狀元娘子
十二
信到之日在三月初六,洪鈞不在鯉魚胡同考寓,與吳大澄打聽消息去了。
是打聽考官的消息。舉人會試照例三月初八進場,而考官則在三月初六「傳宣」。
預先由軍機處咨行禮部衙門,索取合於派充考官人員的名單,經過初步審核,開成一張
單子,在三月初六一早與皇帝「見面」時,由領班軍機大臣當面呈遞,皇帝御筆圈出,
即時「傳宣」。
派充考官稱為「試差」,若是會試及順天鄉試的考官,「傳宣」派充試差,即時入
闈。而考官的親屬,包括族人、親家、翁婿、郎舅皆須迴避。因此傳宣試差時,不但自
問有資格充任考官的京官都要派人去聽傳宣,就是合乎迴避之例的舉人,亦很關心,倘
或同族或至親被派為會試總裁或房官,那就只好眼看他人興沖沖入闈了。
洪鈞與吳大澄並無可能需要迴避的顧慮,他們去打聽消息,無非想早早知道,有哪
些熟人入闈。在潘祖蔭家等到九點鐘,潘家的聽差遞進來一張單子,是潘祖蔭由南書房
送出來的。上面寫著主考、房考的姓名——會試主考官,稱為「總裁」,一正三副;正
總裁是協辦大學士吏部尚書朱鳳標。
三位副總裁是:軍機大臣支部尚書文祥、兵部尚書董恂、左副都御史繼格。董恂是
揚州人,久在總理衙門,辦洋務另有一套籠絡洋人的辦法,很得恭王的信任;繼格是旗
人,兩榜進士出身,碌碌無足道哉,得著這個試差,無非運氣,沒有人會注意他。只有
文祥亦蒙欽點,令人不解。因為文祥是當朝拿大主意的重臣;而入春以來,寇匪數十萬,
蔓延河北,擾及京畿,各路勤王之師十余萬,星夜赴援,但雲集畿輔,卻都意存觀望。
調兵籌餉,督軍進剿,局勢正在吃緊的當兒,何以能容文祥在闈中匝月安坐,從容衡文?
當然,洪鈞與吳大澄不會關心到這一層。他們所感覺欣慰的是,朱鳳標久掌文衡,
老眼無花;文祥公忠體國,留意人才,有此兩位總裁手持玉尺,決不致埋沒了才俊。
※ ※ ※
回到考寓,方始能夠拆閱藹如代筆,李婆婆出面的那封信。洪鈞只覺得詞意深遠,
似乎字裡行間,另有言語;但入闈在即,無暇細細參詳。眼前最要緊的一件事是,拋棄
一切雜念,好好睡一覺,養精蓄銳,到闈中去爭一日的短長。
於是,他將那封信塞入考籃,早早吃了飯,趁著三分酒意,埋頭大睡。一覺睡醒,
只見吳大澄兄弟已經扎束停當,不由得吃驚問道:「什麼時候了?誤了卯沒有?」
「誤卯也不要緊。」吳大澄答說,「照例卯正點名,要到下午才點完;早進去也沒
用,盡請從容。」
「那麼,你們昆仲何以是整裝待發的樣子?」
「有位長親來送考,不能不穿得整齊些。」
儘管吳大澄勸洪鈞從容,他自己的模樣也裝得很從容,可是神色和行動,總有些心
思不屬,顛三倒四似的。洪鈞不敢笑他,讀書人「三更燈火五更雞」,十年寒窗,所爭
的就是這一場,且緊忙自己的正經去。
匆匆漱洗過了,連早飯都顧不得吃,洪鈞要做的第一件大事,便是將考具作一番最
後的檢點。琉璃廠專有一家賣考具的舖子,招牌叫做「喜三元」。洪鈞這份簇新的考具,
即是從「喜三元」買來的,凡是闈中所需的用具,從釘錘到白泥小風爐,一應俱全,總
計不下五十件之多,一時也數不清楚,只好挑最要緊的檢點:文具、燭火、食物。就這
樣,也費了有半個時辰。為吳大澄兄弟送考的親戚已經到了,帶來兩名聽差;洪鈞沾光,
那份沉重的考具不用自己攜帶了。
鯉魚胡同在貢院之東,相去不遠,片刻走到。但見人頭攢動,人聲如沸,抬眼望去,
五開間的大門,豎著三方直匾,中間是「天開文運」四個泥金大字;東西兩方題的是
「明經取士」和「為國求賢」。進了大門是二門;二門之內,才是「龍門」,送考的人
到此止步了。
經過照例的搜檢,洪鈞與吳大澄兄弟便分路了。他的號捨在東面,是有名的「龍」
字號——龍字號的出名,有兩個原因,一個是乾隆九年,高宗臨幸貢院,看到舉子們在
那一間站起來挺不直腰,躺下去伸不直腳的號捨中,「代聖人立言」的苦況,大為感動,
御制七律四章,刻碑樹立於貢院正廳的「至公堂」中。詩中有詞臣歌頌,說是「添得青
袍多少淚,百年雨露萬年心」的「名句」是:「從今不薄讀書人」,「言孔言孟大是
難」。
另一個原因是,龍字三號有一株古槐,婉蜒而西,夭矯如龍,橫過市道,蓋覆於西
面的號捨。這株古槐名為「文昌槐」,據說有關文運:如果鄉會試的年分,枝葉茂盛,
得士必多。又說:闈中舉子如果有病,在文昌槐前虔誠禱告,摘槐角煎湯服下,立刻痊
愈,靈驗非常。洪鈞經過那裡時,就看到兩個面有病容的人在那裡焚香默禱。
找到了號捨,洪鈞招手喚來一名號軍,未語先笑;接著,將早捏在手裡的、一塊約
莫二兩重的碎銀子塞到他手裡。這是很重的賞賜,號軍立刻滿臉堆歡地先請了一個安,
然後問道:「老爺貴姓?」
「我姓洪。」
「聽口音是蘇州人?」
「是的。」
「好地方,好地方!」那號軍高伸拇指,「蘇州的文風最盛,專出狀元,說不定就
是洪老爺!」說著又恭恭敬敬請了個安,彷彿是在預賀他大魁天下。
洪鈞矜持地笑著:「勞你駕——」
