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德外記
第四部分
馬永成受了內閣的逼迫,對這件事很傷腦筋;跟朱寧商量,亦都覺得皇帝樣樣都可
以任性,而這件事做得實在荒唐。必得想個辦法挽回,否則就會落一個永世難消的罵名。
「有了!」有一天朱寧突然想到,「我有個故交叫馬大隆,出家做了道士:最近從
武當山回京,住在白雲觀。此人足智多謀,只要他肯管這件事,就必有好辦法。」
馬永成亦知其人,「不錯,我也聽說有這麼一位同宗,是奇村異能之士。」他說,
「事不宜遲,請你趕快去看他吧!」
白雲觀在西直門外。朱寧跨一匹騾子,帶一個書憧,悄然相訪。舊友重逢,歡然道
故;馬大隆留朱寧吃齋,客人欣然應允,表示要留宿白雲觀。
這夜月明如畫,兩人在松樹下煮茗清談;夜深人靜,朱寧方始吐露來情,請馬大隆
劃一挽救大明國祥的計策。
「這是曠古絕今的奇聞。」馬大隆說,「從前漢哀帝要禪位於董賢,那還是因為斷
袖情深,猶有可說。如今皇上與含芳腹中的孩子,毫無淵源,何厚愛如此,竟要將朱家
的江山,送與畢家的無父之子,真不解皇上是何用心。」
「皇上亦不是厚愛那個還不知道是男是女的胎兒,只不過任性而已!」
「對含芳呢?」馬大隆補了一句:「你拿蕙娘來跟她作個比較。」
「這不大容易比較。皇上對蕙娘有三分敬的意思在內,對含芳可沒有。」朱寧想了
一下又說,「不管怎麼樣,皇上對含芳不會比對蕙娘更好。」
「那就是了!你只看皇上對她的寵愛不如從前,立刻來告訴我,我自有道理。」
「你有何妙計?請講!」
「天機不可洩漏。」
「莫非你還賣個關子!」朱寧笑道,「何不讓我先聞為快?」
「不是我賣關於。其中有兩個原因:第一、我主意是有了,細節要打聽打聽情形,
才好籌劃;第二二、事先跟你說了,怕萬一不小心漏了口風,或者神色之間洩露機關,
那就不但大事不成,只怕你還有點麻煩。你信任我就是。」
「我如何不信任?劉瑾那場風暴,多虧你事先指點;從那時起,我就唯言是聽了。
不然,這樣的大事,也不會特為找來商量。」
「正就是為此,我要格外慎重。干殿下,這件事你一個人做不成,至少要馬公公協
力,你倒跟他說了,萬一他嘴不緊,如之奈何?再說,這件事要瞞著姓江的做,更須謹
密。」
「是,是!」朱寧完全領會了,「你是為我好!我不再多問了,只照你的話去留
心。」
※ ※ ※
含芳並無失寵的跡象;而從側面去看,地位似乎更為穩固——皇帝經常帶著幾名小
太監,悄悄兒到馬昂那裡去做長夜之飲;有時醉了,甚至就住在馬家。
含芳的腹部卻日益隆然,挺胸凸肚,神氣非凡。朱寧看在眼裡,急在心頭;一個人
靜下來所思索的,便是想個什麼離間的法子,讓含芳失寵。
突然有一天,情況大變。馬昂來到豹房,神色抑鬱而不安。朱寧是何等角色?入眼
便知他惹了禍了,一打聽,果然。
原來前一天晚上,皇帝在馬家飲酒;一時心血來潮,說要馬昂的一個名叫四珍的侍
妾來侑酒。馬昂只說得一聲:「小妾有病。」皇帝勃然色變,推案而起。馬昂心知壞了,
急忙跪下來拉住龍袍,又連聲召喚四珍,而皇帝終於不顧而去。
不用說,馬昂從此以後能保首級,已是大幸;而含芳的寵信,當然也會大受影響。
朱寧便喜孜孜地趕到白雲觀去向馬大隆報信;同時要求揭曉那不可洩漏的「天機」。
「時機倒也正好!」馬大隆點點頭說,「轉眼就是南郊大典,就在那兩天動手。」
接著,密密授計,細微末節,無不顧慮周詳;朱寧大為佩服,諾諾連聲地答應著,
即時趕回宮中,通知馬永成展開部署。
三天之後就是南郊大典——南郊祭天,是一年一度最重要的祭掃。事先非要齋戒,
皇帝移居齋宮,除了有關國計民生的大政以外,其他政事,一概停奏;宮禁之內的瑣務,
自然更不可干瀆。
這一點對皇帝來說,倒不大在乎;本來就不大過問政務。使他最不能忍受的是,不
但摒絕聲色,而且不能飲酒,也不能吃肉。因此,每逢齋戒,皇帝都虛應故事;大祀的
齋戒,規定五天,他連一整天都住不到,傍晚到齋宮,半夜致祭,祭畢回齋宮打個盹,
隨即悄然溜走,自去行樂。所以,馬大隆如果是想趁皇帝宿在南郊齋宮,不問禁中之事
的機會,打算有所動作,自是不切實際的想法;而所以仍舊定在此時行事,是因為大典,
另有「典禮」。
這個「典禮」是皇帝自己假借史實想出來的花樣,名為「觀獵」,地點是在京城南
面的「南海子」。
所謂「觀獵」就是帶著鷹犬去行獵,純然是一種玩樂。所以當皇帝事先在左順門召
集百官宣佈此事時,立即便有人出班諫阻。但皇帝說什麼也不聽,要怎麼便怎麼,誰也
無法改變他的決定。
事先的一切安排,都是有利於馬大隆的計劃的。皇帝「觀獵」是出於江彬的獻議,
當然扈從大駕,這就少了一個礙手礙腳的人;朱寧奉命照料豹房,不必隨扈,使得計劃
的實現,更來得方便而確實。因此,在行動上非常從容,直到皇帝「觀獵」的第三天,
方始動手。
第一步是在暗處設下陷阱,將一盞香油,倒在必經之路的磚地上;托故讓含芳經過
那裡,一滑倒,摔得不輕,七個月的胎氣被震動了。
於是召醫診治,下一劑狼虎藥,不但不能安胎,而且流血不止,搞成一個小產血崩
的險症;不過半夜工夫,便即香消玉殞。那個不足月的胎兒,已然成形,是個男孩,當
然也跟著他母親下地就死於非命了!
從起禍到送命,看起來純粹是一次意外事件,有因有果、有人證、有物證——太醫
的藥方。至於磚地上灑了油,故意傾害含芳這一切,只有極少數的人知道,皆是朱寧的
心腹,自然不虞洩漏。
等到將含芳依照處理官人暴病而亡的成例,移屍安樂堂,置棺盛殮以後,朱寧方親
自趕到南海子,向皇帝去報喪。
皇帝急馳勁射,行獵正酣。到晚來在行帳前面,將獵得的獐兔野味,開剝烘烤,大
開野宴,一面大口喝酒,大塊吃肉;一面看帳下健兒比拳角力,興高采烈,不便報告噩
耗煞風景,朱寧只得等待。
到得第二天早晨,朱寧方始有說話的機會,「萬歲爺,」他的面容憂戚,而語聲沉
著,「奴才有件事上奏。萬歲爺聽了,不可傷心,不然奴才不敢說。」
「什麼事教我傷心?」
「含芳夫人過去了!」
「死了?」皇帝詫異多於驚疑。
一看是這樣的所應,朱寧放了一半心,覺得不必再吞吞吐吐了,「是自己不小心摔
了一跤,驚動胎氣,小產血崩。立即召來太醫,片刻不曾耽誤;只是含芳夫人的大限到
了,費盡心機,也沒有能救得活。」他從靴子裡掏出一疊紙,「脈案、藥方都在這裡!
