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德外記
第三部分
送入慈寧宮去為太后作伴的計議,很快地被打消了。
這有兩個原因。一個是朱寧怕蕙娘入宮,便似失卻了可居的奇貨;再一個是她本人
並不怎麼願意。儘管她口中總是提到老太后,心裡又是一樣想法,怕宮裡拘束,怕皇後
與其他妃嬪嫉妒,又怕從此不得與丑妞相見。因而,朱寧一勸,隨即同意,但皇帝面前
可又如何交代?
朱寧自有辦法。他跟皇帝說,蕙娘一入慈寧宮,行動不自由,皇帝便難得跟她在一
起了。尤其是晚上,更無法召蕙娘來共度良宵,因為慈寧宮一到黃昏便即下鎖,內外隔
絕。除非有太后的懿旨,誰也不能出入。
皇帝覺得他的話極有道理,決定一仍其舊。蕙娘還故意提起此事,皇帝還向她表示
歉意。因為如此,禮部不肯給誥封,更不肯鑄「蕙華夫人」的印時,皇帝特意叮囑劉瑾,
非辦到不可。倘或不遵,禮部尚書便得換人。
在劉瑾,覺得這是太小的一件小事。他不必去找禮部尚書,只派人跟禮部一個司官
去說一聲就行了。
禮部設有籌印局,照司禮監的通知,按一品規制,鑄了一顆「蕙華夫人之印」的銀
印,連同浩封,一起送到,前後不過三天工夫。
蕙娘著實感動。自分一個居於妾媵地位的孀婦,雖然衣食無憂,但已近遲暮之年,
不少的春花秋月,等閒虛度,誰知竟有這一番奇遇!自己想想,哪一點都不配皇帝如此
眷顧,若說有可取之處,無非容貌顏色。可是攬鏡自顧,眼角已隱隱有了魚尾紋,真是
不覺老之將至。一旦入於中年,是不是還能維繫得住皇帝的愛心,實在難說得很。
因此,受恩愈重,愈覺不安。當然,她內心的隱憂是決不會擺在臉上的,同時,日
子也確實過得很舒服,要什麼,有什麼,天子富貴,畢竟不同。除了想念女兒以外,再
無半點不稱心。
「你要不要把丑妞接來?」皇帝問她。
「慢慢再說。」蕙娘是顧慮到丑妞不懂規矩,萬一不知輕重,說了不該說的話,惹
起許多麻煩,所以不願接她來。
皇帝卻是常常提起,蕙娘的心思也活動了,預備秋涼派人去接。誰知一入新秋,便
生一了一場大病。
這場病是吃時魚吃出來的——時魚出在江南,尤以富春江嚴子陵釣台所在地的這一
段江面為最有名。凡是各地的名物,照例需要上獻朝廷,名為「進貢」。時魚是浙江富
春江起始的縣分富陽的貢物,照例由南京兵部撥馬派船專運。
由南京到達京師,計程二千餘里,出水即死的時魚,到京總要一個月,早就腐敗不
堪入口了。因此,進鮮時例限十天,最多半個月,每年五月十五先進鮮於南京的孝陵,
然後開船,晝夜不停,所到之處傳喚地方官準備冰塊,急如星火。就這樣,不過維持得
兩三天,到五天以後,沒有不腥臭的。
即令是腥臭腐爛的時魚,仍然要進貢,六月底必定到京,因為七月初一太廟「時
享」,供品中少不得一味時魚。
這一味早成了鮑魚的時魚,由御廚房特別加工洗刷,配上各種解腥臭的佐料,烹調
好了,充作上方玉食。大臣照例亦蒙分賜,而不夠資格,或者雖夠資格而為皇帝所厭惡
的人,還無福享受這一味臭魚。
這年,賜魚的名單中加了一個新名字,便是「患華夫人」。太監一送了來,蕙娘便
覺胸頭作嘔,可是連皇帝都吃臭魚,蕙娘又何能不識抬舉?勉強吃了一塊,誰知就此得
病。
先是胸隔之間,只想作嘔,勉強可以忍住,到了半夜,突然間上吐下瀉,來勢甚兇。
左右侍兒,慌了手腳,喚看中門的老婆子,將管家老蒼頭宋文喊了進來,商量結果,唯
有趕緊延醫。
但是延醫又須先告知一個錦衣衛的王千戶。原來此處是皇帝的「外室」,不但護衛
是件極重要的事;蕙娘亦如宮內的妃嬪一般,不準外人一窺顏色,所以門禁極嚴,出入
禁制,都歸這三千戶管。
偏偏王千戶這天回家歇宿,警衛的小校不敢作主,亦不放宋文去延醫——其實,延
醫亦很困難,時當三更,又在外城偏僻之地,醫生不容易找。宋文跳了半天的腳,無法
可施,唯有尋些蕾香正氣丸之類的成藥,胡亂讓蕙娘服下,卻是影響全無,依然吐瀉不
止。
好不容易到得五更打過,後門開放,宋文一面派人請醫生,一面親自奔去見朱寧,
說知經過。
朱寧大吃一驚,丟下宋文,親自騎馬去覓一位御醫。
明朝的御醫通稱「太醫」。這位太醫蘇州人,姓薛,單名一個己字,號叫立齊。薛
立齊是太醫世家,他的父親叫薛鎧,是兒科權威,著過一部書,叫做《保嬰撮要》,凡
是學兒科的,莫不奉此書為圭桌。
薛立齊本人,醫道既博且精,醫家分十三科,而薛立齊無所不通,尤以骨科為最擅
長。朱寧跟他是好朋友,排闥直入,將薛立齊從他姨太太床上喚了起來,拖著就走。
見到蕙娘,朱寧嚇得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就這一夜工夫,蕙娘已經「落形」了!
躺在床上氣息奄奄至不能說話,但神志卻還清楚,看到朱寧,熱淚滾滾而下,形狀實在
淒慘。
薛立齊不須把脈,拿蕙娘的手抓起一看,又靜靜地望了一下,悄然回身。朱寧趕緊
跟在後面,到客廳方始交談。
「請準備後事吧!」
「怎麼?」朱寧大驚失色,「什麼要命的病?」
「十指螺紋皆癟,俗名『癟螺痧』,已經無法可治了。」
「昨天還好好的,怎麼一下子變得成了不治之症?老薛,你再看看!病人是個極要
緊的人物。」
「我知道,我知道!但凡有一分生機,我沒有不盡心的。這個病,最快!《傷寒論》
說:『嘔吐而痢、名曰霍亂。』意思是揮霍之間,便致撩亂。初起急救,或許還有希望,
如今,是神仙都救不活她的了!」
「老薛!老薛!」朱寧幾乎要哭出來了,「無論如何請你想法子,救她多活幾個時
辰,好讓萬歲爺見她一面。」
「萬萬不可,萬萬不可!」薛立齊神色嚴重地大搖其手,「這個病要傳染的,萬歲
爺怎麼好來?兩三個月都來不得。」
朱寧又嚇了一大跳,「怎麼?」他有些不信,「又不是瘟疫!」
「傳染開來,就是瘟疫。你我都要當心!」
朱寧毛骨悚然,「好傢伙!」他聳聳肩說,「這麼厲害。」
「我不嚇你。確有這麼厲害!對不起,我要告辭了。」
「不行!你要走,就不要再認我作朋友。」朱寧一把拉住他說,「還是那句話,請
你無論如何要下藥!下了藥不中用,多少也還有個交代。」
「不中用你不怪我?」
「不怪你。」
「那好!且試一試看,不過這服湯頭炮製起來要工夫,看她的命了!」
薛立齊開了一張方子,名為「解毒活血湯」,以蠶沙為主。方子很普通,煎藥卻很
麻煩,要用「地漿水」,這個名目,朱寧連聽都沒有聽過,少不得還要薛立齊指點。
「找塊黃土地,掘一個三尺深的坑,灌上新打的井水,找根木棍把水攪渾。渾了再
讓它沉澱澄清,那就是地漿水。」
一說明白了,倒也不難,只是要找黃土地,就很費事。黃土地要到山裡才有,九陌
紅塵,又近水邊,哪裡來的黃土地?好不容易在兩里之外找到了,掘坑灌水,攪渾候清。
用磁罈子裝了回來,只聽哭聲大起,蕙娘已經香消玉殞了!