他一句話沒有完,號軍搶著接口:「是,是!都交給我。洪老爺先逛逛去吧。『至
公堂』這塊匾,明朝留到如今,是嚴閣老寫的。也算貢院一景,你老不可不看。」
於是洪鈞聽他的話,鑽出號捨柵欄,漫步閒逛了一番。到得日色將西,只見跟他一
樣在閒逛的舉子,急步匆匆,各歸號捨,知道要封號了,不敢耽擱,也回到了龍字號。
那號軍已將他的那間號捨收拾乾淨,並且替他煮好了一罐粥在那裡,正好飽餐。
吃完晚飯,不過暮靄初合;同捨的舉子們往來奔走,胡亂搭訕,打發辰光。洪鈞是
早就打定了主意的,放下號簾,靠著包裹打盹。外面人聲鼎沸倒不足以擾亂他的心境,
卻不知怎麼想起了煙台,心湖中激起一陣又一陣的漣漪,再也不能平靜。點起蠟燭,翻
檢考籃,誰知再也找不著藹如寫的那封信,怏怏然地只好作罷。
這一來,越覺得心上有件事放不下。勉強克制自己,盡力拋除雜念,也只得半睡半
醒地挨過半夜。人聲靜了不多片刻,忽又紛亂;隱隱聽得傳言:「發題紙了,發題紙
了!」
於是洪鈞也不能再睡了。起身想伸個懶腰,不道一頭撞在號捨頂上,火辣辣地痛。
可是也就是這一撞,倒把他的殘餘的睡意,驅逐無餘。揉一揉頭頂心,鑽出號板,大大
地挺一挺胸,直一直腰,雙腿在地上交替顛頓了一番,覺得舒服了好多,方始喚號軍去
要了一張題紙來。
會試與鄉試相同,第一場照例在四書中出三個題目,作三篇八股文;另作五言八韻
詩一首。所不同的是會試及順天鄉試的第一場,文題及詩題,皆由皇帝所出——三月初
八一早,尚未放舉子入場時,便由皇帝交下密封的論語、中庸、孟子各一本,以及詩題
一紙。由禮部堂官資送到貢院,先由「知貢舉」的大員在貢院門口跪接。然後捧著「欽
命四書題」供奉在至公堂中,傳鼓通知。四總裁肅具衣冠,在內簾門口跪接。自此而始,
關防特別嚴密,只准進,不准出。因為那三本書中,有硃筆圈出的題目,總裁請善於書
法的房考官寫好題目,監督工匠刻板、印刷、點清題紙數目,一張不准漏出。這樣從早
忙起,總要忙到午夜,方始就緒。所以發題紙總在三月初九的子、丑之間。
洪鈞看那三道四書題,論語是「畏大人之言」兩句;中庸是「君子未有不如此」兩
句;孟子是「以予觀於夫子至遠矣」兩句。詩題向例用七言詩一句;這次很特別,只有
六個字,「千林嫩葉始藏」。
看完題紙,洪鈞亦喜亦憂,喜的是四書文的三個題目,倒有兩個在文社中模擬過的;
其中得意的片段,都還記得,正好用上。憂的是「千林嫩葉始藏」彷彿是一句賦,卻不
知它的出處。
不過,這也不要緊,慢慢可以向人請教。且先把三篇文章做起來再說。打定主意,
便歸號捨。先點上燈,舖好筆硯,喚號軍沏了一壺茶來,拿考寓房東所送的「狀元糕」
之類的干點心,閒嚼果腹,靜靜構思。
半夜辛苦,做好了兩篇文章。回憶舊稿,著意修改,自覺精彩紛呈,十分得意。吃
完早飯,趁著興頭,做第三個題目。直到過午,方始脫稿。號口已在「放飯」了,照例
一瓦缶的白米飯,一大碗寬湯的紅燒岡,名為「紅肉五花湯」。洪鈞吃得一飽,倚牆假
寐。三篇文章就緒,而時間還很寬裕,心情自然輕松,閉上眼就有濃重的睡意,雖然睡
得並不舒服,但也直到上燈時分方醒。
醒來就想到那首試帖詩,照原來的打算,不妨找人去問問出處。鑽出號板,沿著永
巷往東走去。一號七十間,直走到底,始終不曾發覺可以請教者,有的攢眉苦思,不忍
打攪;有的振筆疾書,不便打攪;還有的一見洪鈞走近,趕緊拿雙手覆在卷面上,兩眼
直瞪,滿含敵意,是防他偷看的樣子,那又不願打攪了。
「管他呢!」洪鈞在心中自語:「試帖詩總是試帖詩,望文生義,只扣住題目白描,
在對仗、音節上多下些功夫,也可以敷衍得過去了。」
打定主意,重回號捨,很快地將一首五言八韻的試帖詩做好,暫且丟在一旁。調墨
選筆,開始謄正,他那一筆小楷又快又好,不過午夜時分,三文一詩,盡皆殺青。喚號
軍打水來洗了把臉,續上一支蠟燭,重新再看一遍。照規定,謄正的卷子亦可添注塗改,
但以不超過百字為限。洪鈞只點竄了七八個字,便即罷手。略歇一歇,便即交卷領簽,
趕著「放頭排」出場,卻不回考寓,逕出崇文門,在大柵欄找一家「金雞未唱湯先熱;
紅日東升客滿堂」的澡塘子,痛痛快快地「水包皮」一番,然後喚跑堂的沽酒叫菜,吃
飽喝足,呼呼大睡。
※ ※ ※
舉子出場,就該闈中忙了。舉子所交的原卷是墨卷,編號彌封以後,送謄錄所用朱
筆照抄一份,稱為朱卷。朱卷須經過校對,名之為「對讀」;一個看墨卷,一個看朱卷,
倘或謄錄錯誤,隨即用黃筆改正。
到此為止,舉子是不是還能進第二場,可以確定了。凡是不合程式,或者因故曳白
的卷子,檢出來交監試黜落;用紫筆判明「貼出」——貼出去的榜就稱為紫榜,又稱藍
榜。紫榜有名,就沒有再進場的資格了。
這時的考官,卻還不到忙的時候,只是四總裁會商出第二場五經,和第三場策問的
題目。選讀房官寫題,監督刻印。要到第二場出場,才開始進卷。十八房官,公服上堂,