請萬歲爺過目。」
「我看什麼?」皇帝搖搖頭,「看起來也是苦命!」
「是!是含芳夫人福薄,不能長承恩寵。」
「那個孩子呢?是男是女?是死是活?」
「怎麼活得成?」朱寧答說,「又不是萬歲爺的骨血,沒有什麼可惜的。」
「罷了,罷了!」皇帝很豁達地說,「就好比做了一場夢。」
「正是!萬歲爺正直寬懷,及時玩樂。」
「你也來得正好。」皇帝很快地將含芳丟開了,「江彬勸我到宣化府逛一逛,打算
先造一所宅子,這件事你跟他商量著辦。」
「是!」朱寧毫不遲疑地答應。
口中如此,心裡卻大起疑慮。不知江彬作此獻議,有何目的。宣化府是邊防重地,
以萬乘之尊,駕臨險地;倘或韃靼入寇,皇帝跟他曾祖父英宗那樣,兵敗失陷,蒙塵塞
外,如何得了?
可是,他不敢反對;如果反對,正好給了江彬一個進讒的機會。心裡在想,這件事
該當如何處置,又要請教馬大隆了!
※ ※ ※
「照規矩說,干殿下受恩深重,應該力陳利害,諫阻乘輿才是。」
「我何嘗不知道?」朱寧向馬大隆苦笑,「不過,那一來會有怎樣的後果,馬先生
你難道沒有想到?」
馬大隆何得不知?他所建議的,實在是上策。朱寧亦是佞幸之流,導天子於無道失
德,他要負極大的責任;前幾年雖以巧計得於免受劉瑾的牽累,但遲早會身敗名裂。如
果見機得早,及今做一件光明正大的好事,則失寵被摒於御前,反倒是急流勇退,保全
身家之道。既使將來有整肅朝綱、除奸摘伏的大舉動,由於有此一番勸阻皇帝輕出遠嬉
的諍諫,必能邀得正人君子的贊許,救他出險。
無奈朱寧不能領會其中的深意,馬大隆亦就不必多說;想了一會,這樣勸他:「我
尚有中下兩策。下策不便談,只說中策,只有三個字:不參預!」
「那不是讓姓江的一個人去出風頭了嗎?」
「禍者福所倚,福者禍所伏!」
「馬先生,」朱寧總覺於心不甘,「請你再說一說下策,是怎麼回事?」
「即然是下策,不說也罷!干殿下,」馬大隆很簡單,但很懇切地說:「請你聽我
的勸!」
「好吧!」朱寧終於撒手,「就不參預。」
雖說不參預,到底脫不得身;只是朱寧采取聽其自然的態度,江彬有所要求,傳旨
以行,不能加以協力。在江彬來說,最得力的是,由朱寧通知了才來的阮德,有了他,
皇帝在宣化新建的行宮才能開工。
行宮不叫行宮,叫「鎮國公府」,這是皇帝自己所封。反正他是皇帝,以國器為兒
戲,要什麼稱號有什麼稱號,他自加的全銜是「威武大將軍太師鎮國公朱壽」。
※ ※ ※
到了夏天,宣化的「鎮國公府」,已蓋得差不多了;皇帝在豹房中的許多心愛的擺
設玩物,亦已一批一批運到宣化。而就在這時,關外有了警報,韃靼的酋長「小王子」
蠢蠢欲動,有入寇的可能。
「養兵干日,用在一朝!」皇帝對豹房中的群小說:「本爵親率『外四家』出關,
迎頭痛擊。快挑宜於出師的黃道吉日來。」
挑定的日子是八月初一甲辰。可是不能公然出征,否則驚動滿城,就很難走得成了。
因此,皇帝決定不告而行。
八月初一清早,皇帝喬妝改扮,裝作一名普通的武官,出德勝門疾馳到昌平駐駕,
等候「外四家」逐批到達。一起出居庸關。
到得第二天,梁儲、蔣冕、毛紀等人得知消息,大驚失色;關外情勢不穩,車駕輕
出,萬一再來個土木之變,如何得了?
因此,三位宰相星夜追趕,追到京師以北、昌平以南的沙河地方追上了,痛哭流涕
地諫勸回駕,而皇帝執意不從,非出關不可。
三位宰相無奈,眼巴巴地看皇帝絕塵而去,除了哀哀痛哭以外,別無阻駕的妙策。
然而,皇帝卻還是出不了關,另有人擋住了他。
這個人籍隸通州,名叫張欽,正德六年的進士,此時充當巡視居庸關的御史。明朝
派到地方上的御史,名為「巡按」,代天巡守,權柄極重。巡視居庸關,便等於居庸關
的守將,統轄文武,說什麼是什麼。
聽得大駕已到昌平,張欽將把守居庸關的指揮同知孫璽找了來,吩咐他閉關下鎖。
「聽說車駕將出居庸關,這是你我的死期到了!」
孫璽大驚,急急問道:「此話怎講?」
「關不開,皇上不能出關,是你我違旨,違旨犯罪。」張欽答說:「關一開,車駕
出關,天下事就不可知了。萬一有如『土木之變』,你我放皇上出關,責任太大,亦是
死罪。可是,寧願不開關而死,死亦不朽。足下的意思如何?」
孫璽一想這話不錯,慨然答說:「悉如尊命。」
於是他命士兵,將關門緊閉,上了極粗的門閂,也下了鎖,鑰匙由張欽收了去藏在
身上。
皇帝已經得到消息,不知因何閉關?下令召孫璽來問,誰知孫璽不來,他的答覆是:
「御史在,臣不敢擅離。」
皇帝沒法子,只好宣召分守居庸關的監軍太監劉嵩。劉嵩向張欽說:「我的情形跟
孫指揮不同,他是朝廷的官,當然要聽你的節制。我是太監,是主上的家奴,不能不
去。」
張欽不答,將皇帝頒賜的關防,用塊黃布包好,背在身上;端一把椅子坐在關門下,
等劉嵩到來,他按劍說道:「敢言開關者斬!」
劉嵩知道這位「都老爺」的脾氣,不敢自討沒趣,當即退了回去。於是這天夜裡,
張欽親自寫了一道奏疏,說是天子親征,必定先期下詔、廷臣會議;啟行之時,六軍翼
衛,百官扈從,聲勢赫赫。如今無聲無息,只不斷聽得人說:「車駕將要出關!」這必
是有人假傳聖旨,想出關去勾引敵人。請皇上捕捉此人,明正典刑。
這是故意這樣說法,好避免公然抗旨的名聲。不過他接下來很明白地表示:「若陛
下果欲出關,必兩宮用寶,臣乃敢開。不然萬死不奉詔!」
所謂「兩宮」,一是指憲宗的王皇後,名義上是皇帝的祖母,依禮尊為太皇太后;
二是孝宗張惶後,也就是皇帝的生母,當今的皇太后。不論皇帝、皇太后或是太皇太后,
都有五冊玉寶。寶就是印信。張欽聲明:「若陛下果欲出關,請兩宮用寶,臣乃敢開。」
意思就是,非太皇太后與皇太后書面同意,不放皇帝出關,這無異將皇帝看作一個孩子,
做什麼事,非他家裡人允許不可。
這個奏疏未到達以前,皇帝又派人去催劉嵩,專使到關,張欽明知不假而故意不當
他為真,拔劍嚇唬:「你來詐騙!」
使者抱頭而竄,回到皇帝那裡報告:「張御史幾幾乎把臣殺掉!」
皇帝大怒,命朱寧去殺張欽。朱寧怎麼辦得到這個差使?正在設法敷衍之際,張欽
的奏疏已到,加以京中大臣趕來苦勸,皇帝無奈,快快而返。
可是一顆心到底不死,過了二十幾天,微服出德勝門,在昌平州所屬羊房地方一家
百姓家住了一夜,第二天一早,冷不防疾馳出關。動身之前,特派谷大用帶兵守關,不
准放一人通過。因此張欽得信想出關追趕,反為谷大用擋住,只有西向痛哭而已。
皇帝一到宣化府,鎮國公府已經落成,工程當然不及豹房,但比豹房更舒服、更自
由;而皇帝一切心愛的家具、日常用品、服飾、古董、字畫、新奇玩物,還有漂亮伶俐、