※ ※ ※
皇帝眼都哭腫了,不管朱寧如何諫勸,一定要在蕙娘入殮以前,看一看她的遺容。
「萬歲爺,去不得!」朱寧無法,跪下來抱住皇帝的腿。
「放手!」皇帝厲聲大喝,同時揮手夾頭夾腦地打了去。
「萬歲爺打死奴才,奴才也不能放手。」
皇帝還是不依不饒,多少人攔不住他,正在不得開交的當兒,只聽內監遞相傳呼:
「老娘娘駕到!」
明朝宮中沿用宋朝的稱呼,後妃皆稱「娘娘」,「老娘娘」就是太后。這一下,皇
帝無可奈何了,暫收涕淚,降階去迎太后的軟轎。
皇太后當然有一番責備,為了一個婦人,這樣不自愛其身,何以上對祖宗付托之重,
下慰臣民仰望之殷?接著,更有一番殷切的勸慰,百般譬解,沖淡了皇帝的悲痛。不過,
見蕙娘最後一面之議,雖已作罷,得病之由,致死之因,卻不能不問,要問,自然是問
薛文齊。
「回萬歲爺的話,『病從口入』。」薛立齊答說:「蕙華夫人的病,是飲食不慎所
致。」
「飲食不慎?」皇帝虎起臉對朱寧說:「把廚子抓起來拷問。」
「這不怪廚子。」薛立齊急忙說道:「是時魚不好。進貢的時魚,歷經長途,自出
水到入口相隔一個多月之久,哪裡會不腐敗的?」
「這話就不對了,時魚分賜大臣,為什麼別人吃了不要緊,偏偏她吃了就會得病?」
「這有兩個緣故,一是各人的體氣不同。蕙華夫人的稟賦較為纖弱,容易得病;一
是時魚腐敗的程度不等,毒性各有輕重,想來蕙華夫人適逢其會,吃的是毒性最重的一
條。而且,」薛立齊提高聲音,特別強調。「據臣所知,大臣中亦頗有吃時魚壞了肚子
的。」
皇帝想了想,歎口氣說:「罷了,罷了,從此不必進這種臭時魚了。」
不想蕙華夫人之死,換來了一大德政,從此運河所經的州縣,免了時鮮貢船傳呼索
冰的騷擾,只是又有一句話,卻為江南帶來了隱憂。
「要吃時魚,自己到江南吃去。」
薛立齊不敢贊一詞,怕皇帝果真動了下江南的興致,自己的老家蘇州,一定也在巡
幸之列,那就不知道有多少人會因為「辦皇差」而傾家蕩產。
※ ※ ※
由於思念蕙娘,皇帝一直郁郁不樂,興致大減。這一來,宮中倒顯得安靜了。但靜
極思動,而又適當「豹房」完工,到了重陽時節,皇帝已不大想得起蕙娘,在豹房中玩
得很起勁了。
豹房中實在好玩。首先是馬大隆大獻長才,將公開的太素殿、天鵝池等處,秘密的
復室夾道,佈置得新奇靈巧,情趣各各不同,而又無一處不舒適自然,隨處皆可流連。
其次是教坊司增添了好些各擅一藝的樂工,皆體態輕盈,能歌善舞的伎女。由於遠
隔大內,不須顧忌,皇帝特命教坊司常駐豹房,不論深夜清晨,興到傳召,所以笙歌之
聲,晝夜不絕。中宵好風傳送民間,真有「仙樂風飄處處聞」之概。
教坊司日夜待命,一聲傳召,片刻不得遲延,尤其是幾個頂兒尖兒的腳色,眠食不
安,更以為苦。先是私下發發牢騷,到後來便約齊了向朱寧去請命,要求輪班承應,訴
說苦況時,聲淚俱下,令人側然。
「罷,罷!」朱寧無奈,只得這樣答說:「這事我作不得主,等我得便跟萬歲爺回
奏了,再作道理。」
「不!」有個叫阿柔的歌伎恃著與朱寧有過一夕之緣,硬逼著說:「干殿下一定得
替我們作主,好歹幫個忙,免得累死。如或不然,倒不如此刻就死在干殿下面前!」
說到這樣的話,朱寧不能不硬著頭皮應承:「好了,好了!我總替你們想法子就
是。」
話雖如此,這個法子卻真不好想,那就只好找馬大隆來商量了。
馬大隆已成了朱寧的智囊,凡有疑難,每每向他問計。這件事當然難不倒足智多謀
的馬大隆,略想一想答說:「幫了這幾個的忙,別人少不得也會來求干殿下,那時怎麼
辦?」
「是啊!善門難開,如之奈何?」
「有條一勞永逸之計。」馬大隆答說,「干殿下這樣奏明萬歲爺,光是京裡的教坊
司伺候豹房,不但勞逸不均,且怕萬歲爺日久生厭;可否傳召近畿各地的教坊司,輪番
來京,豹房抵候?」
「啊!啊!此計大炒。」朱寧很高興地說,「準定照此面奏,」他又問:「馬先生
今天可得閒?」
「恰好無事。」
「那就在這裡喝酒。我另外還有件事要請教。」
這件事很重要。原來劉瑾過於跋扈,動輒假傳聖旨,作威作福,朝中正人,無不痛
心疾首,有那骨頭硬的,或者公然反抗,或者上疏抨擊,無奈皇帝只顧沉迷在豹房,根
本不理,所以將劉瑾的膽子,縱容得越來越大了。
「外頭反對他還不要緊,如今有一樁隱憂,內裡也有人反對他,尤其是張、谷二位,
一直在找機會動他的手!」
馬大隆知道,他所說的「張、谷二位」,是指「八虎」中的張永與谷大用。這兩個
人亦是隨時可以闖到御前,什麼話都說得的。果然找到機會動劉瑾的手,則冰山一倒,
萬事全休。這樣想著不禁為朱寧捏一把汗。
「干殿下,既有這樣的情形,我奉勸,要早自為計。」
「正是!我就是這件事要請教。馬先生,你好歹得替我想個避禍的法子。」
「茲事體大,得要從長計議。」馬大隆答說,「我一定盡心竭力,為干殿下籌一善
策,不過不能責我以太急。」
「不急不行!人家已經著手在佈置了。」
所謂「人家」是指劉瑾。這個一夕之間崛起的權閹,自知作惡多端,樹敵甚多,深
怕一旦群起而攻,寡不敵眾,因而想了個抵制的法子,囑咐貼身小廝將朝士外官,特別
是權勢之士,平日投謁的名刺、饋贈的禮單,以及往還的書信,都收集在一起,以備不
時之需。
「這是防到有一天出事,如果抄家,這些名片、禮單、書信搜到了,就是跟他有勾
結的證據。為了避免連累,唯有設法救他、保護他,因為保護他,就是保護自己。」
「這一著倒很厲害!」馬大隆說,「干殿下既然知道他有此深心,要防備他才好。」
「如何防備?書信可以盡量不寫,有事當面商量,禮可不能不送。送禮就得用禮單,
去看他,也少不得用名片。」
聽他說完,馬大隆眨著眼很用心地想了一會問說:「名片能不能不用?」
「這,還可以辦得到。」
「那就不要緊了!」馬大隆輕快地說,「不寫信、不用名片,就沒有什麼把柄,至
於送禮的禮單,不妨用泥金書寫,金子的成色要足,字要寫得大。這樣,包干殿下沒
事。」
「馬先生,」朱寧困惑地問,「怎會沒事呢?」
「我說個道理給干殿下聽。人都是貪小的;想那小廝有何知識,何能了解他主人有
此深心?每天禮單甚多,豈能張張收藏妥善?看這張禮單是泥金所寫,把字刮了下來,
但可換錢。這一來,哪裡還有干殿下的名字留下?」
「啊!啊!妙極!妙極!」朱寧很高興地干了一杯酒,又斟滿相敬,「朱某何幸,
得遇先生!」
「不敢!」馬大隆喝乾了酒,正色說道:「彼此句心斗角,成敗決於不動聲色,此
事幹殿下要做得秘密,倘或洩漏機密,立即便有禍事。」
「我知道,我知道。」朱寧連連點頭。
※ ※ ※
劉瑾遇到一件很傷腦筋的事,安化王で真金番起兵造反,檄文以討劉瑾為名。這就
是說,如果皇帝能殺掉劉瑾,で真金番就可不反。
で真金番是太祖第十六子慶王的曾孫。慶王第四子秩炵,在永樂十九年封為安化王,
直到弘治五年才死,由他的孫子襲爵,就是で真金番。安化在寧夏,地方很富庶,庫藏
一富,就不安分了。
偏偏安化有兩個秀才亦想造反,打算著供で真金番以成事,奪了正德皇帝的江山,
就像當年燕王手下的謀士那樣,平步青雲,成了開國元勳。
這兩個秀才一個叫孫景文,一個叫孟彬,密密計議已定,買通一個王府養著的女巫,
大談禍福,說で真金番的八字,貴不可言,孫景文又花重金買了一只能言的鸚鵡,進呈
で真金番,一見便「老天子、老天子」地叫個不停。奇的是,若非で真金番就不叫,從
不弄錯。這一下,で真金番的異心就愈熾了。