相互一揖;抽籤分卷,各自帶回本房評閱。出色的卷子,送請總裁取中,名為「薦卷」。
不薦的卷子,叫做「不出房」,雖薦而未為主考官取中,稱為「薦而不售」。縱或如此,
落第的舉子,感於文字知己,一樣亦認這位房考官為師,甚至師弟的感情格外深厚。
薦卷多在看了第一場的卷子以後;而三場考試,亦以第一場的關係為重。如果第一
場的文章出色,房官舉薦;第二、第三兩場平平而過,亦自不妨。不然,二、三兩場勝
於第一場,雖亦可以「補薦」,但往往因為中額已滿,主考愛莫能助,即令房官力爭,
亦未必就能如願。
洪鈞的卷子被薦了。其時他還在號捨中應第三場試,大做策論——這不比金殿對策,
泛泛申論,便可敷衍。到了午間,便已完卷,但仍須第二天上午,方可出場。
※ ※ ※
三場試畢,洪鈞遷出考寓,搬到會館去住。蘇州人文答革,府下屬邑,各有會館,
大都在宣武門外。洪鈞住在蘇州附郭的三縣長洲、元和、吳縣的會館。
這會試候榜的二十多天,向來是舉子們放浪形駭,紙醉金迷的日子。有些是三年辛
苦,到此解脫,心裡總覺得必須醇酒婦人補償一番,才對得起自己;有些是一旦發榜,
榮枯立判,那種患得患失之情,唯有看花飲酒,才能排遣;有的是千里迢迢,上京一趟,
自覺如果不好好領略領略「八大胡同」的風光,未免虛此一行;也有的是早就打算好了,
要在京裡大逛一逛,開「花榜」、記風月,玩出來一個名堂,誇耀於人的。而洪鈞什麼
都不是,只想高拔巍科,讓李婆婆母女和他自己揚眉吐氣。
無奈一起來赴試的同鄉,不容他獨善其身,每天都有人來邀約「吃喝」。在未發榜
以前相約大吃大喝,暫時記賬,等揭曉以後,誰榜上有名,作東付賬,落第的白吃。這
個來自唐朝「打毷」的習俗,由於不必先惠鈔,所以人人歡迎;倘或堅辭,便好像自度
必中,吝於作東似地,會遭致譏評。洪鈞無奈,也只好每天酒食徵逐了。
但到夜半酒醒,想想不免煩惱。大小館子,賬記下不少,如果經常在一起「吃夢」
的人,只有自己美夢成真,那筆酒食賬不下兩三百銀子之多,從何而出?
於是他又想到煙台的那封信。幾次細覓,不得下落,不死心還得找一找。找了想,
想了找,終於在一件小夾襖的口袋中找到了。
細細看完,洪鈞很佩服李婆婆的善體人情,但也感到話中的份量,事到如今,說什
麼也不能說了不算。
不過,也就因為信中的話,份量很重,他覺得不宜再受李家的接濟。凡事要留個余
地,如果不幸落第,至少也還留著條可以周轉的路子。至於吃夢作東,不妨另想別法。
打定了主意,先為煙台寫回信。是寫給藹如,稱呼如舊,開頭先敘闈中景況,自道
文字還過得去,中與不中,付諸命運。接著就談到李婆婆在湊款子的話,表示受惠已多,
不敢再勞他們母女費心。最後當然有一段纏綿相思的話,那倒不是違心之論,心隨筆飛,
藹如的一章一笑,彷彿如見,真巴不得即時就能將她接到京裡來,朝夕廝守。
信剛寫完,正在開信封,吳大澄突然闖了進來。洪鈞一驚,急忙隨手拖一本書覆在
信面上,起身迎了上去招呼,「這麼好的天氣,」他說,「怎麼倒不出去逛了?」
「就是這話囉!走,走,先到琉璃廠看看,有什麼便宜貨可撿,晚上到胡同裡去闖
席。」
「琉璃廠我陪你去,我也想買幾套輿地書。闖席就不必了。」洪鈞略停一下,「這
又不是吃夢,隨便闖席,似乎冒昧。再說,吃了人家要還情,胡同裡是銷金窩,我還不
起席。」
「誰要你還席!萍水相逢,吃了就算。一到榜發,風流雲散,你想還情,人家也領
不了你的情。」
說到發榜,洪鈞想起心事,正好跟吳大澄商量,「清卿,」他說,「一發了榜,名
落孫山,當然不必說;居然僥倖,花費甚大。譬如吃夢做東,我算算就得兩三百銀子,
如果只是我跟你兩個人分擔,也不是一筆小數目,怎麼辦?」
「你真是門縫裡看人!」吳大澄笑道:「我們一起在玩的八九個人,你都看得他們
都是草包?只有我們倆有希望?」
「這是我跟你私下說的話。凡事也不可只往好的裡頭去打算。」
「你不必愁!兩三百銀子,在我們看成不得了的一件事,有錢的根本不在眼裡。一
到金榜題名,心裡一高興,那筆賬還不是問都不問就付了?」
「有這樣一個人嗎?」
「怎麼沒有?」吳大澄說,「今天就是他在胡同裡捧姑娘,雖未請我們,我們要闖
了去助他的興,他還是高興的。」
「到底不好意思。我們聊聊吧!」洪鈞問道:「這個人是誰?」
「這個人叫趙繼元,筆下不怎麼樣,不過來頭不小。他的曾祖就是嘉慶元年的狀元
趙文楷——」
「喔,我知道。是安徽太湖人。官做得不大,是山西的道員。」
「他有個至親,官可大了。不但官大,而且位高,而且權重,眼前正統率數十萬大
軍,駐紮直魯邊境,力剿捻匪,拱衛京畿」
這一說,洪鈞自然明白,原來趙繼元是李鴻章的至親。可是,「親到什麼程度呢?」
他問。
「他是李少荃的舅老爺,郎舅至親。李少荃在兩江的時候,他就奉委了好幾個極肥
的差使。聽說他這趟進京會試以前,就有三萬銀子匯到,存在票號裡,盡他敞開來花。」