善解人意的宮女,都由豹房移到了這座「鎮國公府」,皇帝這一下真是心滿意足了。
在宣化玩了個把月,皇帝完全是占山為寨的「山大王」行徑;打聽得哪家有出色婦
女,親自帶著兵,破門直闖,找到目標,掠回去做「押寨夫人」;有時過一夜送回,有
時多留幾天;有時就留下不放。以至於宣化城中搞得人心惶惶,家有幼婦少女的,更是
提心吊膽,不知道什麼時候會被搶走。
不久,皇帝的游興又動了,由宣化到了大同。涼秋九月,衰草連天,正是出獵的好
季節,皇帝縱馬所至,往往失路。這使得朱寧也擔心了,找個機會勸皇帝早早回京,理
由是:「快過年了!」
「不忙!就在宣化過年好了!」
朱寧一聽這話,不便再勸,因為皇帝性情最拗不過,越勸越不聽,唯有冷一冷再找
機會進諫。
到了九月底,突傳警報;有五萬韃靼,自北而來,幸好兵部為了保護皇帝,正調各
鎮大軍趕到宣化、大同、陽和一帶,及時往北迎擊,趕走了敵軍。官兵陣亡了好幾百,
而韃靼只死了十六個人。
但不管怎麼說,將入寇的韃靼五萬之眾擊退,總是打了勝仗,朱寧跟張永商量,不
如趁此機會勸皇帝回京。張永深以為然,於是想好了一套說法去見皇帝。
「萬歲爺,快過年了!」張永說,「太皇太后在盼望。」
「不要緊!韃靼也趕走了,兩位老人家有什麼不放心的!」
「是,」張永說,「不過,這是回京的一個大好機會。錯過這個機會,回京就不夠
威風了。」
「此話怎講?」
「萬歲爺出關,是為了『親征』,師出有名,不過應該有交代;如今親征大捷,正
該班師還朝,不是名正言順,風風光光的好事?」
「好倒是好,不過,我捨不得『家裡』。」
就像稱豹房「新宅」一樣,皇帝管宣化的「鎮國公府」叫「家裡」。張永看正面設
詞勸不動,只好用戲謔之詞去哄他了。
「捨不得可以再來。」他說,「大將軍一戰大捷,回京覆命,『鞭敲金蹬響,人唱
凱歌歸』,多麼風光?如果在外逗留不歸,兩宮降懿旨責備,不是自討沒趣?」
「是啊!」朱寧接口,「凱旋到京,文武百官,出郊迎接,那番風光熱鬧,不可錯
過。」
這樣一唱一和,到底將皇帝說動了,「好吧!」他終於點頭,「過了年回京。」
「年初五是黃道吉日。」張永趕緊將日子說定,「這天啟駕,到京正趕上燈節。」
「可以!就是年初五班師。」皇帝問朱寧說,「來年之春,在今年年內,預備百戲
迎春,讓大家也好好樂一樂。」
於是從這天開始,皇帝便寄興趣於迎春的百戲,每天都要垂詢準備的進度,而且親
自參預策劃,設計了許多新鮮花樣。
一天巡幸佛寺,老和尚鯁直,說了許多規諫的話;皇帝心內不快,卻不便發作。回
到「家裡」,越想越惱,起了個跟和尚惡作劇的念頭,立即回嗔作喜,興沖沖地親自下
令部署。
他的第一道命令是和尚與婦女,亦須參加迎春;第二道命令是準備五十輛敞篷大車,
車頂上懸掛著許多用六片羊皮縫合,內塞枯草的皮球。到了立春那天,下令和尚與婦女
雜坐在大車中;有那不願的,使命軍士強制執行。這一下,搞得每一輛車中,皆有糾紛;
駕啼燕叱,都罵和尚不規矩,挨挨擠擠,存心不良。
當然,是潑辣婦女方始如此;而有些則只是借此打情罵俏;還有向佛虔誠的,不看
僧面看佛面,退縮扶持,口中喃喃宣著佛號,又是一樣面目。
在和尚,窘迫的雖多,驚喜的也不少;綺羅叢中,手兒相接,股兒相並,體氣微染,
口脂微聞,就算它是脂粉地獄,亦心甘情願地跳了進去。總之,從來沒有那麼多和尚與
婦女,在光天化日之下,這樣子擠在一起過,所以什麼想不到的情況都會發生,使得皇
帝的好奇心,大為滿足,樂不可支。
等到迎春百戲的行列出發,大車在崎嶇不平的泥路上,顛顛跳跳地行進,皇帝設想
中的情形出現了,皮球飄來蕩去,不斷地在和尚的光頭上碰擊,躲得東來西又到;車上
的婦女又笑、又喘、又罵,亂成一片;在高台上的皇帝捧腹大笑,似乎從來都沒有這樣
開心過。
※ ※ ※
班師回京之前,朱寧先趕回京城部署。最主要的一點是,皇帝千叮萬囑,百官不可
照御駕親征邊京的禮節行事;要看作鎮國公凱旋,像歡迎英雄那樣,有一番格外熱烈歡
樂的景象。
這些話由馬永成傳到內閣,已銷假的首輔楊廷和,與梁儲、蔣冕、毛紀,深怕不照
皇帝的話做,正好給了他一個借口,不肯回京,所以滿口應承。於是,文武百官,各出
心裁,做了許多彩旗,上繡「威鎮九邊」、「功高百世」等等頌揚武功的辭句。又出動
了鼓吹百戲,從德勝門排出十幾里地去。不巧的是風雪剛過,道路泥濘;而就是歡迎鎮
國公凱旋,亦不能不行大禮,所以個個苦不堪言,搞成怨聲載道。
等大駕一到,宰相迎入黃幄,先吃恭賀得勝的下馬杯,楊延和捧酒,梁儲執壺,蔣
晃捧下酒的果盒,毛紀無事可做,弄了兩朵特大號的金花,當皇帝捧酒在手,帳外大奏
「從戎樂」時,為皇帝插戴金花,然後一起磕頭稱賀。
「楊延和!」皇帝喊。
「臣在。」
「在陽和,我親自斬首一級,你知道不知道?」
「臣已經聽說了,不過——」
「知道就好!」皇帝搶著打斷他的話;因為已猜到要說的,必是以萬乘之尊,躬冒
矢石,萬萬不可之類的話。
楊廷和知趣,不再多說,只請皇帝從速向兩宮太后去請安。太皇太后臥病在床,不
過打個照面,虛應了定省的故事而已;皇太后卻是母子情深,問長問短,一直到夜。但
是,皇帝還是要回豹房,皇後與妃嬪,羊車望幸,都成妄想了。
過不了幾天,皇帝又想「家裡」了。因為大同有「曬腳會」,皇帝非去湊個熱鬧不
可。百官交諫,一概不聽;好得其時沒有警報,宰相決定讓他再去玩一趟。到得宣化不
久,太皇太后駕崩,這不能不奔,回駕到京,遵禮成服。
四月裡,太皇太后梓宮奉安,皇帝以先期祭告諸陵為名,到了昌平的天壽山,匆匆
行了禮,立即轉往密雲去游覽。民間一聽天字第一號的「花花太歲」到了,平頭整臉的
女子,逃的逃,躲的躲。有個永平知府叫做毛思義,是個書獃子,下了一道命令,說國
有大喪,皇帝怎會出來閒逛?一定是奸詐之徒,假名招搖。百姓各安生業,無須驚惶;
非有正式文書通知,「妄稱駕至擾民者,一律捕治。」
哪知皇帝真的到了,地方上不理不睬,一聞知府有此命令,皇帝大為震怒。毛思義
的永平知府,就此當不成了。
葬罷太皇太后,天氣已經很熱了。皇帝本想秋涼再出關,哪知流火鑠金的六月裡,
寧夏又傳來敵騎犯境的警報。於是又要北征了。
這次是自稱「特命總督軍務威武大將軍總兵官鎮國公朱壽巡邊」,並派江彬為「威
武副將軍」扈從。吩咐司禮監關照內閣下敕令。
於是四位宰相聯名上奏,主要的是提出警告,寧王宸濠可能造反。因為國不可一日
無君,宸濠很可以說,既然只有鎮國公朱壽,並無皇帝;他為了保全祖宗的天下,自然
當仁不讓。或者以「朝無正臣,內有奸邪為名」,舉兵「清君側」,請問皇帝左右與朝
中大臣又何辭以解?
