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德外記
第二部分(2)
爬了三百六十尺高、十三級的「燃燈捨利佛塔」,遠眺燈樹之勝,又在通州之北,
寬四十八尺、長一百九十尺的石橋上馳了一回馬,皇帝在通州全城文武官員跪接之下,
巡視全城,然後在知州衙門進用午膳。回到張家灣,已是申酉之交了。
一回吳家大院,第一句話便問:「那個蕙娘呢?」
「已經打扮停當,靜候宣召。」朱寧喜孜孜地答說。
「此刻就宣。」
「是!」朱寧又問,「何時傳膳。」
「此刻就傳。」
酒色二字都全了。朱寧對這一套是伺候慣的。將御膳設在「寢宮」中,等皇帝剛剛
就座,蕙娘亦已到達,由朱寧親自帶領到御前。
皇帝一看便是一愣,蕙娘穿的是灰色布衣布裙。戴的是銀釵銀耳環,彷彿有孝服在
身。而朝見皇帝是不准穿孝的。
但看到第二眼,不悅之意,一掃而空,臉上立刻浮起喜色,那蕙娘二十七八年紀,
臉上身上,沒有一寸不是女人——皇帝只有這麼一個籠統的感覺,雖然所見的只是素色
布衣,卻似目迷五色,無法細辨了。
「臣妾吳蕙娘,叩見聖駕!」蕙娘斂手在腰,盈盈下拜。
「過來!我看看你。」
蕙娘不答。站起身來,微微含著笑,去到皇帝身旁,抬眼看了一下,隨即低下頭去。
抬眼一瞥,疾如閃電,而皇帝已發覺她眼中有著說不出的複雜表情。好靈活的一雙
眸子!他在心中說,而口中問的是:「為什麼穿得這麼素淨?」
「是遵洪武爺爺的規矩。」
「你也知道太祖高皇帝的規矩,」皇帝笑道,「倒說與我聽聽看!」
原來洪武三年有令:「庶民男女衣服,不得僭用金繡、錦綺、囗絲、綾羅,止許綢
絹素紗。香飾不許用金玉珠翠,止用銀。」到了洪武十四年,重農輕商,又有一令:
「農民許衣綢、紗絹布,商賈止衣絹布,農家有一人為商賈者,亦不得衣綢紗。」這一
百年前的禁令,早已廢馳,而蕙娘居然恪遵過時的功令,皇帝不免奇怪。
於是又問:「你可知道,我也有一道敕令?」
「何得不知?」蕙娘背誦著:「正德元年敕令:官員及軍民人等,衣服帳幔,不許
用玄、黃、紫三色。其朝見人員,四時並用顏色衣服,不許純素。」
「既然知道,何以明知故犯?」
「臣妾在想,萬歲爺雖高高在上,總也高不過洪武爺。所以,臣妾斗膽了!」
這無異指責皇帝違背祖制,蕙娘說話這樣直率無顧忌,使得他人都為她捏一把汗,
可是,皇帝卻不以為忤,笑嘻嘻地說道:「你的話倒也有點道理。」
蕙娘雖未得罪,朱寧卻不能不有所表白,因為「朝見人員,四時並用顏色衣服」這
個規定,近侍人員,不能不知。既然知道,不加勸阻,豈非失職?事實上朱寧是勸過的,
無奈蕙娘不允,答說,唯有皇帝叫她換顏色衣服她才能換。這話在此刻需要表明。
「回萬歲爺的話,奴才勸過,說有這麼一個規矩,她的意思是要萬歲爺吩咐她才
聽。」
「原來如此,」皇帝便問蕙娘:「你喜歡什麼顏色?」
「紫色。」
「倒是很尊貴的顏色。」皇帝又問:「首飾呢?戴支銀釵,未免太委屈了你。」
「臣妾有樣心愛首飾,不敢戴。」
「是什麼?」
「一支羊脂白玉釵。」
皇帝點點頭,轉臉問朱寧:「穿紫戴玉,是幾品服飾?」
一品至五品用紫色。而命婦首飾,三品、四品用金珠翠,只有一品,二品才准用金
玉、珠、翠。顯然的蕙娘不是心愛羊脂白玉釵,是心愛一、二品命婦的身分。
朱寧心想:這婦人利害得很!討了便宜,又獅子大開口,不能讓她太過得意。決定
壓她一下。
他想說:是四品服飾,話到口邊,驀然省悟,給她四品服飾,她一定不肯戴玉釵,
問起來是定製所關,不敢僭越。
這一來把戲拆穿,且不說欺罔之罪,光是在皇帝面前討一場沒趣,便大損「皇庶子」
這塊金字招牌,因而很見機地說老實話:「二品命婦的服飾,才是穿紫戴玉。」
「就賞二品命婦的服飾。」
恩出格外,蕙娘卻無喜色,跪下說道:「萬歲爺天恩,臣妾不敢領。」
「為什麼不敢?」
「臣妾不忍獨受誥封。」
此言一出,皇帝不解,看著朱寧問道:「她說什麼?」
朱寧心想,這個婦人得寸進尺,還要為吳家大婦討封,未免太過分了。但轉念又想
起馬大隆告訴他的一切情形,了解她這正是決心辭別故枝,借此對吳家報答,或者說是
補償的表示。不如依了她,倒省卻好多事。
想停當了,便卻答奏。「回萬歲爺的話:吳家還有大老婆,請萬歲爺也封了,她才
安心。」
「喔!」皇帝對蕙娘點點頭:。「看來你倒是講禮義的!也罷,就看你的份上,也
賞二品命婦服飾。」
蕙娘這才喜孜孜地拜了下去:「臣妾叩謝天恩。」
等她站起身來,皇帝問道:「這下你該沒話說了吧?」
蕙娘嫣然一笑,露出兩排編貝似的細白牙齒,淡紅的嘴唇,微微翹起,形似菱角。
那笑容本就嫵媚,加以蕙娘的風儀,近乎冷艷一路,所以這一笑予人的感受,格外強烈,
皇帝已有些不能自持,恨不得並坐接膝,磨鬢細語了。
「臣妾告罪,」蕙娘說道:「容更換了御賜的服飾,再來朝見。」
「啊!」皇帝心想,賞賜二品命婦的服飾,應該出於宮中,人情才做得全,可是此
時又哪裡去找全新的鳳冠霞被?想一想,從身上摘下一塊玉珮,「來,給你個小玩意,
意思意思。」
所賜的是一枚碧玉的九連環。這珍貴又過於「百寶箱」中所貯的首飾,蕙娘更是笑
容滿面,深深稱謝,方始暫退。
這一退下,隔了有半個時辰,方又再來。穿的卻不是鳳冠霞帔,而是紫色緞子繡花
的夾襖,下面一條白練百褶裙,高梳宮髻,珠翠滿頭,胸前用綠色絲繩懸著御賜的碧玉
連環。那種雍容華貴的儀態,將御前的侍從都看得呆了。
「『淡妝濃抹總相宜!』」皇帝念了一句詩,「看來看去,只有你穿紫的才好看。」
「萬歲爺別這麼誇獎!別人聽了心裡不舒眼。」
「誰啊?」
「宮裡的娘娘。」
皇帝笑一笑,隨即攢眉皺鼻,做出一副怪相,「好酸!」他向朱寧問道,「你聞見
了沒有?」
「聞見了。」朱寧面無表情地答說,「是山西老醋。」
「你聽見了?」皇帝笑著調侃,「你的醋勁好大,人家不吃你的醋,你反吃人家的
醋,是何道理?」
「臣妾是實話。」蕙娘答說:「臣妾向來不會吃醋。」
「吃醋不會,可會吃酒?」
「酒是會吃,只怕醉了放肆失儀。」
「那更好!」皇帝很高興地說,「來,取套杯來。」
所謂「套杯」,杯是由小而大,或五、或七,成一整套。但御用的這一套,卻有九
只,小如拇指,大如飯碗,玉質金鑲,異常名貴。等取了來一字排開,皇帝指一指酒壺,
示意左右斟滿。
「你會猜杖不會?」
「不會。」
「猜拳呢?」
「出手太慢,准輸。」
「那,」皇帝有些傷腦筋了,「怎麼吃法呢?」
朱寧怕成僵局,想起打聽來的消息:蕙娘善弄絲弦,想來亦會唱曲。便插嘴說道:
「奴才有個主意,蕙娘唱曲,為萬歲爺下酒,一曲一杯。」
「這好!就這麼說。」皇帝高興地拍手,「快取樂器來!」
蕙娘亦不推辭,低聲告訴朱寧,派人到伴芝軒取她用慣的琵琶,轉過臉來,取中間
一杯,也就是第五杯放在皇帝面前說:「萬歲爺理當從這一杯開始,喝到最後一杯。」
「怎麼叫『理當』?你倒說個道理看,有道理我就聽你的。」