當然,異心之起是因為皇帝似頑童,而又有弄權情勢,且無惡不作的劉瑾,失盡民
心之故。這樣到了正德五年四月裡,終於由於整頓屯田一事,激出了變故。
明朝的屯田,分為軍屯、民屯兩種。軍屯就是古代「兵農合一」的制度,衛軍皆有
一定的駐區,平時耕作操練,有事應召赴敵。它的制度是:每軍受領公田五十畝,稱為
「一分」,應納正糧十二石,多余的收益,便歸衛所支放官兵糧餉。
日久天長,屯法漸壞,主要的是有勢力的軍官明侵暗奪,以致於每畝田原可征糧二
斗四升的,結果只能征到三升。為原額的八分之一。其余八分之七,都已化公為私,變
成私人的產業了。
劉瑾因為「邊用不足」,慨然「修舉屯田」;如果說,能夠將私人侵吞的公田追出
來,還給衛所,當然是件了不起的好事,事實上劉瑾不是這樣做法。
他的做法是,派出爪牙到邊疆去丈量屯田,這一量只會量多,不會量少,量多了便
責成領屯田的衛所軍官,補繳欠租。這一來,平空增加了許多負擔,自然搞得怨聲載道。
由於「黃河千里,惟富寧夏」,所以安化王府附近的衛所,受害最深。而寧夏巡撫
安惟學,雖是地方官,卻助桀為虐,借著朝中派來大理寺少卿周東,盡力壓搾,甚至將
士的妻室都被抓了來打屁股。這一下,衛所憤恨不平,益發助長了で真金番的不逞之心。
起事由孫景文出面,置酒、邀請妻室被辱的軍官,說で真金番準備為將士報仇,將
所有的地方官殺掉,隨即舉事。大家一聽這話,無不高興,表示:「即或大事不成,死
亦無恨。」於是歃血為盟,誓同生死。
で真金番得報,發帖請客,大張盛宴,酒到半酣,伏甲齊起,地方文武官員,死的
死,提的捉,幾乎一網打盡。
接著,放獄四,燒衛門,劫庫藏,奪舟車,偽造印章旌牌,大舉起事。
凡是造反,必得有個很說得響的原因,然後寫成不限特定對像的佈告,其名為
「檄」。如果原因正大,勢力強大,所到之處,便可「傳檄而定」。安化王で真金番起
兵的這道檄文,出於孫景文的手筆,主要的便是數劉瑾的罪狀,指他勾結內外文臣武將,
圖謀不軌,「今特舉義兵,清除君側。凡我同心,並宜響應。」
這道檄文傳到陝西,地方大吏,飛章告變,同時附上原件。劉瑾一聽檄文中的內容,
「啞子吃扁食,肚裡有數」,盡皆真實不虛。心想,小小安化王,又遠在寧夏,能成什
麼大事?倒是這道檄文上達御前,諸多不便;因而將原封往抽斗裡一塞,決定瞞住皇帝。
但是,劉瑾卻不曾想到,這樣的大事是瞞不住的。八虎之一的張永,早就要伺機而
發了,得知其事,當然要奏聞皇帝——張永是神機營的首腦,先與劉瑾同黨,後來發覺
他所作所為,實嫌過分,慢慢地便疏遠了,而劉瑾是容不下異己的,見此光景,先發制
人,在皇帝面前說了張永許多壞話,決定把他調到南京去坐冷板凳。
不想事機不密,為張永知道了。八虎是皇帝小時候就在一起的,情分特殊,隨時可
以進見,張永便逕自到御前陳訴劉瑾陷害,請求皇帝主持公道。
皇帝便找了劉瑾來對質,一問,劉瑾說張永如何不法,大都子虛,張永怒不可遏,
揮拳直擊劉瑾,皇帝便做和事佬,命谷大用為他們擺酒調解,筵前彼此一笑而罷,當然,
和雖和了,是面和心不和。
這時張永抓住機會,在皇帝面前,據實奏陳,於是特召已經致仕的三邊總制楊一清,
掛帥討賊,另以張永監軍。
太監監軍的制度,起於唐朝。而到明朝,則幾有變本加厲之勢。名為監軍,實在就
是主帥。張永本就掌管著神機營,奏准率領所部隨行,特保一名叫做神英的總兵為先鋒。
啟程之日,皇帝御戎服到東華門為張永送行,賜關防、金瓜、銅斧,這都是在皇帝鹵薄
中才有的儀仗,足見皇帝對張永的重視。劉瑾心裡很不舒服,但亦無可奈何。
平賊之師分道出發,楊一清先趕到寧夏,安化王で真金番,已為他的舊部游擊將軍
仇鉞所平,等張永浩浩蕩蕩帶領大軍到達,等於撲了個空,已經沒有用武之地了。
不過,張永亦不是沒有收穫,他結交了楊一清,談得相當投機。半個月下來,交情
大增,到了無話不談的地步。
一天置酒閒談,楊一清酒在口中,事在心頭,看四下無人,便長歎一聲:「唉!藩
宗之亂易除,國家內亂不可測!為之奈何?」
張永知道他話中有話,隨即率直問道:「楊先生,你是指誰?」
楊一清拉過他的手來,在他手掌中寫了一個「瑾」字,自是指劉瑾。
這下使得張永記起來了,楊一清與劉瑾原有舊怨——楊一清原籍雲南,從小是個神
童,成化初年間被保薦到京裡,十四歲就做了秀才。憲宗命他在翰林院讀書,特選飽學
之士教導,後來中了成化八年的進士。
他的相貌很丑,但肚子裡確有學問,這學問並非記識淵博、詞章典雅,而是治國經
世的大經濟。他的口才又好,往往一席之談,能使素不相識的人,傾倒不已。這樣的人
才,在仕途上自然會很得意,到當今正德皇帝即位,他已當到三邊總制,奏請發給庫帑,
大修邊牆。只為不肯依附劉瑾,被誣侵冒公款下獄,大學士李東陽等上疏力救,得以不
死,但革了職,還冤枉賠了公款。仇恨不可說不深。
不過,他之反對劉瑾,卻不是為了報復私怨,「張公公,」他說,「此人惡名昭彰,
盡人皆知,可是惡貫有滿盈之時,我看就在眼前了!」
張永面有難色:「劉瑾日夜御前,皇上一天不見他便不樂。羽翼已成,耳目甚廣,
怎麼動得了他?」
「不然!張公公,你亦是天子的親信。討賊重任,不付他人而付你,可見得皇上對
你的信任。我以為你這回班師進京,找個機會把で真金番的撤文拿給皇上看,再痛切陳
詞,揭發劉瑾亂髮兇狡,圖謀不軌的陰謀。皇上英武,一定震怒,會殺劉瑾,他一死了,
張公公您自然當政,那時矯正劉瑾的一切荒謬萎政,就是名留千載豐功大業。」
張永聽得心動了,考慮了一會問道:「如果皇上不聽,又將如何?」
「別人的話,皇上聽不聽,不可知;張公公你剛立大功,班師還朝,說的話一定有
用。」楊一清又教他,「不過,話要說得有條理,而且要委婉。如果皇上不信,張公公,
你得以死相爭!一退下去,必為劉瑾所殺,與其死在他手裡,不如死在皇上面前,以盡
愚忠。只要皇上一點頭,不管是什麼時候,立即就要動手,決不能有片刻遲緩。否則,
事機洩漏,大禍就到。切記切記!」
張永又通前徹後想了一遍,慨然應承:「干!我又何借余生以報主?」
於是張永不動聲色地只在胸中盤算。這件大事真個如楊氏「四知堂」的出典,「天
知、地知、你知、我知」,只有他跟楊一清兩個人知道。
這樣到了夏末秋初,寧夏變亂以後的善後事宜,皆已妥帖,楊一清奉旨仍為三邊總
制,張永則領著大軍,押解俘虜班師回京。到京駐紮在城外,張永上表報到,並且請求
在午門行「獻俘禮」以前,先行入覲。劉瑾定了個日子,八月十六。
這個日子不平常!原來で真金番之亂一平,捷報到京,劉瑾自以為是自己的功勞,
論功行賞時,假傳聖旨,將自己加了祿米。又「推恩」將他的哥哥劉景祥升為都督同知,
哪知劉景祥的福祿有限,升官不久,一命嗚呼,下葬的日期,就定在八月十六。
張永心想,劉瑾不早不遲,定在這天叫自己入覲,事非偶然,這天百官送葬,城內
空虛,可能要下手暗算自己。「先下手為強,後下手遭殃」,應該先發制人。
因此,在中秋那天下午,張永帶著一批親信,出其不意地進了城,直叩豹房,謁見
皇帝。
立功歸來,恩遇更隆,皇帝下令,這天晚上在東華門為張永設宴接風,劉瑾、谷大
用等人,都奉命作陪。
席問張永表現得非常高興而友善的樣子,劉瑾不疑有他,將近午夜時分,因為第二
天葬兄要起早,先行告退。
估量他走得已遠,張永便將預先寫好的奏疏,面呈皇帝,極力陳說,劉瑾如何指派
