗耀祖,光大門庭的机會到了!” 王襄點點頭,便待起身告辭,孫鎮卻還有話說:“這是公事,得有一道手續。王公,令 媛是何芳名,多大年紀?” “小女單名一個嬙字,別號昭君,今年十八歲。” “是了!”孫鎮即喚來登錄名簿的小吏,當面交代:“今有秭歸縣民王襄,面報其女王 嬙,別號昭君,年十八歲,候選入宮。” 原來這是一計,讓王襄親口報了名,便再也不能抵賴了。 “我可不要這种榮宗耀祖,光大門庭的机會!”王夫人斬釘截鐵地說:“我只要我的女 儿!” “夫人,你不要太固執!我又何嘗舍得?只為有人多了句嘴,連縣官都庇護不得。皇命 所關,誰敢不遵?你要往寬處去想才是。” “我不管。要我的女儿可以,先拿把刀來把我殺掉!” 竟到了無可理喻的程度。王襄急得不知如何是好,搓了半天的手,嘆口气說:“只怪你 的肚子太爭气,生了這么一個秭歸第一的女子。為女儿,我也是什么辦法都想到了,你如今 仍舊不肯听勸,那也沒有別的法子,只好我去下獄受罪。” 這一層,王夫人當然也想到過。她的看法是,“天大的官司,地大的銀子”,只要不惜 傾家蕩產,總可以把丈夫救出來。 但這個看法只能做,不能說,一說出來便仿佛是忍心讓丈夫下獄,夫妻的情義何在?因 此,這時候只好沉默。 于是,站在她身后的侍儿小翠,拉一拉王夫人的衣服。王襄眼尖看到了,大聲叱斥: “小翠,你又在搗什么鬼?” “總管等著夫人給鑰匙,開倉庫。” 王夫人一听便能會意,立即接口:“啊,我倒忘了!”她站起身來,“等我先去交代了 鑰匙再說。” 原來讓昭君跟著他兩位兄長,一位表兄去打獵,本有讓她遠避之意。此時小翠獻計,不 必跟王襄爭執,只派人到八學士山去尋著昭君,叮囑她到表兄家暫住,豈不就輕易躲過了難 關? 王夫人認為此計大妙,吩咐照辦。然后回到丈夫那里,裝模作樣地爭執了好一會,才作 出無可奈何而讓步的表情,嘆了气說:“好了,隨你吧!反正女儿又不是我一個人的。” 于是王襄派了一名年輕力壯的干仆王興,鄭重交代:“你馬上到八學士山去找著大爺、 二爺跟小姐,關照他們立刻赶回來!話不必多說,倘或問你是何要緊事,你就說不知道好 了。” 盡管王興机警干練,畢竟晚了一步,以致于扑了個空。不過搜索查訪,小主人的行蹤, 大致可以推斷出來,對主人不能說是沒有交代,因而連夜赶回來复命。 “大爺、二爺、小姐,一定是跟表少爺回巴東了!”王興這樣報告:“我問了好些人, 都說是往西面出山的。正是到巴東的大路。” “那么,你怎么不赶了去呢?” “來不及了。一路查訪延誤,等問清楚,算一算辰光,已經半天的路程。我怕老爺惦 念,所以先赶回來報信。如果一定要大爺他們回來,我再赶到巴東就是。” “也好!你馬上再到巴東去一趟。” 剛遣去了王興,縣里就著人來請,自然是詢問昭君的下落。王襄只好据實答复,然而有 許多疑竇是無法解釋的。 “王公,我倒請問,令郎、令媛要到巴東親戚家去作客,莫非你就一無所知?”陳和又 加了一句:“听說府上的家教是很好的啊!” 若有家教,子女何能不稟命而行?這明明是指他虛言搪塞。王襄有口難辯,只好這樣答 說:“已經派人到巴東去追了,一定找得回來的。” “那要几天功夫?” “一來一往總得五天功夫。” 陳和不敢作主,轉臉問道:“欽使以為如何?” 孫鎮沉吟了一回,毅然決然地答說:“好!就是五天。不過五天以后,一定要人。” “是。” “如果沒有人呢?” “那,”王襄慨然答說:“任憑治罪。” “這個罪,”孫鎮提醒他說:“可不輕噢!” “那也是沒法子的事。我是問心無愧。如果不容我慢慢尋訪,將事情弄清楚,就加我以 抗旨之罪,也只好認命了。” 話說到軟中帶硬,令人听了不受用。所以孫鎮在他辭去以后,向陳和很發了一頓牢騷, 少不得也有些責備陳和,不該不知道這事的輕重,居然接受王襄的“請托”。又說事情果真 起了變化,唯有“公事公辦”,決不徇情。 這一行,連陳和也有些看急了!因為所謂“請托”,就是受賄,此事可大可小,只看孫 鎮的意向。如今孫鎮頗為慍怒,自己為明心跡,也只有拿“公事公辦,決不徇情”八個字作 自保之計。 于是,那交還王襄而辭謝不受的四鎰黃金,再次退還給王家。見此光景,王襄知道事成 僵局,連夜又派了人赶到巴東,催昭君務必克日赶回秭歸。 到得第四天,王興從巴東回來了,帶來一個非常意外的消息,昭君与她的兩個哥哥,根 本未到巴東。 這會到哪里去了呢?不由人不怀疑,是在深山中遇了險? 王太太急得兩淚汪汪,坐立不安。王襄自然也怀有深憂,只是為了安慰妻子,不便形諸 顏色,只召集親族中的壯丁,懸下賞格。請他們分道入八學士山去搜索。 亂糟糟地初步處置剛畢,縣里則又著人來請了。王襄自然据實陳告,而孫鎮卻不肯信他 的話,只是連連冷笑。 “實不相瞞,”王襄愁眉苦臉地說:“內人本來不舍得小女被選入宮,如今心思也改變 了。生离到底強于死別,小女若能平安歸來,情愿入選。倘或遇險,從此永別,愚夫婦就活 著又有什么意思?那時欽使要治我的罪,在我根本就無所謂了。” 說得如此沉痛,孫鎮不能不信。但由他的說話中,越發可以想見昭君是何等晶瑩圓潤的 一顆稀世明珠!因而對她的生死下落,亦就更為關心,与陳和商量,不妨也派人幫著搜尋。 陳和當然照辦。派出十來名差役裹糧入山,細細查訪。 這樣三天過夫,不大的一座八學士山,几乎搜遍了,毫無蹤影。如說遇險,不論是墜入 深谷絕澗,或是為猛虎毒蛇所噬傷命,總有跡象可尋,而竟杳然。何況王家兄弟還帶著下 人,一行人眾,就是遇了險,不致于全數遭難,總也有個把人可以逃出命來,回家報信,而 亦竟無一有,豈不是一樁大大的蹊蹺。 孫鎮居心此刻苛刻,認定這是王襄有意安排的一個騙局,頗有受人戲侮之感,因而越發 惱怒,決定要“公事公辦”了。 于是下令將王襄拘提到案,親自審問。“你可知罪?”他說,“這個騙局,疑竇重重, 你何以自解?” “我不必作何解釋,請欽使治罪好了。” 在王襄自覺不必辯,辯亦無益,愛女如果遇險,則一切都可置之度外,所以這樣回答。 而孫鎮卻誤會了,以為是他詞窮服罪,正好証明自己的看法不錯,這就不必再推究案 情,只須考慮如何治罪。 轉到這個念頭,立刻發覺自己遭遇了難題:第一、沒有司法的權責,不能治王襄的罪; 第二、就算能治罪,不知道應當援用哪條律例?所謂“抗旨”、“欺罔”,到底只是口頭恫 嚇的話,寫入“獄詞”,据以定罪,那又是另一回事。 不過。雖不能治王襄的罪,卻可以交代陳和逮捕,帶回京去。這樣想停當了,便即說 道:“王襄,你既然無以自解,承認是個騙局──”“欽使!”王襄抗聲說道:“治我的罪 可以,我可不能承認是個騙局。” 孫鎮一愣,“你怎么又翻供了?”他說,“既非騙局。那么,人呢?” “小女生死不明,教我如何交人?” 答得振振有詞,駁他不倒。可是,孫鎮亦非弱者,不跟他辯這一點,只說:“好!就算 生死不明,不過總有水落石出的一天。眼前你還不能卸責,我亦不能放你。唯有拿你帶進京 去,交付廷尉衙門,依律治罪。只要你的女儿能夠報到。或者能确實証明,是出了意外,我 仍舊可以放你。” 這樣處置,不算過分,王襄問一句:“要怎么才算是出了意外的确實証明?” “如果出了意外,總有尸首吧?”孫鎮作了個結論:“反正沒有活的有死的!王昭君若 無下落,你就休想回家了。” 王襄黯然無語,听憑孫鎮交代陳和,將他下獄。王夫人得知信息,急得几乎昏厥。央求 族人出面,請求保釋,陳和一口拒絕,孫鎮則決意加重壓力,關照陳和,盡快將王襄解送進 京。 于是,陳和連夜備辦文書,派定解差。第二天一早起解之前,照例先要“過堂”,先傳 兩名解差上堂回話。“你們的盤纏跟文書領了沒有?” “領到了。” “這王襄是抗旨的罪名,等于欽命要犯。你們這一路解送,要格外仔細!” “是。” “好!先退下去。”陳和大聲吩咐:“帶王襄。” 王襄已換了罪犯的打扮,身穿赭色布衣,腕上加著手銬,容顏慘淡地上得堂去,雙膝一 跪,靜待問話。 “王襄!奉欽使之命,將你解進京去,今天就要啟程。” “是!”王襄有气無力地答應著。 “你要明白,這不是本縣故意与你為難,亦不是欽使對你有何成見,實在是圣命難違, 只好將你解送進京,自己去分辯。一路上,解差不會難為你。如果你女儿有了下落,亦可以 將你追回來,釋放回家。總之。你不要怨本縣無情!” “我不怨父母官,只怨我女儿不孝。” “你明白就好!”陳和大聲說道:“來!拿王襄送上檻車。” 檻車俗稱囚車,專為長途解送重犯之用。是一個安著輪子的木籠,籠蓋是兩塊木板,中 間各有一個半圓形的缺口。犯人入籠蹲坐著,兩塊木板蓋上,缺口恰好掐住脖子,腦袋露出 在上,跟戴了一面枷一樣。 這時王夫人已經得信赶到。眼見丈夫落得這般光景,傷心愧悔,兩淚滾滾而下。不過她 賦性剛毅,拭拭淚安慰王襄:“老相公,你請寬心:我一定設法救你回來!”她看看左右, 人多不便說心里的話,只加了兩句:“我有把握,一定能救你回來!暫時吃兩天辛苦,都是 我不好。” “這話也不必去說它了!只是兩儿一女,還有外甥,都無下落,這件事真叫我放心不 下!” “我又派人到巴東去了。也許王興上次去的時候,他們還在路上,兩下錯過了。”王夫 人又說,“我們倆一生都沒有做過對不起人的事。老天爺不會這么無眼,活生生奪走我們兩 儿一女。你放心,一定好好的在那里。” “一回來,你要連夜派人來通知我。” “當然,當然!”王夫人指著王興說,“我派他一路跟著你進京。行李、衣服,還有 錢,都交給他了。” 接著,王夫人又重托了兩名解差,沿途照應。暗示將有重禮送到他們家。兩名解差均會 意,滿口答應,決不讓王襄受苦。 于是,老夫妻洒淚而別,檻車轆轆地出東城而去。日中時分,在一處郵亭暫歇,解差將 檻車打開,讓王襄下車活動。 隨行的王興很能干,先買了酒肉請解差享用,然后服侍王襄吃飯,陪著閑話。 這處郵亭,地當要沖,車馬絡繹,异常熱鬧,但各人管各人互不惊扰。哪知突然間店客 紛紛起立,有的赶出門去,有的探頭注目,王襄不免詫异,關照王興也去看看,是出了什么 事。 王興奔出去一看,惊喜莫名。愣得一愣,方始醒悟,應該赶緊去告訴主人。 “老爺,老爺!”他一路奔、一路喊:“天大的喜事!” “是何喜事?”王襄投著而起,也向門外走去,要自己去看個明白。 也就是話剛出口的時候,門外馬停,隨即出現一條飄逸的影子,一路散播著神奇的魔 力,將所有的視線都吸引住了。 “昭君!”王襄大喊。 “爹!”昭君扑了過來,伏在父親的肩上,用她那一頭黑亮如漆,柔滑如絲的長發,不 斷地摩著,眼中含淚而唇邊綻開了滿足的笑容。 一時肅靜無聲,大家屏聲息气看著他們父女,几乎連根針掉在地上都听得見。終于,還 是昭君那銀鈴般的聲音,打破了异樣的靜寂。 “爹!你吃苦了沒有?” “沒有!沒有!”王襄有千万句話要問,卻不知先提那一句?定一定神才發現他跟女儿 如此受人矚目,心中浮起一片驕傲又不安的感覺,便高拱雙手,大聲說道:“攪扰各位,抱 歉之至!請各自便,請各自便!” 這一說,郵亭中的過客,大都不好意思盯著看了,進餐的進餐,交談的交談,原來干什 么的,還是干什么。不過,不論在干什么,視線總是不時飄過來,有意無意地在昭君左右繞 一繞。 他們父女倆的激動心情,也比較平靜了,坐下來先談昭君的行蹤。 “你們到哪里去了?”五襄猶不免有埋怨之意,“你莫非不曾想到,我跟你娘會怎么樣 的著急?” 听得這話,昭君异常不安。不過有些話,她還不便說──都要怪母親不好,派人來通 知,避難巴東,實在是多此一舉。 若非如此,就不會迷路陷身在深山中,几乎活活困死。 其次要怪她大哥王傳,當時她就表示,母親的辦法行不通。皇帝所限,不是躲避得了的 事,而王傳卻堅持須遵母命,先到巴東再說。這話也不便明告父親,她只歉然地笑著說: “爹,女儿現在不是在你身邊了嗎?” “你是怎么回來的呢?” “是在山中迷路。到得巴東,才知道爹派王興來過,立刻從水路赶了回來,到家才知道 闖了大禍!我衣服都來不及換,急著來看爹。可惜,遲了一天,要是昨天赶到就好了。” 如果昨天赶到,王襄就無須過堂起解。不過他倒也不在乎坐一趟檻車,他關心的是妻子 的態度,是不是依舊堅持原意? “你見了你娘沒有?”他這樣問。 “見了。” “你娘怎么說?” “娘,”昭君微皺著眉說:“好像又高興、又發愁的模樣。” 這是可以想像得到的。愛女無恙,當然會高興。然而遠上京華,長居深宮,想到從此与 愛女見面無期,又何能不發愁? 發愁亦無用,事到如今,已成定局。王襄只能這樣叮囑愛女:“昭君,你先要把心思放 寬來,別哭哭啼啼地,那會害得你娘更舍不下。” “是!”昭君垂著眼說,聲音中帶些幽怨。 王襄亦沉浸在悲思中,默然無語。于是王興便趁此机會上來回話。 “老爺,”他說,“兩位解差哥說,小姐一回來,情形就不同了。今天不如就住在這郵 亭等城里的動靜。” 這下提醒了王襄,“縣里可知道你安全歸來的消息?”他問昭君。 “娘派大哥到縣里去面報了。” “這么說,”王襄回答王興,“兩位解差的主意不錯。只要他們肯擔待,我自然落得少 受些罪,今天就住在這里。” “兩位解差哥肯擔保的。不過──”王興故意不說下去,做個眼色示意。 “當然,當然,應該酬謝。”王襄急忙答說:“你斟酌好了。” 要斟酌的是酬謝的數目。王興倒也像主人一樣大方,出手不菲,兩名解差都很滿意。為 了表示謝忱,特獻殷勤,向管理郵亭的亭長去辦交涉,假借縣令的名義,要了兩間上好的房 間,供王襄父女留宿。 這就少不得道破昭君的來歷,亭長大感興奮,急急備了現成的酒食,來向王襄父女致 賀,好好應酬了一番,方始親自引導著去安頓他們的宿處。 “昭君,”王襄体恤地說:“你一定累了,去歇個午覺。” 昭君并不想歇午覺,只是看父親倒像是累了,如果自己不回臥室,父親就不能休息,所 以答一聲:“爹也好好歇一歇。” “心里有事,不會睡得著。” “閉目養養神也是好的。”昭君將父親扶坐在靠壁之處,輕輕將他的眼皮抹下來,然后 關上窗戶,方始悄然到隔壁自己的臥室。 在昭君溫柔的侍奉之下,王襄恬适地進入夢鄉。不知過了多少時候,覺得有人在搖撼他 的身子。睜眼一看,是滿面興奮的王興。 “老爺、老爺,縣官陪著孫欽使來拜訪。” “喔,”王襄揉一揉睡眼,不自覺地說:“今天用不著宿在郵亭了。” 于是,王襄站起身來便走。王興卻一把拉住他說:“老爺,這一身衣服──”王襄這才 想起,自己穿一身赭色布衣,乃是罪服,便問:“有何不妥?” “要不要換一換?”王興答說:“箱籠中帶著老爺的便衣。” 王襄想了一下,答說:“不!不能擅自更換,否則解差會受責備。” 說罷往外走去,只見孫鎮与陳和在院子里站著迎候,他那身衣服非常惹眼,陳和一見便 不安地大聲說道:“請王公更衣!” 這是免罪的表示。王襄想起無端被當作囚犯,不免有些憤慨,很想賭气不換。不過,他 為人到底忠厚,終于還是回身進去,換了便衣,方始出來。 “王公!”陳和指著孫鎮說道:“我特地陪了孫欽使來賀喜。” “賀喜?”王襄答說:“不知是何喜事?” “令媛無恙歸來是一喜;選入皇宮,更是一喜。至于我,應該致歉!”說著,陳和深深 一揖。 這前倨后恭的態度,將王襄殘余的气惱,一掃而淨,還禮答說:“不敢當,不敢當!兩 位請上坐。” “王公請上坐,”孫鎮又說:“听說令媛在此?” “是的。她是听說我檻車上路。不太放心,特意赶來見一面的。” “真正孝思不匱!可否,讓我拜見?” “言重了!”王襄向王興說道:“你去看看,請小姐出來。” 等王興一走,孫鎮与陳和又作了一番解釋。不斷致歉。 原來孫鎮當時只疑心王襄有心藏匿愛女,其情可惡,處置不免過當。此刻听說昭君露 面,并無不愿被選之意,自然而然就會想到,昭君進宮蒙寵,想起他的無禮,或會報复;那 時她怎么說,皇帝怎么听,少不得有一場大禍!因而邀了陳和一起來,名為道賀,實在是賠 罪。 王襄當然懂他的意思,反倒安慰他說:“沒有什么!沒有什么!我不介意;小女亦最明 白事理,能夠諒解二公,事出無奈。” 孫鎮与陳和都大感欣慰,相當鄭重地俯首致謝,及至仰起身子,恰好看到奉爺命出見的 昭君。孫鎮只覺眼前一亮,心頭一震。他在掖庭多年,經眼的后宮佳麗,逾千論万。而這樣 的感覺,卻還是第一次。 陳和也看傻了!心里悔恨不已,這樣的人才。豈僅秭歸第一真是天下無雙。早知如此, 應該自己上書舉荐,這絕世姿容,一入御目。必定封為皇后一人以下,所有宮眷之上的妃 子,那時皇帝垂念“荐賢”之功,昭君思量蒙寵之由,自己何愁不平步青云,飛黃騰達?只 為了王襄的那四鎰黃金,貪小失大,實在愚不可及! 不過,亡羊補牢,猶未為晚,念頭一轉,人已离席而起,迎著昭君,長揖到地。 “不敢當!”昭君從容遜避,向王襄先問一聲:“爹爹召喚女儿。” “對了!”王襄站了起來,向孫鎮說道:“小女在此,听候發落。” “王公此言,孫某惶恐無地。”孫鎮确是很惶恐,俯首說道:“种种無狀。請貴人千万 寬宥!” “‘貴人’!”昭君輕聲自念,覺得這個稱呼不可思議。 “是!入選的良家女子,暫稱貴人,不過,”孫鎮轉臉向王襄說:“令媛是真正的貴 人。絕世名媛,而況才德兼備,必蒙尊榮,可以斷言。可喜可賀!” 接著,孫鎮与陳和再次道賀。王襄少不得有几句客气話,而昭君矜持不答,告個罪又回 后面去了。 “我們也該送王公及貴人進城了。”孫鎮問陳和,“車馬可曾齊備?” “早已齊備。請問王公,是不是即時動身?” “是,是!悉遵台命。” 就這時,王家也已派人來接迎,是昭君的二哥王學,帶著兩名昭君的侍儿,另外還有一 輛帷車。這輛車,自不如陳和帶來的蒲輪安車來得舒服。因此,孫鎮為了獻殷勤,堅持讓昭 君坐公家的車。王家父女拗不過意,只好接受。 進城已經黃昏,孫鎮關照陳和親送王襄与昭君回家。其時左右鄰居,一干親友,都已得 到消息,齊集王家,一來道賀,二來探听詳情。陳和本來還想在王家作一番周旋,見此光 景,只得作罷,殷殷致別而去。 在王家,賓客去一撥來一撥,門庭如市,上燈未已,少不得還要張羅飲食。遠道慰問的 親友,變成賀客,更須安排宿處。鬧哄哄地直到三更過后,王襄夫婦方能在一起敘話。 當然,王夫人不會有笑容。長子王傳向著父親,剛脫縲紲之災,所渴望的是家人的慰 藉。母親這副神情,未免太過,所以勸慰著說:“娘,這是喜事──”一語未終,已触怒了 王夫人,接口喝斷,“什么喜事?”她說:“骨肉分离,再無見面之日,還說是喜事!你做 長兄的,天性這等涼薄,莫非竟沒有一點點手足之情?” 王傳無端挨了一頓罵,心里委屈万分,但也不敢頂嘴;昭君自是老大過意不去,急忙說 道:“娘,你老人家也別冤屈了大哥!听說我要离別膝下,大哥已哭過一場了。” “娘!”老二王學能言善道,另有一番解釋,不過他也怕挨罵,所以言之在先,“我要 說個道理你听,若是不通,等我說完了再罵,行不行?” 王夫人除了女儿以外,便愛次子,當即答說:“好!我听你說。若是花言巧語哄我,看 我擰你的嘴。” “娘,大哥說得不錯。實在是喜事!娘一心念著將來不能跟妹妹見面,這是過慮。在別 人,就像這次選上的那林、韓、趙三位,也許一人掖庭。除非有放回家的恩詔,再也不得与 家人見面,可是妹妹不同!進得宮去,皇帝不是沒有眼睛的,一見當然中意。等一封了妃 子,推恩母家,爹會封侯,娘就是呼婦。大漢朝最重外戚,那時全家搬進京去,不但娘可以 時常進宮去看妹妹,就是妹妹,一年也總有一兩次回來看看爹。這不是喜事是什么?” 這一大篇話。說得王夫人心境大變。雖不能盡祛离愁。但已不覺得這是件難堪的事,這 一下。臉上也就微有笑意了。 “話是不錯。不過,也不能太大意。以為憑自己的性情、模樣,一定就會得寵。紅花雖 好,還要綠葉扶持!”王夫人想了一下說,“老相公,我有個主意,你看使得使不得?我想 把林、韓、趙三家的女儿連他們父母一起請來。聯絡聯絡感情,將來進宮也好有個照應,你 道如何?” “當然好!”王襄答說,“我想林、韓、趙三家,一定也有這樣的意思。” 果然,到得明朝,不待王襄發柬邀請。林、韓、趙三家約齊了先來拜訪,异口同聲地表 示:一入長安,首蒙榮寵的必是昭君。到那時務必請昭君念著鄉誼,照應林采、韓文与趙 美。東西說罷,三家父母一起下拜。王襄夫婦遜謝不遑,少不得也有一番鄭重拜托的話。王 夫人看林采端庄穩重儼然大姊的模樣,格外籠絡,拉著手問長問短,一再叮囑:“你昭君妹 妹不像你懂事,脾气也嫌太剛,務必請你當自己的妹子那樣看待。”又當著昭君的面說: “你妹妹如果有什么不對的地方,你盡管說她!” 感于王夫人的誠意,林采很誠懇的答說:“照顧昭君妹妹就等于照顧我自己。” 這話說得再透徹不過,韓、趙家亦都以此語告誡愛女。見此光景,王夫人自然深感欣 慰,因而离思別恨也就比較容易排遣了。 ---------------------------------------------------- 第二章 輕舟直下,到了江陵作短暫的逗留,等各地采選的良家女子集中之后,方始轉由陸路北 上。自襄陽折往西北,出紫荊經藍田,入長安。 長安城高三丈五尺,周圍六十五里,南北形狀不同,城南是南斗,城北為北斗形,所以 有人叫長安城為斗城。 斗城中經緯各長三十二里十八斗,八街九陌、三宮、九府、三廟十二門、九市、十六 橋,帝都繁華,甲于天下。但昭君未能細細領略。安車自長安東面的青城門駛入。一直便趨 掖庭。 掖庭在未央宮,是漢初所建的三宮之一。周圍有二十八里之廣,內有殿閣三十二處,金 鋪玉戶、青瑣丹墀,富麗非凡。妃嬪所住的后宮。名為椒房殿,以花椒和泥涂壁,取其芬香 溫燥。其中共分八區,或稱殿、或稱舍,最有名的是第一區昭陽殿与第三區增成舍,玉砌朱 欄黃金檻,處處与眾不同。 掖庭就在后宮的兩翼,分東西兩處,秭歸四美,分配在東掖庭,入門之初,照例登錄, 首先上前的是韓文。 “你叫什么名字,哪里人?”管登錄的宦官問。 “我叫韓文,荊襄秭歸人。” “長得倒還文靜。”那宦官將她上下打量了一番,又問:“有什么特長?” “我會刺繡。” “那很好。深宮寂寞,不愁日子不能打發了!”宦官提高了聲音叫:“下一個。” 下一個便是趙美,自己報了姓名籍貫。不知怎么,那宦官對她的印象不好,話就不好听 了。 “名美而已!” 雖只四個字,卻讓趙美如箭穿心般難受。林采見她滿臉通紅,淚光閃現,知道她听懂了 那宦官的刻薄話,說她“名美人不美”,急忙握住她的手,投以撫慰的眼色。 “你呢?”宦官不理趙美,看著林采問:“是何名字?” “林采。雙木林,風采的采。” “風采不坏!那里人?” “我們四個,都是秭歸來的。”林采一面回答,一面回頭看著昭君。 這一下,使得原本為眾所矚目的昭君,越發吸引了所有的視線。那宦官將她從頭看到 腳,不斷地點著頭。 為了掩飾羞窘,昭君索性自己報名,“我叫王嬙。” “哪個祥?吉祥的祥?” “是女字旁,一個吝嗇的嗇字。” “這個字倒少見。” “她又叫昭君。”林采接口,“昭彰的昭,君王的君。” “這個名字好!冊籍上就登記王昭君好了。” 突如其來地插嘴,兼以聲音陰冷,昭君与林采都微一吃惊。抬眼看去,方始發現宦官身 后,高大宮門所遮蔽的陰影中站著一個又干又瘦的中年人,臉如削瓜,鷹鼻鼠眼,看上去不 似善類。但看他的服飾,听他發號施令的口气。便知他的身分不低。林采比較世故。便即報 以一笑,那人卻毫無表情,一雙眼睛只盯著昭君。 那宦官登錄了名字,便又問道:“你有什么特長?” “一無所長?” “不,不!”林采赶緊又說:“她多才多藝,能歌善舞,精于女紅,是我們秭歸的第一 美人。” “名不虛傳。”宦官指著昭君所提的布囊問:“那是什么?” “琵琶。” “琵琶!好极了,好极了。恭喜你!圣上最喜愛的樂器,就是琵琶。” 昭君誠然多才多藝,但洒掃鋪設這些收拾屋子的瑣事。在家絕少自己動手。所以一到了 被指定的住處,望著蕭然四壁,与地上雜置的箱籠,領有茫然之感。 “昭君,”出現在門口的林采,詫异地問:“你在發什么愣?” “我不知道從何措手?” “喔,”林采笑道:“你從沒有自己做過,難怪你!來,我來幫你。” 于是反客為主,一切都是林采安排,昭君反而只是听指揮、供奔走而已。 一面做事一面說閑話。林采的行李不多。老早布置好了,還去各處串門,打听到好些有 關掖庭的情形,此時一一說与昭君。其中最重要的一件是,掖庭令孫鎮調職了。 “怪不得!我老在納悶,怎么到了掖庭,是他自己所管的地方,反倒不見他的蹤影。” 昭君接著問說:“那么,新任的掖庭令是誰呢?” “就是站在大門口,陰惻惻,臉上沒有四兩肉的那個人,名叫史衡之。