洪鈞不覺咋舌,卻也不無疑問:「北上會試,往還不過半年功夫,哪裡花得了三萬
銀子?」
「當然也有廣結歡喜緣的意味在內。」吳大澄說,「你常在山東,對於本省的物議,
或者不甚了了。李少荃在我們江蘇刮得不少,同鄉京官對他都無好評。他則自以為江蘇
是他克復的,我們江蘇人對他的態度,是恩將仇報,所以常發牢騷,說『吳兒無良』。
不過,他到底是會做官的,噓寒送暖,別有一套人所不知而受者知感的高明手法。趙繼
元的那三萬銀子,照我想,至少有一半花在結交用得著的人身上!」
「哪些是用得著的人?」洪鈞很有興味地問,「有權有勢的王公大臣,只怕趙繼元
未見得結交得上。」
「當然不是指王公大臣。」吳大澄答說:「我是指所謂『朝士』。朝士中用得著的
人,有四種:第一是小軍機;第二是都老爺;第三是紅司官;第四——」他沒有說下去,
微微一笑,帶點皮裡陽秋的意味。
洪鈞知道「小軍機」是指軍機章京;此輩參與密勿,遇事照應,作用極大,外省督
撫是必得買賬。「都老爺」是都察院御史的專稱;聞風言事,無所避忌,官越大對他們
越畏憚。司官指六部及內務府等等衙門的郎中、員外、主事而言;紅司官熟諳例規,深
知公事訣竅,尤其是吏部、戶部、兵部的紅司官,對外省陳清的案子,或准或駁,出入
關係極大,督撫自亦不敢得罪他們。
除此之外第四種人是什麼人呢?洪鈞想不出只有問,吳大澄答道:「第四種是翰林;
當然要紅翰林,尤其是兼日講起居注官,可以專折上奏的,更加吃香。」
這原是洪鈞所了解,只為吳大澄欲言又止,那一笑又顯得詭秘莫測,因而被蒙住了。
這時便即笑道:「這也是相沿已久的事,無足為奇。不懂你何以故作神秘?」
「我是想起一件事好笑。趙繼元的筆底下,實在不怎麼樣;而居然大言不慚,自道
不但今科必中,而且必在二甲,必入翰林。天底下竟有這等人,你想好笑不好笑?」
洪鈞為人深沉,並不覺得好笑。想了一會問出一句話來:「會試可也有關節嗎?」
「會試要打通關節,談何容易?倒是殿試,有走門路的法子。」
「且不談殿試。」洪鈞問道:「莫非會試就一無弊端?」
看他很認真的神氣,吳大澄不由得起了疑心,「文卿,」他謹慎地探問:「你打聽
這些干什麼?莫非你懷疑趙繼元——」
「不是,不是!你完全誤會了。」洪鈞搶著否認,「此何等事?戊午的大獄可鑒,
我管這些閒是非,惹出大麻煩來,於我有什麼好處?而況,我又憑什麼疑心人家?無非
閒談而已。」
話雖如此,其實洪鈞確是在懷疑趙繼元,身挾巨資,別有圖謀。不過他的話說得毫
不含糊,吳大澄當然沒有再猜疑之理。看看時候還早,他既對此有興趣,閒談一番,自
無不可。
「會試的弊端,在前明不一而足。除了關節以外,多從謄房下手,或者將甲的卷面
換給乙,張冠李戴,稱為『換卷』;或者謄錄的時候,兩卷互易,而被換的原卷,暗中
毀棄,稱為『割卷』。不過這些損人利己的法子太狠毒,受害的人不會甘心,訴諸監臨,
一調落卷,立刻原形畢露,所以早就沒有人敢用這種法子。不過傳遞的弊病,至今未絕。
只是會試不比鄉試,凡是能應春闈的,至少文章可以做得通,所以明知某人在闈中有毛
病,只是沒有作弊的證據,亦就無奈其何。」
「原來如此!」洪鈞心想,趙繼元所以有必中的把握,說不定就是場外有人接應,
將草稿遞了進來,照抄一遍,亦未可知。但吳大澄既已疑心,不便再加細究,換個話題
問道:「清卿,你說殿試有門路可走,倒要請教,是怎麼一個走法。」
「這也是近一兩年才興起來的風氣,前天剛有人傳授給我。」說到這裡,吳大澄起
身張望,看清了沒有人,方始走回來低聲說道:「這個法子,倒不妨一試。」
原來殿試卷子雖彌封而不謄錄,所以看字可以辨人。歷來軍機章京在殿試中或中鼎
甲,或點翰林,總比別人要佔便宜,就因為軍機大臣往往派充殿試讀卷官,看熟了他們
的書法,暗中照應之故。
如今要走門路,就是在書法上打主意。先看朝中凡夠資格派充讀卷官,也就是評閱
殿試卷子的大老,設法送上一紙「字樣」,讓他們熟識字體。然後等殿試一完,立刻寫
下策問開頭的四句,想法子送給讀卷官,名為「送詩片」。這一來就等於送到了關節。
當然,那些讀卷的大老,肯不肯援手,又是另一回事。
「這個法子很可以一試。」洪鈞這樣答說,心裡卻另有主意,僅送「字樣」,不送
「詩片」,因為他自信他的一筆「館閣體」,人見人愛,也就人見人識,不須另送那
「四句開頭」了。
※ ※ ※
四月初八夜裡,四總裁十八房官半夜起身正當子時,「外龍門」傳鼓叫門,「鈐榜
大臣」已到,要「開榜」了。
開榜先開「內龍門」,門內便是四總裁手持工尺衡量天下士的「聚魁堂」。內外簾
官,相互一揖,在滿堂紅燭之中,分四面落座。正中南向,朱鳳標居中,文祥、董恂、
繼格分坐左右。四總裁的左面是鈐榜大臣禮部侍郎殷兆鏞;右面是綜理閣務的知貢舉工
部左侍郎魁齡和禮部左侍郎龐鐘璐。對面北向而坐的是,內外監試御史與提調。東西兩