「洪範五福,所以該從第五杯開始,喝到最後一杯,便是九五之尊。」
「這理倒也說得過去。」皇帝欣然問道:「可是這四杯呢?」
「留著容臣妾奉陪。」
「這不太公平。多寡太懸殊了!」
「既如此,萬歲爺自彈自唱,臣妾喝大杯。」
皇帝大笑,「這可難倒我了!自唱猶可,自彈不得。不過,」他又質疑,「我五杯,
你四杯,怎麼說?」
「喝到最後一杯,臣妾奉陪雙杯。」
「好個雙杯!一言為定。先喝起來!」說罷!舉杯便飲,一口氣喝完,還照一照杯,
說一聲「干!」
「是!」蕙娘用雙手的拇指和食指,撮起小玉杯,徐徐舉起,從容喝乾,飲咽無聲,
姿態幽雅。這是皇帝從教坊女子,乃至宮眷那裡,所無法欣賞到的神情。因為教坊女子,
不大懂禮,宮眷卻又往往太過,甚而戰戰兢兢,震僳失次,將酒杯打碎的情形,亦常有
之。唯有蕙娘持禮恰到好處,那種出於教養,自然而然的嫻雅,使得皇帝的感覺,非常
舒服。
「你哪裡人?」皇帝隨口問說。
「南直隸吳江。」
「是靠近蘇州嗎?」
「是!」蕙娘答說,「蘇州府該管。」
「你說的不是蘇州話?」
「只怕說蘇州話,萬歲爺聽不懂。」
「你倒說兩句我聽聽!」
蕙娘應聲而言:「講點哈耐?」
「你說什麼?」皇帝愕然。
「臣妾剛才那一句,就是蘇州話,意思是請萬歲爺的示,要巨妾說些什麼?」
「果然不懂。」皇帝問道:「你們蘇州人管我叫什麼?」
「這要看什麼人,仕宦之家,也是用官稱,鄉里人就可笑了。有的叫『皇帝老爺』,
有的叫『皇帝老倌』,有的叫『皇帝阿伯』。」
「莫非當面也這麼叫?」
蕙娘抿嘴笑了,「鄉里人何來面見聖駕的機會?」她說。
皇帝也覺得自己問得可笑,而心中一動,毫不考慮地答說:「總有一天,讓你們蘇
州鄉里人也能當面見一見我。」
「那可是蘇州人前世修來的福氣了!」
皇帝笑一笑,不覺又取一杯酒。蕙娘依然奉陪,喝乾了,用皇帝面前的金鑲牙筷,
挾起一塊熏魚,拿纖纖玉指,拔去了幾根大刺,方始送到皇帝面前。
「蘇州女子,是不是都像你這麼溫柔細心?」
「江南女子,比較溫柔細心得多。」
「江南實在是好地方。」皇帝不勝向往地說:「總得去逛一逛才好!」
蕙娘微笑不答,而心裡頗為懊悔,不該誇耀江南佳麗。因為皇帝巡幸,就像微服簡
從到了張家灣,已搞得人仰馬翻,雞犬不寧,如果公然下江南,千乘萬騎,浩浩蕩蕩而
去,這一番千里遠遊,老百姓奔走供應,不知道有多少人傾家蕩產,有多少稼禾毀在馬
蹄車輪之下?倘或自己再有一言之贊,說起來都是吳蕙娘惹的禍,也就不知道有多少人
會咬牙切齒地在罵「狐狸精」、「掃帚星」!
可是,她也不敢諫勸,怕皇帝不高興,事實上以皇帝任性的脾氣,不但勸不聽,可
能越勸越壞,反而激出他非去不可,馬上就去的決心。倒不如不置可否,讓他慢慢淡忘
為妙。
就這微一沉默之際,她平日用慣的一面琵琶,已經取來,接到手裡,調一調弦,放
下琵琶,斂手問道:「臣妾獻醜,卻不知道萬歲爺愛聽什麼?」
「唱些新鮮的。」
傳奇、雜劇、南北曲有教坊承應,皇帝看慣、聽慣了無足異。要新鮮只有俗曲,
「不過,下裡巴人,恐不足以當聖聽。」她說。
「陽春白雪,多了就厭了。要新鮮!」
「是!」蕙娘想了一下說,「臣妾唱一段彈詞,為萬歲爺下酒。」
彈詞是俗曲的一種,新興不久,皇帝聽說過這個名目,卻未聽過,於是欣然點頭並
凝神靜聽。
於是,蕙娘彈過一個過門,曼聲唱道:「自從漢末三分後,世上干戈總不停。司馬
先生行聖德,昭、師二子便欺君。武王起始承曹氏,滅蜀平吳四海寧——」
「不好,不好!」
皇帝連連搖手,聲音也很大。蕙娘的彈詞當然被打斷了,她心中沒趣,不過臉上並
無沮喪之色,抱著琵琶,靜靜地等待。
「你唱的這一段,名叫什麼?」
「『北史遺文』。」
「裡頭胡說八道!什麼『司馬先生行聖德』?司馬鼓不是好人。又稱讚『武王』,
這『武王』是魏武曹操,誰不知道他是奸雄。」
「原來如此!臣妾哪裡知道?」
「這曲調也不怎麼中聽。」皇帝想了一下問道:「俗曲中有種叫『掛枝兒』的,你
會不會?」
「怎麼不會?只是『掛枝兒』盛行於吳下,而皇帝不辨吳音,卻又怎麼辦?」
正在沉吟,皇帝又開口了:「要說風情的才好。三皇五帝那一套,我不愛聽。」
蕙娘心中雪亮,皇帝愛聽的是,道學先生口中的所謂「淫詞浪曲」。她在來嫁到吳
家以前,是常熟一家巨紳的家伎,後堂絲竹,推為翹楚,裝了一肚子的俗曲,葷的,素
的,無不俱備,拿出來就是。但此時此地,豈得毫無身分上的顧慮?
要顧慮的倒不是皇帝的身分,而是她自己的身分,描寫幽期密約,過於露骨的,在
良家婦女,自不便出口。想了一會,只有酌乎其中,比較合適。
於是她說:「有支掛枝兒,喚做『叫我聲』,一共四段,情意甚細,請萬歲爺細細
品味。」
說完,抱起琵琶,輕攏慢捻,自彈自唱,第一段是用本嗓,乃是情郎向姐兒所唱:
「我教你叫我聲,只是不應。不等說就叫我,才是真情。背地裡只你們,做什麼佯
羞假惺惺?你口兒裡不肯叫,想是心兒裡不疼!你若有我的心兒也,為何開口難得緊?」
唱得神完氣足,字字清楚,皇帝笑道:「責問得好,看那女子如何回答?」
蕙娘笑一笑,接著唱第二段:
「我心裡但見你,「就要你叫,你心裡怕聽見的,向外人學,才待叫又不叫,只是
低著頭兒笑。一面低低叫,一面又把人瞧。叫的雖然難難也,意思兒其實好。」
「到底叫了!」
「叫是叫了,卻有一番數落。萬歲爺詳細聽。」
這第三段是用的假嗓,雖尖銳,亦清亮,唱的是:
「俏冤家,但見我就要你叫。一會家不叫你,你就心焦。我疼你哪在乎叫與不叫,
叫是提在口,疼是心想著。我若有你的真心也,就不叫也是好。」
「這話也有理。」皇帝問道,「那男子少不得還有一番說詞?」
「正是!」蕙娘恢復本嗓唱最後一段:
「俏冤家,非是我好教你叫。你叫聲兒,無福的也自難消。你心不順。怎肯便把我
來叫,叫的這聲音兒俏,聽的往心髓裡澆。就是假意兒的殷勤也,比不叫到底好!」
「唱得好!」皇帝舉起次大的那只套杯,大口大口地喝著。
「萬歲爺慢飲,當心嗆了嗓子!」
皇帝還是一飲而盡,用手拈一塊松子鵝脯送入口中,大嚼著問道:「唱了半天,到
底要她叫什麼?是叫一聲『哥哥』?」
「想來是!」
「你也叫我一聲!」皇帝說;聲音很柔和。
「是!」蕙娘清清楚楚地叫:「萬歲爺!」
「不是,不是!」皇帝連連搖手,「誰都叫我萬歲爺,不稀奇。」
「臣妾可不知道怎麼叫了?」蕙娘笑道:「皇上,陛下。」
「你把這些都忘掉!」皇帝說,「只記得我是朱壽,不是朱厚照。」
「啊!萬歲爺醉了!」
「對!有點醉了。」皇帝笑著說,「你當心我發酒瘋!」
這是有了酒意,猶未到醉的地步,如果真的醉了,一定辯說未醉,辯之愈力,醉之
愈甚。蕙娘深知其中的道理,卻又想不出什麼適當的話,只好微笑不答。
「叫我聲!」皇帝拉起她的手,涎著臉央求:「好姊姊,就叫我一聲何妨。」
見此光景,朱寧向「煖殿」使個眼色,三三兩兩,躡足退出,一霎時散得乾乾淨淨。