爪牙在安化苛征暴斂,凌虐軍眷,以致激出這場大亂。同時又指出,劉瑾為此事內心頗
不自安,所以私造兵器,陰謀不軌。在座作陪的,大部分與劉瑾不和,自然幫著張永攻
擊劉瑾,幾乎眾口一詞,勸皇帝早下決斷。
皇帝卻聽不進去,他已有了酒意,一心只想著豹房中的旖旎風光,所以只敷衍著說:
「算了、算了!喝酒。」
見此光景,張永記起楊一清的話,覺得到了以死相爭的時候,因而離席而起,俯伏
在皇帝腳下說道:「去此一步,老奴就再也見不到萬歲爺了!」
「為什麼?」
「劉瑾必殺老奴。」張永答說,「劉瑾已下令宵禁,老奴一出宮,就會被劉瑾的手
下抓走。」
「他敢?」皇帝問道:「他要干什麼?」
「取天下。」
「取天下?」皇帝信口答說:「天下隨他去取!」
得到的是這樣的回答,張永大出意外,略想一想問說:「劉瑾取了天下,置萬歲爺
於何地?」
這一問將皇帝問住了,愣了一會說:「他要造反,可容不得他!」
皇帝終於准許了張永的請求,亦可說是接納了張永的忠諫,當即傳旨,責成張永逮
捕劉瑾下獄。
「萬歲爺,」張永進一步提出要求,「老奴斗膽,請萬歲爺親臨『觀變』。」
張永的用意是,第一,要搜出真贓實據給皇帝看,以示本心無私;第二,深恐劉瑾
有所反抗,雖力足以制服,但究竟以不驚動京城上下為宜,到必要之時,把皇帝請出來,
便可省卻許多周折。
但皇帝此時卻無「觀變」的興趣,搖搖頭答說:「今天我就不去了。到明天再說。」
於是張永領旨退下,立刻口銜天憲,光明正大地調集宿衛的禁兵,出宮直奔劉瑾的
私第。
劉瑾的私第,好大的氣派,但奉命行事的禁兵,是特別經過挑選,並且受了指示的,
不會讓劉瑾的「家將」攔住,敲開大門,排闥直入,奔向劉瑾的臥室。
劉瑾剛好入夢,一聽人聲嘈雜,呼喚值夜的小廝,卻又毫無蹤影。心知不妙,趕緊
披衣下床,臥室門上已是急如擂鼓了。
開門出外,見是禁兵,不由得一愣:「你們來干什麼?」他問。
「請劉公公去見駕。」
「喔!」劉瑾問說,「萬歲爺在哪裡?」
「在豹房。」
在豹房!劉瑾心想,自己黎明便須為胞兄發喪下葬,此事曾經奏明皇帝。何以深夜
相召?其事大有可疑。
心裡是這樣想,表面不露聲色,只這樣答說:「等我換了衣服,馬上就走。」
趁更衣的當兒,悄悄將家下人等,都招到上房院子裡,壓低聲音說道:「平時萬歲
爺召見,事先一定有所叮囑,不教我離開京城。如今不照這樣正規的辦法,深夜傳旨召
見,恐怕有了什麼變故,各位辛苦,今晚上不要睡,聽我的消息!」
說完,回到自己臥室,禁兵已經密佈,連牆上都有人,知道事情棘手。
「這太奇怪了!且等我見了皇上再說。在這一天半刻間,大家千萬各守本分,不要
跑來跑去,多惹是非。」劉瑾這樣密囑親信。
於是借換衣服的原因,故意拖延,最後是禁兵忍不住了,闖進臥室,將劉瑾抓了就
走。
這一下當然被送入監獄——其實只是宮中一所閒廢的屋子,臨時打掃乾淨,派人駐
守,稱為「內獄」。至此地步,劉瑾知道栽了大跟頭,可是,他不相信自己會就此送命。
到了第二天,大駕降臨劉瑾私第,一面監視抄家,一面處分劉瑾,只得八個大字:
「降為奉御,鳳陽閒位。」
這是很寬大的處分。「奉御」是宦官中的五品閒職,這樣不但性命可保,比起那些
打掃廁所的「淨軍」,亦是強得太多了。因此,劉瑾欣然自慰地說:「即便如此,我亦
不失為富太監。」
原來劉瑾除了京中私第的財產以外,還有許多金銀財寶,寄頓在別處,是抄家所抄
不到的。而抄得到的家,卻抄了二十天還未抄完,光是大元寶,金的有二十四萬錠,銀
的五百萬錠。搜括得可真不少。
抄家未完,劉瑾已經在圖謀復起了。他先作一個試探,上了一道「白帖」,說是被
捕時赤身露體,乞賜舊衣一兩件蔽體。皇帝批了個:「與故衣百件。」
討只討一兩件,卻賞賜了上百之多,想見皇帝對劉瑾還有情分。這一下張永害怕了
——本來大學士李東陽,頗以劉瑾不死,可能重蒙復用為憂,張永還拍胸擔保:「有我
在,可保無慮!」到此時不敢再說這樣的滿活。
「李先生,事大可憂!」張永跟李東陽商議,「非斷然處置不可了!」
「我早有此意。『斬草不除根,春風吹又生』,及今動手,猶未為晚。」
「怎麼動法?」
「容易!六科十三道,誰不想拿白簡打他。」
果然,在李東陽的授意之下,六科給事中,十三道監察御史,紛紛上奏彈劾,數劉
瑾大罪三十余款。內裡又有張永說話,皇帝終於降旨,著錦衣衛將劉瑾交付廷訊。
廷訊在午門,問官是六部尚書及一班勳臣。劉瑾一點不怕,大模大樣地到了午門,
高聲說道:「滿朝公卿,都出自我門下。誰有資格問我?」
此言一出,惱了一位「皇親」。此人名叫蔡震,尚英宗第三女淳安公主,照例官拜
「駙馬都尉」,算起來是當今皇帝的姑丈。
「我是國戚,難道也出在你的門下?」
劉瑾答不出來,唯有笑一笑,表示輕蔑,蔡震吩咐隨帶的校尉,上前狠狠打了劉瑾
幾個嘴巴。
「公卿是朝廷所用,怎說出你門下,即此一端,可以定你的死罪!」蔡震又問:
「你養著術士,又私下造了兵器盔甲,你要干什麼?」
「兵器盔甲,造了來都是保護皇上用的。」
「既然如此,為什麼把兵器盔甲藏在你家裡?」
劉瑾語塞。由此開始拷問,果然審出劉瑾的逆謀。事起於一天與吏部張彩閒談——
※ ※ ※
閒談之間,劉瑾忽然起了感觸,想到這幾年樹敵甚多,來日大難,憂懼交並,不覺
涕泗橫流。
「何故如此?」張彩驚惶地問。
「你不知道我心裡的委屈悔恨。」劉瑾且哭且訴:「皇上接位之初,我們八個人都
蒙重用。谷大用、張永他們怕內閣攻擊,大家商量,該先下手為強,公推我出頭,這幾
年得罪的人很多。如今天下的怨氣都集中在我身上,他們倒是安然無事,坐享富貴。一
旦出事,我首當其衝,你想冤不冤?」
原來是這麼一回事,恰好觸及張彩久藏心中早就想建議的一樁大計。於是要求劉瑾
的左右迴避,關上房門,吐露肺腑。
「皇上至今沒有兒子,將來勢必奉迎外落,回承大統。如果嗣位的新君,年紀較大,
又有作為,說老實話,我公之禍不可測。」
「是啊!那是一定要出事的。張先生,」劉瑾焦灼地說,「你無論如何要替我想個
法子。」
「法子我早想好了。」
張彩勸劉瑾向皇帝進言,在宗室中選一個幼童,養在宮中,作為儲貳。這個幼童從
小便受到劉瑾的照應,長大成人,接位為君,感念劉瑾擁立之功,扶掖之情,當然另眼
相看。
「此是長保富貴之計,萬無一失。請我公留意。」
劉瑾深以為然。可是過了幾天,由於一個算命的一句話,改變了主意。這個算命的
叫俞日明,推算劉瑾的一個名叫二漢的侄孫的八字,說是「貴不可言」。為什麼「不可
言」呢?因為將來要當皇帝,而這話是不能明明白白說出來的。
於是,劉瑾對張彩說:「立什麼宗室?還不如我自立。」
所謂「自立」就是立劉二漢為帝。這是篡位,張彩大搖其頭:「不可!決不可!」
劉瑾一向尊重張彩,此時卻忍不住了,「你也反對我!」一面說,一面撈起一個茶
盤,就往張彩臉上扔了過去。
張彩抱頭鼠竄,從此不敢再多說一句,而劉瑾亦就從此開始,打造兵器盔甲,密密
地開始作篡位的打算。
審是審問明白了,但奏報給皇帝,卻只覺得劉瑾的想法可笑,至於私造兵器盔甲,
皇帝也不以為有什麼了不起。直到後來抄家搜出來兩把扇子,才制了劉瑾的死命。
這把扇子,不是普通夏日風行、秋來捐棄的扇子,而是大駕儀仗之一,形似長柄團
扇,用五光十色的野雞毛織編而成,名為「扇翣」,交遮在皇帝身後,用來障蔽塵土。