這個人,”林采 向窗外張望了一下,雖無人偷听,還恐隔牆有耳,特意走近昭君身邊,低聲說道:“這史衡 之陰險無比,可得當心他!” “喔,林姐姐,你必是听到什么了?” “是啊!不然我亦不好隨便冤枉一個人。据說,他原是孫鎮提拔起來的。這一次孫鎮出 使,由他代理,居然秘密地奏了一本,說孫鎮的措施如何乖方?是告到皇太后那里,皇太后 便吩咐皇上,拿孫鎮調出去管离宮。史衡之就順理成章地當上了掖庭令。” “這么說,掖庭是歸皇太后管?” “皇太后要拿權,也沒有她的辦法。”林采的興趣在談史衡之,把話題又拉了回來: “史衡之這個人,心很黑,死要紅包。” “這。我爹已經替我准備了,是十兩銀子的見面禮。” “你送十兩,我也送十兩。還有,”林采問道:“照料我們起居的傅婆婆,也該給個紅 包。你看送多少?” “至少也得五兩吧?” “好!我去通知韓文、趙美,大家送一樣的數目。” 林采一走,傅婆婆正好也來了。名為“婆婆”,實在是個中年婦人,肥大白胖,風韻猶 存,只是舉止言語,裝成老祖母的樣子,所以成了“傅婆婆”。 傅婆婆是掖庭中許多女執事之一。掖庭的房舍,千篇一律,一排一排,鱗次櫛比。每一 排中間是一條南北向的甬道,稱為“永巷”。東掖庭共有四十二條永巷。便有四十二個像傅 婆婆這樣的女執事。她們的身分不上不下,類似大戶人家的“管家婆”,權威要看主人信任 的程度而定。傅婆婆很能干,一直都受掖庭令的看重,所以在東掖庭中,是個有頭有臉的女 執事。 她的能干,當然包括知人之明在內。第一眼看到昭君,便知她在掖庭。不過如逆旅的過 客。因而特獻殷勤,來看看有什么可以爭取昭君好感的机會。 傅婆婆問長問短。殷勤得很。卻又不是沒話找話瞎敷衍。 所問的話。不是人家擔心的,便是人家有興趣的。在昭君看,世上從未有像傅婆婆這樣 善体人情的人,因而一下子就全心傾服了。 看看敷衍得夠了,傅婆婆起身說道:“王姑娘,我就住在北頭小屋。不拘時候,有事盡 管招呼我,不要怕不好意思,臉皮薄,自己吃虧。” 不說她自己愿意日夜照料。卻提出忠告,說“臉皮薄,自己吃虧”。這話在昭君听來, 親切無比,不由得便說:“傅婆婆,你請慢走!”她把本預備等林采來,一起交出去的紅包 取了出來,遞到傅婆婆手上,“這十兩銀子,煩你送給史長官。” 傅婆婆想了一下說:“好!先存在我這里。等多几個人托我,一起送上去。” “對了!托付了你,了我一件事。這五兩銀子,送你買件襖穿!” “這可是受之有愧了!我如果不收,你心里一定咕嚕。以為我嫌少。”傅婆婆很懇切地 說:“說實話,王姑娘,我指望你的,不是這么五兩銀子。這話──暫時也不必說它!反正 我領你的盛情就是。” 傅婆婆倒真的是一片好心,巴望昭君即日就能上承恩寵,很想替她在史衡之面前,重托 一托。但初想如此,再想不妥,這個新任的掖庭令,疑心病特重,必以為自己是受了昭君的 多大的好處,所以力荐,那就弄巧成拙了。 不過,她本心也真的喜愛昭君,入晚無事,又來探望。對燈獨坐,鄉思飛越的昭君,遣 愁無計。當然也歡迎有這樣一個人來閑談破悶,所以急忙起身讓坐,態度上表現得很熱烈。 “一個人在想家?” 昭君笑了,然后點點頭問:“傅婆婆怎么知道?” “這我看得多了。我也不來勸你,勸亦無用,過些日子,自然而然就好了。” “但愿‘這些日子’快快過去。” “別人不敢說,像你,這不過短短的几天。”傅婆婆說:“一出了頭。花團錦簇的日 子,即使想家也不要緊!” “怎么呢?” “那時候,你要──”傅婆婆突然問說:“王姑娘,府上還有那些人?” “爹、娘,兩個哥哥!” “都好福气。”傅婆婆脫口稱贊。 這意思是說。父母兩兄都可因她的承寵而貴盛。果能如此,自然得极大的安慰。昭君不 由得綻開了笑容。 “唉!”傅婆婆突然嘆口气,“今天我才懂了。” 昭君愕然,“傅婆婆,”她問:“何故忽發感慨?” “今天我才懂了,說什么美人一笑,能夠忘憂。果然有這樣的事。” 原來是极大的恭維!昭君又笑了:“謝謝你,傅婆婆!” “好了!我該走了,在你這里,越談越不想走,明天還有好多事呢!” 就因為傅婆婆來閑談了這片刻。激起昭君無限憧憬,很容易掩沒了鄉愁,熄燈歸寢,居 然一夜安眠。 御苑秋光,大有可觀。丹楓黃菊,疏柳高槐,說不盡的杰閣嵯峨,曲徑通幽。所苦的是 過于遼闊,從一早逛到近午,只不過經歷了三分之一。韓文比較纖弱,首先告饒了。 “三位姊姊,歇一歇吧!” “喏,”,昭君指著前面說:“那面有個亭子。” 是一座石亭,建在魚池東岸,昭君領頭到了那里。卻還余勇可賈,只在亭子外面,用根 竹枝擺弄水面,不時有受惊的五色鯉魚躍出水面。金鱗映日,一現即沒。 “昭君,”林采在喊:“請過來,我們有話說。” 昭君丟下竹枝,回到亭中。先開口的卻是韓文,“昭君姊姊,”她說:“我有個提議。 我們四個,千里迢迢到了這里,深宮寂寞,舉目無親,不如結為异姓姊妹,彼此也有個照 應。她們兩位都同意了,不知道你的意思怎么樣?” “我贊成,我贊成!”昭君笑逐顏開地,“這可是太有趣了。” “既然大家都同意,我們先來敘一敘長幼。”韓文自陳:“我今年十八。” “我也是十八。”昭君說。 “巧了!已經三個十八了!”林采問趙美:“你呢?” “十七。” “那你最小。”韓文笑道:“未有大姊,先有小妹。” “大姊恐怕是我了。”林采說:“我的生日大,是人日。” “人日是正月初七。”韓文說:“我是重陽生日。” “次序都定了。”昭君指著林采說:“大姊!”然后手指自己,“我与百花同日生,二 月十二,居次。” 于是趙美起身,盈盈下拜:“大姊、二姊、三姊,小妹拜見。” “小妹,慢慢!”林采以大姊的身分阻攔,“稱呼雖定了,總還得在神前盟個誓,結義 是件很鄭重的事。” 這卻是個難題,宮中何來神祠?面面相覷,都有些發楞。 畢竟還是昭君有主意:“大姊,人之相知,貴相知心,千金一諾,生死以之,原不在表 面儀文。”她指亭外挺立的蒼松說:“三位姊妹看那株老松,經年長青,就如我們姊妹四個 的情誼,始終不改。不如撮土為香,各表心期,就請‘十八公’作我們异姓姊妹,禍福同當 的一個見証。” 話還未畢,其余三姊妹已紛紛撫掌稱善。于是由林采領頭,出了亭子,對著那株夭矯的 老松,面北依序排成一排,便待下拜。 “二妹,”林采說道:“索性再費你的心,擬几句盟話,等大家祝禱時,念一念。” “大姊吩咐,勉力從命,只怕詞不達意。” “原是一片心。”韓接口說道:“二姊只把我們大家的誠意,代為祝告上蒼就可以 了。” 昭君點點頭,打了個腹稿。等四姊妹一起跪下,依序自己報名以后,朗朗念道:“少同 鄉里,長入深宮;愿結姊妹,言出由衷;自今以后,禍福相共;若違盟誓,不得善終!” 念罷,四人一起頓首。然后到亭子里,又按長幼分別行禮。林采少不得還有几句勉勵的 話,她說一句,大家應一句。 各人都覺得就此片刻之間,對另外三人平添了好些關切之情。 入夜,傅婆婆來訪昭君,見林采、韓文、趙美都在,便即笑道:“恭喜,恭喜!听說你 們四位結拜成姊妹,那位是大姊啊?” “你看呢?”趙美反問。 傅婆婆一個個看過來,指著林采說:“想來林姑娘居長!” 大家都笑了。笑停了,林采問道:“傅婆婆,你看我像做大姊的樣子?” “像!像!”傅婆婆靈机一動,有件事正愁無法向昭君啟齒,難得她有個“大姊”,便 即說道:“林姑娘,既然你是大姊,我有件事想私下跟你談一談。” 听她話中有“私下”二字,林采便點點頭,向傅婆婆使個眼色,領她到自己屋中去談。 “林姑娘,有件事,我很為難,只好跟你商量。” “好,你說!” “掖庭令史長官看中了昭君姑娘那雙玉鐲,叫我來要,我實在說不出口。林姑娘,”傅 婆婆央求著:“這件事拜托了你,行不行?” 林采頗感意外,沉吟了一會答說:“行是行,不過人家肯不肯可不敢說。” “最好、最好昭君姑娘肯答應。” “我且跟她談了再說,”“那,”傅婆婆歉然地說:“史長官等著回話,能不能麻煩林 姑娘就去一趟?我在外面等信。” 林采點點頭,掉身而去。一路走,一路思索,重回昭君屋里。三個妹妹一齊望著她,眼 中都是詢問的神色。 林采立即有所警覺,自己做大姊的應該開誠布公,爽朗坦率。如今雖是昭君個人的事, 都無須私下談論,否則會引起不必要的誤會。 于是她說:“二妹,傅婆婆來說,掖庭令史長官很中意你腕上的那只鐲子,希望你能割 愛。” 昭君還未回答,性情爽直的韓文先就罵了:“這個人怎么這么不要臉!” “輕點、輕點!”林采急忙喝阻。接著又向昭君說道:“二妹,這只玉鐲很珍貴,不 過,總是身外之物,不如就割愛了吧!我想,你將來不知道會有多少珍貴首飾。” “是啊!”趙美接口:“二姊,你就慷慨點儿吧!” “大姊、四妹,”昭君立即回答:“我不是小气的人,不過,要我別樣首飾,可以奉 送。這只玉鐲,實有不便,一則是家傳之物,二則家母再三囑咐,見了這只鐲子,如同見她 老人家的面。大家請想,這,我怎么能割得下這份愛?” “原來有這些道理在內,”林采立即改變了態度,毫無猶豫地說:“那自然要保留。” 趙美為人懦弱怕事,怯怯地說:“找樣別的東西送他吧!” “好!”昭君慨然答應:“我來找。” “現成就有。”趙美指著昭君腰帶上的玉佩說:“這塊玉也不坏,送他也不算薄了。” “那怎么行!”韓文表示反對,“環佩隨身之物,怎么可以隨便送給臭男人?” “那,”趙美問:“怎么辦呢?公然拒絕不大好吧?” “不如再送他十兩銀子算了。” “大姊,”昭君取決于林采:“你看呢!” “也只好這樣了。” 于是昭君又包了十兩銀子,托林采交給傅婆婆。轉送史衡之。 林采攜著銀子走出門外,便是一條長長的永巷。所謂“穿堂風”格外厲害,不由得打了 個寒噤。不過頭腦卻反清醒了,心想:昭君腕上的那只鐲子,是上好的綠玉,通体晶瑩,十 分珍貴。史衡之祈求是如此之奢,十兩銀子怎么搪塞得過去? 這樣想著,腳步不由得慢了下來。但不容她多作考慮,傅婆婆已經迎了上來,只能陪著 先回自己屋中再說。 “不成功?”傅婆婆看著她的臉色問。 “是的!”林采答說:“人家有人家的難處。” 听完林采所轉述的,昭君不能割愛的緣故,傅婆婆亦覺得不便強人所難。不過,她与林 采的想法相同,認為十兩銀子搪塞不過去。 “林姑娘。”她說:“我倒不是怕在史長官面前不好交差,我是為昭君設想。來日方 長,不要一上來就得罪了長官。” “我也是這個意思,如今只有另想辦法。”林采想了一下說:“我倒有兩樣首飾,替她 送了吧!” 林采開箱取出一個錦盒,打開來看,里面一支“金步搖”,一雙碧玉耳環。玉色比昭君 的鐲子淡得多,又是小件,价值當然無法相提并論,但亦算是珍飾了。 “林姑娘,你這又何必?替人家送了,你自己戴什么?” “那就不管它了!誰叫我是大姊呢?” “林姑娘,你倒真夠義气。”傅婆婆想了一下說:“好吧! 等有机會我告訴昭君,好讓她將來補報你。” “不必,不必!傅婆婆,”林采亂搖著手,“多謝你的好意,說穿了就不值錢了!還有 句話,在史長官面前,千万不能說破,這兩樣東西是我的。” “我懂,你不必管,我不會魯莽的。” 說完,傅婆婆就走了。 ---------------------------------------------------- 第三章 史衡之的臉色很不好看。望著案上的兩樣首飾,十兩銀子,几次想說一句:“拿走! 誰稀罕她這些東西。”但終于忍住了。 忍耐的原因,只有一個:不敢過分得罪昭君。若是退了回去,未免太不給面子。此時雖 可使昭君有所畏懼,甚至還會將玉鐲割愛,可是她心里一定記恨著!一旦承恩得寵,在枕邊 告上一狀,那時只怕有人頭落地! “長官!”傅婆婆勸說:“昭君倒不是小气的人,實在──”“別說了!”史衡之揮一 揮手,“我是看你的份上,不然我就要扔出去了!罷,罷,她不痛快,我就有讓她不痛快的 時候,這十兩銀子,你拿去花吧!” “效勞不周,不敢領長官的賞。” 不愿領賞,就該告辭,卻又不走。史衡之不免奇怪,定睛看時,她臉上是有話想說的神 气,便即問道:“還有什么事?” “長官,那昭君為人很識大体,決不是借故推托,請長官不要生她的气。” “咦!”史衡之越覺不解:“你為什么拼命替她說話?” 傅婆婆停了一下,率直答說:“無非圖個將來,眼前多留點情面在那里。” 史衡之覺得她這句話意味深長,沉默了一會答說:“我亦不致于毀了她的一生。不過, 還是我剛才的那句話,不能讓她太痛快。” 史衡之的气量狹窄,几乎睚 之怨必報。傅婆婆心知再勸不但無益,而且可能引起誤 會,更為不妙,所以默默退出。 心里卻不斷地在思索,不知史衡之會如何地讓昭君“不痛快”? 三更已過,東西掖庭,都已重門深鎖。史衡之正將入寢,突然听得銅鈴振響,急忙奔了 出去──這是宣旨的信號,皇帝不知又從“圖冊”上選中了什么人了。 掖庭的大門上另外開一道小門,打開一看,外面是皇帝貼身使喚的小黃門周祥。 “請進來!” “不必了!”周祥問道:“荊襄選來的美女,可有一個叫王昭君的?” “有啊。” “奉旨宣召。你馬上送到寢宮來吧!” 說罷,周祥提著燈籠,便待轉身而去。 “慢慢,慢慢!”史衡之一把拉住他說:“王昭君水土不服,精神不佳,這還不去說 它,并且身上長了惡瘡。怎么進御?” “長了惡瘡!”周祥詫异:“是何惡瘡?” “現在還不知道。只是指縫間流水。” 周祥不由得緊皺雙眉,“怎么長了這种瘡!”他說:“那是疥疾。” “你如果不信,自己去看看。” “不必,不必!”周祥亂搖著手,“疥疾是要過人的。你也得當心。” “是!明天我就把她隔离開來,今天就煩你据實覆奏吧!” 周祥一面答應,一面提著宮燈回寢宮去覆命,心里卻頗為昭君痛惜,錯過了難得的承恩 机會。 皇帝當然也覺得掃興。他是召見孫鎮時,听說荊襄有此佳麗,出落得風華絕代,倒要看 看是怎么個与眾不同?如今听說王昭君長了惡瘡,不免亦有一番怜惜之意。隨即吩咐周祥, 傳諭史衡之通知御醫,悉心診治,務期痊可。 剛剛別去的林采,忽又回到昭君屋中。她滿臉怒容,倒讓昭君一惊,少不得動問緣故。 “大姐,”她問:“你不說跟四妹約好,到御苑去釣魚的嗎?” “是啊,只為听來一個消息,气得我什么興致都沒有了! 二妹,我告訴你一件事──”語聲突然停頓,為的是掖庭中的房舍鱗次櫛比,隔牆每每 有耳。而且鎮日無事,有人專以“听壁腳”作為消遣。所以林采必須先到屋外,看清楚沒有 人偷听,才敢細說。 “昨天晚上,皇上派人到這里。指名宣召你到寢殿,你道史衡之怎么對人家說?” 一听“寢殿”二字,昭君頗覺臉上發燒,忸怩地說:“人心難測,我怎么猜得到?” “一點不錯,人心難測,說起來真气人,簡直是狼心狗肺,史衡之說你長了惡瘡,近不 得皇上。” “這,這個謊,也未免編得太离奇了!”昭君越發臉紅如火,卻不是害羞,是因為無端 受此中傷,气惱使然。 “小人無所不用其极!二妹,你要當心,更要忍耐。俗語說得好:‘君子報仇,三年不 晚’,到有一天你能見著皇上了,別忘了狠狠地奏他一本,要為這里姐妹除害。” “是!”昭君答說:“只要我能有進言的机會。” “你一定有的──”林采還待再言,卻為昭君的眼色攔住,因為傅婆婆正從窗外經過。 “兩位姑娘都在這里,再好不過。”傅婆婆一進門就說:“史長官讓我來通知,后天一 早,請大家都到大廳里去,有畫工來畫圖。” “畫圖!”林采問說:“畫什么圖?” “怎么,林姑娘,你還不知道這個規矩?” “什么規矩,我們全不知道。” 原來后宮佳麗之中,皇帝不能遍閱親選,因而定一個規矩,各方良家女子,選入掖庭, 皆由畫工作圖繪像,每人一幅,注明年籍特長。皇帝閑時瀏覽,在圖冊中看中意了方始降旨 宣召。 听傅婆婆講了這個聞所未聞的規矩,昭君覺得新鮮而已,林采卻深為注意,以相當認真 的語气問說:“傅婆婆,照此看來,這件事很要緊羅!” “那還用說?”傅婆婆還得一處處去通知,站起身來就走了。 “二妹,二妹!”林采极興奮地:“說到机會,机會就到。 這畫圖的規矩,不知是誰想出來的?太好,太好了!” 林采盛贊這個規矩合理。認為有此一法,天生麗質,不愁埋沒。彩筆為媒,胜似旁人任 意雌黃。又說三千寵愛,必萃于昭君一身,實在可喜可賀之至。 一番恭維,說得昭君忸怩不安,“大姊,”她真的有些疑心,“莫非你在取笑?” “自己姊妹,我怎會取笑。真的,二妹。”林采很認真地說:“到后天你得著意修飾, 不可馬虎。還有,對畫工也要謙虛些,年長喊伯伯,年輕喊叔叔。有道是‘謙受益,滿招 損’,口角春風,只顯得你有修養,性情好,何樂不為?” “是!”昭君是誠懇受教的神態,“我一定記著大姊的話。” 京城中畫工甚多。善畫人物的,都在掌管宮廷事務的少府衙門登記,以便征召。為新選 來的后宮女子畫像,自然要征選畫工,這是個頗有油水的好差使,所以自問具備入選資格 的,早都在留意這件事了。 有個畫工叫毛延壽,是他們這一行的佼佼者,只是人緣不好,常受排擠。得知甄選畫工 的消息,派他一個徒弟楊必顯,走了中書令石顯的門路,總算入選了。 入選的一共四個人,到期至掖庭報到,謁見史衡之。寒暄既罷,談入正題。史衡之告訴 他們,需要畫圖的美人,一共七十二名,每人分配十八名,仍照慣例,以拈鬮為憑。問大家 意下如何? “自然以史長官的意思為意思。”毛延壽代表他的同行回答。 “既無异議。便動起手來。各位請!” 東掖庭大廳中,七十二美人一個不缺。三三兩兩,各自找相熟的姊妹在一起輕聲議論, 表面閑逸,內心緊張。難得有几個從容自在的,而昭君就是這難得的几個中的一個。 “二妹,”林采一拉她的衣袖,“你看,大家都矚目的是你。” “輕點!”昭君急忙阻攔,“叫人听見了,多不好意思!” 不獨掖庭同伴,朝夕相見而仍不免注目。四畫工乍睹顏色,更是不約而同地將視線集中 在昭君身上。這壓力就太重了。昭君此時心里只有一個念頭,躲開那許多雙眼睛! 于是腳下不自覺地移動了。往后一縮,轉個身便是一道門,等她到得門外,林采發覺來 追,昭君已是頭也不回地,一直奔回自己臥室。口中喘气,心頭卻覺得輕松了。 過不多久,門外出現了傅婆婆,臉上浮著笑容,而腳步卻很從容,一面踏進來,一面說 道:“王姑娘,真巧,拈鬮第一個就拈到你。恭喜、恭喜!” “傅婆婆,”昭君接口問道:“喜從何來?” “中采啊!第一個就拈到,豈非奪魁的吉兆。” “多謝關愛。”昭君笑道:“這也是無憑的事。” “哪個說無憑。王姑娘,以你的容貌,加上毛司務的那枝筆,怕不是皇上一見就會忙不 迭地來宣召。不過,王姑娘,那毛延壽的手段很高,心也很黑。你還得送一份重禮才好。昭 君愕然,而且心里很厭惡,脫口答說:“那不是賄賂嗎?” “是人情。” “人情也罷,賄賂也罷,我看不必。” “一定要送的。” 昭君覺得不必与她多作爭辯,微笑說道:“多謝你關切,傅婆婆!” 見此光景,傅婆婆大為不悅。一番好意,落得這么一個結果,仿佛疑心她從中搗鬼想好 處似地,未免于心不甘。 “好吧!”她板著臉說:“反正我的心盡到了,听不听在你。” 說罷,立即掉身而去。 昭君知道自己應付得不得當,無端又得罪了一個人,心里很不是味道。嘆口气,懶懶地 坐了下來,不由地想到父親常說的一句話:做事容易做人難! 茫然地胡亂想著,不知過了多少時候,听得永巷中人聲雜沓,都從大廳回來了。這是怎 么回事?正想去打听一下,三姐妹聯翩而至,告訴她說,因為拈鬮耽誤了功夫,毛延壽提 議,改從第二天起,正式開始作畫。 “其實另有作用。”韓文不屑地說:“要人的紅包,總也得給人送紅包的時間!” “不送呢?”昭君問了一句。 “那亦是可想而知的,不送就亂畫。” “隨他亂畫去!” 林采听出話中有因,立即問說:“二妹,莫非毛延壽已經來跟你要紅包了?” 昭君點點頭,將傅婆婆所說的話,以及她的答覆,原原本本說了一遍。承認傅婆婆是出 于善意,不過她不愿意這么做。 于是三姊妹紛紛表示意見。趙美只是忠厚老實,并無主張,有主張的是林采与韓文。 “我贊成二姊的態度。”韓文說:“如果是這樣進身,与自己去托媒人,有何兩樣? 羞死人了!” “話不是這么說。凡事要講實在!”林采特地聲明:“我并不說畫工能對二妹有什么幫 助。只是希望不要因此而生阻力。 現在什么都是假的,唯有盡力讓二妹得以早承恩寵,在皇上面前有進言的机會,那時 候,掖庭之中的一切黑幕,才有掃除的可能。” 這話打動了嫉惡如仇的韓文的心,反過來支持林采,去勸昭君:“二姊,為了這一點, 倒不妨權從。你的品貌才藝。 原本出類撥萃,必蒙寵召。如今只希望毛延壽把你的真相畫出來,并非以假為美。你亦 不必介意。” 三姊妹站在一條線上了!昭君覺得勢孤不敵,而內心總以為這樣做法,即令奉召承寵, 究不知是自己的顏色過人,還是毛延壽筆下的功勞,因而万分不愿。只是講理講不通,必得 另外找個理由推托。 想一想有了主意,“大姊,”她說:“實不相瞞,我此刻除了腕上的一雙鐲子,別無長 物,拿什么送毛延壽?” “原來如此,我自有道理。” 林采未曾明說,作何道理,昭君也就不便多問。到得夜來,三姐妹又連袂來訪。林采取 出一個絹包,內中是四樣首飾。 “二妹,這是我們三個緩急相共的一點意思,以此作為送毛延壽的禮物,你道如何?” 昭君感動不已。但說身無長物,原是托詞,果真收受了,自己還有些首飾就再也不能穿 戴了。否則,豈不為姐妹所笑,疑心她是在用手腕,將對毛延壽的賄賂,轉嫁到他人頭上? “大姊、三妹、四妹,對我這樣愛護,真是感激不盡。不過,盛意實在不辜負了。” 昭君停了一下說:“香溪上流的深山空谷中,每有幽蘭,高洁之致,令人愛慕,我不自 量愿以自擬。若說以行賄而得蒙寵召,實所恥為。如果毛延壽刻意求工,把我畫得格外好, 那就是欺騙皇上。同時對其他姊妹來說,這也好像不大公平。總之,我不能不請罪,是我太 不識抬舉。”說著,居然真的拜了下去。 即令如此,也不能消釋三姊妹對她的不滿。“人各有志,不能相強。”林采淡淡地說: “就算是姊妹,亦不例外!” “大姊這話,真叫我無地自容了!”昭君滿臉漲得通紅,是异常惶恐的神气,“既然這 樣,我依從大姊跟兩位妹妹的意思就是。” 這一下,讓林采覺得自己態度過分了。韓文亦有同感,便即說道:“不可以讓二姊委 屈!” “是啊!”趙美接口:“二姊本來就長得姿容絕世,就算毛延壽畫得坏,也坏不到那里 去。” 听韓、趙二人這樣說,林采就有話也只好咽回去了。 傅婆婆辦事很勤快,受了毛延壽的委托。當天就一一說到。二十四個人收了十九份禮, 匯齊了親自送到毛家,交代清楚。 “辛苦,辛苦!”毛延壽轉臉說道:“徒儿,你把名單拿來,對一對看,倒是哪五個人 不賣帳?” 等他的徒弟楊必顯將名單一時,第一個就發覺昭君未曾送禮。 “話我可替你說到了。”傅婆婆特意聲明:“也勸了她了,無奈她一毛不拔,我亦不能 勉強她。” “她敢一毛不拔?”毛延壽冷笑:“明天看我拔她的毛!” “那是你自己的事!毛司務,我可要告辭了。” 這是提醒他應該分配自己該得的一份。毛延壽不敢怠慢,丟下名單,將傅婆婆打發走 了,余怒依然不息。 “別的都還罷了,只不過自覺生得丑,就筆下幫她的忙,也好不到那里去,索性省了這 份禮。唯獨這王昭君惡,自恃‘秭歸第一美人’,一毛不拔!哼,”毛延壽咬牙切齒地說: “徒儿,你看為師的手段,不把她打入冷宮,万劫不复,我把毛字倒過來寫。” “師父,”楊必顯勸慰著說:“也許是在籌措一份重禮,時間上來不及。師父倒不宜造 次行事。” 毛延壽想了一下,深深點頭,“言之有理!”他說:“明天見机行事。” ---------------------------------------------------- 第四章 拈鬮第一個拈到,畫卻不必第一個先畫。昭君為了眾目所集,不免難堪,直到近午時 分,方到掖庭大廳。 其時毛延壽剛替一個叫孟玉的畫好像。本來是平庸的姿色,只為送了一份重禮,毛延壽 著意描寫,眼睛小了改大,眉毛粗了改細,嘴唇厚了改薄,卻又配搭得十分勻稱。因而連孟 玉自己都不認得自己了。 “怎么樣?”毛延壽指著畫幅,得意地問。 “太好了!毛司務,畫得真好。”孟玉喜逐顏開,笑得眼睛咪成兩條縫,“我真不知道 該怎么說了!” “你應該說,我是你的重生父母。” “重生父母?”孟玉愕然,笑容不自覺地收斂了,“這是什么話?” “什么話?丹青古‘畫’!孟玉,我給了你一張漂亮臉蛋儿,豈不是你的重生父母?” “啐!”孟玉惱了,沉下臉來罵道:“狗嘴出不了象牙!真該拔你的毛。” 毛延壽嘴皮子一向刻薄,而臉皮很厚。