皇帝當然不聽。楊廷和是自己預備好的,不聽就消極抵制,稱病不上朝。皇帝無奈,
只好臨御左順門,召次輔梁儲,當面命令書寫自己派自己「巡邊」的制誥。
「其他可以將順。」梁儲答說:「此制斷斷乎不敢寫。」
皇帝勃然大怒,拔出佩劍,指著梁儲的嘴說:「你敢不寫,不寫我請你吃一劍。」
梁儲不屈服,將一頂烏紗帽取下來,放在地上,磕頭說道:「臣違命有罪,請陛下
賜死!」
皇帝還不至於不通人性到亂砍亂殺的地步,只問:「你為什麼不寫?」
梁儲想了一個駁不倒的理由,說是:「草制則以臣名君,臣死不敢奉命!」
這意思是說,「威武大將軍」也好,「鎮國公」也好,都是臣子。明明是皇帝,用
臣子的稱號,即是貶辱,而誥勍由內閣草擬,便是宰相否定了皇帝。這種無父無君的做
法。認真追究,便是大逆不道,罪當族誅。——事實上是很可能認真追究,只不知何年
何月?與其到了那時候,悔之莫及,不如此刻拚死力爭。
皇帝想了又想,料知梁儲決不會遵旨;而抗旨的動機,出於忠君愛國,當然不能治
他的罪。這一點好歹之分,皇帝是知道的,只好將劍一丟,負氣地說:「你不草制,莫
非我就做不成威武大將軍?」皇帝要「竊號自娛」,內閣無可奈何。但副將軍的名號,
必須出於制敕;大將軍可以保薦他的副手,卻不能任命,所以江彬那個「威武副將軍」
卻是落空了。
過不了幾天,皇帝又下一道手諭,命禮部尚書李遜學,召集廷議,商量「建儲居守」
——從來皇帝親征或者巡幸,必命太子在京城留守,稱為「監國」;如果沒有太子或太
子太小,無法掌理國事,則派皇弟監國,亦可通融,如英宗當年北征,即派成阜王留守,
以後土木之變,成阜王奉懿旨接位為帝,使得也先不能視蒙塵的英宗為可居的奇貨。如
今皇帝效英宗的故事,便有人以為應照英宗的成例,由儲君留居京中監國。
可是儲君在哪裡?皇帝既無子嗣,亦無同胞兄弟,那就只有先建儲,後談居守。朱
寧和江彬為了將來的富貴,都在親藩中各有屬意的人,朱寧是早就受了寧王宸濠的囑托,
在廷議中已安排了人提議,以寧王世子迎入宮中,為儲貳之備。
但是梁儲根本反對建儲,所以不等提出人選,便厲聲說道:「皇上春秋鼎盛,此時
談什麼建儲?」
「是有備無患之意。」司禮監馬永成說。
「什麼叫有備無患?沒有預備還好,有了預備,反有莫大的後患。到了那時候,我
輩死無葬身之地。」
「老先生,你太過分了!」
「一點都不過分。諸公,請細想,乘輿在外,如果遇警,扈從的人,當然竭力保駕,
倘或有了儲君,便有人會生私心,欲成擁立之功,便有不測之心。」
這一下,大家都領悟了!