面,十八房考官相向分坐。這樣團團圍住在一張寫榜大案,方始傳喚,抬取卷箱上堂。
名次是前一天就定好了的,名為「草榜」。七千四百六十九名應會試的舉人中,奉
旨分省取中二百七十二名。卷分朱、墨兩種,除了「五魁」以外,每十卷一束,早就排
得整整齊齊。打開卷箱,書吏先呈上第一束五魁的卷子,正考官朱鳳標放在手邊不動;
等第二束送到,他才將墨卷移向左首的文祥,喚著他的別號說:「博川,動手吧!」
於是書吏拆開彌封,高聲唱道:「第六名趙林——」
朱鳳標與文祥,使沿照多年的規矩,一個在朱卷上標明「第六名」;一個在墨卷上
大書姓名。另一名書吏,對照名冊,寫下一張「第六名趙林江蘇」的紙條,傳到寫榜大
案上,在名次下面填明姓名;自有人將紙條接到手中,由「內龍門」的門縫中塞了出去,
讓報喜的人搶「頭報」、邀厚賞。
※ ※ ※
在長元吳會館,洪鈞和吳大澄的消息沉沉。到了正午,名次已揭曉到一百名,猶不
知中也與否,洪鈞可有些沉不住氣了。
「我到琉璃廠去走走!」他關照蘇州帶來的老僕洪義,「如果有頭報,賞十二兩銀
子。」
「是!」洪義問道:「有了好消息,我到哪裡去給三少爺報喜?」
「總在琉璃廠那一帶,你找一找就是了。」
洪鈞到琉璃廠的目的,亦是去打聽消息。每到大比之年,放榜之日,賣考具的「喜
三元」可以做一筆好生意,就是將揭曉的名次,用紅紙印刷成名單出賣,稱為「紅錄」。
名次不斷揭曉,「紅錄」不斷刊印。到黃昏,揭曉的名次已在二百開外,「紅錄」上仍
然沒有洪鈞的名字,他的心亂得自己都不知道怎麼才好。
但有一點是非常清楚,怕看「紅錄」了!因此,他從「喜三元」的人叢中擠出來,
漫無目的地徜徉著,一路走,一路在思索,找個什麼地方先好好歇一歇再說。
踏出「喜三元」,在萬家燈火、書香濃郁的街上走得不多幾步,只聽後面有人似乎
在喊:「三少爺,三少爺!」聲音很熟,不由得站住了腳。
等他轉臉看時,洪義亦已到了身邊。看他氣喘得說不出話,而卻張大了嘴,擠緊了
眼的神色,心中便是一喜,扯住他的手臂說道:「有話慢慢說!可是中了?」
洪義重重地點頭,極力掙扎出一句話來:「恭喜三少爺。」
「喔,第幾名?」
「二百、二十、五,」洪義斷斷續續地回答。
有明確的名次,可知喜信絲毫不假。洪鈞暗叫一聲「僥倖」,心頭隨即浮起一種非
常不得勁的感覺,就像呵欠沒有能打得出來似地——多少辛酸巴結到這個「兩榜及第」,
真要好好痛哭一場才快意。而此時此地不容如此發洩,以致於感覺到很不得勁。
「賞錢打發了。馬上還有二報、三報來,一定也有同鄉來道喜的。三少爺,快請回
去吧!」
洪鈞點點頭,心裡在想:李婆婆母女得到了消息,不知道是什麼樣子?一念未畢,
一念旋生:答應了李婆婆,報喜分報蘇州、煙台。蘇州這方面,不消自己費心,報房早
就打聽好了地址,會專程趕去討賞;煙台的喜報,卻得費一番安排。
於是他說:「洪義,報房在哪裡?」
「不知道。」洪義緊接著說:「回頭問一問好了。」
「好!你問一問。」
「三少爺,是不是還有地方,要報房去報?」
洪鈞不答,因為他的主意還沒有拿定。報條上一定要寫明被報人家與新貴的關係,
如「貴府老爺」、「少爺」,或者「姑爺」。「外甥少爺」之類。報到煙台李婆婆家,
公然用「姑爺」的字樣,是否合適,還需要考慮。
「洪義,」他顧而言他地問:「吳家兩位少爺呢?」
「沒有中!」洪義搖搖頭,「我來的時候,聽說已經報到底,一共兩百七十二名。」
「不!還有希望。」洪鈞糾正他說,「不能說報到底,還有『五經魁』沒有揭曉。」
※ ※ ※
填榜照例自第六名寫至最後一名,大致自破曉至黃昏,告一段落;考官及一應執事
進餐休息,到戌亥之際,再拆「五魁」的彌封。
這天是定在戌正,也就是晚上十點鐘,揭曉前五名的名次。九點剛過,「聚魁堂」
前已絡繹有人聚集。闈內的執事、雜役,以及內外簾官的聽差等等,人手一枝紅燭,甚
至有帶兩枝、三枝的,到時候一齊點燃,堂上堂下,一片絳紅的光焰,燦若雲霞。這有
個名堂,叫做「鬧五魁」。「五魁」揭曉,紅燭吹熄,帶出闈去送人,是一樣很好的禮
物——傳說中,「鬧五魁」點過的蠟燭,可以催生;又說,兒童啟蒙以後讀夜書,第一
夜點這支殘蠟,有益智之功。
「五魁」的彌封,是從第五名拆起。書吏唱名,第五名是浙江的舉人鄭訓承。朱鳳
標隨即在朱卷上標明名次,順手將貼在卷角、寫著一個「明」字的浮簽揭去——四總裁
複閱各房呈上的卷子,以「正大光明」四字作標記。副總裁中意的,批一「取」字;再
送正總裁認可,落筆批「中」,方算定局。至於「五魁」,除了會元由四總裁公議以外,
第二名到第五名,依照正副總裁的序列,亦就是按照「正大光明」四字先後,各佔一名。
鄭訓承的文章很不壞,但因為是四總裁最後一名繼格所取中的,就不能不委屈他殿五名
之末了。
第四名是江西的徐兆瀾,第三名便是吳大澄。朱鳳標揭去「大」字浮簽,向坐在他