挨了罵,依然不以為意。抬眼一看,發現昭君, 隨即呼名招手,讓她對面坐下。 毛延壽雙目灼灼地端詳了半天,翹著大姆指說:“名不虛傳,果然是罕見的國色。” 昭君記著林采的告誡:“謙受益,滿招損”,隨即欠一欠身子答說:“謬獎,不敢 當。” “當之無愧!依我看,豈僅秭歸第一,真是天下第一美人。” “毛司務在取笑了。” “奉旨畫像,何敢玩笑?”毛延壽突然一本正經地,“請把頭抬起來些。” “是!” “略帶些笑容。” 昭君放松了臉上的肌肉,唇角微綻,隨即出現了极自然的微笑。毛延壽聚精會神地凝視 了一會,方始在絹上著墨。 “老夫畫人先畫鼻,”他一面畫,一面朗聲說道:“天子看人先看圖。” 這話讓林采听到了,不免替昭君擔心。因為這是暗示他的筆底,可以決定昭君的榮辱。 圖像不佳,天子就不必看人了! “總算完工了!王昭君,你看!” 听他的話,昭君便有意外之感,居然肯以圖相示,倒要細看一看。等他將圖倒轉過來 時,意外之感更甚,不由得喜滋滋回頭招一招手:“大姊,你們來看。” 二姊妹一齊奔到昭君身后,四雙眼睛,都為毛延壽的畫筆所吸引住了。絹本上的昭君, 丰神絕世,栩栩如生;尤其是扑人有股生動秀逸之气,是畫家之畫,非匠人之筆。 “二妹,你該謝謝毛司務才是!” “是!”昭君心誠悅服地盈盈下拜:“多謝毛司務彩筆傳神。” “豈敢,豈敢!”毛延壽還著禮說:“這是老夫生平得意之作。一呈御覽,必蒙寵召。 可喜,可賀!” 昭君不便答言,只是矜持地微笑著。林采便替她交代了兩句門面話,方始高高興興地相 偕离去。 到了晚上,大家又聚集在昭君室中,談論白天畫像之事。 林采自道在自己被畫的那好半天功夫,是在受罪。因為她一直在擔心,怕毛延壽會將昭 君畫得不堪入目,一顆心就像熱鍋上的螞蟻那樣,不能宁貼。 韓文的感想不同,“我心里一直在想,”她說:“如果毛延壽敢將二姊畫成一個丑八 怪,我非一口唾沫吐在他臉上不可!” “大概毛延壽也知道三姊潑辣,”趙美開玩笑地說:“所以不敢那樣子卑鄙。” “話說回來,世上是非難定!多說毛延壽如何如何,看起來人言亦不可盡信。”林采停 了一下又說:“只不知二妹這幅像,呈到御前,會怎么樣?” “那還不是可想而知的,立即宣召,從此再不會到掖庭來了。” “三妹,你休如此說!”昭君急忙表明心跡,“倘如大家所期待的那樣,我一定不負金 蘭結義之恩。三妹,你信不信?” “信!信!”韓文歉然解釋:“二姊,你誤會了,我不是說你會忘記我們,我是說,你 一承恩寵,有了封號,自然住在椒宮,怎么還會回到掖庭來?” 這一說,昭君方始釋然。等三姊妹离去以后,燈下獨坐,思緒悠悠。想到羅襦乍解,初 承雨露的光景,臉上不由得發熱了。 也不知過了多少時候,听得門上剝啄作響,定定神問一聲:“哪位?” “是我!王姑娘你睡了不曾?” 是傅婆婆聲音,昭君便去開了門,讓她入內坐下,隨口問道:“三更過了吧?” “四更都過了!我睡不著,有句話非來告訴你不可。” “是!請說。” “你看毛司務這個人怎么樣?” “是個大大的好人!”昭君答說:“前兩天倒似乎冤枉了他。” “冤枉他?一點不冤枉!若說毛延壽是好人,世上就沒有坏人了!” “何出此言?”昭君不但不解,而且不信,“傅婆婆,你這話我不明白!毛延壽替我畫 圖,十分用心,畫得相當傳神,姐妹們莫不稱贊。真看不出來,哪里有藏奸使坏之處?” “他藏奸使坏,能讓你們几位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的姑娘們看出來,他還叫毛延壽?” “話不是這么說!傅婆婆,你倒說個道理我听。” 那語气竟像是在替毛延壽辯護,傅婆婆嘆口气說:“唉! 姑娘,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毛延壽就像奸刁的饞貓一樣,偷了魚腥吃,嘴上連油跡 都沒有。你倒想,當著那么多人,他把天仙美女,畫成羅剎夜叉,不就是明明自己招供,索 賄不成,昧著良心胡來?且不說別人,史長官先就會拿住他的短處,跟他算帳。他吃得消 嗎?” “可是,圖已經畫成了啊!” “恪@X媚錚弔h蒙擔≡趺戳筒揮打h枷氬煌 克偌恍a 伊 Q環‾走T 昭君愕然:“有這樣的事?” “一定的!”傅婆婆說:“我勸姑娘,趁現在還來得及挽救。” 昭君不答。心里七上八下地,始終不能判斷傅婆婆的話,有几分可信。 “話說出來了,我睡得著了!”傅婆婆自語著,悄悄起身而去。 昭君一夜不曾睡著,而毛延壽師徒這一夜根本不曾睡。到得曙色已透,楊必顯可支持不 住了。 “師父,馬上天就大亮了!這時候不來,我看不會來了。” “气死我也!”毛延壽切齒罵道:“真正是不識抬舉,不知眉高眼低的蠢貨!” “聰明面孔笨肚腸。”楊必顯打個呵欠,“師父,請安置吧!” 毛延壽不理他的話,“什么聰明面孔?”他取過昭君的畫像,越看越有气,邪惡地獰笑 著:“王昭君,你自以為美是不是?我替你添點麻子長點毛!” 一面說,一面取筆在手,在畫像臉上,信手亂點,嘴上畫兩撇胡子,最后畫個大叉,將 畫像拋得遠遠地。 “去你媽的!”毛延壽突然想起,重新將畫撿了起來,略一端詳,回身喊道:“徒儿, 你來畫一張!照這樣子,臉的橫里加寬,顴骨畫高,眼小眉低嘴闊就行了。” “是!”楊必顯說:“這會儿精神不濟,恐怕畫不好──”“用不著花精神,隨便畫好 了。不過也不忙,睡一覺起來再動手。” 到得下午,楊必顯照他師父的意思,將王昭君畫成庸脂俗粉的模樣。毛延壽表示滿意, 不過不得不加點工,看准部位,在畫像左右眉上,各加了一個黑點,方始連同其他圖像,一 起送入宮中。 在圖冊上翻到王昭君這一頁,皇帝不由得怀疑。記住的特長是:“多才多藝、善音樂、 琵琶尤為精妙”。而容貌卻頗不高明。向來選采良家女子入后,才貌又全,固為上選;有貌 無才,亦可充數;至于才丰貌嗇,則每在摒棄之列。他不知道王昭君何以能夠入選? 要打破這個疑團,最直截了當的辦法是,宣王昭君來看一看、問一問。但皇帝不愿意這 么做,因為這一來會引起誤會,既召复又遣回,王昭君竹籃打水一場空,回到掖庭,必受姊 妹們的嘲笑,亦覺于心不忍。 還有一個辦法,出于周祥的建議,召毛延壽來問一回王昭君的顏色。皇帝接納了。 “這秭歸女子王昭君的像,是你畫的嗎?” 成竹在胸的毛延壽,平靜地答一聲:“是!” “面對面畫圖,這王昭君,你當然看得很仔細羅?” “是。” “她的容貌到底如何?” “啟奏皇上,”毛延壽不慌不忙地說:“許臣直言,臣才敢回奏。” “當然,我問你,就是要你說實話。” “是。”毛延壽緊接著說:“請皇上先莫問容貌,這王昭君曾經長過兩粒痣,可不大 好。” “喔,”皇帝細看一看圖像,“是有兩粒痣,一粒長在右眼角上,一粒長在左眉之 上。” “是!”毛延壽手指自己的左眉上方,“這個部位,名為‘輔角’,如果長痣,名為 ‘淫痣’。” 皇帝悚然動容地問:“是貞淫的淫嗎?” “是。”毛延壽清清楚楚地說:“如果男子長淫痣,必是凶暴刁頑,奸險欺詐,使酒好 色之徒;若是女子長這粒痣,就不用說了,水性楊花,難偕白首。” 皇帝大為皺眉,看一看又問:“那么,右眼上的這粒痣呢?” “這粒痣就更不好了,名為“白虎痣!’”青龍主吉,白虎主凶。可是主凶到如何程度 呢?皇帝還未發問,毛延壽已先意承旨地作了解釋。 “皇上圣明,婦女長了白虎痣主刑克,近之大凶!越疏遠越好。” 听得這話,皇帝急急掩圖,神色間似有余悸。當然一切都不問了。 ---------------------------------------------------- 第五章 轉眼過了年,京城里來了好些胡人,是為呼韓邪單于打前站的。 這些胡人來自塞外──秦亡以后,匈奴大興,南侵中原。 高祖曾經領兵親征,哪知被困在雁門關外的平城地方,七天之久。幸虧扈從的有個足智 多謀的陳平,竟能讓高祖安然脫險。此為陳平一生七秘計之一,說起來不大光彩,是走了內 線,倒用一條美人計。 匈奴的酋長稱為“單于”,單于之妻,稱為“閼氏”。陳平就是在閼氏身上打的主意。 他命畫工畫了一幅絕色美女圖,故意派人持著這幅圖到閼氏那里去告密,說是“漢朝有 這樣一個美人,如今因為皇帝困急,打算把這個美人,送給單于,以求和解。” 閼氏心想,這個漢家美人一來,自己就會失寵。如果能讓漢主脫困,這個美人當然留著 自己享用,何必送人?東西因此閼氏跟他的丈夫,名叫冒頓的單于說:“從來兩王不相困。 單于雖然得了漢家的土地,但未必能吞并得下。且漢王能得天下,亦有神靈呵護。請單于多 多考慮。”于是冒頓單于解圍一角。适逢大霧,陳平以強弓硬矢為前驅,竟能強行突圍脫 困。從此漢朝對匈奴采取和親的政策,一直到雄才大略的武帝即位,方始對匈再度用兵,深 入窮追二十余年,匈奴大以為患,便倒過來想以和親作為修好之計。呼韓邪此行的目的,亦 即在此。 這呼韓邪單于是漢朝扶植的。當初匈奴五單于內訌,呼韓邪投降漢朝。當今皇帝特遣大 將甘延壽、陳湯,領兵四万,遠出漢北,大破呼韓邪單于的死對頭郅支單于。這是三年前的 事。 因此,呼韓邪上書請求入朝,以盡藩臣之禮。皇帝下詔嘉許。特派中書令石顯,大鴻臚 馮野王,負責接待。 這石顯是個宦官,在先朝便掌管樞密要件。只是宣帝精明強干,所以陰險而有才的石 顯,不敢為非作歹。當今皇帝柔懦不似宣帝,石顯既得寵,便把持權勢,培養羽翼,成了一 名權臣。亦就因為這個緣故,呼韓邪一到京便先去拜訪石顯。 當然,一份見面禮是少不得的,而且禮還很重,從輕裘肥馬,到珍貴的藥材,凡是塞外 的名產,應有盡有。因此,石顯在感激之余,不免有些擔心。呼韓邪厚饋如此,必有什么事 委托,倘或辦不到,如之奈何? 見了面,彼此自是親熱非凡。看看應該說的客气話都說完了,呼韓邪卻仍無告辭之意, 石顯便忍不住動問:“特承單于枉駕見訪,必有所謂?叨在愛末,盡請吩咐。只要辦得到 的,無不盡心。” “正是有件事要拜托石中書。”呼韓邪轉面關照:“胡里圖,你跟石中書說一說。” 這個胡里圖是呼韓邪的心腹大將,生長在胡漢雜處的邊疆,不但說得一口极好的漢語, 并且知書識字,文質彬彬,不像一個武夫,此時欠一欠身子說:“單于有件小事──”那知 平時极擅詞令的人,這會儿卻是一開口便錯了。魯莽的呼韓邪大喝一聲:“什么小事!” “喔,喔,”胡里圖急忙改口:“是件大事,婚姻大事!” “婚姻大事?”石顯問道:“是哪位的婚姻大事?” “自然是我家單于的。”胡里圖說:“我家閼氏,去年秋天去世。這位閼氏,地位最 高,猶如漢家的元配正室。單于決意要覓一位才德俱備的賢媛,補這位閼氏的缺。久聞當今 公主,幽嫻貞靜。我家單于,愿作漢家女婿。倘蒙皇上許婚,愿以寶馬香車,迎歸塞外,以 期兩國和好,永息干戈。” 石顯听罷,吸口气說:“原來如此!” “石中書,”呼韓邪自己也說:“這件大事,要靠你幫忙羅!” “單于委囑,敢不盡力!但恐力不從心!” “別客气,塞外人人知道,漢家天子面前有個石中書,一把抓!”呼韓邪接著喊一聲: “胡里圖!把那玩意拿出來。” 胡里圖取出來一個鹿皮囊,又跟石家要來一個黑漆盤,解開皮繩,傾囊一倒,只見几大 粒晶瑩圓潤的明珠,在黑漆盤中流走不定,直如一團霞光,令人不敢逼視。 “石中書,請收了!這都是你的。” 石顯又惊又喜,但卻不敢收受,搖著手說:“已承厚貺,又何敢當此重賞?何況,無功 不受祿!” “對了!無功不受祿。”呼韓邪的話說得很率直:“這是謝媒的禮!” 這一說,石顯更要辭謝,“是,是!”他說:“得能做成這頭媒,誠為石顯的榮幸。不 過,要等媒做成功了,才敢領賞。” 呼韓邪粗中有細,心知一定要當作一筆交易來辦,收了禮,就得拍胸擔保,事必有成, 是強人所難。實際上是,事之成否,全系于石顯之肯不肯全力以赴?為今之計,只要石顯見 情,其他都可不問。 “石中書,笑話,笑話!”他的机變亦很快,拍著石顯的背說:“你我至交,腦袋都可 以相共,何在乎身外之物?我是說笑話的,你千万不能認真。和親成不成,是另外一件事。 即或不成,我還是感激你的。而況除了這件事以外,我要請你幫忙的地方還很多,几顆 珠子算得了什么?你收下來賞人吧!” 這番話有些雜亂無章,但亂中有不亂之意在。石顯是真心接納,即或這一次事与愿違, 以后也還可以補他的情。 想到這里,覺得如再推辭,就顯得自己有了成見,不愿深交。或者以為和親之事必不可 行,因而節外生枝,生出其他無謂的誤會。然則,于私于公,豈非兩皆失策? 于是,他很誠懇地答說:“單于,我們有句成語,叫做‘恭敬不如從命’。我顏拜受 厚賜,只為來日方長,不爭一時。” 這話可不大妙。不過話已說在前面,不能不做出很漂亮的樣子,“原是,原是!”他 說:“交朋友的日子長得很!” “是!”石顯凝神靜思了一會,突然問說:“單于明日可得暇?” 呼韓邪無法回答,轉臉問胡里圖:“明天有什么事?”。 “明天,”胡里圖想一想答說:“事情很多,總要到黃昏才有功夫。” “那么,”石顯又問:“晚上可有約會?” “此刻還沒有。” “既無預約,我就占先了!”石顯對呼韓邪說:“明日晚晌,奉屈單于小酌。” “何必客气!” “決非客套!”石顯很鄭重地說:“明天我想找兩位達官,与單于見個面。” “喔,”呼韓邪很有興趣地問:“是哪兩位?” “一位是馮大鴻臚;一位是──”石顯姑且先空下來:“匡丞相。” 听說是丞相,呼韓邪自然重視。怕弄錯了人,特意問一聲:“可是鑿壁偷光的匡丞 相?” “是!正是他。” 這匡衡字稚圭,籍隸東海郡,原是農家子,境況清苦。哪知匡衡生來好讀書,白天下 田,晚上才能用功,卻又買不起蜡燭,因而在牆上鑿個洞,借東鄰富家的光讀書。以后听說 邑中有一家大戶,藏書极富,便即登門自荐,愿為佣工,不計報酬,但愿得窺典籍。那家主 人,大為感嘆,允如所請。 匡衡多年苦學,終于成名。博聞強記,兼以口才過人,議論風生,由此得蒙先朝外戚大 將軍史高的賞識,荐為郎中。在仕途中扶搖直上,沒有几年竟做到丞相。 丞相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本來應該大有作為。無奈匡衡學問雖好,能說不能行,所以 大權旁落成了石顯的工具。不過,由于少年苦學,有鑿壁偷光的那段佳話,所以呼韓邪頗為 敬重。听說石顯邀他作伴飲宴,更覺興奮,欣然樂從。 到了第二天下午,中書府熱鬧非凡。石顯除了邀請匡衡与馮野王以外,又廣延賓客,多 征歌妓,香衣鬢影,舄履交錯,几乎到了淳于髡所說的“一石亦醉”的那种境界。呼韓邪樂 不可支,喝得酩酊大醉。當夜便宿在中書府,直到第二天近午時分方醒。 等起身盥洗已畢,午宴卻又齊備。這一次的陪客只有一個大鴻臚馮野王。此人在朝中亦 是響當當的人物。他是上党潞縣人氏,名將馮奉世的次子。馮奉世九男四女,不但儿子個個 杰出,長女尤其是難得一見的巾幗須眉。 馮奉世的長女名叫馮媛,選入掖庭,頗承恩寵,封為馮婕妤。一天皇帝攜同妃嬪,臨幸 上林苑觀獸斗,不想有頭大熊,突然逸出柵欄,直扑御座。 皇帝左右只是些宮眷,見此光景,都嚇得大叫一聲,返身便跑。唯有馮婕妤從皇帝身后 閃出來,一直往前,擋住了熊的去路,幸虧有此一擋,左右護衛的郎官,才能及時赶到,斧 鉞交施,制服了那頭大熊。 皇帝惊魂雖定,卻不免困惑。問馮婕妤說:“那么一頭猙獰蠢惡的大熊,人人都怕,何 以你就不怕?” “臣妾何能不怕?”馮婕妤答說:“不過臣妾听說熊性与其他猛獸不同,得人而止。為 了保護圣上,冒險一試。” 因為有此救駕之功,馮婕妤在后宮的地位,僅次于皇后,尤其是太后,對她更為看重。 是故石顯特邀馮野王作陪,一半固是表示尊重他的職掌,一半也是有意為他与呼韓邪拉 攏──石顯料事比較精明,預見到求婚公主一事,恐有窒礙,到時候或許要請馮婕妤出來斡 旋。而外廷臣子中唯一能向馮婕妤有所請托的人,就是馮野王。 那呼韓邪粗中有細,听石顯一提馮野王与馮婕妤是兄妹,便知他的用意,所以席間不斷 為前夕的大醉失態而道歉,同時也很恭維馮野王,特別是提到馮奉世當年在塞外的威名,肅 然起敬,仰慕之色,溢于言表,使得馮野王大為感動,當然也就深具好感。 午宴既罷,呼韓邪回返賓館。石顯卻將馮野王留了下來,有事商量。 商量的正就是呼韓邪求親之事,石顯卻先不說破,“馮公,”他問:“你看呼韓邪此來 的意思如何?” “很好,很好!頗有和好的誠意。” “正是!”石顯說:“不過有件事恐怕不容易向圣上陳奏。” “喔!何事?”馮野王問:“莫非又想中朝的贈与?這怕難。 頻年征伐,國庫不裕,如之奈何?” “倒不是在財物有何企圖。他是執持中朝的家法,有意為天子之婿。” “原來是要求和親。這──”見此光景,石顯故意這樣說:“我看只有拒絕他了,即令 他大失所望,亦是無可奈何之事!” “中書,”馮野王很注意地問:“所謂‘大失所望’者,意思是他志在必得?” “有是有這樣的意思,不過太妄誕了!婚姻原是兩廂情愿的事。不能說,他要如何便如 何!朝廷有朝廷的威嚴,哪怕──”石顯故意不說下去。 馮野王不知是計,急忙說道:“中書,扶植呼韓邪,保我北疆無事,有多少心血貫注在 上頭。莫輕言征伐之事!” “那當然。就交惡,也不能為這件事開戰。說起來和親不成,翻臉成仇,也叫人笑 話。” “是,是!若說求親求不成,反挨了一頓打,這話傳到四夷,人人寒心,只怕邊疆從此 會多事。”馮野王想了一下說,“不知道能不能想個辦法,讓他打消此意。” “很難。”石顯大搖其頭,“他們的想法与中原不同。只以為求為漢家天子之婿,是效 忠的表示。倘或不許,即表示不以為其為忠,那,后果就很難說了。” “這倒是棘手的難題。也許,”馮野王想了一下說:“皇上能舍私情為社稷,亦未可 知。且等呼韓邪覲見了再說。” “是的!到什么地步說什么話,只好見机行事。” 等馮野王辭去,石顯將整個情勢考慮了一遍,認為呼韓邪的愿望,只有一個法子可以實 現,那就是在一种迫于情勢,不容皇帝細想的局面之下,不能不許。倘或依照通常的慣例, 上表乞請,則夜長夢多,結果一定不妙。 因此,石顯奏請皇帝在便殿接見呼韓邪。因為在盛陳儀衛的大朝儀中,著重在禮節,所 說的無非彼此和好之類的官樣文章。而在便殿中,呼韓邪既可從容陳詞,為他幫腔亦方便得 多。當然,呼韓邪應該說些什么,是石顯預先教導過的。 行過了禮,皇帝少不得有一番慰問,“你是哪天到的?”他問呼韓邪。 “十天以前。” “路上走了多少日子?” “整整一個月。” “很辛苦吧?” “多蒙陛下垂問。”呼韓邪挺著腰說:“外臣的筋骨好,倒也不覺得辛苦。” “你越老越健旺了!” “外臣不老!”呼韓邪應聲而答:“外臣的閼氏,已經亡故。 外臣愿做陛下的女婿,替陛下保障西北邊疆。” 皇帝一愣,“你,你說的什么?”他側著耳朵等候答奏。 呼韓邪大聲說道:“外臣愿意娶公主為閼氏,做陛下的女婿。” “這,這,”皇帝左右顧視,“這是怎么說?” “啟奏皇上,”石顯踏出來回奏:“和親乃本朝列祖列宗的家法。呼韓邪單于忠心效 順,如能結以婚姻,永息干戈,再無外患,實為社稷蒼生之福。” 皇帝這下真愣住了,以乞援的眼光看著陪侍的大臣,而大家都把視線避開了,于是皇帝 指名問道:“匡衡,你怎么說?” 匡衡不愿与石顯的意見相异,頓首答說:“和親确為本朝家法。” “馮野王,你看呢?” “乞皇上以國家為重!” 以國家為重,當然顧不得父女之情了。皇帝無奈,只好答說:“許婚就是!” “多謝陛下,不以外臣為不肖!外臣感激天恩,真正不知道怎么說才好?”接著揚塵舞 蹈地俯拜謝恩。 消息傳到后宮,公主大惊失色,當時就哭了出來。宮女飛報皇后,親臨探視。十六歲的 公主一慟昏厥,急忙灌姜湯、掐人中,好不容易救醒過來,母女抱頭痛哭。這下將老太后也 惊動了。 太后未到皇帝的便殿之前,皇后已經先赶來向皇帝質問:父女天性,骨肉相連,何能忍 心以十六歲的公主,下嫁既老且丑的呼韓邪?皇帝亦自知做了一件极孟浪的的事,無奈“天 子無戲言”,話已出口,無法更改。只有要求皇后諒解他的苦衷。 商量尚無結果,忽報太后駕到。皇帝更為著急,只得上前迎接,親自將太后扶上寶座, 硬著頭皮陪笑說道:“怎么把你老人家也惊動了?” “听說有了大喜之事,我還不該來看一看?”太后冷冷地答說。 皇帝平時就畏懼這位老太后,此時自知做錯了事,加以太后一開口的話風,便令人有凜 冽之感,所以更訥訥然無以為答。 在難堪的沉默中,只听腳步雜沓。一群宮女擁著淚流滿面的公主,匆匆而來。一進殿 門,公主放聲大哭,跪在太后面前,抽抽咽咽地且哭且訴:“孫女儿再不能在太后面前承歡 了!請太后做主。” “你別哭!我自有道理。”太后威嚴地喊一聲:“皇帝!” “儿臣在。” “你身為漢家天子,莫非連親生女儿都保護不了,還談什么蔭覆黎民?” 這頂大帽子壓下來,皇帝覺得負荷不胜,急忙也跪了下來,“母后責備得是。不過,儿 臣亦有不得已的苦衷。”他說:“和親乃是本朝的家法,為了永息干戈,不能不許這頭親 事。” “哼!”太后冷笑道:“和親雖是本朝家法,不過,你也要想一想,此一時彼一時,情 勢不同的道理。國勢不振了不得已而和親,委屈所以求全。這几年匈奴王單于自相殘殺,其 中最強的郅支單于,是我漢朝派大將甘延壽、陳湯把他擊敗了的,呼韓邪單于,因此才能不 受他的欺侮。照理說,呼韓邪感德之不遑,何敢作此狂妄要求?” 這番義正辭嚴的責備,將皇帝說得不敢申辯,亦無從申辯,唯有推到臣子頭上,“這, 這,”他結結巴巴地說:“都是石顯的主意!” “石顯,”太后厲聲說道:“石顯就是奸臣!” “母后千万別動气,”皇帝唯求解除眼前的困境,這樣答說:“儿臣去設法搪塞就 是。” “我不管你設法不設法搪塞,反正我的孫女儿決不嫁給匈奴!” 太后斬釘截鐵地作了這個表示,起身就走,顯得絕無絲毫商量的余地。皇帝不能不急召 大臣,商議挽回之計了! “你們知道不知道,我在宮里大鬧家務?皇后跟我吵架,太后大罵我一頓?” 听這一說,奉召的石顯、匡衡与馮野王,無不惶恐,一齊俯伏請罪,石顯的責任最重, 開口說道:“臣等侍奉無狀,上煩睿憂,請皇上治罪。” “我倒也不是怪你們,不過老太后的責備,不能不服!和親雖是本朝的家法,只是今昔 异勢,呼韓邪受漢朝的扶植,實在不該作此非分的要求。” “是!”石顯答說,“扶植呼韓邪原是為了彼此和好,干戈可息。如果他求婚不許,兩 下失和,豈不有失扶植的本意?” 皇帝的耳根很軟,覺得石顯的話,亦有道理,心想,事已如此,也說不上不算。為今之 計,唯有設法將這場麻煩料理開,誰是誰非就不必去細辨了。 “石顯的話也不錯。如今為難的是,老太后堅持不許,把公主接到慈壽宮去了!你們 說:這件事該怎么辦?總不能教我左右為難吧?” 三個人都沒有話,因為一時想不出可以解除困窘的善策,君臣蹙眉相對,難堪之极。 突然間,匡衡發言:“臣有一策,或者可行。后宮佳麗甚多,選取一人,封為公主,下 嫁遠人,這樣子,也就可以不失信于呼韓邪了。” 話還未完,皇帝已大感輕松。馮野王亦深以為然,緊接著說:“此策甚妙,誠為兩全之 計。伏乞皇上嘉納。” 皇帝當然贊成,不過,多問一問也不要緊:“石顯,你以為如何?” 石顯心里很難過,這并不是什么奇計,自己也該想得到的!如今為匡衡著了先鞭,只好 附和,“倘若公主一定不愿下嫁,此為唯一之計。”他說:“事為机密,決不能有絲毫泄 露,否則呼韓邪必有异議。” “顧慮得是!”皇帝隨即說道:“這件事就交給你辦。” “遵旨。”石顯提出請求:“皇上先取圖冊,點明人選,臣好預備。”東西皇帝准奏, 當時便命周祥取了圖冊來,翻來翻去翻到王昭君,立刻作了決定。 “這個秭歸女子王昭君,枉擔虛名,而且面有凶痣,离得越遠越好。就讓她跟了呼韓邪 去吧!” “是!”石顯的聲音中有些勉強同意的味道,“王昭君的封號,請皇上示下。” “你們倒想一想看。” “莫如用‘宁胡’二字。”匡衡建議。 “宁胡”有安撫匈奴之意,皇帝欣然接受。匡衡又建議,將王昭君封為“長公主”── 皇帝的姊妹稱為“長公主”,這也就是以呼韓邪為皇帝的妹婿。因為公主目前只有一位,如 說已遠嫁塞外,將來另配駙馬時,就會使人詫异。這個建議,當然亦蒙嘉納。 ---------------------------------------------------- 第六章 當天晚上,石顯便召掖庭令史衡之到府,為的是要交代這件事,准備“宁胡長公主”的 冊封儀典。 