蕙娘有些心跳,臉上不由得就發燒了,頰上朱霞,眼中秋波,更添一番動人心魄的
春色,皇帝伸手便拉,蕙娘欲拒還迎地倒在他懷中。
「『我教你叫我聲,只是不應。不等說,就叫我才是真情。背地裡只你我,做什麼
佯羞假惺惺?——』」
皇帝學她,不成腔調地在唱,蕙娘忍不住格格地笑了。然後,突然坐直了身子,略
一略鬢髮問道:「要怎麼叫?」
「你想呢?」
蕙娘果然在想,輕咬著嘴唇,長長的睫毛,不住眨動,那種忍俊不禁的神情,像個
天真無邪的小姑娘,但無絲毫做作的意味。皇帝不覺看得呆了。
「真的要叫?」
「我等著呢!」
「就叫!」蕙娘湊近耳際,輕輕叫道:「皇帝哥哥!」
「哥哥」二字的聲音不曾完,已撲倒皇帝懷中,笑不可抑。這般放縱的情味,是皇
帝從來不曾領略的,龍心大悅,酒興益好了。
「這該沒話說了吧?」蕙娘笑停了問。
「不!這個叫法還不大對。」皇帝問道:「你今年多大?」
「二十八。」
「那,「你想呢?你年紀比我大,怎麼叫我哥哥?」
「莫非叫弟弟?」
「正是!好姊姊,」皇帝吸口氣,臉貼臉地,膩聲說道:「叫我!」
「臣妾礙難遵旨。」蕙娘忽然收拾笑容,一本正經地說,「僭越過甚,心所難安。」
越是如此,皇帝越要她叫,「好姊姊,好姊姊,你就許了我吧!」皇帝解釋緣故,
「從來就沒有人叫過我弟弟,我要聽一聽,那是什麼滋味?」
說著似小兒女撒嬌一般,又推又揉,攪得蕙娘心不安穩,便即說道:「做弟弟的就
得聽話。」
「好!我聽、我聽!你說,要我怎麼?」
「請安靜些!」
皇帝果然聽話,立即安坐不動。蕙娘卻怔怔地不開口——她的感想很複雜,驚異、
得意、感動,也有些不安,是從未有過的經驗。不由得細細辨一辨味,以致於忘了開口。
直到發現皇帝眼中盼望的神色,方始想起,自己欠他一聲「弟弟」。而就當話要出
口之際,突然驚覺,有道是「天威不測」,又道是「伴君如伴虎」,此時只求滿足好奇,
皇帝什麼委屈都肯受,事後想想窩囊,翻起臉來,吃罪不起。萬一不幸料中,自己該當
有個辯解之詞。
這樣一想,計上心來,隨即起身面北跪倒,皇帝不解其意,吃驚地問道:「你這是
干什麼?」
「臣妾要作一番禱告。」說著,雙手合什在胸,閉著眼喃喃祝禱,「過往神祗請聽,
下界信女吳氏蕙娘,辱蒙萬歲爺矜寵,必要喚一聲『弟弟』。信女懇辭不允,只得斗膽
僭越。這都是奉旨行事,出於無奈,折福忒甚,無可申訴,過往尊神,必知信女的本心,
千萬垂鑒。」
「原來是怕折福。」皇帝笑道:「不會、不會!好姊姊,你太認真了。」
「臣妾不能不認真。」蕙娘停了一下才叫:「弟弟!」
「要叫好弟弟。」
既然叫了,就不必再做作,蕙娘改了態度,笑嘻嘻地喊:「好弟弟!」同時捧著皇
帝的臉,親了一下。
這一下,皇帝又樂不可支了,就勢一滾,將頭枕在蕙娘的腿上,抓住她的手揉啊,
搓啊,開始騷擾了。
※ ※ ※
這些情形都已落入朱寧眼中,原來他在室外悄悄窺探。直到蕙娘服侍皇帝上床,細
語嬌笑,歷久不斷,方始歎口無聲的氣,轉身而去。
一路走,一路回憶剛才的所見所聞,忽然有了靈感。薊州此行,大可作罷。原是萬
不得已的事,如果出了什麼差錯,責任擔負不起!能有一絲可以挽回之處,決不必冒此
大險。
回到臥室,燈下獨酌,盤算了好一會,方始妥貼。昨宵累了半夜,難得這晚上天下
太平,正想早早上床,找補一覺好覺,只見貼身小廝走來問道:「馬先生來了。見是不
見?」
若是別人,一定不見,馬大隆情形不同,即時請入室內,很客氣地招呼著,然後誇
獎馬大隆手腕高明,很恭維了一番,倒是由衷之言。
馬大隆少不得也說幾句謙謝的話,應酬告一段落,言歸正題,他是銜命而來,探詢
御駕的進止。這兩天皇差辦下來,張一義已有力不勝任之感,所以名為打聽,其實是催
促,希望御駕早早向薊州進發,可以一卸沉重的擔子。
「老實奉告,薊州大概是不去了。不過,也不會馬上回京,還要辛苦大家幾天。」
聽得這話,馬大隆心便一沉,暗自思量,這要告訴了張一義,不知道怎樣地大失所
望。原來估計皇帝最多不過再駐駕一兩日,誰知竟有幾天之多,這一大筆供應,如何負
擔得起。
於是,他很委婉地說:「為皇上,理當竭盡駑駘,干殿下的『辛苦』二字言重了!
不過,自上方玉食,到弟兄們的伙食等等,不過多花幾個錢,還是小事,只怕御駕久駐,
而此地又再沒有什麼新鮮玩意可以上娛聖心,那時反倒落個不是,實在吃罪不起。」
朱寧心知其意,覺得張一義這趟皇差,實在辦得不錯,尤其是馬大隆來關說,無論
如何得要幫忙。當即很誠懇地答道:「馬先生,人心都是肉做的,這一趟,很難為張侍
郎,我知道。如果辦得到,我一定勸皇上早早啟駕,只是意外的機緣,蕙娘居然很討皇
上歡喜,情形就不同了。皇上能歡喜是好事,一切都用不著擔心。馬先生,我有兩點,
請你轉告張侍郎。」
「是!請吩咐。」
「第一,皇上大概不會再要什麼新鮮玩意了,他決不會落個不是。第二,這兩天張
侍郎很花了些心血,皇上亦不忍讓他賠累,我會記著這件事,找機會補報他。」
「是!」馬大隆靈機一動,「張侍郎亦有句話,讓我轉陳,聽說干殿下性耽鳳雅,
收藏甚富,已備下幾件精品,請示干殿下,什麼時候送來?」
「噢,噢,」朱寧問,「是些什麼東西?」
張一義收藏的字畫,都由馬大隆鑒定,肚子裡有本很清楚的帳,此時自作主張地替
張一義挑定四樣藝林珍秘送給朱寧。
「兩字兩畫,一共四件。先說字,一唐一元,絲毫不假的真跡,懷素的『千金帖』,
用黃絹八幅,絲毫無損——」
「慢來,慢來!」朱寧在此道亦算行家,打斷他的話說,「懷素自敘帖我見過,草
書千字文亦很有名,就不知道什麼叫『千金帖』?」
「喔,」馬大隆歉然笑道,「我忘了交代,就是千字文,懷素的草書千字文不止一
本,這本特別名貴,藏家以為一個字值一兩銀子,所以叫它『千金帖』。」
「原來如此!千金雖不值,也值六七百兩銀子。」朱寧問道,「元朝的那件,想是
趙松雪的手筆?」
「正是!干殿下一猜就著。這一件,也是千字文,不過,」馬大隆緊接著說,「其
名貴之處,依我看,不下於千金帖,是行草篆隸,以及鐘鼎、章草共計六體——」
「啊,啊!」朱寧大為動容,「我有一本趙松雪的三體千字文,自覺已很難得,不
想還有六體!不說別的,六體就是六千字,論量,就是古今書法中第一大件了!難得,
難得。」他略停一下又說:「還難得的是,兩樣都是千字文,成了一個名堂。」
這倒是馬大隆事先未想到的,他的機變很快,心想,字成了名堂,畫也要搞個名堂,
有了名堂,東西差一點就不要緊了。
這樣想著,信口就道:「兩件畫都是君家先德的手筆,一件是錢舜舉的『楊妃上馬
圖』,另一件世所罕見,是錢文僖的『陌上緩歸圖』,畫意正是錢武肅王的雋語。」
「喔,」朱寧問道,「文僖可是溢號?」
「是!就是錢惟演。」
這一說,朱寧知道了。宋太祖得了天下,吳越歸地,錢人叔被封為王,諸子都在宋
朝做了大官,以第二個兒子錢惟演最有名,仁宗朝官拜掌管軍政的樞密使,死後溢文僖。