不分季節,盡皆使用,但冬天用的,飾以貂皮,劉瑾的異謀就在貂皮後面。
原來這把扇翣的貂皮後面,藏著一把薄如柳葉,鋒利無比的鋼刀,兩把扇翣就有兩
把刀。如果說,是造來給將來得登大寶的劉二漢所用,何須藏刀?不言可知,是供皇帝
所用——不知哪一天,皇帝臨幸劉瑾私第,用這兩把扇翣交遮在寶座後面,一聲暗號,
雙刃交下,是如此貼近,又是如此由背後下手,那真是神仙也救不得駕了。
發現了這個機關,皇帝勃然變色,「這奴才果然要反!」皇帝終於下了決斷。
其時劉瑾還在受審之中,因為大罪三十余款,一款一款要審明白,頗費工夫。皇帝
是急性子,凡事要做便做得快,所以他寫一道六個字的手諭給會審的公卿:「毋復奏,
凌遲之!」
既然不要復奏,且下了處決的命令,再審下去便成了多余之事。於是決定三天以後
執行死刑。
同樣是死刑,亦有輕重不等之分。最輕的是絞,在獄中執行,照例「三收三放」,
氣絕始已。其次是斬,就是俗語所說的「殺頭」。再次是梟首,亦就是殺頭,所不同的
是,斬後准家屬即時收屍,把腦袋請皮匠縫起來,勉強還可算是落得個「全屍」,梟首
則腦袋高懸示眾,不能隨屍體一起埋葬,明朝的刑制,凡強盜處決,規定在行劫之處梟
首示眾。
最重的就是凌遲,又名「臠割」,俗稱為「剮」。身上的肉一片一片割下,痛極哀
呼,極人世未有之慘。因此,劊子手或者是受了賄囑,或者是自己做好事,往往在動手
之際,暗暗在受刑人胸前偏左刺一刀,心跳停止,便無痛苦,換句話所剮的不是活人,
只是一具屍體。
可是,刑部的劊子手對劉瑾卻不敢行人情,更不敢受賄囑。因為凌遲之日,萬人空
巷,都要來看無惡不作的劉瑾是如何死法?眾目昭彰,不敢徇私,而況又有監斬官在,
倘或一翻臉抓住弊端,就得陪劉瑾一起去死了!
到了行刑那天,宣武門前所謂「西市」的菜市口,萬頭攢動,人山人海,都為的是
要看巨奸伏法,一吐胸中骯髒之氣。也有些人手中持著一只碗,拚命地往前擠,被擠的
人,少不得白言相向。
「老兄,你別擠行不行?凡事總有個先來後到,都像你這樣後來的要擠到前面,莫
非先來的反倒落在後面?」
「對不起,對不起!實在是我非擠到前面不可,不然,就買不到了。」
「買什麼?裡面只有劊子手,沒有菜販子,你要跟誰打交道?」
「我就是要跟劊子手打交道。」那人將碗一揚。「我要買劉瑾的肉,買劉瑾的血。」
「那是干什麼?」
「吃啊,喝啊!」那人咬牙切齒地說,「我讓劉瑾害得妻離子散,家破人亡!總算
皇天有眼,他也有今天的下場!」
如他這種想法的大有人在。說明白了,大家都願望讓他拿著碗,擠在前面。直到午
時將近,一輛沒頂的騾車,由大群兵士,押解而來,受剮的劉瑾終於到了惡貫滿盈的時
候。
劉瑾善哭,可是此時卻無眼淚,一雙眼半睜半閉,身子站不直,步子踏不穩,人已
是嚇得半死的了!
於是兩個士兵將他半拖半扶地,弄到刑場中央。那裡預先已樹好一根大木樁,頂上
釘一個鐵環,劊子手的兩個徒弟分頭動手,先將劉瑾的頭髮在鐵環上繫緊;然後抖開一
張漁網,將赤著上半身子的劉瑾連木樁都罩在漁網裡面,抽繩子使勁裹緊,只見劉瑾上
半身肌肉,一塊一塊從網裡凸了出來,恍似長了一身鱗片。
「這是干什麼?」有人不解地問。
「受剮啊!」有那懂的人回答,「這就叫『魚鱗剮』。」
聽這一說,膽小的不敢再看,反倒往後擠了出來。其時監斬官已經到場,劊子手上
前請示:「何時動手?」
「照規矩午時三刻。」監斬官鄭重囑咐,「一刻不許早,一刻不許遲。」
原來「不許早」是怕臨刑之際,突然有恩旨到,刀下留人,過早動手,人死不能復
生,監斬官就得受極大的處分。
「不許遲」倒也不是執法唯謹,只為監斬官也恨極了劉瑾,時辰一到,絕不容他再
多活片刻。
午炮一響,行刑在即。除了劉瑾以外,他家親屬男子,包括劉二漢在內,共是十五
個人,亦都論斬,刑場上一字排開,面北而跪,有一兩個心不死的,癡癡地望著,希冀
宮城中突來一騎快馬,責來恩詔,一律赦免死罪,改為發往邊外充軍。這種事不是沒有
過,所以痛恨劉瑾的人,亦不免有度日如年之感,深恐夜長夢多,巴不得即時到了午時
三刻,如律正法,才得安心。
時刻越來越近,刑場竟出現了出奇的沉靜,突然間「唏嚦嚦」一聲馬嘶,真的宮城
中有一名錦衣衛飛馳而來,連監斬官亦翹首以觀。等那錦衣衛沖入刑場,從懷中取出文
書來,監斬官方始松了一口氣!哪裡是什麼恩詔?是准許行刑的「駕帖。」
「是駕帖!」刑場的觀眾,爭相傳告,歡聲四起。
於是監斬官傳令:「開刀!」
開刀先斬劉瑾的親屬——這是附帶的懲罰,要讓他眼看親屬盡皆畢命,教他心如刀
絞。十五顆人頭,滾滾落地;血如流潦,流得到處都是。旁人觸目驚心,而劉瑾視如不
見;他早就嚇得靈魂出了竅了。
最後輪到劉瑾受剮,劊子手取一把刃薄如紙的牛耳尖刀,走上前去,先割劉瑾的眼
皮,薄薄切開一層,垂搭下來,正好蓋住雙眼,然後從雙臂剮起,運刀如飛,割下一片
片凸出於網眼外面的皮肉,有個下手接住,拋在一只朱漆大盆中——這時看熱鬧的已走
了好多,因為慘不忍睹之故。
臠切到盡,費了半個時辰的工夫。劊子手最後割下劉瑾的腦袋,到監斬官面前覆命,
這趟難得一遇的「紅差」,便算結束。
接下來是劊子手的買賣來了。三文錢一片賣劉瑾的肉,頃刻而盡。買了去大都餵狗,
也有的拋在地上踩兩腳出氣,真的吃了劉瑾的肉的,百不得一。
※ ※ ※
朝中自大學士李東陽以下,對於劉瑾落得如此下場,人人稱快。不過表面如此,內
心頗不自安的也很多。
首先,李東陽自己就不免惴惴然,因為劉瑾在日,他亦很假以詞色,稱兄道弟,詞
色謙恭,還有許多措詞卑下的書信,已為抄家的校尉所搜到。如果認真究治,李東陽也
脫不了諂媚權閹的罪名。
此外滿朝文武,心境似李東陽的,亦很不少,唯獨朱寧吃得飽,睡得著,飲水思源,
想起來都是拜受馬大隆之賜,兼以好幾天不見,亦頗向往他的奧妙的詞令,所以特地約
了一名御廚中的好手到家,精心調製了幾色時新餚饌,親自寫了個柬帖,約馬大隆來家
小酌。
這天是九月初三,雖近重陽,並無風雨,但有老桂留芳,黃花吐艷,渲染出好一片
絢麗的秋色!到得傍晚,開軒筵客,馬大隆翩然而至,可是形容與往日不大相同。
馬大隆作的是道家裝束,不冠而髻,髻上插一根木簪子,身穿一領灰布道袍,腳上
高腰襪子雲頭履,配著他那三綹清秀的花白長鬚,頗有仙風道骨的模樣。
「你倒真會打扮你自己!」朱寧笑道,「賽似三戲曲牡丹的呂純陽。」
「罪過,罪過!剛入門的全真,如何拿呂祖來相提並論?」
「全真?馬先生,」朱寧愕然,「你說的什麼,我全然不曉。」
「貧道出家了!」
「出家了?」朱寧越發詫異,「出家做道士?」
「是的。」
「這可是讓我丈二金剛摸不著頭了,好端端地看破紅塵,是為什麼?在哪裡出的
家?」
「就是京裡白雲觀。」
「哪一天的事?」
「有三天了。」
「怎麼,我一點都不知道!馬先生、馬先生,」朱寧使勁搖著他的身子,「日子過
得興興頭頭,怎麼會去做了道士?」
「貧道自己也不甚了了,只覺得人世繁華,恰如鏡花水月,倒不如潛心向道,性命
雙修,一切都靠自己的好!」
朱寧怔怔地將他的話想了半天,卻是參悟不透,好半天才說了一句:「想必你是受
了感觸?」
這話說對了。馬大隆正是受了感觸。第一個是蕙娘,意外姻緣,恩榮可羨,誰知道
吃時魚會送了一條命!玉碎珠沉,一切成空,令人悵惘不已。
第二個是劉瑾,如此權勢,如此富貴,一夕之間,煙消火滅,風流雲散,真正是黃
粱一夢!