史衡之出于石顯門下,亦几乎是無話不談的交誼,所以一看石顯愁容滿面,史衡之關切 之余,便率直相問了。 “相公何以不愉?” “唉!”石顯嘆口气說:“有件事窩囊得很,呼韓邪單于來求親,皇上已親口答應,將 公主許配了給他,忽又反悔。如今是匡少府獻計,后宮挑一個人,封為公主嫁出去。公主是 冒牌公主,相貌又不好,你想呼韓邪怎么會愿意?” “這,”史衡之說:“國家之事,何必相公發愁?” 石顯何能不愁?受人重賄而事情搞得很糟,如何交代?不過,這話不便跟史衡之道破, 只說:“皇上派我主持這件事,你想,呼韓邪如果不高興,不就要跟我找麻煩?” “是!是!”史衡之緊接著問:“不知道封做公主的是哪一個?” “王昭君。” “王昭君?”史衡之大為困惑:“相公怎么說她相貌不好?” “相貌很好?” “豈止于很好?是真的好!不說天下無雙,至少六宮粉黛,相形遜色。” 石顯大為詫异,“然則──”說了兩個字,突然頓住了。 原來石顯已想到了,必是畫工作了手腳。如果一說破,王昭君即時會承恩寵。但對呼韓 邪來說,自己的難題仍在,倒不如將計就計為妙。 “衡之,我們也不必管王昭君相貌是好是坏,圣下親點,必有深意,未便違旨。不過, 王昭君封為‘宁胡長公主’一事,至今仍是极高的机密!你懂了吧?” “是!相公無須叮囑,我決不會泄露机密。請釋怀。” “好!你回去以后,暗中准備封長公主的儀典好了。就連王昭君本人面前,亦不必提 起。” “是!” 石顯化愁為喜了。第二天一早便具請柬,請呼韓邪,即晚赴宴。同時帶去口信,說有极 好的消息面告。 在石顯的想像中,呼韓邪自必欣然應約,誰知大謬不然! 原來胡里圖的本事很大,居然已探得內幕,密告其主。呼韓邪容易沖動,一听就翻臉 了,當時就要找石顯理論。胡里圖苦苦相勸,直到找出一個理由:“這一吵,石顯自然要追 究是誰泄密?而且以后一定會嚴加防范。那一來,中朝就再無人敢為單于效力,許多有用的 机密消息,亦從此不能獵得,所關不細。”這才使得呼韓邪勉強依從,且等接到正式通知, 再作道理。 因此,應邀之時,臉色陰沉,与主人的滿面含笑,成為兩個极端。石顯心知不妙,出言 格外謹慎。酒過三巡,方始考慮停當,決定盡量說實話。 “單于,承委之事,已有結果。皇上已經稟明太后,決定以新的宁胡長公主,下嫁單于 為閼氏。”石顯很沉著地說:“單于,做皇上的女婿,不如做太后的女婿,你道如何?” “我?”呼韓邪冷笑:“哼!我覺得漢朝很不夠意思。說話不算話,還做什么皇帝?” “不是皇上說話不算話,實在是母命難違。老太后只有這么一個孫女儿,從小抱持養大 的,舍不得她遠离膝下。單于,這也是人之常情。” “我不通人情!”呼韓邪答了這一句,將臉轉到一邊。 這樣的語言与神態,不但石顯難堪,連胡里圖也有芒刺在背之感,唯有盡量用歉疚的眼 色向主人示意,勸他忍耐。 石顯微微頷首,還報以諒解的眼色。然后用很誠懇的語气問道:“單于,你看我石某夠 不夠朋友?” “這件事,弄成這么一個結局,可就不夠朋友了!” “這件事沒有什么不好!我為單于,處處盡心盡力,如今除了名分上委屈一點。不!” 石顯自我糾正,很起勁地說:“就名分上也不委屈,一樣是一位公主。” “哼!”呼韓邪譏嘲地回答:“公主倒是公主,不過上面要加兩個字:‘冒牌’。” “哈哈!”石顯故意爽朗地大笑:“單于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冒牌的比真的好!單 于,我請問,真的公主,你見過沒有?” “我從哪里去見?” “那就更難怪了!”石顯突然放出一副好整以暇,毫不在乎的神色,掉轉臉跟胡里圖舉 杯,“胡將軍,你常到中國來的,有机會見過公主吧?” “倒沒有見過。” “不見也罷,見過你也會大搖其頭。” “喔,”胡里圖很注意地問:“金枝玉葉的公主,何以如此令人厭惡?” “名實不稱!”石顯答道:“公主相貌不好,脾气也坏。” 他的話剛完,呼韓邪就頂了過來,“那是你嘴里在說!”他的聲音中充滿了不屑的意 味。 正因為他是這种輕蔑的語气,使得石顯能夠假意發怒,“單于!”他沉著臉說:“你的 成見也未免太深了!不管怎么說,我是中書令,忝居相位。莫非還有意造謠言來騙你不 成?” 這小小的一頓官腔,發得恰到好處。呼韓邪不由得气餒了。 “石中書、石中書!”胡里圖急忙打圓場:“您老誤會了,我家單于說得急了些。若說 怀疑石中書,那是絕不會有的事。否則,也不肯一到長安,便以這樁大事奉托。” “是啊!”石顯趁机收篷,放緩了語气說:“我亦是感于單于意思之誠,所以殫精竭 力,多方調護。剛才我說公主如何如何,決不是瞎說。相貌好不好,此刻無從印証,姑且不 談。 脾气不好,應該是可想而知的。” “是,是!”胡里圖向呼韓邪拋過去一個眼色,示意他稍安毋躁。然后往下追問:“請 石中書指教,何以公主的脾气不好,能可想而知?” “你請想,公主從小嬌生慣養,又別無姊妹,自然縱容得十分任性。如果脾气好的話, 就該乖乖听皇上的話。縱覺委屈,到底父命難違!居然大吵大鬧,尋死覓活。這個脾气之 坏,豈非可想而知?” 現實的例子,格外有說服的力量。不但胡里圖深以為然,連呼韓邪也覺得錯怪了石顯。 “單于,”胡里圖不能不動:“看石中書的話,一點不假。” “你少開口!” 雖是叱責的話气,但听得出來是做作,只為抹不下面子向石顯認錯,所以故意吼這么一 下。胡里圖固然听懂他的意思,石顯更是別有會心。 “單于,”他說:“僅僅公主相貌、脾气不好,勸單于不必娶她,那還只是盡到一半的 心。要將‘宁胡長公主’撮成單于的良緣,才是完全盡到了心。” “石中書,”呼韓邪借酒遮臉,大聲地問:“宁胡長公主好在哪里。” “我要說出這位長公主的一個外號來,單于,包你動心。” “石中書,你也太小看我了!”呼韓邪大剌剌地說:“黃金、美人,我見得多!” “這個美人,你可沒有見過。號稱‘天下第一美人!’”這個頭銜,呼韓邪何能不為之 動容?胡里圖當然亦很重視。心里在想:石顯可能言過其實。但王昭君是美人,大概不錯。 而呼韓邪在一轉念間,卻全不是這樣的想法,“你看,”他向胡里圖說:“又在說鬼話 了!” 一面說,一面笑。那笑容是真的覺得好笑的笑。在石顯看來,心里自是极不舒服,冷冷 地問道:“單于,何出此言? 從哪里看出我是在說鬼話?” “我倒要請教,”呼韓邪俯身向前:“如果是‘天下第一美人’,皇帝為什么不留著自 己亨用?” “是啊!”胡里圖失聲接口,認為呼韓邪問得太有理了。 石顯的不悅之感消失了!難怪他,設身處地想一想,自己也會這樣怀疑。“言之有 理!”他不慌不忙地答說:“單于,其中有個緣故。皇上召幸后宮佳麗,向來是先看圖,后 宣旨。 這王昭君是將畫工得罪了,故意把她畫得很丑,以致埋沒。” “這,”呼韓邪問:“是真話?” “單于,”石顯正色說道:“你一再不信任我之所言,當我是何等樣人?” “石中書,”胡里圖急忙又插進來打圓場:“我家單于的性子直。” “對了!”呼韓邪說:“我的性子直。喜歡追根究底,請問那個畫工叫什么名字?” “我沒有問。不過我可以猜得到,一定是毛延壽。過去他就干過這樣的事。” “單于,”胡里圖認為石顯不可能撒這么一個彌天大慌,因為王昭君遲早會有見到的時 候,以丑為美,何能瞞得住天下人的雙目?但呼韓邪性情魯莽,再說出一句不中听的話來, 會鬧得不歡而散,所以急急攔在前面:“話不說不明。石中書的解釋很圓滿,單于不可不 信。” 呼韓邪點點頭:“事情看來倒不假,不過太巧了。” “是啊!世上就有如此湊巧的事。看來倒是天假其便,特意留著這段艷福,等單于來 享。” “也要看了人再說。”呼韓邪的臉色完全緩和了,想了一下問道:“石中書,今天你算 是正式給了答复?” “不,不!我是叨在愛末,先向單于報個喜信。等王昭君封了長公主,降旨匹配單于, 馮大鴻臚會鄭重通知。那時,”石顯略停一下問道:“單于的聘禮,可曾預備了沒有?” “當然,當然!”胡里圖代為答复:“備得有很隆重的聘禮!” “那好!單于,你就等著做老太后的女婿吧!” 直到宣詔這天,王昭君才得到信息,自己要成為公主了。 報信的是傅婆婆,語焉不詳,只為皇帝要封她為公主。這是不能令信其為真的話,因為 沒有原因。甚至,要編都編不出來。 四姊妹都聚集在昭君屋子里,雖然都為她高興,但更多的是困惑。你一言,我一語在猜 測。為什么要封昭君為公主? 結果是沒有誰猜的原因,可以成立。 “一定是傅婆婆弄錯了!”韓文极有把握地說。 “不然!”林采另有看法:“傅婆婆的話,一向很靠得住。 消息不會假。” 到得中午,掖庭令著人來請昭君去敘話。這就有點像那回事了!三姊妹陪著昭君同行, 在大廳中等待。約莫一頓飯功夫,方見昭君從史衡之的屋子里出來,臉上卻看不出什么。 “怎么樣?”三姊妹一擁而前,同聲問說。 昭君微頷首,証明實了有這回事。性急的韓文急急問說:“二姊,到底為什么封你為公 主?” “是要我和番。” “和番?” “三妹,回我屋里說去。” 回到自己屋子里,昭君細說了史衡之告訴她的話,封為“宁胡長公主”,下嫁呼韓邪單 于。下午就有欽使來宣詔。冊封的儀典,由客曹尚書另行准備。昭君須打點著進宮謝恩。 “二姊,”趙美問說:“什么叫長公主?” “皇帝的姊妹,稱為長公主。”韓文為她解釋。 “這樣說,二姊就是太后的女儿?” “對了!” “這一說!我就不該再叫二姊,要叫長公主──”“不,不!”昭君急忙搶著說:“三 妹、大姊、四妹,我既還沒有正式冊封,也還沒有移居,你我仍舊姊妹相稱。就是將來冊封 了,私底下我們也仍舊是姊妹。不過,”她容顏慘淡地說:“只怕叫姊姊、妹妹的日子,也 不多了!” 遠嫁塞外,音容長隔。昭君已浮起濃重的离愁。三姊妹見此光景,頓有依依不舍之情, 無不黯然。 “不要這樣!”林采強笑道:“二妹的大喜事,應該高興才是。” 于是包括昭君自己在內,都是強抑悲傷,勉為歡笑,凡事都往好的方面去想。說她從此 是金枝玉葉,榮宗耀祖;說她屈身和番,功在國家;還說她居然能重游儿時嬉笑之地,亦是 人生難得的際遇。 說來說去,韓文終于忍不住提出一個疑問:“封二姊為長公主,是皇上的意思。我就不 明白,皇上為什么不封二姊為妃嬪?” 這也正是存在林采与趙美心底的一大疑團,所以雖未附和,卻都沉默,表示同感。見此 光景,昭君不忍獨保秘密了。 “大姊,”她說:“你還記得毛延壽畫像那天的情形不?” “怎么記不得?我們不都還在說,看起來人言不可盡信,竟是冤枉了他!不過,何以那 么一張畫送了上去,竟會石沉大海似地,音信毫無?” “是啊,”韓文接口說道:“你看,像孟玉那樣,竟然亦承恩寵!提起來真是气人。” “大姊,三姊,”趙美連連搖手:“你們先听二姊說。” “說起來,恐怕不是冤枉毛延壽。”昭君聲音中,略有些悵惘的意味,“那天晚上,夜 已經很深了,傅婆婆來敲我的門,她說,她有句話不跟我說睡不著覺,毛延壽是在等著我送 禮去,如果不送,他們另外畫一張像呈給皇上。” 听得這話,一個個將雙眼睜得好大。林采問道:“那么,二妹,你送了沒有呢?” 昭君不答。韓文開口了:“大姊,你這話問得多余!如果送了,何致于會有今天?” “是的。”趙美點點頭:“毛延壽一定畫了很丑的一張圖送到御前。也許──”“四 妹!”林采急急打斷她的話。因為她已經想到,趙美未說出來的那句話是:“也許正因為畫 得太丑,所以皇帝舍得把二姊遠嫁塞外。”這話如果說出口,昭君會更難過,故而赶緊攔 阻。 “一切都是命!”昭君嘆口气說:“我誰也不怪,只怪我自己。” 她怪自己什么呢?是不听姊妹的勸告,不肯對毛延壽稍假詞色,以致落得這樣一個結 果,還是另有別的想法?誰也不知道,誰也不肯問,怕更惹她傷感。 “我在想,”林采強笑著,打破了難堪的沉寂,“不知道二妹穿上公主的服飾,是怎么 個樣子?” “那也不難想像。”韓文接口說道:“必是雍容華貴,儀態万千。” 正說到這里,只見傅婆婆迤邐而來,后隨兩老媼,手中捧一大一小兩個木盒。傅婆婆入 門先笑盈盈地賀喜,然后揭開那個大的盒蓋,里面正是一套長公主的禮服。 皇后的禮服,名為“蚕服”。長公主的禮服次一等,名為“助蚕服”,是淡青的所謂 “縹色”,极其朴素。但另有一副形似團裙的綬帶,正好与助蚕服相反,華麗非凡。而長公 主身份的尊貴,亦就在此──自長公主及諸侯的封君以上,禮服才有綬帶。長公主赤綬,紅 地彩繡,另加四條飄帶,顏色不同,赤、黃、淡青和深青帶紅的顏色,帶鉤是一個黃金的辟 邪品。 較小的那個木盒,其實是一個圓形的帽籠,內裝一頂假發,盒底另有一個長方小盒,置 著全副首飾,玳瑁簪子碧玉釵,垂珠耳 金步搖,共是四件。 “好富麗,好珍貴!”趙美高興地喊:“大姊,我們快替二姊打扮起來。” “慢慢!先謝了傅婆婆再說。” 林采很會做人,從不疏忽對下人應有的体恤。先替昭君開了賞錢,打發了傅婆婆一行三 人,方始領頭為昭君上妝。 上妝自然是先梳頭。從春秋戰國以來,貴婦盛行高髻,但是,頭發少梳不成,多了梳起 來也很麻煩,因而使用假發,其名為“鬃”。久而久之,成了制度,自皇后以次的貴婦,在 比較隆重的場合,都戴假發。 而為昭君妝飾,從頭上開始,就有了意見,“二姊的頭發又黑、又多、又亮,為什么不 梳一個高髻?”趙美說道:“戴鬃,既不好看,又不舒服!” “說得不錯!”韓文立即附和,而且引經据典:“毛詩上有兩句鬨發如云,不屑鬃 也!’意思是說,自己有很好的頭發,何必借助于假發?” “你們倆的話,都有道理。”林采說道:“不過戴鬃發是禮節。昭君進宮謝恩,第一次 見太后就失禮,似乎很不妥當。” “這──”韓文看著昭君說:“二姊,你自己怎么說?” 昭君報以歉然的笑容:“三妹,”她握著韓文的手說:“我想,我還是應該听大姊的 話。禮不可廢!” “你這么說,我也不反對!”韓文看著假發說:“亦應該施以膏沐。我來。” 于是韓文自告奮勇去整理假發,梳光上油,費了好半天才收拾妥貼。 這時的昭君,已經在林采与趙美的細心照料之下,換上了“助蚕服”,拖曳在后的下 擺,配上前面的綺麗赤綬,別有一种庄嚴的美,及至戴上光亮高聳的假發,配備了全副首 飾,頓覺儀態一變,看去挺立如松,仿佛高不可攀,但望到她雙瞳剪水、皓齒櫻唇的一張宜 喜宜嗔春風面,不自覺地會浮起滿腔的傾倒愛慕,只想倚伏在她裙幅之下,希望得到她的一 顧。 “長公主──”“三妹!”昭君赶緊糾正韓文:“我說過,我們還是姊妹相稱。” “不!”韓文答說:“我不是有意改用尊稱,我是心口如一。 我心里在想,一位公主就正該是這華貴的模樣!” “是的。”趙美接口:“我有同感。” “看來,”林采笑道:“荊山香溪的靈气所鐘,我們秭歸注定要出一位公主。” ---------------------------------------------------- 第七章 皇后,馮婕妤以及其他的妃嬪,几乎完全集中在宁壽宮。 因為禮制所關,當宁胡長公主來向太后謝恩時,他們理當侍班,同時在宁胡長公主朝謁 太后以后,也還要見禮。為此,除了因病或別樣特殊緣故,事先奏明太后請假以外,無不早 早到了宁壽宮。 當然,昭君是早由掖庭令史衡之引領,在宁壽宮前待命,預定行禮的時刻一到,禮官高 聲鳴贊。八名宮女捧著巾櫛、拂塵、提爐等等儀物前導,引著昭君進入殿門。當拾級登階 時,眼力最好的馮婕妤,倏然雙目大張,喉間發聲。這副神態,立即引起了太后的注意。再 細看時,左右妃嬪、宮女,甚至連皇后在內,無不面現惊异,使得她更覺不解。 “皇后!”她喊。 “臣妾在。”皇后躬身答應。 “我眼睛花了!”太后說:“看樣子,這王昭君很引人注目,是不是?” “是!長公主是絕色。” “絕色?” 皇后未及答言,禮官已朝聲贊禮:“宁胡長公主朝謁皇太后叩謝慈恩!” 于是,昭君先站住腳,整一整襟袖,盈盈下拜。用极清越的聲音說道:“臣女昭君,叩 見皇太后,恭請万福金安。” “你就是王昭君?” “是!草茅女子,何期上蒙慈恩,收歸膝下。天高地厚的恩澤,真不知如何報答?” “你過來,讓我看看你。” “是!” 昭君起身,前行數步,依舊跪在太后膝前,咫尺之間,應該看得十分清楚。可是太后竟 似昏瞀不明似地,一再擦拭老眼看又看,久久不發一言。 這一下,不但昭君心慌,皇后与馮婕妤亦大感不安,屏聲息气,不斷偷窺著太后的臉 色。可是看不出什么來。 那是因為太后十分深沉的緣故。其實她心里正激起無數波瀾,有著說不出的感慨与惋 惜。同時也在考慮,是不是另外封一個公主,遠嫁塞外,而將昭君封為妃嬪? 終于,她打消了這個念頭。因為在時机上不容她充分思考,“昭君,”她問:“你真有 報恩的心?” “皎皎此心,惟天可表。” “報恩就是報國,”太后略停了一下又說:“昭君,你總知道,婚姻憑父母之命?” “是!” “如今有個呼韓邪單于來求親,我想拿你許配給他,你可愿意?” 听得這話,昭君的臉色變了,猶如日麗風和的艷陽天气,突然陰霾四合,地慘天怒。 不過,她的聲音仍舊是清朗堅定的:“父母之命,豈有不愿之理?” 明明万分不愿,而偏偏回答得這等勇敢,太后很感動地說:“難得你深明大義,真不愧 為漢家公主!” 這是對昭君的盛贊、感激之意与自重之心,同時并起,矜持地低下頭去,表示遜謝。 “女儿。” 竟然稱呼也改過了。昭君不免有些惶恐不胜之感,急忙答一聲:“臣女在。” “塞外雖苦,到底,你也是他那里的王后。你須記著,將來要勸你夫婿,效順漢家,兩 國和好。” “是!”昭君忽然兩眼發熱,強忍著淚答說:“絕不敢稍忘慈命!” “好!好!你們姑嫂也見個禮。” 這是指示參見皇后之意。昭君一面答應著,一面轉過身來,面向皇后,待行大禮,不道 雙臂已被扶住了。 “妹妹!”皇后滿面笑容的說:“你好俊!真正是國色天香。” “皇后太夸獎了!請釋手,容我拜見。”皇后還待謙讓,是太后說了句“禮不可廢”, 方始正式朝拜。接著跟馮婕妤及其他妃嬪也都見了禮。 敘輩分、定稱呼、詢家世、談鄉情,如眾星拱月般包圍著昭君。正說得熱鬧的當儿,一 聲傳報,皇帝來朝謁太后了。 太后是皇帝的繼母。生母許后,是先帝流落民間之時的糟糠之妻。第二位霍后,是大將 軍霍光的幼女,早就去世。如今這位太后姓王,是先帝的第三位皇后,极受皇帝的尊敬,除 了喜慶節日,及朔望以外,每逢三、六、九,都要到宁壽宮來視膳問安。這天是十一月初 九,是循例問安的日子。 “你來得正好!”太后喜滋滋地說:“正好看看你那個妹妹,全然不是你所說的那种樣 子!” “母后是指王昭君?” “是啊!”太后吩咐宮女:“把長公主請來。” 在別室的昭君,已經听到了太后的話,想到這一陣子刻意講求,如何得能邀得皇帝的恩 澤,心里不免有种异樣的感覺。但轉念意識到自己的身份,与皇帝乃是兄妹,立刻就能掃除 綺態,平靜地隨著宮女來見皇帝。 當然,一半是羞澀,一半是禮節,她的頭是低著的。到得皇帝面前,俯拜在地,口中說 道:“昭君拜見皇上。” “少禮、少禮!”皇帝虛扶一扶:“請起來!” “是!”昭君先抬眼看了一下,方始起身。 哪知就這一瞥之下,皇帝像被馬蜂蜇了一下似地,突然一惊,然后目瞪口呆地愣住了。 誰也看得出來,皇帝是震眩于昭君的顏色。但誰也不明白,皇帝何以是一臉大惑不解的 神色? 終于,皇帝開口了:“你就是王昭君?” “是!” “你是秭歸來的?” “是!” “你善琵琶?” “只是喜愛琵琶,彈得不好。” “你,”皇帝說:“昭君,你抬起臉來,我仔細看一看。” 這在昭君是件很為難的事,只能想像著皇帝是自己的胞兄,抬起臉來,微微含著笑,就 像兄妹之間,偶而戲謔的那种神態。 皇帝想看的部位,早就看清楚了。但視線舍不得從她臉上移開,所以口中也就不作聲。 這一下,昭君可是堅持不下去了,慢慢地將雙眼避開,然后又低下頭去,方听得皇帝問 道:“你額上不有兩粒痣嗎?” “痣?”昭君答說:“昭君額上從來沒長過痣!” “那,那是怎么回事呢?”皇帝越發困惑了。 皇帝決定親自調查這件畫像与本人何以不符的怪事,而且采取了最直接的辦法,召毛延 壽來當面詢問。 在皇帝不曾下令召見以前,毛延壽就知道大事不好了! 那是楊必顯打听來的消息,呼韓邪求婚,皇帝封王昭君為宁胡長公主,遣嫁塞外。照他 的看法,昭君如果始終沒有出現在皇帝面前的机會,真相可望不致敗露,否則,皇帝一定會 追究,毛延壽欺罔之罪,鐵証如山,性命豈能复保? 這是人人明白的道理,毛延壽身當其事,更識得其中的輕重,不過,他不相信世間有騙 不過的事,最要緊的是不能慌張。本著這個想法,動足腦筋去思考,終于有了化險為夷的把 握。 “你不必替為師的擔心!”他對楊必顯說:“今日之事,早在估計之中,亦早籌好了解 救之計。如今就怕你沉不住气,本來無事,反倒惹出些意外的麻煩。徒儿,你最好把這件事 忘掉,就當從未有過一樣。倘有人問起,你答他三個字:不知道!” 楊必顯听師父說得這么輕松,大為寬慰,“師父,別的不行,裝糊涂我會。”他說: “你老放心好了。” 他倒是放心了,毛延壽何能放心得下?口問心,心問口,一遍又一遍地自我商量,將皇 帝可能會問到的話,自己如何回奏,以及回奏之時所應有的神態,真是揣摩得到家了。 因此,當他奉召進見時,態度出奇地冷靜,与皇帝的震怒,恰成對照,使得周祥亦為之 困惑,不知道他何所恃而敢于如此不在乎? “毛延壽,你好大膽!”皇帝指著昭君的畫像說:“我問你,你為什么把王昭君畫得這 么丑?” “回奏皇上,”毛延壽從容答道:“臣將王昭君畫得這么丑,臣心里亦很難過。不過, 出于愛君之心,不得不然。” 皇帝不止于詫异,真是駭然,“還說是愛君之心?”他厲聲質問:“你還敢當面撒 謊?” “臣的忠心,可質鬼神。”毛延壽神色不動地回答:“王昭君天香國色,蓋世無雙。 臣如果照實畫像,進呈以后,王昭君必蒙寵幸。那時候,”他突然現出痛心的神色: “臣不忍再說下去了!” 皇帝有些明白了,神情也緩和了,“你是說,因為她有一粒淫痣?”他問。 “淫痣猶在其次。”毛延壽指著自己的右眼角說:“最要命的是這里有粒白虎痣。” “我仔細看了。”皇帝疑疑惑惑地說:“王昭君臉上,并沒有痣啊!” “不是沒有,是皇上未曾看出來。” “沒有看出來?”皇帝盡力回憶──昭君的容貌,已像烙印般刻在他的心版上,纖細靡 遺,怎么樣也看不出來她右眼角上有一粒痣。 “皇目明鑒!”毛延壽另有解釋:“王昭君既然長了這兩粒大凶之痣,當然會想法子消 掉。她消痣的手法很高明,可是瞞不過臣的眼睛。” “你是說,我的眼力不如你?” “皇上以此相責,臣不胜惶恐!”毛延壽急忙伏地作出請罪的樣子,“皇上君臨天下, 役使群臣百工,俾各盡其所長。 臣供奉丹青,奉詔畫像,閱人已多,倘非格外細心,洞察入微,何以上答報恩?” “你不必多作辯解,我明白了!寸有所長,尺有所短,我并沒有一定要在眼力上胜過你 的意思。” “皇上圣明!知臣有尺寸之長。藏私不言,敷衍塞責,自覺寸衷難安。” “你很忠心。不過,”皇帝不放心地再問一句:“你會不會看走眼呢?” “不會!請皇上召王昭君复驗。” “當然!我是要复驗。你下去吧!” 听完昭君自敘的身世,皇帝訝异不止。世間之事,巧得不可思議。從小生長在胡地的昭 君,居然又要遠嫁胡地!莫非真個命中注定,要作胡婦? 不!他斷然地在心里說:事情猶可挽回。不過首先要澄清的是那兩粒凶痣。 “你看過毛延壽替你畫過的像沒有?” 這一問恰恰投昭君之所愿,整個謎圍快要解開了!內心有著無可言喻的激動。不過,她 也想到了自己的身份,警告自己,不可失了常度。因而,定一定神答說:“毛延壽畫的像, 臣妹見過。進呈皇上的,是不是臣妹所見的像,可就不知道了。” “原來有兩張!”皇帝很注意地說。 “也不一定──”“昭君,”皇帝搶著問道:“你所見的那張,畫得如何?” “大致不差,或許過分渲染了些。” “何謂過分渲染?” “是,”昭君矜持地說:“是圖像美于人。” “圖像美于人?”皇帝越發駭然:“然則又何以變了呢?周祥取圖像來!” 取圖像一看,昭君頓時色變。無限委屈与气憤一齊顯現在臉上。最后,雙目一閉,卻仍 未能包住兩滴晶瑩的眼淚。 看這模樣,皇帝便知大有蹊蹺。正將動問時,周祥來報:“秭婦女子林采、韓文、趙美 宣到,候旨取進止。” “不用了!讓她們回去吧。” 原來皇帝的意思,是宣召這三人來作個昭君有痣無痣的見証。如今看來,此舉自是多 余。不過昭君卻不肯錯過這個机會──為自己作個确切的証明,猶為次要,最難得的是,三 姊妹有見駕的机會,便有蒙寵的可能,何可輕易忽略。 “啟奏皇上,還是讓昭君的同鄉姊妹,來辨個分明的好。” “何須再辨?不必了!” “請皇上恕昭君私心,藉此亦得与姊妹會晤。” “原來你想看看她們?那好!讓她們進來吧!” 宣召入殿,由林采領頭報名行了面君的大禮,又要參見長公主。昭君遜席相避,但以禮 制所關,畢竟向空的席位拜過,皇帝方始開口:“你們都抬起頭來。” 逐一細看,林采端庄,韓文清麗、趙美嬌憨。若以三等九品的分法,這三人在掖庭女子 中,不是上中,也算中等之材。可是皇帝一看到昭君,便覺得此三人不過庸脂俗粉,不屑一 顧了。 “你們都是長公主一縣之人?” “是!”林采回答。 “以前可相熟?” “以前只知名字,不曾見過。” “進宮以后,可常在一起?” “是!”林采答說:“無日不見。” “一天要見好几次。”韓文接了一句口。 “你們感情很好?” “是!”昭君答說:“回皇上的話,昭君与她們三人是异姓姊妹。” “原來你們結義了,”皇帝信口問道:“你們可見過長公主臉上長過什么痣?” “從未見過。” 林采的話剛完,韓文便即說道:“長公主臉上有痣。” 兩人的話不同,連昭君都吃一惊。趙美一急,忘卻禮節,大聲說道:“三姊,你說瞎 話!” 那种忘其所以的神態,惹得皇帝倒笑了,“韓文,”他問:“你說,長公主臉上哪里有 痣?” “右眉心之中。” 听這一說,昭君釋然了。微微笑著,自是默認的表示。 “真的嗎?”皇帝凝視著昭君的臉:“怎么看不見?” “細看就看見了。” 事情已經很明白了,也就無須再對昭君的三姊妹作任何詢問了。皇帝吩咐,各賜彩錦一 端,釵環一副,遣走了林、韓、趙三人。 “妹妹──”“啟奏皇上,”昭君急忙搶著說:“蓬門女子,濫竊名器,已覺逾分,實 在不敢再當皇上這樣的稱呼,請喚賤名。” “不!我還是叫你妹妹,”皇帝緊接著說:“韓文說你右眉心中有一粒痣,怎么我看不 見?” “极小的一粒痣,不易察覺。” “那么韓文是怎么發現的呢?” “是秋燈夜雨,同席而眠,相距不過數寸,所以看得真切。” “等我看一看,不知妹妹這粒痣,主何吉凶?” 听得這一說,昭君便將臉揚了起來,迎著光亮。皇帝走近了細看,果然在右眉心中,有 一粒小小的“朱砂痣”,隱在她那根根見肉,偃伏整齊的眉毛之中。 “這有個名目,妹妹你可知道?” “昭君愚昧,請皇上賜示。” “叫做‘碧草丹珠’。” 昭君只听母親說過,這粒痣名為“草里藏珠”,主生貴子,卻不曾听說過有這么一個名 目,不由得笑道:“想來是皇上自己想出來的。” “對!你覺得這個名目如何?”說著,便伸手來撫摸昭君的右眉。 守禮謹嚴的處子,對男人的這种動作最警敏不過。很快地往后一縮,皇帝那雙手懸在半 空里有些放不下來了。 昭君倒覺得抱歉,也有些惶恐,然而無可解釋。只能將頭低了下去,輕聲說道:“皇上 如果別無垂詢,昭君告退。” “不忙,不忙!”皇帝的聲音中毫無不快的意味:“你坐下來,我還有話說。” “毛延壽可曾向你索賄?” 昭君覺得不必為毛延壽隱瞞,而且也是瞞不住的事。不過,這一下可能會牽連傅婆婆, 可覺于心不忍,因而遲疑著不知何以為答。 “想來是他索賄,你沒有理他,所以故意陷害?” “也不能說是索賄,只是有那么一點暗示的意思而已。” “呃,他是找史衡之來跟你開口的?” “不是!”昭君不愿牽涉到任何人。想了一下說:“是他自己暗示昭君的。” “他怎么說法?” “他在畫像的時候,自言自語地說:‘老夫畫人先畫鼻,皇上看人先看圖。’昭君沒有 理他。圖畫成了也沒有故意使坏的樣子。到后來,有人告訴昭君,必得給毛延壽送一份重 禮,否則,他當眾畫的是一幅圖,送呈御前的,又是另一幅。” “啊,啊!”皇帝突然想起,毛延壽所畫的圖都很動人,及至召來一看,亦不過爾爾。 如今才知道,那些人都是送了重賄的! 不過,以媸為妍,猶有可恕。像昭君這种罕見的國色,意忍心畫成那個樣子,絕無可 恕!轉念到此,怒不可遏。連与昭君從容共話的樂趣都不顧了! “你先回宮。”皇帝的聲音已相當激動了:“我立刻要抓毛延壽來殺掉!” ---------------------------------------------------- 第八章 中書令石顯,奉到嚴旨,不敢怠慢,親自帶人去逮捕毛延壽。哪知道去得太晚了,毛延 壽早就舉家逃匿,只抓到替他看家的楊必顯。 “說!”石顯就在毛家審問楊必顯,“毛延壽逃到哪里去了?” “小的實在不知道!” “你不知道,你怎么替他看家?” “小的師父只說,皇上怕要殺他,要去避避風頭。小的問他避到哪里,他說,他自己都 還不知道,只關照小的,好好替他看家。” “你既然知道皇上要殺他,居然還敢替他看家,莫非你真有代師服罪的義气?” 這一說,將楊必顯的臉都嚇黃了,“大人,大人,”他极口喊道:“小的哪里有這個膽 子。他是師父,小的不能不听他的。小的還問他,如果皇上宣召怎么辦?他說,就回答不知 去向好了!” “你還敢替毛賊隱瞞?替我打!”石顯喝道:“著實打!” 一頓皮鞭打得楊必顯死去活來,只是一面哭,一面喊,說是實在不知道,打死他也沒有 用。 見此光景,料想是真的不知道。下令停鞭再問:“毛賊走的時候,可曾帶行李?” “帶了他的錢財,還有一幅畫?” “一幅畫?”石顯問道“是什么畫?” “王昭君的像。”楊必顯說:“本來已經毀掉了,又把它找出來隨身帶著。” 石顯听不懂他的話,于是要楊必顯解釋,如何在掖庭畫像的那天,深夜等王昭君來送紅 包,而竟音信杳然。毛延壽一怒之下,將原來畫得极美的王昭君圖像廢棄,另畫一幅進呈。 就是現在皇帝所見的,而這張廢棄在屋角的圖,昨夜毛延壽臨走之前,特意找了出來,隨身 帶走了。 顯然的,這張已廢之圖,對毛延壽還有很大的用處,能把這個用處找出來,也許就能找 到毛延壽的蹤跡。石顯恍然如有所悟,但一時無暇細思,還得從楊必顯口中,多了解一點情 況。 “我再問你,他的家屬是什么時候走的?” “今天一大早。”楊必顯說:“不過小的沒有看見。小的折騰了大半夜,那時候睡著 了,等醒過來,看到師父給我留下一道簡,把我師娘、小師弟全帶走了。” “簡呢?” “在這里,”楊必顯從怀中掏出一方木簡,雙手拜上,“請大人過目。” 接過來一看,簡上寫的是:“字付必顯吾弟:愚師將遭不白之冤,命危旦夕,不得不攜 卷亡命,后會有期,千万保重!” 不說隱匿而說“亡命”,看來是要逃出京師,石顯沒功夫再問,吩咐將楊必顯送到廷尉 衙門收押。隨即打道回府,又找到校尉,當面下令,長安各城門務須嚴密盤查,防備毛延壽 潛逃。同時又通知掌管京畿治安的執金吾,設法搜捕毛延壽。 兩天過去了,毛延壽尚未就逮。皇帝一見面就查問,石顯既不能推諉,又無法交代,傷 透了腦筋。 到得第三天上午,呼韓邪派人到中書府來說有緊要公務,派遣專差回國,要討一道關 符。石顯已經允許了,靈机一動,關照石敢當說:“你告訴呼韓邪,單于派來的人,關符可 以發,不過要他所派的專差親自來領。” 石敢當答應著走了。近午時分,石敢當來報,說呼韓邪所派的專使,不通漢語,無法親 自來領,希望石中書通融這一回。 “哼!”石顯冷笑:“通融有何不可?只要他不拿我當傻瓜,備馬!我看呼韓邪去。” 一到了賓館,呼韓邪滿面含笑,親熱得很。未及敘說,先就說道:“來得正好!我有件 事要跟你談,石中書,你很夠朋友。” “听單于這話,我很高興。” “我也很高興!”呼韓邪的神態顯得有些輕佻:“石中書,真公主我不要了,我要假公 主好了。” “單于是愿意迎娶宁胡長公主?” “我不知道什么公主,只知道是王昭君。” 石顯很注意他這句話,表面聲色不動,暗中卻非常用心,慢條斯理地說:“不錯!就是 宁胡長公主。” “不錯就好!不過,”呼韓邪順口說道:“假中可不能再假了。” “單于,”石顯神色凜然地問:“何出此言?” 呼韓邪知道失言,也是失態了!不好意思地掩飾著,“隨便說說,隨便說說。”他亂搖 著手:“石中書,你莫當真!” “既是說笑,我何能認真。不過,單于,”石顯問道:“我倒要請教,你怎么忽然中意 假公主,情愿連真公主都不要?” “噢!”呼韓邪振振有詞地:“不是你自己說的嗎?真公主脾气不好,相貌也不怎么 樣。” “是的,我說過。只是我不明白,單于何以這樣子中意宁胡長公主?想來是因為她脾气 好,相貌也好,是不是?” “是啊!我听人說過。” 他又不經意地露了口風。石顯卻不放過他,緊接著問:“誰?” 這一問,聲音短促,帶著質問的意味。呼韓邪才發覺自己的話太多了,也太快了,因此 略想一想,很謹慎地回答:“不相干的人,說出來,石中書也未必知道。” 石顯心想,這個人必是毛延壽!是此刻就拆穿呢,還是先裝糊涂? 考慮下來,決定:“我先不問!”他換了個話題:“單于,你要派一名專差回國?” “是啊!特意跟你討一道關符。” “關符現成!我帶來了。” “那好!”呼韓邪伸出手來:“給我吧!” 石顯何能輕予,但讓他伸出手來縮不回去,這件事可是大大不妥,念頭一轉,堆足了笑 容一把抓住呼韓邪的手說:“單于這雙手好得很!等我來仔細相一相。” 一面說,一面就扯著對方的手,自己將身子靠近了,裝模作樣的看了一會,說他的手主 貴、主長壽,荒誕不經地胡扯了一頓,方始急轉直下地說:“單于,請你把專差喚出來,我 把關符當面交給他。” 呼韓邪一愣,只好向胡里圖示意:“你把專差叫來!” “是!”胡里圖答應著。腳步遲滯地向外走去。 石顯本就成竹在胸,這時更摸透了底蘊,覺得不必多磨辰光了!于是喊一聲:“胡將 軍!” 胡里圖無端一惊,站住腳,回身答應:“石中書。” “貴處所派的專差,說是不通漢語?” “是的,不通漢語。” “既不通漢語,喚了來也听不懂我的話是不是呢?” 原來是這么一個疑問!胡里圖很輕松地答道:“那不要緊,我可以翻譯給他听。” “那么,專差上了路呢?曉行夜宿,少不得要跟逆旅打交道,莫非胡將軍也陪去替他當 通事?” 胡里圖不防他有此一問,張口結舌地好費勁才答了出來: “那當然不是。我會另外派一名通事給他。” “這樣說,關符不就要兩道嗎?何以只跟我要一道?” 話風越逼越緊,將胡里圖問得瞠目不知所對。呼韓邪亦早就消失了在石顯進門之前便挂 在臉上的笑容,心恨胡里圖無用,气得想罵他一頓。 石顯卻不客气了,正色說道:“單于,漢家待你不薄,轉眼又將成為漢家的女婿,不該 庇護漢家的奸賊!”呼韓邪大吃一惊。旋即省悟,裝糊涂地笑道:“石中書,你真不夠意 思,怎么無緣無故這樣子責備我?你說的什么,我絲毫不知。” “那就明說吧!請你把毛賊交出來!”說完,雙手一斂,按在腹部,揚著臉不看呼韓 邪。 “什么毛賊?” “單于何苦還要明知故問?” 呼韓邪緊閉著嘴,与胡里圖面面相覷,尷尬万分。而躲在屏風后面的毛延壽,雙腳卻在 瑟瑟發抖了──原來他真如石顯所預料的,帶著王昭君的圖來見呼韓邪,細說經過,要求掩 護他逃向塞外。同時表示,中國的關塞道路,山川形勢,都在他腹中,愿意畫出來供呼韓邪 將來入侵之用。不想楊必顯道出他攜圖而遁的經過。給了石顯一條線索,而又有討關符這個 漏洞,循理衡情,斷定他藏匿在此。最糟糕的是呼韓邪詞窮理屈,看來不能不順從石顯的要 求了! 轉念到此,如夢方醒。此時不逃,更待何時?一面想,一面腳下已經移動,一溜煙出了 賓館后門,連他積多年的財產,亦只好棄之不顧了。 屏風前面,石顯提出了最后警告:“單于,石某有一言奉告:宁胡長公主与毛延壽之 間,你能選其一,決不能兼得!” 呼韓邪動容了。胡里圖也在考慮此事的利害得失。 “再說明白一點吧!”石顯又逼緊一步:“毛延壽已經逃不出京城了!單于,你想庇 護,只怕也難。” 听這一說,胡里圖立即有了主張,喊一聲:“單于!”同時使個眼色,是借一步說話的 意思。 “請,請!”石顯很大方地擺一擺手:“兩位想是有所計議,請便,請便。” 于是胡里圖告個罪將呼韓邪引到一邊,悄悄說了他的看法。既然石顯已有防備,城門關 卡必定嚴加盤查。毛延壽不能出長安、到塞外,便無什么用處,不如交了出去,免得失和。 呼韓邪同意他的主張,走到石顯面前,很爽直地說:“石中書,我有話聲明在先,毛延 壽是自己投奔到這里,不是我勾引來的。照道理說,既然他有求于我,我應該幫幫他的忙, 不想你說得那么嚴重,我為了彼此和好,把毛延壽交給你。不過,要請你看我的面子,饒他 一個死罪!” 這是石顯無權應承的事,只好虛与委蛇,“是,是,單于!” 他說:“我一定盡力救他的命。” “那就是了!”呼韓邪向胡里圖說:“你去把他帶出來。” 胡里圖一去去了好一會儿,方始气急敗坏地來報告:“毛延壽遍尋不獲,想來是逃走 了。” “逃走了?”石顯深為怀疑,因怀疑而不悅,臉色非常難看。 臉色難看的不僅石顯,還有呼韓邪。胡里圖知道這一下很麻煩。就自己來說,簡直是闖 了一場大禍,因為呼韓邪搞得無法交代了。 “單于,我連圊廁都搜過了。”他恨不得有兩張嘴來分辯:“實在是沒有想到的事。 毛延壽在我們這里是客,不是囚犯,守衛的難免疏忽。反正,我可以發誓,我不會違背 單于的命令,故意徇情縱放。” 這番話加上呼韓邪的臉色,讓石顯充分諒解了。而呼韓邪對胡里圖當然亦是信任不疑, 听得這樣解釋,便對石顯表明了態度:“石中書,他的話,我确信不假。事出意外,空口分 辯沒有用。毛延壽确是逃走了!如果不信,請你搜!” “言重、言重!”石顯答說:“要搜,也不在單于這里搜。 我得赶緊回去。告辭!”說著,拱一拱手,撩起紫袍下擺,急急往外走去。 一回府,就得到消息,皇帝急召。于是,石顯吩咐僚屬,通知司隸校尉及執金吾,一面 加緊盤查,一面搜捕毛延壽。 進得宮去,匡衡与馮野王已經入殿。等石顯行了禮,皇帝自然又問起毛延壽。這一天, 石顯智珠在握,話就比較說得響了。 “回奏皇上,毛延壽的蹤跡已現,仍在京城。臣已派人加緊搜捕,必不讓他輕逃法 网!” “非抓到他嚴辦不可。”皇帝略停一下說道:“我今天召你們來,要告訴你們一件事, 我決定撤消宁胡長公主的封號。” 听得這話,三個人的感想不同,匡衡是詫异,馮野王是不滿,而石顯是害怕──害怕會 發生的事,終于發生了! “皇上怎么變了主意?”匡衡叩問。 “我另有處置。” 所謂“另有處置”,不言可知是將王昭君由長公主改封為妃嬪。馮野王所不滿的,正在 于此,認為皇帝重色而輕國,有失人君之度。 “請示皇上,”他故意這么問說:“宁胡長公主的封號撤消以后,是否另行改封?” “那是以后的事。” 皇帝閃避,馮野王偏要進逼,他提高了聲音說:“看光景,皇上是有納之為妃之意?” “這──”皇帝含含糊糊地,“到時候再說。也不一定。” “但愿皇上打消此意。”馮野王率直奏諫:“果然如此,是國家的大不幸。臣不敢奏 詔!” “臣,”匡衡也說:“亦以為不可!” 話說得太欠含蓄,皇帝臉上挂不住了!青一陣、紅一陣地終于老羞成怒了。 “你們是齊了心打算抗旨?” 匡衡与石顯皆是一惊。而馮野王卻不肯屈服,抗聲辯說:“臣為國家,為皇上著想,第 一,公主封號輕予授受,有失朝廷体統;其次,失信于外邦必致啟舋,如果為一女子置國家 安危、百姓禍福于不顧,乃是昏庸之主──”皇帝勃然大怒,“住口!”他手擊御案,聲色 俱厲:“馮野王,你竟敢罵我是昏庸之主?簡直要造反了!你當我不敢殺你?” “皇上請息雷霆之怒!”石顯急忙勸解:“馮野王賦性耿直,不過所奏實出于忠君愛國 之心。” “哼!誹謗君上,亦是忠君愛國?”皇帝气鼓鼓地連連冷笑。 “臣不敢誹謗君上。”馮野王亦作申辯:“臣的意思是,為一女子置國家安危、百姓禍 福于不顧,乃是昏庸之主之所為。 皇上必不以為然!” 皇帝越發生气,厲聲詰責:“照你這么說,我如果納了王昭君,就是昏庸之主?” 匡衡覺得這樣說法不太公平,便脫口說了一句:“馮野王不是這個意思。” 可是別人替他辯護,馮野王自己卻服罪告饒了,頓首說道:“臣死罪!” “不錯!你們都犯了十惡不赦的死罪!”皇帝大聲喊道:“石顯!” “臣在。”石顯戰戰兢兢地答應。 “你傳旨廷尉,馮野王大不敬,以律治罪。” “大不敬”是“十惡不赦”的重罪,最輕是死刑。這未免太過,石顯覺得皇帝這樣擅用 威福,以后大臣人人自危,自己亦恐不免,因而必須犯顏力爭。 “皇上請──。” 皇帝不容他開口,大聲打斷:“你不必多說!” “此事關系重大,臣不能不諫。” “我不要听!”皇帝拂袖而起,頭也不回地往帷幕后面走去。 石顯大傷腦筋,看著匡衡馮野王,嘆口气說:“兩公的言語,實在也太耿直了。” 匡衡平日為人平和,這時候不知怎么發了書呆子脾气,大聲說道:“直諫而死,死且不 朽。匡某追隨馮公之后,亦愿同死。” “好了!好了!”石顯急忙攔阻:“不要再說這些話了!為今之計,只有一條路可走。 馮公!” “在。”馮野王答應著。 石顯躊躇了。他想到的一條路是請馮婕妤去轉求太后,必可救了馮野王。但怕他性情太 剛,不肯去求他妹妹,那一來不就成了僵局? 轉念到此,他立即作了決定,此事不必跟馮野王說破,只說:“請到舍下暫住,等我來 想辦法。” 辦法是已經在石顯心里了。他將馮野王帶回中書府,一則有監管之意,以便對皇帝“傳 旨廷尉定罪”這句話有交代;再則不愿他回家与馮夫人見面,否則就妨礙他的計划了。 他的計划是關照妻子去看馮夫人,細說其事。請馮夫人回宮去見馮婕妤,向太后求情。 如果馮野王回了家,石夫人去拜訪,說話諸多不便,而馮夫人少不得跟丈夫商量,馮野王或 許不贊成這樣做法。 事情辦得很快。當天晚上,太后就知道了這回事。 太后對這件事很生气,當夜就派人通知皇帝:次日朝罷到慈宁宮,她有話說。 ---------------------------------------------------- 第九章 畢竟住入了多少女孩子曾經向往的華麗宮闕,可惜玉砌雕欄的上陽宮,竟如茅茨土壁的 旅舍,無非稍住即行,將重到儿時嬉游之地的塞外!昭君每一轉念到此,即不免有夢幻之感 ! 幸喜秀春、逸秋,善伺人意,朝夕不离地陪侍在身邊,足破愁怀,但這天一清晨不同了 ,兩個人一個也不在跟前,無意間向外一望,發現她們在交頭接耳地不知說些什么?昭君的 眼力极好,還可以看出她們臉上都有惊疑的神情。 “秀春,”她走到廊上,將她們喊過來問道:“你們在說些甚?” “不相干的事。”秀春答說,表情卻更緊張了。 “你們別騙我!看你們的臉色,一定有事。” 秀春、逸秋相互看了一眼,仍然有著非常為難的樣子。 “說啊!”昭君的臉色轉為嚴肅了:“我什么都不瞞你們,希望你們也別瞞我。” 這句話說動了逸秋,將昭君的封號,可能會撤消,以及馮野王為此而獲罪的傳聞,都告 訴了昭君。 昭君大為不安,“事由我起,亦非所愿。”他搓著手說:“如果為此而讓馮大鴻臚得到 什么罪名,你們想,我心里怎么能過得去?” “長公主,”秀春勸慰她說:“事情不与長公主相干,只要表明了心跡,大家都會諒解 的。” 這句話提醒了昭君,欣然樂從,“你說得好!”她說:“事不宜遲,我此刻就去見太后 。” 巧得很,剛到慈宁宮,還未入殿。正好皇帝也奉召而來,站住腳問她因何在此?” “昭君來給太后請安。” “好!那就進去吧!” “昭君尚未啟奏太后,似乎不得擅入。” “不要緊!有我。” 皇帝与昭君同行,格外顯得触目。進殿一看,太后神色凜然。皇后与馮婕妤亦都在,低 著頭默不作聲。 “娘!”皇帝說道:“昭君來給娘請安。”等昭君行完了禮,太后問道:“听說皇帝要 撤消你的封號,不認你作妹妹了,你知道這件事?” “臣女方才听到宮娥說起。” “我當你早就知道的呢!”太后轉臉問皇帝:“這樣說,是你的意見?” “是!”皇帝陪笑答應。 “你為什么要這么做呢?” 這話就很難回答了,因為猝不及防,沒有想到太后會出面干預。同時看到馮婕妤憂愁的 臉色,心知關于撤封之事,已傳入深宮,在老太后面前是無法支吾其詞的。 于是,他一面想,一面答說:“儿子的意思。我中國的第一流人物,流落到塞外,未免 太可惜了!” “原來如此!”太后喊道:“長公主!” 昭君不敢答應。而皇帝知道,自己別無姊妹在太后面前,這一“長公主”自然是昭君。 便扯一扯她的衣袖說:“太后在喊你!” 昭君一惊,急忙斂袖躬身,恭恭敬敬地答應:“母后!” “皇帝說你遠嫁塞外,可惜了。你自己呢?是不是也覺得可惜?” “母后!臣女愿明心跡。”昭君定神,极力放出從容的神態:“塞外為昭君儿時生長之 地,黃塵漠漠,十分凄涼。但既負有和親的使命,則為報國恩。何敢憚此一行?并無可惜之 可言。” “你听見了沒有?”太后問皇帝。 皇帝大為懊喪,但實在沒有想到昭君會持此態度,無可奈何地點點頭:“听見了!” “听見了,你怎么辦呢?” “容儿子再与大臣商議。” “何用再商議?”太后停了一下,又叫昭君:“長公主。” “臣女在。” “大鴻臚馮野王說:不宜失信番邦,這話,你以為如何?” 昭君想了想答道:“自然是正論。” “我想”,太后特為替皇帝圓面子,所以不用詰責,而用暗示的語气說:“馮野王一向 忠心耿耿,皇帝亦一定以為他這話是正論。” 皇帝很机警地答說:“是、是!” “好罷!那么,皇帝,你是饒了馮野王了?” “是!”皇帝硬著頭皮回答。 “還有,昭君的封號,不能撤消;和番的大計,不可以變更!” 皇帝默然,好久都答不出話。一時整座殿廷,仿佛霜風凄緊,無不察覺到逼人而來的凜 冽之感。尤其是昭君,更為緊張,一眼不眨地只望著皇帝。 “說啊!” 皇帝仍然不答,而皇后覺得自己有責任化解僵凍的局面,便即輕聲說道:“請皇太后寬 皇上的限,等考慮過了,再來回奏。” “是!”皇帝赶緊附和,“儿子亦是這個意思。既稱大計,草率不得,讓儿子召集大臣 ,細細商量了再說。” 太后對皇帝可以不假詞色,對皇后卻不能不支持統攝六宮的地位,特別賣個面子,點點 頭說:“好吧!你明天就來給我回話,別又推三阻四的。” “儿子不敢!” “我可再告訴你一句話:封宁胡長公主,是用我的名義頒旨。你如果覺得為難,我可以 替你料理。” 由這句話中,足以看出太后對宁胡長公主的封號,不准撤消這件事,態度非常堅決。因 此,皇帝大感為難,慈命難違,昭君難舍,不知如何才是兩全之計。 回到御書房中,長吁短嘆。什么都鼓不起興致來做。周祥當然知道他的心事,便建議召 石顯來問計。 “好吧!”皇帝無可無不可地同意了:“找他來!” 如果石顯不是与呼韓邪有格外密切的關系,以及呼韓邪對昭君那么傾倒,而且可能手中 握有昭君的圖像,他當然有法子,可為皇帝解憂。此刻,他卻不能不站在太后這一邊,幫著 相勸。 “后宮佳麗甚多;就算別無足以當意者,皇上富有四海,豈無更胜于長公主的絕色?請 皇上以慈命為重!” “我找你來,不是要听你這兩句話!”皇帝怫然不悅,“我亦并不是為了昭君的顏色! ” 一听話風不妙,石顯赶緊惶恐地頓首:“臣死罪!”他說,“事緩則圓,請皇上先不必 為此憂煩,容臣徐徐圖之。” “老太后等著回話,緩不濟急。唉!”皇帝狠狠地說:“都是毛賊該死!赶快抓來,非 辦他的死罪,不足以解我之恨。” “是!”石顯下定決心:“臣必當盡力,三日之內逮捕毛延壽歸案。” 石顯辭殿而去,皇帝的難題,依然存在,悶悶不樂地什么事都打不起興致來了。 周祥卻想到一計。這一計正也就是石顯想到而未敢獻議的,因為呼韓邪曾經提出警告過 :假中不可再假。而周祥卻無此顧慮。細細想周全了,方始開口。 “皇上別惱,臣有一個法子定可為皇上解憂!” “什么法子?何不快說!” “臣在想,宁胡長公主的面貌,那呼韓邪又不曾見過,何不另找一位美人,冒充長公主 ?” 皇帝心想:言之有理啊!為何不能冒充呢?不過,事情太容易了,反而不能信以為真。 “行嗎?” “為何不行?” “譬如說,拆穿了怎么辦?” “怎得拆穿?拆不穿的!”周祥說道:“請皇上盡管出理由反駁,臣來解答。” 皇帝想了一下說:“第一是容貌,要挑跟昭君相像的呢,還是只要美就好?” “能美就好!”周祥毫不考慮地答說:“橫豎呼韓邪不知道長公主是什么樣子。” “其次,”皇帝問道:“呼韓邪手下總有了解中國的人,所以口音也要緊。” “是!應該挑荊襄一帶的人,秭歸更好。” 皇帝點點頭,接下去問:“第三,等嫁了過去,夫妻之間少不得說說閑話,問起昭君的 家世,鄉土人情,不要露了破綻,才好。” “那也容易。若是挑中荊襄女子,對那里的風土人情,自然知道。至于家世,請長公主 跟她細談一談就是了。” 這話倒也不錯!皇帝很細心地搜索可能會發生的疑問,最后想到非常重要的一件事。 “周祥,我問你一件事,如果我這時派你到塞外,你心里會怎么想?” 