錢武肅王就是錢囗,也就是錢惟演的曾祖父。錢囗雖是鹽梟出身,但五代時割據稱
王,在浙江頗多惠政。為人亦居然風雅,有一次王妃歸寧,好久未回杭州,錢囗寄信催
促,說是「陌上花開,可緩緩歸矣!」武夫而有此吐屬,令人驚奇,相許為難得的雋語。
聽得這個解釋,朱寧可以想象得到,「陌上緩歸圖」必是盛裝宮女,簇擁著一輛七
寶香車,在甲冑鮮明的士兵前呼後護之下,從錦繡般的陌路上緩緩行過。
朱寧雖然賜了國姓,但人不忘本,想到有錢武肅王這樣一位祖先,家世亦足誇耀,
尤其是這樣一幅意味深長有趣,題材不同凡響的畫,懸掛中堂,必能使得來訪的賓客稱
賞不絕。那是件多有面子的事;
想到這裡,笑容滿面:「張侍郎厚賜,本不敢當,不過這幅畫,歸入別家,不如收
入寒舍,我就老老臉皮拜領了!」說罷,還作個揖,倒像馬大隆贈畫似的。
「不敢,不敢,干殿下別謝我。」
這一說,朱寧才知張冠李戴,是失態了。不過,「就謝謝老哥,也是應該的。」他
說,「張侍郎倚老哥為左右手,這番安排,當然是你老哥的建議。」
「這話倒不錯。」馬大隆說,「我跟敝居停說,干殿下權傾當朝,聖眷之隆,方興
未艾,倉場衙門在公事上很容易出差錯,將來少不得有請干殿下援手的時候。此刻既然
要表表微意,就一定要至至誠誠,東西貴賤不說,起碼這片心要讓干殿下知道。」
「我知道,我知道!」朱寧沉吟了一會說,「皇上對張侍郎辦這趟差,亦很知他實
心實力,花了好些心血,打鐵趁熱,如果張侍郎公事上有什麼難處,倒不如趁早跟我說
了,我找個機會面奏,皇上點一點頭不就行了?」
這幾句話鑽入馬大隆耳中,真是有驚有喜。原來的打算是燒燒冷灶,為張一義日後
有所幹求,作個伏筆,不想即時就有效驗。這番盛情,不可辜負,機會太難得了!
「干殿下這樣厚愛,我想敝居停亦不能不識抬舉,我就大膽替他奉求了。」馬大隆
緊接著說:「干殿下知道的,倉場歷年都有損耗虧空,前任交後任,後任再交後任,帳
面上存糧的數目與實際上是不符的。加以去年秋潦,大水沖失,以及潮濕霉爛的糧食很
不少。虧空越扯越大,敝居停為此寢食不安。要請干殿下成全!」
「噢!」朱寧問道:「大概虧空多少?」
「總在三萬五千石左右。」
朱寧又凝神靜思了一會,「索性這樣,」他說,「你告訴張侍郎,請他備一道奏章
來,不要說前任移交虧空,只說歷年損耗,報個五萬石上下。」
三萬五干石已是個不易邀准核銷的巨數,誰知還要加一萬五千石,有這樣的好事!
行嗎?馬大隆心裡疑慮,正想發問,突然領悟了朱寧的意思——這一萬五千石,當然是
他加的帽子。
於是,他想了想問道:「請示干殿下,這一萬五千石『白糧』,是不是折價送到府
上?」
「對!要折價,不過,不必送來,存在你們那裡。」
「是了!」馬大隆說,「請干殿下給我一個印鑒的樣本,以後就憑這枚印章支銀。」
朱寧點點頭說:「好!這樣做法乾淨利落,你明天帶公事來的時候,我把印鑒樣本
給你。」
於是又閒談了一會,馬大隆欣然告辭。出得吳家大院,直奔張一義的公館,將他從
床上喚了起來。
張一義以為出了什麼亂子,神色倉皇地披衣出迎,只見馬大隆滿面笑容,不覺道得
一聲:「咦!」
「特來給義公報喜。」馬大隆說,「虧空不必愁了,不但不必愁,還可以落個四五
萬銀子。」
「哪有這樣的好事?大隆,你沒有喝醉吧?」
「義公當我說醉話,我自己覺得在夢裡。實在是誤打誤撞,意想不到的機緣。」
接著,他把此事始末,細細講一遍。張一義自是喜不可言——原來前任移交,由後
任彌補虧空是有的,不過數目只是三、四千石米,張一義起居豪奢,出手散漫,扯了個
大窟隆,要少到一萬八千石,去年秋天霪雨連綿,受潮霉爛的米,又有一兩千,總計虧
空兩萬石左右。
如今可以報銷五萬石,除去朱寧的一萬五,還有一萬五,米價每百三兩銀子,便是
彌補了虧空,平白又多四萬五千兩銀子。這豈不是天外飛來的鴻福?
「大隆,」張一義茫然地說,「我高興得心都亂了!不知道該怎麼辦?」
「義公,你定定心,我們一樁一樁商量。」
「好!好!你說,我聽你的。」
於是反客為主,由馬大隆發號施令,第一件事是預備奏折,當即請來專管章奏的幕
友,由馬大隆口述要旨,連夜擬好,謄正備用。
第二件事是預備送朱寧的書畫,這下提醒了張一義,「慢慢!這裡頭有個大紕漏,」
他問「幾時聽說錢文僖善於丹青?更哪裡來的一幅『陌上緩歸圖』?」
「嗐,義公真是太忠厚了!錢文僖雖無畫名,但誰又敢斷言他不會畫。至於那幅
『陌上緩歸圖』,在我肚子裡,我說有就有。」
「啊,啊!」張一義恍然大悟,馬大隆是假造名人書畫的能手,是打算現造一幅
「陌上緩歸圖」送朱寧,「不過,」他又說,「時間來不及啊!」
「不要緊,我自有法子搪塞。只請義公將另外三件東西撿出來。還有,義公珍藏的
那一卷『澄心堂』紙,要割愛了。」
「那是小事。」張一義將佩在褲帶上,片刻不離的畫箱鑰匙,交了過去,「請你自
己撿。」
馬大隆將鑰匙珍重收起,談到第三件事。這件事關係最大,一萬五千石米化成現銀,
非咨嗟可辦,倘或拿官米私運到市面上傾銷,不但米價大跌,賣不到三兩銀子一石,而
且風聲太大,言官亦會參劾。可是,這筆銀子又非馬上準備好不可,否則,朱寧寫條子
來提,無以應付,會有很嚴重的後果。
「我看這樣,」處理這方面的事務,張一義比較在行,「只有向『倉戶』分頭去借。
米,此刻決不能動。」
「是。全憑義公作主,只告訴我,什麼時候可以動用,我好轉告朱寧。」
「總要三五天的工夫。」
「就算五天好了。」馬大隆說,「義公請安置吧!明天攜帶奏疏,跟朱寧道個謝。
別的話不用多說,我自會安排。」
※ ※ ※
這個早晨,行宮非常安靜。皇帝與蕙娘終宵繾綣,欲仙欲死,到天色放曙,方始入
夢,沉沉酣睡,日高未起。伺候的太監,躡手躡足,都壓低了聲音說話,唯恐驚駕。
朱寧是早就起過一次身,聽說皇帝寢殿中,到天快亮時,始無聲息,知道這一下總
要到午間才會有動靜,因而又找補了一覺。等他再次醒來,馬大隆與張一義,已等了有
一個時辰多了。
雙雙進見,張一義長揖致謝:「多蒙干殿下提攜,感何可言?一義有生之年,不敢
忘此恩惠。」
「好說,好說!」朱寧問道,「奏疏帶來了沒有?」
「帶來了!」
朱寧接奏疏細看了一遍,點點頭說:「就這樣!這無非裝個樣子,只要龍心喜悅,
什麼事都好辦。」
「也還仰仗鼎力。」張一義向馬大隆說:「你陪干殿下談談,我先告退。」
於是,馬大隆將隨身帶來的三件書畫,懸掛在壁,為朱寧指點妙處,確是罕見的精
品。可惜,那幅「陌上緩歸圖」未得寓目。
「為求盡美,那幅畫得重新裝校。」馬大隆說,「我想到干殿下府上瞻仰一番,看
預備掛在哪裡,量好尺寸,用蜀錦精裱。要那樣子,款式才好看,也越顯得這幅畫唯有
掛在府上才名貴。」
「好!好!反正我們要一起回京。喔,」朱寧突然說道,「馬先生,你願不願意
『豹房祗候』?」
這是做皇帝的清客,而且一入大內,有無數平生只聞其名未見其物的名畫書法、珍
奇古玩,可飽眼福。馬大隆豈有不願之理?