細想一想,其中的道理也很容易明白。如果儲位未定,朱寧與江彬等人,在目前當
然都效忠皇帝,而且會盡力爭寵,希望皇帝會聽從自己的建議;倘或乘輿遇險,定必盡
力保駕;因為這一下建了大功,皇帝會心感救命之德,而特加思寵,並且這份恩寵,一
定歷久不衰。
但如儲位已定,皇帝便處在一種隨時可為他人取而代之的險境之中,這一次北征,
倘或有「土木之變」的情況出現,則朱寧或江彬,至少會有一個人袖手旁觀,甚至落阱
下石;因為皇帝遇險,自己所建議而立的儲君,便可即位為帝。
不但如此!為了早成擁立之功,皇帝也許不知在什麼時候會不明不白地死去——被
弒。這種情形,歷史並非沒有先例。總之有備不一定無患,無備則必有後患、大患。其
中微妙的道理,說破了,或提醒了,是沒有人不同意的。
「誠然!」兵部尚書王瓊首先附議:「以不議建儲為宜。」
「我亦雲然!」吏部侍郎王鴻儒說得更透徹,「聖性好武,為臣子者唯當力諫。如
果儲位已建,皇上反無後顧之憂;九邊塞外,親冒鋒鎬,險不可言。照此說來,議建儲
便有贊勸乘輿輕出之失。是大不可!」
這一來,連傳達聖旨的馬永成亦噤若寒蟬了!建儲之議,就此打消;朱寧與江彬,
無不失望,但亦無可如何。
不過江彬總算還有收穫。假冒陽和禮敵之功,得封伯爵,稱號叫做「平鹵」。
※ ※ ※
七月底,由平鹵伯江彬扈從,皇帝悄悄出了東安門,轉道往北,事先毫無任何表示,
不過有些消息靈通的官員,還是天不亮就趕到東安門恭送。皇帝拿馬鞭親自點了一下,
一共五十二個人,傳旨各賜宮女一人。
轉馬向北,出德勝門,直奔居庸關,這一次皇帝乖覺了,不再在昌平逗留,免得為
梁儲等人趕來嚕嗦;當然,也仍舊要關照谷大用守關,不許放走任何京官。
到了宣化,隨即轉往大同。大同巡撫名叫胡瓚,謁見皇帝,第一句話便說:「沙漠
之地,不可久留。請皇上立刻回駕。」
從來沒有人用這種語氣,向皇帝說過話,所以皇帝反倒笑了,不由得反問一句:
「我不回去呢?」
「臣死在陛下面前。」
皇帝大出意外,也有些不信,便即問道:「莫非你身上藏著刀?」
「身挾兇器見駕,法所不許。臣決不敢!」
「那麼,你怎麼死法呢?」
「古人懷忠力諫,觸柱而死。」胡瓚答說:「君子愛君不愛其身,死法多得很。」
說著,從袖子裡取出一個紙包,抖開其中的藥末便往嘴裡吞。
皇帝大驚,急忙下了御座,親自去奪紙包,藥末紅色,是有名的劇毒「鶴頂紅」,
沾在皇帝手上,亦有危險。左右太監便用金盆打了水來,將皇帝的手按在盆中,洗了半
天。
朱寧對胡瓚大為不滿,「你這位都老爺,怎麼搞的?」他沉著臉責備,「皇帝親自
巡邊,是為生民社稷,你怎麼弄這一套死諫的把戲?好像皇上有什麼缺失似的。真是豈
有此理!」
「巡邊是本兵之事,萬乘之尊,豈可輕蹈險地?」
所謂「本兵」是兵部尚書的專稱,皇帝就連自稱「鎮國公巡邊」,亦是侵奪了兵部
尚書的職權,名不正則言不順,朱寧有些說不下去了。
「好了!好了!」皇帝走來揮揮手向胡瓚說道:「你先下去,我馬上有後命。」
「是!」胡瓚答說:「臣心已明,臣志已決。伏願皇上納臣愚諫。」說罷,磕頭辭
出。
「這個人很絕!別惹他了。」皇帝說道:「我想看看山海關去!」
※ ※ ※
出偏頭關渡河到了榆林,皇帝突然有了看章奏的興致。平日章奏送至「行在」,都
由江彬處理,他倒並無謀反之心,無非想固寵弄權,所以那些章奏只是積壓著不理,並
不像劉瑾那樣,借此機會,矯詔自便,密密佈置羽翼,因此,皇帝要看章奏,取來就是。
雖說取來就是,但亦經過選擇,第一、積壓得太久的奏疏,不便拿給皇帝看,第二、
大多是江西巡撫孫樓的奏章,而內容卻多牽涉到寧王宸濠。這是有算計的,江彬深知朱
寧通過教坊司臧賢的關係,與宸濠勾結甚密,特意揭他一揭,也是種打擊的手段。
可是,皇帝卻並不能了解孫隧的奏疏,意在言外,因為有朱寧替宸濠說好話,掩飾
了宸濠的反跡。有一道奏疏說:在鄱陽湖拿獲了一個大盜,下在獄中,竟被劫走。事後
傳聞,大盜匿藏在王府中,不便搜捕追究,唯有自請處分。
這是很明白的一件事,王府仗勢匿藏了盜犯,地方官既不能入府搜索,又不便上奏
指明,只好出此「自請處分」之一計,希望皇帝看出其中別有隱情,降旨徹查。可是皇
帝並不懷疑宸濠有何不法的舉動,既是「詐稱」,就算詐稱,自請處分一節,照例發交
內閣奏議,暫時不願作任何處置。
第二道奏疏,亦是孫隧所上,乃是根據南昌的秀才公稟,保舉寧王宸濠「孝行可
風」。原來宸濠的父親,亦很不安分,被革去爵位,改由他的兒子宸濠承襲。閒居多年,
一命嗚呼;宸濠大辦喪事,做足了一副孝子的姿態,借以沽名釣譽;事後又收買了一批
無德文人,聯名具稟,說寧王宸濠如何純孝,請官府具奏保舉。親藩的孝行,要由百姓
出頭來說明,並作保舉,這就像皇帝自稱鎮國公一樣,是個笑話;但孫隧覺得這樣做法,
有安撫宸濠的作用,至少可以讓他的造反的心,不是那麼急切。所以,雖是笑話,仍舊
一本正經地具奏上聞。
不想,皇帝卻看出了其中的不通之處,便向左右問道:「百官如果賢能,『孝行可
見』,應該升他的官;寧王賢,說要『保舉』,我不懂他們保舉什麼?保舉他做皇帝
嗎?」
陪侍在御前的,正是當年與楊一清定計誅劉瑾的張永,他亦久知朱寧與宸濠有勾結,
頗以為憂,只是深知皇帝的性情,怕話說不進去,讓朱寧知道了,反而壞事。如今看樣
子是有些覺悟了,但還不能讓他拿出大魄力來;而且剪除宸濠,不比搜捕劉瑾那樣容易,
時機未到,佈置未周,不可輕舉妄動,所以只說了句:「寧王最近行事,頗有乖張之處;
請萬歲爺識於心,靜以觀變。」
「在這裡怎麼觀得出變?」皇帝突然心動,「不如我親自到江南去走一趟。」
於是即刻傳旨,啟駕回京——到京是正德十四年二月,每天在豹房與江彬及朱寧計
議,江南有哪些地方可玩,應該怎麼走法,要準備些什麼?商量停當,在三月裡下了一
道手諭給內閣,道是:「總督軍務威武大將軍太師鎮國公朱壽南巡,將登岱山宗,歷徐
揚,至南京,臨蘇浙,浮江漢,祠武當,通觀中原。著即下敕!」
這大致是當年秦始皇東巡所走的路線;而「遍觀中原」四字中,還包括許多地方。
這一下且不說天下騷動,百姓遭殃;更怕宸濠中途設下埋伏,劫持皇帝,下詔讓位;甚
至索性篡弒,如當年燕王起兵,力奪天下。
於是滿朝交諫,勸阻皇帝南巡。有個狀元叫舒芬,措詞最率直,理由也最充分,他
說,皇帝以鎮國公的名號出巡,如果到了親藩的封地,公爵的身分比王爵低一等,請問
皇帝:是不是要以鎮國公的身分朝拜親王?或者,親王竟以待公爵的禮節待皇帝,又將
如何?