周祥愣住了,在回答以前,先要明了皇帝的意思,但怎么想也不明白,唯有這樣回答: “皇上派臣到哪里去,臣都要去的。” “不是問你肯不肯去,不肯去就是抗旨,那還行嗎?我是問你,去是去了,心里怎么想 ?” 皇帝又很鄭重地加了一句:“你要跟我說真話。你不必怕!我不是真的要派你去。” 這一說,周祥恍然大悟。他很聰明,不作正面答复,直接就皇帝所問這一句話的本意上 去回奏:“皇上的意思是怕冒充的那個人,心里不愿意,說不定就會在呼韓邪面前,將真相 和盤托出?” “是啊,你說能不防嗎?” “是,是,非防不可。”周祥喜滋滋地說:“臣早就想好了人了!皇上所示的几層顧慮 ,恰好都不足為憂。真正洪福齊天,恭喜恭賀!” “噢!”皇上只看他的神態,听他的語言,便覺愁顏一寬,急急問道:“你想到的是誰 ?” “宁胡長公主的三位結義姊妹,挑一位去,有何不可?” 是啊!皇帝在心里說。那三個人相貌雖遠遜昭君,但也算美人,可以過得去。至于荊襄 的風土人情,自然熟悉。昭君的家世,本就約略知曉,一定可以設法冒充得過去。所成疑問 的是,這三個人之中,可有心甘情愿代昭君遠嫁的? 提到這一點,周祥認為以异姓姊妹的情義,必有心甘情愿的人。就算沒有,迫以皇帝, 亦不能不從。同時厚賜家屬,切實告誡,這樣恩威并用,那“假昭君”顧念父母兄弟的安全 ,敢不謹慎小心?決不會有自暴真正身份,惹得呼韓邪對中朝有不滿的事情出現。 “說得有理!”皇帝大為高興,立即降旨,“召史衡之!等我當面交代。” “這──”周祥遲疑了。 他的遲疑是做作,為的早想取史衡之而代之,所以這件功勞決不能讓与史衡之。這遲疑 是騰出功夫,思量如何中傷史衡之。 “怎么”皇帝問道:“叫史衡之有何不妥?” “是!”周祥已想好了話,從容答道:“臣之愚見,以為不妥。像宁胡長公主這樣的國 色天香,竟差點埋沒,足見掖庭令未能盡職!” 是啊!皇帝的耳朵最軟,心想如果史衡之早日荐賢,王昭君必已封為妃嬪,又何致于有 今天這种僵局?推原論始,失職之罪,實無可辭! “你倒提醒了我!史衡之不能再當掖庭令了。” 這一說,周祥卻又慌了手腳。因為自己尚未展開活動,石顯的態度亦不可知,如果此時 逐史衡之出掖庭,接替的人,不見得會是自己。那一來不但便宜了他人,而且可能阻塞了自 己調往掖庭之路。因此,眼前還得保全史衡之。 “啟奏皇上,掖庭令固有失職之罪,不過這時候似乎還不宜更動。為的是太后正在大生 其气,別再加深了誤會。” 掖庭令的人選,照例要征詢皇后,請示太后。此時更迭,對史衡之有著很明顯的懲罰意 味,太后問到,似難交代。 “那么,這件事就交給你辦。”皇帝格外叮囑:“可別再太張揚了!” “臣謹遵旨。”周祥響亮地答了這一聲,复又請示:“臣可否傳旨,召林采、韓文、趙 美三位美人前來,由臣去磋商?” “可以。” 于是周祥派人到掖庭宣旨。從史衡之以次。都以為這是昭君請求皇帝,召三姊妹進宮敘 話,哪知所見到只是周祥,不由得都感到困惑了。 更令人不解而且覺得窘迫的是,周祥并不開口,只目不轉睛似地,直盯著三個看。她們 當然不會猜得到,他是在作初步的甄選,先就三人的儀容作一個取舍。 細細看下來,周祥認為該在林、趙二人中擇其一。除卻昭君,四姊妹中該推韓文為美, 可惜她生得文雅纖瘦,与須眉如戟的呼韓邪不甚相配。 相配的第一個是林采,身材高大,丰容盛駩,恰像塞外的閼氏。其次是趙美,得嬌媚二 字,看上去應為呼韓邪所喜。 “內相,”林采動容了:“皇上宣召,有何見諭?” “皇上命我跟你們商量一件事。”周祥略停一下,突然問道:“你們三位跟宁胡長公主 的情分如何?” “我們是异姓姊妹。” “親姊妹亦有視如仇人的。”周祥說道:“名分是一件事,情分又是一件事。” “內相說得不錯。”韓文接口答說:“不過,內相要知道,我們就是因為情分深了,才 有异姓姊妹的名分。” “是的。”趙美作了更明白的表示:“我們跟長公主的情分,比親姊妹還深。” “那好!”周祥乘机說道,“如今長公主因為有個特別的原因,不能遠嫁塞外,得有一 個人,襲用她的封號、姓名代她去作呼韓邪的閼氏。想來你們既与長公主比親姊妹還親,一 定肯為她犧牲。” 听得這一說。三姊妹無不惊异莫名,“是為了什么特別的原因?”趙美問說。 “四妹!”林采与韓文不約而同地喊,也都不約而同地住了口。 趙美看到林、韓二人相視微笑的神態,恍然大悟,高興地說:“我懂了,我懂了!” “懂了就好,放在心里!”林采以大姊的身份,作此叮囑。 “一點不錯,一點不錯!”周祥急急補充:“這件事机密非凡,連掖庭令都要瞞住。到 現在為止,連長公主自己都還不知道。” “這不是很奇怪嗎?”好東問西問的趙美失聲問說。 “是還來不及跟長公主說,在你們三位推定了人。我再去稟告。”周祥接著又說:“韓 姑娘比較瘦弱,塞外的天气怕不相宜。” “不見得!”韓文搖搖頭。 “內相。”林采問道,“這是件大事,我們先要把情形弄清楚。我們姊妹三個,哪個都 可以代長公主到塞外去,不過那個頂合适,要我們自己去商量。” “好!請你們自己去商量。”周祥想了一下又說:“情形是這樣:第一,冒充長公主的 封號跟名字,一直到百年之后,都不能讓呼韓邪知道真相;第二,要心甘情愿,不然難免出 麻煩。這是為國盡忠,皇上自然會有恩賜,父兄要做官的做官,要金銀的有金銀。” “是了!”林采看了一下說:“請內相給我們一個清靜的地方。” “你們就在這里好了!”周祥指一指庭院中的石凳,“我在那里坐,你們商量好了,招 呼我一聲!” 于是三姊妹圍坐在一起研究這件大事。首先說話的,又是趙美。 “我倒很想替二姊去。不過,我實在有點怕!” “怕!”韓文問道:“怕什么?” “我不會說話,我常常管不住我自己的嘴。万一露了馬腳,那不是鬧著玩的事!” “對!”林采接口,“這決不是鬧著玩的事!倘或沒有把握,會害了國家,害了自己跟 家里的人,還有,也要害昭君。看起來只有我──” “大姊!”韓文打斷她的話說,“你不吃牛羊肉,一聞見奶酪的气味就會吐。這一去了 ,怎么住得慣?” “那可是沒法子的事,只好去了再說,慢慢也許就慣了。” “大姊,”韓文鄭重其事地說:“我有句話不知道該不該問?” “自己姊妹,何話不可說?” “那!我就冒昧了!大姊,你是真的想做漢家長公主、匈奴的閼氏?” “沒有這話!”林采平靜而堅定地答說:“我只是為了昭君。” “既然如此!大姊,你不必勉強。” “我不能去,四妹不能去,莫非──” “自然是我去!” 韓文那种當仁不讓,義無反顧的神態,跟她纖弱的体質似乎不配。林、趙二人不由得都 愣住了,真不能相信她有這樣的勇气。 “怎么”韓文知道她們心中的感覺,故意問說:“大姊、四妹覺得我不相宜?” “不,不!絕無此說。”林采急忙答說:“三妹肯去,最好不過。就怕塞外苦寒,你的 身子經不住。” “不要緊!大姊,你請放心好了。”韓文又說:“你想,你們三人都傷風過,我呢?” 听她這話、趙美首先就忍不住開口了,“真的,”她說:“三姊連清水鼻涕都沒有流過 !” “這一說,我倒真的可以放心了,不過,”林采做事很扎實,又追問一句:“三妹,事 情就算定局了?” “在我這面算是定局了!只不知道人家要我不要我?” “且等我去說了看。我想,應該一點都不會有挑剔的。” 于是,招招手將周祥邀了進來,說知其事,周祥的訝异又過于林、趙,好久都不作聲。 “內相,”趙美胸無城府,有什么說什么:“我三姊人瘦身子好,寒暑都不侵的。她人 又能干,懂得怎么應付,不像我,連說句敷衍的話都不會。” “原來如此!”周祥很机警地:“我也就是顧慮到韓姑娘清瘦,在冰天雪地中吃不消。 既這么說。你們三位先請回,等我回奏了皇上,另有旨意。” 將林采等人遣走了,周祥立刻去見皇帝,細細奏陳。皇帝對她們三姊妹的印象不深,記 不起韓文有多瘦,只覺得她們姊妹的義气,著實令人感動,同時也為消解了一個難題而大感 輕松。 可是有一點很重要,“呼韓邪會不會看不中韓文?”他問。 “這就很難說了。”周祥率進答道,“呼韓邪單于像一頭野牛,也許覺得韓文太瘦了。 ” “肥瘦不管。相貌過得去不?” “那是過得去的。” “過得去就好。”皇帝吩咐:“召中書!” ------------------ 第十章 听完皇帝的話,石顯大為意外,也大為擔心。可是,他不敢露在表面上。 “事情就這樣決定了!”皇帝問道:“你有什么意見?” “臣不知宁胡長公主作何處置?” “不是下嫁呼韓邪嗎?”皇帝答說。 石顯一愣。又想一想才知道皇帝誤會了,便率直而于禮節不符地又問一句:“臣是說, 王昭君作何處置?” “王昭君就是宁胡長公主。” 這一來,越發讓石顯困扰了!心想皇帝真糊涂,纏夾不清,何以分辨?既然王昭君仍是 宁胡長公主,仍然下嫁呼韓邪,那么讓韓文李代桃僵之計,不就根本用不著了嗎? 其實,這倒不是皇帝糊涂,是他沒有了解皇帝的意思。 “石顯,”皇帝從他臉上的神態,看出他心里的感想,為他解釋:“宁胡長公主昭君下 嫁呼韓邪,雖非通國皆知,至少京城 里都已傳遍了,這是決不能更改的。如今嫁過去的,不管姓韓姓林,說起來總是王昭君 ,這一點,你一定要記住!” “是,是!”石顯微帶惶恐而慚愧地說:“臣愚昧。” “我懂你剛才所問的話,你是問,真的王昭君,假的韓文是不是?” “是!是假的韓文。” “我想封她為妃。這件事還得奏明太后才能辦理,眼前不忙。” “以臣愚見,如果皇上已經決定,待嫁的公主似宜移入离宮。” “這話也不錯。”皇帝答說:“傳旨史衡之照辦就是。” “是!不過這里有點窒礙,如果假韓文沒有名號,則深宮一位,离宮又有一位,變成兩 位宁胡長公主,甚為不妥。” “嗯,嗯!這話更不錯!”皇帝沉吟了好一會說:“既然如此,移居之事,暫時擱一擱 。等封妃之事得太后准許,再一并辦理。” “是!” “毛延壽呢?” 皇帝又問到這件令人頭痛的事了。石顯心想,雖有眼線報告,說曾見賓館附近有個鬼鬼 祟祟的人在窺探,可能毛延壽又托庇在呼韓邪那里。可是這話不便直奏,否則皇帝對呼韓邪 大為不滿,說不定連和親一事都會打消,豈不惹出難以收場的麻煩? 然而不是直奏,又該怎么說呢?三番五次托詞搪塞,自己都覺得很不好意思了。 反倒是皇帝心存体恤,不忍追過。“毛某奸賊,只要未曾逃出國境,總有法子抓他來明 正典刑,這也不是你一個人的事,你跟執金吾好好商量著辦!” “是!”石顯告退出殿,一路出宮,一路在想心事,事情是愈來愈棘手了!若要安然無 事,全靠部署得周密,走錯一步,麻煩就會一個接一個地來。想來想去,如今最要緊的一件 事,還是要抓毛延壽。唯有抓到毛延壽,整個真相才能明了。明了了真相才知道有哪些漏洞 ,應該彌補。 回到相府,先召心腹計議。石敢當認為皇帝雖有与執金吾商量著辦的面諭,但可以不必 遵從,“這件事,當然應該推給執金吾。但既然相爺自己來辦了,半途再找執金吾,好像非 求教他不可似地,這有損相爺的威望。”他說:“何況功成在即,又何必讓執金吾撿個現成 便宜?” “果然功成在即,自然不必請教人家。不過,”石顯怀疑地說,“我不知道什么叫功成 在即,莫非你有三、五天內就能抓到毛延壽的把握?” “是!”石敢當響亮地答應。一出了口,又覺得話不宜說得太滿,因而又加了一句: “大概有六、七分把握。” “有一半以上的把握,就很好了。”石顯顯得高興地問:“你說給我听听看,這六、七 分把握,是怎么來的?” 石敢當有個計划,但不便公開,因為一說破,第一石顯絕不會同意,第二也可能走漏消 息,以致毛延壽聞風先遁。 “說啊!”石顯在催了。 “相爺!”石敢當自恃得寵,笑嘻嘻地用半開玩笑的口吻說:“天机不可泄漏,說破了 就不靈了,請相爺只當我沒有說 過這句話。能在三五天內抓到,相爺重重賞我,不然就當沒有這回事好了。” 石顯失笑了,“你就是賣的一張嘴!”他又說:“我倒有個法子,不妨試一試。” 石顯用的是欲擒故縱的法子,對楊必顯以無罪釋放,暗中派人跟蹤,也許他會知道毛延 壽隱匿的處所,如果他去尋找師父,那就成了照路的一盞燈籠了。 石顯這一計也是交付石敢當去辦。石敢當認為這与他的計划并無沖突,或許還有助力, 因而欣然樂從。 楊必顯恩蒙釋放,當然非常高興。出獄回家,步門不出,跟蹤的人守了兩日兩夜,毫無 動靜,石敢當決定照自己的計划行事。 正當要帶人出發之際,突然有了新的情況。石顯府邸中有個小吏,名叫李收,人很能干 ,但不懂得吹牛拍馬那一套,所以在石顯面前,不及石敢當來得吃香。這一次搜捕毛延壽。 他冷眼旁觀,認為路子走錯了!毛延壽狡詐百出,隨處都可以設法藏身。可是他的弱妻 幼子,必須找地方安頓,能把這個安頓之處找到,自然就能追出毛延壽的下落。于是李收聲 色不變地尋訪,終于在毛延壽的朋友尤五處,得知了他的些許下落。李收設計讓尤五在家中 等候毛延壽來救妻儿,但又被毛延壽用詭計逃脫了。李收未抓到毛延壽,但抓了他的妻子。 后來,石敢當親自帶著人,喬妝改扮,其一名田岳者,手提一籃鮮花,他看見一個像似毛延 壽的人,用計要來生擒他,但又被毛延壽逃脫了,毛延壽逃到夷館,去向呼韓邪求救。 “毛延壽!”呼韓邪指著昭君的圖像說:“你畫得不像。” “什么?”毛延壽大不服气:“單于,你老說我這張圖畫得不像?” 他指著自己的鼻子問:“說我畫得不像王昭君?” “你跟我爭什么?”呼韓邪指著胡里圖說:“你問他,像不像?” 原來韓文已經假冒宁胡長公主王昭君,移居上林苑,只待太后遣嫁,呼韓邪震于昭君的 美名,渴盼一瞻顏色,跟石顯商量,希望能先見一次面。這是個難題,但不便峻拒。石顯只 好這樣表示,只有不著痕跡地,在遠處望一望,若要正式會面,無此規矩,礙難從命。 于是石顯安排呼韓邪在上林苑的樹林中藏身,讓韓文帶著侍女,裝做閑游,在花叢中露 了個面。呼韓邪踅起腳望了半天,雖覺得人也還美,但与圖畫完全不像,因而悶悶不樂。 “是不大像!”跟著呼韓邪一起去窺美的胡里圖說:“昨天原要你跟著去的──” “胡將軍,胡將軍!”毛延壽搶著說:“我怎么能跟著去,你真是開玩笑。至于說我畫 得不像王昭君,我真有點不信邪!” 他敲著額角想了一會又問:“單于,請你說,人跟圖哪點儿不像?” “是圓臉──” “請慢!”毛延壽找來一幅絹,握筆在手,方始又問:“請說,看到的是什么樣儿?” “圓臉,眉毛很黑,嘴唇格外紅──”呼韓邪將前一天在上林苑中所見到的“王昭君” 的容貌,細細說了一遍。 等他講完,毛延壽也畫完,將筆一擲,神气地問:“看, 是這個人不是?” 呼韓邪与胡里圖,視線落在圖上,不約而同地發聲:“就是她!” “沒有錯?”毛延壽再釘一句:“請細看。” “對!沒有錯。”胡里圖說。 “嘿,嘿!”毛延壽笑了。 “你笑什么?”呼韓邪問。 “我笑單于,有眼無珠不識人,錯把韓文當昭君!” “什么?”呼韓邪勃然色變:“不是王昭君?” “不是!”毛延壽清清楚楚地說:“她叫韓文,也是秭歸人,王昭君的結義姊妹。” 呼韓邪臉色發青,將上下兩排牙齒,咬得格格作響。胡里圖從未見呼韓邪如此盛怒,不 安地搓著手,不知道將會發生什么事? 不過,他不能不硬著頭皮勸解:“單于,這韓文雖不是王昭君,可也很美。” 呼韓邪尚未搭言,毛延壽卻又開腔了:“很美,不錯!”他說:“可惜比起王昭君來, 一個天,一個地。”說著,將手先往上,后往下一指。 這一下無异火上澆油,呼韓邪驀地里拍案而起,“气死我也!”他捶著胸吼:“好小子 石顯,非找他不可。” 呼韓邪与胡里圖走了,石敢當卻還未到。田岳已魯莽了一回,不敢再造次行事,唯有耐 心守候石敢當。 這一守直守到正午,方見石敢當气喘吁吁地赶來,一見面就說:“坏了!坏了!毛延壽 又闖了一場大禍。不知道他在呼韓邪面前說了些什么,呼韓邪赶到相府,大鬧一場。如今不 能再惹是非了!” 田岳愕然:“莫非就此罷手?”他問。 “暫時按兵不動,不過仍舊要監視著,等相爺到掖庭查問明白了再說。” “掖庭一定有奸細!這是私通外國的罪名,要通了天,”石顯冷冷地說:“只怕你這個 掖庭令也不必干了!” “相爺,”史衡之平靜地回答:“掖庭沒有奸細。” 石顯有點光火了,厲聲喝道:“還說沒奸細?有名有姓,還知道是王昭君的結義姊妹, 這不明明是奸細泄漏的嗎?” “是!有奸細泄漏,可是絕非我這里的人。” 看史衡之如此沉著,是有把握的樣子,石顯的臉色緩和了,“那么,你說,奸細是誰呢 ?”他問。 “這,我可不知道,韓文冒充宁胡長公主這件事,只有兩個人知道,一個是傅婆婆,在 掖庭三十年了,人很靠得住。” “還有一個呢?” “諾,”史衡之指著鼻子說:“就是我!” “你當然不會。這姓傅的老婆子,你把她叫來,我問一問她。” “是!” 等傳來傅婆婆,石顯問道:“你知道不知道,韓文現在是什么身份?” “知道。”傅婆婆答說:“是‘賽昭君’。” “這話你沒有跟旁人說過?” “那是什么事!怎么能瞎說?如果我跟別人說了,叫我嘴上長個疔!” 一語未畢,史衡之喝道:“住口!你怎么胡亂賭咒?” 石顯倒不介意,只困惑地自語:“這可真怪了!這個私通外國的奸細是誰呢?又有哪個 奸細,能夠認識后宮的佳麗,還知道她們姓名呢?” “回相爺的話,有!”傅婆婆很快地接口。 石顯与史衡之無不惊訝。“是誰?”兩人不約而同地問。 “要說認識后宮美人,說得出名儿,又會做私通外國的奸細,那沒有別人,一定是一肚 子坏水的毛延壽!” “啊,啊,言之有理!”石顯想了一下,又說:“不對!韓文的事,是這几天才有的。 毛延壽已經逃跑了,他怎么會知道是賽昭君?” “相爺啊相爺!”傅婆婆有些得意忘形,指手畫腳地說:“你老人家哪知道毛延壽的鬼 !不許他到上林苑去偷看嗎?” “對!對!”石顯向史衡之說:“替我賞傅婆婆兩匹絹。” ------------------ 第十一章 呼韓邪大鬧中書府的消息,很快地傳到了昭君耳中,不由得大惊失色。這個風波如果鬧 大了,一定瞞不過太后,亦一定會傳召詰責。那時何辭以對? 因此,昭君囑咐秀春,務必設法跟周祥取得聯絡,請皇帝駕臨,以便面奏其事。其實皇 帝亦已有所听聞,心里對石顯非常不滿,也覺得事情很麻煩。不過為了寬昭君的心,表面上 不動聲色,用堅定的語气向她保証,石顯一定會有妥善的辦法。 而石顯之對皇帝,亦猶如皇帝之對昭君,心里著急,臉上泰然。他承認有這回事,不過 不足為憂,自有應付之道。 “你怎么應付?” “一口咬定,呼韓邪在上林苑所見的麗人,确是宁胡長公主王昭君。憑什么說不是?他 拿不出証据來的。” 听得這話,皇帝比較放心了。“不過”,皇帝說:“話雖如 此,他既有不滿之意,諒必還要來糾纏。” “臣自有安撫之法。” “此事有關朝廷体面,更不可讓風波鬧大了,免得皇太后生气,你不妨跟匡衡、馮野王 他們商量一下,集思廣益,善為處置。” “是!” 石顯遵照皇帝的意思,約請匡、馮二人到府議事。另外還約了一個史衡之,別有話說。 等賓客到齊,做主人的先談了事實的經過,轉達了皇帝的旨意,又說了他自己的意見, 方始請教賓客,有何指教。 “事已如此,只好如石公所說的,硬不承認。”匡衡笑說:“只要沒有把柄,呼韓邪亦 就只好委屈了。” “馮公呢?” “此事關系我大漢朝的威信,若說欺騙了呼韓邪,四夷番邦,會生异心,所關不細。” “是!我与馮公的想法,正复相同。因此,我要請諸公切切關照部屬,眼前住在上林苑 的是宁胡長公主王昭君!如果有人說,那不是王昭君,而為他人冒充,就是瞎造謠言。”石 顯鄭重其事地說:“請諸公嚴厲糾正。” “這當然。不過,”馮野王說:“但愿是名實相符的王昭君。” 石顯心中一動,他要跟史衡之談的,正是這件事,此刻馮野王与自己所見正同,似乎不 妨跟他深一層地談。只是馮婕妤夾在中間,而且皇帝對馮野王的印象也不好。想想還是算了 ! 送走匡、馮,留下史衡之。石顯裝作閑談似地,從容說道:“現在跟呼韓邪的糾紛,好 比打官司,被告明知理屈,但以原告舉不出証据,不妨硬賴。就怕原告官司輸了,心終不服 ,到頭來還是拉破臉。” “是!”史衡之說:“平心而論,這件事做得太過分了一點,應該把王昭君嫁給他。” “大家都是這樣的看法,無奈皇上不肯放手。我想,必須釜底抽薪,才能挽回。” “相爺。”史衡之想了一下問:“何謂釜底抽薪?” “無非王昭君自愿和番。” 史衡之細細咀嚼他這句話,認為很有道理,“留得住她的人,留不住她的心,沒有什么 意思。”他說:“果然王昭君作此表示,我想,皇上也許就肯放她了。” “正是這話。”石顯拍著他的肩說:“衡之,這要拜托你了。 你深宮內院,出入無阻,便得請你把這番意思透露給昭君。” “遵命。” “不過要小心。” “相爺是怕昭君會把我們勸她的話,奏知皇上,惹起麻煩?”史衡之自問自答地說: “不會!昭君深明大義,知道事情的輕重,在皇上面前說話很有分寸的。” “好!此事辦成,加官晉爵,在我身上。” 由于石顯作此承諾,史衡之大為興奮。細細籌划了一番,第二天上午到昭君宮里求見。 這是昭君被封為長公主以后,第一次得見史衡之。究竟在掖庭相處多日,頗有他鄉遇故 知的親切之感。接見賜坐,殷殷垂詢。周旋了好一會儿,方始問起來意。 “是有几句話陳告長公主。”史衡之一面說,一面看著秀春。 這是要求秀春回避,昭君會意。隨即以飼鵬鵡為借口,將秀春遣開,好容史衡之開口。 “長公主,呼韓邪大鬧石中書家,不知有所聞否?” “是啊,我也听說了。”昭君很關切地:“何致于鬧得破臉?” “說起來是我們的理屈。如今文武百官都很為難,呼韓邪得理不讓人,大有決裂之意。 果真到了這一步,百姓恐怕又要遭刀兵之災了!” “既然如此,應該奏聞皇上。” “誰敢?”史衡之以手作勢,砍一砍后頸:“馮大鴻臚、匡少府,小差點丟掉腦袋?” “然則,列位就坐視不管了?” “正以不能坐視,所以進宮來見長公主。”史衡之的臉色凝重:“我是受了大家的囑托 ,來求長公主作主。” “我作主?”昭君茫然反問:“軍國大計,我又何能為力?” “不然!”史衡之用低沉而清晰的聲音說:“化干戈為玉帛,全在長公主一念之間。長 公主,解鈴還須系鈴人!” “啊!”昭君恍然大悟,沉思久久,方以抑郁而堅毅的聲音答說:“拜煩轉告列公,就 說昭君以身許國,此志不渝。” 有此表示,史衡之自感欣慰,辭出宮隨即轉報石顯,于是,石顯下了帖子,專請胡里圖 小酌。便衣相會,家伎侑酒,始終不談正事,倒讓胡里圖忍不住了。 “石公寵召,定有要緊話吩咐。”他說:“酒夠了,有話請說。” “唉!”石顯未語先嘆气:“我心里很難過,我替單于盡心盡力,最后落了個灰頭土臉 ,那是為什么,為什么?” 這自是應該感到歉疚的一件事。胡里圖一半道歉,一半解釋地說:“石公,那天,單于 在府上是太魯莽了。單于的性子得直,最怕人欺騙他──” “呃,呃,老弟!”石顯神色凜然地打斷:“你怎么也說這話?誰騙了單于?你去打听 ,住在上林苑,不是宁胡長公主是誰?” “不是說了嗎?是韓文。” “哎呀!還要韓文!那可真是天曉得了!”石顯仿佛遇見不可理喻的人,而又非說理不 可似地著急。停了一下,又突然問道:“老弟,我倒要請問,是誰在單于面前挑撥是非?” 胡里圖笑笑說:“石公,沒有人。” “不對!一定有人。我跟你說了吧,我問過掖庭令,后宮确有個韓文,是王昭君的結義 姊妹,如今好好儿地還住在掖庭,夜夜盼望著皇上宣召。老弟,后宮有這么一個人,連我都 要問了掖庭令才知道,單于如果不是有人告訴他,他又從哪儿去知道這個人?” 這番分析,透徹貫底。胡里圖語塞了。 “是這個人不是?”石顯蘸著酒在食案上寫了個“毛”字。 “你是說毛延壽?不是,不是!”胡里圖說話的章法,有些亂了:“石公,你就別再問 了。反正我怎么樣也不能告訴你。 不過有句話我不能不說,上林苑所見的雖也是個美人,跟圖上──”又失言了!胡里圖 赶緊住口,而出口之聲,已入他人之耳。 石顯這時候卻顯得异常沉著了,“什么圖?毛延壽所獻的圖,是不是?”他慢吞吞地說 :“老弟,你不想想,毛延壽能把王昭君畫得格外丑,就能把他畫得格外美。‘小人之才适 足以濟其惡’,此之謂也。” 胡里圖被他說得將信將疑,只瞪眼望著石顯,就像能從他的臉上,可以看出他的話是真 是假? “老弟,這件事我實在好气。我還不敢奏報皇上,怕皇上知道了,大發雷霆,也許就傷 了你我兩國的和气。說實話,如今該翻臉的是我們,不是單于。我之愿意委屈,無非想到甘 延壽、陳湯,掃蕩沙漠,幫你們單于去了個強敵,此番辛苦非比尋常,應該格外珍惜貴我兩 國的情誼,不必為了小事傷和气。” “是,是!”