「唯干殿下所命。」
「不敢當!」朱寧答說,「我只是保薦而已,豹房尚未落成,將來其中的佈置,要
請你格外費心。」
「是,是!敢不盡心竭力?」馬大隆從身上取出一疊裁得很整齊的紙條,遞了過去,
「折價共是四萬五千銀子,三五天之內,可以備齊。隨時可以支用,憑條在此,請干殿
下收了。」
朱寧接來一看,在空白箋條上有個押腳圖章,是「益貽」二字,心知是張一義的別
號。用此箋紙支銀,再加上自己的印鑒,就決無假冒差錯了。於是他欣然將備好的印鑒
交給馬大隆,也是他的別號,叫做「保平」。
一定保平安,定保平安!」馬大隆收起印鑒,又問一句:「不知何日啟駕?」
「現在還不知道,不過就快知道了!」
※ ※ ※
恰如久旱的一方良田,一夕之間,甘霖沛降,枯槁的禾苗,頓時復甦,一片欣欣向
榮的氣象——看到初承雨露的蕙娘,朱寧心裡有這樣的感想。
「恭喜,恭喜!」
容光煥發的蕙娘,頓時臉泛紅暈,低著頭:「干殿下有話跟我說?」
「是的。」朱寧答說,「先有一句話關照,當著萬歲爺,不要叫我干殿下。」
「那,叫什麼呢?」
「你問萬歲爺。」
蕙娘想了一下,點點頭說:「我懂了。」
「我知道你很懂。」朱寧問道,「萬歲爺跟你說了些什麼?」
話很多,但大部分是不足為外人道的,蕙娘只揀應該讓朱寧知道的說:「萬歲爺要
帶我進京。」
「喔,可曾說了是哪一天?」
「說從薊州回來。」
「我就是為這一點,要來托你。薊州最好不去,萬乘之尊,萬一出了差錯,吃罪不
起。不過,這話我們不便說,只有你能說。」
「為什麼呢?」
「那還不容易明白?你正在得寵的時候。」
「得寵不敢說。不過,是為了萬歲爺的平安,即便是冒昧進言,也顧不得了。請問
該怎麼說?」
朱寧有一套話教她。蕙娘心領神會地答應著,等他說完,她亦有一句話要問。
「到了京裡,萬歲爺把我安置在哪裡?」
朱寧一愣,「這我可不大清楚了。不過,」他遲疑了一下,終於說了出來,「以你
的身分,要進宮是辦不到的。」
「進宮倒不想。可是,我也不願住什麼廊下家。」
「那好辦。」朱寧答說,「京裡好園林極多,我替你找一處精緻、清靜的地方,包
你住得稱心滿意。不過,這得萬歲爺點頭。」
「當然。」蕙娘想了一下說,「我自有道理。找地方不必顧我,只要萬歲爺高興。」
「就這麼說了。你看,王石頭來了,必是萬歲爺醒了。」
果然,王石頭匆匆來報,皇帝一睜開眼便喚蕙娘,立等見面。見此光景,朱寧心知
恩寵方始,著實有一段迷戀的日子,可是也不能讓她蓋過自己的地位去!得想個法子,
要教她乖乖聽自己的指使。
※ ※ ※
漱洗、進膳、品茗都是蕙娘親手料理。那份細緻體貼,而又純然出乎關愛,絲毫不
覺她是因為他是皇帝而格外巴結,實在令人激賞。
「今天是艷陽天氣,」蕙娘問道:「萬歲爺不去走走?」
「懶得動。」皇帝伸個懶腰,「我覺得只有這裡最舒服。」
「可惜!」蕙娘笑道,「不能把這間屋,整個兒搬到京裡去。」
「只要有你,哪兒都是舒服的。」
「可是,臣妾也不能侍奉萬歲爺進宮。」
「這……」皇帝還在沉吟,蕙娘卻又搶著開了口。
「也不能住在廊下家!就是萬歲爺賞臣妾住在那裡,臣妾也不能夠。」
「別『臣妾』,『臣妾』的!聽著多彆扭!你就稱『我』好了。」皇帝接著問說,
「為什麼不能夠?」
「第一,身分不同;第二,」蕙娘遲疑了一下,決定遵旨用「我」字自稱,「我捨
不得我女兒,那裡又不能帶孩子去。」
「你那女兒很好玩!別說你捨不得,我也喜歡。」皇帝搔著頭說,「可是,這樣子,
你又住在哪裡呢?」
「京城那麼大,除了大內,莫非就沒地方住了。」蕙娘答說,「我想另外找一處房
子,帶著女兒同住,萬歲爺高興來就來,不高興來就不來。反正我步門不出,只要萬歲
爺想到了,總看得到我。」
「我當然會天天想你,會天天來。」皇帝忽然失笑,「這是怎麼一回事?你好像是
我的外室。」
「萬歲爺喜歡不喜歡這樣子呢?」
「喜歡!別有風味。」
「既如此,」蕙娘突然問道,「請示萬歲爺,我管皇庶子叫什麼?」
皇帝愕然問說:「誰是皇庶子?」
「不就是萬歲爺的乾兒嗎?」
「原來是小寧兒!皇庶子?」皇帝忽然縱聲大笑,「怎麼想來的?古往今來,沒有
這樣的怪稱呼!」
蕙娘原來就有些惴惴然,但怕皇帝對朱寧這自高聲價的怪稱不悅,將他喚來責備幾
句,豈不是自己闖的禍?如今見皇帝並無怒意,一顆心才放了下來,不自覺地笑了。
這一笑極甜、極嫵媚,皇帝不覺又動了情,握著她的手笑道:「其實,你要替我生
個兒子,便用得上皇庶子這個稱呼!」
「我哪裡有那樣的福命?」
「一定有!你要不要——」
蕙娘不容他再說下去,很巧妙地抓住語句中的空隙,喊一聲:「萬歲爺!」
「嗯,你有話?」
「是,萬歲爺還沒有指示,到底管皇庶子叫什麼?」
「跟我一樣,叫他小寧兒好了。」
「萬歲爺可以,我是什麼人,怎麼能這樣叫?沒的教別人家背後罵我輕狂自大。」
蕙娘緊接著又說,「最好用官稱,能不能叫他都督?」
「都督?好大的官了——」
「大也應該。」蕙娘搶著說,「萬歲爺的乾兒,還不該是個大官?」
「也罷,就讓他做都督好了。」皇帝問說,「你還要我封什麼人?」
蕙娘心中一動,但立即省悟,來日方長,落得大方些,不必在此時乞恩,便搖搖頭
說:「不敢私自干求。」
「那就以後再說。」皇帝問道:「你陪我一起到薊州去一趟好不好?」
蕙娘低頭不語,停了一會,抬起眼來,只見她臉上換了一副表情,莊重而關切,使
皇帝不能不深深注意。
「你怎麼不說話?」
「有句話不敢說,怕不中聽。」
「不要緊!」皇帝抓住她的手,輕輕拍她的手背,「你說什麼我都不惱你。」
「那我就斗膽說了,請萬歲爺快回京,別讓老太后惦念。」
這頂帽子太大了,皇帝無話可答,而心中仍舊想到薊州。沉吟了一會問道:「你怎
麼知道太后會惦念?」
「天下父母心,無分貴賤,都是一樣的。尤其萬歲爺一身系天下安危,老太后更不
能不惦念。」蕙娘柔聲央求,「聽我的勸,萬歲爺回京吧!」
皇帝不忍拂她的意,終於允諾,在張家灣再往兩天,便即回京——所以要逗留兩天,
是因為皇帝決定帶蕙娘一起進京,在兩天之中得要替她在京裡找好房子。
於是即時傳喚朱寧到徹前,「薊州不去了!」皇帝說,「後天回京。」
「喳!」朱寧已在窗外都偷聽到了,盡知始末,但此時仍舊答得很響亮。
「她,」皇帝指著蕙娘說,「不願住廊下家,你替她好好找一所宅子。」
「喳!」
「兩天之內就得辦好。」
兩天的限期是急促了些,不過朱寧對於皇帝的吩咐,從來不說辦不到,所以還是硬
著頭皮答應下來。
「朱都督!」蕙娘插嘴喊了一聲。
朱寧已知道這「都督」的由來,卻不能不裝得錯愕地問:「蕙娘,你叫誰?」
「你啊!」蕙娘轉臉向皇帝笑道:「請萬歲爺當面交代吧!」
「蕙娘保你當都督。」皇帝說道:「你就接掌錦衣衛好了」
朱寧大喜。接掌錦衣衛是他夢寐以求而苦於不能到手的希望,不想無意間得之,立
即磕頭謝恩。
「你也謝謝蕙娘!」皇帝說。
「是!」朱寧作了個揖:「多謝蕙娘。」
「不敢當,不敢當!」蕙娘轉身相避,「恩出自上,於我何干?」
「話雖如此,到底是看你的面子。」皇帝接下來又問蕙娘,「應該給你一個封號,
也讓大家好稱呼。」
「謝萬歲爺的天恩。」蕙娘答說,「只恐於禮不合。」
「管什麼禮不禮?我封你一品夫人。」皇帝轉臉問朱寧:「夫人上面應該有兩個字