「蕙娘也好,劉瑾也好,真所謂富貴如浮雲,飄散無常,此皆由於無根之故。古人
有言:『趙孟能貴之,趙孟能賤之』,蕙娘如果不死,色衰愛弛,境況也不見得會好到
哪裡。總之,靠人的事,哪怕是靠皇帝也是靠不住的。」
「連靠皇帝都靠不住!」這話讓朱寧驚然心驚,便即問道:「馬先生,你的意思是
人要靠自己?自己又怎麼靠得住呢?」
馬大隆一怔,心裡在想:這樣聰明的人,怎會問出這種話來?但念頭一轉,恰好有
話可答:「我出家修道,就是想靠自己——」
「那好啊!」朱寧迫不及待地說:「馬先生請你好好跟我講一講。」
「講起來話長了!一部歷史,尚且不知從何說起;一部『道藏』,四千三百多卷,
就更不知道說什麼好了。」
「這倒也是實話。」朱寧定定神,問起他感興趣的事,「馬先生,捉鬼拿妖,修煉
采補是怎麼回事?」
「這,干殿下可是問道於盲了!宗派不同,我不敢瞎說。」
於是,道家的宗派,便成了一個話題的開頭。原來道教有南北二宗,南宗起於遼,
祖師叫劉海蟾;北宗起於金,祖師姓王,道號重陽子,所以人稱王重陽。
「慢點!」朱寧打斷他的話問,「江西龍虎山的張天師,難道不能算一派?」
「是!到了元朝,分為三派,一派就是世稱『正一真人』的天師道。不過照我看,
天師道無非南宗的巨擘,與北宗大不相同。」
「不相同在什麼地方?」
「南宗在家,北宗出家。南宗道士,飲酒食肉,一如在家,稱為火居道士——」
「那,」朱寧又插嘴了,「可以不可以取妻生子呢?」
「當然,若不能取妻生子,小張天師從何而來?」
「啊!啊!」朱寧笑了,「說的是。」
「北宗是出家道士,所以稱為『全真』。」馬大隆說,「道教不分南北,都以性命
雙修為宗旨,命者壽命,換句話說,修道希望長生不老,這個目標是相同的,不過手段
各異。修煉采補,是火居道士之事,全真則純然清心寡慾,以求長生。」
「這樣說,『全真』應該亦有戒律。」
「正是。」馬大隆說,「『全真』的戒律甚多,有一百八十戒,不過通常奉行的是
五戒:不得殺生,不得嗜酒,不得口是心非,不得偷盜,不得淫色。」
「這樣說起來,馬先生,我今天特為了御廚,專誠請你的這番心意,看來是完全落
空了!」
「言重,言重!」馬大隆稽首答說,「干殿下的險情盛意,早就拜領,不在乎一頓
盛撰。好在貧道出家與佛子出家不同,心向碧落,人在紅塵,以後還是可以常常來往。」
這一說才又把朱寧的情緒鼓舞了起來。另外設了素齋清茶,談談養生之道,清心之
方,歡聚到三更方散。
到得第二天,朱寧特為備辦了四套單夾不同的精美道裝,兩枝玉暫,一具牙柄拂塵,
一副奇捕香手串,親自去面送馬大隆。哪知人去樓空,說是一早就動身出京,雲游名山
去了。
朱寧惆然若失,累日不歡。幸喜劉瑾的逆案,由於張永與李東陽內外協力,波瀾平
靜,株連不多,而朱寧亦能脫然無累,得寵如故。
※ ※ ※
皇帝的日子又過得很興頭了。
他很忙,一早要上教場——教場就在豹房附近,三海之西,有一大片空曠的地方,
設立東西兩座教場,名為「東官廳」、「西官廳」。東官廳歸太監張忠掌管,操練京軍,
但皇帝所看重的是在西官廳操練的邊兵。
原來京軍自景泰年間經於謙大力整頓以後,至今三十余年,已經暮氣沉沉,徒耗糧
的,不能得力,所以京輜群盜並起,兵部特調遼東、宣府、大同、延綏四鎮的邊兵剿匪,
果然收功。
皇帝好武,見邊兵瞟悍善戰,不肯放回原地。大學士李東陽上疏力諫,認為邊防至
重,非精兵防守不可。調來剿匪,是一時權宜之計,如果「久假不歸」,九邊空虛,敵
人長驅直入,震動京師,為患不堪設想。可是皇帝不聽,硬是留住了四鎮邊兵。
這四鎮邊兵,名為「外四家」,此外皇帝又選用年輕力壯的大小太監,自立一營,
名為「中軍」。每天一早一晚,兩次下操,鼓噪發炮,驚動九城,宮牆之內,刀光閃耀,
旗旗飄拂。太后對這件事很不高興,認為是天下要動干戈的不祥之兆,說過皇帝幾次,
然而只要皇帝陪個笑臉,太后就說不下去,等於未說。
因為「外四家」深受重視,所以有好些邊將得寵。其中有個宣化府人氏江彬,是大
同一軍中的游擊,在兩淮剿匪時,身中三箭,其中一箭由頰上射入,耳旁穿出,江彬拔
箭再戰,勇冠一時,更為皇帝所賞識。
江彬的得蒙皇帝賞識,是由於朱寧的引薦。當四鎮兵追流寇到兩淮,在南通狼山一
戰大捷,班師回防,經過京城,兵部奉旨犒勞邊兵,江彬趁此機會,送了朱寧一個大大
的紅包,得以進入豹房去謁見皇帝。同時進謁的邊將,還有一個許泰,他跟江彬一樣,
能近御前,全是紅包的效力。
皇帝好武,可是平時所接近的京營武將,大多養尊處優,虛有其表。一看江彬、許
泰那種真材實料的體魄武猛,恍然大悟,什麼叫做「猛將」。當即便將兩人留了下來,
江彬矯捷強狠,能說善道,更為得寵,連升三級,官拜都指揮金事,率領四鎮邊兵,稱
為「總管」。又賜國姓,改名朱彬。許泰亦是都指揮僉事,掌管西官廳,實權比江彬差
得多了。
這一來,朱寧便大感威脅了。眼見江彬的寵信,日甚一日,自己有相形見絀之勢,
而且江彬為人狡黠,一旦勢力凌駕而上,自己必遭排斥。為了先發制人,常在皇帝面前
說江彬短處。
江彬雖有許多短處,貪殘兇狠,其人很難相處。可是皇帝只看到他的長處,看不到
他的短處,所以朱寧的話,並無多大效用。
然而朱寧的短處,卻在無意間暴露無遺——有一次,皇帝忽然興起,要入虎檻中去
捕虎,左右苦諫不聽,只得將籠子打開,放皇帝入內。
皇帝雖以豹自命,究竟不是豹子,力不足制虎,人獸相對,看那頭大蟲張牙舞爪,
作勢相敵時,不由得膽怯不前了!