胡里圖被說服了:“貴我兩國的和好最要緊! 我一定把石公這番至意,轉陳單于。” “好!我備一份請柬,請你帶回去。單于如果不再為此事介怀,明天中午請過來一敘。 否則,我亦不便勉強。” “是,是!我一定勸單于接受石公的好意。” “拜托,拜托。”石顯又說:“胡將軍,你我所談,乃是兩國的大事,不可使閑人与聞 。” 胡里圖心中明白,這是暗指毛延壽而言。當即很誠懇地表示遵從。然后敘些閑話,喝得 醉醺醺地盡興告辭。 石顯有他的一番打算。第一,不能失和。第二,非要抓毛延壽回來不可。如今已經証實 ,毛延壽匿居在賓館之中,料他不敢越雷池一步,就不妨從容處置,反正只要將呼韓邪敷衍 好了,一定可以將這個犯人抓回來,至于宁胡長公主究竟是真昭君還是假昭君,要看情形再 說。是真昭君當然最好,否則只好見机行事。此時無法預定。 打算得好好地,不想石敢當操切從事──他一直監視著賓館,只為有呼韓邪在,不敢擅 闖。這天中午,呼韓邪帶著胡里圖相府赴宴,是個极好的机會,石敢當与田岳化裝為泥水匠 与木工,一共去了五個人,托詞修理房屋,居然堂而皇之地登堂入室。 一到客廳,發現了証据,有一幅尚未完成的呼韓邪畫像,當然是毛延壽的手筆。于是大 肆搜索,在茅房里把毛延壽抓了出來。 “石大爺、石大爺!咱們老交情……。” “誰与你老交情?”石敢當喝道:“你胡扯!” “是,是,我不敢高攀。石大爺,你老最講義气。” “什么義气!你這种狼心狗肺的東西,還配講義气?” “是!”毛延壽伸出手來,左右開弓地打自己的嘴吧,打一下、罵一聲:“我不忠、不 孝、不仁、不義、該打!”打完了又在身上亂掏亂摸地取出來一副耳環:“喏、喏,石大爺 ,這個,我的孝敬。” “你們看看,”石敢當向田岳說道:“這小子,到這時候還敢挖苦我,笑我是娘儿們。 ” 毛延壽自己也發覺了,赶緊惶恐地掩飾:“不,不,這是孝敬石大奶奶的。”他又亂掏 亂摸:“我還有,我還有!只求饒我一條狗命。” “你跟相爺說去!他肯饒你,你就有命了。”石敢當吩咐 從人:“把他的耳環收起來。行賄有据,罪加一等。” 于是半拖半拉地將毛延壽帶走,暫送京兆衙門寄押。到晚來呼韓邪回賓館一看,勃然大 怒,即時要興問罪之師。 “气死我了!”呼韓邪一面大口喘气,一面勁捶著胸脯說:“我從來都沒有受過這种气 ,非找姓石的算帳不可!” 胡里圖還在解釋,石顯卻赶了來了。他已接得報告,知道這件事做得大錯特錯,將石敢 當狠狠罵了一頓,然后赶來料理。當然,他也不能光賠罪道歉。要顧到自己的身份,只有見 机行事。 “單于,”石顯佯作不知:“似乎正在生气?” 呼韓邪的怒火一下子爆發了,“你還裝糊涂!”他跳腳吼道:“姓石的,虧你還是丞相 ,干這种下三濫的事。你把我跟胡里圖騙了去喝酒,派人假扮工匠,闖了進來到處搜查。你 把我當作什么人了?” 石顯知道他是火爆脾气,一發出來就不要緊了。所以很沉著地答說:“是我手下太魯棄 。不過事非得已,听說毛延壽逃到這里來了,事机急迫,沒有來得及通知單于。” “什么?沒有來得及通知我?領頭的就是你家那個小 ,我去的時候還照過面。一晃眼 不見了,喬裝改扮到這里來逞凶,那不是有意跟我過不去?” “誤會,誤會,單于,別生气,損坏的東西我照賠。” “這口气咽不下!把我的畫像都撕成兩半了!” “這,”石顯亦是大不以為然的神气:“換了我也忍不住。 我回去查。誰闖的禍,我要重重辦他!” 听這一說,呼韓邪的气平了些,說話的神態亦就比較和緩了,純粹是講理的口吻:“再 說,毛延壽得罪了你們,可沒有得罪我,他到我這里來,就是我的客,你派人來抓走我的客 ,不就跟抓我一樣嗎?” “單于,”石顯平靜地說:“這話你可缺點儿理!” 一句話把呼韓邪剛伏下去的怒气,又勾了起來,暴跳如雷地責問:“什么?我缺理?” “單于,單于,”胡里圖急忙拉住:“你先听石中書說完。” “去你的!”呼韓邪將手臂一甩:“都是你,才會上人家這個大當!” “單于,毛延壽是欽命要犯,你不該收留他。” “啊!”呼韓邪指著石顯的鼻子問:“你通知我沒有,說他犯了罪,不能收留他?再說 ,你可以跟我要人啊!上一次,你跟我要,我不是給了嗎?” “可是,他逃走了。” “是我放他逃的嗎?你自己的犯人,自己抓不住,怎么怨我?” 石顯語塞。心里不免懊悔,太輕視了呼韓邪,只以為他是個草包,可以玩弄于股掌之上 。哪知言詞居然犀利得很,竟能問得人無詞以對,說出去只怕不會有人相信。 呼韓邪卻是越說越气,還有套令人難堪的責備話,“都說中國是禮義之邦,你們這么對 待我,禮在哪里,義在哪里?” 他又談到和親:“几次三番的欺騙,一點儿誠意都沒有。算了,今天在你家里說過的話 不算!要結親,把真昭君給我。不能,這一段儿就算吹了。胡里圖!” “在。” “收拾行李,咱們明天就走,這儿不留人,自有留人處。 大家走著瞧!”說完,气沖沖地往里走了。 這下,石顯可真有點著急了。本來杯酒言歡,前嫌冰釋,不管昭君真假,呼韓邪都愿做 漢家的女婿。本來,在他來說是件委屈的事,而石敢當惹出這么一場禍,以致一發不可收拾 。石顯想到這里,不由得頓足罵道:“石敢當這個混帳東西,我非剝了他的皮不可!” “唉!”胡里圖亦為之扼腕:“功敗垂成!” “不!”石顯不肯認輸:“胡將軍,事已如此,一切在我。 請你向單于聲明兩點:第一,我鄭重道歉;第二,和親之事照計划不變。” 胡里圖面有難色,“恐怕很難!”他說:“如今單于必又想起上林苑的美人,是賽昭君 ,不是真昭君。” “真、真!”石顯加重語气:“如假包換!” 胡里圖點點頭,沉吟了一會又說:“還有件事。單于對你派人來抓毛延壽這一點,很認 真。石公,你知道的,我們胡人在沙漠中守望相助,最重義气。不管什么人,只要逃到你帳 幕中,你又留了下來,就應該跟保護自己的性命一樣地保護這個人。所以……” 他雖不說,石顯也能想像得到。不過還是問問清楚為妙:“所以怎么樣?請往下說。” “如果殺了毛延壽,事情就很難挽回了。” 這是另一個難題。石顯心想,如果此時明說,毛延壽必死無赦,局面立刻就會決裂,好 歹且先敷衍著再說。 于是點點頭,含含糊糊地答說:“我知道。” ------------------ 第十二章 關在京兆尹衙門里的毛延壽,是死囚的待遇,白天腳鐐手銬,到晚來睡的倒是高鋪,不 過手足都綁在特制的木台上。 這個木台名叫“匣床”。 三天匣床睡下來,毛延壽大有生不如死之感。可是一听獄吏說一聲:“毛司務你今天大 喜!”卻又嚇得几乎昏了過去。 “你,你老說明白一點儿,什么喜事?” “那就說明白一點吧,省得你做糊涂鬼:今天奉旨拿你處斬,你有什么話交代家族?” 這一下毛延壽真的昏死過去了,癱瘓在地,不便上綁,獄卒取來一桶冷水,當頭一淋, 毛延壽方始悠悠醒轉,放聲大哭,乞求饒命。獄官從未遇見過這樣的死囚,料知勸亦無用, 只有不理他。 就在這扰攘之際,突然由廷尉衙門派了人來,阻止行刑,將毛延壽提走,隨即轉送中書 府。 毛延壽喜出望外,心知事有轉机,一條性命全靠在石顯身上。一路上盤算,必得整頓全 神對付石顯,好歹將死的說他活來。 進了相府后堂,他滿面感激地跪倒磕頭,恭恭敬敬地說:“毛延壽叩謝相爺不殺之恩! ” “不敢當,不敢當!”石顯答說:“我無權不殺你。” “相爺太過謙虛,皇上只听相爺的話。毛延壽自知死罪,只有相爺能救我一條小命。” “我倒想救你,無奈你太狡猾,救人不敢相信你!” 毛延壽痛苦地咧起了嘴,然后猛然一咬牙,重施自責的故技,一面打自己的嘴吧,一面 罵:“毛延壽,你混蛋!毛延壽,你該死!誰叫你平常不做一件好事,到想改過向善的時候 ,已經沒有机會了──” “毛延壽!”石顯大聲喝阻:“你真的想回心向善?” “相爺莫問我,我又不能將心挖出來給相爺看!” “我給你一個机會,如何?” “相爺、相爺!”毛延壽“咚咚”地磕著響頭:“果然如此,相爺就是我的重生父母。 ” “你先不要高興!”石顯正一正顏色說道:“要看你的本事,如果你辦不成功,還是要 死!” “一定辦得成功,一定辦得成功!”毛延壽精神抖擻地說:“相爺智珠在握,最能識人 ,當然已經估計到,必是我毛延壽力所能及的事,才給我這么一個机會。” 這兩句話恭維得恰到好處,也是實話。石顯覺得很中听,點點頭說:“話雖如此,也不 可掉以輕心。” “性命出入的事,何敢輕心?” 于是石顯吩咐左右回避得遠遠地,方問毛延壽:“呼韓邪跟你的交情不錯吧?” 毛延壽不敢說實話,“嗯、嗯”地支吾著。 “說實話!”石顯提出警告:“你越誠實,活命的机會越大。” “是!”毛延壽豁出去了:“呼韓邪對我交情不錯,管我叫‘老毛’”。 “如此相稱,交情很不錯的了。毛延壽,我現在要把你送回呼韓邪那里,你要跟他忏悔 ,說你騙了他。” 毛延壽亂眨著眼睛問:“請相爺的示下,說我騙了他什么?” “你第一次逃到賓館,是不是帶去一張王昭君的圖?” “有這回事。” “那你就跟呼韓邪說,王昭君那張圖不對!你不過為了煽惑他,故意畫得那樣美。其實 ,本人与你所獻的圖,并不相符。” 毛延壽想了一下,連連點頭:“相爺的意思我明白了,可是,”他又遲疑地問:“呼韓 邪如果問我,真的王昭君是什么模樣,我該怎么說?” “你想呢?” “住在,”毛延壽試探著問:“住在上林苑的韓文?” “王昭君!”石顯重重地說,倒把毛延壽嚇一跳:“記住! 如今住在上林苑的,是宁胡長公主王昭君。呼韓邪已經見過了。” “是,是!這下,我完全明白了!” “光明白還不行!你要說得呼韓邪相信。他如果不相信,你還是不能活命。”石顯略停 一下又說:“毛延壽,我知道你詭計多端、花樣百出,你好好去籌划,要怎么樣才能讓呼韓 邪相信你的話!” 這可是极大的難題,毛延壽不斷用手敲著額角,三角眼一揚一眨地煞費躊躇。 如是有好一會的功夫,毛延壽突然問道:“相爺,有件事我不明白,你老人家放我出去 ,不怕我逃走?” 石顯微微笑著,從袖子里掏出一個小儿的玩具,一個竹框蒙薄皮的小鼓,兩面結著繩子 ,上系一粒黃豆,只捏住把子一捻;小鼓搖轉,黃豆打擊鼓面“冬、冬”作響,其名謂之 “博浪鼓”。 “你認得這玩具是誰的嗎?” 毛延壽入手便知,上有一個“毛”字,是他親手所書,“這、這是小犬的玩具”。他說 :“怎的到了相爺手里?” “你妻子跟你儿子,我已經派人好好安置在极妥當之處。” 毛延壽一惊,而表面卻不能不堆滿笑容道謝。 石顯雖掌握了毛延壽的“命根子”,但亦并非一味威挾。 好言慰勉,作了很多將功贖罪,及有賞賜的諾言。毛延壽自是感謝不盡。 將這一段說開了,毛延壽問道:“請示相爺,我什么時候去看呼韓邪?” “如果你已經想妥當了,隨時可以去。” “想妥當了!一句話,隨机應變,我闖的禍,還要我自己來擺平。” “我相信你有這個本事!”石顯大聲吩咐:“備馬伺候。” 由于胡里圖事先的疏通兼以毛延壽被送了回來,呼韓邪當然不會再像頭一次那樣對石顯 不客气。但亦沒有什么笑容,只是以禮相待而已。 “單于,你看,我把毛延壽帶來了。”石顯說道:“皇上看單于的面子,赦免了毛延壽 的罪名。” 居然能夠赦免,倒是出乎呼韓邪意外的。等將毛延壽帶了上來,他便問道:“老毛,你 被赦了?” “是的,要謝謝單于。” “謝什么?重新替我畫張像是真的。” “可以,可以!”石顯急忙接口:“毛延壽現在是自由之身,盡可以在你這里作客。” 誰知毛延壽卻搖搖頭說:“不行!” 這一聲,連石顯都楞住了。呼韓邪問道:“你不愿意替我畫?” “不是不愿意。”毛延壽答說:“我的罪是被赦免了,可是我宮廷畫工的差事也丟掉了 ,我得想法子糊口。” “這,”呼韓邪笑道:“還用你愁嗎?我送錢你花就是。” 毛延壽頓時精神一振,“那好!”他說:“單于要什么時候畫就什么時候畫。” “今天就畫。你在我這里住几天。” “可以。” 于是石顯作個准備起身告辭的姿態,“好了!”他說:“咱們把話說開了,一切誤會, 渙然冰釋。” “既然說開了就算了!” “和親之事,仍照原議。” “原議是原議,可是得王昭君。” “是王昭君!”石顯裝作詫异地,“單于不是相過了嗎?” “什么?”呼韓邪瞪大了眼:“那不是韓──” “文”字不曾出口,毛延壽突然打斷:“不,不,是王昭君,是王昭君。” 這下,呼韓邪心頭疑云大起,看看石顯,又看看毛延壽,大聲問道:“老毛,怎么回事 ?” 這時在座的四個人,各具一副表情,呼韓邪是惊怒;胡里圖是困惑;石顯在沉著中透著 緊張,怕毛延壽應付不下來會露出破綻;而毛延壽的表情絕妙,滿臉脹得通紅,惊惶窘迫, 溢于詞色。 “是我不好,是我闖的禍。這中間有許多委屈,一時也說不清楚。總而言之,我太荒唐 ,太不負責就是了。” 見此情景,石顯放心了,正好顧應情勢,為毛延壽做個配角,把一段戲好好唱下來。 “想必毛延壽礙著我,有些話不便說。單于,”他站起身來:“我告辭吧!” “石中書,”呼韓邪略事抱歉:“今天不能留你喝酒了,胡里圖替我送客。” 目送胡里圖陪著石顯走遠了,毛延壽平靜地說:“算了,上林苑住的是假昭君。” 石顯的計划完全落空。毛延壽居然將真情都告訴了呼韓邪! 不但透露了真情,還為呼韓邪借台代籌,當然也是為他自己覓生路。他勸呼韓邪要狠, 越狠越好。以他本人為例,若非呼韓邪對石顯施以強大的壓力,他就不可能刀下留人,又回 到這里。 “你說的話很有道理,老毛,我現在問你,我怎么樣才可以把真昭君弄到手?而且,” 呼韓加強了語气說:“又能讓石顯相信,你真的把我說服了?” “有辦法,第一,單于,你要早早脫离虎口,到了邊界上,就是你狠了。第二,你要假 裝相信,上林苑住的是真昭君。” “裝糊涂很容易。” “第三可不大容易。”毛延壽說:“單于你得收買一個人,給你通消息,做你的內應。 ” “單于早有這個意思了,”中途加入密談的胡里圖說:“就是沒有門路。” “我指點你一條明路。”毛延壽說了一個字:“史!” “掖庭令史衡之?” “包會上鉤。” “其實,老毛,你不也可以給我通消息嗎?” “我?”毛延壽指著鼻子說:“我得跟單于走啊!” “跟我走?好!”呼韓邪很高興地說:“可是,石顯肯放過你嗎?” “肯,”毛延壽极有把握地:“到時候我教單于一句話,管教石顯啞口無言,非放不可 。” “慢來,慢來!”胡里圖有疑問:“老毛,這一來石顯當然知道,你又投到單于這儿來 了。那時候,你的妻儿怎么辦?” 毛延壽沒有開口,只豎起手掌,朝下一砍,是個殺頭姿勢。 “你舍得?”呼韓邪問。 “沒法子,我得活命。”毛延壽說:“石顯這個人,沒有比我更清楚的了,就算我替他 把事情辦成了,單于你把韓文當昭君娶回去了,真昭君做漢宮的妃子了,石顯他還是要殺我 。 單于啊單于,有道是‘欲加之罪,何患無辭!’我老毛如果連這點都不懂,我還能混嗎 ?” “好吧!你就死心塌地跟著我吧!”呼韓邪向胡里圖說:“我們怎么走,怎么敷衍石顯 ,怎么連絡史衡之,走了以后該做些什么?你跟老毛好好商量一下。” ------------------ 第十三章 依照毛延壽的策划,第一步是通知石顯,說呼韓邪接到警報,國內發生叛亂,非赶緊回 去鎮壓不可。事起倉猝,無法親自迎娶宁胡長公主回國。希望兩個月之后,在邊界迎親。 這個要求當然不會被拒絕,于是第二步,折簡邀客。其中也有史衡之。特別帶了口信去 。請他格外早到,另有要事拜托。 史衡之如言照辦。一到賓館,是由胡里圖接待,引入靜室,屏退從人,他用對待自己人 的那种態度,輕聲說道:“我家單于對史公仰慕已久,以后還要請多多關照。” 史衡之一時摸不透他的意思,只好冠冕堂皇地答說:“兩國和親,便成一家。若有可以 效勞之處,自然不敢推辭。” “好說,好說!”胡里圖順手取過身旁的一個小包,遞到史衡之手里:“區區微物。聊 表敬意。” “不敢當。謝謝!”史衡之不經意地將布包放下。 “史公,”胡里圖慫恿著:“你何妨打開來看看。” 打開來一看,史衡之又惊又喜,竟是一方溫潤無瑕的美玉。 看他的表情,胡里圖知道說話不必有何顧忌了。“史公,以后有什么你覺得應該見告的 消息,請隨時賜示。”他說:“過一天我再約史公詳談。” “好,好!一定效勞,一定效勞。不過,這么貴重的珍賞,實在不敢領。”說著,史衡 之將那塊玉推了回來。 明知他是假客气,但推來讓去有好一會的麻煩,亦覺無味。胡里圖正在思索,該怎么樣 一下子就能讓他老實收下,勿作虛文?只听外面高聲唱道:“貴賓到!” 這是個好机會,胡里圖急忙將玉往史衡之怀中一塞,用匆遽的聲說道:“快、快!請收 好,別讓他們看見。”說罷,一躍起身,迎了出去。 貴賓已經登堂了,是石顯与馮野王。接著匡衡等人,陸續而至,濟濟一堂,不下二十位 之多。做主人的,有意周旋。 作客人的,特別是石顯,覺得大功將成,心情開朗,所以彼此醉酢之間,情緒相當熱烈 。 開筵入席,匡衡坐了首席。但呼韓邪不斷在敷衍的對象,卻是居次的石顯。酒過再巡, 主人捧爵說道:“這一次入覲,多蒙各位照應,感激不盡。尤其是石中書。我還替石中書找 了好些麻煩,真不好意思。” “言重、言重!”石顯笑容滿面地說:“為來為去,為的是兩國和好。今天有此美滿結 果,我們的心力不算白費,是件很值得安慰的事。” “可惜,”匡衡接著:“不能叨扰單于一杯喜酒。” “是啊!”呼韓邪蹙眉答道:“實在是國內出了麻煩,不能不赶回去。” “只好明年單于送長公主歸宁的時候補席了。” “對,對!”呼韓邪緊接胡里圖的話說:“那時一定請各位好好儿一醉!” “說不定,”史衡之湊趣接口:“還要請吃紅蛋!” “紅蛋?”呼韓邪不解地問胡里圖。 “漢家的風俗,生了儿子,要拿雞蛋染紅了給親友報喜。” “原來這樣叫吃紅蛋!哈、哈,一定,一定,一定請各位吃紅蛋。” 呼韓邪樂不可皮,笑得胡須飛張,聲震屋瓦。客人也笑,有的是陪著他笑,有的是覺得 他傻態可掬,不由得笑了。 笑聲中出現了一個人,令人注目,是毛延壽。 “毛延壽為列公上壽。” 他的態度從容得很,從侍者手里取過一爵酒,緩步上前,首先奉敬的是匡衡,而就當快 走到席前時,呼韓邪突然出了聲音:“石中書,”他是突然想起的神態:“我們說件事,這 老毛我要把他帶走。” 此言一出,舉座動容。毛延壽卻會做作,三角眼几乎睜圓了。大出意外与困惑不知所措 的神情卻擺在臉上。 “單于,”石顯還怕听錯了,特意問一句:“你是說要把毛延壽帶走?” “對,那天在上林苑,我沒有看得太清楚,如果不把老毛帶在身邊,我就不知道送來的 是不是真昭君?”呼韓邪緊接著又說:“石中書,你請放心,等長公主一到,我打發他跟送 親的人,一起回來。” “噢,噢,原來如此!”石顯慢吞吞地回答,借此籌思對策。他在想:只要毛延壽肯合 作,帶走不妨。這樣想著,眼角不由得瞄到毛延壽臉上。 毛延壽卻很沉著的,臉上隱隱有躍躍欲試之色,在石顯看來頗似有借此建功之意。這就 比較好辦了,石顯徐徐答說:“單于要帶毛延壽走,如今他不是宮廷的畫工,連皇上都不須 奏聞,無非加發一道關符,方便得很。不過,毛延壽你自己的意思如何?” “全憑相爺作主。” “我怎么作你的主!你自己決定。” “我?”毛延壽使個眼色:“現在沒有差使,閑人一個,如果相爺肯發關符,我落得去 玩一趟,過兩個月跟送親的差官一起回來。” “好!關符我一定給你。” “多謝石中書,”呼韓邪接口:“這樣就很圓滿了。” 因為有此一段友誼的表現,席間十分熱鬧。不過石顯總像有樁心事在心頭。當夜不便作 處置,第二天一早,把史衡之找來商量。 “你看,該不該放毛延壽去?” “相爺不是答應呼韓邪了嗎?” “答應的事可以不算,另外想法子搪塞。”石顯說道:“他去有利有弊,你看如何?” 史衡之受了呼韓邪一方价值不菲的美玉,自然向著外人,不過他的說法很聰明。 “好在毛延壽的‘命根子’在相爺手里。”對于毛延壽的去留,雖未明白表示意見,但 意思已很清楚,認為不妨讓毛延壽跟了呼韓邪去。石顯本沒有這樣的想法,此刻听了史衡之 的話,決定維持諾言,隨即進宮面奏。 皇帝的第一心愿是能夠留下昭君,其次才是殺毛延壽。 如今第一心愿已可達成,而況將來還可以治毛延壽的罪,所以對石顯的奏報,頗為滿意 ,很夸獎了他一番。然后,興匆匆地親自將這個好消息去告訴昭君。 昭君的心情很复雜,有些沒來由的不安,也有些對韓文抱歉的感覺,當然更多的是興奮 ──想到能夠長伴君王,得遂始愿,亦不免在欣喜之外。還有好事多磨的感慨。 “呼韓邪在上林苑窺探過,本覺得韓文也是美人,如果不是毛延壽,又何致于有此波折 ?如今也不必去提它了!昭君,” 皇帝很起勁地說:“等韓文一動身,我立刻就封你為妃子。你喜歡用那個名字做名號? ” “昭君不知道,只要,”她道出了心聲:“能夠光明正大地侍奉皇上就好。” “光明正大?”皇帝想了一會。點點頭說:“我自有道理。將來的名號一定讓你滿意。 ” “多謝皇上。”昭君提出一個要求:“請示皇上,可否准昭君去看一看韓文?” “可以,可以!也是應該的。明天我就派周祥送你去。” 姊妹相見,离情潮涌,執手私語,到了應該回宮的時候,猶自依依不舍。 “二姊,你請吧!”反是韓文催促:“回去晚了,許多不便。” “不要緊,我再坐坐。”昭君從手腕上捋下一只綠鐲子,遞了過去:“三妹,這只鐲子 你戴著!” “不,不!”韓文雙手推拒:“二姊鐲子是一對,拆散了不好。” “我們姊妹不是拆散了嗎?”昭君指著另一只手上所戴的玉鐲,“這一只,是母親給我 的,親情所奇,不便奉贈。送你的這一只,原是皇上所賜,我已跟皇上奏過,准我轉贈。三 妹,你不必客气!此去風塵仆仆,万里荒涼,三妹為我受苦,實在于心不安。區區微物,亦 說不上報答,只不過見物如見人而已。” “既是二姊這樣說,我就顏拜受了。” 于是昭君拉過韓文的手來,親自替她將鐲子戴上,眼淚卻忍不住一陣陣流,滴在鐲子上 ,顯得玉色格外鮮艷。 韓文當然也很傷心,不過比昭君來得堅強,所以反而勸慰:“二姊,你不必為我難過, 我覺得能夠這樣,總強似在后宮埋沒。” “三妹,你能夠這樣想,我很安慰,你盡管放心去吧,我自會提醒皇上,格外派人照應 伯父、伯母。” “多謝二姊!”韓文又說:“還有大姊、四妹。” “這更不用你惦念,我自會就近照應。三妹,塞外嚴寒,你的身子并不算好,千万自己 保重。” “是,我知道。” 正談到這里,周祥在門外大聲喊道:“要事面稟。” 确是要事,慈壽宮派人來通知,太后召見昭君及韓文。 當著皇帝、皇后、馮婕妤、昭君的面,太后問韓文道:“我問你,你是不是心甘情愿代 替昭君遠嫁塞外?” “是!”韓文毫不含糊地說:“回奏皇太后,韓文心甘情愿。” “我可再提醒你,如果嫁過去以后,日子過得不如意,有怨言了,或者平時語言不當了 ,泄漏了真相,這,”太后神色凜然地說:“這可不是儿戲之事。” “皇太后請釋慈怀,韓文此去,一切利害關系,都已徹頭徹尾想過,決不敢絲毫疏忽, 貽患國家。” “好,好──”太后頗為嘉許:“果能深明大義!” “多謝皇太后夸獎。” “皇帝,”太后突然提高了聲音喊。 “臣儿在!” “從今天起,”太后指著韓文說:“她就是王昭君。” “是的,” “從今天起,她就是宁胡長公主。” “正是。” “那么她呢?”太后指向昭君:“不但封號沒有了,連姓名都沒有了。” 皇帝一愣,旋即欣然,“回奏母后,”他說:“還是有名有姓了,姓王名嬙。” “恢复了本名也好。” “再回奏母后、儿臣要封王嬙為‘明妃’。請母后賜准。” 此言一出,自太后以下,臉上都浮起一層難以言喻的表情,除卻皇帝与昭君以外,其余 的人的感覺,大致相同,驟听之下,似乎意外;細想一想,勢所必然。 雖說勢所必然,到底要奉了懿旨,才能作數,所以大家的視線都集中在老太后臉上,唯 一的例外是昭君。低著頭是悚恐待命的模樣。 就這一副近乎悚恐的神態,使得太后于心不忍。本來民間佳麗,一經選入后宮,人人都 有被封為妃嬪的資格,太后是沒有理由不准的。她此刻躊躇的是,妃子的名位高于婕妤。昭 君后來居上,對馮婕妤一說,似乎委屈了些。欲求公平,不是抑此,便是揚彼。太后想了一 會,決定做一件大歡喜之事。 “皇帝!”她喊。 “臣儿在。”皇帝不免緊張了,一面答應,一面偷覷太后。 “准封王嬙為明妃。” “是!”皇帝響亮地答應。 “不過,馮婕妤亦該晉封了。” “是!是!臣儿遵懿旨。”皇帝欣然樂從,接著轉臉喊道:“明妃!” 昭君茫然不省,還是韓文輕輕推了她一下,方始憬悟,急忙斂手答應:“臣妾在。” “還不快向太后謝恩?” “是!”