的稱號,單叫夫人很拗口。」
「是!」
「那麼,你倒想想。」
「蕙字就很好。」朱寧建議,「再有一個字,請蕙娘自己想。」
「對!你自己起個名字。」
「必得御口親封才貴重。」
「好!」皇帝看著瓶花說道:「就叫蕙華夫人吧!」
「蕙華夫人!」朱寧接口便說:「請謝恩。」
說著,取了一條紅氈舖在皇帝面前,蕙娘盈盈下拜,很鄭重地接受了封號。
由此而始,皇帝建立了他的第一個「外室」。這一意外的機緣,觸發了他的憧憬,
也就是勾起了他的家室之想——有皇後、有嬪妃、有數不盡可充下陳的如花美眷,然而
那不是皇帝所希望的家室。
「皇後的性情、模樣兒,都很不錯,可就是親近不起來!」皇帝向蕙娘訴苦,「每
次見面,那一套禮節先就叫人受不了;臉上亦總是一本正經,雖非拒人於千里之外,卻
叫人氣餒。你想,男女居室,還不能想做什麼就做什麼,想說什麼就說什麼,那不是受
罪?有時候,神氣緩和一點兒,可是,只要我摸一摸她的臉,拉一拉她的手,立刻就會
教她怕得不得了,前後左右張望,倒像寢宮周圍有多少雙眼睛在暗中監視似的,害得我
亦渾身不自在,只好逃走!」
蕙娘「噗哧」一聲,忍俊不住,索性「格格」地大笑,「皇帝從皇後寢宮中逃走!」
她說,「從來都沒有聽說過的事!」
「光說『逃走』還不能形容,實在是狼狽而逃。這話說起來沒有人信,所以我亦是
有苦難言。」
「真是,『家家有本難念的經』,皇上家也不例外。」
「就是這話囉!」皇帝微偏著臉,向半空中望,眼中流露出向往著什麼的神色,
「我常在想,民間夫婦恩愛,琴瑟相調,不知是怎麼樣一種有趣味的境界?以後,我也
要嘗嘗。」
蕙娘默聽半晌,自語似的說:「只怕不能。」
「為什麼?」
「皇上到底是皇上上!」
「嗐!」皇帝著急地說,「連你這麼聰明通達的人,怎會放不開?你要把它忘記
掉!」他重重地加一句:「一定得忘掉我是皇帝!」
「辦不到的!一開口就叫『萬歲爺』,等於自己時時刻刻在提醒,別忘了萬歲爺的
身分。」
「你不會不叫嗎?」皇帝問道,「民間夫婦怎麼相稱?」
「那不一定。」蕙娘答說,「譬如官宦人家,一個稱『老相公』,或者『老爺』,
一個稱『夫人』或者『太太』。」
「那是兩老互稱。年輕的呢?」
「年輕的稱『少爺』,或者『大爺』、『二爺』,少爺叫少奶奶,或者叫名字,或
者就稱『少奶奶』。」
「這樣,你叫我大爺,我叫你名字。」
「我不敢。」
「為什麼?」
「不合道理——」
「又來了,又來了!」皇帝頓著足發怨聲:「狗屁的道理。」
「別生氣!」蕙娘終於怯怯地叫出口來:「大爺!」
皇帝立即笑逐顏開,默念著這個破題兒第一道的稱呼;盡力想象自己不是日理萬機
的天子,只是一個妻美而賢,享盡清福的富家公子。
※ ※ ※
皇帝的「外第」找到了。是在北城的湖邊。
京城有「四水鎮」之說,東南泡子河,西南太平湖,東北後海,西北積水潭,各據
一隅,而以積水潭最為有名,因為有座古剎叫淨業寺,所以又名淨業湖。
淨業湖雖是洗馬的地方,但北通玉泉,南達三海,源頭活潑,所以湖水澄淨,夏天
不生蚊蚋。沿湖長柳披拂,湖中紅白荷花,一望無際,是個避暑的好地方。有錢的內監,
多在沿湖構築別業,最有名的一座是弘治年間,勢傾一時的大璫李廣所建,還造了一座
橋就名李廣橋。
朱寧所找到的一所房子,就離李廣橋不遠,從橋下右折而入,高城如帶,後擁全湖,
景緻非常清幽。可惜,這座本來屬於一位太師所有的名園,有一部分傾圮了——這也是
朱寧故意的安排,且已徵得蕙娘的同意,另有作用。
好在傾圮的部分雖不少,可住的地方也不少。朱寧找了御用監的匠人,連夜加班,
收拾出來一座院落,南北兩排精舍,外帶耳房,暫時足夠用了。
搬入新居,一切現成,蕙娘自己帶了四名侍兒,八名憧僕,打開隨身攜帶的箱籠、
古玩、字畫、帷帳、衾褥,一切全備,不消兩個時辰,便佈置得妥妥貼貼了。
黃昏時分,朱寧來傳話,皇帝天一黑就來。一切膳食供應,自有內監料理,蕙娘只
是家常打扮,自己燒了一爐茗香,靜坐等待。
傍晚剛點起粗如兒臂的紅燭,皇帝騎馬到門,他提著一根馬鞭子,敲敲打打地進了
院子。蕙娘只在門口相迎,含笑說一句:「大爺回來了!」
「回來了!」皇帝四下一看。大感新鮮,因為平日御服,所見的大都是御用的明黃,
而這裡卻很少黃色。朱紅、翠綠、鵝黃、粉青,彩色繽紛,卻又配搭得十分調和,富麗
之中,不失清雅,不由得便贊一聲:「好漂亮的屋子。這些陳設是誰找來的?」
「是我娘家帶來的。」
「原來是你陪嫁的妝奩。」皇帝笑道,「生受你了。」
「大爺請坐,喝什麼茶?」
「有什麼好茶?」
「有杭州西湖上的新茶。」蕙娘答說,「漕船上剛剛帶到。茶葉倒罷了,有一罐無
錫的惠泉水。」
「好啊!我嘗嘗。」
「這可不是心浮氣躁能嘗得好處來的。煎茶很費工夫,只怕大爺沒有耐心等。」
「不要緊!」皇帝說道,「我正好趁這工夫去看看地方,哪裡該修、哪裡該添,走
一圈回來喝你的惠泉水,龍井茶。」
說完,隨即由朱寧陪侍,點起二十多盞宮燈,去巡視這座傾圮的名園。蕙娘煎好了
茶,皇帝還未回來,茶都涼了,又煎第二次,仍然白費心力,煎到第三次,方見皇帝回
轉,已經起更了。
「這還喝什麼茶?」蕙娘笑道,「必是餓了,以酒代茶吧!」
「一路看,一路在想你的茶,實在是一看就不能丟開。」皇帝歉疚地說,「這個地
方要大修!」
朱寧所等的就是這句話,但不接口,只望一望蕙娘,遞過去了個暗號。她就很從容
地一面捧茶過去,一面說道:「要大修,就非得找好匠人不可。聽說有個安南人,姓阮
的,是營造第一把手。」
「原來你也知道,此人叫阮德。」
「四萬歲爺的話,」朱寧這下開口了,「阮德正在趕豹房的工程,不敢再誤欽限。」
「欽限是要緊的,萬歲爺先將就著住吧!」
一唱一和,絲絲入扣,皇帝哪知道他們的說法是預先商量好的,只覺得「將就」二
字入耳,心裡不舒服——從出生以來,就沒有一件事肯將就過,越要他將就,越不肯將
就,所以毫不考慮地答說:「豹房的工程擱一擱不要緊,先修這裡。明天一早就傳阮德
來!」
「喳!」朱寧答得很響亮。
於是,皇帝一面喝酒,一面跟蕙娘談如何興修,同時徵詢她的意見。而她,總是將
就著皇帝的意思,使皇帝覺得十分投機,酒興也就更好了。
「夠了!大爺。」蕙娘溫柔地去奪他的酒杯。
「讓我再喝一點。三杯,三杯為度!」
喝到第三杯,皇帝對酒格外珍惜,一口一口很慢地啜飲著;最後一口入喉,猶不甘
心,仰著脖子,倒覆酒杯,希望還有點滴余瀝人口。
蕙娘情有未忍,另斟了一杯酒放在他面前,皇帝頓有意外驚喜之感,拉著蕙娘的白
皙溫潤而特具一種無可形容的香氣的手,吻個不住。
「我從來都不覺得酒是這麼珍貴,今天可知道了。」
「世上的事,都是如此。凡是得不到的,都是好的!」蕙娘忽然自警,浮起濃重的
感觸與隱隱的恐懼,臉色馬上變了。
變得臉上罩著一層淡淡的哀怨,越發惹人憐惜,皇帝不安地問:「怎麼回事?」
「不相干。」蕙娘搖搖頭,不肯多說。
「怎與我不相干?你我哀樂相共,我何能不問?」
這「哀樂相共」四字,不論是否他心裡的話,由他口中說出來,便覺可感,蕙娘不
由得淡淡地笑了。
雖是淡淡的笑,而實是欣慰使然,皇帝卻看不出來,追問一句:「你以為我是哄你
的話?」
「大爺就哄我,我也相信。」
「我沒有哄你!我誰都不哄,想怎麼樣,就怎麼樣,該怎麼樣就怎麼樣,何用哄