左面、別號博川的文祥笑道:「博翁,恭喜,恭喜!吳清卿三吳名士;老兄的法眼無虛,
實在佩服之至!」
「中堂過獎。」文祥欣然答說:「此生的首兩藝平平,策論氣象發皇,頗有見地。
看來是經世干濟之才。」
「誠然,誠然!」朱鳳標又說:「吳清卿鄉榜第三;會試又是第三;如果中了探花,
可真是一段熙朝佳話了!」
「那要看殿試讀卷諸公是什麼人了?倘然好事的多,就會如中堂所說,成為一段佳
話。」
談到這裡,書吏又在唱名了。第二名是廣東的陸芝祥,會元是浙江的蔡以仁。一榜
二百七十二人,稱為「貢士」,要等殿試傳臚,金榜高懸,方算進士出身。
這一夜,凡是大邑的會館,無不諠譁通宵。洪鈞到天色微明時,反覺精神一振,喚
洪義點上燈籠,到琉璃廠去覓報房。
很快地找到了。這家報房的門板貼著簇新的梅紅紙,濃墨大書著字號:「聯捷報
房」。裡面燈火輝煌,牆上貼滿了紅紙條,第幾名某某人;依地域區分,省下是縣,分
得極細。紅紙條下一排排的長凳,坐著好些扎束得很利落的彪形大漢,正七嘴八舌地在
談論,你報哪裡,我報哪裡。
洪鈞躊躇了一下,走到擠滿了報子的櫃房問道:「哪位是掌櫃?」
「不敢!」有個短小精悍的中年漢子迎了上來,將洪鈞主僕打量了一下,謙恭地問
道:「洪老爺有什麼吩咐?」
洪鈞奇怪地問:「你怎麼知道我姓洪?」
「喏,管家的燈籠,不寫著貴姓。」
「喔,你的眼睛真尖。」洪鈞笑道:「我姓洪不錯。」
「洪老爺帶蘇州口音,想來是新貴人。」那掌櫃說道:「蘇常兩府不歸我們報喜。
不過榜上的名字,我們都知道,一科姓洪的新貴人,只有兩位,一位是湖北,一位就是
洪老爺了!恭喜!恭喜!」說著,便就地蹲下去請了個安。
「多謝,多謝!」洪鈞略略閃身子問道:「掌櫃,你貴姓。」
「賤姓吳。」
「吳掌櫃,我想煩你報個信。」
「是,是!」吳掌櫃眉花眼笑地搶著說:「洪老爺,你老請櫃房裡坐。」
洪鈞點點頭,正好將洪義留在外面;做個示意等待的手勢,踱進櫃房,坐下來說:
「吳掌櫃,煩你取枝筆給我。」
「是。」吳掌櫃一面取紙筆奉上,一面問道:「洪老爺的喜信,還要報到哪裡?」
「報到煙台——」
一語未畢,吳掌櫃驀地裡回過身去,大聲喊道:「快、快!拿劉禿子追回來。」
等他說完,立即有人奔了出去。吳掌櫃隨即為洪鈞解釋,劉禿子是報子,專走山東。
今科第七名貢士,名叫慕榮干,籍隸山東登州府蓬萊縣。洪鈞要向煙台報喜,恰是劉禿
子的順路。
於是,洪鈞提筆寫了煙台「李府」的地址,自然是李婆婆母女現在的住處。寫完卻
未擱筆,煞費考慮的事來了。
「洪老爺,」吳掌櫃問到他為難之處:「報條上怎麼寫法?」
「這個——」
「是親戚?」
「是的。」
「那,」吳掌櫃很快地說,「洪老爺只告訴我,跟李府上是什麼親戚,我們自然會
寫。」
洪鈞就是不願說一句,那是我岳家,故而躊躇。但眾目睽睽以及吳掌櫃雙眼灼灼之
下,其勢不容他遲疑,不然就是笑話了。
意會到此,心裡十分著急。一急倒急出一個計較來了。「是這樣的。」他放得很從
容地說:「我兼住我伯父名下,所以有兩房妻室。煙台李府,實在也就是我的岳家。」
「原來李府是老爺老泰山家,當然是報姑爺的喜。」
「不!」洪鈞的主意拿定了,「報條上只寫『洪府三少爺』就可以了。」
「是,是!報到至親好友家,也有這樣寫法的。」
洪鈞點點頭,伸手從口袋裡掏出一個紅封套——是老早包好備用的賞封,共有大小
兩個。送吳掌櫃的這個是大封,內有一張十兩銀子的銀票。
※ ※ ※
聯捷報房走山東的報子,一共兩撥。一撥沿陸路南下,由德州入山東省界。一路從
天津大沽口上海船,本是先報蓬萊慕榮干家,但因蓬萊不靠巨舶,是由煙台登岸,所以
先到李家報喜。
劉禿子到過煙台。當報子是臨時的職司,平時他在信局當信差,煙台在他並不陌生。
帶了一名伙計上岸,不投客棧,直投招遠信局。
「咦!」招遠的掌櫃奇怪,「劉禿子,今年會試,你怎麼不去掙外快?依舊來送
信?」
「誰說不是掙外快?這筆外快還掙得真不費事,既不繞路,又不多花盤纏,順帶公
文一角。」
「不對吧?今年煙台根本沒有舉人老爺進京會試,你報的什麼喜?」
「是一位洪老爺。」劉禿子將地址取了出來,「拜託哪位哥們領一領路。」
藹如與洪鈞的信件往還,多由招遠投遞,所以招遠的掌櫃接過字條來看了一下,完
全明白了。「真是!」他又感歎、又興奮地說:「世界上真有這種事。」
「什麼事?」
「這李家你道是啥人家?」
「說是洪老爺的老丈人家。」
「老丈人家?你別弄錯了吧!這李家母女兩個,姑娘是從前煙台窯子裡第一塊紅牌。
她跟洪老爺很好,不過洪老爺在蘇州是有太太的。他的家信,我們不知道送過多少回,
怎麼又跑出個老丈人家來了?」
這番談論,言者無意,聽者有心。招遠信局的一個半大不小的小徒弟,諢名「油流
鬼」,最機警不過,他到李家送過信,認識藹如。此時聽了劉禿子所透露的消息,靈機
一動心裡在說:要撿便宜大家撿,為什麼不去搶他一個「頭報」?