這話問得皇帝無言可答,但亦不願接受。有些人說得過火了些,越發惹得他大動肝
火。於是江彬乘機煽動,皇帝惱羞成怒,處置失卻常度,將諫勸群臣,下獄的下獄,罰
跪的罰跪,廷杖的廷杖,受處分的官員,計有一百余人之多。氣候也怪,三月裡的艷陽
天氣,忽然連朝陰霾不開,水位大漲,漫過御河橋面。天怒人恨,一片淒慘,把皇帝南
游的興致,打掉了大半截。
就在這時候,宸濠造反的形跡,益加明顯,皇帝決定先派人革他的護衛,並對宸濠
提出警告,這是出於張永,以及另外兩名姓張的太監,張忠、張銳的建議。三張都跟朱
寧不和,已在暗中將宸濠與朱寧勾結的情形,和盤托出;而朱寧不知道,還在皇帝面前
替宸濠說好話。照平時的情形,皇帝對他的話,不管聽與不聽,總有所表示,而這一次
竟是板著臉不作聲。
朱寧知道壞了,計無所出,又想到了馬大隆,悄然相訪,閉門密談,坦率求教。
「唉!」馬大隆歎口氣,「干殿下,我早奉勸,急流勇退。誰知道你還惹了這樣的
禍!只怕難了。」
朱寧大為惶恐,「馬先生,馬先生,我知道錯了。」他說,「你無論如何想個法子,
救我一救。」
於是馬大隆又細問經過。了解愈深,愈覺棘手,想了好半天說:「只一個法子,不
妨試一試。干殿下即刻進城告密,請發兵搜捕臧賢;或許可以將功贖罪,略表心跡。」
「是,是!」朱寧方寸已亂,唯有聽從,立即上馬回城。
「禍不遠矣!」馬大隆望著朱寧的背影,憬然有悟;連夜動身出京,免得受了牽累。
※ ※ ※
發兵搜查臧賢家,抓到了好些來歷不明的人,自然是宸濠派來的諜探,以臧賢家為
居停之地,不過臧家的秘密,連朱寧亦不盡知。其中有一日靠壁的大櫥,開出去就是一
條兩面圍牆高聳的夾弄,因而畢竟還是有漏網之人。
此人名叫林華。得脫虎穴,星夜趕回南昌,到的那天正是六月十三宸濠生日,在府
中大宴地方文武。林華在散席以後,才能見到喝得半醉的宸濠。
「啟稟王爺,大事不好!」林華結結巴巴地說,「臧回回被抄了家,小的機警,逃
了出來。聽說,朝廷已派人下來了。」
聽得這一報,宸濠嚇得酒都醒了,「派人下來干什麼?」他急急問說:「派的是哪
些人?」
「派人下來於什麼,不知道;派的人一共三個:太監賴義、駙馬都尉崔元、左都御
史顏頤壽。」
「壞了!壞了!」宸濠氣急敗壞地,「是抓本藩來了!快,快,快請劉先生。」
他口中的「劉先生」名叫劉養正,是個舉人。宸濠造反,有兩個「軍師」,一個是
在籍侍郎李士賓,一個就是劉養正。宸濠跟劉養正的關係,異常親密,常年供養在王府
中,所以一請就到。
「劉先生、劉先生,情勢急迫了!」宸濠講了京中的消息以後,接著說道:「你可
記得當年捉拿荊王的故事。」
劉養正自然記得——荊王名叫瞻岡,是仁宗的第六子,先封在江西建昌府,到了英
宗正統年間,王宮大殿的正棵上,有條大蛇,蜿蜒而下,蛇頭正好俯瞰王座;瞻岡大為
驚懼,請求徙封,因而改封湖北蘄州,稱號亦改為荊王。
到了天順五年,瞻岡病歿,他的兒子都死在他前面,所以王位由長孫見瀟承襲。見
瀟的生母,偏愛老二見薄,這是家家戶戶所不免之事;而身居王位的見瀟,竟會施行報
復,而且報復得慘無人道,將老母禁閉在空屋中,斷絕飲食,活活餓死,棺材由後園的
狗竇中拖了出去,草草埋葬。接著將老二見薄一頓亂棒打殺,再騙見薄的妻子何氏入宮,
逼著逞了他的獸慾。
這還不算,見瀟有個堂弟,封為都昌王的見潭,妻子姓茆,是個出名的美人,見瀟
大為垂涎,千方百計地想勾引上手。可是見潭的母親,也就是他的嬸母馬氏,防範極嚴,
毫無機會。見瀟一怒之下,將馬氏抓進宮來,先剃光她的頭髮,再抽了一頓皮鞭;然後
將茆氏當成重犯一般,拿鐵鏈鎖進宮來,讓他強暴。
見瀟有個同父異母的弟弟,封為樊山王的見灝,知道大禍快要臨到自己頭上了,因
而派人密奏朝廷。其時為弘治七年。孝宗得奏,驚駭莫名,世上竟有這樣禽獸不如的人,
而且身居藩封,非無智無識的人可比,實在是件不能令人相信的事。
於是孝宗指派太監蕭敬、駙馬都尉蔡震、左都御史戴珊,到湖北召見荊王見瀟進京,
先是幽禁在西苑;後來因為謀反有據,降旨賜死。
蕭敬一行,當年出差湖北時,來去都經過南京,作過宸濠的座上客,所以他對這件
事的印象特深。如今派到南昌來的,又是太監,又是駙馬,又是左都御史,與當年召荊
王的職官,完全相同。駙馬都尉且是娶憲宗第二女永康公主的崔元,是皇帝嫡親的姑丈,
更見得此行使命的重要。宸濠是認定了自己將步荊王見瀟的後塵了。
劉養正亦覺得其事大有可疑。不過,細細一想,亦無多大關係;他本來跟宸濠商量
好的計劃,是在六月十五起事,如今不妨提前一天。
「雖然只提前了一天,」宸濠問道:「劉先生,你應該想到情形大不相同。」
定在六月十五起事,是因為這年已卯;而「子午卯酉」是大比之年,地方大吏,入
闈監臨,城防空虛,易於成功。六月十四,尚未入闈,情形自然大不相同,劉養正點點
頭說:「養正自有道理!」接著,細說了他的計劃,宸濠立刻轉憂為喜了。
於是,立刻召集宸濠造反所憑借的武力——鄱陽湖中的大盜吳十三、凌十一、閔甘
四等人,連夜部署;同時在王府中亦作了一番佈置。
第二天,宸濠先找了李士賓來,說是就在這天起事,將他留在府中。到了天色大明,
所謂「鎮巡三司」的地方首長,入府道謝寧王前一天的賜宴;宸濠升殿受禮已畢,鎮巡
三司準備辭出時,卻為王府的護衛攔住了。
「王爺還有話交代。」護衛說完,便將二門關上。
巡撫孫隧見此光景,驚疑莫釋,姑且鎮靜等待,只見宸濠出殿走到露台上,大聲問
道:「大義所在,各位知道不知道?」
「王爺何出此言?」孫燧問道,「何謂『大義所在』?」
「孝宗為太監李廣所誤,抱民間不知誰的兒子當做親生兒子,我大明朝列祖列宗,
不能享用血食已經十四年!如今我奉太后密詔,命我起兵討賊,各位知道不知道?」
此言一出,相顧愕然。大家不但詫異,而且覺得離奇荒唐,因為從未聽人說過,當
今皇帝竟是先帝抱養的民間之子,這話從何而來?