人?」
「我也是假設的話。莫非大爺您就聽不出來!我當大爺的話,無一句不真。」
「那就是了!」皇帝把話題拉了回來,「你為什麼忽然優憂鬱郁的,告訴我聽聽。」
「我是忽然想起兩位薄命的紅顏。」蕙娘自嘲地笑著,「真個『看評書掉淚,替古
人擔憂』。」
「喔,是哪兩個薄命紅顏?」
「一個是李夫人。」
漢武帝與李夫人的故事,皇帝在《西京雜記》、《漢武內傳》這些書讀過。色藝雙
絕的李夫人,可惜嬌弱多病,入宮生子以後,便一病不起,漢武帝思念不已,曾召方士
齊少翁招魂一見。如今蕙娘忽然想到她,是不是以李夫人自況呢?看她人雖纖弱,但無
病無痛,而竟無端想起這樣一位薄命佳人,大非吉兆!姑且再問她:「還有一位呢?」
「還有一個是楊貴妃。」蕙娘答說,「六軍不發無奈何,婉轉蛾眉馬前死。」一位
天子竟不能庇護一個婦人,她的命真是薄到極處了。」
這一下,皇帝不由得動了疑心,莫非道我不能庇護她?轉念又想這是決不會有的事,
不要胡猜瞎疑,自尋煩惱。
「大爺,我在想,」蕙娘又說,「李夫人與楊貴妃,看似薄命,其實是大幸。」
「喔,」皇帝大為驚異,「你這反面文章也做得太離奇了!我倒要聽聽你的議論。」
蕙娘笑了:「哪裡有什麼議論,不過一點點言之不成理的感觸。大爺,請先寬坐。」
她起身說道:「這會兒是喝茶的時候了,等我煎了茶來,請大爺一面品茗,一面聽我胡
說八道,笑一笑倒可以消食。」
「要消食煎普洱茶來喝。」皇帝拉著她的手說,「那不用你動手,你先發你的議論!
你知道的,我性急。」
就這折沖之際,蕙娘已將幾個零亂的念頭,湊成一番見解、欣然應諾,從容陳詞。
「想那李夫人病重的時候,漢武帝親臨視疾,李夫人拿被子蒙著臉,不肯見皇帝的
面,說是形貌毀壞,不敢見至尊,只以親人相托。任憑皇帝怎麼說,只是拿定了主意不
從,逼得急了,竟抽抽噎噎地哭將起來,搞得一場沒趣。事後姊妹怪她性子太拗,怕是
惱了皇帝。李夫人怎麼說,大爺想來總記得?」
「《漢武內傳》上記得有,念過這一段,記不得了。你說些我聽。」
「那李夫人說,不是我性子拗。須知以色事人,色衰則愛弛,我蒙皇上寵愛,無非
因為我的容貌。皇上剛才一定要看看我,不是要看我的病容,憔悴病容有什麼好看的?
一看厭惡,平日的恩情付之東流,哪裡還肯來照顧我的親人?」蕙娘緊接著說,「李夫
人這幾句話說得實在好,後來她的兩個哥哥,一個拜貳師將軍,封侯;一個也做到都尉,
都為漢武帝心目中的李夫人,國色無雙,想念不止,才推恩到她親人。」
「這是大家都知道的故事。李夫人就不死,他的兄弟還是能夠做大官。」皇帝問道:
「這又怎麼說得上是李夫人的大幸?」
「不然,大爺!」蕙娘答說,「李夫人得寵的時候,李廣利、李延年固然高官得做,
駿馬得騎,等到色衰愛弛,二李跟著就要失意。倒不如那時一死,漢武帝始終想念,便
是始終得寵,就算日久天長,那顆心慢慢淡了,終還不至厭惡。她兩個哥哥的祿位,也
就可以長保了。」
「這話,倒也有些道理。」皇帝說道,「你再論一論楊玉環!」
「若說楊貴妃更是大幸。她如不死,陪著太上皇淒淒涼涼住在南內,想想春花秋月,
多少繁花熱鬧的好日子,再也不會有了。那種滋味決不會好受。等到壽數滿了,亦如草
木同腐,沒沒無聞。自香山哪裡會有那首『長恨歌』?」
「啊!這番議論好,該當浮一大白。」皇帝喊道:「取酒來!」
「酒有。」蕙娘急忙接口,「就只一杯了。」
「也罷!聊勝於無。」
於是蕙娘親自用王杯斟了一杯酒,雙手奉上。一面剝果子為皇帝下酒,一面又說:
「我在想,大爺如果是漢武帝,當時看見李夫人執意不肯露面,心裡不知是何想法?」
一聽這話,皇帝恍然大悟,原來蕙娘的感觸,便在「色衰則愛弛」這句話上,這未
免言之過早,不過她既然有此顧慮,自然得要安慰她幾句。
「我不會像漢武帝那樣,以色事人。固然色衰則愛弛,如果李夫人像你這樣,溫柔
體貼,善解人意,跟你在一起,可以把什麼煩惱都丟在九霄雲外,情形自然就不同了。」
蕙娘含笑聽著,眼中流露出驚喜的神色,但亦多少有些疑惑,這正是她欣慰之余,
對皇帝是不是真的如他自己所說的那樣好,還有疑問的表示。
「我這時候也不必多說,你將來看著好了!我不會負你。」皇帝停了一下又說:
「跟你說實話,我對你除了喜歡以外,還有些怕。」
「怕?」蕙娘失驚地問,「大爺,你的話讓我惶恐得很。」
「不是,不是!你誤會了。也許這個『怕』字用得不恰當。有些書上說,世間有種
婦人,既美且賢又能幹,做丈夫的,愛她,敬她,也怕她。我現在倒有點這樣的感覺。」
「罪過,罪過!」蕙娘雙手合什,喃喃說道:「大爺這麼說法,起碼折我十年壽
算。」
「我是老實話。」皇帝又說,「我早跟你說過,不要想到我的身分,我們就像民間
仕宦人家那樣,做一對恩愛夫妻。然則我有這樣的感覺,正是求仁得仁,恰如我的希望。
我在想,我這種情形如果就叫『怕老婆』,那麼『怕老婆』倒是一件好事。」
「越說越玄了!」蕙娘愉快地笑著,「大爺你怎麼想來的?」
皇帝笑笑問道:「你不信我的話?」
「不是不信,是萬萬不敢當。」
「照你所說,皇帝就不該怕老婆?」
「我想是的。」蕙娘答說,「怕老婆的笑話不知道有多少,就從沒有挖苦皇帝怕老
婆的。」
「史書上皇帝怕老婆的記載,並非沒有。這且不去說它了!你講些怕老婆的笑話我
聽聽。」
「是!」蕙娘想了一會,揀個比較雋雅的笑話,「堂堂須眉,說是怕老婆,總不是
一件有面子的事,可是有時候又賴不掉。那就有些很可笑的說法了。有人說:『我不怕
老婆,只怕我兒子。』問的人詫異,道是:『大家都知道,令尊怕令郎,令郎怕足下,
是一套連環怕,怎麼說是你怕令郎?』那人答說:『我只怕小犬挨了我的罵,去跟他媽
訴苦。』」
皇帝想了一下,笑了,「這句門面話說得妙!」皇帝問道:「還有什麼好說法沒
有?」
「有啊!有人老實承認怕老婆。不過,照他的說法,確是非怕不可!」
「真有這樣的說法,我倒要聽聽,快說吧!」
「是!」蕙娘微笑說道,「大爺,你就算是那位問的人,我就是承認怕老婆的,我
先請問一句話。不過,大爺,你可得暫且忘掉萬乘之尊,也忘掉是大爺你自己,只是平
平常常的一個人。」
「好!」皇帝想了一下說,「我懂你的意思了。」
「請問菩薩怕不怕?」
「那不是怕,是敬畏。不過也算怕的意思。」
「老虎呢?」
「照平常人來說,也該怕。」
「那麼,夜叉呢?」
「夜叉形容可怖,我怕。」
「那就是了。換了你也會怕老婆。我老婆,年輕的時候,儀態萬方,實如觀世音菩
薩;一到三十多歲,如狼似虎;至於既老且丑,外加兇悍,簡直就是夜叉。所以,我一
生自少至壯及老,無不怕老婆。」
皇帝大笑,且笑且說:「果然,果然!我也害怕。」
蕙娘先也是微笑著,但不久就收斂了笑容,微喟著說:「一個人,要到了教人怕的
地步,實在也沒有什麼意思。尤其是女人,既老且丑,外加兇悍,何苦?」
「所以說:『美人自古如名將,不許人間見白頭。』」
話一出口,皇帝便有悔意,自覺話欠檢點。但看蕙娘,似乎並未太重視這話,一顆
不安的心,方始放了下來。
「白頭倒還早。不過——」蕙娘笑一笑沒有再說下去,而且臉上泛起薄薄的紅暈。
皇帝細想了一下,恍然大悟,她是自道已近狼虎之年。這可是她太過慮了!徐娘風
味,如飲醇醪,莫非她自己不知道?