念頭剛轉,腳下已經移動。溜出招遠信局後門,撒腿飛奔,到得李家,擂門如鼓,
大聲喊道:「李姑娘,李姑娘!」
門敲得急,喊聲又高,將在院子裡掃地的阿翠,嚇得手足無措,心「蓬蓬」地跳。
藹如聽見了,當然也有些吃驚,急急走出來問道:「誰呀?」
「報喜的!」
聽得這話,阿翠立即變得靈活了,回頭向藹如一笑,搶上去撥開了門閂,放「油流
鬼」進門。
「李姑娘,大喜,大喜!」「油流鬼」高聲喊著,「洪老爺中了進士了!」
藹如一愣,「你不是信局子的伙計嗎?」她問:「你怎麼知道洪老爺中了進士?」
「李姑娘,你別問!消息千真萬確,你老放賞吧!」
一語未畢,只聽鑼聲噹噹,自遠而近。藹如與阿翠便先不顧「油流鬼」,一齊急步
出門,只見一群人敲著鑼,如一陣風似地捲到。當頭一個,舉著牌相指,正是自己家門;
第二個頭戴紅纓涼帽,身穿元青布褂,手裡拿著一卷紙,隱隱透著紅色。這可以確定,
真的是報喜的來了。
「進去!」藹如一面退回來,一面關照阿翠:「開大門。」
等大門開直,戴紅纓帽的報子已經到了,進門便暴喝一聲:「捷報!」接著,單腿
下跪,展開手中的報條,字面衝著對方,扯開一條宏亮的嗓子喊道:「捷報:洪府三少
爺印鈞,應本科會試,高中第二百二十五名進士。報喜人居殿元叩賀。」
居殿元就是劉禿子,這也不是他的本名,反正臨事現取,能示吉兆就好——會試以
後殿試,殿試居元,就是狀元,是個極好的口采。
當時劉禿子又連說幾聲「恭喜」,方始起身。他的伙計已在李家大門門框上刷好漿
糊,從劉禿子手中取來那張濃墨大字的梅紅箋報條,高高貼起,頓時吸引了所有經過的
路人,無不駐足翹首,要看個明白。
大門裡面也有許多人,有招遠信局的人,有左鄰右舍,還有不相識來湊熱鬧的人。
藹如雖然能幹,卻不曾經過這樣的場面,正在窘迫的當兒,一眼瞥見馬地保趕到,如逢
救星,急忙喊道:「老馬,老馬!快請過來。」
馬地保是幫人家料理過這種喜事的,從人堆裡擠到前面,看劉禿子戴著紅纓帽,便
知是報子,含笑為主家招呼:「辛苦了!請裡面坐。」
劉禿子還不曾開口,突然有人大喊:「老馬,你別弄錯了!我是『頭報』。」
此言一出,群相顧視,招遠的掌櫃首先發現,「『油流鬼』!」他呵斥著,「怪不
得找你不到!你跑這兒來干什麼?」
「我來報喜啊!」「油流鬼」衝著藹如大聲問說:「李姑娘,是我『頭報』不是?」
藹如很為難,遲疑未答,馬地保便問:「真是他的『頭報』?」
「哪會是他?」劉禿子生氣地說,「這不是胡扯!」
「慢點!」馬地保見有機可乘,不肯放鬆——原來報房的需索騷擾是有名的,厚賞
以外,還得招待住宿;大魚大肉,甚至鴉片款待,奉為上賓。最可惡的是,呼朋引類,
認作一夥,盤踞在主家,三、五天不去。不過,這是指「頭報」而言;「二報」就沒有
這些優遇了。馬地保是為李家設想,能將劉禿子打成一個「二報」,可省許多花費,所
以盯緊了問:「李姑娘,到底是不是招遠的伙計『頭報』?」
藹如仍在猶豫,阿翠可忍不住了,「是的!」她指著「油流鬼」說:「是他頭一個
來報喜。」
「那就沒話說了。」馬地保跟劉禿子說話的聲音,便不似先前那樣親熱:「可惜你
來晚了一步!」
這一下,可把劉禿子的臉都氣白了。千里迢迢趕了來,讓人「偷」了個「頭報」去,
這口氣可真嚥不下。不過,既不能跟主家理論,也爭不過「油流鬼」,只能找招遠的掌
櫃發話。
「好啊,掌櫃的!」他冷笑著說:「我當你好朋友,大老遠的先投到你那兒,指望
著得點兒什麼照應。哪知道你來了這麼一手兒,可真是陰損到家了!你指使小把戲偷我
的『頭報』不要緊,我讓江湖朋友,知道你招遠掌櫃夠朋友就是了。」
招遠的掌櫃講義氣,愛面子,聽得這幾句話,又氣又急。想想也不能怪人家,是
「油流鬼」太混帳。為了出氣,更為了表明心跡,不動聲色地招招手:「『油流鬼』,
你過來,我有話問你。」
「油流鬼」知道不妙了,囁嚅著說:「你老有話,就在那兒說好了。」
「我問你,」招遠的掌櫃,一個箭步竄了過去,撈住「油流鬼」的臉一掌,飛起一
腳,將他踢翻在地,趕上去拳腳交加,一面打,一面凸出眼珠罵:「揍死你個小雜種!