於是孫隧答道:「王爺的話,可真是創聞!」
「宮闈秘聞,外界是不知道的。」
「既然外界不知道,」孫燧針鋒相對地頂過去。「何足為憑?」
宸濠一時語塞。唯有厲聲喝道:「本藩奉有太后的密詔,命我起兵入朝監國,這難
道是假的?」
「豈敢說王爺作假。不過,」孫燧昂然答說,「請王爺把密詔拿出來看看!」
宸濠何來密詔?只好快刀斬亂麻地說一句:「你不必多說!我現在要到南京,你保
不保駕?」
孫燧雙目一張,精光直射,厲聲說道:「天無二日,臣無二君。有太祖高皇帝的法
制在,哪個敢違背?」
宸濠勃然大怒,大吼一聲:「替我把這個不識抬舉的東西抓起來!」
這一下,謝宴的官員,無不相顧失色,唯一的例外是按察副使許逵,攘臂向前,一
面攔阻,一面罵道:「孫巡撫朝廷大臣,你是反賊,敢擅殺大臣?」
宸濠越發怒不可遏,一聲令下,衛士蜂湧而上,將許逵亦抓了起來。此君文武全才,
深通技擊,自然不甘就縛;無奈寡不敵眾,一條左臂,立時打斷。宸濠吩咐,將孫、許
二人立即綁到惠民門外,砍頭祭旗,就此起兵。
南昌的鎮巡三司,以及鎮守太監,死的死,下獄的下獄。李士賓與劉養正則「官」
拜「左右丞相」;有個參政叫王綸,早為宸濠收買,做了「兵部尚書兼總督軍務大元
帥」,一面傳檄遠近,革除正德年號,一面派那些鄱陽湖的大盜,奪取船隻,順流攻南
康、九江,打算打下南京,便即「正位」。
※ ※ ※
消息到京,滿朝文武,驚疑不止,只有兵部尚書王瓊神色泰然。「不要緊,不要
緊!」他說,「我早布了一著棋在那裡,足以制逆賊的死命!」
「怎樣的一著棋?」大學士楊延和問。
「王伯安!」王瓊答說,「有王伯安在,相公請放心,宸濠不是他的對手。」
王伯安就是陽明先生王守仁。自劉瑾一死,他就出頭了,由貴州瘴蠻之地龍場驛驛
丞,調升江西吉安府廬陵縣知縣,循資漸進,到正德十一年已升到贛南巡撫,轄區兼福
建河州、漳州等處,練民團、立保甲、平盜賊、治績斐然。
他之能當贛南巡撫,即出於王瓊的保薦,而王瓊深謀遠慮,看出宸濠遲早必反,所
以在江西南部安置王陽明,主要的作用,便是監視宸濠。而王陽明則不必王瓊囑咐,在
一次親身接觸中,已得知宸濠心存異謀。
那是在一年以前,王陽明應宸濠之邀赴宴,座中陪客有李士賓。酒過三巡,隨意閒
談,宸濠細數皇帝的嬉游無度,荒廢政事,故意唉聲歎氣地裝得替國家與百姓發愁。
於是李士賓開口了,他說:「世上莫非就沒有湯武了?」
湯是成湯,因為夏王桀無道,他革了夏朝的命,建立商朝,武就是伐紂的周武王。
很顯然,李士賓是將皇帝比作桀紂,而以宸濠擬為湯武。王陽明心知其意,不便實說,
宸濠何能與湯武相比?所以換個說法駁他。
「有湯武亦須有伊呂。」
伊是伊尹,輔助成湯的賢相。呂是呂尚,亦即隱居渭水的姜子牙,是周朝的開國元
勳。王陽明的意思是說,即或宸濠可比湯武,但沒有伊呂,亦難成大事!也等於隱隱規
勸宸濠,李士賓之流,何能助你取天下,不必癡心妄想吧!
李士賓當然不服氣,沉著臉說:「有湯武就有伊呂。」
王陽明立即接口:「有伊呂就有夷、齊。」
伯夷、叔齊,恥食周粟,遁入首陽山中,這是表示,如果宸濠謀反,他決不順從。
而且從此有了防備。
在一個多月前,福州忽然鬧兵變,奏報到京,王瓊心想,機會正好,便奏准皇帝,
下一道敕書給王陽明,命他到福建去處置亂軍,敕書中特別指明,得以「便宜行事」。
換句話說,就是賦予調動兵馬,派餉任官的臨時職權。這樣,如果宸濠果真謀反,王陽
明有此「便宜行事」的敕書在手,就有足夠的權力可以應變。他是六月初九從南昌動身
的,封疆大吏的行動照例要奏聞,王瓊知道王陽明未曾落入虎口,所以放心大膽,對宸
濠的叛亂,毫不著急。
「大家寬心!大家寬心!」他說:「用不著多久,就有王伯安的捷報來!」
※ ※ ※
捷報自然沒有那麼快,而皇帝卻等不得了!將朱寧下獄抄家之後,在八月初下詔親
征!順便到江南大逛一逛。
這次皇帝自定的稱號,叫「奉天征討威武大將軍鎮國公」。邊將江彬、許泰、劉暉;
以及太監張永、張忠等人,都稱為將軍,詔書不稱聖旨,上諭、敕命,叫做「軍門檄」。
這一次師出有名,哪怕是梁儲這樣的錚錚之臣,亦無法阻攔。皇帝率領六軍,浩浩
蕩蕩出京,頭一天駐駕良鄉,哪知道王陽明的捷報到了。
※ ※ ※
王陽明六月十五行到離南昌不遠的豐城地方,便已接得省城有變的報告,同時得到
消息,宸濠已派人追了下來,於是捨棄大號官船,帶著兩名幕友,悄悄換乘漁舟,順流
而下,到了距甫昌一百七十裡的臨江府,方始登岸。
臨江知府名叫戴得孺,正惶急無計,一看王陽明到了,喜不可言;將他迎入城內,
請他調度應變。但是,王陽明已有了主意,臨江府距省城太近,又在大江之濱,不宜拒
守;應該在吉安府調兵遣將,才是理想的地點。臨江暫駐,不過打聽軍情而已。
「據南昌來人說,宸濠有上中下三策,上策是直趨京師;中策是占領南京;下策是
盤駐南昌,相機進取。」戴德孺說,「如今是采取哪一策,還未見分曉。」
王陽明一驚,「是誰替宸濠劃的策?」他說,「如用上策,以輕兵疾趨京師,出人
意表,人心大亂,宗社危矣!即用中策,據大江南北,以圖天下!亦可憂之至。」
「這樣說,宸濠如果采用下策,就不要緊了?」
「是的。」王陽明說,「宸濠起事,名不正,言不順;遷延日久,勤王之師雲集,
他就決無作為了。且慢,等我來想個緩兵之計。」
於是王陽明偽造了一通兩廣巡撫致廣東越大庾嶺到江西各地的公文,說是接到兵部
「十萬火急機密火牌」,都督許泰、劉暉各將邊兵、京兵四萬,水陸並進;南贛巡撫王
守仁、湖廣巡撫秦金,以及兩廣巡撫楊旦各率所部,合計大兵十六萬,分道並進,直搗
南昌。所至之處,有司備辦軍糧供應,倘有疏虞,以軍法從事。
這虛聲奪人的一計不足,又加一條反間計:王陽明親筆寫一封信給李士賓、劉養正,
當作他們早通款曲,嘉獎他們的歸誠忠義之心,叮囑他們勸宸濠早離南昌,以便伏擊;
不然各路大軍會攻南昌,城堅不下,死傷必多。寫好,封入蠟丸,連同兩廣巡撫的假文
書,分別派人潛入南昌城內,故意洩漏給宸濠。
宸濠大驚失色,但亦有些懷疑。而李士賓、劉養正正好來催促宸濠,速行中策,這
一下,「證實」了蠟丸書不假;宸濠心內猶疑不定,卻又不敢說破。左思右想,覺得唯
有按兵不動,靜以觀變,才是上策。到得六月底才知道什麼邊兵、京兵各四萬,水陸並
進;什麼三省會剿、直搗南昌,都是子虛烏有之事,自己是中了人家的緩兵之計了。