「你知道不知道,我的『新室』題名叫什麼?」皇帝突然問說。
「不是豹房嗎?」
「對了!豹子的品格高,模樣好看,尤其是身段,不像獅子、老虎那樣,壯是壯,
卻嫌臃腫。」皇帝笑著在她耳際輕輕說道:「我真希望你是一頭豹子,身段苗條靈活的
花母豹。」
「大爺你怎麼想來的?」
「我的譬喻不對嗎?」
「我不知道對不對?」蕙娘頭也不抬答說:「反正我不是豹子。身段並不苗條,靈
活更談不上。」
「你倒試試!」皇帝涎著臉說:「這會就試試,好不好?」
「不好!這會兒不行。」
「為什麼不行呢?」皇帝緊著追問。
「試過了!」蕙娘垂著眼,有隱隱的笑意,「何用再試?」
那種神態撩得人心癢癢地,越覺難耐,「那,」皇帝問說,「好比我是舉子,你是
考官,取中這本卷子沒有呢?」
「哪敢不取?」
「不對,不對!」皇帝聲音放大了,「你不要當我通了關節,只當平常一本卷子,
只憑文章好壞來定去取。」
「那也一定是取的。」
「取在什麼等第,第幾名?」
蕙娘剛要回答,驀然省悟,驚出一手心的汗,定定神將這件事想通了,方始回答。
回答的聲音如常,臉上卻故意擺出溫色,「大爺這話問得好怪!」她說,「我怎麼
知道?」
「咦!」皇帝愕然,「你玉尺量才,心中自有權衡,怎說不知道?」
蕙娘噗哧一聲笑了——當然,一半是做作,「真當我考官了,什麼『五尺量才』!」
她正一正臉色又說,「我又沒有看過別的卷子,哪裡比較得出?」
原來是為此著惱。皇帝想想,果然是自己話中有語病,不過,「你總不能說,只看
過一本卷子吧?」皇帝想到就說。
這種隱喻的調笑,何能認真追究,蕙娘使個快刀斬亂麻的手法,搖搖手說:「大爺,
別提這件事了!再提,我可要惱了!」
「好!好!我不提、不提。」皇帝極其遷就,但生來養就心裡有事不說、不做就不
舒服的脾氣,所以很小心地說:「我只再說一句,不是名次不名次的事,行不行?」
蕙娘想一想答說:「就只一句!第二句我可不開口了,大爺別說我沒有規矩。」
「一定,我只問一句,你取中我的卷,總要給兩句批語吧!」
「原來是變個方兒問,大爺你想問的那句話。」蕙娘沉吟著說,「若說沒有批語,
顯得我說取中了這本卷是假話。其實不假,確是取中了。不過,要下一句批語卻難。」
「請你勉為其難。」
「請字不敢當,敬謹奉壁。」蕙娘答說:「大爺倒像,倒像個『伏虎羅漢』!」
何謂「伏虎羅漢」?皇帝覺得這個譬喻很新奇,思索了一會,不由得拍掌說道:
「妙,妙!我懂你的批語了。」
「大爺,」蕙娘問道:「後宮可有喜信?」
「沒有聽人來報,大概是沒有?」
「大爺這等的龍馬精神,後宮不該沒有喜信!」
「要什麼緊?遲早會有的。」
「話不是這麼說,老太后總巴不得早抱皇孫。」
「那可是沒法子的事,但願你的肚子替我爭氣!」
蕙娘沒有作聲。心裡在想,果真懷了一個龍種,母以子貴,自己的身分就會有變化。
但大明朝開國至今,還沒有聽說過,民間生有子女的寡婦,被選入宮,封為嬪妃的。然
則必是留子出母,皇子奉迎入宮,不知道交給哪位妃子去撫養?自己充其量仍然為目前
的局面,說不定還會送入「安樂堂」那些養老地方,如紀太后當年那樣,淒淒涼涼地過
日子。而紀太后至少還能母子團聚,自己呢?只怕想見親兒一面,亦如登天之難。
這樣轉著念頭,臉上不由得便浮起了淒惶的神色。皇帝便又關心地問:「你又在想
什麼?」
「我在想,」蕙娘突然想起一個人,不假思索地答道:「宋朝的李宸妃。」
皇帝大感意外,少不得要多想一想。李宸妃的遭遇與皇帝的祖母紀太后相差彷彿,
她亦是宮女出身,一次為皇帝——宋真宗獻茶,看她的手白得出奇,不覺動情,召幸得
孕,生子就是仁宗。但劉後是極厲害的角色,奪宸妃之子為己子,真宗駕崩,將宸妃發
往山陵閒住,索性隔絕了他們母子。而仁宗始終不知道自己還有一位苦命的生母。
後來宸妃病歿,宰相主張治喪後妃之禮,垂簾聽政的劉太后,堅持不可。宰相派人
治喪,密密囑咐,將李宸妃的棺木,填注水銀,用四根鐵練子吊在大相國寺一口井中,
取其凜冽寒氣,保全屍體不壞。因為預見到仁宗總有一天會明了自己身世的秘密,追究
欺罔的責任,將以有所交代。
果然,劉太后一崩,便有人揭破了這個秘密。仁宗既驚且痛,駕臨大相國寺,吊起
李宸妃的棺木,重新以後禮殯殮。這個宋仁宗「開棺見母」的故事,皇帝從小便很熟悉,
此時回憶一遍,不由得疑惑,何以蕙娘會想起她?
「我不明白,古往今來,多少青史有名的後妃,你獨獨想到李宸妃?」
皇帝是真的不明白,還是故意裝糊塗?蕙娘無法猜度,這種話只能點到為止,不宜
多說。因而笑笑答道:「偶然想起沒有道理好說。」
「沒有道理好說」,正見得有道理在內。皇帝再一次細想終於悟出其中的道理了。
「你的心思真多!」皇帝是出於一種憐愛的埋怨,「怪不得你人瘦。心廣體胖,不
要去想那些不相干的事,就是養身之道。」
「多謝大爺關切。不過——」
「啊!」皇帝突然想到一個主意,自覺很高明,不由得就搶著開口,「你能言善道,
肚子裡又有許多掌故,笑話,我送你到慈寧宮,給太后作個伴兒,好不好?」
「怎麼不好?自然是好!可惜一件,只怕不合宮中的規矩。」
「怎麼不合規矩,我倒不知道。」
「我是沒身分的人。」
「不是封了你『蕙華夫人』嗎?你是命婦的身分。」
「話雖如此,到底不是誥封。」
「那還不容易!」皇帝毫不在乎地,「你要誥封,我告訴司禮監替你寫法封。另外
再頒一顆銀印給你。」
「多謝大爺。不!」蕙娘趕緊又說,「這得用正式尊稱,叩謝皇上!」一面說,一
面真個要行大禮。
「算了!算了!又鬧這些虛文干什麼?」皇帝一把將她拉住,順勢攬在懷中。
於是,相偎相依,臉貼著臉,煙視目語,輕頻淺笑,又是一番風情,皇帝再也捨不
得回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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