昭君整一整襟袂,盈盈下拜:“臣妾叩謝太后。” 太后少不得有一番勉盡婦職,輔助皇后善事皇帝的勉勵之詞。接著又指示昭君以大禮參 見皇后,并与馮婕妤見了禮。 昭君尊稱她為“姐姐”。 然后,太后賜宴,除了皇后的態度,略見淡漠以外,慈壽宮中倒是笑語喧嘩,很熱鬧了 一陣。 ------------------ 第十四章 經過徹夜的考慮,史衡之終于作了大膽的決定。 于是,剛剛出了雁門關的呼韓邪,便已知道昭君已被封為明妃,移居与未央宮有木橋相 連的建章宮。冊封典禮,定在宁胡長公主与呼韓邪成了嘉禮以后舉行。 信是胡里圖事先的安排,由在漢地經商多年的,精通漢語的“胡賈”專程送到的。同時 還有史衡之的口信,只能他給呼韓邪寫信,呼韓邪不能寫信給他,顯然的,這是為了保密免 禍。 “怎么辦?”呼韓邪向毛延壽問計。 “要看單于的意思。”毛延壽答說:“我早就說過,一离了虎口,就是單于狠了。” “對!”呼韓邪勃然作色,撫刀而起:“我的气受夠了。得好好發兵找石顯算帳!” “單于,單于,”胡里圖比較識大体,急忙勸阻:“不必生气,不必生气。” “哼!你的气量倒大。” 由此開始。呼韓邪拿胡里圖出气,發了好大一頓牢騷,胡里圖逆來順受,不發一聲。毛 延壽少不得作個和事佬,從中解勸。順便又附和著呼韓邪,罵皇帝、罵石敢當。胡里圖頗有 反感,但也不發一聲。 直到呼韓邪怒气已減,而又單獨相處時,他才婉言相勸:“單于,老毛別有用心,唯恐 天下不亂。單于如果勞師動眾,為老毛報私仇,那不是太不上算了嗎?” “嗯,嗯,這話算你有理。可是事情沒有了結,莫非就此算了?” “不是!我的意思,不必馬上發兵,不妨先禮后兵。”胡里圖說:“先寫封信給石中書 ,倘無滿意答复,再作道理。” 呼韓邪沉思了好一會,點點頭答應了一半:“好,先寫信,后發兵。” 胡里圖不便再爭,反正到什么地步,說什么話,眼前先把事情壓下來,總是不錯的。 于是,胡里圖親自動筆,以呼韓邪的名義寫了一封信給石顯。關照胡賈,回到長安,找 到中書府,將信丟下就走。 這封信給石顯帶來了莫大的心事,簡直坐立不安了! 當務之急自是要找出泄密的漏洞在何處?而第一個該找的是史衡之。因為最可能的漏洞 是在掖庭。 “我給你看樣東西。”石顯摒絕從人,將呼韓邪的信交了過去。 史衡之看到一半,心知自己做了一件很欠檢點,而麻煩不小的事。但此時唯有鎮靜自持 ,看完了信,假作吃惊地說:“這呼韓邪,神通倒真廣大!他是怎么知道內幕的呢?” “所以,”石顯冷冷地說:“要問你呀!” “問我?” “不問你問誰?這一次總該不是毛延壽了吧?冊封明妃的事,是毛延壽跟呼韓邪走了以 后才發生的。” “可是,相爺,這件事滿京城都在傳說。” “不錯!不過,明妃就是王昭君,只有掖庭的人才知道。” “掖庭可不止史衡之一個人。” 這針鋒相對的回答,固然犀利。但有一個极大的語病。是無形中已承認秘密是由掖庭中 泄漏的。石顯是何等腳色,抓住他話中的這個漏洞,絲毫不放松了。 “毛病出在掖庭,而你是掖庭之長。如今我就著落在你身上,把泄漏消息的人查出來! ”說完,石顯轉身就走了。 話雖如此,查出來又待如何?這呼韓邪,石顯心中嘆气:真是我命中的魔頭! 第三天上午,史衡之來向石顯复命,已經查出結果,只是這個結果令人惊詫──史衡之 說,泄露秘密的趙美,已經畏罪自盡了! “有這樣的事!”石顯楞了好一會:“是怎么泄漏的呢?” “詳情已無法究詰了。”史衡之從容答說:“前天奉了相爺之命,我立刻派傅婆婆秘密 查訪。趙美大概是察覺了,頓時神色不安。今天黎明時分,忽報趙美中毒,等我赶到,已經 不救。据說臨終之前,向人透露,她自己做錯了一件事,也就是多說了一句話,不該把她二 姊跟三姊的秘密,告訴了不相干的人。” “這不相干的人是誰呢?” “不知道。”史衡之答說:“秘密由趙美所泄,那是再無可疑問的了!” 石顯細細想了一下,覺得不無疑問。隨即問道:“她怎么知道在查這件事呢?” “那必是傅婆婆不小心,從神色中讓她猜出來了。” “就猜出來了,趙美又怎么知道多了這句嘴,有如此嚴重的后果,以致畏罪自殺呢?” “那!”史衡之的机變很快,立即找到解釋:“她們姊妹四個,都是靈心蕙質,絕頂聰 明。看相爺親到掖庭密查,接著又追查泄密的人,料知是闖了大禍。” “這也未免太聰明了一點。”石顯又問:“她是怎么死的?” “服毒死亡。” 石顯變色,“掖庭中怎么能有毒藥?”他沉下臉來問:“万一出了大逆不道之事,試問 你有几個腦袋?” 這一著是史衡之疏忽了,然而也是無可奈何之事,唯有惶恐地請罪。 “光憑這一點,你這個掖庭令就不能干了!”石顯作了斷然的處置:“解職听勘!” 于是,史衡之連掖庭都不能回去了,立即被交付廷尉衙門暫加看管。掖庭令的職務,另 行派人署理。史衡之想不到石顯是這樣嚴厲地對待,心中懊恨不迭,但已無計可施,唯有暗 中拿定主意,掖庭發現毒藥,失察的罪名可以承受,泄漏机密的罪過,都推在趙美身上。 那知史衡之一失了勢,掖庭中的情形頓見不同。平日畏懼他陰險刻薄,什么气都只有容 忍,甚至話也都不敢說。此刻無須再效寒蟬,就說了也不要緊了。 首先是傅婆婆,透露了一個秘密,說是趙美曾在無意中撞見史衡之与胡賈在密談。及至 石顯到了掖庭,史衡之怕趙美會揭破他的隱私,所以殺之滅口。這話傳到林采耳中,當然關 切,私下找了傅婆婆來,面詢其事。 “我不知道。”傅婆婆一口否認。 “傅婆婆,”林采很懇切地說:“你待我們姊妹不錯,我們姊妹如何待你,想來你總也 知道。這件事你總听說過吧?何妨告訴我听听!” “林姑娘,我沒有什么好告訴你的。這件事要認真追究起來,會有人頭落地。我不要說 不知道,就知道了也不能,”傅婆婆加重語气說:“也絕不能告訴你!” 林采對人情世故很熟練,將她的話体味了一下,解出她的言外之意。實際上她已經承認 了有這回事,不過不愿牽涉在內,所以不肯明說而已。 “謝謝你,傅婆婆。”林采向她保証:“不管怎么樣。我不會把你的名字說出來。” “你要怎么樣?林姑娘,”傅婆婆問:“你要把這些流言去告訴明妃?” “是的。”林采坦率承認。 傅婆婆臉色沉重,歇了好一會才說:“紙包不住火,宮里終歸會知道的。倘或牽涉到我 ,林姑娘,請你先替我求一求明妃,我事先一點不知道這件事,更不會有絲毫害趙姑娘的心 思。” 她何用有此一番表白?林采不免奇怪。但往下追問時,傅婆婆卻又裝聾作啞,推得干干 淨淨。林采無奈,只好提出一個要求。 “傅婆婆,請你替我送封信到建章宮。” “這,我不便。除非,林姑娘,你向新來的掖庭令說明白。他答應了,我一定替你走一 趟。” 要這樣子費事,倒不如自己進宮去一趟。當時便要求署理的掖庭令,送她到建章宮。這 本為規制所不許之事,只為知道她有明妃的奧援,破例特許。只是這天已來不及,第二天一 早离開掖庭,到晚方回。于是,史衡之的秘密及他所引起的風波,昭君大致都知道了。 “你上奏說史衡之才不胜任,又以趙美服毒自盡,史衡之不無責任,解職交廷尉衙門听 勘。如今辦得怎么樣了?” “臣正在加緊勘查。” “我問你勘查的結果!”皇帝提高了聲音,顯得很不耐煩。 “是!”惴惴然的石顯答說:“一兩日內必有結果。” “哼!”皇帝冷笑一聲:“我倒知道了!你要不要听听?” 石顯既惊且詫,何以皇帝會知道結果?也許只是听了無稽的流言。便沉著地奏:“乞皇 上垂諭。” “趙美是史衡之下的毒,為了滅口。你知道不知道史衡之為什么要滅她的口?” 這說得有兩分像了,石顯很謹慎地答說:“臣愚昧,請皇上明示!” “史衡之跟一個胡賈在打交道,讓趙美撞見了。又說你到掖庭去查問過,所以史衡之非 殺趙美不可。石顯,”皇帝加重了語气問:“到底是怎么回事?你去查問些什么?以致于逼 得史衡之下此毒手!你總應該很明白吧?” 這番話說得石顯目瞪口呆。因為与他所知道的情形湊在一起,符節相合,事如觀火,完 全明了了! 到此地步,自己再不能隱瞞了。俯伏頓首,以請罪的語气說道:“史衡之罪該万死,臣 備位中書,亦難辭失察之咎。如今听皇上垂諭,方知史衡之果然与呼韓邪有勾結,而且泄漏 了一椿絕大的机密。” 皇帝悚然動容,俯身向前,急急問道:“是什么?” “呼韓邪已經知道了,原來的宁胡長公主已封為明妃。” “有這樣的大事!”皇帝大吃一惊:“你又怎么知道他已經知道這個机密了呢?” “數日之前,有人投簡臣家,即是呼韓邪的書信,具道其事,而且還有威脅的話。” “他怎么說?” “蠻夷之人,未蒙王化,不值一哂。請皇上無須究詰了。” 可想而知,威脅的話很難听。皇帝惱怒异常,心潮鼓蕩起伏,久久不能平息。不過皇帝 雖气得說不出話,而石顯卻無法保持沉默。即使一時拿不出辦法,至少該有几句勸慰之詞。 這樣想著,便先硬著頭皮說:“皇上請釋睿怀,事緩則圓,容臣徐徐圖之,必有辦法。 ” 一听這話,皇帝倒又光火了!屢次說有辦法,至今仍未妥貼,反而愈來愈僵。還有毛延 壽,抓到了竟又放走,更覺可惡。這樣想著,真想將石顯痛斥一頓。可是轉念自問,除卻石 顯,又有誰能辦得了這件事?除非干戈,而調兵遣將,亦依然非石顯不可。既在如此,倒不 如放聰明些,加重他的責任,讓他格外盡心盡力去辦。 于是皇帝問道:“你說必有辦法,倒是什么辦法呀?” 石顯一籌莫展,何嘗有何辦法?不過,此時不能不抓一兩句話來搪塞。“無非,”他一 面想,一面答說:“動之以情,臨之以威。軟硬齊施,必會就范而后止。” “好!”皇帝就他這几句話頗為欣賞,但須問個仔細:“如何動之以情?” 這是出題目考試,而題目并不難,石顯略想一想答說:“天朝于呼韓邪有恩,若得一能 言善辯之士,細為勸說,同時策動呼韓邪的親信胡里圖從旁進言,呼韓邪亦未必不能見听。 ” “倘或不听,又當如何?” “那就要臨之以威了!臣請召陳湯入京,授以鎮邊將軍的名號,率領勁旅,會獵北鄙。 呼韓邪不能不生警惕!” “好!”皇帝欣然同意:“即日召陳湯。我以為雙管齊下,一面動之以情,一面臨之以 威,寬猛相濟,更易收效。” “是!”石顯趁机恭維,頓首說道:“睿智天縱,臣万万不及。” “還有,”皇帝問道:“毛延壽呢?” “這在送親之時,便可帶回,明正典刑。” “這一次,”皇帝皺眉說道:“我看多半也是他在搗鬼。” “啟奏皇上,宁胡長公主改封為明妃,是毛延壽走了以后的事,似乎与他無關。” “怎可斷定与他無關?也許就他在攛掇。” 這當然也是很可能的事,但石顯不愿承認。因為一承認了,就會受到質問,既知毛延壽 不可靠,何以准他跟隨呼韓邪而去?所以石顯含含糊糊地答說:“請皇上寬怀,一切都會妥 貼,也一切都會水落石出。” 盡管皇帝出以鎮靜,石顯內心著急,而表面不動聲色,但有許多事是瞞不住的,如史衡 之下獄,趙美死于非命。于是流言四起,日甚一日。其中也夾雜了若干真實的机密,如密召 陳湯,以及禁軍中在挑選習于北方嚴寒的士兵等等,加上別有用心的一些太監、宮女的惡意 渲染,很快地編織成了一套听來令人悚動的“故事”,說皇帝為明妃所惑,要一顯神武,取 媚美人。決定親率六軍,遠征漠北,以名將陳湯為先鋒。這個消息由明妃告訴趙美,趙美無 意中告訴了史衡之,而史衡之卻又泄漏到外國,事為皇帝所知,勃然震怒,以致史衡之被捕 下獄,趙美則畏罪自殺了。 這個离奇的“故事”,十有九人,深信不疑,輾轉傳述,最后傳到慈壽宮,老太后大為 惊詫,立即查問,弄清楚了一部份事實真相,隨又宣召皇后詰責。 “你是皇后,統攝六宮,就是個當家人。這一陣子掖庭弄得烏煙瘴气,有人中毒不說, 居然還是謀殺!又說史衡之私通外國,被捕下獄,正在審問。宮闈之內,如此不整齊,皇后 ,你不覺得慚愧嗎?” 最后這句話,責備得很重。皇后羞慚滿面地低下頭去,委委屈屈地說:“臣妾死罪!” 太后自覺過分,放緩了臉色問道:“這些情形,莫非你不知道?” “自然知道。” “既然知道,怎么不想法子整頓呢?” “臣妾有臣妾的難處。”皇后遲疑地答說:“要談整頓,只有請皇上降旨。無奈──” “怎么不說下去?有什么無奈之處?”太后的聲音又嚴厲了:“你盡管說!” “臣妾已有五天不曾跟皇上見面了。” “你是說,皇帝五天未到中宮?” “是!”皇后答說:“只在皇上來跟太后請安的時候,才能望見影子。等臣妾想找机會 向皇上進言,皇上已經走了。” “那么,這几天是在什么地方呢?” “建章宮。” “建章宮?”太后想了一下,明白過來了。臉色立刻變得嚴重:“難怪有那個流言!” 皇后無語,太后亦沒有再說下去。顯然的,責備皇后是錯了,但應該責備誰呢?是皇帝 還是昭君?太后不免困惑,唯有付之嘆息而已。 ------------------ 第十五章 烽火台一個接一個,燃起狼糞,黃濁的狼煙,直沖半天。 烽煙起了! 是由北面來的警報!除卻呼韓邪興兵,還有誰呢?石顯惊疑莫釋,但敵人侵犯的大事, 不敢隱瞞延誤,隨即入朝面奏。 “有這樣的事,”皇帝憤怒多于一切:“呼韓邪真是在自速其死了。” “臣亦不敢相信有這樣的事。”石顯答說:“第一,呼韓邪方有書信到來,不等回音, 便即興兵,于理不合;第二,呼韓邪應該自己度德量力,何敢与天朝為敵?” “那么烽煙莫非有誤?” “烽煙不可能出錯誤的。” “那就是了,邊關一定有警,呼韓邪居然敢如此無禮!是可忍,孰不可忍?”皇帝下令 :“召集廷議!” 其時朝中大臣,都已獲知警報。但都不大能信其為真實,因為想來想去,呼韓邪沒有理 由稱兵犯境。及至跟石顯見了面,得知有此一封要挾的書信,才恍然事出有因了。 廷議的气氛當然很沉重。皇帝尤其顯得激動。連連拍著御案,厲聲說道:“呼韓邪欺人 太甚,不想想我漢朝幫過他多么大的忙,竟敢無故侵犯,你們大家看,應該怎么懲治他?” 群臣相顧無言,都覺得這是必須慎重考慮的一件事。 “石顯,”皇帝指名問道:“你怎么說?” ‘臣以為,”石顯慢吞吞地答說:“和戰大計,總要先請皇上裁定。戰是戰的辦法,和 是和的打算。” “哪里談得到和字?當然要發兵迎頭痛擊!” “啟奏皇上,”馮野王又忍不住了:“發兵一事,不可輕言,自古兵凶戰危。而且,似 乎師出無名。” 最后一句話又触怒了皇帝,“什么叫師出無名?匈奴打過來,我們發兵抵擋,這叫師出 無名嗎?” 馮野王正要申辯,匡衡拉了他一把,示意勿言,然后他平靜地說:“發兵御敵,理所當 然。不過,事先沒有准備,戰事就沒有把握,臣以為能和得下來,還是以和為貴。” “這還像一句話。”皇帝的气消了些。 “皇上既如此垂諭,臣以為今日廷議,應以談和為主。” “不是談和為主,是談和為先。”皇帝气憤地說:“呼韓邪有無理要求,我絕不能答應 。” “皇上的意思是,呼韓邪如果能收回天理的要求,就可以和得下來?” “對了!不過,備戰還是要加緊。那樣子,和不下來,也不要緊。” “是,是!”石顯緊接著皇帝的話說:“如今是備戰求和。” “不錯!”皇帝格外回重語气:“備戰求和!” 這四個字,便成了對付呼韓邪興兵的方針。石顯以宰相的地位,無形中主持廷議,到此 時開始談實際的行動。“大計已定!”他說:“請皇上先指派談和的專使!” “大鴻臚職司列邦交涉。”匡衡提議:“臣請以馮野王充任專使!” 皇帝不答,只搖搖頭。否定了匡衡的建議,卻不說理由。 顯然的,是他個人對馮野王不滿。 “臣舉少府匡衡!” 對石顯的舉荐,匡衡不愿接受。但皇帝卻搶在他前面說道:“匡衡,你不許推辭!你跟 呼韓邪去說,只要他收回無理的要求,別的都好商量。不過喪權辱國的條件,絕不能接受。 ” “是!”匡衡無奈,只好再拜受命:“微臣遵旨。” “至于備戰之責,石顯無可旁貸。” “是!”石顯早已料到,這個責任必落在自己頭上。所以答奏之語,亦早就想好了: “調兵遣將,征發糧秣,其事甚緊,容臣另行上奏。” 皇帝也知道,軍事机密,不宜付諸廷議。所以傳旨退朝,但卻留下石顯在御書房中密議 。 陳湯是已經發文書去宣召了。調兵現成,亦沒有什么可商量的,所要研究的第一件大事 是軍費籌划調度。 這一點石顯亦是胸有成竹。國家財用,歸大司農及少府職掌。少府握有山澤之利,尤為 重要,石顯保荐匡衡出使,用意就在希望兼攝少府,一掌財權,便有許多好處。而皇帝卻想 不到他有私心,只覺得石顯負責戰備,為了調度軍費便利,兼攝少府是順理成章的事。 “皇上請放心!”石顯很起勁地:“足食足兵,臣有把握。只待陳湯一到,商議如何發 兵鎮壓,就可以定奪。” “嗯!”皇帝忽然想起:“備戰之事,務須不動聲色!” 這又何消說得?石顯口中答應著。心里卻在納悶,由皇宮一直想到府邸,只猜出皇帝作 此囑咐,是要將備戰的消息瞞住宮中,卻猜不出是宮中何人? 非常意外地,匡衡与馮野王已先石顯在他府中等候了。 “我們是出了宮就到府上來的。”馮野王先作解釋:“我跟匡少府的看法相同,關于和 戰的大計,應該有個最后的打算。” 石顯愕然,“剛才廷議中不是皇上已作裁決了嗎?” “及時補救,還來得及。” 石顯看一看兩人的眼色,明白了是怎么回事,沉著地點點頭說:“請教兩公,如何補救 ?” “決不能打仗!”馮野王很激動地說:“師出無名,未戰先敗。石中書你想,如說我大 漢朝為了一個婦人,大興兵戎,豈不為天下人所恥笑?” “照皇上的意思,舋非我開,既然人家打了過來,則水來土掩,兵來將擋,似乎也不算 師出無名。” “若說舋非我開,這話也不盡然。我們一再失信于呼韓邪,是不爭的事實。” 石顯有點詞窮了,轉臉問道:“匡公的意思如何?” “打仗要錢。我這個管錢的,可是最怕打仗。” 石顯很深沉地笑了,“既然如此,我們三個人的意見,可說完全相同。”他很机警地說 :“能和不能戰。” “是的。”匡衡答說:“因為如此,對呼韓邪的交涉就不能委屈求全了。我并不憚此遠 行,只怕徒勞無功。” “難就難在這里!”石顯停了一下說:“皇上所說的‘無理要求’是什么?兩公自然知 道。” 兩人點點頭,表示會意。匡衡又說:“其實明妃倒是深明大義的。無奈……”他苦笑了 。 “無奈天子多情!”石顯已想好一條計策,要讓馮野王去碰個大釘子,故意遲疑地說: “路倒是有一條,卻非馮公不可。” “苟利于國,生死以之。”馮野王慨然表明:“請石中書指點,我一定照辦。” “是條釜底抽薪之計。”石顯將聲音放得极低,“能請皇太后出面主持,才可以改變皇 上的決定。” “啊!啊!”馮匡二人不約而同地深深點頭。 “不過,千万不能說,這是我的主意。” 匡衡与馮野王答應著欣然告辭,石顯亦覺得胸頭一暢。原來他的主意是,由馮野王透過 馮婕妤的關系,向太后進言,撤消明妃的封號,暗中仍舊將韓文換回來,還人家一個真正的 宁胡長公主王昭君。此計若成,化干戈為玉帛,呼韓邪仍會領自己的情,倘或不成,必是皇 帝不允,追究是誰的獻議,則大碰釘子的是馮野王,与己無干。至于備戰,和不和都是該做 的事。反正匡衡一出塞,自己接掌了少府金印,好歹都會增加財富。 太后一向反對大動干戈,因此,馮婕妤所說的話,很容易听得進去。而況朝中大臣,亦 都主和。但為難的是昭君已封為明妃,出爾反爾,說要撤消她的封號,這話對皇帝卻說不出 口。 躊躇了兩天,太后才算籌划妥當。第三天一早傳懿旨:駕臨建章宮。皇帝及所有妃嬪都 不必隨扈。 當然,是預先算好了的,趁皇帝這天上朝的時刻啟駕离宮。安車沿著宮牆直馳而西,抵 達建章宮時,皇帝尚未退朝。 昭君得報,不免惊惶。匆匆上裝,出殿接駕,太后已經下車了。 于是行了禮,昭君親自攙扶太后入殿。升上寶座,重新又行大禮。一套儀注完畢,只听 太后問道:“誰是管建章宮的?” “宦官尤震。”昭君答說。 “宣他來!” “是。”昭君示意秀春去傳宣尤震。 “你听說了沒有,呼韓邪發兵攻打邊關了!” 昭君大惊,“臣妾一無所聞。”她不自覺地問:“真有這樣的事?” “真有此事。”太后說道:“自古以來,為婦人興兵戎的,也不止這一次。” 听得這話,昭君心如刀絞,紅著臉低下頭去,默不作聲。 “你也有難言之痛,是不是?” “皇太后圣明。” “我也知道,不能怪你。不過──”太后欲言又止,彷泛 c閹頻亍 既說“不怪”,卻又下了個“不過”的轉語,意思還要責怪。昭君要弄明自己錯的地方 ,便即說道:“請皇太后明示。” “不過,事情很明顯的擺在那里,是和,是戰,是禍是福,關鍵都在你一個人身上。” 听得這話,昭君頗有惶懼不胜之感。立即跪了下來,困惑地說:“臣妾一身,對國家真 有那么重的關系?” “對了,除了皇上,都知道你對國家有那么重的關系。昭君,”太后出以提示的語气: “你應該知道自處之道。” 昭君實在不知道何以自處?但太后既然說到這話,當然已決定了處置的辦法,然而自處 之道,只是唯命而行而已。 她略一沉吟,冷靜地答說:“請皇太后賜示,臣妾該如何,便如何,決不敢推諉。” 太后點點頭,很嘉許她的態度。因為如此,反而不肯直截了當地降旨,先說一句:“就 怕你心里不愿。” “臣妾受皇太后、皇上深恩,”昭君進一步表示:“只要于國家有益,赴湯蹈火,在所 不辭!” “是真心話?” “決不敢上欺皇太后。” “好!我真想不到你這么有男儿气概,既然如此,我為了國家百姓,只好做一件狠心的 事。昭君,我迫不得已,非得收回成命,撤消你明妃的封號不可。” “是,”昭君勇敢地承受:“叩謝皇太后成全之恩。” 一語未畢,殿外傳呼,是皇帝駕到了。每次朝罷,他總是一直來到建章宮。這天听說太 后一個人來看昭君,不令皇后妃嬪隨扈,料知必有事故,所以急急赶來,是一臉不安的神色 。 等行完了禮,太后不等他開口,先就告訴他說:“有件事,我得說与你,我把明妃的封 號撤消了。” 皇帝大惊,結結巴巴地說:“她,她犯了什么錯?” “錯不在她,在你!” 這是責備的話。皇帝急忙地跪了下來。“儿臣有錯,請母后教訓。”他說:“昭君沒有 錯,不該撤她的封號。” “什么?”太后微微發怒:“你說我做錯了?” “儿臣不敢這么說。儿臣的意思是──”皇帝很吃力地說:“怕引起誤會。” “什么誤會?” 此時此地,此事此情,對皇帝有五不利:第一、要尊重母子的名分;第二、要顧到國家 的禍福;第三、懿旨已下,事成定局;第四、匆匆赶到,情況不明;第五、形單影只,孤立 無援。當然,只要是生身之母,哀乞硬求,那“五不利”都不足為慮。無奈太后是繼母,名 分重于情分,國事重于家務,所以皇帝自己也知道,要想把眼前的局面扳回來,能讓太后收 回成命,是件很吃力的事。 因為自己先已气餒,言語就越發鈍訥。好半天才能回答:“是怕誤會皇太后處置不公, 昭君心里難免覺得委屈。” 太后的神情,恰与皇帝相反,從容自如地說道:“那么,你自己問問昭君看。” 皇帝毫不遲疑地轉臉去問:“昭君,你沒有錯處,把你明妃的封號撤消了,你不覺得委 屈?” “不!”昭君硬著頭皮回答。因為是擠出來的聲音,反顯得短促有力。 皇帝不但失望,而且著急。說話章法越發亂了,只連連問說:“為什么?為什么?” 那聲音中毫無掩飾地表達了他的心情,使得昭君意亂如麻,万感交縈,以致無從啟齒, 只脹紅了臉看著皇帝。 “我替她回答吧!”太后冷冷地:“她說過了,只要于國家有益,赴湯蹈火,在所不辭 。” “這是你心里的話?”皇帝問昭君。 “是!”她仍然是擠出來的聲音。 皇帝困惑而痛苦,微微頓足作恨聲:“你為什么要這么說?我真不明白。” “你自然不明白!”太后接口:“如果你不糊涂,哪里會有今天這种尷尬的局面?” 皇帝無奈,不得已而求次,“母后,”他說:“昭君撤消了明妃的封號,改封為婕妤吧 !” “那是降封,不是撤封。” 皇帝語塞。而心里卻不肯認輸,“這一撤,不又撤回掖庭了嗎?”他說:“昭君沒有錯 ,受此待遇,儿子總覺得不服。” 何用你不服?太后的話都將出口了,卻又自己縮了下去。 他仔細想一想,在昭君确實情所不堪。換了自己亦會覺得不甘心。 “也罷,”太后果然讓步了:“仍舊讓昭君住在這里好了!” 太后又加了一句:“看你的造化吧!也許,建章宮能一直讓你住下去。” 這意思是,呼韓邪如果知難而退,事情仍可挽回。因此,皇帝又生出無窮希望。自然而 然地改變了態度,對呼韓邪是和重于戰了! 因此,匡衡受命,星夜急馳,盡可能早日与呼韓邪會面,消弭兵禍──當然,除卻喪權 辱國的條件不能接受以外,希望昭君亦能留下而不遣。所以匡衡的任務是相當艱難的。 ------------------ 中文東西网掃校||http://mud.sz.jsinfo.net/per/dongxi/ 熾天使書城收集整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