就這十來天的工夫,王陽明在吉安府已完成了初步部署,飛章告變,奏請起用在籍
官員,招募義勇,共赴義舉。同時分飭吉安、臨江、袁州、贛州四府十幾縣官,各引義
兵,限期集合於臨江府樟樹鎮,聽候調遣。
其時宸濠發覺上當,改弦易轍,採取了「中策」,率兵東下,派一個名叫梏囗的宜
春郡守,與親信內監萬銳守南昌,自己帶著王妃、姬妾、世子、「左右丞相」軍出鄱陽,
打下九江、猛撲安慶。
於是危機又出現了!王陽明所召集的義兵,都還在路上,而與宸濠有勾結的浙江鎮
守太監畢真已決定起兵響應。贛浙兩路攻南昌,如果讓宸濠著了先鞭,南昌城池高大堅
固,易守難攻,那一來就要大費手腳了。
幸好,安慶知府張文錦與都指揮楊銳,孤城堅守,擋住了宸濠的去路,讓王陽明能
夠喘一口氣,得以大集義師,總數八萬,號稱三十萬;比宸濠部眾六萬,號稱十萬,在
聲勢上又要壯得多。
七月十六那天,王陽明在豐城開會,商量進兵方向,是攻南昌,還是救安慶?一個
個問下來,多主張先救安慶;大家的看法是,宸濠公然造反,直到半個月後,方始出兵,
可知在南昌已作了周密的部署,怕一時攻不下來。而宸濠打安慶,久攻不下,人困馬乏,
士氣低落;如果義師由水路北上,安慶守軍開城夾擊,必勝無疑。
最後是由王陽明發言,他從容不迫地說:「我的看法與諸公不同。安慶沒有多少守
軍,僅能自保,無法支援;而我軍越過南昌,入鄱陽湖北攻宸濠,則南昌窺其後,可以
絕我糧道。而南康、九江的敵軍,亦必合勢來攻,不僅腹背受敵,而是四面楚歌。因此,
我以為不如先攻南昌!宸濠攻安慶不下,一定增兵;他的精銳,盡在安慶城下,南昌的
守備,自必孤單,難擋我新銳義師。再說,南昌是宸濠的根本之地,聽說南昌有警,當
然回師來救,安慶之圍自解。等他到了南昌,我們先他一步克復,反客為主,以逸待勞;
這一下,宸濠進退失據,而他部下的士氣亦會瓦解。我的估計,打得好,就這一仗,可
收全功!」
聽他分析得頭頭是道,一無可駁,大家都同意了,先攻南昌。分兵十三哨,各攻南
昌城一個城門,余下四哨,作為策應。發兵之前,王陽明下了一道極嚴厲的軍令:「一
鼓附城,再鼓登;三鼓不登,誅!四鼓不登,斬其隊將!」這就是說,從初更到四更,
半夜的工夫,便要把南昌城拿下來。
南昌的虛實,王陽明了如指掌,深知留守的人既無應變的才具,更不會想到義師會
出其不意地突襲,所以毫無防備。這樣,便又可做一件事,告訴南昌的百姓,有此舉動;
他印了許多告示,派人潛入南昌去分發,勸告南昌居民,倘或夜間有警,不必驚慌,只
要閉戶自守,勿助逆賊,自然可以保全身家,重見天日。
到了這天天黑,攻城的雲梯等物,已運到城下,初更時分,一聲令下,各路人馬一
齊發動攻擊,城上的老弱殘兵,不是四散逃走,就是聞風而降;甚至有幾個城門,一推
就開,不到三更,諸門齊破,天一亮,南昌就算光復了。
可是,義師卻不能做到秋毫無犯。贛州、奉新一帶的部隊,乃是招撫來的土匪,習
性不改,燒殺搶掠,不受約束;王陽明毫不寬貸,派出特經選拔的執法隊伍,拿不守軍
紀的義兵,當街殺了好些,局面方能安定下來。
梏囗及萬銳就擒,寧王府不知誰放了一把火,損失慘重。在安慶城下親自督戰的宸
濠,聽說老巢被攻,憂心如焚,一面先遣兩萬人馳援南昌;一面下令放棄攻安慶的計劃,
親督大隊,回救根本之地。
「左右丞相」李士賓和劉養正勸宸濠,南昌反正不保了,要奪回來也很吃力,不如
繞道安慶,直取南京,先即了帝位,江西可以傳檄而定。宸濠不從,非反攻南昌不可。
王陽明看宸濠回師來救,正中下懷,只派了四千精銳拒敵,但對外則大肆宣傳,他
有福建水師中的「打手」,兩廣的「狼達」兵,都是出名的驍勇善戰,而兵力有十余萬
人之多,一定可以把宸濠的烏合之眾,打得落花流水。
這一下,宸濠亦不免心慌,在鄱陽湖上一處名叫樵捨的地方立下水寨,打算穩扎穩
打。可是義師利在速戰速決,王陽明重用吉安知府伍文定,派為先鋒,乘夜急進;贛州
知府邢珣,繞出敵後,以擊其背;臨江知府戴行孺,與袁州知府徐璉,則由兩翼側攻。
七月計三日夜裡,兩軍對陣,宸濠先發動攻擊,伍文定假作敗退,對方不知是誘敵
之計,爭相前衝,顧頭不顧尾,後路大為空虛。於是邢珣直衝敵陣中心;伍文定回師反
擊,兩翼發動側攻,伏兵齊起,殺聲震天;四千人打得有聲有色,將宸濠嚇得心膽俱裂。
趕緊退兵,到天亮,問左右:「泊舟的地方叫什麼名字?」
左右答說:「黃石磯。」
南方口音,王、黃不分,所以「黃石磯」聽來變成「王失礬」。宸濠喜聽好話,忌
諱甚多;況當新敗之際,惱羞成怒,立刻將答話的人推出去斬掉。然而寧「王失機」是
失定了。
本來整個鄱陽湖都在宸濠的控制之下,經此一戰,只能退保饒州府屬一個地名很怪
的隘口,叫做「八字腦」。鄱陽湖的北岸以及大部分湖面,都已落入義師手中,雙方整
兵再戰,宸濠盡發南康、九江的部隊增援,同時懸下重賞,鼓勵士氣,可是並無用處。
決戰爆發在七月二十五,宸濠派兵挑戰,東風相助,不利義軍,前鋒有支持不住的
模樣,王陽明將先退的義兵殺了幾個,伍文定又身先士卒,坐船著火,火焰燒掉了他的
胡子,仍然屹立不退。這一下,義師奮勇當先,士氣大振,一炮打中了宸濠的坐舟,大
敗而退,退到樵捨。
這個地方在南昌西北六十裡,位置可說是在鄱陽湖的南岸,是個水陸兩途的驛站。
宸濠如果在此一敗,只有捨舟登陸,鄱陽湖沒有他的份兒了。可是,南昌已失,登陸亦
無退步,所以宸濠決定死守,集中戰船,四面連結,圍成一個方陣,中間是他的坐船,
自以為固若金湯,哪知王陽明師周瑜破曹的故智,專用火攻,滿載柴草油脂的輕舟,借
東風之便,沖入宸濠的舟陣,頓時烈焰飛騰,滿湖皆紅。宸濠的王妃——素有賢名的婁
氣,投水自盡;宸濠和他的世子,以及「左右丞相」、「太師」、「國師」、「元師」、
「尚書」、「都督」之類的偽官,盡被活捉了。
宸濠被擒,還不覺得事態嚴重;騎馬進入南昌城內,看到義師警戒森嚴,解嘲地笑
道:「這是我家家務,何勞大家這樣費心?」
及見到了王陽明,他自己先提出要求,願意盡削護衛,降為庶人。王陽明回答他一
句:「有國法在!」
宸濠到這時才知道性命難保,可是悔之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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