「小寧兒,小寧兒!」皇帝大喊。
朱寧就在虎檻外面,「來了,來了!」他口中答應,人卻不進去,只在那裡張惶瞻
顧。
不過,他的樣子,皇帝看不到。因為他在皇帝背後,而皇帝不敢回頭,也不敢移動
一步,只要動一下,老虎就撲將上來。唯有這樣堅持相對,才能鎮懾老虎,得保一時之
安。
「小寧兒,小寧兒!」皇帝喊得更急。
朱寧無奈,不能不硬著頭皮救駕,正要移步時,閃出一個人來,直奔上前,擋住皇
帝。老虎一驚,掉頭而走,縮在一邊。
這個人正是江彬,一面監視老虎,一面大聲說道:「萬歲爺請往外走。」
等皇帝安然脫離虎檻,大家才將一顆懸著的心放了下來。不過,他好面子,不肯承
認是江彬救了他。
「我對付得了它!何用你來插手?」
話雖如此,心中有數,朱寧的忠心、勇氣、武藝都不及江彬。可是在豹房的覆道秘
室中講求聲色,朱寧就比江彬來得有用了。
※ ※ ※
由於朱寧的薦引,錦衣衛的都督同知於永特蒙召見。於永是色目人——這是元朝傳
下來的名目,蒙古人與漢人以外,其他各族人等,都稱為色國人,於永是個回回。
召見的原因是,於永精於「房中術」。促膝密陳,大談一夜可徹十女的素女經,皇
帝大為高興,即時便有躍躍欲試之意。
「萬歲爺,」於永說話很粗魯,「玩過維吾爾女人沒有?」
「沒有。」
「太好了!」於永翹一翹大拇指,「維吾爾女人高頭大馬,皮膚白,鼻子高,眼睛
大,上床『活』極了。」
「好啊!」皇帝急急問道:「到哪裡去找?」
「多得很。」於永想了一下說,「臣去找好的。會歌會舞,萬歲爺一定中意。」
於永是想起有個後軍都督呂佐,是維吾爾人,家中少女甚多,出色的亦不少。便即
假傳聖旨,一共挑選了十二個人,送到豹房,一個個剛健婀娜,兼而有之,用西域的樂
器,獻天山的歌舞,別有一種濃郁的鄉土風味。好新奇的皇帝,聞所未聞,見所未見,
一下子就著迷了。
所迷的自然不止於歌喉舞步,還有明眸皓齒、雪膚花貌、與衾枕之間迥異於中土女
子的別樣風情。這樣,皇帝便更要求索回疆佳麗了。
「公侯伯爵家,色目女子多得很,」於永獻計,「萬歲爺只要降旨,以教舞為名,
把她們都找了來,看中了誰,留在宮裡,不放回去,誰敢講話?」
皇帝欣然嘉納,如計而行。於是京中勳臣家,凡是籍設入官而分賜功臣的色目婦女,
不論已未婚配,有子無子,只要年在十六以上,三十以下,身無殘疾的,一律要送到豹
房,聽候選取,教習西域歌舞。結果許多勳臣的愛姬寵婢,都被納入後宮,而於永就成
了眾矢之的了。
有天晚上,皇帝在豹房把杯觀舞,酒到微酣,忽然想起一件事,頓時心癢癢難以按
捺,喊一聲:「於永!」
「臣在。」
「你家有個很漂亮的女兒,怎麼不送進來陪我喝酒?」
於永確有個姿容曼妙的女兒,是賴不掉的,而且也知道一定有人為了報復,在御前
進了饞言,所以皇帝開出口來,才有這種不滿詰責的語氣。如果應付不善,眼前便是一
場大禍。
警覺到此,立刻在臉上堆足了笑容答道:「臣女相貌也還看得過去,只為體弱多病,
不敢進奉。臣馬上讓她進來伺候就是。」
說罷,退出豹房,急馳回家,回到家跟妻子商量,於太太視愛女為心頭肉,一入深
宮,永難見面,如何捨得?當時便哭將起來。
一面哭,一面罵,「老殺才!早就勸你,不要作孽,不要作孽!你不聽。如今可不
是現世報了!天啊!」於太太搶天呼地直嚷,「坑死我了!」
「這哭個什麼勁!」於永煩躁地說,「女兒進宮得寵,封做妃子,有什麼不好?」
「你好,我不好!女兒就是我,我就是女兒,不得見面就不好。別說封妃子,就封
皇後也不行!」
「那怎麼辦!聖旨難違,不遵就是抗旨,殺頭充軍都有分,那時哪裡還有女兒?」
「我不管!殺頭充軍,我們母女也得在一起。」
這樣大吵大鬧驚動了家人,也傳到了四鄰,於永急得連連頓足,「輕點,輕點!」
他說,「這樣吵得大家都知道了,怎麼好意思?」
「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為!」於太太反唇相譏,「你也明白,這不是什麼有面子
的事,所以怕人知道,是不是?我不管。女兒就是我的命,你要葬送女兒,先要了我的
命去!」
「越說越不成話!女兒進宮,怎麼說是『葬送』?這話傳到皇上耳朵裡,還得了!
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們的冤家很多。」
「冤家是怎麼來的,還不是你自己作的孽!」
搞成不可理喻之勢,於永大傷腦筋,情急智生,衝到女兒面前說道:「做爹的也是
無奈!你娘不顧一家死活,你倒說一句!」
於小姐也很不願,不過她比她娘能幹,向父親使個眼色,回身就走。於永會意,緊
跟了去,隨後於太太也一面揮涕,一面急步趕到了。
「皇上是個色鬼!」於小姐說,「只要人夠美就好,真假不在乎。間壁白家的阿真,
極好虛榮,談到宮裡妃子,羨慕得不知如何是好!我想,不如跟白家商量商量看,就裝
作是我,送進宮去。爹爹,你看可使得?」
於永還不曾開口,於太太已連聲說道:「使得,使得!怎麼使不得?」
於永想想,除此別無他法,只好跟間壁白家去情商,認了阿真做女兒,大大地送了
一筆見面禮。那阿真已非完壁,名為待字閨中,十足少婦風情,生得冶艷非凡,送入豹
房,龍顏大悅。可是於永卻不免心虛,過了幾天,托辭中風,讓兒子承襲了世職,自己
帶著妻子、女兒、大批家財,回原籍享福去了。
※ ※ ※
為了固寵,江彬亦學朱寧的辦法,為皇帝多方物色艷婦。不過於永的前車可鑒,物
色有人而本人不願,惹出糾紛來,可能便是為自己找了麻煩。因此,雖然打聽到許多絕
色的官眷,卻不敢輕率舉薦。
有天到後軍都府右都督馬昂家喝酒,無意間看到屏風後面閃過一條影子,雖是驚鴻
一瞥,但靈魂兒彷彿已被勾上半天,一雙發直的眼睛,只盯著那座大理石屏風。
「老江!」馬昂問道:「怎麼回事?」
江彬自知失態,不由得臉一紅,但看馬昂毫無溫色,便即笑道:「我只怕是遇見仙
女了。」
「那是捨妹。通家之好,見見無妨!」
於是喚了他妹子出來,只覺艷光四射,不可逼視,馬小姐倒也很大方,喚一聲:
「江哥!」敷衍了幾句,方始入內。
見此光景,江彬心中一動。雖有愛慕之意,不敵富貴之念,想了一下,有意試探著
說:「老馬,你可得留點神,令妹不可讓皇上看見。」
「怎麼看得見捨妹?」馬昂答說,「就看見了也不妨。」
「不妨?」江彬重重地問一句。
「不妨!」馬昂毫不在乎地。
江彬心知有數了,此人亦是不惜奉獻妻婦,換取富貴的。於是當天便秘密奏上皇帝。
「接來看看!」
這些事向來歸朱寧承辦。奉到口諭,不敢怠慢,備了轎子,隨帶儀從,去拜訪馬昂。
「馬都督,」朱寧率直道明來意:「奉旨迎接令妹入宮。」
「喔!」馬昂問道:「我有兩個捨妹,不知是哪一個?」
「姓江的看到的那一位。」
「那是大捨妹。」馬昂答說,「恐怕有些不便。」
「怎麼呢?」
「大捨妹已經嫁了,捨妹夫就是後軍都督府的指揮畢龍。」
朱寧心想,也許馬昂願意獻妹,而畢龍不願獻妻,正好給江彬拴上一個冤家。因而
這樣答說:「我是奉旨辦事,作不得主。畢指揮有話,該找『薦賢』的人去說!」
馬昂不答,將盛妝的妹子喚出來,送上轎子,抬入豹房。皇帝一看,煙視媚行而仿
佛弱不勝衣,不由得想起蕙娘在世的光景,念舊憐新,格外寵愛,賜名含芳。馬氏一家,