好樣不學學做賊,偷人家的『頭報』,害我對不住朋友。」
於是,罵的罵,哭的哭,拉架的拉架,相勸的相勸,議論的議論,亂成一片。藹如
大為不忍,著急地高喊:「好了,好了!都算『頭報』,別鬧了!」
招遠的掌櫃還在不依不饒,馬地保喝道:「住手!人家大喜事,你來攪局,好意思
嗎?」
這句話很有效,招遠的掌櫃住了手,向藹如道歉:「李姑娘,我不該這時候在府上
管教孩子。回頭再來跟你道賀賠罪。」說完,揪著「油流鬼」的耳朵走了。
「好了!」馬地保揚一揚手,大聲說道:「各位散一散吧!」又關照藹如:「趕緊
叫菜打酒!外面有我。」
真虧得馬地保料理,跟劉禿子好說歹說,送了二十兩銀子,另外替他雇一乘直達蓬
萊的騾車,即時上路,好讓他到慕榮干家去報喜。賞銀雖然不少,一切供應,盡皆豁免,
省錢省事,已算難得。藹如為人忠厚慷慨,又是喜事,談起「油流鬼」討賞不成,反挨
了一頓揍,惻然不忍,特地又包了四兩銀子一個紅包,托馬地保轉送。
諸事粗定,已將黃昏,李婆婆母女留馬地保吃飯,少不得還是談這件喜事。馬地保
心裡梗著一句話,早就想問了;此時別無外人,正是開口的機會。
「婆婆,」他很謹慎地問,「有人說,洪三爺是你家女婿?」
聽得這話,藹如便起身避了開去。李婆婆目送她的背影,響亮地喊道:「你把三爺
的庚帖取來!」
藹如只略停得一停,依然頭亦不回地往裡走。不一會,阿翠捧出來一個拜匣。藹如
比她母親想得周到,除了庚帖以外,還有洪鈞的親筆信為證。
「老馬,」李婆婆將洪鈞最近從京中的來信遞給他,「你看。」
馬地保一看「藹如賢妹夫人」六字,倏然動容,站起身來,恭恭敬敬地朝上作了個
揖,口中說道:「恭喜、恭喜!差點失禮了!」
揖罷又移自己的座位,從上位移至末座。這表示已將李婆婆看作官眷,自顧身份,
不敢僭越。李婆婆理會得他的意思,口中連連說道:「這是干什麼!這是干什麼!」心
裡卻是著實得意。
「婆婆。」馬地保的稱呼未改,語氣卻格外謙恭,「這報條的寫法不對了,該寫
『貴府姑爺』。」
李婆婆還不曾答話,藹如在隔室接口:「寫法不錯!」
「是嗎,」李婆婆茫然地問,「現在是怎麼寫的?」
「寫的是『洪府三少爺』。」
李婆婆想一想說:「是不錯!三爺兼住他伯伯這一房。現在他們弟兄四個,除了老
四還小以外,老大、老二都沒有兒子,只有三爺有一個。為此,洪家老太太許他再娶一
房妻室,將來要分開來住的。拿眼前來說,蘇州他有個家,煙台他也有個家,就是這
裡。」
「這一說就對了。不過,」馬地保略停一下,終於說出口來:「照這樣子,是不是
要『開賀』呢?」
李婆婆母女都還未想到這件事,但也都不假思索地作了決定,「當然要『開賀』。」
李婆婆緊接著說:「老馬,這可又要靠你了!」
「那還用說。不過,我只能跑腿辦事,上不得台盤;得要另外請有頭有臉的老爺出
面接待賓客。好在還早,慢慢商量。」
「怎說還早?」
「還有一報。要等還有一報來了,才能定日子『開賀』。」
「怎麼?」李婆婆有些著慌了,「這一次考中的還不作數。」
「不是不作數。照規矩,要兩報;還有一報。」
馬地保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李婆婆又不明會試的程序,兩人纏夾不清,迫得藹
如不能不出面解釋了。
「娘!」她一面掀門簾,一面說:「老馬的話沒有說清楚。照規矩還有殿試,算是
皇上親自主考。要殿試過了,才知道誰是狀元,誰是榜眼。」
「啊!」李婆婆驚喜交集地,「原來狀元還不知道是誰?我以為已經給人搶了去了
呢!照這樣子說,不也還有咱們的份兒嗎?」
看她的語氣是如此樂觀自信,馬地保便一半湊趣、一半打趣地說:「是啊!再有一
報就是報三爺中狀元。那時候,李姑娘,喔,不!」他趕緊改口:「三少奶奶就是狀元
娘子了!」
「三少奶奶!三少奶奶!」藹如默默地念了兩遍,不由得認真地意識到這一身份改
變所帶來的種種切切:洞房花燭、待曉堂前、三日入廚;所感所覺,儼然是個新娘子,
臉上自然而然地發燒。及至想到自己是在想些什麼,更覺羞慚,又慌又急地奪門而出。
一掀門簾,與人撞個滿懷,相扶細看,才知是小王媽。她已聽見了馬地保的話,笑
嘻嘻地說道:「狀元娘子,大喜,大喜!」
「你也來胡扯!」
藹如微帶嬌嗔地說了這一句,便待躲回自己臥室。無奈小王媽拖住不放,拉拉扯扯
地,終於又回到了原處。
「婆婆!」小王媽的聲音格外響亮,「真正菩薩保佑,到底讓三爺高中了!」她又
埋怨地說:「怎的不叫阿翠來給我一個信?害得我這麼晚才知道這個喜信兒。」
「哪裡還想得起?報喜的一來,就像造了反一樣。信局子的人搶『頭報』,幾乎還
打一架,多虧老馬料理。」李婆婆又說,「你不來幫忙,反倒埋怨我,說得過去嗎?」
「誰說我不來幫忙?家裡有三桌客,我都撇下了。我踉他們說,婆婆家有這件大喜
事,不知道怎麼忙法?今天我怕不能回去了。婆婆,」小王媽問道:「菩薩面前燒了香
沒有?」
「啊!」李婆婆矍然警悟,顫巍巍地站起身來,不安地說:「這麼件大事,意忘記
了!趕快,阿翠,開佛堂門,我得好好在菩薩面前燒一柱香,磕幾個頭。叩謝菩薩的保
佑。」
「心到神知,也不必急在這一刻。」小王媽又說:「明天開出單子來,我陪婆婆、
小姐要把煙台寺廟裡的香都燒到。」
「對!」李婆婆說,「我還要許願。」
於是從第二天起,由小王媽與馬地保陪著,李婆婆母女遍叩煙台寺廟尼庵,許下心
願,倘能保佑洪鈞得大魁天下,定當重塑金身,以答神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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亦凡公益圖書館掃校