皆賜蟒衣,特准馬昂,隨時出入豹房,太監們都管他叫「馬大舅」,是戲言,但也是尊
稱。
這樣不到一個月,含芳忽然愛酸作嘔,是有喜的模樣。這是一件極大的怪事,如果
說她懷的是龍種,受孕不及一月,不應該有此現象。看來不是有喜,而是有病。
於是宣召大醫到豹房來診脈。這名太醫不是有名的薛立齊,本事有限。而且為宮眷
診治,隔著帳子牽出一根紅絲,要從幾乎不可覺察的紅絲的震動中,去分辨脈息的升沉
強弱,是件不可思議的事。所以徒勞無功,說不出是有喜還是有病。
可是這個太醫的母親,卻是婦產科的名醫,由朱寧作主,將她接到豹房,細心診察,
斷定是三個月的身孕。
這下,朱寧不能不跟司禮監馬永成去商量,「怎麼辦?」他說,「明明是畢家的種,
將來生下來便是皇長子,如果立為太子,大明天下不是歸姓畢的所有了嗎?」
「哪有這樣便宜的事?」馬永成問道,「萬歲爺知道了沒有?」
「還不知道。」
「先面奏御前再說。」
「面奏容易。萬歲爺知道了以後,會作何處置,不能不先考慮。」朱寧說道,「看
起來,萬歲爺會捨不得她。」
「捨不得是捨不得的辦法,捨得是捨得的辦法。反正不是龍種就不能留,咱們先考
究出幾個辦法,讓萬歲爺自己挑一個。」
於是商量好三個辦法:第一,如果皇帝已經厭棄,或者捨得割愛,就將含芳遣回馬
家;第二,倘或捨不得含芳,但在宮外覓隱秘之處暫行安置,等產後滿月,再迎入豹房;
第三,上面兩個辦法都不同意,而又一天都不願離開含芳,那就直接了當為她墮胎,打
掉畢家的孩子——這是毫不費力的事,宮女中擅此道的很多,或者用藥物,或者用手術,
只要胎兒的月分,不是太大,保證沒有危險。
照朱寧的判斷,皇帝會采取最後一策。事如所期,皇帝吩咐在安樂堂特辟精舍,安
置含芳,誰知一切安排就緒,事情發生了就化。
原來含芳膽小而多疑,以為借墮胎為名,要結果她的性命,枕上向皇帝痛哭流涕,
說是墮胎恐有痛苦,不堪忍受。求皇帝將她剃度為尼,從此以後,溥燈黃卷,為皇帝禱
祝長生,報答恩寵。
皇帝無奈,找了朱寧與馬永成來商量,朱寧不語,馬永成自恃是從小陪伴皇帝的老
奴,率直說道:「既要剃度,更當打胎。不然,尼姑生兒子,血光沖污佛門,是萬歲爺
的罪過。」
「我當然不會讓她做尼姑。且等她生產了再說。」
「那就先送回家,等生產了再接進宮來。」
「這得好幾個月,牽腸掛肚多難受?」
「那可是沒法子的事。」馬永成說:「不能生在宮裡,宮裡落地的嬰兒,不是皇子、
就是皇孫。」
皇帝想了一下說:「好在還早,到時候再作處置。」
馬永成還爭辯,皇帝卻不耐煩了,起身就走,根本不容他進言,事情就這樣擱了下
來了。
※ ※ ※
對這件事,宮中與朝中的看法不同。在宮中,只覺得此事尷尬異常,九重禁地有個
大腹膨亨的婦人出現,而所懷的卻不是皇帝的骨肉,真是窩囊透頂。
朝中卻有十分嚴重深切的遠慮近憂。遠慮是含芳生子以後,倘或留而不遣,畢家的
孩子認作朱家的血胤,將來會引起極大的糾紛。近憂是有個強藩,逆謀日顯,皇帝有一
件荒唐行徑,恰恰是授人以柄。
這個強藩是南昌的寧王朱宸濠。早在皇帝即位之初,宸濠便勾結劉瑾,暗中擴充兵
力,打算起兵謀反。這幾年看皇帝荒淫無道,又無皇嗣,更覺得可以取而代之,所以一
方面在江西招兵買馬,籠絡民心;一方面以重金在京中活動,得寵的教坊樂工臧賢是宸
濠的死黨,朱寧亦在暗中回護,甚至兵部尚書陸完亦被收買。
這樣到了正德九年,宸濠竟自稱「國主」,改「護衛」為「侍衛」、藩王的命令本
稱為「令旨」,亦擅稱為「聖旨」。司馬昭之心,路人皆知,獨獨皇帝不知道,因為有
些人不肯告訴他,而有些人則是不敢告訴他——如果皇帝不信,便成了誣控藩主,是殺
頭的罪名,而顧慮皇帝不信宸濠會謀反,又是有根據的。
原來皇帝於玩樂之事,無所不好,每年元宵大張花燈,耗費的黃蠟總得幾十萬斤。
宸濠投其所好,前一年雇了名工巧匠,造了上千盞的新樣奇巧花燈,進貢到京。表文中
又說明,所進花燈的形制新穎,懸掛的方法,與眾不同,因而特遣專人進宮佈置。
平常的花燈,莫不是四面臨空懸掛,唯有寧王府所進的花燈,大多著柱附壁,同時
又在乾清宮四周,漢白玉石的欄杆上,用彩色氈幕覆蓋,而暗中貯存火藥。到得這年—
—正德九年正月十三上燈以後,著柱附壁的花燈,連著點了三天,將板壁門窗烤得極干,
一處起火,迅即蔓延,再一燒到火藥,其勢更不可收拾。乾清宮及坤寧宮,烈焰騰空,
整整燒了一夜,火勢最盛的時候,皇帝在西苑高處遙望,還笑著說道:「好比一棚大煙
火。」
對宸濠這種彰明較著的奸謀,竟會懵然不覺,深宮大火,竟會無所警惕顧惜,居然
以看煙火的心情去欣賞災難。在宸濠看來真是不可救藥的敗家子,江山遲早不保。與其
落入外人手中,不如姓朱的自家來取而代之。否則,不但對不起自己,也對不起祖宗。
因為如此,從這年起,宸濠的行跡益發無所顧忌,看樣子隨時可以造反。但師出必
須有名,如今皇帝將有孕婦人,留在宮中不遣,恰好給了宸濠一個借口,皇帝竟要將太
祖高皇帝辛苦締造的大明江山,因為寵愛一個婦人之故,拱手送與外人,不忠不孝,罪
浮於天,不但不配再做大明的皇帝,甚至亦不配做朱家的子孫。從前陽翟大賈呂不韋,
以有孕的姬妾,進奉秦國的王孫子楚,生子為後來的秦始皇,秦國的廟祀血食,歸於呂
氏,這是子楚受人所愚,猶有可說,而當今皇帝明知故犯,愚不可及,更何足以君臨天
下?
如果宸濠用這樣的借口,起兵申討,不僅師出有名,而且很容易博得天下的同情。
那一來,情勢就會很糟糕,所以宰相楊延和、梁儲、蔣冕、毛紀等人,大為擔心,但一
時卻籌不出有何可以挽回的善策。
當然,言官看不過去,會上疏切諫。有個戶部給事中石天柱,說得最懇切,當乾清
宮失火時,他就有道奏章,慷慨指陳:「今日外列皇店,內張酒館,寵信番僧,從其鬼
教,招集邊卒,襲其衣裝,甚者結為昆弟,無復尊卑。數離深宮,馳騁郊外,章疏置之
高閣,視朝月止再三。視老成為贅疣,待義子以心腹。時享不親,慈閒罕至,不思前星
來耀,儲位久虛,既不當御宮中,又弗預選宗室,何以消禍本,計久長哉?」
皇帝沒有皇子,又不能像宋仁宗那樣,預選宗室中的賢者,迎入宮中教養,以為儲
貳,這是朝中正人君子最擔心的一件事!因為這一來勢必啟宗藩以覬覦之心,所謂「消
禍本,計久長」即指此而言。而眼前的情況,比「前星來耀,儲位久虛」還要壞,石天
柱當然更要說話,一次沒有結果,第二次糾合同官再爭,話更率直了。
他說:「臣等請出孕婦,未蒙進止。竊疑陛下之意,將遂立為己子。」如果如此,
此「子」將來自然會繼承大位,然而「異日請王宗宮,肯坐視祖宗基業與他人乎?內外
大臣肯俯首立於朝乎?」這是很明白提出警告,倘或有此一日,不但請王宗室要起兵,
甚至朝中大臣亦要反抗。因而簡單有力地提出要求,「望急遣出!以清宮禁,消天下
疑。」
皇帝是很任性的人,臣下越爭得厲害,他越不肯聽從。石天柱的奏疏,依然留中不
發,而含芳的肚子卻一天比一天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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